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中了探花,第一件事,便是跑到我家退婚,改向我嫡姐求親。
「清兒,你是庶女,配不上我,菀菀與我纔是良配。」
嫡姐一巴掌扇到他臉上。
「配你娘!」
我爹飛起一腳。
「你失心瘋了,我林家女兒是大白菜,由你挑揀?」
-1-
我在宮裏耗盡心血,好不容易坐上貴妃之位,卻被皇后一杯毒酒賜死。
再睜開眼睛時,我成了林家庶女林清。
父親林業成是個五品的武將,爲了日常在北營操練方便,把家安在離京城上百里遠的通縣。
而今天,是我未婚夫裴紹回縣的日子。
一大早,嫡姐林菀就拉着我的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裴紹中探花了,我的天吶,探花郎哎,清兒,你運氣真好。
「他當初不過一個窮書生,娘一開始還說回了這門親事呢,沒想到啊,還是你有眼光。」
小姑娘的心思藏不住,羨慕嫉妒的神情都寫在臉上,只聽了三言兩語,我就搞清楚了目前的局面。
本朝重文輕武,五品武將在朝中的地位,甚至不如一個有實權的七品官。我家世普通,又是個庶女,裴紹已經是我目前能夠得着的最優質的男人。
而我嫡母,之前卻妄圖毀了這樁親事。
這是後宅裏慣用的陰私套路了,沒有一個主母會看着庶女飛黃騰達。
我冷下臉來,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林菀一眼。
「窮書生?怎麼姐姐以前,不喜歡裴郎嗎?」
林菀臉色一紅,尷尬地縮回手。
「那也沒有,他父母雙亡,家境貧寒,我不想你嫁過去受苦啦。」
看着她白皙臉頰上浮現的兩團紅暈,我心中忽然警鈴大作。
林菀在害羞?
莫不是她也心悅裴紹?
是了,一甲進士能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現在掌着朝廷權柄的大臣,全都是從翰林院出來的。
裴紹如今的身份,清貴非常,遠不是林家一個五品武將可以比的,林菀心動再正常不過了。
這門親事,該不會有變數吧?
這可不行,我要想辦法跳出這小小的通縣,回到京城的權力中心,裴紹是我最好的跳板。
我壓下心頭的不安,笑着握住林菀的手。
「沒事,我知道姐姐都是爲了我好,只是我同裴郎情深義重,不管他家境如何,我都不會嫌棄他。」
一來宣示主權,二來表明我們堅定的感情,讓她知難而退。
果然,林菀的臉色更難看了。
「清兒,你對他真好。」
-2-
「姑娘,裴公子到啦!」
小丫鬟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林菀面上一喜,拉住我的手飛奔。
「快,咱們去前廳看看!這中了探花有什麼不同!」
一個姑娘家,怎麼能跑得這樣快!
林菀力氣大,腳步邁得快,放風箏一樣扯着我,到前廳的時候,我頭髮全亂了,她自己卻沒事人一樣。
我心頭一凜,哼,好手段,這是故意要損我容貌,降低我在裴紹心中的印象分。
我掙開林菀的手,左右看了看,瞧見廊下一個大水缸,我快步走到水缸旁邊,對着水面整理頭髮衣袍。
「明明是見我的未婚夫,姐姐怎麼反倒比我還急?」
我陰陽怪氣,林菀卻不接茬。
「啊哈哈,你知道的,我素來是個急性子啊。」
林菀興沖沖地跑進前廳。
「爹,娘——」
該死的,裴紹第一面見的,應該是我啊,我也忙加快腳步,跟在她身後。
廳裏站了一個男人,穿着寶藍色的長袍,正拱手對着父親行禮。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目光在空中同我的相撞。
饒是在宮中見慣了美人,我也忍不住在心中一嘆,好一個俊俏的小郎君。
「清兒——」
裴紹含笑同我打招呼,嗓音清潤,猶如三月清風。
我剛抿起嘴角,他又轉頭看向林菀。
「菀菀也來了——」
菀菀?
他怎麼這樣稱呼嫡姐閨名,這不大對吧。
我狐疑地盯着他們兩人打量。
-3-
「既然人都齊了,我有話就直說了。
「岳父大人,我剛進通縣,知縣大人就向我道喜,問我是不是回來跟菀菀完婚的。」
父親含笑聽着,嫡母也笑眯眯地看着裴紹。
「哈哈,看把這孩子樂的,名字都說錯了,怎麼是回來跟菀菀完婚呢,是清兒!」
裴紹扯了扯嘴角,笑意卻不達眼底。
「我堂堂探花郎,外人都道我和林家結親,必然是迎娶嫡女,怎麼會是清兒?
「她一個庶女,如何與我相配?
「岳父大人,婚書我也帶了,縣衙那頭我都打點好了,把清兒的名字改成菀菀,旁人不會知曉,正好全了我們兩家的名聲。」
話音一落,所有人都呆了,林家幾人微張着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裴紹。
我臉色慘白,一顆心直直地沉到腳底。
裴紹好算計,如此一來,林家父母肯定是樂見其成,巴不得把這門好親事塞給自家嫡親女兒。爲了堵我的嘴,嫡母肯定會將我遠遠嫁了,我這輩子還有機會回到京城嗎?
不要着急,冷靜,冷靜,我從一個宮女,一路摸滾打爬做到貴妃,什麼場面沒有見過。
這事情的關鍵,還在裴紹身上,我要趁這幾天抓住他的心。大不了,我就給他做妾,以後再把林菀鬥下去,也不費什麼事。
想到這,我淚眼盈盈,委委屈屈地看向裴紹。
「裴郎——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你——」
我向前一步,扯住裴紹的衣袖,一滴晶瑩的淚珠順着我的面頰滾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裴紹瞳孔驟然一縮。
一切都很完美,他心疼了。
我正要再接再厲,眼角忽然一閃,一道粉色的身影刷一下衝過來,狠狠一巴掌打在裴紹臉上。
「呸!名聲你娘啊名聲!」
這是怎麼回事,林菀在幹什麼?
我茫然地退後一步,轉頭去看坐在太師椅上的父親。
下一秒,我猛地瞪大眼睛。
-4-
只見父親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凌空飛出一腳,把裴紹踢得翻了個跟斗。
「你這狗東西,你得失心瘋了,敢退我們清兒的婚事!
「還菀菀?我林家女兒是大白菜,由你挑揀?」
嫡母也緊跟着衝上來,一把捏住我的胳膊。
我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被她緊緊摟在胸前,一團柔軟,悶得我快喘不過氣來。
「我可憐的清兒,怎麼就攤上這樣一個白眼狼啊,我命苦的兒——」
一旁的林菀迅速紅了眼眶,她一個箭步上前蹲下,死死扯住裴紹的發冠,在他臉上又猛抽幾個巴掌。
「我們兩個是親姐妹,你作爲我的妹夫,居然敢當着清兒的面就勾搭我,讓我嫁給你?你算個什麼東西,你腦子是不是有什麼大毛病,你作弊考上的探花吧?」
父親也跟着上去,在裴紹肚子上猛踹幾腳。
「士可殺不可辱,你一個窮書生,進京趕考的銀子還是我家出的,你現在飛黃騰達了?你羞辱清兒,羞辱菀菀,辱我全家,我跟你拼了!」
母親摟着我繼續哀號:
「我早說了小白臉都是不靠譜的,早知如此,當初就該退了婚事,沒我們資助,這小白臉也考不上探花。
「我寧可你怨我,也好過現在看你這樣傷心難過,我可憐的兒啊——」
嗓音洪亮,震得我耳膜嗡嗡響。
我整個人都傻了。
我是誰,我在哪,這是在幹啥?
我活到快三十歲,見慣各種大場面,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今日的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
裴紹估計也傻了,倒在地上抱着頭慘叫連連。
「殺人啦,林家行兇殺人啦——」
我這才反應過來,掙開嫡母朝他們幾人撲過去。
「爹、姐姐,你們別打了,你們快把他打死了!」
-5-
我死死抱住林菀的胳膊把她往後拉,林菀眼睛更紅了。
「清兒,他都這樣對你了,你還護着他?」
「對,閨女,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這天下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爹明兒就去軍營裏給你挑一個!」
我急得跺腳。
「我不是護着他,堂堂探花郎在我們家被打死,你們兩個不要命了?」
「原來清兒是護着我們——」
林菀瞬間咧開嘴角,扯出一個燦爛的笑,手上卻不停,又狠狠給了裴紹兩巴掌,這才順着我的力量站起身。
父親哈哈大笑起來。
「清兒長大了,知道擔憂爲父了。
「你放心吧,爹下手都有數,專揀痛處打,表面卻看不出來,也不會真傷了筋骨。」
父女兩人都鬆了手,我仔細盯着裴紹打量,見他衣袍凌亂,頭髮被林菀抓得雞窩一樣,臉上全是巴掌印,卻依舊中氣十足,確實不像重傷的樣子。
「你還能動嗎?」
我不放心地問了一句,裴紹眼睛一眨,竟委屈地滾下一大顆淚珠,他一邊哭一邊掙扎着站起身,怒道:
「用不着你在這假惺惺裝好人!
「你們林家欺人太甚,我這就去縣衙擊鼓伸冤,我還要寫摺子回京,狠狠參你一本!墨香,墨香快去備馬——」
裴紹視線在廳內掃了一圈,臉色一白。
「墨香人呢,你們把他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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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是裴紹帶來的小廝,剛纔見勢不妙,早就趁機跑了。
聽旁邊的下人解釋完,父親頓時急了。
「你們怎麼辦事的?連個人都看不住!」
大家紛紛慚愧地低下頭。
「對不住,老爺,剛纔忙着看熱鬧了。」
「對,我說呢,剛纔咋有人從我胳肢窩下頭鑽出去了。」
門外又有幾道嗓音傳來,我扭頭一看,大喫一驚。
只見外面密密麻麻擠滿了小廝丫鬟,烏泱泱的一堆人頭,有個丫鬟個矮,還騎在另一個丫鬟的肩膀上,伸長脖子往裏看。
這是下人?這怕是大街上雜耍賣藝的吧,這府裏怎麼能亂成這樣!
我還處在震驚當中,父親已經先反應過來,猛地又原地一彈。
「呸!輪得着你去伸冤?你始亂終棄,翻臉不認人,我還要去縣衙告你悔婚呢!」
「對對對,我們先去告他,爹還是你想得周到!
「清兒你還愣着幹啥,快走,我們要趕在那小廝之前趕到縣衙!」
林菀連珠炮似的說完,又把我胳膊一扯,然後朝前飛奔,我沒誇張,好幾次我腳尖都沒沾地,真的被她扯飛了。
好不容易跑到大門口,我感覺肺裏針扎一樣痛,眼前陣陣發黑。我一手扶着門柱,正要喘口氣,忽然感覺腰間一緊,整個身子騰空飛了起來。
我嚇得臉色慘白,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聲。
幾十年修身養性,功虧一簣。
「清兒坐好了,摟緊我的腰。」
林菀提着我的腰帶把我丟在馬背上,然後一抖繮繩。
「駕!」
馬兒如離弦的箭一般衝出去,我身體猛地往後一仰,嚇得趕緊伸手抱住她。
兩旁的景物在視線中飛快地倒退,強風掃在臉上,我腦子裏亂成一團。
不是,這都是啥,林家爲什麼要這樣做?
好好的親事,說拒就給拒了,不僅拒了,還打人,把關係鬧得這樣僵。
裴紹很快就要進京上任,到時候在翰林院隨便說幾句話,給人上個眼藥,林父這輩子是別想升官了。
他們到底圖什麼?
難道說,林菀其實已經定了更好的親事,跟裴紹交惡,是要把我這頭的路也給堵死?可憑他林家的門第,還有什麼親事能比裴紹好呢?
我十三歲進宮,宮鬥十七年一路升到貴妃,自詡也算個聰明人。可林家此番行事,我實在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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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萬千之際,縣衙門口那一對石獅子已經映入眼簾。
林菀翻身跳下馬,敲響了登聞鼓。
通縣離京城不遠,附近又有京北大營,駐紮着數萬軍隊,縣裏治安一直很好。登聞鼓一響,裏頭立刻便響起了知縣的傳喚聲。
「堂外何人擊鼓?」
林菀拉着我闖進縣衙,一臉氣憤:
「我要告今科探花郎裴紹,見利忘義,始亂終棄。
「他以爲考上探花就變鳳凰了,還說娶我,呸,他這是癩蛤蟆ẗũ⁵做美夢,他拿我林家當什麼?」
縣太爺原本正襟危坐,聽見探花郎幾個字,已經瞪大了眼睛。再聽林菀顛三倒四一通說,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咳咳,你是林家姑娘?你方纔說,裴大人要娶你?這不就對了,他特意回縣完婚,怎麼成見利忘義了?」
「不是我,是我妹!
「同他定親的是我妹妹,他現在改主意,要跟我結親,孃的,我們姊妹倆在他眼裏是什麼,由他挑三揀四?他算個什麼東西!」
林菀正破口大罵,過一會,門口一陣馬蹄聲響,父親也趕到了。父女兩個叉着腰站在大堂內,口沫飛濺,把裴紹罵得比陳世美還不如。
兩旁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正對着我們指指點點,我感覺一陣羞愧,拿袖子擋住臉,低下頭去。
「林將軍,要我說,這探花郎娶庶女,確實——」
縣太爺試圖打斷父親的話,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又遠遠傳來一道淒厲的喊聲。
「縣太爺——救命啊——我家公子快沒命了,我家公子要被那林家打死啦!」
墨香連滾帶爬地從門口闖進來,順勢滑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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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抬頭,看見我們一家三口,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你們怎麼在這?
「公子,我家公子呢?他莫不是已經——
「天吶,你們這羣喪心病狂的匪徒!」
墨香拍着大腿哭號,知縣老爺聽了,略一愣,轉念間便明白過來。
「豈有此理!」
他用力一拍桌子,下巴上的鬍鬚一蕩一蕩。
「我治內好不容易出了個一甲進士ţűₖ,他要出了事,你要本官如何跟知府交代?
「林業成你這渾不懍的,你這是惡人先告狀啊,來人,快去林府把裴大人接過來。」
我心頭一凜,聽這口氣,知縣大人似乎對父親意見很大,怎麼還沒辨清是非黑白,就先給人扣帽子了。
今日的事,怕是不好收場了。
果然,等裴紹一到,縣太爺立刻起身相迎。
「裴大人——天爺啊!怎麼弄成這副模樣!」
說罷又轉身對着父親,怒目而視。
「林業成,膽敢毆打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膽子!」
裴紹苦笑一聲,扯動嘴角的傷口,頓時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他用力握住知縣的手,眼眶通紅。
「陳縣令,今日的事,叫你看笑話了。
「我畢竟同林家有婚約,這事我不想再追究,就算了吧。」
「探花郎好溫柔啊。」
「對啊,林家這樣欺負他,他還說算了,我看着他不像是始亂終棄的人啊。」
圍觀的有幾個女眷,看見裴紹這副慘樣,瞬間同情心氾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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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菀猛地撲到旁邊,雙手握住欄杆大吼:
「神經病啊你們!我林家欺負他?分明是他欺負我們,你們有沒有長腦子啊!」
那幾人嚇一跳,忙退後幾步,不敢再說話。
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
「林大姑娘話糙理不糙,探花郎再怎麼樣,也不能好端端毀親。」
「就是,林二姑娘溫溫柔柔的性子,他這樣退親,叫人家怎麼活啊,以後還怎麼同別人家議親?」
「男人最現實,有出息就看不上人家庶女了唄。」
大家竊竊私語,幾乎一面倒地指責裴紹,裴紹愣在原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咳咳!來人,把無關人等都清出去,裴大人,咱們這邊說話。」
陳縣令見勢不妙,想要趕人,裴紹卻伸手製止了他。
他咬咬牙,朝我看一眼,面露痛楚,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
「有道是家醜不可外揚,這事我原本不想當着大家的面講。
「哪怕拼着被揍一頓,這虧我也認了,只是沒想到林家非要鬧到縣衙來。陳縣令,你是知道的,如今翰林院的文書未下,我們幾個一甲進士,名聲上容不得一絲一毫的污點。」
裴紹忽然向前幾步,走到我身前。
「林清,我爲什麼要退婚,你心裏不明白嗎?
「你同那個男人的事,真以爲我半點不知道?」
話音一落,滿場譁然,父親和林菀也都喫驚地微張着嘴,看向裴紹。
裴紹咬緊牙關,滿臉羞憤。
「即便你對我不義,我爲着你林家名聲着想,不願追究,只想着改娶林菀,把這事遮蓋過去。你們倒好,辱我打我就算了,還把這事鬧上公堂。
「林家非要把你強塞於我,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說完,裴紹還暗示性地朝我小腹看了一眼。
-10-
「娘哎!真是好大一齣戲!」
「對啊,這麼一來,林家的所作所爲就完全解釋得通了。不然我還困惑呢,兩個閨女誰嫁不是嫁,同探花結親多光彩的事啊,怎麼非把人打成這樣子。」
「對對對,這是硬要按着裴公子當王八啊,林二那個野男人是誰?」
衆人議論紛紛,林菀氣得額角青筋暴起,她大吼一聲,朝裴紹撲過去。
「你放屁,我撕了你的嘴!
「你這狗東西,忘恩負義,還敢朝我們清兒身上潑髒水,我打死你!」
父親也跟着衝了過去,兩旁的捕快立刻蜂擁而上,把裴紹護在中間。
裴紹神情悲憤。
「你林家勢大,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還想殺人滅口嗎?」
裴紹演技高超,要不是我重生之後還有原主的記憶,我自己都差點信了。
等反應過來,我全身的熱血都往腦門上湧。
不愧是探花郎,這一招反客爲主,顛倒黑白,用得真是漂亮啊。
林家人做事,我還看不透,暫且先放一邊,可裴紹這頭,分明是爲了自己的前程,要置我於死地了。
戰鬥號角吹響,我精神頓時爲之一振。
我臉色刷一下變得慘白,眼中滿是驚愕、茫然、不可置信,我嘴脣微微顫動,好一會,才帶着哭腔質問:
「什麼男人?裴郎,你說的話,我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懂。
「是不是京中出什麼變故了?裴郎,你——我不要緊的,萬事都以你的前程爲重,若是你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非要這樣才能脫身,我不怪你。
「你知道的,不管你對我做什麼事,我都心甘情願。」
我一邊說,一邊滿眼癡情地看着裴紹,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往下掉。
圍觀百姓紛紛感嘆。
「哎,這事我也看不懂了,林二姑娘在咱們縣裏素來名聲很好,我瞧着她不是做這種事的人吶。」
「就是,你看她這模樣,像是能演出來的嗎?要我看還是那探花郎有問題。」
眼看着輿論的風向又往我這邊傾斜,人羣中忽然響起一聲暴喝:「橫掃千軍!」
-11-
父親忽然搶過衙役手中的殺威棒,蹲下身,以自己爲圓心,掄着棒子用力掃了一個圈。
一圈的人應聲倒下,包括裴紹。
就趁這個機會,林菀原地彈起,從空中猛地撲向裴紹,一下子踩在了他背上。
她下手一頓王八拳,一邊打一邊喊:「叫你欺負我妹,叫你污衊我妹,去死吧你!」
兩人搭配之嫺熟,不難看出,這同樣的招數已經使了無數次。
我目瞪口呆,完全忘記了下一步動作該怎麼做。
一旁的陳縣令勃然大怒。
「住手!林業成,你擾亂公堂,好大的膽!」
百姓們不滿。
「就是,這林家怎麼老打人啊!」
「對啊,這是要堵住裴公子的嘴,怕他說出更多細節吧!」
「那林二十有八九有問題,林家也太猖狂了!」
人向來都是同情弱者的,我一哭,衆人看我形象柔弱,便傾向於信我,現在裴紹被揍,同情的對象換成他,輿論風向又全變了。
我剛纔這出戏,算是白演了。
陳縣令在旁邊氣得跳腳,父親和林菀兩人,一人大戰衙役,一人趁機毆打裴紹,百姓們在旁邊叫罵喝止,縣衙裏亂成了一鍋粥。
一直鬧了許久,陳縣令叫人把百姓都清退了,然後又派人去北營請了父親的上峯過來,局面纔算穩定下來。
今日來的,是京北大營的指揮使衛朔。
衛朔年方二十出頭,一身戎甲,劍眉星目,周身寒氣逼人。
他位列三品武職,父親是一品國公,母親又是太后的侄女,滿門勳貴。父親一看見他,頃刻間便老實下來,行完禮老老實實垂着頭站在一邊。
-12-
衛朔三言兩語問清楚狀況,冷着臉看向裴紹。
「你是要同林家退婚?」
裴紹搖頭苦笑。
「指揮使大人,談不上退婚,我只是想改娶林菀,可如今鬧成這樣,這婚事我是萬萬不敢要了。不管林清還是林菀,我都不想再跟林家有任何瓜葛。」
林菀在旁邊跳腳。
「呸!輪得着你退?要退也是我林家退,我林家還瞧不上你這白眼狼!」
「嗯,把婚書拿來我瞧瞧——」
我們兩家遞上婚書,衛朔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兩手捏着婚書掃了一眼,順手扯成碎片。
他隨手一揚,紅色的紙屑飄飄灑灑落在地上。
「這婚事就此作罷。」
衛朔拍拍手,起身便要離開。
裴紹急了。
「衛大人,你看他們把我打的,這事——」
衛朔腳步一頓,居高臨下地看向裴紹,眉眼如刀。
「你尚未入職翰林院,如今一介白丁,打便打了,你有意見?」
裴紹頓時一噎,被他的氣場所震懾,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衛朔又轉頭看向我,強壓着耐心。
「你也有意見?」
我屈膝行了一個禮,正要說話,父親忽然一把扯住了我。
「沒、沒意見。」
「嗯。」
衛朔淡淡地冷哼一聲,帶着一干將士,Ťű̂⁵來得快去得也快。
等他們一離開,裴紹頓時鬆了口氣。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
「今日的事,我同你們林家沒完。」
林菀作勢一抬手,裴紹立刻慌得捂住腦袋,一矮身子,快速從縣衙後門溜了出去。
林菀得意洋洋。
「衛大人還是護着我們的。」
-13-
我卻笑不出來。
「父親,你方纔爲何阻止我說話?
「裴紹辱我清名的事,就這樣算了?」
父親擺擺手,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清兒,你不瞭解衛朔,他是個冷麪閻王,手段強硬冷血。
「你兩個若是在這事上掰扯,以他的性子,十有八九要叫裴紹指認姦夫,又派兵丁搜你院子。說不得,後頭還要銬了你們各自用刑。
「這事就這麼算了吧,裴紹沒有實際憑證,那些閒言碎語不打緊的,往後爹再給你找門好親事。」
我在心中暗自冷笑。
不打緊?自來毀掉一個女人最輕易的方式,就是在貞潔這事上做文章。空口白牙一張嘴,殺人不見血。
謠言只要傳出來,不管事後怎麼澄清怎麼辯解,總會有人選擇性相信。再一傳十十傳百,我的名聲算是徹底完了。
原本簡單的一樁事,卻非要鬧上公堂,最後所有人都全身而退,倒黴的只有我,這難道只是巧合嗎?
林家父女,到底是表面上那樣的大老粗,還是粗中有細,以此爲契機,要斷了我日後的前程?
我心中疑慮重重,一路上都在觀察兩人的表情。
父女兩人一路罵裴紹罵到家,回家見了嫡母,三人湊在一起又是一頓大罵。
我聽得頭痛,起身回自己院子裏休息。
如今是永立十五年,距離我身死,剛過了三年,沒了裴紹,我現在一個小小的庶女,要怎麼才能回到京城,找皇后報仇?
-14-
我滿腹心事,喫不好睡不好,林菀看得着急,非拉我出去散心。
我們來到通縣最熱鬧的清平街上,兩旁的路人見了,紛紛對着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這就是林二姑娘。
「聽說給探花郎都戴了綠帽子?可真不要臉。」
我心頭一凜,轉身去看林菀的臉色。
如今我的事正在風口浪尖上,她非帶我出門,是要故意看我被衆人指責,顏面無存?
林菀牙一咬,已經直接衝了上去,拉住那婦人的衣袖:
「我林家前幾日丟了個翡翠鐲子,是不是你偷的?」
林菀說得直白,婦人嚇一跳。
「怎麼會是我,我偷你家鐲子幹嗎,你莫名其妙!」
林菀冷笑。、:
「怎麼不是你,不然我妹有姦夫,你如何知道,你躲牀底下聽見的吧?走,跟我去趟縣衙,我這就叫捕快去搜你家!」
婦人掙紮起來。
「我沒去過你家,我沒聽見,冤枉啊——我是聽別人說的,不關我事——」
林菀力大如牛,死死鉗着婦人的手,路人都擠在旁邊看熱鬧,婦人又羞又臊,急得哭了起來:
「你鬆手,我亂說的,是我亂說的!」
林菀冷笑:
「我連探花都敢打,何況你,他裴紹辱我林家名聲,被我們打去半條命,屁也不敢放一個,不是心虛是什麼?
「你們這些長舌婦,下次再敢閒言碎語搬弄是非,我非要去衙門裏說個清楚不可!」
林菀鬆開手,那婦人立刻以手掩面,扭頭跑了。
接下去的一天,林菀都在大街上發瘋。
誰說我閒話,她就正面衝上去質問,扯住人家要送衙門。
看我木着臉,還時不時拍我肩膀鼓氣。
「咱們又沒有錯,怕他們說個鳥!」
如此鬧了幾日,城裏閒言碎語果然少了一大半。
不得不說,她的方法是有效果的,人要臉,樹要皮,這世上的女子,我還沒見過像她這樣能豁得出去的。
可是我更困惑了。
她一個嫡女,爲了維護我,在大街上像個瘋婆子一樣,半點臉面也不顧,都是爲啥?
-15-
「還能爲啥,咱們倆是親姐妹。」
林菀躺在我牀上,抱着被子。
「姨娘臨死前我答應過她,以後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娘搶了你父親,你不恨嗎?」
林菀喫驚地看着我。
「恨她幹啥?做妾的都是苦命人,當初我娘生我之後虧了身子,大夫說以後可能不能再生育,林家還沒兒子,祖母便做主納了你娘。」
「你娘是我孃的貼身丫鬟,做主的是祖母,納妾的是父親,沒有ťũₘ半點決定同她有關,我爲何要恨她?」
我沉默了。
女子的命運,向來身不由己,我十三歲便進宮,也從來沒有人問過我的意願。
可有什麼法子,想活着,就得不停地爭,不停地鬥。沒有帝王的寵愛,就什麼都沒有。
林菀還在我耳邊滔滔不絕。
「天下兩條腿的蛤蟆沒有,兩條腿的男人多得是啦。你放心吧,爹孃肯定會給你找個更好的。」
唸了一個晚上,半夜還捲走我的被子,我煩得要死,翻個身盯着她恬靜的睡臉,抬手捏了一把。
「姐姐?」
想到她當時憤怒地衝上去毆打裴紹的樣子,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姐妹比男人和前程更重要嗎?」
林菀好像,真的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做個好姐姐。
這一覺,睡得無比香甜。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閉着眼睛,林菀把我搖醒,丟給我一套軍服。
「清兒,快換上!」
我朦朦朧朧睜開眼睛,看着眼前的男裝不解。
「這是要做什麼?」
「爹說今日帶咱們去軍營看看,給你挑一個男人。」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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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小白臉都是陳世美,還是咱武將好,心眼直,絕不會見利忘義。姐姐以前同你說你還不聽,非要去資助裴紹,心疼男人是女人倒黴的開始,知道不?」
林菀一面絮絮叨叨,一面催我換衣裳。
我被她念得煩躁,氣鼓鼓地把衣裳甩到一邊。
「還嫌我名聲不夠差嗎,昨天剛被人說有姦夫,今日又去軍營找男子,旁人怎麼看我?」
林菀訥訥地站起身。
「怎麼看,看你積極上進?」
她看着我鐵青的臉色,試探着又換了個說法。
「看你百折不撓?
「一個男人不行,還有千百個好男兒在前頭等你!
「當然,我不是說要試千百次,咱也沒有那麼倒黴,我的意思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只要你積極找男人,總會找到一個好男人。」
我錯愕地看着林菀,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麼接話。
這說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還千百個男人,京中女子退過一次親,族內嫌棄她丟名聲,讓她在家廟修行的都有。
通縣離京城不過百里,風土人情竟有這樣大的差別?
我一腦袋糨糊,在林菀不斷的催促下,換好了軍裝,兩人裝作是父親的親兵,騎馬跟在他身後。
林清本身也是會騎馬的,我跨坐上馬背,速度不敢太快,父親也遷就我,特意放慢了馬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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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沿着官道出城,往北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等拐過一個彎,眼前景色陡然一變。
兩旁綠草如茵,綠浪綿延無盡,一直到視線的盡頭,從地平線上正滾起半輪大紅的朝陽。
霞光萬道,天上綿密地湧着大團大團的白雲,我心頭激盪,腦子裏只湧現一句話。
「原來天空竟能這樣大!」
林菀在旁邊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清兒,你說的什麼傻話,天空無邊無涯,本來就大啊!」
是嗎?
可是我在宮牆內,看見的天空,都是被四方院牆割成的豆腐塊。
我心頭百感交集,不知道說什麼,林菀忽然一抖繮繩,竄到我身旁。
「清兒,我們來賽馬啊!」
我正搖頭,下一秒,林菀壞笑着,一屁股拍在我座下的馬臀上,馬兒嘶鳴一聲,如離弦的箭一般衝出去。
我慘叫一聲,彎下腰緊緊抱住馬脖子。
兩旁景物飛速倒退,我原本是很害怕的,可是今日郊外的春風很柔和,拂在臉上帶着花香和青草氣,一開始的恐懼慢慢退去後,另一股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
肆意、暢快、自由,讓人想尖叫,想流淚,想放聲高歌。
喉間壓着一道呼之欲出的呼喊聲,我拼命忍耐,下一秒,身後已經響起林菀放肆的大笑。
「蕪湖——真痛快!
「爹爹,再把你在西北的那首歌唱給我聽聽,我喜歡聽你唱。」
父親也笑起來,罵道:
「你這潑猴子,沒有半點閨女的樣子。
「摔了清兒看我不揍你!」
一邊罵,一邊卻清清嗓子,果真哼起歌來。
「先取山西十二州,別分牙將打衙頭。
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過黃河,萬里羌人盡漢歌~」
歌聲渾厚嘹亮,在無涯的曠野中傳出去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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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軍營,父親自去處理軍務,林菀拉着我,鬼鬼祟祟,在軍營裏到處溜達。
「你看這個怎麼樣,這人腿長!
「那個呢,你看那腰精瘦,我聽娘說,以後日子幸不幸福,得看男人的腰。」
我臉臊得通紅,伸手捂住林菀的嘴。
「瘋了你,什麼都敢說!」
林菀大剌剌地扯開我的手。
「清兒,不是我說你,娘跟你說這些要緊事的時候,你得認真聽着,沒啥好害羞的。
「不過你放心,你不懂的以後儘管問我!」
看着林菀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真的理解不了。
林家父母爲何把她縱成這樣?
允她騎馬,在公堂上同男子廝打,穿男裝,進軍營,這樣的名聲,往後誰敢娶?
「你就不在乎名聲——」
我剛問了一句,林菀就不耐煩地翻個白眼。
「哎行行行,別跟我來那一套。
「有那在乎名聲的,自然會去娶有名聲的姑娘,像咱們這樣的,自然也有不在意的人家。
「就像咱家這樣的,不拘束女子,也不看重這些,這樣的人家嫁過去,不是正好?」
我沉默了一會,反駁道:
「高門大戶哪有不在意女子名聲的?」
「那就別嫁高門大戶啊!
「嘶——快看,那裏有人在洗澡!」
軍營東北角有一條河,河流旁邊還長着幾棵枝木繁茂的大樹,林菀猛地把我壓在地上,我們兩個躲在樹後,探頭看向河中。
看了一眼,我才反應過來,臉色立刻漲得通紅。
「我們爲什麼要在這裏偷看男人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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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菀神色興奮。
「不看怎麼知道身材好不好?你看那還放着衣裳,那緋色的袍子——嘶,我們走運了,三品武將的衣裳,水裏的人是衛朔!」
林菀猛地瞪大眼睛。
水中的衛朔,肩寬腰細,皮肉細白如玉,腹部卻有八塊形狀分明的肌肉。整個人,簡直是力與美的化身。
我也情不自禁瞪圓了眼睛。
「非禮勿視,咱們不能看。」
「憑啥不能看,牛郎偷看七仙女洗澡,還偷走她的衣裳呢,咱就看看,不偷衣裳。」
「那不一樣,他是男子,咱們大家閨秀——」
「呸呸呸!男人偷看女子洗澡是天下人稱頌的天賜良緣,女子偷看男人洗澡咋了?」
林菀理直氣壯,聲音大了點,衛朔猛地轉頭朝這邊看來。
「誰在那兒!」
「不好,快跑!」
林菀壓低額頭的帽檐,拉着我的手,轉頭就跑。
我們兩人跑得飛快,淺草滑過馬靴,發出沙沙的聲響。飛奔一陣之後,見後面並無人追上來,我鬆開林菀的手,不顧形象地癱坐在地上。
兩人相視一眼,忽然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林菀大剌剌地往草地上一躺。
「哈哈哈,真刺激!」
我也學着她的樣子躺在草坪上,一手枕着後腦勺。
天高雲低,世界遼闊。
我忽然感覺這樣的日子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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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一道黑影遮住了我的視線。
一柄長劍架在我脖子上,衛朔冷眼打量着我。
林菀一下從原地蹦起來,正想撲過去,待看清衛朔的臉,瞬間嚇得跪在地上。
「指揮使大人——
「我,是我偷看你洗澡的,同我妹妹無關,你放了我妹,要殺要剮隨你便!」
聽清林菀的話,衛朔一愣。
「女的?
「是你們?」
衛朔臉色瞬間鐵青。
「林業成教的好女兒!」
林菀正要說話,我忙用力掐了她手背一下。
再抬起頭時,我眼中已經蓄滿了淚水。
「你殺我吧,反正我本來就是要死的。
「裴紹毀我名節,我在通縣已經活不下去了,今日來軍營,也是想偷偷同我父親告別,並不是故意要偷看你。」
我嗓音低沉,目光空洞,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我嫡母已經安排好車馬,再過幾個時辰,就會送我去青州外祖家,讓我在家廟中了此殘生。」
衛朔一愣,收回手中的劍。
「荒謬!
「裴紹幾句話,你就要出家當姑子?」
我苦笑一聲,眼淚滾滾而下。
「這世道對女子嚴ẗų²苛,向來如此,衛大人真不懂嗎?」
衛朔眉頭緊皺。
「我見那日林業成對你旁邊這位姊妹很是寬和,應當不是如此死板的人。」
「大人,我是庶女。」
我欲言又止,頹然地閉上眼睛。
「罷了,你天之驕子,金尊玉貴,怎麼會懂呢。你殺了我罷,只求大人莫要因此事遷怒到我父親。」
「荒唐。」
衛朔冷哼一聲,一陣腳步聲遠去,我再睜開眼睛時,他已經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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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菀一臉喫驚地看着我。
「母親要把你送去青州?」
我也很喫驚。
「沒有啊,不這樣說,指揮使大人如何會放過我們?」
林菀眼睛瞬間瞪大,伸手指向我。
「啊!你是騙人的!
「可惡啊,你騙得這樣真,連我都信了,清兒,你可真厲害。」
林菀興高采烈地給我鼓掌,我們在軍營附近又遊玩了一陣子,直到日暮時分,才騎着馬回家。
今日父親下值格外晚,一回來,就唉聲嘆氣,說不知道哪裏得罪了衛朔這個殺神,今天莫名其妙發作他一通,說他既然這麼重規矩,叫他把軍規背誦一遍。
他卡頓幾句,衛朔就讓他抄軍規一百遍,半個月之內要上交。
我和林菀面面相覷,心虛轉過視線。
對不住了,父親,這口鍋只能由你背。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我依舊沒有找到回京的辦法,可心裏卻半點不着急。
父親每日都會給我們帶些點心喫食回來,母親一天天就愛帶我們逛街,林菀呢,一有空就帶我溜出去騎馬,漫山遍野瘋玩。
府裏的下人沒規矩,可只要看見我們,就會露出極燦爛的笑容。
林菀說,那些都是以前跟父親在西北戰死的士兵家眷,父親對他們很寬和,素來縱着他們。
春天熱烈張揚,滿院子鮮花盛開,連空氣好像都甜滋滋的,帶着一股花蜜的香味。
我幾乎有些樂不思蜀了,直到我收到一張字條。
裴紹約我在後山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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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我撐着油紙傘,提着裙襬,裴紹已經在涼亭裏等我。
見到我,他立刻疾走幾步,臉上掛着胸有成竹的笑容。
「清兒,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我冷着臉。
「裴大人怎麼還不回京赴任。」
裴紹嘆口氣,雙手背在身後,走到一旁看廊下的雨。
「我明日就走了。
「清兒,上次的事,你可有怪我?
「實不相瞞,都是林菀她逼我的,她勾引我,她說你一個庶女,以後對我仕途無益。我也不知怎麼鬼迷心竅,就信了她的話。
「你那日在縣衙裏說的一字一句,我都記得,我明白你對我的心意,都是我錯了。」
裴紹忽地轉過身,含情脈脈地看着我。
「索性現在還不晚,清兒,我可以答應帶你回京,只要你答應幫我做一件事。」
我:「?」
裴紹握住我的手,自信一笑。
「你明日將林菀約到遊仙湖的畫舫上,在畫舫上系塊紅綢子,再把這藥下進她的水裏。」
裴紹湊到我耳邊。
「林菀毀了咱們倆的親事,我可不能就這樣算了。
「她以爲自己是個嫡女,就能高高在上嗎?清兒,你纔是我的寶貝,所有欺負你的人,我都不會讓她們有好下場。」
見我冷着臉不說話。
裴紹又謹慎地改了口。
「當然,這次只是略給她一個教訓,到哪個地步,都由你說了算。」
我展顏一笑,撲進裴紹的懷中。
「裴郎,我就知道還是你對我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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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後,我即刻令人去打聽裴紹的事,這才知道,原來他進翰林院的事,竟有了變故。
按以往的規矩,殿試放榜半月之後裴紹就能收到赴任的旨意,可這都快一個月了,京城那頭竟一點音訊都沒有。
裴紹急了,說是這幾日同陳縣令家的表公子走得極近。
「哪個表公子?」
丫鬟揉了揉腦袋。
「只聽說是姓孟。」
我心中瞭然,旁人不知,我卻是一清二楚的,孟庭便是監察御史,每年進士考覈這一塊,都由他負責。
他妻族姊妹三個,聽說有一個就嫁在通縣。沒想到,陳縣令跟孟家還有這種關係。
裴紹讓我給林菀下藥,難道是那表公子看上林菀了?
我心中陡然冒起一陣無名火,叫手下安排一通,第二天,精心打扮之後,帶着林菀去了遊仙湖。
我們在遊船裏,正喫茶喝點心,林菀扒着窗戶,好不開心。
忽然,她飛快地低下頭。
「我去,怎麼碰見他了,清兒,快躲起來!」
我抬頭一看,也嚇得臉色一白。
居然是衛朔,我前幾日剛說自己要回青州,現在被他看見在這遊湖,那不全穿幫了。
「沒事沒事,我看他好像喝醉了。」
林菀小聲安慰,我探頭一看,見他臉頰坨紅,一個人抱着酒罈子坐在甲板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心念一轉,計上心來。
我讓船家靠近衛朔,春日裏遊湖的多,今日天氣又好,湖上密密麻麻都是遊船。我們的船一接近,衛朔隨意朝這邊掃了一眼,並沒有過多關注。
然後林菀偷摸伸出手去,趁機把那紅綢子綁在了衛朔的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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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朔踉踉蹌蹌走回船艙,那船伕好像得過吩咐,只認真低頭划着船,看都不朝身後看一眼。
過得片刻,又有一艘船靠近,簾子一掀,從船艙裏走出一個身量矮小的男子,他臉頰枯瘦,眼睛下方一片青紫。
林菀見了,一陣嫌棄。
「是他!這人是陳縣令家的表公子,前段時間剛來縣裏,就對我言語輕薄,被我打了一頓!」
兩艘船靠得近,那表公子忽然一個閃身,跳到了衛朔的船上,他動作輕巧,身手十分靈活,看着竟像有點功夫在身。
他邪笑一聲,打開艙門走了進去。
下一秒,船艙內傳來一聲暴喝,然後是茶几掀翻的響聲,整艘船劇烈地晃動起來。
很快,一個人影歪着,從窗裏斜飛了出來,掉進湖中。巧的是,他掉下去的時候,手腳亂揮,正巧把那紅綢子也扯掉了。
如此一來,這事可怪不到我頭上了,連老天爺都幫着我們。
衛朔暴怒的身形從船艙裏跟着衝出來,目眥欲裂:
「給我抓上來!先斷了手腳,再帶來問話!」
船伕立馬丟下手裏的撐杆跳了下去,陳公子的船上,僕人們也紛紛鼓譟起來:
「公子掉下去了,快救公子!」
岸上馬蹄聲紛雜,我和林菀做賊心虛,不敢再留在原地看熱鬧,趁着人多雜亂的時候趕緊溜回家。
到得晚間,湖裏發生的事情已經瘋一樣傳遍了整個通縣。
母親不停地拍着胸口。
「天爺啊,天地菩薩啊,這世上還有人膽子大成這樣?
「那衛朔是活閻王,不遠遠避着就算了,還敢上門去輕薄?瘋了,太瘋了,真是瘋狂啊——」
聽說衛朔帶着兵圍了知縣府,陳公子嚇得屁滾尿流,第一個供出了裴紹。
我提心吊膽,生怕衛朔知道是我們搞的鬼,找上門來,可一連等了幾天,都沒動靜。直到父親下值回來,我才知道,衛朔進京了。
我頓時鬆口氣,衛朔應當是不會發現的,只以爲陳家公子上錯了船。
有衛朔在,裴紹的前程,怕是完蛋了!
-25-
有更大的八卦在,我那點子事,自然是無人問津了。
何況物以類聚,陳公子連衛朔都敢圖謀不軌,裴紹每日同他來往,肯定也不是什麼好人。
之前對我的傳言很快就煙消雲散,我同林菀整日逛街騎馬,不亦樂乎。
我學着林菀的樣子,叼着根狗尾巴草,蹺着二郎腿躺在草坪上。
「哎,人生突然失去了目標,很空虛。」
林菀扭頭問:「啥目標,你還有目標?」
「對啊,我本來想回京的,最好是回宮。」
「進宮幹啥,當皇后啊?」
「嗤,哪有那麼簡單,能當妃子就不錯了。當了有品級的妃子,可以用螺子黛,龍涎香,在院裏種滿垂絲海棠,喫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
林菀不屑。
「妃子能騎馬嗎?」
「不能。」
「妃子能大口飲酒嗎?」
「不能。」
「宮裏的羊肉有老李頭烤的羊腿香嗎?」
「好像——也沒有——」
「你能有現在快活?」
我愣住。
「自然——也是沒有的。」
林菀直接下結論。
「那你定的啥目標啊,狗屁ṭū́₃目標!」
我哈哈大笑起來。
「對,狗屁目標,什麼都沒有現在快活!」
就在這時, 耳邊響起一道幽幽的嗓音。
「哦, 能有多快活?」
我轉頭一看,衛朔蹲在旁邊,一臉探究地看着我。
「啊——」
我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尖叫聲, 和林菀拉着手飛奔, 衛朔站在原地,嘴角勾了勾, 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番外 1(衛朔視角)
這次真是倒黴,太后不說一聲,竟然獨自去了京郊御園避暑。
聽說是被皇后氣走的,她們兩個向來鬥得厲害, 我母妃要喚太后一聲姑母,她一不在, 皇后立刻便拿我發作。
我被強勸了許多酒,又被皇后尋個錯處,罰我跪在御花園中。
秋日天涼,秋雨淅淅瀝瀝Ţüₐ落在臉上,寒意一陣接一陣往身體裏鑽。那酒又烈, 一冷一熱之下, 我身體情不自禁打起了擺子。
一把傘忽而落在我頭上,遮蓋了天上的雨幕。
「這海棠花開得好,我摘一點回去。」
「柔貴人,他——他是皇后娘娘罰跪在這的, 咱們還是不要多管閒事了。」
「我管什麼閒事了?他跪他的, 我摘我的花,可不干我的事啊。」
那聲音不服氣地說着, 我抬頭一看,傘面卻全遮在我身上。
我心中湧上一點暖意,宮裏頭向來明哲保身, 難爲她肯護着我。
「這位娘娘, 還請回吧,我不礙事的。」
「真好笑, 我摘我的花, 幹嗎聽你的?」
傘面揚起, 露出一張嬌嬌俏俏的臉, 看着柔弱,眼神卻很堅毅。
我不記得那場雨下了多久,只記得海棠花的香味, 縈繞在鼻尖, 沁人心脾。
後來, 我便時常打探她的消息,看着她步步爲營,一步一步攀上妃位。
那樣鮮活的人,後來再見到時,總覺得失了那日的色彩, 像宮裏的其他女人一樣,端莊優雅,卻了無生機。
再後來,聽到了她的死訊。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這深宮後院裏,死了也不是一件壞事吧。
番外 2
我遇見一個姑娘,很Ṱû²像她。
鮮活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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