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過我親事的竹馬回來了,他說,我夫君是個會喫人的蛇妖。
他給我一張靈符,叫我放在枕下,讓蛇妖顯形。
「到時候你就跟着我吧,青璃,這一世,我絕不會再辜負你。」
我回去就把靈符扔了。
笑死,我夫君是蛇妖我能不知道?
他根本不懂,我喫得有多好。
-1-
我去鎮國寺上香,有個小沙彌朝我行禮,說後山涼亭處,有故人約我相見。
他約莫是收了不少好處,臉龐漲得通紅,期期艾艾,朝我拱手。
「求夫人去一趟吧。」
我跟他開玩笑。
「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師父收了人多少銀子?」
小沙彌耳尖紅得要滴血,倉皇逃走。
「那郎君器宇軒昂,衣着華貴,定然不是歹人。夫人,我話已經帶到,去不去隨你。」
左右閒着無事,我便去一趟吧。
只是我沒想到,這個故人,竟是謝廷。
謝廷是我前未婚夫。
我們兩人自幼青梅竹馬,謝廷牙牙學語時,就說過,以後要娶青璃妹妹做娘子。
雙方父母是世交,謝沈兩家又算門當戶對,謝父聽他這麼說,便主動來我家求親。
我從很小開始時候就清楚,謝廷會是我以後的夫君。
可沒想到,事情在三年前,發生了變故。
謝廷在我的及笄禮上,跟前來投奔我的表妹白芙一見傾心。
兩人相處不過一年時間,他跑來我家退婚,被謝家綁回去,謝父親自拿板子,將他打個半死。
「青璃並無過錯,你退了她的親事,叫她以後如何做人!
「你這逆子,當初在家撒潑打滾死活要娶人家,如今說退就退,我打死你!」
謝廷梗着脖子大喊。
「當時我才幾歲,我懂什麼?
「你們如果非逼我娶她,我寧可剃掉頭髮去做和尚。」
謝父怒吼:
「你去,我權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2-
謝家態度強硬,謝廷見無法說服父母,就跑來勸我,讓我放手。
「青璃,強扭的瓜不甜,看在咱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上,你放我一條生路吧。」
他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難道還能死賴着不成?
我爹孃也氣得要命,安慰我,天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
退就退,他們給我找個更好的。
只是,等不及我父母去退婚,謝廷竟和我表妹私奔了。
這一走三年,我再沒見過他。
只聽說,謝廷跑到南陽,誤打誤撞,救下了被刺客圍攻的南陽王。
今上無子,在宗親中尋找合適的子嗣過繼,南陽王在上個月,已經被封爲太子。
謝廷是太子的親信,未來前程不可估量。
父子哪有隔夜仇,兒子如今又這麼出息,謝家的態度立刻軟化,不僅派人去南陽接謝廷,還同意,要接納白芙,做自家兒媳。
算算日子,謝廷是該在這個時候回京了。
三年未見,謝廷清瘦了些,一身寶藍色的綢服穿在身上,有些空蕩蕩的。
「青璃——」
謝廷看見我,情緒忽然激動起來。
「你還活着——」
他眼尾通紅,上前兩步,顫抖着伸出手,想擁我入懷。
我嚇得連連後退。
「放肆!你要做什麼!」
「我——」
謝廷停下腳步,喉頭哽咽,黑亮的眼眸裏蓄滿淚水。
「我只是太想你了。」
-3-
有病!
當初那副巴不得甩脫我的急迫樣子,好像我是什麼髒東西。
現在莫名其妙,又撿起對我的舊情了?
我冷冷地一甩袖子,嗤笑道:「謝公子,我夫君最愛拈酸喫醋,這話若是被他聽見,只怕明日就要踏平你謝家大門。」
聽見我提夫君兩個字,謝廷先是一愣,又轉變成極大的驚恐。
「你聽我說,青璃,我此番找你,正是要說這件事。
「你夫君宋玉,他,他是個蛇妖!」
山中忽而起了一陣妖風。
兩旁樹木上的枝丫被吹得東倒西歪,樹葉「簌簌」作響,驚起棲息在其中的寒鴉宿鳥。
周圍的空氣驟然變冷,我情不自禁搓搓胳膊。
「你胡說八道什麼?」
謝廷苦笑。
「我倒情願我是在胡說。
「青璃,你不知道,我做了一個夢。」
謝廷說,在夢裏,他已經過了一世。
那時候,他並沒有那麼好的運氣,能救南陽王。
他帶着白芙私奔,他一個大家公子,沒有喫過苦,白芙也不知節制,不過半個月時間,就將兩人帶的銀錢花了個精光。
白芙勸他回去,向父母低頭。
謝廷性子高傲,自然不肯這麼輕易就回去認錯。
他當掉貼身的玉佩,在城裏賃了處宅子,兩人就此在南陽安居。
當銀子換得的銀錢,也只撐上兩個月,家裏的米缸便見了底。
謝廷只能出去找活幹。
-4-
謝廷嘆口氣,臉上浮出懊惱之色。
「我年少不知事,竟中了奸人的計謀,窩藏行刺南陽王的兇犯。」
事出之後,白芙嚇得連夜捲鋪蓋跑路。
幸好南陽王的幕僚裏,有人認識謝廷,託人進京給謝家帶信。
那時京中已有傳言,聖上屬意南陽王,想封他爲太子。
自己兒子竟跟行刺太子的刺客是一夥的,這可是抄家滅族的謀逆之罪啊。
謝家撇清關係還來不及,哪敢在這時候湊上去。
於是謝廷就這麼被關在南陽王的牢裏,沒人搭理他。
南陽王也不知是怎麼想的,並沒有急着處理謝廷,反而在進京的時候,把他給帶上了。
囚車伴隨王駕入京。
京中百姓都去看熱鬧,謝廷坐在囚車裏,猝不及然,對上人羣中的我。
說到這裏,謝廷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臉頰上滾下兩行熱淚。
「青璃——
「那時候,你已經嫁給宋玉,是高高在上的都侯夫人了。
「可你並未放棄我,我知道,這世上,也只有你纔是真心愛我的。」
謝廷說到動情處,往前一步,抓住我的手。
「你散盡千金,四方奔走爲我求情,不惜跟宋玉反目。
「總算老天待我不薄,能讓我重來一次,我此生,絕不會辜負你!」
-5-
我聽得專注,並沒有注意到謝廷的手,任由他抓着,催促着問道:
「後來呢?
「我怎麼把你救出來的?」
謝廷神色一頓,眼眸中閃過一抹不自然,他垂眸,避開我的視線,身體卻前傾,跟我靠得更近。
「許是銀錢花得到位,南陽王查明真相,知道我被奸人陷害,就把我放了。
「你跟我情投意合,自請和離,宋玉那廝卻不肯放人。我們爭鬥間,他憤怒欲狂,身下竟露出一條蛇尾!
「我這才知道,聞名朝堂的宋侯爺,竟是一個蛇妖!」
謝廷語氣森然,周圍的環境彷彿也在配合他,一陣接一陣妖風,飄零的樹葉兜着圈子旋轉。
我情不自禁打個哆嗦。
謝廷加重語氣。
「後來,那蛇妖一口將我們吞了!
「皇天在上,我睜開眼,竟重新回到在南陽那一日,我提前籌謀,才能救下當今太子。
「我重活一世,總算能跟你再續前緣,青璃,我的青璃——」
謝廷啞聲喚我的名字。
一邊低頭,俯身吻向我。
周遭的氣氛頓時一靜,連一絲風氣也無,緊接着,「嘩啦啦」,無數飛鳥從林中驚起。
我回過神,一巴掌推開謝廷的臉。
「滾啊!
「我看你纔是蛇妖!」
謝廷被我推得一個踉蹌,輕撫臉頰苦笑。
「我知道這事太過荒唐,你不會相信。
「我這裏有一張靈符,是向鎮國寺的方丈求來的。
「只要你把放在宋玉的枕頭下,蛇妖就能顯形。」
謝廷眼神堅定,情意滿滿。
「到時候你把它引來鎮國寺,我已經佈下天羅地網,必能誅殺此妖!
「青璃,我一點也不嫌棄你嫁過人。
「等此事了結,我會八抬大轎,迎娶你過門。」
-6-
從鎮國寺回來後,我握着那張靈符,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完了,事情大條了。
宋玉隱藏得這麼好的蛇妖身份,怎麼會被謝廷發現呢?
難道他沒說謊話,他真是重生的?
不可能,我上一世會有這麼賤?
這種渣男人,也要上趕着花錢去救嗎。
我坐在椅子上搖頭,把手裏的葡萄往嘴邊遞,丫鬟琉璃提醒我。
「夫人,你手裏拿着的是葡萄皮,可不能喫啊。」
我回過神,扔掉葡萄皮,拿起帕子擦手。
「侯爺呢?」
「侯爺今日提前下朝,說去鎮國寺接你的。我還奇怪呢,你們沒遇上?夫人,你怎麼自己先回來了?」
「許是半道錯過了,我去找他。」
我把靈符塞進袖子,急急忙忙出門,去尋找宋玉。
謝廷不知道,我和宋玉同牀共枕兩年,他是不是蛇妖,我還能不清楚嗎?
和宋玉成親三個月,我就發現貓膩了。
宋玉是個端方君子,克己復禮,持正翩然,連在牀上,也是小心翼翼,淡然持重的。
他將我壓在身下,動作四平八穩,眉眼帶着潺潺流水般的濃情。
可我能看出來,他眼底,分明有噴薄欲出的熊熊烈火,被強行壓下。
大冷的天,他動作幅度不大,但額間都是汗水,額角青筋暴起,彷彿在忍耐着極大的痛苦。
我伸手撫上他的眉心。
「夫君,你在忍什麼?」
宋玉輕吟一聲,倉皇從我身上翻下。
「我——我忽然想起來朝中還有要事。」
我伸手,抱住他精瘦的腰肢。
「騙人,大半夜的,哪來的要事?」
宋玉冷漠地掰開我的手,穿衣下牀。
「我今日睡在書房。」
-7-
我以爲他不喜歡我,不樂意碰我。
可我又不願意相信。
因爲宋玉待我,實在好極了。
成親當晚,他就捧了個匣子出來,說所有家當都在裏頭,以後交由我保管。
每日下朝後,都會給我買喜歡的點心喫食,休沐就帶我去遊山玩水。我隨口說的任何一句話,他都記在心上。
兩人私下相處時,他更是眼神火熱,時不時湊近我,動作極爲親暱曖昧。
把我撩撥起來,他卻晴天霹靂似的,表情迅速轉冷,說自己有事要忙。
我感覺他可能是不行。
我偷偷遍訪名醫,給他喫中藥。
喫了多少藥,都沒什麼效果,宋玉始終不太肯跟我行房,直到去年年底,有個神醫,給我開出的藥引,是一味烈酒。
酒里加了極淡的雄黃粉。
宋玉喝下去不過半個時辰,就不太對勁。
他面色酡紅,摟着我坐在腿上。
「青璃,你知道嗎,我忍得好辛苦。」
我回身抱住他,溫柔地撫摸他的眉眼。
「我知道,可我不懂,你在忍什麼?
「宋玉,我們是夫妻啊。」
我仰頭,笨拙地親吻他,從高挺的鼻樑,到上下起伏的喉結。
宋玉渾身緊繃,粗重地喘息。
「我怕弄傷你——
「怕嚇到你——
「怕——呼——怕你離開我啊——」
我轉過身,正面朝他坐着,雙手摟緊他的脖子。
「傻子,你是我夫君,我怎麼會怕你?」
-8-
宋玉從來沒有這麼熱情主動過。
我意亂情迷,神智昏昏,直到宋玉拉着我的手,摸到一處冰冷滑膩的所在。
我低頭一看,那是條粗長的蛇尾,黑色的鱗片泛着冷光。
當時就嚇得去了半條命。
我是聽過蛇妖的傳說的。
據說,造人的女媧就是人首蛇身。
她的子孫後代,還隱藏在這凡世中,輕易並不出現。
只因女媧是上古之神,有悲憫之心,但她的子嗣,大部分靈智未開,只有動物捕獵的獸性本能。
鎮國寺後面就有一座鎮妖塔,是紀念前朝高僧,斬殺了一條喫人的白蛇所建。
宋玉也是個蛇妖。
他是不是想喫我?
我心中驚駭,全身抖成一團,宋玉卻毫無所覺,依舊激情澎湃。
他把我抱到書桌上。
他真的在喫我,卻不是我想的那種喫法。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宋玉。
雙眸燦若朗星,眼尾薄紅,是最好的胭脂都染不出來的好顏色。
整個人妖異、狂魅得不像話,帶着致命的誘惑。
我心頭狂跳,主動抓緊宋玉的手臂。
算啦,死就死吧。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我承認,我當時是色令智昏了。
最開始抱着赴死的決心,到後面,發現宋玉並沒有傷害我,一顆心落地之餘,看着他那條蛇尾,又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
心頭酥酥癢癢,湧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
那一晚,我體驗到了人生從未有過的快樂。
我想,我大抵是有些變態在身上的。
-9-
宋玉告訴我,他忘情之時,就會顯形,所以每次行房都十分克制。
「青璃,不要怕我。
「別離開我。」
宋玉顫抖着吻我,一遍又一遍。
折騰半宿,一直到天將矇矇亮,我才半睡半昏,勉強閉上眼睛。
醒來後,宋玉奇異地失憶了。
他試探着問我:「青璃,我昨夜好像做了一個夢。」
我疲倦地點頭。
「我也做夢了,夢見我在騎馬,跑了一夜,好累啊,我要再睡兩個時辰。」
宋玉小心翼翼觀察我的表情。
見我沒有半點懼怕,他才放鬆下來,體貼地給我蓋好被子。
「睡吧,今晚讓廚房少做幾個菜,我給你帶天香樓的乳鴿喫。」
宋玉並不知道,他的身份已經被我發現。
後來幾次,他又冷臉拒絕我的求歡。
但我半點不感到難過。
因爲我知道,他是真的怕傷到我。
我們默契地保守着彼此的祕密,我內心竊喜,每隔一個月,就拿雄黃酒給他喝。
這樣好的日子,才過了不到一年。謝廷這個賤人,就想毀掉我的一切。
我絕不會讓他得逞。
我要趕緊找到宋玉,提醒他小心謝廷。
沒承想,我在外頭找了半日,宋玉當晚卻沒回來。他讓小廝帶話,說是奉了急旨出京辦事,讓我不要擔心。
我鬆口氣。
宋玉得聖人看重,時常離京祕密處理事務,連我都不知道他的去向,謝廷就算想對付他,也找不到門路。
我把那張靈符隨手一捲,丟進雜草堆裏。
-10-
優哉過了幾日,謝廷開始着急。
他找人約我出去,我推辭幾次,謝廷急得在天香樓堵住我。
我冷下臉。
「你跟蹤我?」
謝廷神色無奈。
「青璃,鎮國寺那邊我都佈置妥當,你什麼時候把宋玉引過來,怎麼也不給個準話?」
許是感覺語氣有些重了,他討好地握住我的手臂。
「青璃,這事開不得玩笑,我都是爲了保住你的性命啊!」
謝廷原本擋在我包間門口,他往前一步,側過身子,我抬眼一瞧,見他身後站着個熟悉的人。
我驚訝道:
「白芙?」
白芙怎麼還跟着謝廷。
前世,她在關鍵時刻拋下謝廷,一個人跑路,謝廷竟還能原諒她?
謝廷扭頭看見,勃然大怒:「不是讓你好生待在家中,你怎麼出來了?」
白芙兩眼一紅,還未說話,便開始掉眼淚。
「你最近這段時間也不理我,話都不同我多說一句,見天地往外跑。
「我還以爲你公務有多忙,卻原來是同旁的女人幽會!」
說着推開謝廷,「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扯着嗓子哭喊道:「姐姐,我知道你始終放不下謝郎,可如今你已經嫁爲人妻,我肚子裏又懷着謝郎的骨肉,你們是再沒可能了。」
「你就可憐可憐我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求你,看在我們是表姐妹的分上,放過我們一家吧。」
-11-
白芙哭得大聲,酒樓裏其他客人被吸引過來,好奇地圍着我們看熱鬧。
有人小聲議論。
「聽說宋侯夫人以前跟謝家公子議過親的?」
「哪裏是議親,是定親,後來不知出什麼事,兩家的婚約就取消了。」
「那謝家公子後來,說是跟宋侯夫人的表妹好上了,她許是咽不下這口氣吧。」
「這也太霸道了,她自己都嫁人了,還有什麼氣不過的?」
白芙的父親死後,她們孤兒寡母,飽受宗族欺辱,姨母日子過不下去,就帶着白芙上京投奔我娘。
我娘憐惜白芙喪父,給她的一應喫穿用度,都同我的沒有什麼分別。
姨母卻不太滿意,明裏暗裏,幾次哭訴白芙年紀大了,也沒個給她做主的人。
她是想借着我家門第,讓我爹孃給白芙選個如意郎君。
我娘把這事記在心上,處處留心打聽,選了好幾個門第清白、家底殷實的年輕郎君。
姨母只是一味冷笑。
「芙兒和青璃姊妹兩個,芙兒的才情容貌,哪裏比不上青璃了?
「爲何青璃能嫁謝家,你給芙兒選的,不是什麼破落戶舉人,便是下三濫的商戶,你是真心看不得我們芙兒好嗎?
「芙兒嫁得好,說出去,你這個當姨母的臉上,也有排場啊!」
我娘被氣個仰倒,撫着胸口,直言家裏容不下這尊大佛,讓她們母女即刻就走。
姨母這才知道害怕,跪地認錯,哄了我娘幾日。
當時府里正在籌辦我的及笄禮,我娘不願意鬧得亂糟糟的,就答應再留她們住段時間。
沒想到,白芙卻趁這個機會,攀上了謝廷。
-12-
孃家人這樣拿不出手,這樁醜事傳揚出去,終歸還是我娘沒臉,我們府裏也就沒有對外言說。
沒想到,白芙卻藉着這個由頭,故意引導旁人,讓他們以爲是我勾着謝廷不放。
我聽得怒ţųₐ火中燒,恨不得當場給她兩個耳光。
只是她跪在地上,小腹微微隆起,哭得妝面都花了,看那模樣,要多可憐便有多可憐。
我若打她,倒像是我不佔理。
我氣得臉色鐵青,正想着怎麼找個法子,既能狠狠收拾她一頓,又不被人說嘴,沒想到,丫鬟琉璃卻悄悄扯我衣袖。
「夫人,我看見咱們家侯爺了。」
雅間在天香樓的二樓,我順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一角熟悉的天青色衣袍,飛快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我哪裏還顧得上白芙,立刻拔腿追上去。
「侯爺,你等等我——」
宋玉像沒聽見似的,悶頭疾走。
他個高腿長,動作又快,我一溜煙小跑才勉強追上。
「夫君!你走那麼快做什麼。」
我話還沒說完,宋玉黑着臉翻身上馬,一抖繮繩,那馬疾馳出去,他的背影,頃刻便消失在我眼前。
我目瞪口呆。
「這是怎麼了?
「難道宮中又有什麼急事?」
「夫人啊!」
琉璃急得跺腳。
「侯爺定然是誤會啦!你忘了,他素來最愛拈酸喫醋,小氣得很。」
-13-
宋玉愛喫醋這件事,我最開始並沒有察覺。
我們成婚當日,謝家父母自覺對我有愧,便送了我一份賀禮。
那禮盒特別大,丫頭們掂量着應是什麼貴重東西,就把它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宋玉一進門就看見了。
「這是誰送的?」
我走過去,拿起上頭的禮單掃了一眼:「是謝伯父送的。」
宋玉臉色一僵,眸色深深,探究地盯着我。
「夫人把它放在這個位置,想必這東西,對你很重要吧。」
我:「啊?」
宋玉抿緊嘴角。
「罷了。」
他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爲人向來古板端正,我剛開始,也不太敢跟他說話。
別說我了,連我爹孃也有些怕他。
定親之前,我爹神色複雜,夢遊似的回到家中。
我娘跟他說好幾遍話,他都聽不見,我娘惱了,罵道:「魂丟在外頭了?」
我父親這才緩過神,一連喝了兩盞茶,表情複雜地放下茶杯。
「夫人,皇上給我們家青璃賜婚了。」
我孃的表情瞬間跟他一樣,半是迷茫,半是不解。
「啊?賜婚?給青璃?」
-14-
我父親不過一個從五品的禮部員外郎,這職位沒什麼實權,只負責每年皇族祭祀等事宜,上朝也站在三殿開外,連皇上的臉都瞧不着的。
皇上怕是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怎麼會忽然想起,要給我賜婚呢?
「嗯,給青璃賜婚。」
父親兩眼呆滯地點頭,像在發夢似的。
「三個月後,青璃就要嫁給宋都侯了。」
我娘從椅子上跳下,尖叫:「誰?」
「你說的,可是有過三次救駕之恩,無父無母,年僅二十三,便官居一品都侯的宋玉,宋侯爺?」
說到後來,她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青天白日地在這裏發瘟!宋玉是什麼樣的人,便是公主都娶得,你沈家祖墳冒青煙,着大火,他都不可能同我們家結親。」
還沒說完,已經有個小廝從門口跌進來,臉上也是做夢一樣的表情。
「夫人,有聖旨到,快,那公公讓我們擺香案接旨。」
我就這麼稀裏糊塗嫁給宋玉了。
成親那幾日,我見他待我好,心裏也沒那麼怕他,便開玩笑地問:「侯爺可是不滿Ṱũ⁸意我,成婚幾日,也不見你對我笑一下。」
宋玉板着臉。
「本侯生性不愛笑。」
後來偶然間,他看見青璃把那份謝家送的禮盒拆開,當作給其他賓客的回禮,宋玉嘴角幾不可ṱũ⁸查地彎了彎。
到晚上與我親近時,頭一次有了笑模樣。
我這才知道,他是在喫醋。
「這醋罈子!」
今日見我跟謝廷在一起,又沒全須全尾聽見我們的話,怕是要氣大發了。
-15-
我是個心直口快的性格,有了誤會,就想着跟宋玉解釋清楚。
而且,距離上次痛痛快快——咳咳,也差不多一個月了。
我去街上給宋玉挑選了一方名貴的硯臺,又叫天香樓整治一桌精美的飯菜送到府中。
還提早沐浴,梳洗打扮。
燭火搖曳,紗幔輕垂,案几上的白玉香爐,冒出嫋嫋甜膩的香氣。
宋玉跨步走進臥房,眉頭便狠狠跳了一下。
他停下腳步,神情複雜地看着我。
「青璃——」
「夫君,快過來坐。」
我拉着宋玉坐到桌旁,殷勤地給他倒了一杯酒。
「夫君,我有話跟你說。
「今天中午,我在天香樓碰見謝廷,他——」
「青璃!」
宋玉忽然顫聲打斷我。
「我有點累,我不想聽。」
宋玉站起身,手掌抵着桌面,清瘦修長的手指,用力到骨結髮白。
他低垂着眼眸,薄ṭû₅脣緊抿,不知道爲什麼,看着十分孤寂脆弱。
我擔憂地看着他。
「夫君,你怎麼了?」
「我想休息一會兒。」
宋玉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快步走到牀邊,撩開牀簾,彎腰拿起軟枕。
然後他就像被施了定身穴似的,身體僵住,臉上的血色瞬間退得一乾二淨。
我被他的樣子嚇壞了,緊走幾步,過去扶他。
「你有哪裏不舒服嗎?」
順着他的視線往牀上一看,煙青色的枕頭下,靜靜躺着一枚黃色的符紙。
符紙被人揉搓過,又小心翼翼展開撫平,上頭有許多摺痕。
這不是我扔掉的那張符嗎,怎麼會在宋玉的枕頭下?
-16-
宋玉閉上眼睛,數息後,又睜開,平日裏燦星般的眼眸,半點光彩也無,只餘下一片死寂。
他神色淒涼,慘然一笑。
「終究是我輸了。」
宋玉雙拳緊握,濃密的睫毛顫抖,像不甘心,又似垂死掙扎。
「青璃,這張符,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還沒等我說話,他忽然脆弱地伸手捂住耳朵,眼尾通紅,幾乎要落淚。
「算了,我不想聽。」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
夫君今天怎麼了,莫名其妙。
我沒管他,拉開房門,大聲喊琉璃的名字。
「琉璃,這張符我不是扔了嗎,誰放我牀上的?」
「啊?夫人,鎮國寺的平安符向來靈驗,很難求的,你扔掉作甚?奴婢以爲是你不小心丟的呢。」
我不高興地瞪她。
「誰要你自作主張了,扣你一吊錢,下不爲例!」
把符放在牀上,也不跟我說一聲,要是夫君在家睡午覺,小廝丫鬟都在,他Ṫų⁸忽然顯形,那還不完蛋啊。
關上房門,我走過去拿起那張符紙,湊到燭火上點燃。
火舌跳動,捲起明黃色的符紙,很快就化爲一團灰燼。
我拍拍手,扭頭跟宋玉解釋。
「夫君,還是你仔細。這符是謝廷那個賤人給我的,他知道你蛇妖的身份,要設局害你,你可千萬要當心啊!」
-17-
宋玉像沒聽懂我說話似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神迷濛,神情像在做夢一般。
「你——你——」
你了半天,宋玉喉結艱難地滾動,彷彿被棉花塞住,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我走過去抱他,把頭貼在他胸口。
「嚇壞了吧?你別怕昂,我會保護你的。」
伸手安慰地輕撫他的後背。
宋玉全身都在顫抖。
冰冷的手指輕觸我的臉頰,我順着手上的力道抬頭,對上他的視線。
宋玉忽然勾脣一笑。
眼中,卻有清淚滾滾而下。
他就這麼愣愣地看着我,笑着哭,哭着笑。
「沈青璃——你不怕我。
「你不嫌棄我是個蛇妖。」
不是疑問,是陳述句。
我點頭。
「對啊,我感覺那個蛇尾巴很——很——」
臉頰微紅,羞澀得難以啓齒。
我輕晃他的衣袖。
「你喝了藥酒,再把蛇尾給我看看好不好?」
宋玉恍然大悟。
「原來之前那些,都不是夢。」
他眸中的笑意更甚,帶着淚光,比最明亮的星辰更閃耀。
「不用藥酒。」
宋玉打橫將我抱到牀上,壓着我的手往下。
「給你摸。」
-18-
冰冷的蛇尾比夜色更涼,我卻口乾舌燥,全身滾燙。
清醒的宋玉,更加花樣百出。
我沉淪在雲巔,不知今夕是何年,宋玉食髓知味,纏着我不放。
不是形容詞,是真的纏,用蛇尾死死纏着我,不肯放我出門。
他自己也告了假,在家裏一待就是好幾天。
宋玉說,我和謝廷在竹林裏談話時,他就在那。
他聽了一半,不敢繼續聽下去。他也不敢回家,他怕一回來,就看見我拿出靈符對付他。
宋玉將頭埋在我頸窩處。
「青璃,我從來沒這麼怕過。」
我抱緊他。
「那你怎麼又回來了?」
「這幾日我過得生不如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想,倒還不如痛快些,死在你手上。」
我眼眶泛紅。
「你個傻子,該怎麼謝我不殺之恩?」
有什麼溫熱堅硬的東西左右抵上我。
我大驚。
「還來?
「我不要這種謝。」
-19-
我疲於應付,完全把謝廷的事拋諸腦後,直到他主動找上門來。
這次,他託的還是之前那個小沙彌,說鎮國寺感念我捐的香火錢,明日慧能方丈會親自給我講經,讓我務必要去。
「安平公主上個月約方丈講經,排的時間還在三日後呢,機會難得,宋夫人,還請早做準備。
「按規矩,沐浴更衣,今日不要沾染葷腥。」
小沙彌垂眸,遞給我一本薄薄的冊子,說是講經的規矩都在裏頭。
等他走後,我打開冊子一看,裏面夾着一張薄薄的紙。
【青璃,你已經看見顯形的蛇妖了吧?不要害怕,時機未到,他現在不會傷害你。
明日你把他帶到鎮國寺的大悲禪院……】
一通追憶往昔,懷念我們兩人之前的舊情,列舉了以前的親密二三事,最後,還說迫不及待想跟我雙宿雙飛。
宋玉看得臉色漆黑。
「阿狸勿憂?
「阿狸是你的小字?你爲何從來沒告訴過我?」
我乾笑幾聲。
「呵呵,呵呵,小時候爹孃說我狡猾得像狸貓,隨意取的。不是啥好名字,沒什麼好叫的。
「這個謝廷,簡直有毛病,我跟他又不熟,他亂寫ŧű̂⁵什麼東西!」
我撲過去搶那頁紙。
宋玉把手抬高,我便撲了個滿懷。
他挑眉。
「青璃,我該怎麼罰你?」
我驚恐地鬆開手,想往後退,宋玉單手箍緊我的腰,我奮力掙扎。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是先想想怎麼保命吧。」
兩手亂揮間,冰涼的蛇尾已經纏上我的腿。
宋玉低頭吻我。
「天色將暗,正是好時候。」
-20-
四月初六,宜上香、禮佛、祭祀、出行。
我和宋玉一大早便去了鎮國寺。
熟悉的小沙彌將我引到大悲禪院,說方丈在那裏等我。
我打開房門,看見的,便是謝廷志得意滿的笑臉。
「阿狸!」
我皺眉。
「跟你很熟嗎,別那麼喊我。」
謝廷搖頭,寵溺又無奈地笑。
「你還在生我的氣啊?
「白芙的事,我不是故意瞞着你,我重生醒來,救下太子後,就想將她趕走的。
「沒想到,她已經懷了身孕。孩子畢竟是無辜的,我向你保證,等她生下孩子,我會立刻派人把她送走。」
謝廷說着,又想來拉我的手。
我往後連退幾步,冷臉呵斥他:「你再動手動腳,我馬上就走。」
謝廷無奈。
「好好好,我不動。
「你的氣性還是這樣大。」
說着,他又高興起來。
「你爲白芙喫醋,說明你心底還是有我,傻姑娘,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
「往後,陪在我身邊的只有你一個女人,好不好?」
-21-
我聽得想翻白眼,但還是隨意敷衍他幾句,問他,準備怎麼對付宋玉。
謝廷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微笑。
「你跟我來。」
大悲禪院後頭就是那座著名的鎮妖塔。
塔高十三層,氣勢恢宏,門口的牌匾上書【伏魔鎮妖】四個大字。內部中空,四周牆壁上用鮮豔的油彩繪了漫天神佛。再往上,是層層疊疊的佛龕,一眼望不到盡頭。
謝廷說,這座塔頂,供奉着歷代高僧的舍利,足足有九十九枚,一枚消耗掉,鎮國寺就會遍尋國內高僧,立刻補上。
「你只要引宋玉進來,任憑他是什麼千年的蛇妖萬年的精怪,一旦進入佛塔,那也只有乖乖束手就擒,被鎮壓的份。」
我用看白癡的眼神看着他。
「既然這個塔這麼厲害,宋玉自己是蛇妖,他能不知道嗎?他憑什麼進來?」
謝廷輕笑。
「你別急,這塔只傷妖魔,不傷凡人。而且塔門大開之時,會形成幻境,讓人無法分辨自己身在何處。
「等會,你只需要在這裏大喊救命,宋玉眼中,你我所在的位置還是大悲禪院,必然會衝進來。」
謝廷說,這鎮妖塔的祕辛,是他跟在太子身邊,花了大代價,好不容易打聽到的,旁人並不知情。
「青璃,只要鎮殺宋玉,這天下,再沒有什麼人能阻擋我們在一起了。」
他激動地握住我的肩頭,雙目含淚。
「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22-
我告訴謝廷,宋玉這人非常謹慎。
我們成婚兩年,我每個月都習慣來鎮國寺禮佛,宋玉接送我,從來不曾踏入寺門,都在外面馬車上等候。
他雖然並不知道鎮妖塔的祕辛,但數百年前,曾有一條白蛇被鎮殺於此,他心裏肯定是有堤防的。
「而且鎮國寺向來守衛森嚴,若說有什麼歹人,聽着也不太真。
「倒不如我們兩人親自前去引誘,我假裝要跟你私會,他那人小性得很,必然會追上來。」
謝廷不疑有它,十分爽快地跟我走了。
我帶他穿過後山,來到一片竹林,謝廷越走越疑惑。
「宋玉不是在禪房嗎,你怎麼帶我來這了?」
我問他,有沒有感覺這附近有些眼熟。
謝廷朝周圍看了一圈,神色觸動。
「阿狸,我記得這裏。」
他伸手,撫摸上蒼翠的勁竹,用手指揉搓竹節,落寞道:「我一日都不曾忘過。」
我小時候,我娘經常約上謝母,來鎮國寺禮佛。
小孩子正是頑皮的年紀,我和謝廷哪裏待得住,就趁午睡的時候從禪房偷溜出來,漫山遍野地跑。
寺廟不殺生,這竹林裏便有許多碩大的竹鼠,在地底掏洞。許多地方表面看着平整,踩上去會陷一個大洞,一塌一大片。
我和謝廷出來玩的時候,他失足掉進洞裏。
洞內還有幾隻狸貓那麼大的竹鼠,也不跑,兩隻眼睛盯着他,滴溜溜地轉。
謝廷嚇得臉色慘白,我趴在洞口,跟他說我去找大人,馬上回來。
謝廷渾身發抖,後背緊貼在泥牆上。
「我娘說這裏的竹鼠最愛喫肉。等你回來,我會不會已經被它們喫掉了?」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急得冒汗,一咬牙,直接跳了下去。
謝廷傻眼。
「青璃,你下來幹什麼,不去叫大人,我們一個都跑不了。」
我靠近他,自己分明嚇得要死,可還是顫抖着拉住他的手。
「你別怕,我們有兩個人,它們一人喫一條腿,肯定也飽了,我們不會死的。」
謝廷哭起來。
「傻阿狸,你真是個傻子。」
那年我才八歲,可不就是個傻子。
腦子裏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腔孩童意氣。
謝廷被我鼓舞,撿起地上的碎石,跟那些竹鼠對峙。
從洞裏被救上來後,他一天三趟,往我家中跑。
-23-
那時候少不更事,他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後來情竇初開,他說,我會是他最好的妻子。
我們之間有那麼多美好的回憶和過往,我從沒想過,這麼多年的時光,竟敵不過他見白芙一眼。
在我的及笄禮上見過白芙之後,謝廷就魂不守舍,言談間幾次跟我提起這個表妹。
他說白芙的身世太可憐了。
他給我買首飾,也會順嘴提道,白芙無父無兄,母親又寄居人下,也不知道誰會給她買珠釵。
「阿狸,我想給她也買一副耳環,你不會介意吧?」
我搖頭。
「白芙妹妹上次看着我的紅寶耳環就很羨Ţú₆慕,給她挑對好的吧。」
我真傻,真的。
一個是我至親的表妹,一個是我最信任的未婚夫,我從沒想過他們兩個會一起背叛我。
每次我帶着白芙出門,都會偶遇謝廷。
白芙竊笑,說是謝廷肯定買通了我們府裏的下人,打聽我的行蹤。她讓我放心,她會給我們保密,不會讓家裏知曉。
還說,自己很有眼力見,扯着丫鬟馬上就要走。
我臉皮薄,她越這樣,越要自證清白,留她一起。
他們就這樣當着我的面眉目傳情,把我當傻子耍。直到那次,白芙一個人出府,說是下個月是她娘生辰,她要去街上給她娘選生辰禮。
我擔心她銀錢不夠,追着要給她送銀子。
然後就看見,馬車裏,她和謝廷激情擁吻。
-24-
被我撞破後,白芙捂着酡紅的面頰,把頭埋在謝廷胸口,不敢抬頭看我。
謝廷只是冷冷看我一眼。
「青璃,你跟蹤我?」
我震驚,悲憤,不可置信。
謝廷甩下車簾。
「這事同芙兒無關,我日後自會跟你交代。」
馬車揚長而去,我追着跑了一路,胸口針扎似的,憋悶得要爆炸。
謝廷所謂的交代,是退婚,是言辭激烈,不惜一切代價要娶白芙。
他當時堅定的眼神,就像現在。
「青璃,以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
「我會用一生來補償。」
宋玉冷着臉,從竹林後繞出來。
「你怕是沒有一生了。」
宋玉的形態更嚇人了。
和我同房時,他好歹上半身是人類,下身才是蛇尾。
現在,卻顯露出完全的蛇身,一個巨大的三角頭顱,妖異的豎瞳泛着光,說話間還吐着蛇芯子。
別說謝廷,連我看了,都冷不防嚇一跳。
謝廷驚駭欲絕,卻強撐着冷靜下來,把我護在身後。
他伸手摸向腰間的香囊。
按照計劃,這香囊裏的靈符,能抵擋宋玉片刻,足夠堅持到我們逃進鎮妖塔。
宋玉怒不可遏,必然會追上來。
可謝廷手一伸,卻摸了個空。
謝廷臉色一白,驚慌地四處尋找。
我晃動手裏的香囊。
「你是在找這個嗎?」
謝廷鬆口氣。
「阿狸,快打開香囊。」
我點點頭,打開香囊拿出符紙,當着謝廷的面,撕了個粉碎,然後抬手一揚,那些碎屑飄飄蕩蕩,四散着飄落。
謝廷緊張的表情瞬間僵住。
「阿狸,你——你在做什麼?」
-25-
我走過去,挽住宋玉的手臂——哦,他沒手臂,我張着兩手上下挪動,分不清哪一段是他的腰,這麼抱上去好奇怪。
我兇巴巴瞪他。
「把手變出來啦!」
宋玉無奈,上半身幻化成人形,伸手摟住我的肩頭。
「青璃。」
他的蛇尾盤旋着,身體比之前高了一大截,我仰頭問他。
「現在怎麼辦,你要喫掉他嗎?」
宋玉搖頭。
「我們蛇族不會隨便喫人,這要遭天譴,不利於修行。」
「那你要殺掉他?」
宋玉無奈。
「青璃,殺人是犯法的。」
這話說的,你一個蛇妖那麼遵紀守法,倒顯得我纔是壞人。
我表情訕訕的。
「那該怎麼辦,他會去告發你的。」
「阿狸,你想殺我?」
謝廷臉色慘白,滿眼不可置信,他全身顫抖,嘴裏喃喃重複幾句,眼中幾乎落下血淚。
「你在同我開玩笑嗎,沈青璃,他是蛇妖,他是個喫人的蛇妖啊!」
謝廷神色絕望,恐懼到了極致,他咬牙往前幾步,想拉我的手。
「快跟我走!」
-26-
宋玉蛇尾一甩。
謝廷被擊中,橫飛出去,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來。
他掙扎着撐起手臂。
嘴角鮮血淋漓,漆黑的眼眸滿是哀求。
「阿狸,不是這樣的,我纔是你愛的人啊,老天讓我重活一世,就是要同你再續前緣。
「我明白,以前是我不好,做了許多錯事。
「可我都改了,你是不是還在氣白芙的事?
「我讓她走,不要孩子了。沒有孩子,只有我們,我馬上讓她走,好不好?」
謝廷嗓音沙啞,撐着手肘,艱難地一點一點往前挪。
「你還記得在這片竹林裏嗎,我們兩人手牽着手坐到半夜,你說兩個人一起害怕,就沒那麼害怕了,你說你會永遠陪着我。
「阿狸,你知道我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留在太子身邊,才能探聽到這個祕密嗎?
「我這一年,簡直像活在地獄。
「我全是爲了你,全都是爲了你啊!」
謝廷大口大口往外吐血,眼淚洶湧,模樣看着十分悽慘。
我情不自禁捏緊宋玉的手掌。
「謝廷,我其實不怪你當初跟白芙私奔。」
謝廷眼中湧動出希望的光芒。
「幸好你走了,我纔有機會認識我夫君,他是這世間最好最好的郎君。你自己看看,論家世、樣貌、才能、心性,你哪一點能跟他比?
「我爲什麼要拋下他跟你走?」
謝廷眼裏的光倏然暗下去,悽慘地笑道:
「沈青璃,你真的半點都不在乎我嗎?」
「不在乎。」
我在宋玉掌心摳了幾下。
「我不想聽他繼續說這些廢話了。」
宋玉鬆開我的手,從腰下拔出一張鱗片,把它隨意一甩。
鱗片飛到謝廷身前,發出道道淡綠色的光芒,籠罩住他的身形。
-27-
林中忽然起了一層濃厚的白霧。
在那霧氣中,我看見有兩道熟悉的身影。
我扶着遍體鱗傷的謝廷,在深夜的巷道里狂奔。
「謝廷,那些到底是什麼人啊,你不是已經無罪釋放了嗎,他們爲什麼追着你不放?」
謝廷苦笑。
「阿狸,實話告訴你,當初行刺太子的,是梁王。
「太子故意留我一條命,便是爲了釣出幕後真兇,梁王這是要殺我滅口。」
說話間,有一道箭矢攜着風聲,筆直射向我的後背。
「鏗!」的一聲,有人忽然從屋頂躍下,持刀揮開箭矢。
「你既然知道,爲什麼還要把青璃拖進這攤渾水中!」
宋玉扶穩我的身形,滿臉怒容。
「沈青璃,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立刻跟我回去。」
「我不!」
我跪下,哀求宋玉。
「侯爺,求你救救他,若是謝廷死在這,我也絕不獨活。」
說話間,巷尾又有追兵趕到,一頭一尾,將我們堵死。
漫天箭雨自頭頂飛過,我抱住謝廷,絕望地閉上眼睛。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落下。
我睜眼一看,一條巨大的黑蛇死死纏住我們,將我和謝廷護在身下。
-28-
這下,不止追兵,鎮國寺的和尚很快也出動了。
一番苦戰之後,宋玉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祭出內丹,護送我和謝廷離開。
我親眼看見那顆內丹,化成金色的亮芒,像雪花一樣消融在周圍的空氣中。
神情震撼又內疚。
「侯爺死了?」
他是爲了保護我死的?
怎麼會呢?
我們兩人奉旨成婚,婚後他對我很冷淡,兩人並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他怎麼肯爲我做到這一步呢?
我心頭劇慟,吐出一大口血來。
逃跑途中,我本就受了不小的傷,憂思過慮,很快一病不起。
謝廷衣不解帶地照顧我,每日跪在牀前,握着我的手,求我撐下去。
「阿狸,求你,爲了我活下來好不好?」
謝廷瘦得形銷骨立,臉頰凹陷,臉上更是半點神采也無。
他坐在竈前煎藥,時常將頭埋進膝蓋痛哭。
「若是我沒有跟白芙私奔,若是我跟阿狸順順利利成親,我也不會來南陽,我——」
謝廷泣不成聲。
我死後,他隱居在山中,看守我的墳碑,不到兩年,也鬱鬱而終。
-29-
畫面一轉,謝廷睜開眼睛,從牀上坐起身。
這是一間簡陋的民宅,牆上糊着的窗紙都已經漏風,他朝周圍看了一圈,白芙挑着門簾進來。
「你醒了?」
謝廷一愣,臉上閃過狂喜Ŧṻ₄。
「太好了!我沒死?不對,我又活了!」
白芙翻個白眼,又深吸一口氣,擠出一點笑臉。
「謝郎,家裏的米缸又見底了,實在不行, 咱們就回京吧。
「若是你父母不接受我, 我爲奴爲婢, 哪怕不要名分,都願意跟着你的。」
謝廷冷下臉。
「滾開!」
他握緊拳頭, 臉上躊躇滿志。
「青璃,一切都還來得及。
「你等着我, 這一世, 我要讓你過上最好的日子。」
白霧轉濃,畫面速度加快,都是他跟白芙私奔之前,兩人偷偷摸摸那些日子。
再往前,是我的及笄禮。
就在這時, 忽然「砰」的一聲,畫面消散, 白霧也逐漸變淡,漸漸消失。
宋玉輕「咦」了一聲。
「他的意志竟還不錯,在拼死抵抗我消除他前面的記憶。」
說着惋惜地收回鱗片。
我好奇地問他。
「你原本是準備消除他多少記憶?」
「爲了保險起見, 起碼讓他回到八九歲吧。可惜, 這法術三年只能用一次。」
我安慰宋玉, 沒事, 起碼謝廷是再也不可能知道, 宋玉的真實身份了。
-30-
兩人手拉着手回家。
宋玉開口:「我——」
我趕緊伸手捂住耳朵。
「別說了!
「那個傻子肯定不是我,我纔不是這樣的!」
宋玉失笑,掰開我的手。
「我知道,那不是你。
「佛教有三千大千世界,數萬萬小世界,那是另外一個時空的你。」
宋玉低頭, 看着我眼中自己的倒影,滿意地笑。
「這纔是你,眼裏只有我的你。」
-31-
宋玉沒告訴我,這記憶消除術, 還有一個副作用。
謝廷的後半段記憶消失, 並不會再產生新的記憶,他日復一日,都活在過去的回憶中。
後面發生的所有事, 無法在他腦子裏留下任何痕跡。
通俗點說,他成了一個傻子。
一個只記得沈青璃,卻不明白,沈青璃爲什麼已經嫁給旁人的傻子。
他每天一有空就往宋府跑, 纏着要見我,質問我爲什麼悔婚。
我這婚可是皇上賜的, 他顛三倒四亂說, 簡直是在找死。
謝家大驚,忙叫人把他捆回去,嚴加看守。
兒子成了傻子, 前途無望, 這時候白芙肚子裏的孩子就格外重要了。可沒想到,白芙竟是假孕。
謝父謝母大怒,連夜將她送出京城, 不知安排去了何處。
但想來,日子總不會太好過。
不像我。
我和宋玉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最好的日子。
本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