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妃子,最近,丞相和太子看我的眼神不太對勁。
「母妃,張嘴。」
「啊,別……」
「乖。」他低聲誘哄,我乖乖含住荔枝。
「真是母慈子孝啊。」冰冷的聲音響起。
回過頭,丞相冷冷盯着我們,目光似刀子。
-1-
「母妃好香。」厲馳埋首於我頸間,嗓音倦懶。
「放肆。」我推開他。
他捏住我的手腕,一雙冷豔丹鳳眼微眯,似看透人心,「母妃明明也喜歡……」
夜殘更漏,雨聲潺潺。
風湧進來,將芙蓉帳鼓動得搖晃。
我啞着聲:「本宮沒有。」
名義上,他得喚我一聲「母妃」。
我怎麼可能那麼喪心病狂?
他低笑,眉眼盪出些不羈來,「撒謊。」
猝不及防,他的吻落了下來,我顫抖不已,無力抵抗。
「好乖。」
夜幽深,他低啞的聲線劃過我的耳廓,點火般。
「母妃一直都這麼乖就好了。」
-2-
一道驚雷自天際砸落,我被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我竟然夢見太子……齷齪無恥。
我撫了撫心口,還好,還好只是一場夢。
暴雨磅礴,烏雲壓頂,滿殿黑暗。
「咔嚓。」微弱的火光劃破黑暗。
一道挺拔清雋的身影立於鎏金燭臺前,聽見動靜,他轉過身來。
「母妃醒了?」
厲馳生了一張孤傲清冷的臉。
他的骨相極佳,輪廓線條流暢,利落,冷感十足。
一雙丹鳳眼弧度旖旎,是豔的眼,可眸光清冷,攝人心魄,更是冷的眸,容不得人直視。
他就那麼隨意地望過來,碾壓四方的氣勢便逼迫過來,叫人無端生出臣服與畏懼來。
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威嚴。
殘夢記憶留存,看着眼前的少年,我腦海裏不自覺蹦出兩字,「褻瀆」。
我暗暗唾罵自己。
「母妃?」厲馳長眉微挑,注視着我,眸光微閃。
我回過神,倒吸一口氣。
此時的我,衣冠不整,雲鬢半偏。
「……」
我飛快攏緊領口,清了清嗓子。
「阿馳,以後不可以擅闖母妃的寢殿。」
「爲什麼?」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啓齒。
我揉了揉眉心,「你又不是小孩了,難道還要母妃哄你睡覺嗎?」
「不可以嗎?」
一片風雨聲中,他就站在明滅的光影裏,定定地望着我。
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我深吸一口氣,「當然不可以。」
「你給我出去。」
他不情不願,「行吧。」
他站着沒動。
「還不走?」
他卻突然直視我的眼睛,低聲問:「母妃,你夢見兒臣了?」
我心上劇烈一跳,「你說什麼?」
「你剛纔叫了很多聲,阿馳。」
……
「你聽錯了。」
我的小衣被冷汗浸溼,羞恥。
-3-
我叫紀雲芙,一個棄嬰,被養在青樓,初長成時,江聿言買了我。
江聿言是丞相,也是厲馳的舅舅,他給我安了個遠房表妹的身份,送我入宮。
我入宮時,厲馳由李皇后撫養。李皇后有自己的兒子,錦王,她並不待見厲馳這個先皇后留下來的孩子,厲馳在她那時,隔三差五出事。
江聿言怕厲馳讓李皇后養沒了,要我想辦法撫養厲馳。
不難,我足夠美豔,很快就將皇帝哄得五迷三道的,順利撫養了厲馳。
那時的厲馳,是個蒼白陰鬱的孩子,不理人。
其實我也不想理他。
但是身爲棋子的我,不得不按照江聿言的要求,哄好這個性格古怪的小崽子。
我親自給他做飯,縫製衣服,陪他熬夜唸書……當一個慈母,真不是人乾的事。
他一臉警惕地質問我,想要從他那裏得到什麼。
當然,我費那麼多功夫,當然是有所求。
我要獲取他的信任,這是江聿言的命令。江聿言也不是真的心疼這個外甥,厲馳對他來說,也就是個爭權奪勢的,恰好流着江家血脈的工具。讓我撫養他,也是監視他。
這個未來的天子,在江聿言的計劃中,是要成爲一個任他操縱的傀儡皇帝的。
傻子纔會說實話。
我騙他:「因爲你可愛啊,母妃就喜歡你這樣可愛的小孩。」
這小崽子端着一張高冷的臉,「你也就比我大五歲。孤是小孩,你也是小孩。」
十七歲和十二歲,一條鴻溝好嗎?
如果不是他爹不行,我都可以給他生弟弟了。
我擺出長輩的架勢,笑眯眯地摸他的頭,「行行行,母妃陪你做小孩,我們阿馳開心就好。」
他一臉傲嬌地拂開我的手。
真不好騙。
我發現,這小崽子在暗中觀察我,可能是想看我什麼時候暴露真面目吧。
他成功激發了我的勝負欲,他想看我使壞,我偏偏要對他好。
我對付這個小崽子的策略是,寵他,寵他,往死裏寵他。
我天天鑽研着給他整東西,宮裏頭其他孩子有的東西,他都得有。別人沒有的,他也得有。
別人要是欺負他,我就加倍奉還。
錦王摔他的貓,我就往錦王的被窩丟蛇。
皇后陰陽怪氣說厲馳有娘生沒娘養,我就去太后面前哭,告皇后黑狀,煽動得太后親自把皇后叫過來,當衆摑耳光。
我還把話放出去:「本宮最護短了,誰要敢欺負我們家阿馳,我弄死他。」
一時間,宮裏頭那些踩低捧高的人也就不敢再欺負厲馳,當然,除了皇后這個壞娘們。
也就一年半載吧,這小崽子就被我收買了。
他開始叫我母妃,還會衝我撒嬌了。
打雷了,他就抱着枕頭被子,揉着惺忪睡眼,站在我牀頭,「兒臣可以跟你睡嗎?」
「?」
「母妃不怕打雷嗎?」
還是傲嬌,怕的人,明明是他。
我不揭穿他,和藹可親地招呼他:「過來吧,母妃怕死了,要我們家阿馳陪呢。」
……
時光飛逝,就這麼過了五年。
原先是僞裝,可不知不覺,寵愛厲馳,成了一種本能。
而現在,這個我看大的崽子,終於也到了該成親的年齡了。
江聿言要見我,和我討論厲馳的婚事。
-4-
「肯來見我了?」江聿言從一堆案牘中抬起頭來看我,神色冷淡。
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見他。
他每次見到我都沒什麼好臉色。
我不打算跟他敘舊,直接開門見山。
「給阿馳找個最美的,最聰慧的,哦,對,還要善解人意,體貼入微的。」
他根本沒聽我說的話,直接問我。
「那晚爲什麼沒來?」
我這才記起來,前些日子七夕,他遣人遞信過來,要見我。
我沒去,那晚厲馳生病了,我照顧了他通宵。
有什麼事非得在七夕見面說的,但我不能直接得罪他。
「那晚阿馳病了。」
他丟下摺子,走過來,冷笑道:「紀雲芙,別忘了你真正的主子是誰。」
「本宮也是按照大人的吩咐,好好照顧……」
江聿言打斷了我的話:「需要衣不解帶徹夜陪伴嗎?」
「大人什麼意思?」
「紀雲芙,你花了太多心思在他身上了。」
江聿言在警告我。
我只能是他的棋子,不可以有自己的心思。
「我對阿馳好,他纔會信我,纔會聽我的話,不是嗎?」
「真的?」江聿言捏住我的下頜,抬起,逼我直視他。
「那大人還要我怎麼表忠心?」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我的指尖陷入掌心。
他牽起我的手。
「幫我。」
我臉色一白。
「大人就這麼缺女人嗎?這裏可是文淵閣,若是讓人撞見了,你我都……」
江聿言嗤笑了聲。
「你以爲我想幹什麼?」
他將我的手按在他腰間的荷包上。
「舊了,再給我繡一個。」
……是我齷齪了。
他腰上掛着的那個荷包,褪了色,邊緣磨得開了線。
那是入宮前我送他的,雖然我出身下賤,但,不妨礙我曾想高攀這位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
可惜,他瞧不上我這種妖嬈調的,他喜歡寧昭昭那種清純姑娘。
寧昭昭是江聿言恩師的女兒,他恩師臨死前將寧昭昭託付給了他。
送他的荷包,第二天就出現在了寧昭昭身上。
「你的荷包哪來的?」
「聿言哥哥的,我覺得好看,就跟他討來玩玩。」
他真的好寵寧昭昭,但凡是她要的,他沒有不給的。
我有那麼點羨慕,不過人各有命,不屬於我的,我也不要。
我把寧昭昭灌醉,把荷包偷了回來。
就是從那時候起,對江聿言徹底死心的。
後來入了宮,這個荷包丟了,我也不知道丟哪了,結果,是在江聿言這。
一股羞恥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伸出手想奪走,江聿言很快握住我的手腕。
「做什麼?」
我咬了咬脣,「這是我的。」
「送我了,就是我的。」
他是故意羞辱我的。
「記得給我繡一個新的。」
江聿言真是,厚顏無恥。
-5-
給厲馳選妃這事,江聿言辦得很快,禮部第二天就送了名冊過來。
「阿馳你看看,喜歡什麼樣的?」
倚着窗的厲馳置若罔聞,漫不經心地剝荔枝。
他很少這樣無禮。
我有些不高興,再叫了他一聲:「阿馳。」
他抬眸望向我,落日的金色殘光凋落在他那張冷豔的臉上,幾分隕落的破碎感,銷魂奪魄。
「想要母妃這樣的。」
「……」
行,那就不要清純的,要妖嬈的。
我挑了一個,問他:「這個怎麼樣?」
他不置可否,就那麼斜倚着,姿態散漫,「母妃,過來。」
在這半昏半暗時分,他的低音似蠱。
當我站在他面前時,無端地感受到一種壓迫感。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歲月安靜地將少年的骨骼雕鍍得挺拔強勁。
他已經比我高出許多。
厲馳遷就地俯下身來,嗓音倦懶:「兒臣都不喜歡,母妃不用白費心思了。」
我正想說點什麼,很突然,他將手上晶瑩的果肉餵過來。
「張嘴。」
我下意識往後退:「不用……」
他輕而易舉將我拉回去。
「乖。」
脣上很快傳來冰涼,甜膩的觸感。
他的指尖往前一抵:「甜嗎?」
幽暗的夜色幾乎是在那一剎那抵達的。
我看見少年禁慾的喉結緩緩上下滑動。
貝齒咬破果肉,汁水橫溢在脣腔中。
是浸得齒根也發軟的甜。
我不知不覺嚥了口水,囫圇地應着:「嗯……」
他眸裏含着不達深處的笑意,似誘哄般,緩聲道:「沒有旁人不是很好嗎?兒臣把所有最好的,都留給母妃。」
就像一句虔誠的誓言。
我晃神片刻,差點就被他繞進去了。
我揉了揉眉心,「你再怎麼哄我也沒用,你不小了,就該娶妻生子了。」
「那舅舅呢?」
「啊?」
「舅舅比我大了十歲,至今不也沒成婚?」
行啊,上樑不正下樑歪,誰知道江聿言不成婚是爲了什麼,寧昭昭難道不願意嫁給他?
我心裏煩躁。
「你舅舅的事,我不關心,你的事,我要管。」
不知爲何,厲馳眼尾上勾,一點笑意瀰漫開來。
「哦,兒臣還以爲母妃也挺關心舅舅的呢。」他無意識地舔了下指尖。
「當然不。」我拿絲帕替他擦手,「髒不髒,就往嘴裏含。」
「不髒。」厲馳笑了笑,望向我身後,「舅舅,你來了。」
我轉過身,江聿言不知什麼時候來了。
「娘娘和殿下還真是母慈子孝啊。」他冷笑着,盯着厲馳的手,眸光銳利。
厲馳很乖:「舅舅喫荔枝嗎?今年的,特別甜。」
不知道是不是我錯覺,厲馳笑着,可眼睛裏分明沒有半點笑意。
-6-
江聿言是來找厲馳談政事的。
我看着天色不早了,就問江聿言。
「丞相大人用過晚膳沒?要不要一起?」
我讓宮人擺了兩套碗筷,我想他知道什麼意思。
「叨擾了。」
「……」
我高估江聿言了。
厲馳一如既往地孝順,給我夾菜:「這個好喫,母妃試試。」
母慈子孝,我也給厲馳夾肉:「你也多喫點,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啪」的一聲,我被嚇一跳。
江聿言竟然無禮地摔筷了。
他陰沉着一張臉,不知道哪裏又得罪了他,在阿馳面前,作爲長輩的我,不得不勉強維持溫馨的場面:「怎麼了?飯菜不合口味嗎?」
江聿言冷冷瞥了我一眼,又望向厲馳,神色嚴厲,問他:「太子妃選得怎麼樣了?」
Ṭű̂ₜ厲馳丟下筷子,往後一靠:「沒看上。」
江聿言冷笑了聲:「那你要什麼樣的,舅舅給你找。」
厲馳也笑了笑:「舅舅自己不也沒找到嗎?」
江聿言被氣到,臉色鐵青,「你跟我能一樣嗎?」
厲馳嗤笑:「當然不一樣,我比舅舅年輕,多的是時間,慢慢來。」
飯桌上瞬間瀰漫着劍拔弩張的火藥味。
我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誰能想到平日裏嚴肅的丞相大人和沉穩的太子殿下,還這麼幼稚地鬥嘴。
我本想作壁上觀,可戰火一下燒到我身上來。
「娘娘覺得呢?」江聿言突然問我。
我覺得什麼?對江聿言的終身大事我沒有發言權,但是對於厲馳的,我多少有點。
我清了清嗓子,看着厲馳,苦口婆心:「你舅舅也是爲了你好。」
厲馳垂下眸,雪白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脣邊一抹譏笑,「母妃對舅舅真是言聽計從。」
他嚯地一下站起來,推開椅子,拂袖走了。
我有點懵。怎麼就生氣了呢?
江聿言原本鐵青的臉色和緩了不少,他重拾筷子,「用膳。」
「可是阿馳他……」
江聿言揚起眉,盯着我,語氣很不悅:「紀雲芙,陪我喫飯,別Ṱũ̂₃管他了。」
我忍不住腹謗,這可是東宮,主人不在,他倒好,鳩佔鵲巢,還理所當然。
-7-
一頓飯喫得索然無味,送走江聿言這個瘟神後,我趕ṱű̂₊緊去哄厲馳。
「起來喫飯。」
「母妃還管我做什麼?」厲馳蒙着被子,悶聲說話。
都這麼大了,還是一鬧脾氣就絕食。
我暗覺好笑,伸手去拉他被子,「我不管你誰管你?」
厲馳把被子攥得很緊,我動搖不了半分。
「跟母妃犟上了?」
被窩裏的聲音仍舊悶聲悶氣。
「不敢。兒臣困了,母妃出去吧。」
「不起來是吧?」
我擼起袖子,脫掉鞋,爬上他的牀,半跪着,「真的不起來?」
被窩裏的人很安靜。
「我不信我還治不了你了。」
厲馳怕癢,一點癢也受不了,尤其是腰這裏,特別敏感,我隔着被子撓他,不過輕輕一戳,被窩底下的人悶哼了一聲。
「還忍着呢?」
他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來,按住我:「母妃,不玩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還忍着不笑。
我得逞地笑了笑,推開他的手:「晚了。」
「母妃。」警告的聲音。
我更來勁了,嘿嘿笑了兩聲,惡狠狠地撓下去。
倏地,被窩嘩地一下被踹開,手腕猛地被拽住,一陣天旋地轉。
他壓住我,一隻手擎住我兩手,放到頭頂上,另一手撐着,強勁的手臂血脈僨張。
獨屬於少年的,如曠野烈風般的洶湧氣息鋪天蓋地包圍過來。
我的腦子嗡嗡發麻,身體發僵。
夜色幽深。
「怎麼不玩了?嗯?」他的眸子閃爍着野狼般的熾熱光芒。
心上擂鼓,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了:「阿馳,你先放開母妃。」
他脣角上勾,比煙花還豔地笑。
「晚了。」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瓦解,失控。
他炙熱的目光落在我的脣上。
我心裏說不出地發慌,掙了掙,「阿馳,你乖。」
「母妃……」他嗓音低迷,「你在怕什麼?」
我攥緊了牀單。
昏暗的夜,龍涎香,一旁的瑞獸金爐薄煙嫋嫋,除了沒有磅礴的雨,這畫面,像極了那個夢。
驚恐從心底鑽出來,汩汩冒上來。
他身上的熱氣蒸騰,撲面而來。
他湊過來,近得可怕,我感覺到了他急促的呼吸。
我驚恐地喝止:「阿馳,別鬧了,母妃要生氣了。」
時間凝固住了般。
身上的少年一動不動,身體僵持着。
「生氣了會怎樣?」
「母妃不會再理你了。」
沉默在夜色中寂寂蔓延。
不知過了多久,鉗制我手腕的力量終於卸除。
厲馳翻身下去,背對着我,嗤笑了聲。
「母妃真是個膽小鬼,這就被嚇到了。」
我這才喘過氣來,後怕。
我總是忘記歲月流逝,孱弱的少年已長成,就算是親近,也要注意分寸。
我應該和厲馳保持距離。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總是藉故躲着厲馳。
一個人喫飯是有點寂寞。
我懨懨地夾了一口涼菜,習慣真是可怕啊……
我的貼身侍女藍若掀簾進來。
「娘娘,殿下他讓我轉告幾句話。」
「嗯?」
「殿下說,他認錯,他會好好選太子妃,請娘娘不要再生他的氣。」
我突然覺得很對不起他,忍不住又心軟了。
「去叫殿下過來用膳吧。」
-8-
儲君選妃是國之大事,皇帝病重,管不了事,太后就張羅,設宴邀百官及其家眷,說白了,其實就是給厲馳相看太子妃的。
到了宮宴這日,皇后趁機將她的外甥女林棠棠安排在厲馳隔座。
林棠棠很殷勤,表哥長表哥短的,叫得很親熱。
皇后虛僞地笑道:「阿馳和棠棠也很登對嘛。」
都是場面話,我隨口應了:「那可不嘛,郎才女貌。」
埋頭剝蝦的厲馳突然側過身,朝我瞥過來一眼,眸光鋒利。
我心上一個咯噔。
好吧,踩到小狼崽的尾巴了,他不喜歡林棠棠。
我只好笑眯眯哄他:「阿馳,母妃給你剝蝦喫。」
「兒臣什麼時候讓母妃動過手了?」他的聲音悶悶的,可手一伸,一碟鮮嫩晶瑩的蝦肉就落到我手邊。
果然是我養大的崽,體貼入微,我不由得感到欣慰。
「表哥,我也想喫蝦,可以幫我剝一個嗎?」林棠棠插話進來。
「你自己沒長手嗎?」
「人家指甲長,怕弄到……」
「那就別喫。」
……這是我教的嗎?
我忍不住叮囑了他一聲:「對姑娘溫柔點。」
厲馳不情不願,我哄他:「乖,快入秋了,母妃給你做套新衣。」
他神色稍緩,悶悶應了聲:「尺寸要大些了,母妃記得先來給我量一下。」
我上下掃了他一眼,「得了,就你,母妃還不是一眼就看穿。」
厲馳白嫩的耳垂突然紅了。
他低聲道:「母妃還是親自量吧。」
……他害羞個什麼勁兒。
-9-
一個內侍上來倒酒,不小心灑了,弄髒了厲馳的衣服。
「母妃,兒臣去更衣。」
我巴不得他快走,我饞那果釀很久了,可他在這,管着不讓我喝。
「快去吧,彆着涼了。」
他一走,我就放飛了。
喝得正起勁,臉上一熱。
……
左側首席上的江聿言正沉沉地盯着我看,又像是要訓我。
這人,真煩。我訕訕地擱下酒盞。
環視四周,厲馳還沒回來,林棠棠也不在位置上了。
厲馳桌上的酒壺也消失了。
?
一種不安的情緒頓時浮現在心頭。
有人附在皇后耳邊,不知道在嘀咕什麼。
皇后笑得古怪。
我小聲問藍若:「林棠棠什麼時候不在的?」
「一個時辰了,比殿下出去得還早。」
去了這麼久?
皇后今天這架勢,就是想把林棠棠塞給厲馳,但厲馳不要。
以我對皇后的瞭解,她一定會強塞。
我是青樓出來的,知道太多下作手段了。
不翼而飛的酒壺,看起來,像是在銷燬證據。
「等會想辦法給江聿言遞信,讓他查下剛纔那個灑酒的內侍,我懷疑殿下出事了。」
她很快反應過來,假意問道:「娘娘不舒服嗎?怕是酒力發作了。」
太后和皇后看過來,我就佯裝醉酒,向她們請辭。
太后一向寬厚,很快就允了。
而皇后,看了眼我那喝空了的酒壺,又瞧我臉上酡紅一片,也不再多疑。
出了酒席,我和藍若兵分兩路。
-10-
大霧四起,巍峨的宮殿淹沒在一片浩蕩霧氣中,我走到更衣的後殿那,一個宮人都沒有,太詭異了。
我正打算一間一間找,突然,嬌滴滴的聲音自一間緊閉的屋子瀉出來。
「表哥……」
林棠棠?表哥?
我倒吸一口涼氣,表哥不會是厲馳吧?
心口篤篤跳得厲害。
我站在了緊閉的門前,深吸一口氣,準備推門。
就在這時,一隻強勁的手臂橫過來,將我拽進隔壁那間黑漆漆的雜物間。
那人俯下身來,滾燙急促的呼吸似細碎的火焰,濺落在戰慄的肌膚上。
就在我驚恐得要叫出聲時,一道像被烈火燃燒過的,嘶啞的聲音在我耳畔低低響起。
「母妃,我很難受,怎麼辦?」
如雷轟頂。
襲擊我的,是熟悉得可怕的,少年的強勢氣息。
-11-
就像走入了一個罪惡的夜。
懵懂的少年緊緊擁着我,低啞着聲詢問我該怎麼辦。
本能反應,我見不得他委屈,想幫他舒緩痛苦。
可是,現在我什麼都幫不了他。
我只能安撫他:「阿馳,母妃就在這,陪着你。」
藍若去找江聿言了,他們會找到解藥的吧。
「忍一忍,好嗎?」
我動了動,試圖從他的懷裏掙扎出來。
他像困獸,按緊了我,聳兀的喉結剋制地上下滾動,語氣有些難忍。
「母妃,別動了。」
察覺他的困境,我不敢再動。
一種罪惡感在急劇地積湧。
他埋首於我頸間,深嗅着香氣。
「母妃好香。」彷彿這樣能緩解他的焦躁。
迷離荒誕的夢與這腐朽骯髒的雜物間相重疊。
危險恐懼的感覺瀰漫全身。
隔壁的聲音,簡直火上澆油。
「母妃……」他一聲比一聲低地,呢喃着。
少年那薔薇色的脣乾涸得似乎要龜裂,水霧朦朧的眸泛着破碎的紅。
他的脊背緊繃得像一拉就斷的滿弓。
「阿馳……」
「母妃,幫我。」
他望着我,那雙溼漉漉的眸子叫人很難抗拒他的請求。
想幫他。
令人恐懼的,危險的念頭咻地,一下子鑽出來,像陰雨後長出的黴,沾在每個陰暗的,見不得光的角落,一發不可收拾。
不想讓他難受。
瘋了嗎?
罪該萬死。
他還在求我,一遍又一遍。
大霧湧進來,水汽氤氳了他驚豔的眉眼。
他眼梢下那滴鮮豔小淚痣,搖搖欲墜,似一滴泫然的眼淚,要落到人的心牆上。
腐蝕世俗綱常搭建起來的一磚一瓦。
洶湧的酒意發作起來,我不想看他痛苦,着魔般,我顫抖地撫上他緊繃的脊背,低聲安撫:「阿馳……」
他似得到鼓舞,俯下身,一手按着我的頭,迫我上仰,乾燥的,渴求的脣,罪惡地落下來。
門就在這時候被推開。
「紀雲芙。」來人聲音冰冷,打破一切旖旎。
我如夢初醒,猛地推開身上的人。
來的人是江聿言,他臉色鐵青,一把將我拽過去,又將手上的小瓷瓶扔給厲馳。
「解藥。」
……
我心有餘悸地混入人羣中,看皇后的熱鬧。
她帶着一羣人氣勢洶洶衝進去隔壁,結果,撞破了她的親生兒子錦王和林棠棠的好事。
「是表妹勾引我的。」錦王一把推開林棠棠,丟出一張小紙條,上面寫着:「表哥,我在更衣處等你。」
林棠棠哭着大喊:「我那紙條是寫給馳表哥的。是姑姑教我做的,她說只要今天生米煮成熟飯,我就能做馳表哥的太子妃了。」
皇后反手就甩了林棠棠一個耳光,「下賤玩意兒,自己賤還污衊旁人。」
錦王趁機譏笑:「就是,你要是認錯人,剛纔怎麼不推開?」
「那麼暗我怎麼知道?」
「你就是賤,上趕着倒貼,母妃都跟我說過,你之前還落過幾次胎呢。」
人羣一片譁然。
「啪。」冷眼旁觀的太后一巴掌扇在錦王臉上,皇后急忙護道:「母后,他又不懂事。」
又是一聲啪,這巴掌落在皇后臉上。
太后冷笑:「好啊,皇后,你就是這麼給阿馳選妃的?」
已經恢復常態的厲馳姍姍來遲,他上前扶住太后,乖巧無辜,「祖母,別動氣。孫兒無妨。」
……
這事鬧得挺大,太后下旨,將皇后哥哥李統領革職,他手上的京軍指揮權一應移交給厲馳。
-12-
我被江聿言秋後算賬。
「紀雲芙,你瘋了是嗎?」他眸底風雨暗湧,我毫不懷疑,下一刻,他要弄死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不能否認,在那個黑暗的雜物房裏,我起了罪不可赦的念頭。
「大人想怎麼處置我?」
「你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我低下頭,沒回答他。
江聿言突然將我一扯,狠狠吻上來。
「紀雲芙,只有我能碰你。」
我掙扎,咬他,血腥氣瀰漫開,他喫痛地鬆開我。
我和他互相瞪着對方。
他在發什麼瘋。
我破罐子破摔:「要殺要剮,隨便你好了。」
我真是受夠了他,受夠了被他操縱。
他拭着脣邊的血,眸光冷冽,「呵,你還真的對他動了心思。
「你怎麼誰都喜歡?」
他成功地羞辱到了我。
我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對啊,我就是青樓出來的,誰都可以,不,大人說得不對,誰都可以,就你,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不可以。」
他被我激怒,揚起手,我以爲他要打我,下意識閉上眼睛。
可半晌,他的手砸在了牆壁上。
指關節滲出血來,很狼狽。
空氣一度沉寂。
他轉過身,背對着我,聲音異常地冷靜。
「我那好外甥,真行啊,一場宮宴,拿走京軍指揮權,還順帶把你騙得昏頭漲腦的。是我小瞧了他。」
「他不是這種人,你別誣陷他。」厲馳是我看大的,他怎麼可能哄騙我?
江聿言氣急反笑:「行,紀雲芙,你留在宮裏也沒用了,該離開了。」
我呼吸一窒,「什麼意思?」
「你淮州的父親身體抱恙,你需要回家省親。」
我是個孤女,淮州的家是假的,父親也是假的,都是江聿言安排的。
而他說,宮裏不需要我了,他讓我回家省親。
心裏一個咯噔。
江聿言是不是要殺了我?一個死了的妃子纔不用回宮。
-13-
太后很快就恩准我回家省親。
藍若收拾着行李,還興致勃勃:「娘娘,聽說淮州很美,這回我可要跟着娘娘好好見識見識了。」
我打斷了她的幻想,將其中一個裝滿銀票的包裹塞給她:「你別跟着去了,這錢留着給你用。」
「啊?」藍若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藍若是我從青樓帶着出來的,和我關係挺好,這回淮州之行,我還搞不清江聿言想幹嗎,如果他真的要殺我,我不想拖累藍若,況且,一個人逃跑比較容易些。
「母妃要走也不通知兒臣一聲嗎?」一道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望過去,厲馳抱着手臂,斜倚在屏風前,深眉俊目陷在陰影中,陰沉沉的,讓人不寒而慄。
心上一顫。
自從那晚後,我就沒臉見他。
他是被藥物驅使,而我,我能找什麼理由,酒?
不管什麼理由,都挺噁心的吧。
我扯了扯嘴角,有些僵硬地乾笑道:「怎麼會?我正打算找人去跟你說一聲呢。」
「母妃爲什麼躲着兒臣?是不是那晚……」
我急聲打斷了他:「你也知道你那晚酒喝多了,總是不聽母妃勸告。」我望向藍若,「你先出去吧。我跟殿下有點事要交代。」
藍若出去了,就剩我和厲馳兩人。
「我沒有躲着你,只是忙。」
「兒臣以爲母妃介意那晚的事。」
「我沒有。」
他走過來,俯身,直視着我。
「母妃生氣的話,就打罵兒臣好了,不要不理兒臣。」
「我說了沒有。」我別過視線。
「那你爲什麼不敢看我?」
我不得不看着他。
「阿馳,把那晚的事忘了,那只是意外,母妃不會怪你。」
他低下頭,聲音落寞。
「你明明生氣了。你都要丟下兒臣走了。」
像極了怕被遺棄的小動物。
真想把他打包帶走啊。
差一點就心軟了。
可是不行,他是未來的天子,還是我養大的崽。
他叫我母妃。
而我擔着母妃的名號,差點引誘了無知的少年,是個人都幹不出這種事。
我沒臉待在他身邊了,就算江聿言不讓我走,我也得走。
我嘆了口氣。
「我只是回家省親。」
「回家省親?需要把所有貴重的首飾都帶走嗎?」
我第一次覺得他的聰慧令人害怕。
「這叫衣錦還鄉,你懂不懂?」
「那母妃把兒臣也帶去。」
他的眸裏閃爍着某種令我恐懼的光芒,偏執的,炙熱的。
我心煩意亂。
「阿馳,你不能總是跟着母妃,這樣很沒出息。李皇后總想着把你拉下儲君之位,雖然京軍指揮權是移給了你,但是軍隊裏有多少他們的人,你應該多琢磨琢磨怎麼整理軍隊,鞏固權勢。你父皇一旦駕崩,你能不能順利登基,這都是未知數。」
他思忖片刻。
「他們不足爲患,登基也不是什麼難事,母妃要兒臣辦的,兒臣都能辦到,母妃不必憂心。」
我啞口無言。
「請母妃把兒臣帶着,兒臣陪着母妃也能把事務處理好。」
「……」
打發他,太難了。
-14-
幸好,太后讓厲馳去南郡查貪墨案,聽說牽扯到皇后一黨,查起來需要些時日。
我鬆了一口氣,他走了,事情就好辦多了。
可這個敏感多疑的少年臨走前,特意來囑咐我:「乖乖等兒臣回來。」
我敷衍了他一句,知道了。
他又強調了一遍:「母妃別亂跑,否則。」
他眯了眯眸,目光危險,「兒臣會生氣。」
「……生氣了又怎樣?」
「母妃試試。」
還威脅我,我忍不住笑起來:「難道你還能把母妃喫了不成?」
他俯身,揉了揉我的發,笑得溫馴。
「實在沒辦法,也只能這樣了。」
他明明笑着,我卻突然後頸一涼。
這孩子,天生的帝王氣質,就那種談笑風生間就誅人九族的可怕氣質。
我搖搖頭,不至於不至於……我自己養大的崽,我還怕他?說出去要被笑話。
……
厲馳前腳走,我後腳就上江聿言家去探望年邁的江老夫人。
當然,探望老夫人是假的,見江聿言纔是真的。
江聿言的書房。
我向他主動認錯。
「大人,我怎麼可能喪心病狂到對他動心思?請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較了,行嗎?」
氣性過了,我覺得自己衝動了,我又沒有活膩,幹嗎惹江聿言……
江聿言一眼看透我。
「紀雲芙,你再怎麼裝都沒用,回淮州省親一事,沒得談。」
「……」
認錯求原諒失敗。
我不得不想其他法子。
恰好這時,門縫裏露出一雙嫉妒的眼睛來。
寧昭昭?
我靈機一動。
「大人還缺荷包嗎?」我從懷裏摸出了個新的荷包,「熬了幾晚給大人做的呢……你看我的黑眼圈……」
是熬了幾晚,給厲馳做秋衣,至於這個荷包,讓藍若幫忙做的。
這黑眼圈和荷包還是發揮了點用處。
江聿言神色終於有些起伏,但他還在琢磨,還是不太信的樣子。
我落寞地打開窗:「算了,本宮又自作多情了。」
我抬起手,假裝要扔出去。
「這就是你的誠意?」
他聲音微惱,飛快奪走我的荷包。
「給我係上。」他冷着聲,命令我。
我忍不住翹起脣。
彎下腰爲他打結時,不小心碰到。
他悶哼了一聲。
我無辜地抬眸望他:「我不是故意……」
話音未落,江聿言一把撈起我,將我放在書桌上,大手一揮,書都被他拂到地上去。
「紀雲芙,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門的。」
就在這時,一聲嬌軟的女聲打斷了這一室的旖旎。
「聿言哥哥。」來的人,是寧昭昭。
我鬆了口氣。
總算是敲門了。
江聿言身體一僵。
我故意摟緊江聿言,妖妖嬈嬈的,「別管她。」
「聿言哥哥,外面下雨了,我沒帶傘,能進去躲雨嗎?」
江聿言很快掰開我的手,對着外面的人,聲音沉穩得令人安心。
「來了。」
很好,一如既往地偏愛寧昭昭。
我假裝露出失落的表情。
江聿言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聳聳肩,替他抻平弄皺的朝服,善解人意道:「大人怎麼還不娶昭昭姑娘呢?用不用本宮替你賜婚?」
江聿言拂開我的手,臉色陰沉。
……
寧昭昭一進來,場面有些尷尬。
她拉着臉,不情不願地向我請安。
我很好脾氣地跟她寒暄了幾句,再故意提起:「寧妹妹去過淮州玩嗎?」
江聿言很快朝我瞥過來一個警告的眼神。
我假裝沒看見,「那是我的家鄉,山清水秀的,蠻好玩的誒,過幾日本宮就要回家省親了,表哥也要陪我一起回去呢……」
寧昭昭聲音變了:「聿言哥哥陪你去?」
我笑盈盈道:「表哥沒跟你說嗎?」
「紀雲芙。」江聿言忍無可忍地叫了我一聲。
我捂住嘴:「啊,這是不能說的嗎?我還想讓寧妹妹陪着一起去呢,路上人多點好玩。」
寧昭昭委屈地望着江聿言,彷彿在控訴他爲什麼隱瞞着她。
江聿言臉色鐵青,卻不得不對寧昭昭極有耐心地解釋:「路途遙遠,又跋山涉水的,會很辛苦,昭昭,你就別跟着去了。」
寧昭昭一下子紅了眼圈,「聿言哥哥很煩我嗎?」
江聿言揉了揉眉心,「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我想跟着去,不可以嗎?」
我趕緊煽風點火:「寧妹妹一直待在家裏也挺悶的,反正路上有表哥你看着,也出不了什麼事。再說了,路上要是悶的話,我也可以教寧妹妹繡荷包啊,表哥不是最喜歡我的繡品嗎?」我故意指了指江聿言腰上系的新荷包:「這不,又跟我討了一個,不知道的,還以爲江府這麼大,沒一個繡工拿得出手的呢。」
寧昭昭臉唰地一下慘白,那柔弱的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見猶憐。
江聿言沒轍了,只能妥協。
「行了,昭昭,你想去就去吧,後天就要啓程了,你先回去收拾東西。」
很明顯,他想支走寧昭昭,再跟我算賬。
我趕緊挽起寧昭昭的胳膊:「許久沒見到寧妹妹了,我想跟你敘敘舊,一起走吧。我帶傘了。」
江聿言瞪着我,臉色比外面的天還陰沉。
我衝他嫵媚一笑:「表哥不用送了哈。」
第二個法子,成功。
唆使寧昭昭跟着我們一起回淮州,路上只要她在,就她那比我還作的勁兒,那江聿言就沒工夫管我了,那我就有機會逃跑了。
-15-
出發半個月了,途經月牙泉,我問江聿言:「本宮想去泡溫泉,可以嗎?」
他理都不理我。
我慫恿寧昭昭:「寧昭昭,你聞起來一股餿味,表哥沒說你嗎?」
寧昭昭被我嚇得花容失色,趕緊衝江聿言撒嬌。
「表哥,我想去泡溫泉,好不容易來一趟。」
江聿言看我一眼。
我忙甩鍋:「本宮可以不去的。」
江聿言真的是針對我,他義正辭嚴:「娘娘金體貴重,在車裏歇着吧。」
然後轉頭就帶着寧昭昭去了月牙泉。
狗東西。
不過,幸好他偏心,趁他不在,我藉故到林子裏吹了個口哨。
讓藍若事先買通的假刺客出現了:「現在動手嗎?」
我原本是想,趁着這會兒江聿言不在,讓刺客假裝挾持我,侍衛們肯定顧念着我是個娘娘的身份,不敢輕舉妄動,我再趁機跑路的。
可就在這時,林子外響起江聿言喊我的聲音:「紀雲芙。」
我臉色一白,這狗東西,怎麼去而復返了。
這麼短的時間,林昭昭不可能好了,那就是江聿言自己回來了,生氣,這人真是時刻盯緊我。
我只能讓刺客今晚先回去歇着,後面再見機行事。
人走了,江聿言也尋了過來,他狐疑地追問我:「出來這幹嗎了?」
我幽怨地看着他:「偷偷躲起來哭了,大人未免也太偏心了。」
江聿言:「……說實話。」
「……丟了個紅色絲帕,出來找找。」
這倒是真的,去找刺客碰頭的時候我一路認真找來着。
「很貴重?」
「那倒也沒有,就是之前出宮玩的時候,阿馳在路邊攤買給我的,雖然還剩幾條,但以後也見不着他了,我想都留着做個紀念。」
江聿言冷着臉,「丟了就丟了,別找了,回淮州我給你買,什麼樣的都有。」
那能一樣嗎?我撇了撇嘴,沒說話。
「紀雲芙。」也不知道爲什麼,江聿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嗯?」
他清了清嗓子,很不自然的樣子,「淮州也有溫泉,私浴的,安全性和隱私性更高,到時候我帶你去。」
我懶懶敷衍了句:「哦,好棒啊,表哥原來這麼疼我啊,真是難得。」
他很不高興:「紀雲芙,少陰陽怪氣。」
就在這時,一個侍衛驚慌失措跑過來。
「大人,寧姑娘出事了。」
江聿言神色微變,他接過侍衛手中那張紙條看,臉色愈發難看。
他看完紙條就看我,表情古怪。
我被他看得瘮得慌。
「寧妹妹怎麼了?」我湊過去看他的紙條。
我一看,心上一涼。
微服出行的我們,遇上採花大盜了,他們要江聿言拿着我去換寧昭昭。
我默默往後退,遠離江聿言。
可是江聿言仍然沉沉盯着我。
我後頸一涼。
「江聿言,你該不會爲了寧昭昭,要把我丟給那羣採花大盜吧?」
問出這話的時候,我幾乎都知道答案了。
在江聿言心中,寧昭昭和我,孰重孰輕,都不用問的。
我冷汗直冒。
果然,江聿言思忖片刻,很快作出抉擇。
「紀雲芙,你比昭昭聰明,膽子也大。你等下配合我。」
我有些發抖,「憑什麼?我就比她命賤嗎?」
江聿言很理智:「紀雲芙,這種時候別耍小性子了,不會出事的。」
「那萬一呢?」
「沒有萬一。」
一股鬱塞之氣堵在心口。
我知道我沒得選了。
「認識你真晦氣。」
江聿言當下面沉如水。
……
寧昭昭哭得特淒涼。
我龜速朝她那個方向走過去。
江聿言不知爲何,突然拉住我。
我心存一點點希望:「江聿言,本宮可以不去嗎?」
江聿言猶豫。
就在這時,寧昭昭哭得更大聲了:「聿言哥哥,我好害怕……我好想我爹爹啊……」
江聿言僵了片刻,還是鬆開了我的手。
「紀雲芙,聽話,配合我。」
「……我當初是怎麼瞎了眼看上你的?」
江聿言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鐵青。
我走到盜匪那邊,寧昭昭也回到江聿言身邊了。
敵人用寒光凜凜的刀挾持着我。
我心跳得厲害,緊盯着江聿言。
他的左手虛攏成拳,按照他剛纔的交代,下面他就要擲劍過來,然後我朝左一躲,迅速掙脫,朝他的方向跑,他會馬上接應我。
計劃,很完美。
可是,出了點意外。
我朝他的方向跑出沒兩步的時候,腿抽筋了。
而本來應該接應我的他,也因爲寧昭昭突然暈倒,沒及時接應我。
於是,悲劇了。
惱羞成怒的盜匪將鋒利的刀刃往我細嫩的脖頸上一壓。
血滋地一下冒出來。
我疼得倒吸一口氣。
江聿言臉色大變:「你們要什麼,我都可以給,別碰她。」
「別廢話,統統放下武器,轉過去,往後走十里。」
江聿言沒有動。
我又倒黴了,敵人的刀又往我脖上一按,「嘶。」疼得都忍不住冒淚花了。
「江聿言,我快疼死了!」我在心裏已經砍了他一百刀。
江聿言的臉色難看到極ţū⁶致,他看着我,咬牙道:「行,我們照做,別傷害她。」
很難得,江聿言良心發現了,可是沒任何用。
敵人扔了一堆煙幕彈,迅速將我推上馬車跑了。
-16-
「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水靈的娘們,要不玩完再弄死她?」
「反正小丫頭只說弄死她,沒說不能玩。」
「那誰先……」
這兩個盜匪頭目已經把我當成死人,爭吵了起來。
我忍不住插嘴:「你們說的小丫頭,是誰?」
「那就讓你死個明白,就是換你的那個小丫頭,你搶了她男人,她要弄死你。」
「……」
我算是聽明白了,所以是寧昭昭自導自演了這麼一出,勾結了殺手,想弄死我。
犯得着嗎?爲了一個江聿言,我服了。
我觀察了下四周,現在我是被押在一個山洞裏。
盜匪一共十來個人,兩個頭頭都在山洞這邊,而其餘的人聚在山洞較遠的一處地方,搭起篝火喝酒划拳了,很吵。
如果山洞這邊發生什麼事,他們應該聽不到。
山洞除了正對着小嘍囉們的出口,後面還有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狗洞,沒人守着。
也是,他們根本沒把我一個弱女子當作威脅,守衛自然鬆懈。
我飛速思考。
我一個人不可能對付十幾個男人,最有可能做到的是,殺死山洞裏的這兩個男人,然後鑽狗洞逃跑。
可我怎麼殺死這兩個男人?
就我這小胳膊小腿,硬拼是幹不過的,那隻能智取了。
我正想着,那兩個殺手頭頭已經猜拳完畢,大鬍子先進來了。
我深呼吸,開演。
「小美人,今晚讓哥哥好好疼疼你。」他一把撲過來。
我強忍着噁心,捶了下他胸口,給他畫餅。
「大哥只想要今晚嗎?」
大鬍子眼都直了,「小美人什麼意思?」
我咬咬脣,「大哥保住我性命,妹子不就可以跟大哥長相廝守了嗎?那個買兇的女人,她也不知道你有沒有真殺了我,大哥說殺了就行嘛,反正日後我就跟着大哥,也不在人前出現,她也不知道。」
大鬍子摸了摸大鬍子,果然動心了。
「當真?小美人願意跟我?」
我佯裝嬌羞道:「大哥這麼有男人味,可比我跟的那個姓江的好多了,他個廢物,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還是大哥這樣的好,我有安全感。」
他信了,飄了,一把摸住我的手,我趕緊往後躲,他神色一變:「臭娘們,耍我呢?」
我委屈道:「大哥就會兇人家,人家是想跟你長長久久呢。」
「這又是怎麼說的?」
「人家只想跟大哥一人好,可外面那還等着個胖子……」我假哭了起來,「這胖子還對大哥不懷好意。」
大鬍子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你給我好好說說,怎麼回事?」
我扭過身不說。
他追問我。
我擦着眼淚:「說了你不會信的,罷了。」
大鬍子被我這麼一激,還非要逼出個三七二十一,我只好一五一十說道。
「剛纔那個姓江的擲劍過來時,你是不是腳崴了一下,差點就撲刀上了,我在一旁都看得真真的,不是你腳崴了,是他胖子朝你腿上扔了個石頭。」
當然,大鬍子腳崴是真的,被丟石頭是我編的。
大鬍子表情逐漸憤怒,我繼續添油加醋。
「還有,爲什麼挾持人質的活讓你幹呢?你離人質最近,也是最危險的。」
「他其心可誅,肯定一早就想自己當老大,獨吞贓款和女人。」
兩三句下去,大鬍子已經徹底被我忽悠住了。
他破口大罵:「**,我當他是兄弟,他拿當我冤大頭。不行,我弄死他去。」
他掄起雙錘,我急忙勸住他:「打起來你受傷了怎麼辦?我會心疼壞的。不如這樣,你把他叫進來,等下我來分散他的注意力,趁他沒注意,你再偷襲他,這樣才萬無一失嘛。我可不想你出點什麼事。」
這下子,他徹底信了,摸了我的臉一把,嘿嘿笑:「小美人,你放心,日後我一定不會虧待你。」
我努力維持笑容。
他一走出去叫胖子,我趕緊把藏在鞋底的特製匕首摸出來,藏到袖子裏。
第二個胖子進來了,剛要撕我衣服。
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看着也不像啊。」
他愣了愣,「啥不像?」
「剛那個人,說你沒本事。」
胖子一把薅住我頭髮,「臭娘們,你想搞事?」
我疼得咬牙,「不信?把他叫進來對質?」
「叫就叫。」
胖子很快到洞口喊大高個,大鬍子進來了,我對着他遠遠拋了個媚眼。
大鬍子眼冒淫光,胖子順着他的目光轉過身來看我,啐了一口,「小騷貨,看我今晚不弄死你……」
「誰弄死誰,不一定哦。不信,你往後看。」
他剛扭頭,大鬍子的雙錘落下,砸碎了他的大腦殼,肥膩的腦漿迸灑出來,濺得滿壁都是。
怪噁心的。
我捂住眼:「啊好怕怕啊。」
大鬍子立刻丟下雙錘,撲過來摟我。
「美人兒別怕,這下你可是我一個人的了。」
滿嘴大蒜臭味撲鼻而來。
我屏住呼吸,「好啊。」
在他看不見的背後,我將匕首對準他心口致命的位置。
「不過,也得你有命纔行啊。」
利刃扎破跳動的心臟,腥臭的血噴濺。
他瞪圓了眼,咬牙切齒:「賤……人。」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匕首攪動,再次捅入。
又一具屍體轟然倒地。
痛快。
可是這種痛快的感覺很短暫。
我低頭看了看沾滿鮮血的雙手。
熱的,腥的,後知後覺地,感性滋生上來,一種無法抵擋的恐懼就像陰冷的蛇一樣,迅速爬滿四肢。
我看着四周,陰森森的山洞,開始腐爛的屍體流出暗紅冰冷的血,蜿蜒滿地,腦漿在牆上漫溢流淌,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地發抖,一種噁心的感覺衝上喉嚨。
彷彿被吸入黑暗幽冷的旋渦中,怎麼也掙扎不開。
直到一陣喧譁聲從不遠處傳來,刺痛耳膜。
我一下清醒過來,還不到能懦弱的時候。
我深呼吸,拎起殘敗的裙子,鑽出狗洞,一刻也不停,往山下沒命地疾奔。
凜冽的山風颳得臉疼,沿路的荊棘割破細嫩肌膚,夜被拉得漫長,極度的恐懼鞭笞着我不停Ţų₁歇地奔跑,直到山下的火光竄入眼中,彷彿絕境中生出的花,一種生的希望在乾涸的意識中冒出來。
茫茫夜色中,江聿言率領着人馬,舉着火把,在山下搜尋。
我覺得江聿言應該不想放棄我,不想殺我,不然他不會讓人放下武器確保我安全。
我想賭一把,賭一次,江聿言救我一次。
高大的灌木叢會阻礙山下的人視野,他們看不見我。
精疲力竭的我扯開嗓子喊他。
「江聿言,我在這。」
運氣故意與我作對,着急上火,我的喉嚨啞了,幾乎發不出聲音。
就在這時,不知道寧昭昭跟江聿言說了什麼,江聿言下令,帶着人朝反方向走。
不,別走。
求生的慾望被徹底激發,腦子轉得飛快。
對了,我發不出聲音,但灌木叢可以。
我拼盡全力拍打灌木叢,儘可能地製造刺耳的噪音。
我還將顯眼的紅色絲帕綁在枯枝上,高高舉起,希望有人能看見。
可是我沒想到,最先看見的,最先聽見的人,是寧昭昭。
她望向我的方向,陰森森地笑了笑。
然後大喊:「山上的灌木叢裏有埋伏,東南方向,小心。」
背對着我的江聿言絲毫不懷疑寧昭昭的話,直接下令:「盡數射殺。」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流年不利。
賭輸了。
眼前,無數的箭如流雨般穿空而來。
好像有什麼利器突地一下,穿透我的身體。
巨大的衝力推着我後退了一段距離。
一陣大風颳過,系在枯枝上的紅色絲帕一下飛走。
我渾渾噩噩,捂住鈍痛的胸口,伸手與風爭奪,卻一腳踩空,墜落。
……
江聿言突然心口鈍痛了一下,他迅速轉過身來,抬頭望上去。
什麼也沒看見,只有黑黢黢的樹影和幽僻的月光。
不知爲何,一種巨大的失落感扼住了他的心臟。
「紀雲芙,你究竟在哪?」
「聿言哥哥,對不起我看錯了,是樹影,不是埋伏。」
江聿言嘆了口氣:「往山上搜。」
「咦,那不是紀姐姐的紅色絲帕嗎?」寧昭昭指向西北方向,那處高樹上也掛着一方紅色絲帕。
江聿言眯起眼,他記得,這是她很寶貝的絲帕,或許是她故意丟下來提醒他的。
一種焦灼感燒過他的心臟。
他立刻下令:「是她的,往那邊搜。」
……
-17-
我成婚兩年了,但至今尚未圓房。
此時的我,行爲有些猥瑣,因爲我,正在窺伺一個沉睡的英俊青年。
他寬肩、窄腰、大長腿,窩在眼前這張狹窄的榻上,很侷促,但這點侷促絲毫不減他高貴的氣質。
我舔了舔脣,這個英俊青年,是桃花村最英俊的男人,也是我的男人,嚴格來說,是我還未徹底得到的男人。
窗邊的曇花正在夜放,芬芳馥郁的香氣在靜靜湧動。
大約是渴了,他無意識地抿了抿脣,線條起伏的喉結緩緩上下滾動。
一種張揚的吸引力與夜色一同滋生。
月光似水,潺潺滋潤過他冷色的脣瓣。
不動聲色,卻驚心動魄地引誘。
我嚥了咽口水,握緊榻沿,心驚膽戰地,將上身稍稍前傾,靠近他。
他的呼吸均勻緩慢,與我急促的呼吸交錯在一起。
心跳得極快。
即將觸碰那張柔軟的脣時,下頜被精準捏住。
「芙兒,不可以。」男人緩緩睜開那雙冷豔的丹鳳眼,無奈又寵溺地望着我。
「就一下。」
他一把將我抱起,「乖,回去睡。」
我扒拉着他的領襟,蹬着腿,「你不是我夫君嗎?你有義務履行身爲夫君的義務。」
他一臉頭疼的樣子,按住我亂蹬的腿,「你大病初癒,不宜多動。」
看來我是說服不了他了。
我盯上他聳兀的喉結。
我記得上次,就是不小心摸了他的喉結,他的呼吸就亂得厲害……
我悄咪咪伸出手,一點點靠近他的喉結,就在快得逞的時候,又被他捉住手。
我惱羞成怒:「哼,我要換夫……」
他的目光逐漸變得幽深,「你說什麼?欠罰了?」
我想起上回他的懲罰。
熱血湧上臉,我乾脆把臉埋進他的胸膛。
「什麼也沒說。」
……
我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別人家的夫君也這樣的嗎?
成婚兩三年,不圓房?我陷入了沉思。
很多事情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半年前,我在桃花村醒來時,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我男人。
那時候,我壓根不記得他是誰。
「你誰?」
他愣了片刻,「不認得我?」
「我們什麼關係,我幹嗎要認得你?」
他緩了緩,慢條斯理:「芙兒,我是你的夫君。」
當時我是震驚的。
我竟然成婚了,我有點不信。
他很無奈,說我們在官府備過案的,不信的話,可以去官府問問。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看了看他那張長在我審美點上的臉,我也就沒再懷疑了。
但是我一個青樓女子跟他怎麼認識的?我怎麼會在桃花村?還裹了一身的紗布,身上還很疼。
記憶一大片空白。
他爲我回憶。
他說我入宮當了宮廷歌女,而他是宮廷樂師,我們常在一起交流樂理,合奏,朝夕相處,情愫漸生,彼此傾心。
東宮太子宅心仁厚,成全了我們,放我們出宮。我們很恩愛,過着男耕女織的生活。
至於我爲什麼會纏了一身的紗布?
因爲兩年前我們外出遊玩,遇上盜匪,我失足跌下懸崖,重傷不起。幸好遇到一個巫醫,用蠱蟲爲我續命,我沉睡了一年多,才終於甦醒。
對於他說的話,我一般都是無腦信的,但現在看來,「我們很恩愛」這句話,有點可疑。
有哪對恩愛的夫妻不圓房的?
想想就來氣,他就那麼活色生香地在我眼皮底下晃悠,還不負責。
我踹了一腳被子。
窗邊的榻上傳來一道威脅的聲音。
「蓋好被子,睡覺。」
我又踹了一腳,以示抗議。
「嗯?」這是最後的警告。
我迅速爬起來,乖乖捲起被子矇住頭。
「睡就睡,討厭。」
-18-
訴求不滿的我頂着黑眼圈,抱着一盆衣服去溪邊洗。
淙淙流水旁已經聚了好些婦人,正在家長裏短。
我困得直打哈欠,這時聽見一個姐姐說。
「男人都愛硬撐,有隱疾他們也有苦說不出,只能裝作一副清心寡慾的樣子。」
我一聽,症狀全中啊,我乾脆將搗衣杵丟一邊,豎起耳朵,全神貫注聽。
「我們家那口子,以前也不上心,現在黏人得很。」
「還是得補,早補早好。」
「怎麼補的啊?」
「韭菜,鹿鞭……」
她報出了一串食物,我趕緊默誦。
有人突然問我:「誒,你們家二郎,怎麼樣?」
她們一個個眼睛放光,瞅着我。
我男人長了張招蜂引蝶的臉,村裏的女人都愛聊他。
家醜不可外揚,我打腫臉充胖子,低下頭羞澀道:「不說了,唉,腿軟……」
「嘖嘖……」
「怪不得你黑眼圈這麼重……」
我乾笑了幾聲,這時,耳畔劃過男人緩慢低沉的聲音。
「腿軟?」
我整個人呆住。
扭過頭一看。
我男人就站在我身後,抱着胳膊,一雙丹鳳眼豔光盪漾,就那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
我臉紅耳赤,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可下一瞬,直接被他強勢地拎回去,打橫抱起。
「是回家歇着,還是在這繼續嘮?」
周邊有人捂住嘴,有人捂住眼,有人沒忍住,啊啊啊地叫了幾聲。
我羞恥地捂住臉,「別說了,臊死人了。放我下來。」
他的手臂卻箍得更牢。
「娘子不是腿軟嗎?怎麼說?在這,還是回家。」
我在他懷裏扭了扭,顫抖地說:「回,回家……」
他大步流星,抱着我往家走。
「誒,等等,盆,衣服,杵都還沒拿呢……」
「丟了再買。」
我心疼錢,拽了拽他的袖子:「……這麼急回家幹嗎呢?」
他低眸看着我,那眼梢染上幾分豔色,喉結滾了滾。
「同夫人有要事相商。」
一種危險的直覺突然就蹦了出來。
……
院子門砰的一聲,被踹開,又是砰的一聲,被合上。
甚至來不及進屋,他猛地將我按到門上,狠狠親了上來。
我被他親得腦子昏昏漲漲的。
他今天是怎麼了?變了個人似的。
看着他那像狼ŧúₔ一樣的目光,我突然就慫了。
我氣喘吁吁地掙扎了一下,「我,我大病初癒,可能不太……」
「巫醫剛回信了,你的身體,現在受得住。」
「……」
我反應過來,臉紅得要滴出血來。
「你問巫醫?!!!」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目光像要將我拆骨入腹,「這不是我們芙兒最關心的嗎?」
我捂住臉,他一根根扒開我的手,再度吻上來。
熱烈春風裹挾着一樹的梨花香氣湧過來。
遠處山川明秀,近處晴空蔚藍,春色無邊,卻抵不過男人眼下那滴小淚痣的豔色半分。
他低聲誘哄:「芙兒,喜歡二郎嗎?」
我咬着脣,眸光瀲灩,「嗯……」
「不管二郎是什麼身份?」
「嗯。」
像得到批文,他徹底撕下僞裝,強勢狠戾地摧毀一切障礙。
簪環掉落滿地,白色薄紗被拋掉,飛上梨樹枝頭,風一鼓動,拉扯開,遮住春光的窺探。
圓滾滾的小狸奴竄過來,不諳世事地抱住男人的長腿,喵喵喵地爭寵。
愛貓如命的男人不爲所動,他喘息凌亂。
「囡囡,現在不行。
「現在,我是她的。」
我臉色潮紅,捂住他的嘴。
他看着我,輕輕一笑,春光盡數被揉碎,落滿他那雙原本孤冷的眸。
那一瞬,我心旌搖盪,分不清是爲他眸底旖旎的笑意,還是爲他眼下那滴嫣紅小淚痣。
-19-
直到不遠處炊煙升起,晨曦變烈日。
我窩在他懷裏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像魚偶然躍出金光閃閃的海面,一些碎片在午後的夢裏閃出來。
「想要母妃這樣的。」
「母妃好香。」
「母妃,幫我。」
「難道你還能把母妃喫了不成?」
「實在沒辦法,也只能這樣了。」
瑞獸香爐薄煙嫋嫋,珠簾裏一男一女。
男人懶懶地掀起冷的眼,朝我望過來。
他眼尾下那滴小淚痣刺痛我的眼。
他的目光鎖着我,緩緩啓脣:「母妃。」
我一下被驚醒。
心驚膽戰,冷汗涔涔。
厲馳攏緊我,午後的嗓音混着點啞,尤爲倦懶。
「怎麼了?」
我抹了抹臉上的汗,嚥了咽口水。
「做噩夢了。」
我聽着他又沉又重的心跳。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吧?」
厲馳忍俊不禁:「你指哪種?」
我脫口而出:「母子。」
問出口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是不是傻了。
厲馳沉默了。
我的臉一白,看向他。
他緩緩笑開:「都睡懵了,我們芙兒。」
我鬆了口氣。
「嚇死我了,我竟然夢見你喊我母妃。」
他注視着我,不說話。
我繼續問:「我們以前,是什麼樣的?」
他回過神。
「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碰巧在宮裏遇見了,又碰巧,相愛了。」
我嫌棄地瞪了他一眼。
「這麼平淡的嗎?一點也不浪漫。」
他揉了揉我的發,「我們芙兒肯與我相愛,已經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心口突然就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突然很想知道更多我們的回憶。
我追着他填補缺失的記憶。
「誰先愛上的?」
他不假思索:「我。」
我不由得翹起脣:「那是誰主動的?」
「一直都是我。」
「爲什麼是你?」
「本能。」
還挺會的,我有些羞澀,「那你怎麼娶到我的?」
他換了個姿勢,氣定神閒:「連哄帶騙。」
「……你好卑鄙,我要聽細節。」
他伸了個懶腰:「困。」
「不準睡。」
他闔眼假寐。
我搖他:「啊啊啊,不準睡,我沒問夠呢。」
他無奈地睜開眼:「最後一個問題。」
「和我在一起,什麼時候最幸福?」
他的語氣突然鄭重起來:「此時此刻。」
「嗯?」
他單臂抱起我,走到窗邊,輕輕一推,入目所及,萬里晴空。
「我們,得見天光了。」
他眺望高空的目光炙熱。
「?我們以前很見不得光嗎?」
他歪頭一笑,小淚痣搖盪,「因爲芙兒是個膽小鬼,不敢與我一起離經叛道。」
「……」大概是以前的我怕觸碰宮規?
「不過沒關係,」他將我抵在窗邊,在我耳邊低語,「芙兒就站在原地,我走向你就行了。」
心上又狠狠一悸,我忍不住問:「那你不會累嗎?」
他眸底閃爍的光芒有種摧毀一切的狂熱,「不會,只要你在。」
說着說着,他又使壞,狼一樣的目光,令人心慌。
我咬脣,「不是困了嗎?」
他音色喑啞:「芙兒可以解困。」
……
-20-
晴空上劃過的白鴿,院裏嘰嘰喳喳的小雞,廚房偷喫的小狸奴,它們看我的眼神都不清白了。
不知節制的男人,真的可怕……我算是自食惡果了。
「走不動路?二郎抱你。」
我抬起棉花一樣軟的腿,朝他狠狠踹了一腳。
「你一根手指頭都不要碰我。」
什麼溫柔,什麼禁慾,統統都是他裝的……他就是個餓狠了的狼。
然而,我的警告對他不起任何作用。
他置若罔聞,直接捉住我的腿。
「給芙兒帶個踝鏈如何?」
他的撫摸激起一陣陣酥麻。
我心上一顫一顫的,下意識想縮回來,他捏緊了,灼熱的目光鎖緊我:「嗯?」
他真是把我拿捏得死死的,我咬着脣,聲音不由得抖了:「帶……那個幹嗎?」
「晃起來,好看,還好聽。」
我咬了咬指頭,只要他不折騰我,他的大多數要求,我都是儘可能滿足他的,誰會不寵着自己的男人呢?
我臉頰一片緋紅,「可是我們村沒賣的。」
「這趟出去,二郎給你帶。」
我愣了愣,出去?又要出去?
厲馳爲了養家餬口,經常要天南地北跑買賣,一走就好幾個月。
心上瞬間落滿失望。
他很快察覺我的情緒:「怎麼了?捨不得?」
我鼻子酸酸的,「錢差不多夠花就行了,不跑買賣了好嗎?」
「最後一趟。」他倦懶的聲線劃過耳畔,低低沉沉的。
「這趟成了,讓我們芙兒做世間最富貴的夫人。」
「你乾的什麼殺人越貨的勾當?一趟能賺那麼多錢?」
他笑了笑,嚇唬我:「差不多。」
哼,成天就逗我玩。我扭過頭不看他。
他把我的臉掰回去,輕一下重一下地親上來。
「這趟會久點,你待在家裏乖乖的,不準擅自出村,一步也不準走出去。
「如果有什麼事,第一時間找隔壁的青川。」青川是厲馳買的家奴。
「知道了知道了……」每次他走都要老調重彈,強調無數回。
我真是懷疑他是不是什麼江湖惡匪,結了很多仇家,生怕讓人上門尋仇一樣。
有什麼好怕的,桃花村有陣法,除了本村的人,外人根本不知道怎麼進來。
-21-
厲馳走了,巷子口的李大娘來串門,跟我躲在裏屋嘮。
「上回你託我賣的繡品,可暢銷了,都賣到京城了。我家二狗說,有個貴人託布行問,能不能請你繡個荷包。」她說着,塞給我一袋錢,「這是定金。你幹不幹?」
一打開,黃澄澄的金子,我不假思索:「幹!!一百個我也給他繡。
「老規矩,不能讓青川知道。」
青川知道等於厲馳知道,厲馳是個醋罈子,要他知道我賣繡品給別人,後果不堪設想。
我每回都是趁他外出的時候,才抓緊繡一批,偷摸讓李大娘的兒子幫忙賣,貼補家用,我想趕緊攢多點錢,讓我男人安安心心地跟我守在桃花村,不用一年到頭在外奔波。
我掂了掂沉甸甸的金子,不知道是什麼冤大頭這麼砸錢,「那個貴人有什麼要求嗎?」
「說是繡個江字,再配上芙蓉花紋。」
不知道爲什麼,太陽穴突然突突跳了一下,一陣刺痛襲來,我臉色煞白,冷汗直冒。
「妹子,怎麼了?」
「沒事……就是,不知道爲什麼,好像繡過這樣的……」我按了按太陽穴,緩過勁來,「可能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冤大頭吧……」
「不過,這個人花這麼多錢就買個荷包?不會有詐吧?」
「二狗也打聽了,對方說你的針法和他亡妻的很像,睹物思人,所以才願意花錢買個念想。」
「那他還挺慘的啊,我熬幾晚儘快趕出來,積積德。」
很快,我就把荷包繡好交給李大娘,沒幾天,收到了更重的一袋金子。
「貴人很滿意,原本想親自上門答謝,但咱們桃花村的規矩,不讓外人進的,二狗拒了。」
「那就好,可千萬不能暴露我啊,讓二郎知道,又該不理我了……」
李大娘嘖聲道:「你可真是個夫管嚴。」
我這叫寵夫好嗎?
-22-
沒過多久,二狗娶回來一個媳婦兒,叫綠黛,長得水靈,還很會來事,一口一個姐姐,天天纏着我教她刺繡掙錢,我閒着也是閒着,就教她了,她投桃報李,給我送了些點心過來,很巧,她做的是我最愛喫的桃酥,一聞,甜香氣撲鼻,我饞了。
剛捻了一個桃酥遞進嘴裏,坐在牆頭盯梢的青川看見了,丟了塊石頭過來阻止我。
「夫人,公子說了,不能喫別人家的東西。」
「青川,公子一向聽誰的?」
「夫人的。」
「那你聽公子的,公子聽我的,你是不是該聽我的?」
青川撓了撓頭。
「再說了,你人不是在這嗎?我在你眼皮底下,還能出事?」
青川點了點頭:「不能。她要是下毒,我就殺了她。」
「……那我可以喫了嗎?」
青川翻牆跳下來,拿銀針戳了戳,確認了一遍,「夫人請喫。」
……我是什麼金尊玉貴的娘娘嗎?喫個東西還要驗毒。
就這樣,在青川眼皮底下喫了十來天,啥事都沒有,我還喫上癮了,一到下午,像有饞蟲勾着一樣,但這個下午左顧右盼,天黑了,綠黛也沒來。
我撓心撓肺,想她。
她還是沒來,想她想她。
坐不住了,我躲着青川,自己上她家去串門了。
「黛黛這幾日怎麼不來了?」
「哦,二狗又出去跑買賣了,家裏忙,就沒工夫去找姐姐了。」
正說着,我瞥見桌上的一碟桃酥,下意識嚥了咽口水。
綠黛彷彿與我心有靈犀般,將桃酥推到我面前過來:「姐姐,喫點?」
我客套了一句:「啊我喫過飯了,你自己留着喫。」
「我一個人喫不完,我婆婆又不愛喫甜的。你就當幫幫我啦,姐姐。」
誰會拒絕一個漂亮妹妹呢?
我勉爲其難:「這樣啊,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於是我就跟綠黛一邊閒聊,一邊喫桃酥,說着說着,倦意襲來。
我晃了晃神。
「姐姐,怎麼了?」
我揉了揉眼,扶着桌子起來,「困得厲害,我先回家休息一下。」
一站起來,雙腿發軟,怎麼回事,怎麼迷糊得這麼厲害?
眼前逐漸昏亂,綠黛彷彿分出兩個影子來。
她抓住我的手腕,對我笑了笑:「姐姐是該回家了,回你該去的地方。」
「綠黛?」
一種不祥的預感登地一下冒出來,我想甩開她,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姐姐,主子已經等你很久了,請上路吧。」
像一句詛咒,一種沒由來的驚恐扼住我的喉嚨,似乎有什麼危險的事即將發生。
我被推上馬車,一路顛簸,一種寒意逐漸襲來,這是離開桃花村了。桃花村一年四季如春,而出了桃花村,春寒料峭,我不由打了個冷戰。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在一片幽冷的桃花林中停住了。
綠黛似乎在與什麼人交談,那人的聲音壓得極低,我的意識顫抖得厲害,那低沉的聲音彷彿鋒利的匕首,透過厚厚的布簾,穿透進來,劃在肌膚上,叫人發冷,戰慄。
一個念頭跳出來,我認識來人。
就在這時,一隻修長白淨的手掀開了車簾。
那人眉眼森冷,似積滿常年不化的雪,他陰鷙的目光似巨大的網,將我罩住。
「紀雲芙,總算找到你了。」
他腰間的荷包輕輕晃了一下,嶄新的,江字,芙蓉花紋。
那個貴人?電光石火之間,有什麼東西一下子串起來,陰謀,這是陰謀。
我手心一涼,「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想幹什麼?」
他搖頭,寒笑了一聲:「真不記得了?」
像漲潮,破碎的記憶突然湧了上來,紛亂,細碎,我試圖去捕捉。
可是一觸碰,就像有什麼可怕的怪物緊隨其後,咬上脆弱的神經,鑽心地疼痛。
「疼。」我不得不彎下腰,抬起手臂去揉壓漲痛的太陽穴。
袖子落下的那瞬間,手腕被一把扼住。
那人盯着我手肘的雪白處,目光幽冷得可怕,「他碰了你。」
我咬牙想掙脫:「放開我,你別碰我。」
他看着我,靜了靜,下一瞬,用力一摜,我整個人跌到他身上,他發狠吻上來。
「不碰你?你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沒人比我有資格碰你。」
「混蛋……我男人會殺了你。」
他笑得寒厲:「你男人?行,你不記得了,我來告訴你,你口中的男人,他是東宮太子,你的養子,人前,他要叫你一聲母妃。」
像一個驚濤駭浪迎面拍打過來,我被捲入無法呼吸的旋渦中。
「你胡說什麼?我是宮廷歌女,他是樂師,什麼太子,什麼母妃……你有病吧你。」
怎麼可能,這個人在撒謊,我男人怎麼可能是我養子,這是大逆不道,不可能的,厲馳不會騙我的。可是爲什麼,一些碎片就在這時突兀地襲擊過來。
「母妃幫我。」
「母妃,乖乖等我回來。」
彷彿置身於見不得天日的深海,渾身發冷。
不,不是,那只是我做過的夢,是那個午後做的噩夢,不是真的。
男人嗤笑一聲,他掀開後面的窗簾,遠處火光沖天,殺聲盈沸,兩支軍隊混戰在一處。
「一個樂師,能使喚得動青川小將軍和東宮私軍嗎?爲了金屋藏嬌,我這個好外甥真是煞費苦心。
「可惜,現在他自顧不暇了。」
渾身的血液在急速地冷卻,男人將渾身乏力的我一把按到懷中,「紀雲芙,你終究還是我的。」
-23-
江聿言找人替我治失憶症。
細長的銀針密密麻麻扎入血管,穿過經脈,將四分五裂的記憶盡數縫補起來,就像置身於一場前所未有的災難中,我盯着牀幔,從未如此絕望過。
不倫二字將我徹底釘死在恥辱板上。
「起來喝藥。」江聿言端着藥,坐在牀沿上,目光陰鷙地看着我。
「不用你假惺惺。」親手將我推上不歸路的人,是江聿言。
「不喝是吧?」
「滾。」
「行,那就按照我的法子喝。」
他喝下一口,猛地按住我的後腦勺,強勢地哺了過來,苦澀的藥水嗆到喉嚨,我一噁心,吐了他一身。
江聿言的臉色瞬間陰雲密佈。
「怎麼,還爲他守節?」
他直接戳中最痛的傷口,我不想讓他看我笑話。
「江聿言,那你又是什麼意思?這樣纏着我幹嗎?」
江聿言抿緊脣,寒眸盯着我,眸色複雜。
我不由譏笑道:「你該不會突然發現自己愛上我了吧?」
「那又如何?」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可是江聿言卻面不改色接着說:「紀雲芙,兩年前我就想帶你回淮州成婚,現在也不遲。」
笑話。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我忍不住笑起來:「大人愛我?愛我就是親手將我推給採花大盜糟蹋?」
江聿言臉色鐵青。
「寧昭昭她膽子小,撐不住場面,你跟她不一樣,你冷靜勇敢,能和我配合得很好,如果不是出了意外……」
我被氣笑了。
「江聿言,你當初說萬無一失,可你因爲寧昭昭,無數次失誤,是我去承擔你的失誤。
「我很勇敢?我有辦法不勇敢嗎?除了我自己,誰能保我?我是被你逼出來的,江聿言,我是個人,我也會怕啊,你爲寧昭昭考慮過所有一切危險的後果,從沒爲我想過一絲一毫,落到那些採花大盜手裏會被蹂躪成什麼樣,你想過嗎?」
江聿言臉色由青轉白,「當時情況緊急,我沒顧得上那麼多。」
「看,江聿言,這就是你的本能反應,你打心眼就不覺得我這樣一個青樓女子值得被平等地尊重,愛護。
「江聿言,我紀雲芙出身是下賤,可這不代表,我要接受你施捨過來的,劣質的,令人作嘔的愛。」
江聿言臉上陰雲密佈,他垂着的右手握成拳,手背青筋迸現,突突跳着。
「要怎麼補償你,才能翻篇?」
爲什麼他可以這麼理直氣壯呢?
我定定地看着他,冷笑:「翻篇?大人和我的仇,是翻不了篇了,大人莫不是忘了,您還親手射殺了我?」
他擰眉,「紀雲芙,你又在胡說什麼?」
當初那種以爲是救贖,結果是毀滅的憤懣感一下盈滿心頭。
我眼圈發紅,「東南方向,灌木叢,我就在那裏舉起紅色絲帕,向你求救,結果呢,您親手下令射殺我這個倒黴鬼,江聿言,你還需要更多細節確認嗎?」
江聿言端藥的手一抖,哐噹一聲,一地碎片,深色湯汁盡數灑在地上。
「紅色絲帕,明明是在西北方向。」他嗓音微啞。
我冷笑:「大人不記得了嗎?我曾經丟過一個帕子。」
此時正是日薄西山,深紅殘陽自窗子大剌剌潑灑進來,一室血光暗湧,可眼前人臉上血色盡褪,蒼白如紙。
-24-
江聿言內疚嗎?或許內疚,可惜非常短暫。
第二日,他若無其事,讓裁縫來爲我量做嫁衣。
「江聿言,你腦子不清醒到要娶一個憎惡你的女人爲妻子?」
「爲什麼不?事已至此,我不需要你愛我,我們成婚,你一樣是我的女人,爲我生兒育女,與我白頭偕老,生死同衾。」
無恥至極。真的,任何人下注賭江聿言的良心,一定賠得傾家蕩產。
「你做夢!你憑什麼以爲我會嫁給你這個殺人兇手?」
「難道你想眼睜睜看着他死嗎?」
他輕而易舉拿捏住我的死穴。
我知道這樣不應該,我一手養大的狼崽子撒了一個彌天大謊,策劃了一場倫理的滅頂之災,毫無疑問,身爲長輩的我必須親手扼殺這場災難,將他徹底劃入陌路人,可是,相依爲命七年,我根本做不到對他坐視不管。
我深吸一口氣,「他怎麼了?」
「皇帝病危,皇后先發制人,反了,他們在阿馳回宮的路上設了伏擊,我趕到的時候他身負重傷,現在還昏迷不醒。」
「他怎麼可能不帶護衛?」
江聿言冷笑:「我的好外甥也是色令智昏,爲了藏你,他每次去桃花村,帶極少的護衛,掩人耳目,這次更離譜,他把自己的私軍留下來護着你了。」
一種惶恐不安的感覺再也按捺不住,在四肢百骸燒開了。
他走了一個多月,一封家書也沒有,大約就是出事了。
我強壓住不安,冷聲問江聿言:「所以呢,現在宮裏是什麼情況?」
「皇后現在將太后幽禁,只要阿馳死了,她就可以讓錦王矯詔嗣位了。」
「你是他舅舅,你們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你不會蠢到把阿馳交出去吧?」
江聿言冷笑:「那倒未必。皇子可不僅僅只有阿馳,錦王。」
「你什麼意思?」
「我把阿馳交出去,借皇后之手除了他,再以謀朝篡位的罪名處理了皇后錦王,後面隨便找個單純的小皇子推上皇帝寶座,不是兩全其美嗎?」
我額上冒冷汗,「你是他舅舅,爲什麼?」
「那個狼崽子可不會甘心做一個傀儡皇帝,他若是登基,處理的第一個人就是我。」江聿言臉色陰沉,「更何況,他搶了你。我豈能容他?」
「江聿言,你真是喪心病狂。」
「那又如何?紀雲芙,你想救他,就跟我成婚,好好過日子,我留他一命。」
「呵,難道你會爲了我放棄你的計劃嗎?」
江聿言笑了笑:「不會。不過,只要東宮太子名義上死了,我一樣可以處理皇后。至於是不是真的死,那就要看你了,紀雲芙。」
一種寒冷的感覺自後頸油然而生。
「我要見他,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騙我?」
「行,但你只能遠遠看他一眼。你總不能指望我這個未婚夫慷慨到,看着你和別的男人難捨難分吧?」
指甲陷入掌心,「可以,只要讓我見他。」
……
厲馳被關在大昭寺佛塔。
隔着窗,我看到了沉睡中的厲馳,他身上纏滿白色繃帶,蒼白虛弱。
心上焦灼,我探身想好好看看他,腰上一緊,江聿言從身後擁過來。
「如果你還要看下去,我不介意當着他的面,和你親熱。」
手腳冰冷。
牀上的人動了動,似乎有醒轉的跡象。
我呼吸一窒,慌亂關上窗,握住他的手,身體發抖,「我跟你走。」
-25-
江聿言準備大肆操辦這場婚禮,他甚至帶我見江老夫人。
江老夫人認出了我,她氣得將手邊的柺杖砸過來。
「這就是你千挑萬選的媳婦?」
江聿言將我往懷裏一拉,轉過身,用後背去擋。
我聽見他悶哼一聲,聲音不輕不重。
「母親,兒子認準了她,如果母親不想江家絕後,就同意我們的婚事。」
江老夫人氣得發抖,「我寧願江家絕後,也不要一個青樓妓辱沒江家門楣。」
江聿言大聲喝止:「母親。」
「你糊弄別人成,想糊弄我?你當真以爲母親老糊塗了,什麼遠房表妹,我們傢什麼親戚我不知道,當初你鬼迷心竅,要把她藏下來,我煞費苦心,在陛下臨府時把她推出去獻藝,好不容易送她入宮,平了這起禍事,你如今又……」江老夫人氣急攻心,劇烈咳嗽起來,「你若執意跟這個禍水成婚,母親就死在你面前。」
江老夫人強烈反對,江聿言卻無動於衷,「若母親真要這樣做,那兒子就一命抵一命,償還母親生養恩情。」
江老夫人被氣暈了,鬧得雞飛狗跳,最終,這母子各退一步,江聿言娶我,以側室的名分。
入夜,後背被砸得瘀青的江聿言,強迫我爲他上藥。
他趴着,背對着我,語氣森冷:「你今日爲何一聲不吭?」
「大人不是很清楚嗎?我跟江老夫人立場一樣,也不同意這門婚事。」
手腕突然被攥住,江聿言將我一扯,藥膏哐地一下掉在地上,他眸光沉冷,一言不發,開始放肆……
我心絃一緊,忙抓住他的手。
「江聿言,我願意跟你好好過日子,但你得學會尊重我。」
他的動作頓了頓,抬起那雙寒眸,盯着我,「什麼意思?」
「離成婚沒幾日了,爲什麼不能等那個時候呢?名正言順。」
「名正言順?」他沉吟片刻,「紀雲芙,你最好別騙我。否則……」
他目光沉沉看着我,一字一頓:「弄,死,你。」
-26-
婚事在即,江聿言將我拘得很緊,我實在想不出任何法子,可以帶着大昭寺的厲馳一起逃跑。
就在這時,寧昭昭探親回來了。
她看見我,臉色大變,像見鬼了一樣。
「你怎麼會……」
我看着她,脣角一勾,窩進江聿言的懷裏,嬌慵道:「這是誰啊?」
我並沒有告訴江聿言關於寧昭昭買兇殺人的事,沒有證據,他不會信我,況且現在,我還需要寧昭昭。
江聿言裝模作樣地介紹了一番。
「她是寧昭昭,我恩師的女兒,與我情同兄妹。
「昭昭,這是紀雲蓉,紀雲芙的孿生妹妹,你也叫她姐姐就行了。」
江聿言要娶我,當然又現編了一個身份。
「紀姐姐是聿言哥哥什麼人啊?」她怎麼也沒想到,死了一個紀姐姐,還有一個紀姐姐。
此時的她,臉上血色全無。
「昭昭,我和你紀姐姐要成婚了,你回來得正好,趕上了。」
寧昭昭腳步踉蹌了一下。
我笑盈盈問:「寧妹妹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差?難道妹妹不贊成這門婚事嗎?」
江聿言語氣微沉:「昭昭?」
寧昭昭緩了緩,很快調整過來:「我當然替聿言哥哥高興啦。」
「寧妹妹今年幾歲?找夫家了沒?」
她警惕地看着我,抿着嘴不說話,江聿言回答了我:「昭昭今年二十歲,還沒定人家。」
我佯笑,嬌嗔:「你怎麼做人家哥哥的?到現在也不給寧妹妹找夫家,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給自己養媳婦呢。」
江聿言臉色冷了下來:「胡說什麼呢?」
我從江聿言懷裏掙脫出來,拂了拂裙上的褶子,作勢要走,「那大人就當我胡說,我就不耽誤你們兄妹敘舊了。」
江聿言直接將我扯回懷裏,「氣性越大了,誰慣的?」
我暗中觀察寧昭昭,她臉色發白,很好。
我故意跟他打情罵俏:「誰讓你兇我?」
「……」
我嬌滴滴地纏他:「你幹嗎不給寧妹妹找夫家呢?」
江聿言一副頭疼的樣子,可他明顯很受用,「找找找,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我直勾勾盯着他:「聿言,你的脣好乾誒,要不要潤潤?」
江聿言呼吸有些亂了,將我按緊。
我瞥向寧昭昭:「還有人呢。」
江聿言掩脣輕咳,望向寧昭昭,他氣息不穩,「昭昭,沒什麼事你就先回去吧。」
被冷落在一邊的寧昭昭徹底煞白了臉,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我暗中鬆一口氣。
逼急了寧昭昭,她纔會走極端。
婚事在即,她不可能眼睜睜看着我嫁給江聿言,那她要麼對我動手,要麼對江聿言動手,我沒有機會讓她下手,那她只能盯上江聿言。
我得給她創造機會,趁着她對江聿言下手的時候,帶上厲馳逃。
這個地點,必須是在大昭寺。
「想什麼呢?」
江聿言捏住我下頜。
我趕緊推開他:「江聿言,尊重,懂不懂?」
他看着我,眯了眯眼,「紀雲芙,剛纔是你先的……」
我爲他斟了杯茶,乖巧地喂到他脣邊:「大人脣乾,多喝點水,解解火氣。」
-27-
婚禮倒數第三天,我半夜尖叫。
江聿言聞聲趕來,推開門,我正拿着剪子戳自己的頸,已經戳出血了。
他臉色煞白,一把奪下,「紀雲芙,你瘋了嗎?」
我大笑:「這個賤女人,殺了我們兄弟倆,今天我們要她償命。」
我去搶江聿言手中的剪子,搶不到,我就去撞牆,撞得一額頭血。
「今天她必須死。」
江聿言被我嚇壞了,將我死死按在懷裏。
「你們是什麼人?」
我的聲音淒厲古怪:「我們就是當初在山洞被她殺死的那兩個冤死鬼,冤有仇債有主,今天我們兄弟倆只要索她的命,你不要多管閒事,給我滾。」
我瘋狂推他,然後咬自己的舌頭。
江聿言掐住我雙頰,不讓我咬舌頭,一邊命令下人:「把她捆起來。」
我大哭大喊,最後昏厥過去。
快黎明的時候,我看着死死摟着我的江聿言,聲音疲憊:「江聿言,你幹嗎待在我房間?」
江聿言臉上冷汗涔涔,他盯着我:「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你說什麼啊?你爲什麼待在我房間?」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腳被縛。
「放開我,你就是這麼對待你的未婚妻的?」
江聿言心有餘悸般,嘆了口氣,「紀雲芙,今天我陪你去大昭寺求個平安符。」
大昭寺是京城第一名寺,那裏的主持也和江聿言熟識,如果我被厲鬼所纏,他必然是帶我去大昭寺,一切按照計劃開展。
寧昭昭不會放過任何接近江聿言的機會,她跟着我們一起來了。
-28-
陰天,黑雲壓城,叫人無端生出些膽戰心寒的感覺。
我倚着車壁,忐忑不安,不知道能不能成,如果不成,事情敗露,江聿言會怎麼對付我。江聿言從來都不是一個慈悲的人,這些日子他對我難得地縱容,那是因爲我沒有踩到他的底線。
藍若拍了拍我的手,安慰道:「娘娘,盡人事聽天命。」
藍若是我前幾天哄着江聿言,讓他從宮裏把她弄出來陪我的,我和藍若主僕情深,他知道,也不會多疑,我辦不了的事,她替我辦了。
我深吸一口氣,握緊她的手,「藍若,若是敗了,我會盡全力護住你。」
藍若哼道:「只盼娘娘別像上次那樣,將藍若一人丟下。」
「我那不是怕連累你嗎?」
藍若嘁了一聲:「娘娘小瞧誰呢?生途死路,藍若都願意跟隨娘娘。」
我颳了刮她的鼻尖,笑了笑:「行,本宮允了。」
轉眼就到大昭寺了,江聿言抱我下車,主持來接我們,敲鐘誦經一天,用完晚膳,風開始大了起來,倚欄眺望,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蕭瑟感,倒春寒,陰匝匝地冷,大約是要下北國春的最後一場雪了。
我回到齋房內,焚香更衣,挽髻上妝,一番描抹,鏡中女子姿態慵懶,雲鬢如雲,雪膚紅脣,美目流轉,媚態十足。
差不多了。
我提着小酒壺敲開江聿言的門,衝他偏頭一笑:「江聿言,晚來天欲雪,欲飲一杯否?」
金步搖輕輕一晃,在江聿言清冷的眸裏擊撞出驚豔之色,他凝視着我,喉結滾動,「進來。」
在寺廟本該禁酒色,可他爲我破戒了。
我一杯又一杯地爲他斟,直到微醺,他的手從碧色瓷杯往上移,抓住纖纖玉指。
他醉眼矇矓,「紀雲芙,你又招我了。」
他大掌一扯,我坐到他腿上,我笑盈盈,蠱惑他:「嗯,你喝光,我負責到底。」
其實江聿言的酒量真的差勁。可架不住我呢喃軟語,他跟自己較勁,一壺見底。
他抹掉我脣上的口脂,皺着眉,「乾乾淨淨的,不好嗎?」
我搖搖頭,將他的手拿開,「可是,雲芙出身於污穢之地,與乾淨二字,實在搭不上邊。」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可是那藥力發作起來,他揉了揉眉心,試圖緩解,我扯掉他腰間令牌,站起來,離開他,「江聿言,我給你換一個乾淨的來。」
他想抓住我,可他沒有任何力氣,我用的是他將我從桃花村誘騙出來的藥。
「紀雲芙,你究竟想幹什麼?」他眼睛發紅,聲音開始沙啞。
「我想,成人之美。」
我推開門,寧昭昭像陰溝的老鼠,躲在柱子陰暗處,我望向她的方向:「寧昭昭,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我將一包烈性藥扔到柱子底下,「用了這個,江聿言會不顧一切將你變成他的女人,你自己選擇。」
一旦她染指江聿言,江聿言不會放過她。可能顧念着她父親的恩情,他不會殺她,但是必定不會再留她,失去江家庇護的寧昭昭,日子不會好過。比起直接殺死她,讓她最愛的人親手毀滅她的希望,不是更好嗎?
我給了她選擇權,但對癡戀成魔的她來說,只有一個選項。
……
腰牌交給事先買好的內應,讓他們僞裝成江聿言的人,以轉移人質的藉口救出厲馳,我和藍若待在馬車等他們。
雪開始落下來,直到地上覆了一層銀白,沒人出來。
我心底開始焦灼,不由得裹緊大氅,「藍若,你在這等等,我去看看。」
藍若不肯,她按住我:「娘娘歇會吧,我比你機靈多了,我去看看,如果有什麼事,我撒腿就跑。」
時間在漫天的大雪中靜靜流淌,直到一旁的梅樹也被染上雪色,仍沒人回來。
未知的恐懼在鞭笞着我,將絲絲陰冷抽入骨肉之間,小腹因爲緊張而隱隱作痛,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只能捂着小腹艱難地朝囚禁厲馳的佛塔方向走。
塔下沒有守衛,藍若的石榴簪子掉在白雪地上,像血一樣觸目驚心,一種恐怖的感覺扼住了我的心臟,從凌亂的腳印來看,她是被拖走的,軌跡一直延續到塔門前。
事情敗露了。
佛塔屹立在茫茫大雪中,像神明俯視世人,可此時,神明太遙遠,救不了任何人,藏於佛塔內的是地獄惡鬼,而我不得不主動獻祭。
佛塔高七層,彷彿走在一個醒不來的噩夢裏,每一步都心驚膽戰。終於,跨上最後一個臺階,進入第七層,刺目的光陡然扎入眸中。
逆着光,一人負手立於彩色琉璃窗前,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戾氣。
在他左手一側,一排護衛用刀架在三個內應的脖子上,藍若則被押至另一個敞開的琉璃窗前,半個身子已經懸空,很驚悚,只要押着她的人鬆手,她會從七層高臺墜落下去,粉身碎骨。
心瞬間提到嗓子眼。
鵝毛大雪飄進來,叫人冷得渾身發抖。
我很快意識到,我踩到了江聿言的底線,我徹底惹怒了他。他在報復。
我立刻雙膝跪地:「江聿言,我錯了,放了他們。」
背對着我的人一言不發,陰森的氣息蔓延開來。
我膝行向前,抱住他的腿,聲音顫抖:「江聿言,要怎樣,怎樣纔可以放過他們?」
「鬆手。」
「不,我不要,江聿言。」
他寒笑起來,聲音嘶啞:「ŧų⁷你不聽話,我又捨不得殺你。
「那怎麼辦呢?總得有人爲你受過。」
他漫不經心,屈指敲了下窗臺,須臾,冷刀砍斷骨肉,一個瞪着眼的人頭滾到地上。
指甲陷入掌心,極致地冷,可除了發抖,我似乎什麼都做不了。
我不敢再說話,生怕再激怒他。
可他卻轉過身,蹲下來,掐緊我雙頰,直視我的眼睛:「紀雲芙,你將我送給了別的女人。你怎麼敢呢?嗯?」
他袍服落拓,敞開的領口露出脖子上鮮紅的痕跡。
被他掐得雙頰痠痛,我咬着脣,眼中蓄滿眼淚。
「不說話?
「無話可說是嗎?」
他搖搖頭,對着左側的護衛,做了一個手勢。
一陣熱血又潑到雕樑上。
我像狗一樣抱住他手臂,無助絕望地乞求:「江聿言,求求你,不要這樣,我們好好說話,行嗎?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我彌補,我可以怎麼彌補你?你告訴我。」
他目光駭人。
「紀雲芙,你不是很會琢磨人心嗎?你琢磨琢磨,我究竟想怎麼樣?」
發瘋的江聿言,應該怎麼對付?
就在我遲疑的這瞬間。
「太慢了。」他掙脫我的手,在我頸間比了一個殺戮的動作。
最後一個內應轟然倒地。
「只剩下藍若了。」他緩聲提醒我。
渾身血液一下凝固。
我死死抓住他的手:「我將我自己送給你,江聿言,就現在。」
他冷冷譏笑:「行啊,那你脫啊。」
衆目睽睽。
被捂住的藍若含淚拼命衝我搖頭。
「好啊,主僕情深。」他冷笑着,手似乎要掙脫我,「你試試,再慢一點。」
我拼盡全力按住他的手:「江聿言,我脫。」
我發狠地扯掉藏在大氅下的絲帛。
無數雙垂涎的眼睛。
只剩下一件大氅。
這一件落下,身無蔽物。
我閉上眼,眼淚滑落,「江聿言,在你心中,我永遠都是那個下作的青樓妓。」
我的手停在大氅的繫帶上,輕輕一扯。
眼前閃過江聿言在青樓買下我的畫面。
初夜,我在高臺之上跳舞,有變態的富賈用金子砸我:「脫啊,脫一件,一百兩。」
我站在燈火通明中,停下舞步,茫然四顧。
無數雙垂涎的眼睛。
老鴇在臺下催促:「紀雲芙,脫啊,聽到沒有。」
目光似刀子,在我身上千刀萬剮。
我的手哆嗦着,解開第一顆釦子。
可就在這時,有人從高樓上扔下萬兩銀票。
「她是我的了,不準脫。」
而當初那個叫我不準脫的人,此時此刻,他命令我脫。
救贖與毀滅,江聿言在我的人生中擔任了兩個角色。
氅衣滑落。
似乎有無數的目光在凌辱我。
我顫抖不已,絕望的感覺扼住我的喉嚨。
紀雲芙,無論離開青樓多久,都還是男人的玩物。
……
很突兀地,我在下一瞬被按入男人冰冷的氅衣內。
或許江聿言的良心在此時突然短暫地迴歸了一下。
「不想死的轉過身,統統給我滾。」
腳步聲慌亂,木梯搖搖欲墜。
塔內的光黯淡下來了,只剩下我和江聿言。
我聞見他身上的女人香,一種恐懼的感覺蔓延。
他伸手一扯,扯落他那身道貌岸然的人衣,很快,他身上遍佈的痕跡一覽無遺。
他鳳眸似染了血般可怕。
「拜你所賜,很髒吧?」
燃燒的怒火會吞噬人。
我驚懼地往後退。
他粗暴地拽住我的腿:「逃什麼,我們都髒了,不是剛好嗎?」
我搖頭,喉間哽咽:「江聿言,你放過我這次,我們馬上就要成婚了,尊重我最後一次,我們還有機會的。」
他笑了:「尊重?我願意給你的時候你不珍惜,現在?太晚了。」
「你今天要是這樣做了,我永遠都不可能原諒你。」
「無所謂。」他態度強硬,「我只要你成爲我的人,就夠了。」
……
彩色琉璃窗被光線割碎,四分五裂。
塔檐下的佛鈴在大雪中發出悽婉的嗚咽聲。
我將脣咬得出血,小腹間的疼痛發作起來,「江聿言,疼……放過我。」
眼前逐漸昏暗,似乎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從大腿間滑落。
模糊的視線裏,江聿言的臉色變得慘白,「紀雲芙,你又耍什麼手段……」世界忽遠忽近,在破碎,在崩潰,他的聲音逐漸驚慌,「我不碰你成了吧,你別……」
最後一線光徹底暗下去。
-29-
再糟糕的經歷也會過去的。
我還活着,只是醒來時,江聿言拿着一把匕首在我小腹上輕輕比劃。
我呼吸一窒。
聽見他平靜得可怕的聲音。
「你有身孕了。」
命運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讓我的世界崩塌一次。
我緊盯着江聿言手中的匕首,心提到嗓子眼。
「你想怎樣?」
他看着我:「那你呢,你想怎麼處理?」
我知道,我應該把孩子打掉,就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可是很可悲,我捨不得,這是一個小生命,我一手締造出來的,締造它的時候,滿懷熱烈愛意,在浩瀚的春光裏,在滿院的梨花中……它有關愛與浪漫,它是屬於我的,有了它,我在世上就不是孤獨的一個人了,會有一個新的生命,和我流着一樣的血脈,我不想讓它無聲消亡。
很罪惡,很自私,可我想任性一次。
我很累,我閉上眼,繳械投降:「如果你要殺了它,就連我一起殺吧。」
「如果我認了它呢?」
我緩緩睜開眼:「什麼意思?」
江聿言聲線清冷。
「紀雲芙,當初我將你扔給採花大盜,大昭寺裏你將我推給寧昭昭,就當扯平了。
「我仍然想娶你,而你的私生子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爹。」
看來他是冷靜下來了,不發瘋了。
「它不需要爹。」
江聿言玩弄着手中的匕首,「那藍若呢,你不想管她了?」
我虛弱地笑了笑:「你看,江聿言,你還是逼我,又何必裝作一副深情脈脈的樣子呢?」
江聿言也乾脆不裝了:「要麼安心嫁我,要麼看着藍若死。」
「我想知道,我究竟哪裏出了差錯?」
「因爲關在佛塔的人,根本不是厲馳。他戴着人皮面具,沒有近距離接觸,你也分辨不出來。你們一拿我的腰牌去轉移人質,事情就敗露了。」
「……你真夠卑鄙的。」
江聿言不以爲然:「我也是希望你別鬧,乖乖做我的新娘。早知道藍若對你有一樣的制約效力,我就不用這麼大費周章了。」
「……他究竟在哪?」
江聿言搖頭:「不知道,他失蹤了。」
「寧昭昭呢?你怎麼處置她?」
江聿言眯起眼,「你對她究竟有什麼仇?要這樣害她?」
「當初採花大盜的事,是她買兇殺人,我求助的時候,也是她引導你們射殺我,她既然害我,就不要指望我對她存有憐憫之心。」
江聿言臉色微變:「先前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看着他:「江聿言,我早就對你失望了,我不指望你能爲我撐腰。所以呢,你打算怎麼處置她?」
江聿言別過視線,不看我,或許是不敢看,「她父親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欠她的,沒辦法殺她。
「我只能將她逐出江府。她離開江府,日子不會好過。」
跟我想的差不多,我沒有任何情緒。
「我累了,你可以出去了。」
江聿言站起來,走到門口,背對着我,聲音壓得很低。
「大昭寺那天,是我氣瘋了,以後不會了。
「我們成婚後,我會學着把你放在第一位。」
我冷笑:「無所謂,江聿言,你也不需要再用什麼懷柔政策了,爲了藍若,我會嫁你。但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做一對恩愛夫妻了。」
-30-
鏡中的新娘芙蓉柳眉,深紅胭脂暈染雪一樣冷白的臉,強添喜色。
身後的男人擁過來:「紀雲芙,大喜的日子,笑一下。」
可是我的脣無法勾動一絲一毫。
他冷聲警告:「又忘了,藍若的命,這小東西的命,都在你一念之間。」
我扯動嘴角:「這樣總行了吧?」鏡中的女人,假笑看起來也很幸福。
「很好,就這樣笑。」
時辰到了,鞭炮聲響,有人攙扶着我進入喜堂,紅燭高照,喜娘高唱。
「一拜高堂。」江老夫人臉上沒有一點喜色。
「二拜天地。」雪下得天地一片慘白,毫無喜意。
「夫妻……」
電光石火之間,卡在喜娘喉間的最後二字被一支飛箭徹底奪走。
砰的一聲,門被踹倒,一場無法抵擋的風暴席捲進來。
一支殺氣騰騰的軍隊迅速包圍這座喜氣洋洋的府邸。
領軍之人從黑夜中走出,一雙狠戾的眸隔着風雪望過來,目光似火焰般落在我的臉上。
「芙兒,過來。」
男人低啞沉冷的聲線帶着帝王與生俱來的威嚴感,叫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我有些恍惚。
江聿言在我耳邊冷笑:「你試試。」
心上一個咯噔,藍若,小東西……還有,喜堂上衆人的目光。
我遙遙望向風雪中的男人。
光影似刀,鑿出男人冷硬的輪廓,寒戾的眉目,他身上一股肅殺之意,眉骨,左頰,把着弩箭的手背上,皆劃了猙獰血口。
他是從一場殺戮中趕過來的。
他有些不一樣了。
他的大氅之下,攏着玄衣纁裳,金線龍紋盤旋於他寬肩上,冷眸昂首睥睨衆生。
毫無疑問,那場殺戮,他贏了。
他已經是前程光明的天子了。
只要我向他邁進一步,以芙兒的名義,這個天子,他就要陪我在史書上受萬人唾罵,遺臭萬年。
我總算從混沌的意識中清醒過來:「你認錯人了。」
雪光時隱時現,他的輪廓被光與暗交錯得割裂。
「孤能連自己的女人都認錯嗎?」
衆人譁然。
我臉色煞白,他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江聿言臉色陰沉,「這是我過了門的妻子,不是你的女人。」
厲馳臉色一沉,舉起手中弩箭,調整方向,鳳眸微眯,對準了江聿言的咽喉。
「舅舅,飯可以亂喫,妻子,可不能亂認。否則,」他輕蔑一笑,「是會死人的。」
江聿言臉色變了變,卻有恃無恐:「你不如問問她,看看她是我的外甥媳婦,還是你的舅母?」
厲馳望向我,眸色暗湧,似那個春日午後,耳鬢廝磨般,他低着聲誘哄。
「我們相愛的,對嗎?芙兒。」
相愛嗎?
僅憑愛意,山海就可平嗎?
相愛嗎?
年輕的帝王或許分不清依戀和愛戀,我只是恰好在他孤獨無助的少年時光出現,他理所當然地以爲我就是全世界。
相愛嗎?
他或許愛上的是風華絕代的美人,我會比他先老去,他還會愛我衰老的容顏嗎?
他站在我咫尺之遙,可是我們之間,千萬重山巒阻攔。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我是長輩,錯誤應該由我扼殺。
陰鷙氣質迅速攀爬上他的深眉俊目。
他下頜繃緊,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看着我。
「聽見了嗎?她不認識你。」
半晌,他就那樣沉默地陷落在黑暗中,眸中迸出令人膽戰心驚的寒光來。
可是很快,他扯了扯脣,若無其事,扣動弩箭的開關。
「那外甥只能強奪舅母了。」
江聿言冷笑:「你就不怕千夫所指?」
「怕?該怕的是指責孤的人。」
一派色令智昏的暴君做派。
「舅舅還不鬆手的話,別怪外甥冷血無情了。」
緊張危險的氣氛瞬間令我清醒。
藍若還在江聿言手裏,要江聿言出了事,我上哪去找藍若?
我立刻出聲阻攔厲馳:「阿馳,你不能動他。」
他眯起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爲他求情?」他譏諷地笑了聲,「那我更得弄死他了。」
我呼吸一窒,
他的弩箭蓄勢待發。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打破死局。
「那你先弄死姥姥好了。」
是江老夫人。
她顫顫巍巍從紅木椅上站起,拄着拐,步履蹣跚,走過來,質問厲馳。
「你要親手射殺你的舅舅嗎?」
「姥姥,」厲馳懶懶掀起眸,一副混不吝的樣子,「你別管。」
江老夫人站在江聿言面前,擋住厲馳的弩箭。
「你要殺他可以,從姥姥的屍體上踏過去。」
「姥姥,你知道我不會。」
「那就收起來。」
厲馳乖巧應道:「那姥姥讓我帶走她。」
江老夫人轉過身,看着我,語氣憤怒,臨近崩潰。
「跟他走。」
江聿言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母親,我不會放她走。」
「阿言,你已經輸了,何必再強求?」
江聿言臉色冷黯,他看着我:「你已經答應做我的妻子了,不是嗎?」
他補充了一句:「你只要走出一步,藍若就活不了。」
「爲了藍若,我會……」
江老夫人冷聲打斷我:「藍若已經讓我放了。」
江聿言氣急:「母親!」
「你有本事就弒母。」
我很快反應過來,既然藍若都沒事了,我也沒必要和江聿言虛與委蛇了。
我迅速掙脫他的手,同時將他腰間的荷包扯下來。
「江聿言,我們就到此爲止吧。」
「紀雲芙!」
江聿言臉色似秋日枯葉,迅速凋零枯敗,他想阻攔,可江老夫人掄起柺杖,攔住了他。
我朝厲馳的方向走,他丟掉弩箭,脣角一勾,理所當然地向我伸出了手。
我視若無睹,從他身邊經過,朝風雪凜冽的門外走。
他愣了愣,從身後喚我:「芙兒。」
我沒理他。
我不會陪他胡鬧的。
他的舌尖頂了頂腮,無奈地笑了聲,緊接着,軍靴一跨,一個箭步,擋住我的去路。
他眸光沉沉盯着我,眉骨上那道張揚猙獰的血口,顯得桀驁不馴。
「給我個帕子。」
這副德行,跟以前那個乖順的他簡直是天差地別,我真是被他騙慘了。
我看着他,迫使心腸冷硬,「別擋我的道。」
他劍眉微挑,不馴的模樣,「那我自己拿。」
衆目睽睽,他大掌一下探過來。
我被他嚇一跳,立即後退,迅速從懷裏摸出一條絲帕,丟給他。
他接過去,仔細擦手,我懶得理他,想走,他看出我的意圖:「等我,不準走。」
他這是跟母妃說話的口吻嗎?
就在我錯神這瞬,他迅速用絲帛纏住髒污的右手,然後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往前走。
「乾淨了,走吧。」
我倒吸一口冷氣,「鬆開。」我掙扎。
他攥得更緊,語氣不輕不重,卻很有威懾力:「再鬧,抱着走。」
……
-31-
一回到東宮,厲馳不管不顧,把我按着親。
「逆子!我是你母妃。」
他冷笑一聲:「父死子繼,孤繼承母妃,天經地義。」
「你大逆不道,混賬玩意兒!」
我越罵,他吻得越兇。
「你這是要下地獄的。」
他頂腮笑了笑,渾得要命,「無所謂,母妃陪着我,到哪都行。」
「你無恥。」
他乾脆捉住我兩隻掙扎的手,恐嚇我:「罵得這麼起勁,會上火的,兒臣幫你泄泄火。」
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樣。
不行,再這麼鬧下去,會出事的。
跟他硬碰硬,行不通,只能先服軟。
「阿馳,放開,我喘不過氣了。」
他頓了頓,眸底欲色流轉,一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樣子,「你讓我怎麼辦?」
我別過臉,臉上紅得要滴出血了,「我來月事了。」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緩了緩,伸手要扒,我一把按住他的手。
「你幹嗎?」
「看看你是不是撒謊。」
我氣得不行,「行,你要這麼不給我臉就繼續玩,玩死我好了。」
殺手鐧一使,他當下停了動作,立刻翻身下去。
「我錯了。不碰你總行了吧。」
他躺在我一側,用手遮住臉,大口大口喘息。
我坐起來,「你不覺得你該向我解釋些什麼嗎?」
他深吸一口氣,又一把抓住我,塞到懷裏。
「行,你問。」
「鬆開。」
他不放,「這樣你聽得清楚。」
「……」我懶得跟他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了,直接開始審問。
「兩年前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當時我辦完事就去找你,到那附近,發現了你的手帕,找了一圈,在崖底發現了你,你那會兒中了幾箭,摔下來,掛樹上了。」他的聲音悶悶的,「你那樣,把我嚇壞了。」
「……」
他現在這副溫情的模樣,已經騙不過我了,都是裝的。
我冷笑一聲:「把我藏在桃花村,騙我你是我夫君,不治我的失憶症,你是不是也該解釋解釋?」
他靜了靜,隨即慢條斯理道:
「這個沒什麼好解釋的。我想要你,你也想要我,我只是給我們創造了一個公平的機會。」
我面上一熱,「你胡說八道什麼,我什麼時候想要你?你無恥。」
他盯着我,反問:「雜物房那晚,你難道沒有動心嗎?」
「我沒有!」
「你沒有,你逃得那麼急幹嗎?你就是覺得自己失控了,所以驚慌失措。」他嗤笑了聲,「你就是個膽小鬼,我不逼你行嗎?人生苦短,我不想浪費時間在這種沒意義的逃避上。」
一個想法躥出來,我質問他:「雜物房那晚,是不是也是你故意的?」
他理直氣壯:「嗯,他們算計不到我頭上,我根本就沒事,但我想確認你的心意……」
「啪。」我氣得扇了他一巴掌。
他白皙的臉上瞬間浮現五個鮮紅的指印。
空氣沉寂了。
憤怒一下子泄氣了。
「……」其實我也有點懵了,緊接着,就是後悔。
這可是我寵大的人,我打了他?
他眸底一抹猩紅,說不上是惱怒還是委屈。
我遲疑地抓住他的手:「讓你打回來?」
他凝視我半晌,冷笑一聲,然後抓起我的手,按在他自己的臉頰上。
「我騙了你,我錯了,但我不後悔。打吧,打完翻篇,行嗎?」
「……」
他就是魔怔了。
我無奈地掙開手,轉移話題:「你失蹤又是怎麼回事?」
他輕描淡寫:「是我疏忽了,讓他們暗算了。不過也沒什麼,剛好趁這個機會,讓他們反了,再一窩端了。我失蹤是去調北邊的軍隊了,怕走漏風聲,所以纔沒往桃花村遞信。」
他想了想,臉色又難看起來,「回頭我得嚴懲青川,連個人都看不住。」
「……」
我不得不硬着頭皮解釋:「是我自己貪小便宜,爲了賺錢,繡荷包去賣,被江聿言發現了我,他找了人來騙我,那人天天給我做桃花酥,很好喫,我上癮了,然後……就被人家騙走了。總之,都是我作的,跟青川沒關係。」
明明是在審他,不知道爲何,形勢陡轉。
我怎麼突然就理虧了呢?
他嗤笑了聲:「這點小恩小惠就把你騙走,欠罰。」
一提懲罰,我就後頸一涼,我立即按住他的手:「這件事,算我錯,翻篇。」
他鼻腔裏哼了一聲:「晚點再跟你算賬,累了,陪我睡會。」
……能不累嗎?一天又是搶皇位又是搶女人。
我張了張嘴想反抗,他沒給我機會,長腿直接一勾,將我整個人鉗制在他懷裏。
滾燙的呼吸落在我頸間。
我掙了掙,他威脅:「要麼這樣陪我,要麼換種更愉快的方式。」
「……」
我一動也不敢動。
很快,他呼吸均勻,睡沉了。
半天,我手臂都麻了,動了動,他沒什麼反應,我抬起頭,他那張蠱惑人心的臉就映入眸中。
我幽幽嘆了口氣。
一點貪戀從心底滋生。
我抬起指尖,隔着一點距離,偷偷描繪他的輪廓。
他的眉骨英挺,眼窩深邃,鼻樑高挺,脣瓣線條旖旎,下頜利落,頂級的骨相和皮相,很難讓人不動心,更何況,他還不動聲色地誘惑。
我突然就原諒自己罪大惡極的隱祕心思了。
不是我定力太差,是這個誘惑,太過勾人。
-32-
厲馳上朝去了,太后來了。
我知道她一定會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她坐在高位上,以一種尋常的語氣同我寒暄。
「兩年沒見,雲妃還是傾國傾城。」
我戰戰兢兢,跪在下首:「母后謬讚了。」
她笑了笑,讓我坐着回話,她輕描淡寫:「你這個養母,是真心疼阿馳的,難怪這孩子,這麼大了還是依賴你,宮裏頭一堆事亂糟糟的,他也丟下不管,一聽說有你消息,就跑去接你回宮了。」
我面色一凜:「他,是比較孝順。」
太后意味深長:「是啊,你們真是母慈子孝。
「阿馳今年也不小了,我成天掛心他的婚事,我記得你失蹤那會兒,正準備給他選太子妃呢,這不你出事了,他就以守孝的藉口拖着。現在呢,好了,你也回來了,他也順利登基了,你這個母親,得催着他把人生大事辦了啊。」
指甲陷入掌心。
我應了聲:「是。」
太后走的時候,丟下一本名冊,京都適婚的名門貴女,都在上面。
厲馳來的時候,我給他準備了一桌子菜。
他眉開眼笑:「還是母妃疼我。」
桃花村的小狸奴被他接回來了,他喫飯的時候,囡囡就在他腳下鑽來鑽去地討喫的。
他寵溺一笑,顧不上自己餓,先餵了囡囡,還一邊打趣:「跟你娘一樣貪喫。」
我心上一跳,喝止他:「阿馳,別亂說。」他是囡囡的爹,那我就不可能是囡囡的娘。
他神色微動,不解地看向我。
我給他夾了一筷子:「你先喫飯,喫完飯我有事同你說。」
他狐疑地看着我,喫得很慢。
時間漫長,終於等到他喫完,我剛要開口說話,他似有察覺,迅速站起身來:「我還有事要忙,母妃有什麼事,過幾日再說吧。」
他跨步就要走。
「阿馳,我想要你選妃,成婚。」
他的背影一僵,聲音冷沉:「我的女人,只有我的母妃,紀雲芙一個。
「等父皇的喪事辦完,我就讓禮部把我們的婚事籌辦起來。」
我冷靜地質問他:「你想要我去死嗎?」
他轉過身,看着我,鐵了心:「如今我大權在握,誰也動不了你。」
我搖頭:「我是你的母妃,我不可能嫁給你。我不想看着你在史書上遺臭萬年。」
他嗤笑了聲:「你不要那麼天真好嗎?史書是勝利者書寫的,我贏了,我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只要我把一個帝王庇護國民的職責履行好,就沒人能指摘我。」
他向我邁進一步。
「至於我們,史書上關於我們這對帝后的記載只會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白首不相離。」
我頭疼地反駁他:「阿馳,沒有人可以脫離世俗的眼光活着。」
他試圖說服我:「足夠強大就可以。」
「我沒有那麼強大,我害怕千夫所指,我也害怕後世唾罵。」
「千夫?後世?他們關我們什麼事?紀雲芙,你真的要爲了這些和你沒有半點關係的人,傷害最親近的人?」
「……」
我吵不過他,我深吸一口氣。
「阿馳,你有沒有想過,你是真的愛我嗎?我只是剛好在你最無助的時候出現,你對我有特別的感情,但那不一定是愛情。」
他凝視着我不說話。
我繼續說下去:「萬一有一天,一個真正讓你怦然心動的姑娘出現了,到時候怎麼辦,你既不可以丟下我,又不可以放棄她。」
他忍無可忍,打斷我:「我是有多蠢,才能蠢到連愛情還是恩情都分不清?」
「……」
「我還比你大,你風華正茂的時候,我可能已經老了,你不一定會愛我老去的模樣。」
他仔細思索片刻,「我給你保障,我把權力交給你,如果我變心,你隨時可以廢了我,取而代之。這樣行嗎?」
「……」
他真是走火入魔。
我走上前,輕輕抱住他。
「阿馳,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
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啞:「嗯?」
「你像得了瘟疫,感染時來勢洶洶,像要摧毀一切,但是沒關係的,會好起來的。」
他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所以呢,我怎麼都勸不動你,是不是?」
我抬眸看他:「就像我怎麼也勸不動你一樣,我們之間,總要有一個人認輸。」
「除了這件事,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對你認輸。」
「那如果我用自己的性命威脅你呢?是我引誘了你,將你帶上這條不歸路,我闖的禍,我擺平,哪怕是用生命作爲代價。」
他看着我,彷彿在看陌生人。
良久,他搖頭:「早知道就不喫完剛纔那頓飯了。」
「……」
「阿馳,所以,你認輸嗎?」
他語氣冷漠:「你拿我最重視的東西威脅我,我除了認輸還能怎麼辦?
「除了娶親,你還有什麼要求,一次性說了,我不想承受多次打擊。」
「娶親要在這兩個月內辦完。」
「隨你便。」
我揉了揉眉心,「你娶親後,我要去大昭寺帶髮修行。」
他立刻追問:「什麼時候回來?」
我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不知道。」
他眯起眼,「那不行,你起碼得留在我身邊,」他想了想,突然敏銳地問,「你有什麼事是必須揹着我做的?」
心上劇烈一跳,我總不能讓他知道我懷了他的私生子,還打算偷偷生下來吧。
我儘可能鎮定道:「我一直在你眼前晃,你能忘得掉我嗎?」
他冷笑了聲:「行,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你都不要我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33-
我簡直是一語成讖。
選妃時,厲馳對一個姑娘怦然心動了。
她是吏部尚書家的千金,叫阮阮,模樣好,性子也溫婉,大家都滿意。
可就在大婚前幾日,她病得厲害,婚期不得不延後。
太后專門請御醫去診斷,御醫說那姑娘得的是絕症,太后震怒,把吏部尚書罵了一通,又讓我去勸厲馳,更換人選。
「是不是非她莫屬?」
厲馳埋首於案牘之間,頭也不抬,用一種冷漠的語氣回答我:「母妃總不能讓我當一個傀儡,連皇后也不能自己選吧?」
心上就像被蜇了一樣。
我語氣黯然:「母妃不是這個意思,她得的是絕症,御醫說過不了今年。」
「知道了。」
他沒有一絲動搖。
我覺得此時的自己真的惹人嫌,可我還是不得不勸他。
「你能不能換個人?」
他笑了聲,似乎在嘲笑我:「換個人?娶妻這種事,不是市集挑東西,不合適就換,兒臣認準誰,就要娶誰,母妃不必勸我了。」
不過幾日,就陷得這麼深。
我有種慶幸又有種不幸的感覺。
慶幸我扼殺的果然是錯誤的,虛假的愛意。
可不幸的是,那個令他怦然心動的人,又陪不了他走完漫長的歲月。
命運真是一直在捉弄人。
「不過幾日,就陷得這麼深了嗎?」
他把一本奏摺丟一旁,終於捨得抬眸看我一眼。
「不可以嗎?
「母妃對我愛上別人,有異議嗎?」
我深吸一口氣。
「沒有異議,我很高興,你遇到真正喜歡的人,可是,我不想你經歷得到又失去的痛苦。」
他臉色微沉:「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母妃說的痛苦,兒臣甘之若飴。」
我就知道我勸不動他。
他認準的人,誰能勸得動呢。
我點了點頭:「行,就當母妃多管閒事了。既然這婚事要拖延了,我也就不等下去了,明日我就啓程去大昭寺修行了,今天特意來跟你說一聲。」
他往後一靠,看着我:「其實沒必要走,母妃不就是怕我忘不了你嗎?你看現在這樣,兒臣像是忘不了母妃的樣子嗎?」
他在嘲笑我自作多情。
我咬了咬脣,低下眸:「我沒有這個顧慮了。」
「那就別走了。」
我笑了笑:「宮裏我待煩了,想去外邊透透氣。」
他頓了頓,例行公事般問了句:「不打算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嗯。」
沉寂許久。
他又拽起一本奏摺,低下頭,看也不看我,語氣平淡:「行,隨便。」
我恍惚片刻。
最後我們相依爲命幾年的感情,也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34-
一過三個月,肚子就見風長似的鼓起來,我的腰身,變得很難看。
我忍不住向藍若抱怨了幾句。
她倚在窗邊,一雙水靈靈的眸子不知道在看什麼,跟我說話漫不經心的樣子,「反正娘娘也沒男人了,不爲悅己者容了。」
「你有?」她看得實在入迷,我疑惑地輕步走到她身後,朝着她的視線眺望。
青川,還有那個人。
又來探望阮阮了。
也是巧,從我來了大昭寺之後,這個阮阮也住進大昭寺養病了。
該不該說,其實最開始我有懷疑過,那個人是不是故意的?
可是很快,又論證了我自作多情。
他幾乎都忘了我這個母妃,來看阮阮的時候,有時候也顧不上來向我請安。
我看着那個男人,手上的桃花酥突然就不香了。
藍若回過頭,被我嚇一跳,「娘娘,你這樣突然出現在我身後,會嚇死人的。」
我冷哼一聲:「你是不是喜歡青川?」
藍若滿臉通紅,「娘娘胡說什麼,誰喜歡那個榆木腦袋了?」
得,十有八九是喜歡的。
那個人是把我忘得差不多,但青川還每次都會帶些桃花酥來探望我和藍若。
青川總是偷看藍若,一偷看就臉紅。
旁觀者清,這兩人很明顯就是,相互暗戀。
我咬了一口桃花酥,開始琢磨上了。
我這肚子也快遮不住了,雖然那人不管我了,但我也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把這孩子生下來。
我和藍若是計劃這幾日找個機會溜走的。
但現在看藍若這樣,很明顯,她捨不得青川。
我決定成人之美。
過了會,藍若出去了,青川送桃酥來了,他沒看見藍若,表情很失落。
「娘娘,我先走了。」
我趕緊攔住他:「藍若過幾天要回老家嫁給她表哥了,如果你喜歡她,就趕緊去找她,把她留下。」
青川一聽,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都急出汗了,剛想跑去找藍若,又停住腳步。
「怎麼了?」
「主子還在等着我回去。」
「……我去幫你說,就說讓你幫我乾點活,晚點回去。」
人間桃花已謝,山寺桃花始開,我尋過去的時候,那人就倚在芳菲正盛的桃樹下,抱着雙臂,似乎在遠眺樓閣,看那個方向……大昭寺的歸兮樓,我住的那。
估計是等青川等急了。
我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他寧願在這等着,也不去看一眼,生怕見到我一樣。
我從他身後輕咳了聲。
他聽見了,緩緩轉過身來,落入眸底的,首先是他那滴比桃花還妖冶的小淚痣。
就那麼輕輕地在人的心絃上盪漾了一下。
「母妃,你怎麼來了?」
我回過神。
再看着他那張蠱惑人心的臉,有種陌生的感覺。
我生疏地衝他點了點頭:「那個,青川讓我使喚去幹點活了,晚點再過來。」
他看我的眼神也很陌生,「嗯。」
一種無言的沉寂在爛漫的桃花林中蔓延,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我開口打破這種沉默,寒暄道:「阮阮好些了嗎?」
「嗯。」
「什麼時候能辦婚事?」
「不確定。」
我的掌心微微冒汗,強行找話說:「你瘦了些。」
他頓了頓,上下打量我,緩聲說:「母妃胖了,腰身都沒了。」
簡直是致命的打擊。
沒有一個女人能允許被說胖,就算是真相,也絕對不允許。
我的神經跳了跳,一種怒火不由自主地就迸出來。
「那又怎麼樣?關你什麼事,我喫你家大米了嗎?」
他愣了愣,很無奈的表情,「兒臣只是說事實,母妃生什麼氣?」
我咬着牙,「本宮沒生氣。」剛好眼前一枝桃花垂落下來,我很煩地打了一下。
「啪。」那株桃枝彈回來,躍過我,劈頭蓋面打到那人眼睛。
「嘶。」他倒吸一口冷氣。
這株桃枝,多少有點靈性。
我虛僞地關切了句:「……你沒事吧?」
他捂着眼睛,皺着眉,似乎很疼的樣子,「看不太清東西了。」
他猶豫着問:「母妃房裏有沒有什麼消腫散瘀的藥?」
「可能沒有吧。」
他「嗯」了一聲,不緩不慢:「青川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
「……」
他倒黴,氣不順,那青川就該倒黴了。
我只好馬上改口:「我想起來了,我房裏有,你要不介意,我扶你去擦點藥。」
「要不我還是等青川吧?不好勞煩母妃。」
「……這有什麼好麻煩的。」我迅速攙住他手臂。
不過是輕輕碰他一下,一種灼燒的感覺就從指尖蔓延上來。
他體溫好高,隔着衣服也……就像端着個燙手山芋。
總算是到了客房,我趕緊翻出藥,丟給他:「用吧。」
「我看不到,我等青川來吧。」
「……」
青川青川,爲了藍若的幸福,我忍。
「我幫你擦,不用等他。」
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
就像在臨近災難前的忐忑不安。
他坐着,仰着頭,我站着,低下頭,離他的臉很近,近到能察覺到彼此的呼吸。
他呼吸均勻,而我的呼吸,莫名其妙地急促,凌亂。
就像是上刑般。
突然,他聳兀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心絃就那麼被撩撥了一下。
我愣了愣,看着他有些乾涸的脣瓣,脫口而出:「渴了?」
問出口我就後悔了,不該跟他多說話的。
他的聲線低低沉沉的:「又渴又餓。」
心絃就那麼一顫顫地發軟,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多問了一句。
「……你來的時候沒喫東西嗎?」
「嗯,爲了見想見的人,顧不上。」
我的動作停滯了下,這就是熱戀的力量吧?
我突然就不想管他了。
「差不多了,」我將藥一丟,指了指那邊的茶壺,「你自己去斟杯茶吧,旁邊還有桃酥,你自便。」
「我看不太清。」
我忿忿地拎起茶壺,斟茶,撿了一碟子桃酥,重重地放到他面前,「這樣總看得見吧?」
他抿了抿脣,「算了。我等青川回來再喫吧。」
等青川回來,他渴死餓死,回頭還不得懲治青川。
「我餵你。」
他又抿了抿脣,「不必勞煩母妃了。」
我冷着臉,「青川是去幫我幹活的,我總不能白用你的人。」
他閉着眼,我喂他喝了杯茶,又捻了塊桃酥喂到他脣邊,他細嚼慢嚥,喫得很慢,我分神看窗外。
青川和藍若,究竟怎麼樣了?
就在我失神的這片刻,我突然覺得指尖一溼,一熱。
我低頭一看,就像被火燙了一樣,我迅速抽回手,怒問:「你幹嗎?」
他很無辜,「我一直閉着眼,母妃喂得太過,我也不知道。」
……好像確實是我失神了,他這樣無辜地控訴,搞得好像是我故意佔他便宜一樣。
這人是真的麻煩。
我乾脆躲到窗邊去,不想再靠近他。
-35-
此時的傍晚,像困了的薔薇,雖豔卻疲,我看着看着,也被催眠了般,倦意襲來。
我撐着下頜,眯了會,漸漸就睡沉了。
夢中,脣被覆上一片柔軟。
不知過了多久,對方捏了捏我腰上軟肉。
聲音嘶啞低沉,有些困惑的語氣。
「胖了這麼多。」
我在夢中憤怒地反駁:「關你什麼事?」
對方悶笑了聲:「摸起來很軟,我喜歡。」
我軟綿綿地嘟囔了聲:「你比那個混賬玩意好。」
「誰混賬?」
「說我胖的那個混賬。」
他又笑了聲,那笑聲卻很無奈。
「混賬他錯了,我給他道個歉。」
我眼圈有些紅,「他沒錯。」
對方沉默了,半晌。
「他這樣混賬,是你想要看到的,對嗎?」
我吸了吸鼻子,「嗯,他不理我,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了,我很高興。這纔對嘛,大家都會說對的,真的,這就是劫後餘生。」
對方捧住我的臉頰,抹走我的眼淚。
「可你哭了。」
我倔強地笑了笑:「因爲對的事,不一定會讓人開心啊。」
眼淚啪嗒啪嗒,繼續掉下來。
「不開心,還是得做,這不就是人生嗎?」
他乾脆吻上我的眼淚,語氣妥協。
「我想要你開心,可你想不通,我也沒法子,只能陪你不開心了。」
他頓了頓,聲音低啞。
「算了,起碼你就在這,想你了,能見一眼,也行吧。」
……
醒來時,窗邊海棠花未眠,冷了的茶,咬了一口的桃酥,在黑暗中沉默。我有些恍惚,那人來過嗎?什麼時候走的?走也不打聲招呼,真是混賬。
……
青川向藍若表白心意了,可是藍若拒絕了,這個傻丫頭,是鐵了心要跟我一起走。
「拜託,我認識青川纔多久,我認識娘娘多久了,我當然是跟你了。」
「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青川那樣單純又年輕有爲的孩子,不多了。」
「像娘娘這樣多金又大方的主子,也不多。」
「……」
就這樣,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樓閣無人時,我們放了一場無人傷亡的火,死遁了。
-36-
白駒過隙,爆竹聲起,又到年關了。
我對鏡梳妝,藍若推門進來催促。
「哎呀,娘娘,別臭美了,相思橋上都擠滿了人,再晚點就搶不到位看煙火了。」
我又往脣上添了一點胭脂,「再等一下下就好。」
坐在我腿上玩瓔珞的團崽看向藍若,神色認真,「藍姨,煙火年年都有,今年看不到,明年看也行,孃親開心最重要,我們不要催她好嗎?」
藍若撫了撫額頭,「行,你就慣着你娘吧。」
團崽搖頭,嘆了口氣,又看向我:「孃親,你去年錯過了煙火,難過了一天,這次我們早點去,不讓你留遺憾好嗎?」
我的心都被融化了,立即抱起他:「走走走,娘要讓我們團崽看最美的煙火。」
洛城夜市喧譁,燈火長明,蕭鼓喧闐,一派太平盛世氣象。
厲馳把他身爲帝王的職責履行得很好,過去三年,他勵精圖治,創造了一個盛世。
我們庶民迎來的新年,比舊年更熱鬧。
我生出一點慶幸,還好當年當斷則斷,每個人都走在自己該走的道上,履行自己的職責義務。呃,我似乎是有點離經叛道了吧,但沒後悔。
人潮擁擠,我抱緊團崽,「跟着孃親,你開心嗎?」
他緊緊摟住我的脖子,吧唧一下,親了我一口,「你說呢?」
藍若幽幽道:「我是多餘的嗎?」
團崽湊過臉去,吧唧又親了她一口,「當然不是。」
這大概就是神明對我的饋贈吧,送了我一個超甜的崽,超暖的妹妹。
相思橋人頭攢動,簡直就像是跟泥石流對抗一樣,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我們一家三口才終於登上相思橋,剛鬆一口氣。
這時候,就有官差揮舞着大刀,吆喝開道:「橋上的人都下來。」
橋下寶馬香車,細樂笙簫,架勢浩蕩。
身旁有人議論紛紛:「這誰啊?」
「太守家的千金。」
「這麼狂?」
「聽說是太后的孃家親戚,要入宮當娘娘的。」
周遭的人有如潮退,都下去了。
就只剩下我們仨。
太守千金下了馬車,登上橋來,看見我們還杵在這,立即蹙起眉尖。
她上下打量我:「你是什麼人?」
「一個帶娃看煙火的孃親。」
她毫不猶豫:「來人,把這幾個賤民趕下去。」
幾個官差拿着刀就上來趕。
藍若上前擋:「你們誰敢動我主子?」
我把藍若推到身後:「姑娘,你看你的煙火,我們看我們的,大家互不影響吧?」
「你們也配?」她看向官差,怒罵,「還看着幹什麼,把人趕下去。」
「誰敢?」很低沉冷酷的,小奶音。
我額頭冒出冷汗。
這個聲音出自我懷裏的崽崽口中。
幾個官差愣了愣。
太守千金氣得臉通紅,「你們有毛病啊,一個三歲小孩,就把你們幾個唬住了。」
幾個官差終於回過神來,立刻架刀過來。
「滾。」團崽眯起那雙和他爹一模一樣的冷豔鳳眸,寒着聲,「你們動我孃親試試。」
……奶娃娃的震懾,毫無用處。
爲首的官差被激怒了,揮起大手就要打下來。
電光石火之間,我飛快將團崽護到身下,閉上眼,凜冽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
想象中的巴掌並沒有落下來。
我聽見官差痛呼大叫。
抬眸一看,不知哪來的一支飛鏢直直穿透他的掌心,戳了一個血口。
就在我愣神的片刻,藍若望向橋下,臉色大變。
「怎麼了?」我疑惑地沿着她的目光往橋下望過去。
心臟瞬間就被一隻大手狠狠攥住,差點窒息。
橋下人來人往,而那人立於燈火闌珊處,玄衣纁裳,深眉俊目,就那麼冷冷地凝望着我。
他的目光幽深、陰鷙,彷彿有暴風雨在暗湧積蓄。
周遭的世界似乎正在惶恐無序地陷落。
我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砰。」耳膜被震了一震。
盛烈的煙火就在這一瞬劃破夜空,轟轟烈烈,狂熱無比地盛放。
橋下那人的臉被煙火時不時照亮,銷魂奪魄的驚豔感,卻叫人膽戰心驚。
民衆開始歡呼,橋下沸騰。
懷裏的團崽也被煙火吸引,拍着手,「孃親,快看,今年的煙火,我們趕上了。」
我像置身於一場可怕的災難中,「嗯,今年的煙火,等到了。」
那人登上橋,一步步朝我走來。
他那滴小淚痣搖搖欲墜,似一滴在時光中苟延殘喘的眼淚,帶着一種經久不衰的悽豔。
煙火在他身後升起,盛放,凋零。
他的每一步彷彿踩在了我的心尖上,將脆弱的心臟踐踏蹂躪。
我屏住呼吸,抱緊團崽,慢慢往後退,緊接着,在一片絢爛的煙火中拼了命地往另一個方向逃。
「孃親,我們爲什麼要跑?」
「因爲,這是新年的遊戲啊,誰跑得快,就能交好運。」
「紀雲芙,站住。」
我什麼都沒聽見,只有一個念頭,跑。
「你跑不掉的。」
就像是可怕的預言,不,不能停下來。
一支飛鏢擦着我的髮髻而過,璀璨的金步搖墜落在地。
團崽摟緊我的脖子,「孃親,你的金步搖掉了。」
「你再邁一步,掉的就不一定是金步搖了。」
雙腿被這道威脅的聲音徹底釘在原地。
我一動也不敢動,冷汗直流,渾身顫抖。
「跑啊?怎麼不跑了?」冷笑聲從身後響起,極度折磨人。
「孃親,我們怎麼不跑了?
「孃親,這個叔叔是誰?」
「……」我實在心力交瘁,無法回答任何一個問題。
那人已經站到我面前,高大的陰影籠罩了我和團崽。
「誰的?」
我倒吸一口冷氣,「反正不是你的。」
他大手探過來,將團崽從我懷裏奪走。
「不要。」
「鬆手,不然我對他不客氣。」
團崽狠狠咬他手臂,他無動於衷。
團崽終究還是個奶娃娃,很快被嚇得哇哇大哭。
「大壞蛋,嗚嗚嗚……大壞蛋,我不要你,我要孃親。」
「你孃親現在屬於我。」那人語氣冷漠。
他把團崽丟給暗衛,然後跨步走過來,攔腰將我橫抱起。
「厲馳你這個混蛋!」
他臉色冷沉:「還有更渾的在後頭。」
走沒幾步,他突然想起來什麼,回頭命令暗衛:「剛纔那個女人不是喜歡一個人賞煙火嗎?丟河裏去,讓她好好賞。」
-37-
窗外,遠處連綿雪山,空中一輪皎潔圓月,地下一灣清泉。
雪色、月色、水色糅在一起,破碎的,迷離的光在我眼前不斷地閃。
我從喉間溢出沙啞的聲音:「爲什麼?」
都三年了,爲什麼還不放過我?
「這話該是我問你,紀雲芙,爲什麼?」
他寒笑:「爲了你的私生子,不要我。
「我們相依爲命七年,比不過別人嗎?」
我咬緊脣,「我陪了你七年了,還不夠嗎?
「你已經擁有你的人生了,我也想擁有自己的人生啊。」
他目光陰鷙。
「你的人生,只能與我捆綁。
「紀雲芙,我已經妥協了。你要我做什麼,我沒做到,嗯?要我娶妻,我娶妻,你不願意待在宮裏,我放你出宮,我什麼都做了,我只有那麼微弱的一個希望,我能遠遠地看你一眼就好了。
「可是呢,你連這點希望都要摧毀。
「我真的以爲你死了,紀雲芙。
「你有沒有想過,我怎麼辦?」
我含淚搖頭:「你不是已經有心愛的姑娘了嗎?」
他笑起來,眼眶發紅,「我一直有啊,可她不要我啊,我能怎麼辦?
「我只能撒謊,騙她我愛上別人,讓她別怕,別跑。
「想她想得要瘋掉,也只能偷偷看着她。大昭寺的歸兮樓,第五層,第二扇窗,我心愛的姑娘她時常撐着臉在那發呆,她在想什麼呢?她有沒有一瞬間想過我呢?我要用什麼藉口去見她,纔不會讓她這個膽小鬼驚慌失措呢?
「她愛喫桃酥,想親手送給她,不行,她會怕。
「想告訴她,胖了也很美,我很喜歡,不行,她也會怕。
「她掉眼淚了,想不顧一切逼她回去,不行,會徹底嚇跑她。」
他自嘲般笑了笑,搖頭。
「可原來沒用,我再怎麼小心翼翼都沒用。我一個活生生的人,比不過你對世俗流言的畏懼。
「你沒有一絲一毫留戀就走了。」
他動作兇狠。
「既然我怎麼討好你都沒用,那不如就用我的方式,留住你。」
我虛張聲勢喝止他。
「你敢?
「你現在就不怕我去死了嗎?」
他不以爲然地冷笑:「你死了,你兒子怎麼辦?紀雲芙,你現在可比我怕多了。」
「卑鄙無恥……」
就這樣,被他拿捏住了。
……
他逼我承認:「你看,你明明喜歡……」
我反駁:「也不一定僅僅是對你。」
一句挑釁釀成了一天一夜的災難,我的。
意識渾渾噩噩。
沉寂多年的火山一夕猛烈爆發,火焰噴薄,汩汩熔漿灼痛雪白的月光。
漸漸地,雪色月光流淌出了穠豔的紅暈來。
年輕的帝王伸手狠狠一拽,徘徊於上空的月光摔落,掉於他身處的卑微塵世。
她來了,他的人間就有光了。
他以帝王的權杖恫嚇,以溫柔的脣舌蠱惑,將雪白的,豔紅的,關於月光的一切光與色,統統佔爲己有。
或許卑鄙,或許偏執,或許蠻橫,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要留住她,成魔又何妨?
……
心驚肉跳地陷落。
終於從渾噩的意識中清醒過來時,入目,一片狼藉。
而男人衣冠完好,若無其事。
狼狽不堪的人只有我。
我憤憤不平,狠狠踹他。
足踝被他捏住,下一瞬,被扣上一個冰冷的異物。
不會是鐐銬吧?我心下一緊,低眸一看。
是一條細細的紅繩,上面墜着婀娜搖曳的金鈴鐺。
踝鏈,懷念。
男人爲女人繫上足鏈,是要與她捆綁今生和來世。
男人垂着眸,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一撥弄,風聲微動,泠泠的聲音漫過心頭。
他若有所思,「好聽。」
緊接着,他侵略的目光緩緩落入我慌亂的眸中。
「晃起來,好不好看,還得試試。」
-38-
這回是徹底逃不掉了。
厲馳這個瘋子,直接將我帶到太后面前。
「祖母,這就是你未來的孫媳婦。」
話沒說完,一個茶壺直接砸他頭上,糊了他一臉的血。
他毫不在意,用手抹了一把,繼續說:「祖母砸吧,砸夠了,孫兒要跟你談一談立後的事。」
太后一句廢話也不說,直接趕人:「滾。」
他臉上的血還在滴答滴答淌着,他一動也不動。
我看着觸目驚心,拉着他就要走:「母后,他一時糊塗,我會勸他的。」
他卻冷笑了聲:「我是不是一時糊塗?你們看不明白嗎?」
太后又將茶杯砸他身上。
「你走火入魔了。
「你敢娶她,我就敢殺她。」
厲馳目光立即變得陰鷙。
「祖母敢殺她,我就敢抄祖母的孃家。」
他執政以來的鐵腕手段衆所周知,沒人敢挑戰他的天子權威。
太后一時語塞,氣得要暈倒。
厲馳走過去扶她:「祖母,我們各退一步。」
太后咬牙切齒:「你要她做你的女人,行,你把她藏起來,我管不着你,但你不能立她爲後,你的皇后必須是別人。」
厲馳斬釘截鐵:「不可能。」
太后氣得直喘氣,「那你說什麼各退一步。」
「孫兒只要一個女人,也只要她做我的皇后,這點沒得談,但孫兒可以給她換個身份,這樣皆大歡喜。」
「什麼身份?」
「東郡國公主。先前孫兒出兵爲他們平亂,他們國主欠我一個人情,他會幫孫兒這個忙的。」
太后氣得冷笑。
「你都已經想好了,還來問我做什麼?」
厲馳乖順道:「孫兒還是敬重祖母的。」
太后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了,把桌上所有東西拂掃落地,「滾。」
……
「阿馳,我們談談。」我試圖給他講大道理。
他點頭,示意我坐下:「談。」
很快,他掌控了局面。
他問我:「紀雲芙,你的顧慮是不是還是那三個?」
「啊?」
「第一,怕世人唾罵;第二,怕我分不清愛情和恩情;第三,怕我不愛你老去的模樣。」
他竟然記得一清二楚。
我默默點了點頭。
「行,現在第一個問題,已經不存在了。你有沒有意見?」
僞造的身份合理了,還有東郡國主的背書……
我擦了擦額頭的汗,「就當作沒有。」
「第二個問題,也不存在了。」
「啊?」
「紀雲芙,今年孤二十二歲了,不至於蠢到還分不清愛情和恩情吧?」
他把我堵得沒話說。
「第三個問題,暫時沒有更好的答案。
「我還是上次那個答案,將權力交給你,一旦我變心,你可以廢了我,取而代之。」
我根本沒機會說不。
他突然冷聲拋出了最尖銳的問題:「你兒子是誰的?」
該不該說實話。
「很重要嗎?」
他眸底的狂風暴雨暗湧,「不重要,只要是你的,我都認。但我要確認,你心裏沒別人。」
我訕訕道:「沒有別人。」
就是那麼一剎那,他眸底現出雨後初霽的光芒來,很亮。
「嗯,孤知道了。」
我晃過神來,才發現被他套路了。
心裏沒別人,就是默認有他,然後再是有沒有別人。
「過來。」
太可怕了,我覺得在這個年輕的帝王面前,我的腦子就統統餵狗了。
回過神來時,已經又被他欺負了。
「你……」衰弱的抗拒淹沒在他的吻中。
他的衣袍總是完好,我一時不忿,趁他不備,狠狠一扯。
縱橫交錯的刀痕刻在他胸口上。
我愣了愣。
「這是什麼?」
他沉默。
帝王的威嚴在這一瞬煙消雲散。
「厲馳,說話。」
他低下眸,「你總不能指望我對你的死無動於衷吧?」
「所以你就自殘?
「你瘋了是嗎?」
他斂眸不語。
那每一道,都刻得很深,觸目驚心,新舊交錯。
難怪,那晚無論多動情,都將這一身衣裳披在身上。
我推開他:「你太讓我失望了,我以爲你分得清什麼是該做的事,什麼是不該做的事。」
他握住我的手:「芙兒。
「我想你想得忍不了的時候,才這樣。」
我搖頭:「鬆手。」
「以後不會了。
「芙兒,你不在的時候,我已經很努力在活着了。」
眼淚就在這一瞬滾落。
「阿馳,一個人不自愛,又怎能愛別人呢?」
「我知道。」
「可是你不在,我不想愛別人,也不想愛自己。做什麼都很沒勁,我想幹脆死掉算了,可又怕到九泉下,你會被我氣得再也不理我。我只能找了這樣一個折中的方式。芙兒,原諒我。」
「該原諒你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這樣自虐的愛,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我知道。那你就留在我身邊,好好教我。教我怎麼愛自己,怎麼愛別人,怎麼好好活着。」
我抹掉眼淚,輕輕撫上那些刺目的傷痕:「疼嗎?」
「你不在的時候沒感覺,」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指尖,「可你這樣一摸……」
他聲音委屈:「特別疼。」
這個混蛋,真是知道怎麼騙我落淚,怎麼騙我留下。
所以我錯了,對嗎?
世人唾罵,遺臭萬年,紅顏易老,我顧慮得那麼多那麼多,可是我沒想過,眼前這個年輕的帝王,他的心裏住了一個蒼白陰鬱的小孩,那個小孩,他很脆弱,很怕黑,我一手將他從黑暗中帶出來,等他適應了光明,又反手將他丟回黑暗中,他會無所適從,會痛苦,會瘋掉。
原來我錯得離譜。
我苦澀地吻他ṱŭ̀ₓ心口的傷痕,向他起誓。
「阿馳,對不起,以後我不丟下你了。
「我和團崽會一起愛你。」
他疑惑地皺起眉,「團崽?」
「嗯,你的崽。」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叫了我一聲。
「芙兒。」
「嗯?」
「你知道我現在想幹嗎?」
「做什麼?」
「弄、死、你、這、個、混賬女人。」
好吧,這個陰鬱的小孩消失了。
折磨人的帝王又出現了。
又是倒黴的一晚。
-39-
窗前花移影動,腳步聲刺耳地響起,撞入耳廓的是軟糯的小奶音。
「孃親還沒睡醒嗎?」
我趴在窗前,男人從身後擁着我,我無措地伸出手,反過去,捂住他的脣。
我無聲地對他請求:「別出聲。」
他鳳眸一深,「那晚上陪我。」
「不行。」
「哦。」
他手臂突然扣緊,猝不及防捉弄了我一下。
我沒有防備,喉間溢出一聲。
「孃親?我聽見你的聲音了。」困惑的小奶音緩緩折磨我的耳廓。
簡直要瘋掉。
男人還興致盎然地在我耳邊低語:「求我。」
就像架在火上烤一樣。
我只希望趕緊平息。
「求你。」
他不依不饒:「晚上陪我。」
「團崽晚上不能沒有我。」
「我也不能。」
「你不要太過分。」
男人威脅我:「那你是不知道更過分的……」
我立刻按住他的手:「行。」
男人終於放開我,我躲到屏風後整理雲鬢衣裙,他隔着窗,一手摸狸奴,一手揉團崽的頭。
「孤三歲的時候,都不會一天到晚要找孃親,你是不是該反省反省?」
團崽毫不留情地反駁他:「你都這麼大了,還一天到晚要找孃親,你才該反省。」
男人隔着窗把他拎起來,放到肩上,義正辭嚴:「孤是天子,本就可以爲所欲爲。你想跟孤比,等你繼承了皇位再說。」
「厲馳,你給我閉嘴。」
有這麼教孩子的嗎?
-40-
誰能想到,年輕的帝王會荒唐到把一個女人藏在議政閣呢?還藏在桌子底下。
他真是要坐實我禍水的罪名。
他微後仰,性感的喉結緩緩上下滾動,「這事就按舅舅說的辦吧。」
男人豔色的眸低下來,一派饜足神色。
我咬牙,低下頸,狠狠搓了下絲帕。
可怕的男人,一邊捉弄我,一邊鎮定自若地和江聿言談國事。
怎麼做到的啊?
就在我愣神的瞬間,頸間又癢癢的,我心上劇烈一跳。
一看,男人又在作亂。
我咬着脣,從桌子底下瞪他。
他立起一本奏摺,堪堪擋住江聿言的視線。
「還沒消?」他的目光落在我頸上,用口型問我。
我臉紅耳熱,咬着脣,恨不得用眼神弄死他。
「太嬌了。」
猝不及防,他指腹重重一碾。
「唔。」
「陛下?」江聿言狐疑地問,「什麼聲音?」
我死死捂住嘴。
這要是傳出去……
我求饒地捏了捏他的袍角。
他眸底笑意更盛,「今晚還陪我。」
卑鄙。天天跟一個小孩爭,我服了他。
見我不說話,他輕挑眉,清了清嗓子:「哦,沒什麼,就是藏了……」
我趕緊拽住他,比口型:「我答應你。」
「藏了狸奴,小東西,纏人得很,一刻也不離人。」
我又氣又羞,本以爲就此揭過去了,結果,窗邊響起囡囡的反駁聲:「喵。」
衆所周知,天子只養了一隻狸奴,而那隻狸奴此時此刻在窗邊溜達。
所以,藏在桌子底下的……謊言不揭而破。
江聿言的聲線低冷:「陛下還是要注意節制。」
一種羞恥的感覺蔓延開來,我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厲馳笑了笑:「舅舅見笑了,有時情難自禁,在所難免。」
我簡直羞憤欲死。
「哦對了,舅舅,你最近辛苦了,孤給你府上送了一批美人,慰問慰問舅舅。」
「臣已有心儀之人,不勞陛下掛心。」
厲馳冷笑了聲:「羅敷已有夫,舅舅該清醒清醒了。」
……
我從議政閣出來時,迎面撞上了江聿言,不,應該說,他在那等了很久。
「紀雲芙。」他叫住我。
江聿言和厲馳一直不對付,直到江老夫人臨終前,要他們舅甥發誓休戰,終究血濃於水,這兩個蠻橫不講理的男人最終還是遵從了老人家的心願,停戰了。至少表面上是停戰了。所以論起來,我還得跟着厲馳叫江聿言一聲舅舅。
「舅舅,你該叫我皇后娘娘。」
江聿言臉色難看,「別叫我舅舅。」
我置若罔聞:「舅舅喊本宮做什麼?」
他有些咬牙切齒。
「聽說你給太子找太傅?」
太子就是團崽,當年厲馳隨便給編了個故事圓了過去。
「是啊,舅舅有什麼好主意?」
江聿言掩脣輕咳:「我可以教他。」
我狐疑地盯着他,心裏開始盤算,雖然江聿言人品不太行,但他的學識在百官中確實是排在頭號的,要不然也不能夠官至丞相。
我猶豫了半天,「本宮回去考慮考慮。」
結果,沒等我考慮完,太后已經給安排上了……
當我試圖勸說她可能江聿言不是那麼合適時,她輕飄飄幾句話打發了我。
「哀家當然要給我寶貝曾孫安排學識最淵博的老師了。
「難道皇后跟丞相有什麼舊仇?」
我無話可說。
厲馳強烈反對。
可是他翻了一遍百官履歷,挑了一批大臣來講學,試聽了一圈後,算了,只能讓青川每天跟着我送團崽上課,雖然只有幾步路……
江聿言就這樣成了團崽的老師。
然後隔三差五,團崽下堂後,都順回來一屜桃酥給我喫,就,真的還挺上癮的。
有一天,團崽纏着我反覆朗誦他那天學會的詩。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聽得我耳朵都起繭了,很想清靜一會。
「崽崽真棒!孃親聽見了,不如你去給藍姨念念?」
「不行,老師說只能念給孃親聽。」
江聿言可真夠陰的,變着法地折磨我。
……
-41-
案臺鋪滿凌亂的奏摺。
我咬着脣,推開身後的男人。
「芙兒,別折磨你的脣了,都快咬爛了。」
我舔了舔傷處,狠狠瞪着他,誰惹的禍,心裏沒點數嗎?
他低笑,若無其事,拿起一本我批過的奏摺:「我們芙兒是越來越上道了。」
就像當初他說的那樣,如果怕他變心,將權力移交給我。
其實我並不想要,但他天天逼着我跟他一起上朝,批奏摺……
美其名曰,給我保障。
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這樣一下來,從早到晚,我都跟他寸步不離了。
我每次發出抗議,他都理直氣壯:「芙兒,不要相信男人,要相信權力。」
「……你就是讓我幫你幹活,然後你自己坐享其成。」
他撫平我耳上纏繞的流蘇。
「唔……孤也很忙。」
我忿忿不平:「你忙什麼?」
他從身後貼上來,低沉的聲線誘惑。
「忙着做你身後的男人。」
……
天上銀河與煙火齊放,地上流螢忽隱忽現。
榻邊的狸奴已經睡沉,他就那麼擁着我,懶懶地梳着我的發,聽我東拉西扯。
不知道說到什麼,我問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什麼時候開始,忤逆的愛意滋生。
「嗯?不太確定。」
他的聲線低懶,閒話家常間,有種沁人心脾的閒適感。
我仰起眸看着他,他伸了伸懶腰,喉結極其緩慢地滾動,陷入在一種朦朧的回憶中。
「第一次上戰場,將士休息時,在說葷話,說女人。」他低眸凝視着我,笑了笑,「當晚,我就夢見你了。」
銀河垂瀉在他眸底,星光一蕩蕩的。
「從那以後,每晚都夢見你。山川河野間,每個夜晚,你都跟着月光,一起鑽入我的夢中,引誘我。」
「回宮後,再見到你,就管不住了。」他撫着我的臉頰,「管不住,也不想管。只能不動聲色地誘惑你,將我得的這場瘟疫,傳染給你。」
他的聲線實在催人入眠,我有些發睏,朦朦朧朧地回應。
「嗯,我被感染了,這輩子是好不了啦。」
額上落下一個吻。
男人寵溺地笑,溺斃人的語氣:「看你困得這樣兒,睡吧,我在呢。」
睏意徹底襲來。
從此陷入一場銀河搖落的夢裏,夢裏站着一個少年,他執劍而立,守護浪漫的銀河與庸俗的我。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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