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尷尬症。
表白被小師叔拒絕後,我尷尬發作,連夜下山歷練。
一不小心在人間把自己摔失憶了。
我記得所有人,唯獨忘記了小師叔。
因爲,真的太尷尬了!
-1-
溜出行雲山後,我失足掉到了凡間。
不小心摔到了腦子,在凡間一待就是十年。
沒傻。
餓了知道喫飯,下雨知道往家跑。
就是失憶了。
我記得我是仙山弟子,自己的師父前些年飛昇了。
記得照顧我的大師兄,近年入門,嬌小可愛的小師妹。
甚至記得看門的大黑,出門時答應給它帶人間的醬骨頭。
但唯獨想不起一個人。
那是一個不可名狀之人,一想就會頭疼。
因爲一去想,我就忍不住捂着臉尷尬撞牆。
雖然不知道是誰,但內心深處的潛意識告訴我。
別想了,好尷尬啊!
-2-
人間的生活很平淡。
平淡到我慢慢靜下心來修煉,Ṭũₚ甚至找了個和我雙修的。
撿到常廷那日,是個雨天。
天色漸晚,淅淅瀝瀝的江南雨又連綿起來。
他沒撐傘,呆呆站在牆邊。
牆上的花藤遮不住雨,他只能垂着頭。
我猜他是個傻子。
看見長什麼樣子後,見色起意上前搭訕。
「小郎君沒有傘嗎?」
他遲鈍地低頭看我,雙眼泛着詭異的紅。
那雙眼睛應該是很漂亮的,現在好像有些聚焦不起來。
我突感一陣惡寒,有些後悔。
「原是個瞎子……」
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我心虛地抱怨。
正要挪走,卻聽見他嗓音沙啞地開口。
「姑娘,可否討口水喝。」
雨更大了。
-3-
常廷不傻,但確實是個瞎子。
看不見好啊!
看不見就不知道,我見色起意時笑得多猥瑣。
與一個瞎子相處,人都鬆快許多。
我找郎中給他看了眼睛。
他的眼睛漸漸褪去駭人的紅色,可還是看不見。
我開了個茶館。
便留他在鋪子裏彈琴,沒事兒就杵在那給我養眼。
他琴技高超,爲我招攬了不少文人雅客。
開茶館的第五年,我的茶館在南安城小有名氣。
鄰居王大娘要給我介紹相公。
是個金盆洗手的戲子,生得一副好模樣。
還很有錢。
願意把隔壁的鋪子買了送我,給我擴張茶館。
「雨微啊,你也不小了。」
「這人雖然是個戲子,但模樣條件也很不錯。」
「咱就別挑揀了!」
這樁姻緣確實門當戶對。
畢竟除了戲子,誰願意娶個拋頭露面,臉上帶着疤,還年紀不小的女子?
我撫摸了一下臉上的疤痕。
那是當年摔下來後留下的,從鼻樑爬到左臉的疤。
倒不是治不好,只是沒必要。
有這條疤,還能爲我避免不少不必要的麻煩。
「雨微……」
常廷扶着欄杆,試探着往這邊挪動。
近年找了幾位琴師,常廷只需在開關門時彈奏一曲。
怕他無聊,樓上常年留着給他聽書的座。
這樓閣上做裝飾的詩,也是他無聊時所寫。
將人扶過來坐下,他摸索着抓住我的手。
「怎麼下樓了?」
常廷鬆了口氣。
「沒聽見你的聲音,我擔心。」
王大娘熱切地打了個招呼,又滿眼期待地望着我。
「雨微你到底怎麼想的,那邊就看你的意思呢!」
常廷無言,抓着我的手一直沒松。
我有些無奈,拍拍他的手將一塊糕點塞他手裏。
「大娘替我回絕了吧。」
「就說我早年喪夫,早已絕心再不嫁人。」
王大娘遺憾地嘆息一聲,起身欲走。
臨了又想起什麼。
她神神祕祕地看了常廷一眼,招手讓我過去。
「雨微丫頭,你可不能犯傻啊!」
「這常廷公子不是普通人,咱這種高攀不起的!」
「那話本里姑娘救的權貴,可都不是什麼好貨色!」
王大娘一臉語重心長,搞得我都無奈了。
只能也壓低聲音回道:「您放心,我心裏有數。」
王大娘拍了拍我的手,轉臉又爽快地笑着。
「那我不打擾了!」
「雨微丫頭、常廷公子,我回去給孩子做飯了啊!」
-4-
常廷說他是個孤兒。
前些年家鄉發大水,全村都死光了。
只有他,顛沛流離好幾年,還因爲遇到土匪瞎了眼。
那個地方,前幾年確實遭了水災。
他的才學,也可以解釋爲早年家裏富碩,有閒錢讀書。
若不是眼盲,恐怕還能考取功名。
至於王大娘說他不簡單。
也是因爲前年,他被京城來的官二代看上,對他動手動腳。
官二代當天就被揍了。
放下狠話,說要把茶樓燒了。
第二天,卻被他親孃押着來道歉。
我使了些手段。
下山歷練,儘量不干預凡人的生活。
欺負到我頭上,就不能算干預了。
-5-
「池雨微!」
人未至,聲先聞。
盧佑樘着青衫,踩着四方步進門。
一雙丹鳳眼,嬉笑怒罵皆有神。
被親爹找回來後,他的笑總算有了幾分真切。
「喲,盧公子怎麼了,這麼大火氣?」
他陰沉沉地笑着,掀起衣襬坐下。
脊背如竹,巋然不折。
摺扇點了點杯子。
「自然是來喝酒的。」
在茶館裏喝酒,他是來找茬的。
我叫人拿了罈陳年好酒,給他斟滿。
盧佑樘一口悶下,被嗆得直咳嗽。
他嗔怒地瞪了我一眼。
「昨日讓人提親,你爲何不應?」
「別和我說你爲夫守喪!我可不信!」
我將杯子倒滿,自顧自喝了一口。
正想着怎麼應付,他卻突然收了聲。
「……因爲常廷。」
「是嗎?」
表面上雲淡風輕,攥着空杯的手卻指節發白。
我轉了轉杯子,忽然有了主意。
「唉,我沒唬你,我確實有位心上人。」
「他救了我兩次,一次是相遇,一次卻陰陽兩隔。」
「他說要開個茶樓,卻在來南安時……」
我點到爲止。
撫摸着臉上的傷,又側過身假裝拭淚。
就算他願意娶寡婦,但他拿什麼跟死人爭。
盧佑樘有些意外,我這個悍婦居然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見我哭了,瞬間無措起來。
「雨微,我……是我唐突了!」
「但我要去京都了,你可願隨我同去?」
「你獨身一人又帶個瞎子,作爲……朋友,我也不放心啊!」
盧佑樘還是失魂落魄地走了。
若是個普通女子,拒絕太傅之子的好意確實可惜。
但我是修仙的,可牛了!
-6-
我拿常廷是真沒辦法。
本就沉默寡言。
生起氣來不愛說話,我一忙也發現不了。
拿着熱好的喫食,我敲了敲他的房門。
沒人應聲,我直接推開門。
屏風後燭火已滅。
我摸索着走到他牀邊,想把人揪起來喫飯。
一摸被褥,卻是空空如也。
走到浴桶旁,水涼了卻也不見人。
水面上摸不到人,我的心也涼涼的。
拽着袖子往水裏薅,摸到的東西也涼涼的。
嘩啦!
一陣水聲後,常廷面對着我坐了起來。
桌上的燭光微弱,隱隱約約看得見他結實的肌肉。
我的眼睛亮了亮,將腦補的謀殺案拋到九霄雲外。
那雙無神的眼睛,似乎在看我。
「活着啊,嚇我一跳。」
「起來喫飯。」
轉身想走,卻被他從身後抱住。
潮溼溫熱的身體貼在身後,我動彈不得。
「冷。」
我尷尬地笑着,推他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冷就去穿衣服,我又不是棉衣。」
我掙扎了一下,他卻抱得更緊。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長嘆一聲,我放棄掙扎。
「想問什麼,說吧。」
常廷聲音沙啞,還真敢問。
「你,喜歡我嗎?」
好小子!
問題有點犀利了!
一瞬間的沉默後,常廷鬆開手又滑到了水裏。
我哭笑不得,又伸手把要死不活的常廷撈起來。
「我不回覆,你就淹死自己嗎?」
常廷又不說話了。
抬手將屏風上的毛巾取下,我將他的頭髮撈出來擦乾。
「你要想清楚,現在的你都不知道我長什麼樣。」
此世仙凡割裂,而凡人的壽命不過須臾。
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他解釋。
他摸索着抓住我的手,將臉放在了掌心。
微微抬頭,固執地問。
「你喜歡我嗎?」
那雙素來冷淡的眼,此刻盛滿了期待。
「常廷……」
「我非常人,最多……可伴你白頭。」
我總不願去想那時候的事。
所以,在常廷如此詢問下,無法狠下心來。
左右不過百年,許他白頭又何妨。
-7-
「所以現在是喜歡我的,對嗎?」
常廷突然起身,我着急忙慌地抬頭,防止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不知道他到底在糾結個什麼?
明明是他表白,爲什麼要我說出口?
太尷尬了呀!
沒等我回應,常廷的手便撫在了我脖子上。
只見他眼中帶着霧氣,冰涼的脣瓣落在了臉頰、嘴角、脖頸。
嘩啦!
又是一陣水聲。
我坐在浴桶裏,被涼水激得打冷顫。
下意識地往常廷的身上靠。
他的臉離我不過半尺。
稀碎的髮絲垂下,像一隻發狂的獸。
我心如擂鼓。
想推開他,摸着他的胸膛卻不好意思下手。
常廷將我的手放在心口,胸腔裏的心臟在瘋狂鼓動。
「我心悅你,你可知道?」
「既然不討厭,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歡……」
說着,一隻手便緩緩從水中探入。
……
「雨微……」
「……喜歡旁人……」
「別……離開……」
聽不清夢中呢喃細語,我迷迷糊糊翻了個身。
-8-
我時常鄙夷,自己是個嘴硬、心軟、身體老實的。
這一夜沒睡好,晨起卻神清氣爽。
常廷是個雙修的好苗子。
要是往修仙路上靠一靠,必是個長壽的。
我琢磨着,過幾年掙夠錢就帶他隱居去。
若讓旁人發現我容貌不老,那可就麻煩了。
那晚以後,常廷變得極其討嫌。
正忙着呢。
還特地跑來拽拽我的手,藉着擦汗摸摸我的臉。
但凡讓他曉得,盧佑樘哪天來喝茶。
他又要滿臉被始亂終棄似的,琴都彈得幽怨三分。
好在,生氣再也不會憋着。
晚上總是要用點力氣,發泄出來。
真搞不懂,我一個醜女有什麼好稀奇的。
不過是個有點錢的醜女罷了。
-9-
「嚯!」
「師姐你商業奇才啊!」
眼前姿容嬌美,卻穿得滿身英氣的是我的小師妹。
在大街上遇到,順道帶她去喫了頓飽飯。
她一手拿着剛打包的豬肘子,一手拿着烤雞腿。
我有些感慨。
「門中竟落魄至此,華弦你怎麼餓成這樣?」
華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沒辦法嘛,我遊歷經費花完了又不想回去,只能……」
「不過!師姐我居然找到你了!你都不知道,這三百年沒你我過得有多苦!」
「你收拾收拾,咱明早啓程回家!」
我腳步一停,華弦還吭哧吭哧地喫着雞腿。
「三百年?」
她的嘴裏包着雞腿,看着我確信地點頭。
「對啊,差不多三百一十年,話說師姐你爲啥一直沒回去啊?」
「小師叔的引魂鐘敲了兩百多年,一點動靜都沒有。」
「嗚嗚嗚我還以爲你真死了!」
擼完雞腿,華弦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而我,有些遲鈍地開口。
「小師叔?」
……
小師妹拉着我,聊到太陽落山還沒解釋完。
大概知道。
我不是失足掉到凡間,是在大戰中和兇獸饕餮落入忘川裂隙。
那場大戰損失慘重,距今已有三百年。
小師叔當時管大後方,戰後負責給我聚魂收屍。
而我喜歡過他。
對他的「愛稱」多如牛毛。
【小嘴淬毒真君】【門派酷吏】【看不懂媚眼的瞎子】【美貌傷人上仙】……
小師妹越說越興奮,大有要和我吐槽一番的架勢。
雖然還是想不起來。
但我隱約覺着,這小師叔應該就是那個不可名狀的尷尬來源。
-10-
「故人?」
「是男是女?」
「爲何不帶到家中來?」
常廷有些不願意,拽着我的袖子不撒手。
可三百年間的事情太多。
我得搞清楚,再決定什麼時候回去。
萬一忘記點什麼,不可名狀之人另有其人就尷尬了。
「女的,外面飛的鳥都是母的。」
將常廷的臉捧起來,我無奈地親了親他的額頭。
他幽怨的神色緩和幾分,像只小獸般在我鼻尖蹭了蹭。
將袖子拽出來,又隨手遞給他一杯茶。
「我明日就回,聽話。」
再出門,小師妹卻不見了蹤影。
「師~姐~」
「這兒~」
她戴着帷帽,站在牆後朝我招手。
「怎麼跑那麼遠?」
華弦臉色難看,探頭看了看我的家門。
我沒來得及告訴她,我在人間養了個相公。
就算要走,也得等他百年之後。
正想解釋,華弦卻滿臉驚恐地將我拽走。
「師姐,長亭小師叔怎麼跟你住一起?」
「我還以爲你金屋藏嬌!剛剛看了一眼,沒把我嚇死!」
「你早說啊,我就不來湊熱鬧了!」
我又停下了腳步,瞳孔地震看着她。
「常廷?小、小師叔?」
華弦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不是吧?你失憶了?」
我失憶了。
忘記了個人,我暗戀的小師叔。
兜兜轉轉,還把瞎了眼的小師叔睡了。
他甚至沒改名,只是我沒認出來。
還把長亭叫成了常廷。
盤算着等他死了,我打探下不可名狀之人是誰,再回去繼續當我的仙門大師姐。
這下好了,門派回不去人間待不下。
我哭死!
-11-
「華弦,你知道的,我有尷尬症。」
「沒認出小師叔,還借眼盲把他當牛使喚,他會砍死我的……」
「總之,你過段時間來接走小師叔,我先溜了!」
我隱瞞睡了小師叔這件事,安排好跑路計劃。
好在常廷的眼睛沒治好,要不這事還真沒法辦。
華弦懵懵懂懂,拍了拍胸脯保證沒問題。
「那師姐你什麼時候回去?」
急不可耐地起身,我腦瓜子嗡嗡響。
「風頭過了我就回去,先走了!」
「別說你見過我!」
計劃很順利。
我先讓人給長亭寄信。
告訴他京都有批貨有問題,我得連夜去看看,順便考察下開茶館的行情。
造了個假身,跟着盧佑樘的商隊一路北上。
然後忽遭泥石流,有人眼睜睜看着我被一塊大石頭砸死。
砸死還沒來得及去看,石頭便滾入了江水。
別說屍骨,肉醬都被水衝散了。
做完這一切,我八百里加急,在行雲山腳下找了個山洞貓着。
約莫過了三五年,我臉上的傷疤已經被養好了。
這才大搖大擺回山上。
百年前殞落的大師姐回來,門內特地擺了接風宴。
回家的日子。
每天就是喫喫喝喝睡睡玩玩,再指導下師弟師妹。
時不時去藥峯檢查下腦子,晚上又跑去找師兄弟們喝酒。
吹牛時,有人問當年的戰事,還有這三百年怎麼過的。
我哪知道去?
除了開茶館那些年,其他時間都是一片空白。
只能說打完架傷到腦子,睡了三百年,最近才爬起來。
-12-
也曾見過長亭。
接風宴上,我跟門派領導一桌。
起身敬酒,他神情冷淡,一如師兄弟們所說。
只是喝了杯酒,便起身離席。
也不奇怪,畢竟他三百年前還拒絕了我的表白。
前暗戀對象見面,分外尷尬。
不過,表白這事也是聽知情的師兄弟們說的。
身邊人都知道我喜歡過他,只有我不知道。
當然。
所有人都不知道我跟他在人間生活近十年,只有我知道。
爲避免事情敗露,我都儘量躲着他走。
「雨微,你的腦子怕是傷了神魂。」
「我跟長亭說了,你便去引仙樓住幾天。」
「就算想不起來,那也能靜靜神,有益修行。」
掌門說完,直接把我傳Ŧū́₎送到了引仙樓。
我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一到地方,便亮得我眼睛都睜不開。
我似乎在引仙樓的法陣中央,團團暖意圍繞。
正想起身,卻被一隻手按住坐下。
「凝神。」
熟悉的聲音——是長亭。
我依言盤腿坐下,幾聲清透的鐘聲,隨風在樓中迴盪。
適應了亮度,便看見長亭也在法陣外打坐。
換上了行雲山統一的工服,那股子仙氣兒也飄起來了。
不過,還是有些懷念那個小瞎子。
雙眼無神卻努力想「看」我,可比這冷冰冰的視線可愛得多。
……忘記他現在看得見了!
趕緊收回直愣愣的目光,還好眼神不算猥瑣。
我索性閉上眼,凝神靜氣地打坐。
-13-
住了半月餘,還是毫無進展。
我對這個小師叔,只有那十年人間的記憶。
爲避免暴露,還得藏着原來的習慣。
偶爾隨手將茶塞他手裏,我只能搶救似的雙手捧着茶盞。
諂媚笑道:「師叔辛苦了,您趕緊喝杯茶,休息休息!」
原來是盲人關懷,現在倒顯得我很狗腿。
狗腿也不是不好,領導長輩明顯很喫這套。
小師叔的冷臉熱了許多。
正打坐呢,一睜眼便看見小師叔湊到我身旁。
手裏拈下一片落葉,隨手放到了旁邊。
「樹下風大,回屋吧。」
引仙樓不大適合住人,晚上冷清了些。
所以,小師叔將我帶去了他的院子。
年輕有爲又輩分大,住的地方是真舒服。
後院還有一汪靈泉。
小師叔總是盛情邀請我去泡泡,說是利於恢復記憶。
可那靈泉冒着靈氣,一靠近就凍得我瑟瑟發抖。
我的身體我清楚。
這部分神魂的缺失,肯定補不回來。
等掌門師叔徹底放棄,我就可以不用治了。
-14-
「真是媚眼拋給瞎子看。」
華弦抱着掃把,沒頭沒尾地看着我感慨。
她剛回來,就被派去掃山門。
我去找她聊這段時間的事,順便給大黑送醬骨頭。
聽到華弦的吐槽,我有些懵。
「他眼睛不是治好了嗎?」
「其實小師叔人也挺好的,這醬骨頭還是他想法子做的。」
「原先忘記了,大黑追着我攆了好幾回,還好小師叔會做。」
華弦不語,華弦冷笑,華弦抱着掃把不知道在想什麼。
「師姐,你的名字下凡後也沒改過吧?」
我呆愣了一瞬,後知後覺地開口。
「他又看不見,重名很正常……吧?」
華弦眼神平靜,嘴角帶着機械的微笑。
一種鋪天蓋地的尷尬,好像螞蟻在往我身上爬。
喂大黑的醬骨頭,被我一股腦塞進了大黑嘴裏。
兇惡的守山獸,此刻眼神清澈地看着我。
大黑不明白,剛剛還溫柔幫他撕肉的大師姐,爲何突然變臉。
「……恍然想起,我人間好像有點人情債沒還。」
順手在大黑腦袋上擦了擦手,我準備直接下山。
再不下山,我的腳趾能把山門摳成鏤空!
「池雨微!」
不知何時,長亭站到了我身後。
平時神情淡淡的臉,此刻帶着鮮明怒意。
被熟人叫全名,那你就要當心了。
下意識看向小師妹,她早就踩着掃帚飛遠。
本命靈劍都沒召出,看來是真的很急。
「哈哈,我可以解……」
還沒看清楚長亭的臉,我眼前一黑,直直朝他懷裏倒。
-15-
長亭把我拍暈了。
再次醒來,我腦瓜子嗡嗡疼。
一根銀鏈環在腳踝。
上面的禁制,比栓大黑的還多。
這話本看了千百遍的情節,真沒勁啊。
銀鏈沒有栓在牀上,只是限制活動範圍。
長亭在池子裏,只看得見後背和光潔的脖頸。
一生氣就泡涼水澡,也不知道什麼毛病。
心理建設了半天,走進池子我又後悔了。
水好冷,寒氣往骨子裏鑽。
本想陪他坐坐,好解釋一番。
這水是真的坐不下去。
「好,好涼,上岸,聊,聊聊吧。」
長亭睜開眼,又變成了雙眼無神的樣子。
眼裏的血紅,和十年前遇到他時一樣。
他站起身,把我嚇得往後躲。
「不,不行!」
回憶起了什麼,我趕緊往岸上走。
要讓我泡這水,我真要鬧了!
腰被環住,長亭撈起我扔回岸上。
他俯身按住我的肩,水順着頭髮流到心口,凍得我一激靈。
「什麼人情債?」
「盧佑樘那個狐媚子!」
「還是……你早死的心上人?」
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得這茬。
盧佑樘都能反應過來,走前還罵我是ṱũ̂₋個沒心肝的。
他卻信了!
「哪有心上人?我胡說八道的你也信!」
他的表情顯然不信,低頭堵住了我的嘴。
頗爲哀怨地開口。
「你嘴裏有幾句真的?」
「說過喜歡的是我,那便只能是我。」
「往後,也不許變。」
長亭這回是真生氣了。
身下的白玉磚都被我捂熱,他卻還是沒放過我。
……
番外 1 饕餮視角
-1-
似乎是那一戰後,我一直無法大規模驅動體內靈力。
階層雖高,卻只是個勉強打得過低階妖獸的修仙者。
只能像初入仙門的修者那樣,慢慢提升修爲。
門派裏的長老們輪番探查,都看不出什麼問題。
原本想就這麼算了。
但當年與兇獸饕餮一同掉入忘川裂隙,我出來了,饕餮卻不知所蹤。
掌門有些憂愁,而我腦洞一開。
「掌門師叔,你說,會不會是饕餮變成了我?」
「而我……早就死了~」
掌門師叔抖了一下,驚恐地望着我。
我咧嘴一笑,舔了舔牙齒。
「嘿嘿,逗你玩呢。」
掌門師叔冷着臉,拂袖而去。
「我派鎮壓數萬年的兇獸,那氣息我比誰都熟悉,真是胡鬧!」
-2-
祖師爺的忘川水鏡被翻出來,擦得鋥光瓦亮。
這鏡子,原是忘川河岸的一塊水晶。
將活物的一部分放在鏡中流轉,便能顯現今生。
忘川水,三界事。
記憶會消失,但歷史不會。
掌門師叔的意思是,放棄治療,但要看看我那三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雨微你放心,我和衆長老還有你的師兄弟,都會保證你的安全!」
巨大的忘川水鏡被安置在引仙樓,有實力的同門都被叫了過來。
事關前掌門的關門弟子和上古兇獸,這事不得不重視。
三百年,那要看到猴年馬月去。
我倒是無所謂,正想問問大師兄有沒有帶瓜子。
長亭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將我拽到了他身後。
「師兄是不相信雨微嗎?」
掌門師叔臉上有些爲難,可能是回去仔細想了想我說的話,被嚇到了。
長亭環顧一圈,臉上頗有幾分義憤填膺。
「雨微可是你們看着長大的!」
「你們居然還不相信她!」
「當年她孤身奮戰,腰上和大腿的傷現在還……嗚!」
我捂住了長亭的嘴,咬牙切齒地開口。
「小!師!叔!這話大可不必說!」
爲了美觀,我治好了臉和手上的傷口。
因爲懶Ţůₙ,其他地方就沒管。
原先的常廷是個瞎子,摸到傷口也發覺不出來。
可現在的長亭,看也就罷了,還往外說!
正在愧疚中掙扎的衆人,突然詭異地沉默了。
掌門臉色變了又變ţŭ̀₇,痛苦之色上帶着濃重的好奇。
但礙於他師弟瞪他時的怒意,不敢開腔。
我的力氣拘束不了長亭幾時,只能把他拉開說話。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心上人嗎?」
「這下正好,讓你瞧瞧到底有幾個。」
-3-
血液滲透了鏡面,在靈力運作下逆時針旋轉擴散。
長亭仔細將我手指上的傷包紮好後,便氣鼓鼓坐到了前排。
聽到我說起心上人,還有好幾個,我和掌門師叔被長亭瞪的次數不相上下。
小師妹拿着果子,順勢躺倒在我身邊。
「師姐,你真是饕餮變的?」
我陰森森看了她一眼。
嗷嗚一口!
把果子叼走。
-4-
畫面最開始,只有窄窄的一道縫隙。
縫隙裏的畫面正是長亭,似乎正在整理什麼東西。
一隻紙蝴蝶自窗外飛進,翅膀上寫着一句詩。
「山有木兮木有枝?」
「好土……嗷!」
小師妹像只懶貓一樣靠我腿上。
被我狠狠擰了一下後,終於坐直了。
師兄弟們默默看過來,滿臉寫着幸災樂禍。
在長亭隨手拿鎮紙把蝴蝶壓住後,他們又投來同情的目光。
雖然對這事沒有記憶,可我還是想刨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爲什麼要寫這句詩啊?
話本里都用爛了!
真的好土……
只是長亭突然轉過頭,示意我過去。
本想擺擺架子,可被齊刷刷盯着有些不自在。
「那時妖邪來犯,準備倉促,我不知是你。」
「等發覺時,你已經去前線探查了。」
長亭小心翼翼地解釋。
聽着身後的調笑聲,我摸了摸地磚。
整塊的,沒有縫。
敷衍地點點頭,水鏡跳過混沌的片段,已經開始打架了。
-5-
依稀看得見,一白衣修者持劍從天而降。
從身邊人的反應看,那個白衣修者就是我。
水鏡無Ťű̂ₐ聲,只見一陣血腥的拼殺後,無數靈劍從天而降。
聽師兄說,當年我使出萬劍天來斬殺饕餮,自己也在陣中。
現在看到畫面,確實帥!
白衣修者和饕餮血肉模糊。
無數靈劍的光輝降下,視角卻突然落入深淵。
飛馳而下的靈劍斬斷崖壁,巨大的獸身和碎石接連下落。
黑暗持續了很久,久到好像水鏡壞了。
衆人一片寂靜,長亭揪着袖子的手,指節泛白。
這麼多東西掉下來,看着好像活不成了。
正在我開始懷疑自己是饕餮時,畫面中亮起了點點紅光。
這是個一米來寬的狹長空間。
似乎是忘川的小支流,有一股水流穿過。
水流兩邊開着紅色曼殊沙華,是紅光的源頭。
饕餮夾在其中,碩大的身體被碎石砸爛了大半。
本就可怖的頭顱,已經碎裂變形。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又醜又噁心的畫面。
但是,依舊看不見我。
水鏡的畫面加速。
終於,饕餮的嘴張開了。
一隻狼狽的血手從中Ţù⁹伸出,又鑽出個腦袋。
掌門師伯總算鬆了口氣,嘴裏絮絮叨叨。
「對對對,躲嘴裏就砸不到了」
長亭始終皺着眉,看得我有些擔心。
下一秒,「我」爬了出來。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抬眼一看。
哦,沒有腿。
原來伸出來的手,也只有一隻。
就這麼血淋淋的,像破布一樣爬了出來。
我瞪大了眼睛,畫面衝擊力強到我腦子嗡嗡響。
下意識加快水鏡的速度。
可看到「我」掙扎着去喫饕餮肉時,我還是忍不住乾嘔。
似乎,是一股腥臭苦澀難以形容的味道。
直到長亭將我攬入懷中,一股溫和的靈力浸入靈臺。
無暇顧及他人,我順理成章躺倒在長亭腿上。
-6-
頭一百年相當悲催,也相當無趣。
「我」喫了饕餮肉,重生了四肢百骸。
不愧是鎮壓在忘川裂隙中數萬年的兇獸,喫了肉的「我」居然沒被忘川帶走。
然後,就是無止境地往上爬。
忘川裂隙很深,而且出口漂浮不定。
這裏的縫隙關閉,那裏的縫隙打開,指引三界生死魂靈輪迴往復。
硬爬上去,掉下來摔爛,喫饕餮重塑,然後又爬。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膩,反正我躺長亭腿上看困了。
-7-
跳到第二個百年。
一隻漆黑如墨的手從泥土裏鑽出,指甲黑且長,手背上青筋暴起。
好像惡鬼詐屍。
忘川裂隙附近混沌無比,惡妖兇靈不計其數。
迷霧裏黑影亂竄,可「我」爬出來後又作鳥獸散。
衣衫破碎,卻沒什麼好看的。
畢竟是喫饕餮肉長出來的,能是什麼好東西。
此時的「我」,儼然失去了神智。
枯敗的身軀艱難站起,不知道朝向何方走去。
一滴水砸在我臉上,流到了嘴角。
呸呸呸!
鹹的?
轉頭一看,長亭臉上的淚都快流成河了。
「我就說她活着的!你就是不信我!」
開口時,還帶着哭腔。
不過,這話是對掌門說的。
掌門師叔自認理虧,皺着眉點頭。
「是是是!」
「但當時要放任你去忘川,可不會只是五感全失那麼簡單!」
「那跟殉情有什麼區別!」
我要是看熱鬧的,那現在肯定得豎起耳朵聽吵架。
可我就是熱鬧本身。
「好了,我這不好好的嗎?」
「掌門師叔說得對,要是不管你,我都見不到你!」
「委屈了委屈了,回去再跟我說吧。」
我從未在長亭臉上看到過如此激動的情緒。
若說平時的傷心像霧。
那此刻的悲傷,就像一場磅礴而沉悶的雨。
畫面中的「我」走進冰湖,皮膚裂開後染紅一片湖水。
那一身兇獸骨血,若不能壓制吸收,那就只能被同化。
剝皮拆骨,洗精伐髓,絕非一日之功。
我爲長亭拭淚,摧動靈力又跳過了一段。
-8-
最後一百年。
「我」眼中混沌,因爲洗精伐髓和忘川水的影響,與癡呆無異。
這一段豐富得多。
天賦異稟的痴兒在人間,與流民乞兒同喫住。
亂世平定,流民得安。
又給喪子老婦做女兒,老婦死後卻被縣官強佔。
可痴兒身有怪力,單槍匹馬闖出縣太爺府。
縣太爺懷恨在心,將痴兒賣給人做冥婚。
可笑,痴兒最會從死人堆爬出來了。
穿着嫁衣一路遊蕩,到了天子腳下。
天師觀痴兒有仙緣,將其收爲弟子。
機緣巧合入皇宮,捲入一場血雨腥風。
不老不死之人,在天子眼中是什麼樣的存在?
被愛慕,被尊崇,被囚禁,被忌憚。
可痴兒依舊是痴兒。
痴兒打開宮門,新皇無奈揮退衆人。
任由她丟掉鳳冠,繼續向不知何方走去。
南安富碩,痴兒略微曉得,在這遊蕩比較舒服。
那一日,痴兒打着傘不知道該往哪去。
她瞧見了那花藤下的傻子,躲雨只會低着頭。
傻子長得好看,她便喜滋滋上前。
水鏡的流速很快。
不多時,就瞧見我推開了長亭的房門。
後頭的可就真不能看了!
「我說的吧,哪有什麼心上人。」
「當皇后我都跑了呢!」
投出石子將畫面打碎,我爬起身準備回去睡覺。
一抬頭就看見師兄弟們眼眶溼潤,小師妹淚眼婆娑地望着我。
「嗚嗚嗚師姐……」
-9-
一百年逃出地獄,一百年塑骨重生,最後一百年遊蕩人間。
直到那一日,在花藤下看見個翩翩君子。
眼中的混沌散去,我上前笑道。
「小郎君沒有傘嗎?」
番外 2 長亭視角
-1-
那日,我在家中坐了一夜。
直到次日一早,雨微送信告訴我她去了京都。
再後來,又有人告訴我雨微遭意外身死。
街坊鄰居幫着辦喪事。
我眼中模糊,滿目的白。
猶記得三百年前也是這般。
滿目紅染,他們都說她死了。
-2-
遣散丫鬟小廝,恍惚地在庭中坐了不知多久。
我不知道她爲何離開,也不知道她要去哪。
甚至不清楚,這十年究竟是不是一場夢。
直到華弦找上門,說要帶我回去。
「你師姐呢?」
她支支吾吾半天,問我什麼師姐。
在我眨了眨眼將視線對準她時,她好像很錯愕。
原來,她沒有失憶。
只是獨獨忘記了我而已。
-3-
華弦說她會回來的, 可我又等了好久。
雨薇慣會騙人。
我時常去問華弦,她何時回來。
以此來確定, 那十年不是我虛幻的夢。
直問得華弦都煩了,又跑下山去。
我準備繼續下山找她, 就算又找三百年也無妨。
「大黑!有沒有想我!」
我藏在山門後,看着她與大黑敘舊。
又看着她因爲忘記給大黑帶醬骨頭, 被攆得滿山亂跑。
這一跑, 門內上下都知道,雨微回來了。
敘舊, 治傷,擺慶功宴。
她好像從未認識過我。
只是在敬酒時叫了句小師叔。
她在躲我,她一直在躲我。
我想問問她那十年算什麼,我又算什麼。
可我不敢。
我怕一戳破, 她就又把自己藏起來。
直到她去山門找華弦,她說有人情債沒還。
我知道這是離開的藉口。
百年十年,都太久了。
我不允許她再離開,一秒都不允許!
-4-
我時常回憶人間那十年。
那是尋找她的數百年間, 爲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引魂鐘不起作用,我只身在三界苦尋。
那日南安城的雨,我記得最清楚。
因爲九下忘川, 我目不能視,一發病便五感盡失。
宿疾復發,我只好靠在牆邊等痛意褪去。
感知到有人靠近,可直到她開口,我才發覺。
是雨微!
雖然氣息比凡人還微弱,可我確信是她!
聽不見她說什麼,所有聲音傳入耳中, 只會像鬼哭一般。
我感知到她退了一步, 似乎沒認出我。
或許,是重傷失憶了。
怕嚇到她, 也怕再也找不到她。
不顧天上下着雨, 我急匆匆開口。
「姑娘,可否討口水喝。」
番外 3 華弦視角
-1-
師兄弟姐妹們誰懂啊!
百年前殞落的大師姐,她詐屍了!
那臉上一大塊疤,跟剛爬出來的惡鬼似的!
-2-
活的活的, 大師姐是活的!
只不過, 似乎腦子不大好。
讓她回去還不樂意!
偷偷跟着她回家, 我就知道她金屋藏……
藏了個什麼鬼東西?
小師叔?
我嘞個,他不是在引仙閣敲鐘嗎?
-3-
大師姐腦子真的不好。
她問我小師叔是誰?
還能是誰,不就是她家裏坐着那……
好傢伙, 失憶了!
還是記得所有人, 唯獨忘了他的那種。
接下來應該是, 小師叔追妻火葬場?
大師姐汗流浹背,在房間裏溜達了好幾圈。
然後跟我說,她準備她逃他追她插翅難飛。
而我, 是打醬油的炮灰。
我欣然接受, 前排喫瓜簡直不要太爽。
-4-
真成炮灰了。
不是說好的,小師叔是瞎子等我帶回去治嗎?
爲什麼我感覺他在盯着我看?
拿手在他眼前試探時還皺眉,滿臉都在問我是不是有病。
甚至還問我師姐在哪。
師姐自以爲縝密的計劃, 都漏成篩子了。
-5-
「你師姐呢?」
「雨微呢?」
「她回來了嗎?」
我:?
我哪知道?
你去找啊!
我沒有戲份了!
我只是小師妹,不是惡毒小師妹、綠茶小師妹、白ẗũ̂ₑ蓮花小師妹。
已老實,求放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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