大齊戰敗,朝廷決定讓公主遠嫁和親,討好大梁新帝。
消息一傳開,公主們突然一下病的病,訂婚的訂婚,各宮娘娘們整日都閉門不見。
只有我母妃——李答應,屁顛屁顛地把我送了出去。
-1-
她從前只是個小宮女,從進宮就開始盼着二十五歲出宮,壞在我父皇喝醉,耽誤了她的一生。
那晚過後,她就被冊封成了李答應,派了兩個伺候她的丫鬟跟嬤嬤來就算是完事了。
嬤嬤說剛瞧見我母妃時,她就像是快要枯敗的樹枝,直到有了我,纔算活了過來。
我被冊封爲福榮公主那天,宮裏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娘娘們送來了不少好東西。
母妃一邊把這些全放到我的嫁妝裏,一邊叮囑:
「去了那邊你一定要討好君王,母妃打聽過了,他年紀不大剛登基,且大梁兵強馬壯,就算你不受寵也不會虧待你的。
「娘娘們都不願意自家公主遠嫁和親,我跟你卻是不同的,你是知道的。只有這樣,你纔算是有條出路,若不是和親,隨便指了個臣子嫁去,誰能幫你做主呢?」
我知道她一向爲我打算,只是她能力有限,最多也只能爲我打算到這裏了。
2.
出發去大梁的那天,我與她因爲和親,一個有了公主的封號,一個被升爲了李妃,我父皇很敷衍,到這個地步,都不願給她想個別的稱號。
不過好在,因爲這樣,她也有機會站在宮牆上送我一程。
我沒法回頭看,也不知道她望了我多久。
梁、齊本就是鄰國,和親的隊伍也只用了十來天就到了大梁。
大梁的皇上很忙,忙到進後宮的時間很少,就算來了,也是去幾個受寵的妃子那裏。
我進宮時,皇后正處於病中,皇上又要忙着朝務又要忙着照顧她,根本沒空見我,我便很快被人遺忘在角落,但倒也樂得自在。
與我一起住在鍾粹宮的是剛進宮一個月的風風火火的清貴人賀滿,跟十分注重規矩禮儀的佳貴人舒蘊。
今日皇后終於病好,全宮上下都得去請安。
舒蘊收拾得最快,我拖着還準備喫個糕點的賀滿出屋時,毫無疑問被狠狠瞪了一眼,然後她直接轉身先走了。
我懷疑她倆有舊仇。
賀滿見狀冷笑,「你瞧,她這人就是,閻王要她三更死,她二更就去了,爲了給皇后娘娘留個好印象。」
她這嘴是真毒,舒蘊在前面停住了腳步。
正當我打着勸和的腹稿時,舒蘊皺着眉對我擺了擺手,「你走快些,你進宮第一次正式見其他人,不要太晚到。」
賀滿也反應了過來,拉着我的手快步走到了舒蘊前面。
「這個倒是真的,她沒說錯。」
3.
我們三人是到得最早的那一波,皇上正在提筆寫字,卻又坐得端正,如手上拿的狼毫筆一樣挺直。
他很年輕,皇后娘娘也是。
衆人都說些好話。
「皇上與皇后娘娘情深,每年這時都會爲娘娘宮門題字換新,臣妾們是羨都羨慕不來!」
皇后娘娘臉色有些蒼白,帶着些病氣,雖是笑着回ťű̂₌應,我卻覺得她看着皇上的目光很熟悉。
就像我母妃看到我父皇一樣。
「你就是福榮公主?」皇上終於寫完看向了我。
進鍾粹宮的那天,賀滿盯着我轉了好幾圈,連舒蘊也沒忍住皺了眉。
「你才幾歲,就把你嫁過來了?」
「十四。」我認認真真答道。
大齊並不缺公主,更別說是宮女生出來的公主,我雖滿了十四,可或許是因爲從小țű₂喫得不多的緣故,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
再加上此刻又是冬日的緣故,我穿得很多,外面還披了一件賀滿的大氅,更顯得我小了許多,所以皇上見到我時並不滿意。
想起母妃的告誡,我還是穩住心神答道:「回皇上的話,是。」
太監端來熱水等皇上淨手,我也在等他的下文。
半晌,他才慢悠悠地開了口。
「看起來有些瘦弱,你對封號一事可有自己的想法?」
這就爲難我了。
好在皇后替我解圍,「臣妾倒是覺得福榮二字很好,只是榮單留下來有些俗氣,就留個福字吧,她年紀小,也算是對她的期望祝福了。」
說罷,她又咳嗽了幾聲。
4.
皇上趕忙遞上了熱水,勸道:「你身子剛好,少說些話吧,這些朕按你說的來。」
聽完這話,我才鬆了口氣。
看向皇后時,她神情溫柔地對我笑了笑。
直擊我的心靈。
突然就很想寫信告訴母妃,不討好君王,討好皇后也是可以的。
於是我也對她笑了笑。
皇后的眸子便也沾染了些亮閃閃的東西。
她讓人上了些溫熱的燕麥粥,讓嬪妃們驅驅寒意。
只是剛落座不久,便有人推開了門,大敞着門讓風雪灌了進來。
她穿得十分鮮豔,像是冬日雪地裏那一抹開的生機勃勃的紅梅。
可卻也實實在在地讓屋裏氛圍一下就冷了下來。
直到皇上邁步走去接她時,我才反應過來。
這張臉與皇后足足有八成像。
「阿茹,你怎麼來了?你身子弱,外面又下了雪,我不是讓你在宮裏暖和一些嗎?」
一代君王,竟自稱「我」。
我不由得看向皇后,她看起來十分平靜,端着碗的手指卻有些泛白。
而那妃子直接就軟了身子靠在了皇上懷裏,聲音聽起來剛哭過。
「我做了噩夢,醒來沒見你,很是害怕,便要來找你。」
皇上嘆了口氣,語氣有些擔憂,「那我陪你回去看看太醫,別驚着了。」
他說完這話似乎纔想起來皇后,轉頭看去。
皇后卻已經做好了準備,她的禮儀挑不出一絲錯誤,聲音也足夠讓人聽見,「臣妾恭送皇上。」
5.
前一秒還對皇后噓寒問暖的皇上,沒有多少猶豫地帶着那妃子走了。
直到聲音漸漸遠去聽不見時,皇后纔沒憋住咳嗽了起來。
如果說剛剛的妃子是紅梅,那皇后就是素雅的白梅,只可惜少了幾分生氣。
我莫名覺得皇后撐不了多久了。
可她還是笑了笑,帶着些歉意地說:「讓大家看笑話了,這燕麥是家裏送來的,我用不完那麼多,若是喜歡,走的時候可以帶些回去。」
出了皇后宮裏,我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剛剛那人是誰?」
賀滿也是憋了許久,聞言臉上終於閃過幾絲輕鬆的意味來。
「她是皇上親自冊封的明妃,雖只是個妃位,但皇上十分寵愛她,這進宮一個多月來,她鬧出了不少事,連太后也要給她三分面子。」
說到這賀滿臉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聲音也更小了一些。
「只是她身份有些……」
我這才知道,背後的事情有多荒謬。
明妃出身平民,家裏父母皆是京城街上擺小攤的商販,機緣巧合之下,二人相識,憑皇上的身份自然不會娶她爲妻。納妾倒不是不行,可偏偏明妃姜嫺茹有自己喜歡的人,在此之前就歡天喜地嫁了過去。
本是一段好姻緣,卻沒想到皇上登基後,姜嫺茹的丈夫出事了,她也被接到了宮裏。
皇上對她有愧,心中又喜歡,所以任她囂張跋扈也從來沒說過一句。
我聽完莫名覺得有些噁心。
6.
「那皇后娘娘豈不是……」
豈不是她的替身?
賀滿嘆了口氣,「是,明妃進宮那天,娘娘就病了。」
舒蘊含有些警告意味地說:「以後別在別人面前提這件事了。」
那是自然。
三個人都是新進宮的,即使她二人家中地位高,可在這後宮裏,還是要皇上的恩寵說了算。
我就更不用說了。
若是有一個我不高興,那就是整個大齊不高興的保護傘,或許我還能按照母妃的話跟明妃爭一爭。
可我沒有。
更何況那日之後,我常常想起皇后娘娘,她的右眼角下那顆小黑痣的位置與我母妃一模一樣,那是明妃沒有的。
我母妃相貌平平,無論哪一點都比不過宮裏那些從小就被精心伺候着長大的娘娘們。
唯有那一顆黑痣,一顰一笑間總會隨着表情動,那是她笑起來纔會有的樣子。
可她很少笑,總是發愁。
如何平安生下我?如何把我養大?我要嫁到哪裏……
她想得太多,三十多歲就有了白髮。
到了現在,她才終於爲我謀了個好前程,代價卻是我與她永遠分離。
我寫了信,告訴她我被封了福嬪,皇后娘娘還讓尚衣局來給我量了冬裝,預備過年的時候就能穿上。
放下筆,我纔想着還要去謝謝皇后娘娘。
7.
賀滿午睡還沒醒,我就跟舒蘊打了個招呼離開了。
大齊也下雪,只是沒有大梁下的這麼大,零零散散地落滿了我全身。
我沒帶丫鬟,想着只是道謝,便就只拿了在小廚房做的一些糕點。
卻沒想到在御花園的湖邊遇到了皇后跟明妃。
隔得有些距離,我看見明妃一直在說話,皇后冷冷地看着,臉上沒什麼表情。
只是天寒地凍,她的臉色比上次見又要蒼白了一些。
我正準備上前時,卻瞧見明妃對皇后微微一笑,十分挑釁,然後轉身落下了湖裏。
皇上幾乎是跑來的,慌亂地讓人馬上下去救,又怒氣衝衝地打了皇后一耳光。
「你就這麼容不下她嗎!?是朕要她進宮!是朕喜歡她!」
皇后捂着臉,臉上的不可置信退去,浮上一層無法觸摸的悲涼。
「我知道,那我算什麼呢?」
皇后被罰跪在明妃宮門前,皇上還讓滿宮嬪妃都來觀看。
給足了皇后下馬威,可在冰天雪地裏,她的背依舊沒有彎下來。
她不在乎這個。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皇上不知道,他只盼着明妃醒來。
8.
賀滿臉上幾乎藏不住怒氣,低語道:「若是我進宮前知道,定要告訴我兄長跟爹爹,他們爲此征戰的君王是如何的糊塗!」
舒蘊皺了眉,臉色也不是很好看,但還是攔住了她。
「賀滿,說話注意些。」
賀滿抿着嘴,到底沒有反駁。
雪越下越大了,皇后的頭髮已經溼透了,我微微動了動身子,想要進到裏面跟皇上說清楚我看到一切,還她一個清白。
舒蘊卻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對我輕輕搖了搖頭。
「沒用的。」她說的堅定。
我立馬就紅了眼。
娘娘身邊的傅嬤嬤跟大丫鬟雲來在門口磕頭求情。
傅嬤嬤是娘娘的奶嬤嬤,最是心疼她,求了小半個時辰,頭上已經出了血,也沒鬆懈。
「皇上,娘娘體弱,您看着這麼多年的情分上,饒過她吧……」
「皇上,是老奴沒跟着,讓明妃娘娘受了罪,您有什麼衝着老奴來吧……」
「就是你們這些刁奴沒能看好皇后!」
皇上出來了,狠狠地踹了一腳還在求情的傅嬤嬤。
她話還未說出,就倒在了一邊,口裏吐出血,聞言卻還是立馬跪好磕頭。
「是,都是……老奴的錯,皇上饒過娘娘吧。」
她一邊說着一邊咳嗽,吐出來的全是血沫。
9.
皇后也終於有了動作,像是剛回過神來一樣,蹣跚着腿走過去一把推開了皇上,抱着傅嬤嬤說:「嬤嬤,您沒事吧?我給您找太醫,您別說話……」
傅嬤嬤神識已經有些不清醒了,只是一直重複唸叨着:「不怪皇后,不怪她……」
皇后顫抖着抱着她,一邊流淚一邊搖頭,想要離開去找太醫時,卻被皇上攔下了。
「魏明珠,你現在是沒把朕放在眼裏了嗎?那是她該死!」
他捏着她瘦弱的下巴,用足了力氣。
「朕說過,你給朕跪到阿茹醒來爲止。」
皇后慘然一笑,「是要我主僕三人今日都死在這,才能彌補你心中的惡氣嗎?若您想看,那便退開些,免得血沾到了您身上!」
皇上冷靜地鬆開了她,隨即冷笑了幾聲。
「好,好,你好得很,魏明珠。」
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朕放你們離開,但朕倒要看看,這宮裏哪個太醫敢給她看病!」
說罷,皇上便甩開皇后進了屋裏。
明妃醒了。
她的哭聲跟皇上的安撫聲很清楚地傳到外面。
皇后娘娘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同雲來一起扶着傅嬤嬤往外走。
經過時,我還是沒忍住叫她:「娘娘……」
她紅着眼看向我,對我搖了搖頭。
「不重要了,說什麼都不重要了,你沒出來纔是對我好。」
她什麼都知道。
我卻覺得越發難過。
10.
那天皇后招來了很多太醫,但無一人敢給傅嬤嬤醫治。
等她終於清醒過來時,皇后哭着說:「嬤嬤,我送你出去,嬤嬤,別進來了。」
傅嬤嬤一邊搖頭,一邊叫她的名字:「明珠,你怎麼辦啊……我的大姑娘……」
她們哭了許久,也不知道皇后是如何求的皇上,總之第二天便把傅嬤嬤送出了宮裏。
那一天,皇后便稱病了。
管理後宮的鳳印交到了明妃手上。
冬日陰雨,賀滿也難得安靜下來,舒蘊看着屋檐瓦片上的水滴沒說話。
而我只覺得滿心的難過。
皇后娘娘身邊,所有人都走了。
她只剩雲來了。
「我?娘娘,雲來跟着臣妾不合適吧?」
我驚訝不已地放下了手裏的杯子,望向皇后。
那事過去了小半個月後,皇后請我到了宮裏,卻沒想到開口便是讓雲來以後伺候我。
雲來紅着眼攙扶着皇后走來,她消瘦了一些,屋裏的碳燃得那樣旺盛,她卻還要披着厚實的外套。
「不是現在,」她搖了搖頭,「是等我走了以後。」
「福榮?我可以這樣叫你吧?」
我點了點頭,她便露出一個淺笑來。
「我見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很像我妹妹,她十來歲的年紀,比你要活潑些,只是我進了宮,總是難見上一面,瞧着你,倒生出了幾分親切來。」
11.
說完這麼長的話,她又捂住嘴咳嗽了幾聲。
「我這些日子,總是想着還有什麼沒安排好。想來想去,便是雲來了,她自幼跟着我,懂規矩,又忠心,你初來乍到,她能幫你的地方很多。」
「咳咳咳……」
我抿嘴遞過去一杯溫水,她才緩了過來,又繼續說道:
「傅嬤嬤已是我拼盡全力送出去的,雲來卻是沒辦法了,跟家裏說了雖然能幫,但到底這是宮裏,養我接近二十餘年,不曾帶給他們榮光便罷了,我也不想給他們添麻煩……」
「好,娘娘,我答應您。」
她與我母妃有一分相似,瞧見她的第一眼,我便想若是我母妃有她這樣的身世,是不是會好過許多。
但如今看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所以我並不忍心讓她說得那麼辛苦。
即使找我是因爲合宮上下,只有我是外來的,沒有人幫助。
所以從任何方面來講,我都是雲來最好的選擇。
皇后娘娘便終於有些安心了,纏繞在眉間的愁思也淡了一些。
「那便多謝你了。」
我吸了吸鼻子,問她:「還能堅持多久?」
她有些怔住,也似乎是在認真思考,然後語氣溫和地回答:「我努努力,過個新年吧。」
可離新年僅僅只有半月的時間了。
12.
我有些慌神,「是不是太醫們沒看好?再多請些人來看看,怎麼會……」
「怎麼會這麼快?」她笑着給我添上了茶。
許是身邊的人終於全都安排妥當,她看起來輕鬆了些,而我低頭看到了她遞過來時的手,青色的血管凸了出來,她瘦得好像連只剩一層皮包裹着了。
「不算快。」她偏頭想了想,「一年前在太子府的時候就知道了,只是那時大家都很忙,我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傅嬤嬤說的沒錯,皇后娘娘確實是自幼體弱,只是皇上不信。
當年發現病情的時候,皇后不知道怎麼跟恩愛的夫君開口,後來有了明妃,就更覺得沒必要說了。
我沉默了片刻。
問出了我這輩子說的最大逆不道的話。
「您不恨嗎?」
我常常在想,若我是皇后,我必定是極恨皇上。
哪怕是又打又咬絲毫沒有禮儀,我也要從他身上扯下一塊肉來,而即使是那樣,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皇后卻是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
那一瞬間,我莫名覺得她離我好遠。
我聽見她說:「都是假的,從他見我的第一面露出的欣喜的神色就是假的。」
「恨?不恨,我與他之間,連恨都不要存在纔是最好。」
13.
我那時還不懂皇后說的話,她卻也不解釋了。
賀滿跟舒蘊問我老是跑去看皇后做什麼,我想告訴她們,卻又不知道如何說起了。
但明妃不這樣認爲。
皇上對她是真的寵愛到了極點。
我進去是,她正躺在羊絨毯上,兩個人爲她捶腿,兩個人爲她捏肩。
屋裏燒的碳比皇后宮裏的都要多,一進來就好像在春天一樣。
明妃的皮膚很白,嫩嫩的,彷彿能掐出水來,明眸皓齒,笑顏如花。
這與皇后不同。
我想,她們是一點也不像了。
見我進來,她慢悠悠地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揮手讓婢女們下去了,然後就光着腳直衝我走來。
我這才發現,連地上都鋪着溫暖的毯子。
明妃拉着我坐下,她伸出十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你瞧,好看嗎?」
我不知道她想幹嘛,有些防備地輕輕點了點頭。
她十分滿意,笑個不停,笑到都有淚花出來了。
「這是我進宮一個多月養出來的,你想不到吧?從前它上面會長很多凍瘡,有裂口,又粗糙,只有阿尋會心疼,跑到集市上用攢了許久的錢給我買一罐藥,一罐就用一年。」
我沒說話,因爲我覺得這不是我能聽,也不是現在的明妃能說的。
可她完全沒打算遵守這些。
14.
「哦對啦,你不知道阿尋是誰吧?他是我夫君,我倆從小一起長大,他很聰明,只可惜後來家裏沒錢供他念書,他便接了他爹爹走街串巷賣些糖人的手藝,把攤子支到了我旁邊。那時候我賣餛飩,他賣糖人,雖然起早貪黑,可我很滿足。」
我打斷了她。
因爲我覺得再聽下去,別說我,恐怕連大齊也要跟着遭殃。
「明妃娘娘,茶涼了。」
她有些愣住,隨即笑了笑,「對,你說的對,已經人走茶涼了。」
明妃拿起杯子,摩挲着杯沿,閉了閉眼說道:「我知道你最近與皇后娘娘走得近,今日讓你來一趟,也是有話跟你說。」
那一瞬間,不枉我是宮中長大的,腦子裏冒出來的全是各種陷害的把戲。
於是說道:「娘娘,我去看望皇后,是因爲此前稱號一事,向她道謝。」
明妃擺了擺手,像是完全不在意這話一樣。
她抿着嘴說:「我想讓你幫我給她帶一句『對不起』。」
我愣住了。
明妃看向我,「她不愛他,我看明白了,從我出現那天,她便不愛了。我不該再把她牽連進來的,那些事兒……都與她無關的。」
她眼眶有些發紅,長長的指甲掐入了手心。
「該承受的人不是她,是我想錯了,把她拉進來,她跟我一樣,都是苦命人罷了。」
我心中的某些鬱結在聽見這話時有些散開了。
15.
我低着頭想了想,又對她搖了搖頭。
「不重要的娘娘,皇后娘娘沒放在心上,如果您能讓這段時間皇上不再去打擾她,讓她好好地過完最後的日子,那她會謝謝您的。」
明妃一愣,因爲太過驚訝而有些說不出話來。
我苦笑着告訴她:「她最多能堅持到新年了。」
聞言她四處張望了一番,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好,好得很啊,這纔是對他最好的報復……」
我沒說話,等她自己平復下來。
明妃很快便恢復了正常,「你ťüₘ走吧,我知道了,麻煩你有機會的話,把那句對不起帶給她。」
我離開時,明妃還一直坐在那個位置上沒動。
可她神情悲慟,那些寵愛並沒有讓她眼裏有一絲歡喜。
或許在這宮裏,本來也沒有歡喜的人。
明妃如她所說。
只要是皇上踏進後宮,去的便是她的宮裏。
皇上似乎已經忘記了皇后這個人。
賀滿拿着以棍代劍在院裏練習,那樹好像被她當成了皇上捱了許多打。
舒蘊站在屋檐下望着,沒有阻止也沒有說話。
16.
過了好一會兒,賀滿才收手停下,把臉側過來讓我幫忙擦汗,還不忘吐槽:「她也就是仗着皇上寵愛罷了,娘娘都閉宮多少天了,也沒見皇上去看望一下,後日就是除夕節,也不知那時皇上還認不認得皇后。」
賀滿對誰不滿向來直接,哪怕是皇上,她也不藏着、掖着,畢竟賀家是大梁的龍虎將才之家,誰都會給三分薄面。
我嘆了口氣,斟酌了一會兒,把明妃跟皇后的事挑着重點說來出來。
賀滿這回是驚訝了好一會兒沒能說出話來。
舒蘊倒是接受良好,「也挺好,娘娘那麼好的人,不值得的。」
賀滿則是憋屈地說:「一想到我是這種男人的妃子,就憋屈!」
舒蘊聞言看向她,「都跟你說了多少回了,你進宮在這裏說話就要注意些,只有我跟福榮在便罷了,若是被有心人聽見,你別想討到好。」
賀滿這人喫軟不喫硬,她知道舒蘊是爲了她好,但每次遇見舒蘊,她總是很容易發火。
「那也是我的事,我自己擔着便罷了。」
說完便氣沖沖地進了自己的宮殿裏。
舒蘊這個人有些冷,我與她接觸並不像跟賀滿那樣自然,她一進屋,我便也沒多呆。
臨走前聽見她輕聲地喃喃自語:「你若是能擔着便好了。」
17.
新年很快便到了。
宮裏的宴會來了許多人,魏家更是首當其衝。
皇后娘娘盛裝打扮,臉上的起色看起來好了許多,她沒理會正恩愛着的皇上跟明妃,只是跟自己的家裏人說話,若是皇上有打擾的想法,很快也被明妃三言兩語地吸引了注意力。
我也看見了皇后娘娘口中的妹妹,她長得十分可愛,雖還有稚氣,可身上的貴氣是掩蓋不住的。
看見皇后時,她滿是欣喜,「阿姐!」
她把妹妹擁在懷裏,魏夫人則滿眼慈愛地看着姐妹倆,然後握着皇后娘娘的手叮囑了許多。
魏大人坐在另一方,跟人推杯換盞,可目光總是若有若無地放到她們身上。
這纔是一家人。
我也總算明白了皇后娘娘那日爲何說要堅持到新年。
她要跟他們告別。
除夕是大節日,宴會會進行到很晚,我瞧着皇后娘娘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魏夫人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把魏小姑娘拉了回來。
她沒看皇后,只是叮囑:「姐姐累了,你安靜些,過會兒就要回家了。」
「回家?」
皇后突然問了出來,她有些迷迷糊糊的了。
魏夫人看着她回答:「對,回家。」
皇后便笑了,她極輕地點了點頭,望向她的母親。
魏夫人微笑着回望,卻還是沒忍住,抬手擦了擦眼角。
那天夜裏,皇后便走了。
皇上站在皇后寢殿門口,久久沒能回神。
最後反應過來時,走路都有些搖晃。
明妃跟在他身後,但並沒有去攙扶。
我看着這一切,心裏卻想:
現在來做什麼呢?
別髒了魏明珠回家的路。
18.
明妃瘋了。
在皇后頭七過了的第二天夜晚。
誰也不知道她怎麼上去的。
她赤着腳,僅着一身貼身的衣物站在牆上,用一根木簪挽着頭髮,看起來有些亂糟糟的。
宮女、太監們在下邊亂成一團,姜嫺茹卻像是在看舞臺上的戲子一樣,在上面又哭又笑。
宮裏來看笑話的人不少,等着她跳下來的人也不少。
賀滿拉着我站在人羣裏,舒蘊面無表情。
「她這是做什麼?妃子自戕可是大罪啊……」
因爲那日的事,賀滿對她也放下了些許成見,話裏還帶着幾分關心。
舒蘊攏了攏披風,在冰冷的夜風中,鼻尖有些紅。
她抬頭看着輕聲說道:「我聽說,她剛進宮時就這樣鬧過,後來是皇上把她父母關着了才消停下來,但是兩個老人家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大牢,本就身子不好,沒能熬過這個年。」
賀滿緊咬着嘴脣,遲遲沒有鬆開。
我抬眼看去,思緒有些恍惚。
我母妃的父母皆早亡,若是沒有我的出現,她是不是也會如同現在的姜嫺茹?
只不過不會有這麼多人知道,也不會有這麼多人關心。
四處看去,宮裏的妃子們眼裏大多都是幸災樂禍,含着「你快跳啊」的狂熱。
無人關心,那些恩寵是不是姜嫺茹想要的。
19.
皇上趕來的時候,她已經在上面站了小半個時辰,雙腳被凍得通紅。
瞧見姜嫺茹,他的神情有一瞬間怔住了。
「明珠……」
他來時全場都安靜了下來。
所以,雖然聲音很小,但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姜嫺茹的耳裏。
她一愣,又喃喃重複了一遍:「明珠?」
隨即又笑了起來,眼淚順着從眼裏滑了出來。
「魏明珠?你還好意思叫她的名字。」
姜嫺茹收斂了笑意,看着皇上一字一句大逆不道地說道:「沈赫,你太噁心了。」
皇上這才反應過來。
他的嘴脣在這些天應該是沒喝過什麼水,有些乾裂,眼下的青黑也有些嚇人。
可即使如此,他也依然再安撫姜嫺茹。
「阿茹,你下來,Ţűₗ有什麼ťù₋話我們好好說,你別嚇我。」
姜嫺茹瘋了一樣地捂住耳朵,「你別叫我名字!別叫!」
沒過一會兒她又像失了神一般地安靜下來,看着皇上空洞地流淚,「只有阿尋這樣叫我的,你把我的阿尋還我好不好?」
20.
皇上皺着眉提高了音量,「夠了!他都已經死了,你還提他做什麼?阿茹,你下來,我帶你去見你爹孃好不好?」
姜嫺茹看着他平靜地說道:「沈赫,你真的太卑劣了。」
又輕輕一笑反問他:「我下來做什麼?又把我當做魏明珠的替身?」
皇上被說中了心思,臉色有些難看。
姜嫺茹見狀卻笑得更加開心。
「魏明珠跟我一樣,這輩子最大的悲哀都是遇見了你。沈赫,你以爲爲什麼我願意留在宮中嗎?我是笑你,自己真的喜歡誰也分不清,又白白推開了自己愛的人,所以我就想,讓你也體會一下愛人永相隔的痛苦。」
「姜嫺茹你夠了!」
這是皇上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卻毫不在意地笑了出來。
她伸出手指指着他,對所有在場的人說道:「你們看,他是不是惱羞成怒了?嘖……」
她搖了搖頭,輕聲又肯定地說道:「只可惜了,從她見到我的那天起,她就不愛你了,你明白嗎,沈赫?」
聞言在場所有人都低下了頭不敢看皇上。
夜風依舊再吹,許久,皇上纔開口說:「阿茹,你下來,只要你下來我就既往不咎,還是跟以前一樣好嗎?」
姜嫺茹微微一笑,顯得素淨又溫柔。
21.
她沒回答,只是取下了頭上的簪子,烏黑的秀髮隨着風飄揚。
因爲她穿得少,臉色有些蒼白,這一剎那,很像病中的皇后。
皇上看癡了,又沒忍住喃喃道:「明珠……」
姜嫺茹看過去,卻沒再嘲諷。
她溫聲問道:「好看嗎?」
「好看。」皇上幾乎是第一時間給出了回答。
「對呀,好看的,這是阿尋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
皇上緊繃着臉沒說話,姜嫺茹舉起簪子的尖端放到了脖子上,她看着皇上,雙眼含淚:
「我這輩子,做過的最錯的事,就是那日見你失意地走在街上時,端給了你一碗熱餛飩,才害的阿尋跟他父母都慘死,是我的錯。」
姜嫺茹脖子出了血,皇上慌張地喊她:「不,阿茹,不要……」
她閉上眼,看都不願看他。
「該還的,阿尋,我來陪你了!」
說完這句話,姜嫺茹用力地把簪子插進了脖子裏,血光閃過,她倒了下去。
明妃沒了。
姜嫺茹終於解脫了。
22.
明妃被極爲簡單地下葬了。
宮裏一下沒了皇后跟寵妃,變得有些寂寥,也有些蠢蠢欲動。
可皇上卻偏偏找上了我,讓我瞬間拉高了全宮嬪妃的仇恨值。
他來找我無別的原因,只是因爲皇后離世前,我與她見得最多,她還把雲來留給了我。
每當皇上來時,賀滿都會緊閉着房門,巴不得永遠記不起她這個人。
而舒蘊便會讓人送些東西過來,有時候Ṱũ⁴是她親手做的ƭû₁糕點,有時候是珍藏的茶葉。
皇上見到的時候,也會問上一問。
但更多的時候,皇上會問皇后的事情。
我看着暖黃的燭光下他有些無神的臉,心想:這又是演給誰看呢?
他夜晚留宿,又或許是我跟皇后有關,他並不想與我發什麼任何關係。
所以佔據了我的牀,讓我在躺椅上擠着,然後一邊同他講皇后最後那段時光的事。
我的哀怨透過窗簾直衝他的背影,把那些事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又一遍。
每當這個時候,皇上便會一言不發地聽着,然後消失兩天,最後又來,如此反覆。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出了聲:「朕聽人說,明妃此前也找過你,她跟你說什麼了?」
我抿了抿嘴,說了實話:「她讓我同皇后娘娘說一句對不起。」
「你說了嗎?」
「說了。」
皇上又安靜了下來,半晌才又開了口:「休息吧,那些事兒不用講了,好好待雲來,朕日後不會再來了。」
23.
我鬆了口氣,當晚便久違地做了個美夢。
夢裏我的母妃抱着我說:「真好啊,我的囡囡過上好日子了,我可以放心走了。」
我拉着她的手,有些不捨,「您去哪?」
她含着淚,卻又是笑着的,眼角的黑痣隨着笑意動了動。
「福榮,是你的名字,他們都不知道,都以爲是你的稱號,可這是母妃想了十個月才想出來的名字,所以你要好好地,知道嗎?」
她抬手摸了摸我的腦袋,望向不知名的遠方,「我要去過我自己的生活啦,想來看看你,但沒機會見到了。」
「這樣也好。」
她說完這句話,身影便慢慢模糊了起來,直到消失不見。
我醒來時,皇上已經離開了,一抬手,滿臉都是淚水。
還未來得及回過神,便聽見了外面的爭吵聲。
跑出去一看,舒蘊跟賀滿又吵起來了。
賀滿臉色極爲難看,見我出來,轉身便進了屋裏,重重地關上了門,舒蘊則是一臉平靜。
我不知說什麼,正打算找個藉口離開時,她突然開了口。
「我今晚侍寢。」
24.
這句話成功地讓我愣住了,也反應過來賀滿生氣的原因。
但想到前些日子舒蘊的所作所爲,又覺得不是沒有可能。
我遲遲沒能給出回應,舒蘊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與賀滿是一起長大的, 我把她當做親妹妹一樣看待, 我們家重男親女, 我又是繼夫人生的第一個孩子, 更是沒人把我放在心上, 我所能感受到的所有母愛, 都是從賀伯母那裏得來的。
「賀滿有個哥哥。」
舒蘊抿着嘴,這是我第一次見她臉上露出些許猶豫又期待的表情, 「賀滿跟賀家伯父、伯母都希望我跟他在一起,我爹孃也覺得這是門好親事,開心得不行, 我ṱûⁱ也是。」
她停頓了一會兒,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隨即苦笑了一下。
「可他不喜歡我,我知道的, 賀滿想我成爲她的嫂嫂,硬是撮合我跟他的時候, 我能看出他臉上的尷尬與歉意, 甚至他還第一次跟賀伯母大吵了一架。
「所以聽說要選秀時, 賀滿要進宮的時候, 我跟我爹孃說,我也來,他們覺得我在宮裏比我嫁去賀家的意義大一些, 便也同意了,賀滿卻記恨上了我。」
舒蘊輕輕地嘆了口氣,像是要把這段往事也隨之吐露出去。
25.
「你從大齊來, 不知道, 賀家兵權重, 隨之而來的猜忌也重,賀滿沒法擔起來進宮的責任,所以我來了。說來不怕你笑話, 除了報賀伯母的恩,我還想讓他看着我,即使是因爲沒辦法。」
說完這些,她的表情又恢復了往日裏的樣子,清冷,不近人情。
舒蘊望着賀滿的房門口, 也不需要我給出回答。
她輕聲道:「知道我今天爲什麼會說出來嗎?
「因爲再不說, 日後便沒機會了, 我也不打算再提了。」
舒蘊轉頭對我笑了笑, 轉身離開了。
毫無疑問地,那晚舒蘊承寵了,賀滿屋子裏的燈燃了一晚上。
第二天,舒蘊便要搬到離皇上最近的寢宮。
第三天,賀滿沒出來, 只是派了自己的貼身丫鬟去幫忙收拾, 直到舒蘊走, 她也沒出來與她見面。
只是從那天后,賀滿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風風火火了。
她安靜了下來,喜歡跟舒蘊一起那樣望着屋檐發呆, 行爲舉止也如同一個真正的妃子一樣。
我撫摸着箱子裏放着的一疊無法寄出的信,看着高牆圍起來四角的天空,心想:
或許我們都被困在這裏了。
出不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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