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念

糾纏周晉然的第四年,我家破產了。
他的白月光趁機說:「正好讓她喫點苦頭,磨磨她嬌氣的性子。」
周晉然聽了她的話,將我丟在了異國街頭。
四個月後,傷痕累累的我回到京城。
所有人都以爲,我仍會繼續纏着周晉然不放。
我卻主動避開他,還回他的禮物。
徹底與他劃清了界線。
周晉然與朋友笑談:「總算甩掉了這個狗皮膏藥。」
可我離開京城那天,他卻失魂落魄追到了機場,顫聲哀求我,
「初念,你留下來,我們還像從前那樣好不好?」
我彎眼一笑,指了指自己微隆的小腹:
「周晉然你看,我們還怎麼像從前那樣?」

-1-
帶着滿身傷回京那天,周晉然的助理來機場接的我。
我到的時候,包廂裏氣氛正熱鬧。
剛走近,就聽到周晉然的聲音:「徐初念倒是有長進了,瞧着安分守己了不少。」
「她這嬌氣的性子,早該好好磨磨了。」
「江女神說的沒錯,初念家現在破產,她也不是什麼千金小姐了。」
「再像從前那樣驕縱,誰還讓着她?」
「就是可憐了晉然,人更要纏着你不放了。」
周晉然譏誚笑了一聲:「我能不知道?她就一狗皮膏藥。」
他話音落定那一瞬,正好看到了推門進來的我。
原本嘻嘻哈哈說笑的衆人,也突然安靜了下來。
我從他們眼底看到了震驚,意外,不敢置信。
四個月前那個豔光四射,驕縱無比的千金小姐。
如今卻憔悴,消瘦,宛若剛從地獄逃生的難民。
一向大方得體的江若關切開了口:
「初念,你怎麼搞成這樣了啊?快進來……」
可我站着沒有動。
也沒像從前那樣,看到江若坐在周晉然身邊。
立刻就把不高興寫在了臉上。
然後三言兩語就被江若激怒,氣哭,和周晉然大吵大鬧。
好好的聚會總會不歡而散,以至於,很多人都不喜歡我。
想到這些,我只覺可笑。
「你杵在那兒幹什麼?還不進來。」
周晉然皺眉看着我,臉上的神情,是我熟悉無比的厭棄和不耐。

-2-
我垂眸,很淡地笑了笑。
「周晉然,謝謝你讓林助理去機場接我。」
「徐初念?」
「我今天過來,是想把這個東西還給你。」
我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盒子,遞了過去。
那是一條普通的奢牌項鍊。
也是這麼多年,周晉然唯一送我的生日ẗű̂ₑ禮物。
我很喜歡,很愛惜,只在過生日那天才捨得拿出來戴。
可現在,我不要了。
周晉然沒有接,冷着臉坐在那裏,脣角抿的很緊。
我遲疑了一瞬,將那盒子放在了一邊的桌子上。
「初念,你的手……」
離我最近的一個女生,小小驚呼了一聲。
周晉然的視線立刻落在了我手上。
手背上滿是皸裂的傷痕,原本嬌嫩的指尖,磨出了很多血泡。
又結了硬痂,扭曲變形,醜陋不堪。
我將手縮回衣袖,再次抬頭,看向周晉然。
「周晉然,今天來,還有最後一件事。」
「什麼事?」他的聲音冷的讓人心悸。
「這些年纏着你,你很煩吧。」
我對他歉意地笑了笑,
「過去是我不懂事太任性,我向你道歉。」
「以後,再也不會了。」
說完,我沒有再逗留,轉身向外走去。
走出房間時,周晉然卻喊住了我。
「徐初念。」
「你最好說到做到,別滿嘴謊言,自己打臉。」
我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
「好。」

-3-
家裏出事那晚,我還在國外。
最疼我的爸爸沒能救回來。
沒多久,媽媽清算了所有資產。
直接去美國投奔了舅舅。
留給我的,只有這一間小公寓。
我並不怨恨她拋下我,反而感謝她,沒讓我流落街頭。
這張牀很小,但比在國外七八個人擠一間地下室。
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睡了這四個月,最好最香的一覺。
直到門鈴聲把我吵醒。
貓眼裏看到周晉然時,我有些意外。
但很快想起,他有一套房子也在這裏。
我打開門,不等他開口,就說道,
「抱歉,我馬上就搬走,這間公寓我會掛中介賣掉。」
「徐初念,你什麼意思?」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說了這些話後。
周晉然的臉色立刻變得難看無比。
「我今天就搬,保證不會再讓你看見我。」
我說完,拿了手機就聯繫中介。
電話剛撥通,周晉然忽然奪過手機,狠狠摔在了地上。
「欲擒故縱這樣的招數,你玩了四年了,還沒玩夠?」
「賣房子搬走?然後再大半夜流落街頭,哭着給我打電話求救?」
「最後順理成章搬到我那裏,是不是?」
「徐初念,你能不能有點長進,能不能別耍這些花招了?」
我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手機,一陣心疼。
那幾個月,填飽肚子都是奢望。
這個手機,還是回國的時候,老闆娘看我可憐送給我的二手機。
我蹲下身,試圖撿起那些碎片。
周晉然拿出錢夾丟給我:「去買一個新的,我賠給你。」
「省的你有藉口再纏上我。」
他說完就摔門走了。
我看着地上的錢夾,笑着笑着眼淚就落了下來。
最後我還是買了一支最便宜的手機。
他說的沒錯,兩不相欠最好。
我打電話給林助理,讓他來拿走周晉然的錢夾。
「徐小姐,我很抱歉這會兒真的走不開。」
「能不能麻煩您將錢夾送到公司?」
我想了想:「好,我一會兒就送過去。」

-4-
林助理掛了電話,看向站在落地窗前的周晉然。
雖然不太明白周晉然爲什麼示意他這樣說。
但他卻能隱隱感覺出來。
周先生好像並沒有自己認爲的那樣討厭徐小姐。
「藥買了嗎?」
「買好了,都在這裏了。」
林助理趕緊把紙袋遞了過去。
都是些治外傷和除疤的藥,一看就是給徐小姐準備的。
周晉然點點頭:「你出去吧。」
大約四十分鐘後,前臺的電話打到了祕書辦。
林助理敲門進來,小心翼翼開口,
「周先生,徐小姐寄了同城快送過來……」
他話音還未落定,書桌上的玉石鎮紙忽然被人狠狠摔在了地板上。
林助理低着頭,大氣都不敢出。
片刻後,周晉然卻又笑了一聲:「行啊,幾個月不見,她還真是長能耐了。」

-5-
房子掛到中介那裏後,我就暫時找了一家便宜的酒店住了下來。
周晉然沒有再找過我。
卻一反常態異常高調地和江若出雙入對。
時不時的就有人打電話給我,
「念念,你是不是和周晉然鬧彆扭了?」
「江女神是不是要嫁給周晉然了?」
「聽說他們昨天去看了對戒……」
我一概沒有回應。
只是在看着鏡子裏自己微微凸起了一些的小腹時。
又給中介打了電話,將房價降了五萬塊。
我想要早些離開京城,永遠地離開這裏,再不回來。
肚子裏的孩子,是個意外中的意外。
等我察覺的時候,他已經三個月大。
醫生說,胎兒已成型,發育的特別好,長出了小手小腳。
當時我躺在那裏,眼淚忽然就湧了出來。
但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拿掉他。
只是也許是天意,準備做手術的時候。
不知哪裏又起了動亂,遠遠傳來爆炸聲,隨後整個醫院都斷了電。
這個孩子,就這樣留了下來。
我安慰自己,至少他的父親是個很英俊的東方男人。
周晉然把我扔在那個動亂的異國。
一個年輕漂亮的單身女人,會招來怎樣的災禍,不言而喻。
是被賣到紅燈區當最低賤的站街女,最後染一身病死掉。
還是跟一個男人走。
在我大聲用中文向他求救時,就已經接受了命運下一步的安排。
而在他對我伸出援手時,命運的軌道就已然徹底偏離。
我肚子裏寶寶的親生父親。
是那個良知未泯,英俊有錢到令人髮指的東方男人。
總好過是周晉然。
這又何嘗Ṭű̂⁷,不是命運給我的一絲憐憫饋贈。

-6-
房子賣掉那天,我接到了江若的電話。
「初念,我已經決定答應晉然的求婚了。」
「祝福你們。」
「訂婚那天,我希望你能來,可以嗎?」
「抱歉。」
「你還放不下嗎初念?」
江若似乎是可憐我,語氣很溫柔:「有些東西是強求不來的。」
「不過你現在倒是比從前聰明,知道以退爲進了。」
「但是,沒用的初念,晉然只聽我的,他心裏也一直只有我一個。」
「你看,我一句話,他就把你扔下了。」
「江若,你到底想說什麼?」
電話那端安靜了一秒,
「徐初念,我決定回頭了,所以,我想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別再糾纏晉然了。」
「我糾纏了嗎?」
「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裏打的什麼ẗũ̂⁺算盤。」
「你這麼愛他,怎麼可能會放手,更何況你家還破產了!」
「既然他心裏只有你,只聽你的,那你在害怕什麼?」
江若半天沒有說話,我就掛斷了電話。
幾秒種後,我收到了一條語音。
周晉然的聲音漫倦又不屑:「總算甩掉了這個狗皮膏藥。」
「這輩子都沒這樣輕鬆自在過。」
「恭喜周總,重獲自由,哈哈。」
我笑了笑,關掉了手機。

-7-
離開北京那天,是個霧霾很重的陰天。
我拎着箱子,從出租車上下來,走入機場大廳。
卻聽到了遠處傳來引擎轟鳴的巨響。
我下意識地回頭,那輛無比熟悉的車子。
正向我所在的方向疾馳而來。
我握緊箱子拉桿,轉身大步向前走。
「徐初念!」
周晉然從車上下來,幾步追上了我。
「徐初念。」他緊緊拽着我的手臂,尾音都在輕顫:「你要去哪?」
我平靜地看着他,「周晉然,鬆手。」
他眼底氤氳着一片紅,整個人看起來失魂落魄的。
「初念,你留下來,我們還像從前那樣好不好?」
我鬆開握箱子的手。
後退一步,緩緩解開了大衣的衣釦。
北京冬天的風真冷啊,瞬間整個身子都被冷風吹透了。
我的腰身仍纖細着,但小腹卻有了些微的隆起。
周晉然的視線一寸一寸往下滑,最後,僵硬地定格在那裏。
我卻彎眼對他笑了:「周晉然你看,我們還怎麼像從前那樣?」

-8-
方纔還在呼嘯的風,好像突然被人按了暫停。
周晉然就那樣站着,不知過了多久,
他方纔緩緩抬起一雙通紅的眼,看向我:「初念,爲什麼會這樣?」
我攏緊大衣,抬手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
「你問我?」
我笑得很平靜:「這不正如你所願嗎?」
「不是這樣的初念,我雖然把你丟在了那裏,但是江若說了,她有親戚在那邊,她已經讓那人去接你了。」
「她說你太嬌氣不知人間疾苦,這樣的性子將來怎麼嫁人。」
「我當時被你纏的太煩了,腦子一熱就答應了下來。」
「但我並不想傷害你,只是想讓你喫點苦頭,以後回國不要再糾纏我……」
「初念,江若的親戚沒有去接你嗎?」
我臉上的笑,在寒風中漸漸消散:「他去了。」
周晉然驀地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江若做事向來大方周全……」
「但你知道她的親戚是做什麼的嗎?」
周晉然怔了怔:「初念?」
「涉黑,走私,無惡不作。」
我漠漠地看着周晉然,空洞的瞳仁裏映出他瞠目結舌的,可笑的嘴臉。
「爲了從他手裏逃出去,我差點死掉。」
「證件,手機,錢包,全都丟了。」
「我餓的只能和乞丐搶食物,晚上睡在橋洞裏,幾次都差點被人強暴。」
「最後,又被人盯上,要把我賣到紅燈區。」
眼淚在那四個月裏,早就流乾了。
但也許是此刻的風太大,太冷,我的眼眶刺痛難當。
「當時唯一對我伸出援手的,就是他。」
「我肚子裏孩子的親生父親。」
「別說了。」
「初念,別說了。」
周晉然的臉上一片痛楚之色。
他上前一步,扣住我的手腕:「我帶你去醫院,初念,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不能留。」
「爲什麼?」
他不敢看我,聲音低沉澀啞:「你拿掉孩子,過去那些事,我們就當沒有發生過。」
「初念,我會好好對你。」
「你媽媽去了美國,你在國內沒有其他親人了。」
「你還跟着我,以後我來照顧你……」
「周晉然。」
我用力甩開了他的手。
「初念,你別犯傻,你懷孕的事,沒有其他人知道。」
「我安排私人醫院,你把孩子打掉,這件事我會幫你保密,你的名聲不會有任何影響……」
「然後呢?」
我故意問他:「你會娶我嗎?」

-9-
周晉然明顯怔了一下,
他垂眸,脣角緊繃,似是掙扎了很久,方纔做了決定。
「初念,你家如今這樣的處境,長輩不可能同意。」
「但是你放心,我不會不管你,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周晉然。」
我低低叫了他的名字,
甚至,在他抬頭看我那一瞬,輕輕對他笑了笑。
「你知道現在我最慶幸的事情是什麼嗎?」
「是什麼?」
「慶幸我沒有跟你發生過任何關係。」
「慶幸我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你的。」
「初念……」
周晉然眼底的神情,是掩不住的慌亂。
我向後退了兩步:「別再來找我。」
「別讓我後悔自己喜歡過你這樣的人。」
我拉過箱子,轉身就走。
周晉然卻又追了上來。
「初念,你如今這樣能去哪?」
「你從小到大十指不沾陽春水,離開北京離開我,你怎麼生存?」
我霍然轉過身,鬆開行李箱。
攤開傷痕累累的一雙手在周晉然面前,
「就憑這雙手,徐初念餓不死。」

-10-
周晉然眼神怔怔,整個人抖得厲害。
我沒見過這樣的他。
圈子裏他是最愛玩最混不吝的一個。
不管走到哪兒都是最驕矜最桀驁不馴的公子哥。
年少無知時,我不止一次偷偷祈禱。
祈禱周晉然能喜歡我,對我好一點。
祈禱江若離周晉然遠遠的,不要再回來攪合我倆的關係。
祈禱能嫁給周晉然。
但凡他哪天對我笑一笑,態度稍微好一點。
我就會忘了所有委屈和眼淚,繼續巴巴兒地圍着他轉。
不厭其煩,不知疲倦。
現在,他開始放不下我了。
他開始求着我不要走了。
他的眼中,終於也有我了。
但我卻只覺得可笑,只覺得,說不出的厭惡,噁心。
「初念……」
周晉然想要握我的手,
可在快要觸碰到我那一瞬,他卻又停了動作。
他的手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的手。
曾經我的手也是這樣的。
但現在,指關節扭曲,疤痕累累,磨出的血泡,成了醜陋的繭子。
它不漂亮了,但卻更有力量。
原來養在溫室裏的花,離開了溫室。
也並不是只有死路一條。

-11-
拖着箱子走入機場大廳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小腹有些不適。
也許是方纔的爭執引起的情緒波動太大。
也許是這些日子身體耗損太嚴重,實在負荷不住了。
一股溫熱的暖流湧出時,我眼前一陣一陣的天旋地轉。
整個人忽然就軟軟地向地上倒去。
最後的意識裏,有很多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
紛亂成了一團。
只是很快,所有的聲音都消失無蹤,成了死水一樣的靜寂。
再睜開眼時,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
鼻端滿是消毒水的味道。
身側的儀器發出滴答的聲響。
我下意識地想要抬手去摸小腹,
卻被一隻溫軟的手輕輕制止了:「徐小姐別擔心,孩子沒事。」
「你是?」
我怔怔看着面前的中年女人,她相貌平平,但眉眼慈愛。
身上的衣飾風格有些奇怪,普通話也蹩腳。
我隱隱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她,卻又一時想不起。
「孟先生已經知道了,正在來內地的飛機上。」
女人幫我掖了掖被角,又溫聲問:「要喝點水嗎?」
我點點頭,混沌的腦子好一會兒才遲鈍地清醒過來。
孟先生……
難道是他?
可是,當初,明明是說好的,再不相見,再無瓜葛。
是了。
我有了身孕,無形中就壞了規矩。
我不知這位孟先生的身份來歷。
但僅從他穿着出行與日常用度就能揣度出。
他的背景和出身絕對深不可測。
當日,事後清晨,他在穿衣離開時曾淡淡問了我一句。
要不要以後跟着他。
在當時的境況下,跟着他不啻於是一條最好的出路。
但我拒絕了。
我不想再做一個惹人厭的寄生蟲。
他被我拒絕,倒也沒難爲我。
甚至還給了我一筆錢。
但我並沒要。
他救我一條命,我陪他一夜,勉強也算扯平。
此後三個月,我再沒見過他。
卻在顛沛流離中喫盡了苦頭。
一點點地學會了怎麼謀生,怎麼精打細算的花錢。
也學會了察言觀色,不再驕縱無腦。
最累最苦的時候,也大哭過,後悔過。
累得爬都爬不起來時,甚至也想過回頭去找孟敬釗。
但最終還是咬牙撐了過去。
一時靠男人,一輩子都低人一頭。
徐家破產了,此後我不再是什麼千金小姐。
如果還帶着一身公主病回去。
怕是後半生都要仰仗他人才能生存。
可我,不想再過這樣的人生了。

-12-
阿姨照顧我喝了水喫了東西后。
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不踏實,甚至最後還夢到了孟先生。
他就那樣姿態閒適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拿噴槍點一支雪茄。
我被傭人帶進去,站了好一會兒。
他方纔抬頭看了我一眼:「徐初念。」
「孟先生……」
他生着一雙淡漠薄情的眼。
看着人的時候,彷彿總是隔着一團化不開的霧氣。
明明他就近在咫尺,卻又好像隔了萬水千山一樣遠。
夢裏面,他喊了我的名字後,就不再說話。
直到那支雪茄抽完。
我後背的衣衫都溼透了。
夢裏面,我的肚子有些大了。
但身子仍虛弱得很,站得久了就要撐不住。
在我搖搖欲墜時,他才緩緩開了口,
「誰給你的膽子,偷懷我孟敬釗的種?」
「孟先生,我沒有……」
「您準備的藥我都喫了,不信您可以調監控。」
我急急地辯駁,但他好似全然不信。
只是倦怠地擺擺手,示意保鏢將我拉出去,
「孟先生,孟先生不要……」
我大聲哭喊着求他,竟就這樣從夢中哭醒了。
迷迷糊糊睜開眼時,口中還在不停喊着「孟先生」。
「做了什麼噩夢?」
「哭的孩子一樣。」
模糊的視線裏,映出一張男人英俊的臉。
完完全全的東方面孔,瞳仁卻是琥珀色。
普通話說的不太標準,但聲線低沉特別好聽。
他穿一套戧駁領的黑色手工定製西裝,坐在我的牀邊。
正拿着手帕,幫我擦去夢中哭出的眼淚。
這畫面離奇古怪,卻又莫名和諧。
我呆呆看着他,忘記了哭:「孟先生?」

-13-
「是我。」
他將溼透的手帕擱在一邊,溫聲應了。
我回過神,心急地就要坐起身。
孟敬釗卻抬手按住我:「躺着。」
我顧不得其他,急急解釋。
「孟先生……」
「那天您留的藥我都喫了,您可以問房子裏的傭人,也可以調監控。」
「我不知道爲什麼還會懷孕。」
「當時知道有身孕後,我第一時間就去了醫院。」
「但是遇到爆炸襲擊,整個醫院都斷了電,手術就沒做成。」
我知道對於孟敬釗這樣身份地位的男人。
最好是一個字的謊言都不要說。
「現在您可以讓醫院立刻安排Ŧů⁷手術。」
「如果您不放心,可以親自等到手術結束……」
「徐初念。」
他忽然開了口。
就如夢中那樣,用着清淡卻又低沉的嗓音,喊出我的名字。
只是夢裏面他的聲調帶着倦怠的不耐。
而此時,卻是溫和的。
「我信佛,不殺生。」
孟敬釗說到這裏,視線再一次落在我臉上。
那雙薄情的淡漠的眼,卻隨同溫和的聲調,也有了淺淡的柔色。
「更何況,他還是我的骨血。」
他微傾身,長指拂過我額上溼透的額髮:「好好休養,別胡思亂想。」
「孟先生?」
他手指移開,站直了身子看着我,
那雙眼彷彿永遠不悲不喜,沒有任何的情緒:「除非,你真的不想要他。」

-14-
出院那天,孟敬釗第二次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徐初念,跟不跟我?」
但這一次的我,沒有像上次那樣痛快給出答覆。
他穿着簡潔利落的黑色大衣,身後跟着保鏢和助手。
明明是個看起來眉眼清淡溫和的人。
就連說話都不疾不徐,永遠波瀾不驚。
但卻偏生站在那兒就讓人心生懼意。
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傻乎乎心思單純的徐初唸了。
跟他走,可以預見的是錦衣玉食和下半輩子無憂。
更可以預見的,是籠中鳥和提線木偶一樣的人生。
但他這樣看着我的時候。
那清潤溫和的眉眼,卻又讓我生出不該有的妄念。
好似他這句詢問,總也帶着那麼一二分的真心。
拒絕的話,竟吞吐了許久方纔說出口。
「孟先生,我很感謝您。」
「但真的很抱歉,我不能跟您走。」
我話出口那一瞬,感覺周遭的空氣好似都靜謐了下來。
他身後烏壓壓站着的那些人,屏氣凝神低眉垂眼。
連呼吸聲都不可聞。
我也不由緊張起來,掌心漸漸溼黏一片。
「那好。」
孟敬釗的聲音,將這難捱的平靜敲碎。
他臉上神情不變,仍是看不出喜怒的平靜。
「只是,辛苦你了。」
我忙搖頭:「不會的,您不用擔心我。」
孟敬釗微頷首:「錢夠用嗎?」
「夠的。」
「有什麼難處,記得找我。」
「嗯。」
「徐初念,這話不只是說說而已。」
我忙道:「孟先生,我會的,我不會犯傻的。」
「好。」
孟敬釗最後看了我一眼。
就轉身上了車。
我目送車子遠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才輕輕撫了撫小腹,緩緩吐出了一口濁氣。

-15-
車子駛出醫院很久。
一直沉默不語的孟敬釗忽然開了口,
「阿越,我看起來很可怕嗎?」
「孟先生,這世上再找不到比您更溫和的人了,您怎麼會這樣問呢?」
「她看起來好像很怕我。」
阿越怔了一下,試着辯解:
「徐小姐只是不瞭解您,畢竟,你們相處的時間還太短。」
孟敬釗卻好似並未聽到阿越的回答。
他看着車窗外,長指轉了轉腕上的檀木珠。
彷彿是自語一般,低喃了一句:「有了孩子,她還是不肯跟我。」
阿越噤了聲,實在不知怎麼接話了。
那天徐小姐大聲求救,他以爲孟先生只是一時動了善心纔出手救人。
哪怕將人帶回了家,阿越也並未多想。
孟先生獨居這麼多年。
不要說孟家的老太太都快急瘋了。
就連他們這些身邊人看了也心疼。
可沒成想,人家姑娘寧願出去喫苦,都不願留下。
阿越自己也是苦出身。
但那些天,看着徐小姐混跡在貧民窟摸爬滾打。
爲了一日三餐拼命幹活雙手磨出血泡時。
阿越也不免動容。
徐小姐出生就在錦繡堆,打小怕是都沒洗過一個碗。
卻能喫ẗűₚ這樣的苦受這樣的累。
怎能不讓人歎服。
大約也正因爲徐小姐這份堅韌執拗,反而讓先生越發上了心。
才一路讓人暗中護着她,又挑了最信重的人,跟着她回國。
後來徐小姐差點小產的消息傳來。
先生是從談判桌上直接走人的。
這一路風塵,衆人都看在眼裏。
就連阿越都以爲,以後孟家要多一個女主人了。
不成想,徐小姐仍是不肯走。
阿越想試着安慰一句,卻又笨嘴拙舌說不出。
只是,看着沉默不語的先生,阿越心裏也難受了起來。
「先生,實在不行,我去把徐小姐綁來吧?」
孟敬釗抬眸看了阿越一眼,「阿越,誰都不能動她。」
「可是先生……」
阿越有些急,急到幾乎忘了規矩。
「她樂意這樣,就隨她高興。」
「先生……」
「別再說了。」
孟敬釗闔上眼,阿越只能不甘不願閉了嘴。

-16-
從醫院離開時,我忽然接到了傅寒聲的電話。
圈子裏不喜歡我的人很多。
但傅寒聲對我還算過得去。
他年紀長我幾歲,平日裏也會對我照拂一二。
我和周晉然雖然已經鬧翻決裂,
但對傅寒聲,卻仍隨了從前稱呼:「寒聲哥,您找我有事嗎?」
「初念,你這會兒方便過來一下嗎?」
我沉默了一瞬:「寒聲哥,有事您就在電話裏說吧。」
「周子和江若吵起來了,他打了江若。」
我倒是有些意外。
畢竟這麼多年,江若在周晉然那裏,可是女神一樣的存在。
如今,周晉然還要娶她,怎麼突然捨得對她動手呢?
「江若哭着鬧着要跳樓,周子也拉不住。」
「寒聲哥,那我過去又能幹什麼?」
「周子逼着江若親自給你道歉……」
我忍不住笑了:「真不用了。」
江若火上澆油是有錯,但罪魁禍首又是誰呢。
更何況,如果不是我糾纏四年,讓人不勝其煩。
又怎麼會招來這樣一場禍端。
「初念,其實周子心裏是有你的……」
「寒聲哥,別再說了。」
這樣的話,如今聽在耳中,真是荒唐到讓人作嘔。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先掛了。」
「初念……」
我掛斷了電話。
只覺身心俱疲。
本想連夜離開,但身體實在撐不住。
醫生也說了,我還需要每週來醫院檢查保胎。
想了想,乾脆在醫院附近定了一家便宜的酒店。
酒店剛訂好,傅寒聲給我發了一條微信。
「初念,周子受傷了,挺嚴重的。」
照片上,周晉然頹然坐在沙發上,捂着額頭。
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洶湧溢出,半張臉都是血。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心疼得直哭。
早就不管不顧衝到了他身邊去。
可現在,我也只是很平靜地回了一條信息,
「送醫院吧,確實挺嚴重的。」
「初念,周子不肯去。」
我沒再回復。
片刻後,有個陌生號碼給我打了電話。
我隱約猜到是誰,所以沒接。
這之後,手機就安靜了下來。

-17-
回酒店後,我簡單洗漱後就躺下了。
第二日睡到九點鐘才睜開眼。
手機上有幾條信息。
是江若半夜兩點發來的。
「徐初念,你滿意了嗎?周晉然不肯娶我了,都是因爲你!」
「這一巴掌,我一定會親自還給你。」
我只覺得這人病的不輕。
如果真要算賬,江若又該挨多少個巴掌?
乾脆將這些號碼全都拉黑了。
就連傅寒聲的,也沒有除外。
只是,再次去醫院檢查的時候。
我又遇上了周晉然。
他應該是專程在這裏等着我的。
迎面遇上,我倒也沒有避諱,對他點點頭,就往電梯走去。
周晉然頭上纏着繃帶,看起來挺狼狽。
也不說話,就那樣默默跟在我身後。
掛號,檢查,拿藥。
我有些累,在長凳上坐下休息。
周晉然幾次看着我,欲言又止。
好一會兒,纔開口叫了我。
「初念,那個男人不要你們,是不是?」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周晉然怔怔看着我,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初念,你跟我吧,你肚子裏的孩子,我幫你養。」

-18-
我原本不想在他身上浪費半個字眼。
但此時聽到他這一句,倒是被氣笑了。
我抬眸看着他:「周晉然,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那天都看到了,初念。」
「你被那些人帶上車送到醫院,連我都沒能靠近。」
「寒聲哥說,那個姓孟的男人背景深不可測,不是好人,你惹不起。」
「如今看來,和我想的沒差,他不要你,也不要孩子。」
「可是初念,我們畢竟從小就認識,我也不忍心,看着你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我給你一套房子,過到你名下,以後你和孩子的所有花銷,我都負責。」
「周晉然,我瞭解你,你不會平白無故大發善心,說吧,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初念,我要你留在我身邊。」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來,與我平視:
「我要你仍用從前那樣的眼神看着我,仍像從前那樣愛我,永遠陪着我。」
「孩子你想留,我也不會介意,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我看着面前的周晉然。
褪去了桀驁和自負,他此刻就像是討要糖果的小孩子一樣可憐。
可是,我的心連一絲漣漪都沒有。
「周晉然。」
我垂眸望着他:「那個愛你,想要永遠跟着你的徐初念,四個月前就死在異國了啊。」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初念,我發誓我會對你好……」
「可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周晉然,我心裏,對你一丁點的歡喜都沒有了。」
「你最瞭解我的,我不喜歡的人,一眼,我都不想多看他。」
他臉上的血色都褪盡了,卻仍不肯罷休,
「你不喜歡我還能喜歡誰?那個不負責任拋棄你和孩子的男人嗎?」
「徐初念,你知不知道一個單身女人帶着父不詳的孩子,將來會有多艱難?」
「艱難嗎?死我都不怕,我會怕艱難怕喫苦?」
「所以你還是怨恨我把你拋下是不是?」
「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他抓着我的手不肯放,情緒漸漸激動。
我不想和他在醫院這種地方發生爭執。
就隨口應了一句:「那你讓江若把我受過的罪都受一遍吧。」
「如果我能做到,你就會回來是不是?」
我推開他站起身,攏緊了大衣向外走:「再說吧。」
周晉然怎會捨得讓江若也從地獄走一遭呢。
所以,說完這些話,我也就完全沒放在心上。
認識這麼多年。
每一次和江若槓上。
我從來沒有贏過。
周晉然永遠偏心她。
這一次,大約也一樣。
但我,早就不會因爲這樣的事難過傷心了。

-19-
接到孟先生的電話,是在一週後的黃昏。
我正在小區外面的廣場散步消食。
那裏有一個小小的噴泉,不知哪裏飛來了一羣鴿子。
孟敬釗低沉的聲線響起,鴿羣恰好起飛。
鴿哨聲響,黃昏的雲彩被日光的餘暉染的五顏六色。
我在長凳上坐下來,莫名覺得心底平和安靜。
「徐小姐,有件事可能要麻煩你。」
「孟先生您說。」
「下月我要出門一趟,有件事需要我親自去處理。」
孟敬釗仍是那樣不疾不徐的聲調:
「如果我能平安回來,那我會如約定那樣,不打擾你和孩子的生活。」
「但如果我回不來,你肚子裏的孩子就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
「所以徐小姐,你願意帶着孩子留在孟家嗎?」
我只感覺像是有人緊緊攥住了我的心臟。
在快要難以呼吸的那一瞬,我忽然就問了出口:「孟先生,是有什麼很兇險的事嗎?」
「你別怕,只是一些私人恩怨,不會牽連到你和孩子。」
「還有,我只是詢問你的意見,如果你不願意,初念,我仍不會勉強你。」
「孟先生,我明日還要去醫院做一次檢查。」
電話那邊,沉默了很短的兩秒鐘。
「好。」
「抱歉打擾了你……」
「所以ṭű̂ₛ,孟先生,我可能要等到後天才能動身。」
「您可以讓您的人,後天來接我嗎?」
我的耳邊傳來信號斷續的細微聲響。
那聲響中,孟敬釗的呼吸好似不復之前那樣平穩。
我撫着微隆的小腹,脣角卻不知爲何輕勾了勾。
「後天上午十點,可以嗎?」
「可以。」
「那就這樣說定了,初念。」
「好,孟先生,那就這樣說定了。」

-20-
結束通話的時候,他這邊是深夜兩點。
冷肅的風吹過來濃烈的血腥氣。
也將他從那難得可貴的溫情之中拉回現實。
孟敬釗收起手機。
方纔通話時臉上的溫和情緒,早已蕩然無存。
他不疾不徐,緩緩走下臺階。
走到跪在那裏抖如篩糠的男人跟前。
男人的視線裏,先是一雙錚亮的皮鞋,
可那貴的令人咂舌的皮鞋上,卻濺上了血。
他懼怕得兩股戰戰,將身子伏得更低,以頭撞地,連聲求饒。
「孟先生,孟先生您饒了我這一次,我再不敢了……」
下顎猛地被鞋尖挑起。
男人煞白着一張臉,抖抖顫顫地抬起眼。
冷月之下,孟敬釗那雙眼卻比這月色還要疏冷幾分。
「我說過的,跟着我的人,不該碰的東西,誰都不準碰。」
「孟先生……」
「江陸華,你非但碰了,你的人還打傷了三個警察。」
「孟先生,求您!我再也不敢了,我發誓,我自斷一臂向您發誓……」
「晚了。」
「阿越,把他送警察局吧。」
「孟先生……」男人大驚,他的罪,送警察局只有死路一條。
「想想你的老婆孩子。」
男人瞬間就安靜了。
孟敬釗走出院子,身邊人遞來溫熱的毛巾。
他仔細擦拭雙手,彎身上車時,仍是平和的聲調:
「將這裏處理乾淨,她後天要來,不要嚇到她。」

-21-
孟敬釗的宅邸佔地巨大。
數個花園萬種風情,四季都是不同的景緻。
如今是冬日,但園子裏卻依舊繁花似錦。
白色的建築羣錯落有致,他帶我去的,仍是位於一號樓的主宅。
佔據整個二層的主臥套房,仍和那天晚上的佈置一樣。
推門進去那一瞬,我的臉就微微紅了。
孟敬釗接了我的箱子,讓傭人出去。
「你休息ṭũₑ一下,然後去洗漱,我來收拾。」
「孟先生,我自己來就可以的……」
「你懷着孕,已經很辛苦了。」
孟敬釗握住我的手,拉我到沙發上坐下來。
我看着他打開行李箱,開始歸置行李。
外穿衣服和一些用品尚且好說。
但他開始整理我的貼身衣物時,我到底還是坐不住了。
「孟先生。」
我起身,孕後難得一次身姿無比靈活。
從他大手裏搶過了自己的內衣。
也許是我臉太紅的緣故,孟敬釗沒再勉強。
我飛快地整理好內衣。
甚至沒有注意到,孟敬釗的貼身衣物也在那個抽屜裏。
我去浴室洗漱的時候。
自然也不知道。
孟敬釗站在巨大的衣帽間裏,站了很久。
然後,對着那衣櫃裏除卻黑白灰之外的斑斕色彩。
眼底一點一點地盈滿了笑意。

-22-
我對孟敬釗瞭解的極少。
只是在我看來,他應該是個出身極好。
然後生意做得很大的正派人。
所以起初,我並未將他電話裏說的那些話,想的有多嚴重。
直到無意中從阿越那裏聽說。
他這一次要去的是墨西哥。
要打交道的,是最窮兇極惡的那一類人。
「那些人揹着孟先生碰了絕不能碰的事情。」
「如今先生要善後,要乾乾淨淨地退出來,不知有多麻煩,多兇險。」
「不過徐小姐,您真是我們先生的福星,您肚子裏有了我們先生的孩子,可是天大的好事兒……」
「如果真有什麼不測,好歹我們先生還有個骨血留在世上……」
阿越說着說着就開始抹眼淚。
我看着他哭,心裏也難受起來,不知不覺就跟着掉了淚。
孟敬釗恰好回來,見阿越惹哭了我,難得的動了怒。
「你別罵他了。」
我扯了扯孟敬釗的衣袖,紅着眼看他:「孟先生,今晚你陪陪我和孩子吧。」
來到這裏的前幾日,二樓的主臥都是我一個人睡的。
孟敬釗住的客房。
說起來,我們只不過短暫見過幾面,
雖然有過牀笫之歡,還有了孩子。
但真論起來,卻也根本不算熟。
所以,當孟敬釗穿着睡袍,將我摟到懷中時。
我的肢體仍有些僵硬。
但他只是拂開我額上的發,在我眉心吻了吻,就再沒有任何讓人不適的舉動。
黑暗裏,我握住他的手,放在了我的小腹上:「孟先生,你摸一摸寶寶吧。」
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間放輕。
好一會兒,才恢復之前的節奏。
他的手掌乾燥溫熱,輕撫着隆起的小腹,我漸漸就有了睡意。
「初念。」
快要睡着的時候,孟敬釗忽然在我脣角印下一吻:「對不起,念念。」
我當時太困,沒有問他爲什麼這樣說。
而後來,一直到他離開,也忘了去問緣由。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們的孩子已經快要上小學時。
他纔在一次酒醉後,對我吐露了真言。
這世上哪裏有那麼多的意外與巧合。
不過是有心之人,爲他喜歡的人,一步一步鋪好了所有的路而已。

-23-
孟敬釗去墨西哥的前夜,依然留宿了主臥。
那時候我已經快五個月的身孕。
許是心情放鬆,日常調養又用心。
曾經虧損嚴重的身子也補回來了大半。
身上臉上都長了肉,看起來有些孕婦的樣子了。
其實這些天,我能感覺到孟敬釗的煎熬。
他畢竟正值盛年,身強體壯。
而我,就算是懷着身孕,身材也沒有走樣。
反而調理的皮膚水潤,氣色極好。
我孕期嗜睡,但偶爾也能迷迷糊糊聽到孟敬釗半夜起來去浴室沖水的動靜。
所以那天晚上,他吻了我,如常道晚安的時候。
我回應了他,又抱住了他。
沒有人知道。
我經常會做一個夢。
夢裏面不是那幾個月辛苦煎熬的日子。
反而常常都是我們初遇那一瞬。
我拼命掙扎,大聲用中文對他呼救。
他有着全場唯一一張東方面孔,被無數人簇擁着。
其實我並未抱希望,救命的稻草往往並不能真的救命。
但他卻停了腳步,回身看向狼狽不堪的我。
然後,對身側的人說了一句什麼。
很快,抓着我的那些人都嚇得鬆開了手。
我緊緊抱着自己,想要拼命遮擋破碎衣服下的身體時。
厚重的男士大衣,卻落在了我的肩上將我整個人籠罩。
然後,他對我伸出手,那隻手修長有力,腕上套着一串檀木珠子。
那一刻,我以爲自己遇到了心軟的神。

-24-
「念念,不要撩撥我。」
孟敬釗捉住我的手。
「爲什麼不可以?」
孟敬釗無奈輕笑,吻了吻我的指尖:「明知故問。」
「快五個月了,醫生說可以。」
我忍着羞澀,大着膽子看他的眼眸:「還是,你不想,不願意?」
「我怕傷到你和寶寶。」
他的手掌落在我的小腹上,輕嘆:「快睡覺,聽話。」
我終於還是移開視線,將滾燙的臉貼在他心口處,
「孟先生,醫生說,只要不劇烈,沒有事的。」
我說完,他沒有應聲,但明顯攬着我的手臂,漸漸肌肉繃緊如石。
我咬了咬牙,在他懷中翻過身去,
「我在網上搜了,這樣……就不會壓到肚子。」
「徐初念……」
滾燙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後頸和肩背。
孟敬釗的聲音都嘶啞了:「誰教你這樣勾男人的?」
「網上好多呢……」
他低下頭,繾綣吻在我耳邊。
「不舒服了就告訴我。」
「告訴你你會停嗎?」
我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膽子。
更不知,原來骨子裏也有這樣頑劣的一面。
只是說完之後,又鵪鶉一樣地縮成一團,後悔了。
孟敬釗自後緊抱着我。
在我耳邊澀啞了聲音:「不會。」
「但是初念……我會更溫柔一點。」
要命。
他大概不知道,
很早很早的時候,我就不知不覺沉溺於了他的溫柔。

-25-
孟敬釗走後第二週,我出門散心。
意外遇到了江若。
而她看到我時,竟一反從前的高高在上。
抓着我的手,求我救救她,送她回國去。
我這才恍然,周晉然之前在醫院答應我的。
竟不是一句玩話。
只是,江若那個親戚在這裏也算小有勢力。
難道沒庇護住她?
後來阿越告訴我,江若那個表叔江陸華,判了死刑。
「初念,我求求你了……」
江若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再次哀求。
我低頭看着她。
江陸華去坐了牢,江若的日子又怎能好過?
她被周晉然棄在這異國他鄉,正如當初的我一樣。
只可惜,她並沒有和我一樣的好運氣。
能遇到孟先生。
阿越原想將她趕走,但我撫着隆起的小腹。
心中想的卻是,江若是壞,但卻也罪不至死。
當初跟周晉然提出那樣的要求。
是有煽風點火的成分在。
但若真說要怨,周晉然纔是最該被怨憎的人。
就當爲了腹中孩子和他的父親,積福了。
就算孟敬釗騙了我一些事,但我還是隻想他平安回來。
而且,我可不想當一個有錢的年輕寡婦。
「阿越,給她家人打電話吧。」
我瞧一眼江若,她想來受了不小的驚嚇。
精神看起來都有些異常了。
「真是便宜她了。」
我笑了笑:「不便宜。」
我招手叫了阿越過來,對他耳語了幾句。
數日後,江若國內的親人收到了她的消息。
一千萬,他們的女兒就能平安回國。
與此同時,江家也知曉了是周晉然將江若丟在了國外。
江家與周家鬧得沸沸揚揚,周晉然焦頭爛額難以應對。
江若回去後,江家以江若名聲清白受損爲藉口,逼着周晉然娶了她。
據說從婚禮時候,兩人就鬧得極不愉快,周晉然又對江若動了手。
江家人自然不罷休,兩邊打成了一團。
婚後兩人,更是過得水深火熱。
昔日心中的白月光,高不可攀的女神。
後來卻成了他最痛恨最厭憎的人。
周晉然整日酗酒,喝醉了回家就會和江若爭吵。
動手打她更是成了家常便飯。
而這,已經是後話了。
與我更是半點無關。
哦對了,那一千萬,我全都捐給了兒童慈善基金會和福利院。

-26-
孟敬釗走的時候說,他一定會在我生產前趕回來。
只是,一直到臨盆前一週。
他仍沒有音訊。
而我最後一次收到他的消息,已經是七天前。
宅子裏已經漸漸人心惶惶。
連我都聽到數次不好的議論。
我想了想,叫了阿越過來。
一個一個嚴查了宅子裏所有傭人。
將那些不安分的生了外心的,都遠遠打發走。
然後就緊閉了門戶,不出不入。
臨盆前第三天,孟敬釗仍無消息。
阿越再坐不住,執意要去墨西哥。
我亦是到了崩潰的邊緣,快要生產的人,卻一日比一日消瘦。
「阿越,你去吧,不管怎樣,是死是活,總要給我個準話。」
但阿越是孟敬釗強留下的。
他深入險境,但卻還最擔心我。
將他最信任的下屬留在了家中。
「可是徐小姐……」阿越左右爲難。
「不然,我先送您回國吧,這裏已經不安全了……」
他心中自然是孟敬釗最重要。
但我卻又懷着孟敬釗的孩子。
更何況,因爲孟敬釗許久沒有音訊。
他的那些仇家,都在伺機而動。
前日,阿越帶人剛在宅子外抓到了幾個身上藏着槍的陌生人。
「阿越,我不回國,我和孩子就在這裏等着他。」
「徐小姐……」
「你去吧,我一個人可以的。」
我對他笑了笑,如那日面對周晉然那樣。
也對阿越伸出了手:「你看,徐初念打不倒的。」
「她什麼苦都能喫,都不怕。」
阿越看着我養了很久還是沒有恢復原樣的手。
眼淚就滾滾落了下來。
「我不走了,我țŭ̀ₘ聽先生的,我要保護好您和先生的骨肉。」
我想要勸他走,去找孟敬釗。
也許現在就缺他一個人的力量。
就能讓孟敬釗轉危爲安。
但還未開口,腹中忽然一陣抽痛。
劇烈的宮縮,讓我再說不出一句話。
痛的快要昏過去時,心裏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我撐不到孟敬釗回來,撐不到他陪我生產了。
他走的時候,問我怕不怕。
我說我什麼都不怕。
但其實,我真的很怕, 怕疼,怕苦,怕捱打捱罵,挨餓受凍。
也怕生孩子時挨那一刀。
所以, 孟敬釗,如果你在就好了。
如果你在,該多好?

-27-
阿越和傭人將我送到醫院。
剛被推入產房, 護士還沒來得及關門。
一隻有力的手,忽然重重推開了門。
「初念……」
陷入昏迷的我躺在產牀上。
竟模糊聽到了孟敬釗的聲音。
我努力想要睜開眼, 去確認是他回來了。
可卻沒有半點力氣。
但我的手被一隻溫熱寬厚的大手緊緊握住。
那溫度和力道, 我無比的熟悉。
瞬間我就心安了。
「初念。」
孟敬釗低頭輕輕吻我:「我回來了, 初念。」
生產的過程還算順利。
醫生說,我的身體指標很不錯, 完全符合順生的指標。
而且順生的話, 生完很快就不痛。
不用再忍受剖腹產後幾日的疼痛折磨。
但孟敬釗顯然是被嚇到了。
雖然生產中途他就因爲過度緊張影響醫生工作, 被「請」了出去。
而且我在產房裏哭的時候, 孟敬釗站在門外也掉了眼淚。
阿越看到時都嚇傻了。
孟敬釗嚴詞勒令他不準外傳,
但我剛出產房阿越就偷偷告訴了我。
我想着那畫面就忍不住笑, 只是笑着笑着, 卻又哭了。
就算再怎樣能喫苦,願意去喫苦。
但是誰不想被人疼愛被人捧在手心呢。
我產後沒多久, 孟敬釗就預約了手術。
孟家老太太還是有些不願意的。
但是老人家舊觀念, 看着懷裏的重孫子, 又心滿意足了, 也沒再多勸。
孟敬釗這次回來, 身上帶了傷。
那段時間他失聯, 也是因爲傷太重的緣故。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在寶寶三個月。
我身體全部恢復之後, 讓孟敬釗陪我去了一趟寺廟。
他不信佛, 我信。
只求菩薩能看在我心誠的份上, 也庇佑庇佑他。
在佛前持香跪下的時候,孟敬釗忽然對我說:「初念,你不知道我有多少罪孽……」
藥是他特意換掉的,爆炸引起的醫院斷電是他的授意。
後來,他又哄騙她離開中國來到他身邊。
他不信佛。
他不怕菩薩怪罪, 他只是怕她會懼怕他,疏遠他。
他只是怕, 對她的貪念,得不到寬恕。
我看他一眼,將香遞給他:「那你也不知道,這裏的菩薩多靈多慈悲。」
孟敬釗拿着香,看我虔誠的跪下,
他終於還是學着我的樣子, 在我身旁跪了下來。
我虔誠地仰首看着菩薩。
孟敬釗卻頻頻側首看我。
許久以前,我們都不知道。
當時那轉身一眼,就註定了這一生一世。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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