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第一美人。
因爲不想入宮,我撿了個俊秀書生,供他科考,爲他籌謀。
後來沈階步步爲營,成爲權傾朝野的攝政王。
做的第一件事情,卻是娶了自己的青梅爲妻,把我囚在別院後宅。
重生後,與京城貴女在一起談笑嬉鬧,打賭哪個書生會奪得科舉三甲。
我目光閒閒從人羣中掃過。
落在角落裏的一個陰鬱少年身上——
上一輩子,我死後,他可是和沈階鬥了個天翻地覆。
甚至單槍匹馬闖入攝政王府,只爲了把我的骨灰搶出來。
-1-
「林芙寧,該你了。」
「你說,ẗűₚ這屆科舉三甲,會花落誰家?」
說是三甲,但大家關心的,不過都是狀元的人選。
京城第一名樓永春閣中,甚至爲此闢了一塊場子,讓好事的人們下注打賭。
不僅如此。
還專有一面白牆。
上面是所有考生的姓名,下面是奪得狀元的賠率。
一個一個下來,便是人們心中的舉子排名了。
好友姜芝推了推我的胳膊。
「芙寧,發什麼呆呢?」
「選不出來是不是?」她聲音低下來,趴在我的耳邊,「我和閣樓老闆關係好,他說南郡來的沈階,雖然很窮,旅館都住不起,也沒個人知道,但看起來談吐有度,也許能有一番大成就。」
她手往下一指。
「吶,那個就是。」
今天是永春閣賠率開榜的日子。
幾乎所有趕考的考生都過來了。
爲了看看自己在京城這些達官顯貴的心目中,究竟能排在一個什麼位次上。
幾乎是第一眼,我就看到了沈階。
他站在人羣前面,身着青色長衫,衣服有些破舊了。
但身高體長,面如冠玉,自有一番氣度。
顯得十分顯眼。
此刻。
他微微側頭,環顧四周,像是在找什麼人。
不過,關我什麼事呢?
我打了個呵欠,瞥了眼姜芝。
「不感興趣。
「等我再去找找看,有沒有其他更可心的。」
-2-
姜芝瞪大眼睛看我。
她以爲,沈階一定會是我喜歡的那種款式。
可是就在昨天,我重生了。
上一輩子,也是在這裏。
永春閣。
那時候我正在爲入宮之事而頭痛。
皇帝年邁,卻還重欲。
也不知道是哪個多嘴多舌的把寫有我名字的畫像遞到了御前。
我爹雖是全京城第一富商,但金錢在權力面前,屁都不是。
爲了避免一紙聖旨把我傳到宮中。
我決定提前給自己搞一個男人。
正好遇到了一個這麼合我心意的俊俏書生。
我直接擲下右手腕的手鐲。
朗聲喊道:「我對這位沈公子有意思,林家助你一臂之力,怎麼樣?」
貴女們偶爾會來一回榜下捉婿。
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在考試之前就給自己往家裏撿人的。
賠率放榜,沈階這個從小地方出來的窮書生自然不在榜上。
幾乎所有人都沒聽說過他,也沒注意過他。
後來仕途之路。
林家爲他砸了許多銀兩。
那些達官顯貴,就算是看在錢的分上,也得賣我們一個面子。
可後來他大權在握。
成爲左右局勢的攝政王。
卻恨我當時在永春閣喊的那句話,敗壞了他一個文人的清流名聲。
「人人都認爲我沈階是得了你林家的財帛,才走到今天。
「幾年來被你一個商賈之女如此玩弄,我受的屈辱還不夠嗎?」
於是他回到老家。
娶了自己的青梅爲妻。
所有人都讚歎他高風亮節,就算是成爲一代權臣,還不忘記自己清貧時候的心上人。
可我呢?
沒人記得我了。
他把我囚禁在別院之中。
好似也要讓我受到足夠的屈辱。
直到他的正妻實在看我不順眼,直接給我送來了一杯毒酒。
命人逼着灌下。
我死之前想,千算萬算。
怎麼就撿了這麼一條白眼狼呢。
-3-
永春閣的老闆娘敲了敲錘子,撕下罩在牆上的白布——
「今年參加科考的學子賠率,開了啊!」
宴廳內沉默一瞬後,又重新躁動起來。
「第一又是這個魏寂!」
「他已經連續四年霸佔賠率榜第一了吧?」
「沒辦法,誰讓人家確實有才華呢……」
「但是他都三年沒考了,今年能去嗎?」
「就是,估計今年又逃了,沒勁。」
聽到魏寂的名字,我一時有些呆住。
我記得他。
他可以說是少年成名。
七八歲時便可作詩成賦,寫的文章傳遍全國。
人們皆說魏氏的筆法幾百年難得一見,是不世出的天才。
幾年之前開始,這份賠率榜上,他一直穩居第一。
可是他卻從未參加考試。
寧願自己隱居在京城中的一個小巷子裏,不過問任何朝堂政事。
漸漸地,便有傳言出來。
說魏寂其實患有心病。
沒有正常人的感情。
對民生、親人、男女之情,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
這種人,就算當了高官,也只會成爲禍害。
我一直以爲自己和魏寂沒有任何關係。
可明明……
我死後,他卻自己孤身一人,闖入攝政王府。
用長劍指着沈階,聲音清冷低沉——
「你配不上她。
「她不該再受你們沈家的束縛……我今天便要帶她走。」
然後一把火燒了祠堂。
捧着我的骨灰。
和所有的一切污濁、骯髒,化爲了灰燼。
-4-
我站起身,趴在欄杆上,朝下面望去。
大家還在議論着。
可我卻看到了魏寂。
畢竟早重生了一天,我提前打探了一下。
他喜歡來永春閣喝酒。
此時他坐在角落裏,陰暗處,幾乎沒人注意到。
我施施然走下去。
摘下右手腕的鐲子,放在他面前。
「幫個忙行不行?
「我怕入宮,現在缺個能擋一擋的心上人,你願不願意?」
我知道魏寂不喜歡關注。
他性情安靜沉鬱,因此我聲音並不大。
可他猛地抬起頭。
手指肉眼可見地輕顫,酒杯摔落,發出清脆的響聲。
那一瞬,我好像在他的視線中看見灼灼的光芒。
也因爲這一聲。
周圍坐着的一些客人朝我們這個地方看了過來。
有人直接站起身,眯起眼睛。
招呼道:「哎,我是不是眼花了?這誰,怎麼那麼像魏寂?」
不得不說,魏寂真的是出名。
他雖然從不拋頭露面。
但江湖上處處有他的傳說。
僅僅「魏寂」兩個字,就足以讓許多人興奮。
一時間人聲鼎沸。
「是他,我很久以前去他父親府上見過一次!」
「魏公子,你這次到底要不要科考啊?」
「我已經押了你三年了,本錢都賠了二十兩銀子,你給我個準信吶。」
「永春閣,退錢,退錢!」
……
魏寂只是低着頭。
好似並沒有被這些喧囂影響。
他扶起酒杯,慢慢又給自己斟上一盅。
「真的嗎?」
他仰起頭,朝我露出一個微笑。
「你不是……騙我?」
——這話說的。
好像我什麼時候騙過他似的。
我微微怔住。
一時間思緒翻湧,使勁回憶我以前到底有沒有和魏寂打過交道。
我撓了撓頭,撇嘴。
剛想解釋些什麼。
手腕卻突然被身後的一個人按住。
沉重的呼吸聲在我耳邊響起。
他似乎有些焦躁。
一字一頓地,聲音中夾雜着驚愕與不可置信。
也許還有那麼一絲微不可察的難過。
「林芙寧。
「你在做什麼?
「你……你不是要選我的嗎?」
-5-
即便經歷了兩世,這聲音,我不會忘記。
沈階。
我會恨,會怨。
也會想要拿着毒藥扼開他的喉嚨灌下去。
但此時此刻,面對他。
我只覺得噁心。
想要和他再無一絲一毫的牽扯瓜葛。
「哪裏來的登徒子,真是放肆!」
我直接甩開他的手ẗúⁱ,指甲在手背上劃下一道血痕。
聲調極高,惹得永春閣老闆趕了過來。
他看了眼我,又看了眼沈階。
哎喲一聲。
「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了!」他搓着手掌,彎腰笑道,「林姑娘,這位是從南郡來的……」
話沒說完。
被沈階打斷。
他理了理衣襟、長衫。
不過片刻,便從剛剛那短暫的失態中恢復了過來,又重新變成了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樣。
雙手交疊,朝我微一行禮。
「在下是從南郡赴京城趕考的書生沈階。
「父兄在我幼時去世,家中只有母親一人。
「芙寧……林姑娘如果肯信我,我可以在這次科考中拔得頭籌。
「……你能不能,不要去求別人?」
最後一句話,他的聲音很小。
除了身邊的我,幾乎沒有其他人聽見。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那句「拔得頭籌」四個字上。
好一個自信張揚。
往極端了說。
甚至可以算得上自負和狂妄。
尤其是在他對面站着的就是人稱少年天才的魏寂面前。
可是我知道。
這一句話,沈階其實也不算沒把握。
畢竟上一世,他就是皇帝欽點的狀元。
殿試上一紙策論,獲得朝野幾位閣員的好評。
皆稱讚他心思細膩,是可堪重用的良材。
他便從這時候開始。
一步一步走上他的仕途之路。
最ţů⁼終成爲一手遮天的攝政王。
可沈階大概忘了吧?
他之所以能如此輕易地拿下魁首,獲得重用。
是不是還有一個小小的原因……
上一輩子,魏寂根本沒有和他一起參加考試。
-6-
我的手鐲依舊擺放在桌子上。
那是母親在我及笄時送我的。
第一次,我把它送給了沈階。
我以爲他知道那鐲子對我的意義。
直到他把我囚禁在京城一處別院之中,而他風風光光迎娶的青梅葉柳卻帶着丫鬟過來。
她說自己和沈階是父母輩訂下的婚事,沈階重孝,怎麼可能娶我。
於是她一邊倒下毒酒。
一邊笑嘻嘻地看我,舉起自己的手腕。
「林芙寧,這些,你都不知道吧?你看……這不是你很寶貝的鐲子嗎?
「我不過是和沈階撒個嬌,他就送我了呢。」
我大概是死不瞑目。
到最後,已經沒什麼好在乎的了。
我只想把屬於我的東西搶回來。
可隨從卻狠狠按住我。
葉柳笑得刻薄,聲音尖厲。
「去死吧。
「你霸佔了沈階這麼久……有些東西,也該還回來了。」
「林姑娘,您說一句啊!」
突然有人喚了我一聲。
永春閣老闆抄着手,在我旁邊走來走去,一臉焦灼地看着我。
「啊?」
我從回憶中抽身而出。
這才發現酒樓裏面已經吵翻了天。
魏寂依然坐着。
沈階則像是看着什麼上輩子的仇敵一般,一眨不眨又防備地望着他。
現場的氣氛劍拔弩張得像一出好戲。
極大地刺激了在場的看客。
「這個沈階我瞭解過,是他們南郡鄉試第一。」
「喲,公然和魏寂叫板打擂臺啊!」
「……這是兩個人都看上了林家娘子?不愧是我們京城第一美人!」
「魏寂,你今年再不參考,別說我看不起你!」
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心裏面登時有些慌張起來。
沈階輕哼一聲。
他似乎拿定了對方考不過他,或者根本不敢去考。
而幾乎是在同一時刻。
魏寂站了起來。
慢慢伸手,拿走了我的鐲子。
那股雲淡風輕的表情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凝和嚴肅。
「哪裏來的宵小?
「就憑你,也配口出狂言、自負拔得頭籌?也配……和芙寧說話?」
-7-
這件事情像是瘟疫一樣,越鬧越大、越傳越廣。
甚至漸漸有了各種傳言。
比如:
「許久不出山的魏寂終於讓我逮住了!」
「那個南郡來的沈階還挺厲害,寫的文章也不錯。」
「永春閣賠率要更新嘍。」
諸如此類。
還不算太離譜。
後來便莫名地越來越八卦。
不知道是誰先把我也摻和了進去。
「是爲了林芙寧才鬧成這樣局面的呢。」
「兩個人打得那叫一個慘烈……」
「嘖嘖嘖,所以林姑娘說,誰考上了狀元,就嫁給誰。」
……Ŧűₘ
我什麼時候放過這種狗屁?
甚至還有說書人將永春閣那一日編成了戲份段落。
在京城中各處評唱。
慢慢地,這事情竟然傳到了宮中。
皇室權貴耳中。
大腹便便的老皇帝連夜從畫師手裏把我的畫像要了過來。
聽說他一晚上沒睡。
第二天在大臣的勸說下,大度地表示。
「我朝民風開放,自來文人雅話頗多。
「既然有這樣的風流軼事,那朕也湊個熱鬧。魏寂和沈階,誰在科考中勝得對方一籌,朕親自給他和林氏嫡女賜婚。」
天子一言九鼎。
賜婚更是莫大恩賞。
我爹激動得在家跳腳。
「囡囡,好事啊!你不用入宮,還能定下終身大事。
「姓魏的和姓沈的,怎麼說也得有一個能進三甲吧?」
我沒搭腔。
實在頭痛得要死。
我對魏寂的才華是有信心的。
我只怕……
只怕他不去考試。
那兜兜轉轉,我不就又走了前世的路?
-8-
我決定去找一趟魏寂。
和他商量一下,這次千萬別再放鴿子。
關於他的身世,我前世倒是聽說了一二。
他是庶子,父親是左都御史,朝廷三品高官。
母親身份低微。
聽說甚至出自煙花柳巷之地。
魏寂和父親關係一向不好。
母親死後便獨自一人搬出了魏府,在京城衚衕口賃了一間偏宅。
錢花光了,便賣幾幅畫。
或者寫一兩篇文章。
以他的名聲才氣,這些東西在文人與官場間一向都是搶手貨。
而那時,他也不過纔將將少年罷了。
我這樣想着,慢慢走到了巷子口。
魏寂獨來獨往。
只有一個老伯每月收他幾文銅錢,幫忙在白天的時候來看看門。
偶爾還燒一兩道菜。
我去的時候,魏寂剛好不在。
是老伯開的門。
他佝僂着脊背,上下掃了我一眼。
「林姑娘……找魏公子?
「他剛剛出去了,你要不進來坐會?」
最近我和魏寂沈階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這位老伯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算多麼稀奇。
畢竟好不容易走過來。
我便跟在後面,去了書房等着。
我爹是個粗人,不喜文墨。
連帶着我在女子學堂中,也不算什麼上等的弟子。
這麼久以來。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屋子。
角落裏燃着竹葉香。
淡淡的,味道並不重。
一整面牆的藏書。
許多看起來都有了年頭。
桌上的紙寫滿了議論、對策或者文稿。
有些還和朝廷最新的用人方針有關,稱得上鍼砭時弊——
所以爲什麼?
這樣的魏寂,會一次又一次地放棄入仕?
我承認自己實在好奇。
於是悄悄湊過去,偷偷拿起那寫滿了字的紙,想一窺究竟。
卻發現。
最下面壓着的。
是幾幅繪着女子的畫像。
上面的人,朱脣下一點紅痣,好像是我。
-9-
我微微愣怔。
一張又一張,不同場景下的女子肖像。
在書肆看書,在和旁人爭辯,或者只是坐在角落發呆。
而我也從來不記得,那些時候,我有遇到過魏寂。
我捏了捏手指。
其實並不覺得反感厭惡。
只是空蕩蕩的。
像是懵懂,或是茫然。
爲什麼不說出來?
那我上輩子,也不必等到死後。
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人。
一直把我放在心上了。
門口突然傳來「砰」的一聲響。
我的思緒被扯了回來。
魏寂站在書房門外。
他大概是剛到。
看見我手裏拿着畫卷,臉色瞬時變得慘白。
嘴脣微抖。
腳下是散了一地的書。
凌亂地堆積着——
他大概是去過書肆。
剛剛聽到的響動,就是這些冊子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音吧。
我走過去。
慢慢蹲在地上,一本一本把書拾起。
幾乎都是和科舉有關。
八股文體、殿試上的應辯對答……甚至還有以往年份某些內閣大臣編輯的試題集。
旁人絕不會想到多年未參考的魏寂竟能去買這些。
他實在比我想象得還要有趣啊。
「魏寂……
「你難道,是害怕考不上嗎?」
我站起來,把書和畫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放心。」
我笑盈盈地靠近他:「你比沈階厲害得多。」
「只要去考,一定不會輸給他。」
離得近,我發現魏寂當真是面如冠玉,好看漂亮得很。
尤其是那垂落的眼睫,可太讓人心動了。
上一世我被沈階的皮囊迷惑。
怎麼就沒發現這個美少年呢。
可他又不肯說話。
就連目光都是剛剛觸及我,就慌慌張張地移開。
只喉結上下滾動兩番。
讓人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鐲子呢?」我惡劣地問,伸出手,抵住他的胸膛。
「還給我。」
魏寂終於肯看我了。
他緊緊抿住嘴,瞳孔如墨。
一字一頓說出口,聲音澀然。
「你說了送給我的。
「林芙寧,你別怕,我買這些書……只是想更有把握一些。」
「既然你給了我機會。」他的耳朵尖甚至都泛紅了,「我就不想把你拱手讓人了。」
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
好像對於這個寡言沉默的少年來說,並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
他的呼吸略略紊亂。
鼻尖上冒出了一些細小的汗珠。
看起來更加誘人了一些。
可惜我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我早就看見鐲子就藏在他的袖口裏了。
於是一隻手輕輕從裏面拿了出來。
一隻手拉住他的手腕,戴了上去。
低聲說。
「嗯。
「我信你。」
因爲經歷過上一輩子,所以我信你。
「戴上我的鐲子,就是我的人了。」我捏了捏魏寂的臉頰,「就算姓沈的考得比天王老子還好,我也不和他走。」
-10-
我是哼着小曲從魏寂家裏出來的。
老皇帝雖然不是什麼好皇帝。
但本朝民風質樸,頗有那麼一點路不拾遺的古風。
天上一點疏星。
我也不要魏寂送我,一個人吹着晚風,踢着石子,跳着蹦着往回走。
大概實在是今天心情好極了。
通體舒暢。
我什麼都沒有察覺。
直到走至巷子深處,才突然感出一絲不對勁來……
背後緊繃繃的。
彷彿有人在盯着我。
還沒等我回過頭去。
一句我絕不想聽到的聲音送了過來——
「林芙寧,你好膽色。
「三更半夜的,去會野男人?」
沈階。
更讓我膽戰心驚的是,這不是前日裏,永春閣中,那個青澀的少年書生了。
他放棄僞裝。
也不再向我低頭。
眼神、姿勢中皆是上位者的殺伐果決與冷漠傲慢。
那是上輩子的攝政王。
我不會認錯。
他慢慢地、一步步走過來,手掌扶住我的臉頰。
聲音輕緩低沉。
「不是說過喜歡我的?
「林芙寧,你的夫君是我啊。」
「爲什麼要去找別人?」他甚至低下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深深嗅聞。
「這個氣味,我很不喜歡。」
魏寂的書房中燃竹葉香。
我在裏面待了小半天,自然沾染上了些許。
沈階的力道重了重,連語氣都變得有點咬牙切齒。
可我只覺得可笑。
「關你什麼事?」
我把他推開,翻了個白眼:「夫君?你明媒正娶的髮妻不是南郡葉柳嗎,何時成了我?」
沈階愣怔。
他沒接話,似乎被我問住了,神情中都有一瞬的恍惚。
是啊。
我是玩物,是商賈之女。
不配和他狀元沈階的名號放在一起爲世人所知。
這些……
不都是他親口說出的話嗎?
及至到了此刻。
我們兩個都摘下了假面。
我說話夾槍帶棒,他則目光幽暗寂靜。
仿若深夜中潛伏的長蛇。
「沈階。
「我祝你和你的小青梅長長久久、永生永世在一起。」
那樣,也不必再去禍害旁人了。
我把手一撇,嗤道。
然後轉身就走。
卻不防被身後人的一把拽住。
他聲音有些啞:「上輩子算我沈階對不住。」
「這輩子,我們從頭再來,行嗎?」
-11-
「小姐!小姐!」
「芙寧!」
有雜沓的腳步聲,看顧我長大的嬤嬤和護衛出現在了巷道的盡頭。
我回去得太晚。
家裏面派人沿着路找了過來。
我忙叫道:「這,我在這!」
一邊喊,一邊跺着腳。
不出我所料。
沈階沒再糾纏,而是把手落了下去。
他這個人把聲名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若是被人看到深更半夜,對未出嫁的閨閣女子動手動腳、糾纏不休,恐怕百口莫辯,仕途上都要受到影響。
嬤嬤並沒有把我遇到沈階的事情說出去。
但我回家後還是免不了受到父親的一頓責罵。
一個姑娘也不知道注意注意安全,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
我低着頭,一迭聲地答應着。
面上不顯,心卻怦怦亂跳。
剛纔在衚衕裏和沈階拉扯。
既坐實了他也是重生而來這件讓人頭痛懊惱的事情,另一面,卻讓我意識到……他似乎並不想就此放過我。
我並不知道這是出於怎樣的心思。
但總歸並不是一Ŧű̂₋件好事。
論才華與天賦,沈階自是不及魏寂。
可他畢竟活了兩輩子。
作爲閣僚重臣,經驗與閱歷,又有誰比得過呢?
我心裏煩悶。
在牀上翻來覆去,實在睡不着。
腦子又如一團糨糊一般,晚上和沈階互罵的那些話不停地翻攪滾動。
一剎那。
竟然想起一個人——
葉柳。
沈階娶回家的那個青梅。
我記得上一輩子,她說幼時在南郡,長輩就給他們兩個訂過娃娃親。
家裏人也都知道沈階的才華。
他赴京趕考,葉家不放心,還僱了一輛馬車,讓葉柳也偷偷跟了過來。
明面上說是幫忙照顧。
其實心裏面也還是想讓她看着點人。
我倒是好,棒打鴛鴦。
然而多好笑。
葉柳懼怕我家財勢,從不上門提起此事,這便也罷了。
沈階在考取狀元、功成名就,執掌權柄之前,不也從未提及葉柳的名字嗎?
說到底,他自始至終貪圖的——
都是我林家,能爲他在仕途上提供的那些助力罷了。
我掰着手指頭,算了算。
按照上一輩子的記憶想來,葉柳大概就在這幾天要到京城了。
我猛地站起。
長長呼出一口氣,跑出門外。
大叫道:「阿嬤,阿嬤!」
-12-
我是被嬤嬤看顧長大的,她可以算是我半個阿孃。
對我極好。
甚至稱得上有些溺愛。
我小時候玩心重,她便帶着我在京城各處轉悠。
那時我常常覺得她十分厲害,不論是書肆、酒坊、綢緞鋪子,抑或是茶樓、客棧、醫藥館,都有認識的人。
「阿嬤,你知道沈階嗎?
「他原是早就在家訂了親的!」
我攬住阿嬤的手,把沈階和葉柳的事情噼裏啪啦說出來。
自然是隱去了前世今生那些曲折。
阿嬤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那他還和你糾纏不清!」
「皇上若給你和他賜了婚,你成了什麼?」她哎喲一聲,「世人定要對你說三道四,那可不成!」
是啊。
與其以後害得我被人指摘。
還不如現在就讓人看看沈階是個什麼狗東西呢。
憑着嬤嬤在京城各處強大的人脈。
很快。
幾乎人人都知道永春閣那個要爲我打起來了的南郡沈階,其實有個青梅竹馬的娘子。
說書人立馬更新了第二話——
「窮苦書生爲娶首富嫡女,毀約婚事青梅上京尋人。」
三角關係疊加三角關係。
原本平寂了一段時間的流言,現下又熱鬧翻湧起來——
「彺我還覺得那個姓沈的不錯!」
「看起來像副正人君子,沒想到是個沽名釣譽之徒。」
「攀龍附鳳,背信棄義啊。」
「這種人要是入了官場,豈不是天下百姓的晦氣!」
我朝極重文人名聲。
甚至視得比什麼才幹、學識更爲緊要。
許多官員一輩子努力經營,也不過爲了「清流」二字。
現在倒好,事情鬧得如此沸沸揚揚。
已經不僅僅是民間軼事這麼簡單了。
監察御史都有了耳聞,傳言更是飄到了皇室權貴那邊。
而此時,省試早已結束。
離殿試也沒有幾天了。
直到一道聖旨,悄無聲息地來到我們家——
老皇帝說,殿試那一日,要我也入宮。
我微微一怔,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一直一直……
真等到塵埃落定那一天。
馬車轟隆隆把我帶入宮中。
我見到皇帝身邊的掌事太監,他引我至偏殿,口中安撫。
「林姑娘,沒多大要緊。
「就是聖上這幾天一直聽着你們那些故事,覺得十分有趣。
「因此殿試結果一出,便要立刻賜婚。」
萬萬人之上的天子。
自然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哪需理會旁人如何。
只難受了我。
來回不停踱步。
陪我來的阿嬤知道我的心思,也跟着焦急。
我們兩個站在殿門外。
從日出直盼到了日落。
終等到了掌事太監去而復返。
他慢悠悠走來,甩了把手裏的拂塵,微微一笑。
「林姑娘,殿試結果出來了。
「跟臣走吧。」
-13-
我長出一口氣,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一個頗有些熟悉的人站在殿門外。
看見我,緊繃起脊背,斜睨一眼。
露出慌張卻又不屑的複雜表情。
葉柳啊。
這是我重生後第一次見她。
卻是沒想到,皇帝把她也叫入了宮。
那副神情倒是和上一世沒多大變化。
心虛又膽怯。
彷彿害怕別人把她的東西搶去似的。
我和葉柳一句話沒說。
只是安靜地站着。
倒沒等多久,大殿內就喚人了。
「傳——
「林芙寧、葉柳。」
宮殿深深,舉子、官員,人並不少。
但我偏偏一眼就看到了魏寂。
他站在前面,身着鴉青色錦袍,長身玉立,如松如柏。
聽到傳喚聲,似乎想回頭看。
我不自禁要微笑起來。
只是下一秒,好心情卻被打斷了。
老皇帝叫了沈階的名字。
呸。
晦氣!
我看不清皇帝的樣子。
但依稀能覺出他似乎心情不差。
把手放在自己肥大的肚子上,點評着底下的學子。
輪到魏寂和沈階的時候。
他格外興奮,評點了許久。
「魏寂積石如玉,列松如翠。尤其文章書法,世所罕有,確乃棟樑之材。
「至於沈階,昂藏有度,端方謹慎,在治國對策上實有一番自己的見解妙論,可堪重用。」
他看了一眼列於兩側的內閣官僚。
摸了把自己的鬍子,點頭道。
「兩位臣子都不錯。
「我朝既然以兼容幷包爲風氣,我看在考試一事上,也不必拘泥於過往,何必非得評出個一二來?兩者並列,也未嘗不可。」
這大概是某個內閣大臣想出來的折中主意。
可能是在狀元人選一事上出現了分裂。
故而推出了這樣的說辭。
皇帝哈哈大笑,坐直了身子。
似乎終於要到了他感興趣的部分了。
「朕說過,要給狀元賜婚,那麼……」
他搖頭晃腦,把胳膊一伸,故意賣了一番關子。
「如此來說,朕便爲魏寂和林芙寧賜婚,沈階和葉柳賜婚。
「皆大歡喜!」
-14-
好一個皆大歡喜!
老皇帝是個好人啊。
我幾乎要跳起。
卻仍勉強記得嬤嬤教我的那些禮儀規訓,老老實實跪下,叩謝皇恩。
只那些背過的詞句還沒說出口,一個聲音卻先響了起來——
「臣以爲不妥。
「聖上曾言,要爲狀元和林姑娘賜婚,爲何現在卻變了說辭?」
沈階跪在地上,俯身長拜。
他嗓音低沉,卻帶着淡淡的威壓。
大殿之內,一時寂寂。
無人說話。
此時的他,正如上輩子老皇帝死後,他被臨終託孤,成爲執掌權柄的攝政王。
品性、氣度,這些怕是經歷過了,刻在骨子裏,就算想要掩飾,都是極難極難的事情。
他曾站於萬萬人之上,說一不二。
隨口的一道指令,也許就可以決定某個地方數千人的命運。
這樣的沈階。
縱然重生歸來,又怎麼能習慣被他上輩子看不起的皇室指揮玩弄?
御座上的人瞬時變了臉色。
沈階那兩句話實在不算有禮貌。
這不是明白地說皇帝食言而肥嗎?
「那沈卿是想如何?」皇帝哼了一聲,「民間的流言蜚語難道你是半點聽不到?言而無信,拋棄父母訂下的婚事,只妄想攀高枝、走捷徑,這是正人君子所爲嗎?」
這批評很重了。
恐怕這次殿試,沈階一定是憑着他上輩子治國理政的經驗,表現得極好。
不然只這一句話。
就可以直接給他下一個品行不端的定論。
他仍是跪着。
一言不發。
我旁邊的葉柳身子微微顫抖,發出隱隱啜泣的聲音。
似乎是哭了。
皇帝看着下面的一切。
似乎是不忍。
也或許是惜才。
他嘆了一口氣:「沈階,你說說,想要如何?」
這便是在遞臺階了。
稍稍有一點腦子,就該知道,此時應該順着皇帝的話頭與心意,就坡下驢。
比如謝聖上賜婚,然後認下這門婚事。
然而我不知道沈階是怎樣的一個心思。
他竟直起身子,彷彿半點也懶得遮掩了。
「沈階只還想問一句……
「問林姑娘,若是讓你選,你會選誰?」
-15-
讓我選嗎?
我沒有絲毫的猶豫。
魏寂慢慢回身,向我看過來。
他眼睛亮晶晶的,可真是好看。
那一刻,我們兩個好像彼此都有了默契。
沒有說話,卻還是一步一步向着對方走去。
及至並肩而立。
然後同時跪下,俯身叩謝。
魏寂緊緊攥住我的手。
他的手腕上還戴着那枚鐲子。
我有一瞬的恍惚。
這輩子,終究可以不一樣了。
大殿內響起一迭聲的祝福。
事情到這時,本該差不多了。
如果葉柳走到沈階身邊的時候,他能依樣畫葫蘆,也牽起姑娘的手的話。
這事情本該不難辦。
上輩子不是連人都八抬大轎娶回家了嗎。
可他真是喫錯藥了。
偏一點面子都不給。
只是仍一動不動站在原處。
陰沉地看着我和魏寂交握的雙手。
臉上出現奇怪的、落寞的表情。
直到葉柳輕輕喚了他的名字,也試着捏住他的袖子。
他卻當着大庭廣衆,所有人的眼前,一把甩開了她的觸碰。
低聲斥道——
「噁心。」
衆人皆知,這話是指向的葉柳。
可沈階與葉氏的姻緣是帝王指定。
這麼兩個字,那又何嘗不是打了皇室的臉?
縱然御座上的那個人脾性再好,再看重沈階的才華。
此時也不可能再包容了。
「放肆!」皇帝一把甩下手中的茶盞,罵道,「沈階,你目光狠厲張揚,難道是有狼子野心?」
內閣的幾位朝臣走上近前,與皇帝耳語幾句。
他微微點頭。
略一思索,終是冷聲道——
「沈階此人,城府過深、心懷叵測,不宜入仕。
「酌遣出帝都,送往嶺南。而今往後,再不許踏入京城一步。」
-16-
民間說書人更新了第三話。
「魏寂考取狀元迎娶美嬌娘。
「沈階觸犯天顏去往偏遠地。」
酒樓茶肆下面總能見到圍了不少人,嗑着瓜子笑談着。
「我還在沈階身上賠了半兩銀子!」
「嘿,那就是你不懂了。我自從聽說他那檔子破事,立刻就從永春閣中把我押的錢給贖了回來。」
「這人人品不行啊!」
我和魏寂的婚事訂在十五。
數十里的紅裝錦緞。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過來迎我。
喜轎穩穩當當,只要再走不遠的路,便能到達魏寂新安置裝潢好的府邸。
一切好像都很順利。
Ťů₌只除了……
在經過靠近城門的石橋時,轎子突然停了下去。
許久不起。
外面吵吵嚷嚷。
我一時心煩,乾脆拉起轎簾,問道:「怎麼了?」
隨行的丫鬟忙跟上來。
「小姐,好像是遇到官府的了,說是要帶着人往南走……去嶺南呢。」
嶺南。
我抬眼望去。
看到了沈階。
他一身素服,站在橋頭。
因着皇帝關於指婚的話並未廢止,葉柳依然站在他的身旁。
但表情卻顯然不再是原來那般充滿仰慕與欣賞。
而是痛苦、怨懟,甚至憤恨。
「沈階,我娘把我給你沈家訂下親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你當你誰啊?還敢在御前和皇上叫板?
「林芙寧林芙寧!人家是首富之女,貌比天仙,怎麼可能看得上你這個窮書生?」
兩側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嬉笑聲、吵鬧聲接連不斷。
「這位姑娘,可別把人逼太緊了啊。」有人踮着腳,取笑道,「我看這位公子目露兇光,小心他回家對你動手。」
還有扔去瓜子殼的:「喂,好了沒啊?家務事回家吵去,後面還有人要趕着成親呢!」
如此極端的人生境遇就這樣在此處相匯。
人生倒也奇妙。
沈階回過頭來。
一剎那。
我們兩個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這大概將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他了。
我把轎簾垂下。
然後從小窗子裏伸出手,和魏寂的手握在一起。
他的手一向很暖。
也很踏實。
番外·前世
魏寂
-1-
我直到十四歲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生母親。
她被關在庫房裏面,瘦骨嶙峋。
那時候她好像快要死了。
有些瘋癲,伸着手,叫我。
「小十五,小十五是我的兒子啊!
「你回頭看看阿孃,好不好?」
父親很快過來。
他一把把人扯開,重重在她臉上甩了一巴掌。
「賤婦,你也不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也敢隨便亂攀亂認?」
周圍的人小聲低語。
我這才知道——
原來,我本不是什麼御史大人嫡出的兒子。
我的母親是一個娼女。
有着令人驚豔的容貌。
只可惜喜歡上了我父親,還懷上了他的孩子。
然而堂堂左都御史會休妻娶一個青樓女子嗎?
這不是惹了全天下人的笑話。
他尋了一處別院,把阿孃安置在裏面。
直等到生完孩子,正妻夫人卻找了過來。
她把剛剛出生的兒子抱走。
對着還躺在榻上、渾身沒有什麼力氣的阿孃破口大罵。
「勾引男人的娼婦,下地獄去吧!」
她拿起金釵劃傷她的臉。
要侍從把她拖到庫房裏,做最辛苦最勞累的工作。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的父親,卻乾乾淨淨地站在一側。
一言不發。
好像一切都與他無干。
-2-
我被記在了正妻張氏的名下。
一半的原因是張氏身體不好,幾年來都難以有孕。
另一半原因大概是我自小就展現出了讀書的天賦,他們覺得我可以考取功名。
也許在仕途上能有一番成就。
可是誰知道呢?
我其實從沒想過入仕。
實在是拜我爹所賜。
在外人眼中,他是一個公正廉明、清白守法的好官。
和自己的正妻和和美美、相敬如賓。
閣僚見了,皆恭敬地低頭叫一聲「魏大人」。
可他內裏何嘗又不是腐壞了。
我從記ẗŭ³事的時候起,便總能看到他的下屬帶着那些不知道盛着什麼珍品的箱篋上門拜訪。
他喜好女色。
卻偏要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
表面上持正端方,私下卻早已腐壞。
狎妓、受賄、媚上。
正如這個朝堂一般。
表面上國泰民安、盛世景象、萬邦來賀。
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所有人都在追求清流的名聲。
沒有人看到百姓、民生,稻田、穀子、莊稼。
也許當有一日,會出現一位聖賢,打破這一切。
但起碼我這一生,懶得纏夾其間。
-3-
我見到阿孃的第二日,她便死去了。
一捧破草蓆子,裹着她傷痕累累的身體,把她丟了出去。
我想哭。
但又不能哭。
父親發了話,誰都不能在府裏提起這件事情。
她就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輕飄飄地消失了。
一個待我很好的阿嬤把我叫來,給了我一個包袱。
裏面是母親生前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
還有一雙虎頭鞋,小小的。
阿嬤說,那是阿孃懷孕時親手給我做的。
只可惜並沒有給我穿上,我便被抱走了。
我抱着那小小的一團破舊包袱,蹲在離御史府很遠的街邊,一滴一滴地掉眼淚。
心臟抽疼。
終於哭出聲來。
熙熙攘攘,不斷有路人經過。
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在我旁邊停下。
她彎下身子,向我遞過來一個巾帕:
「你……遇到了什麼傷心事?
「別難過。
「我請你喫糕點。」
她的衣服很華麗,是富貴人家的女孩。
我沒說話,她便一直坐在這裏陪我。
直到天黑。
直到她家裏的隨從火急火燎、一臉慌張地找來。
「大小姐,你是瘋了嗎?
「知不知道老爺有多擔心!」
他一把拉住她,要帶她走。
余光中瞄到我,小聲說:「這不是御史家的兒子嗎?前幾天聽說他不是正妻所出,母親是青樓女子,剛死掉,你可別隨便和人來往!」
好好好。
我低下頭。
所以終究還是隻會剩下我一人, 對嗎?
然而她卻並沒走。
朝我伸出手。
「我叫林芙寧。」
「原來你阿孃去世了。」她蹲下身子, 抹掉我眼角的淚, 「你要是願意,我和你一起去祭拜一下她, 好不好?」
沈階
-1-
隨侍跑來說祠堂被一把火燒了的時候,我正在給葉柳的喉嚨裏也灌下毒酒。
她掙扎得很厲害。
眼睛裏全是驚懼恐慌。
讓我不自覺地產生一陣恍惚。
芙寧死之前,也這樣痛苦嗎?
她向來與人爲善,連只阿貓阿狗都不捨得傷害。
這些人怎麼下得了手的。
「沈階, 呸!」
葉柳的脣角流下暗紅色的血,她瘋狂地看着我:
「你當是我殺死了林芙寧嗎?
「真的殺死了她的人是你!
「是你!
「你這個僞君子!」
我扼住她的喉嚨。
這個賤人。
她懂什麼。
我打馬趕回沈宅。
我知自己在朝堂上樹敵無數,倒沒想過有人這麼無聊。
「怎麼, 有人以爲燒了爹孃的排位, 我沈階就會下十八層地獄是嗎?」
「不。」隨侍瑟瑟發抖。
「那人只搶了林姑娘的骨灰。」
-2-
魏寂。
我記得有這麼一個人,年少成名, 但卻從未參加過科考。
後來提及他的人便少了。
我以爲這是一個傷仲永的故事。
誰知再見到他,卻是在這樣的場合下。
他執拗地捧着裝有芙寧骨灰的盒子, 右手執劍, 對準我。
火海翻滾。
把他的ťū́⁸眼睛映得如日光一般。
瘋狂, 大概此時的我也和臨死時的葉柳一般瘋狂吧。
我想要衝進去,要他把芙寧還給我。
可身邊那些不長眼的隨從奴僕卻一個又一個地拽住我。
告訴我祠堂裏面太危險。
火勢太大。
說再等等, 官兵很快就來了。
可等什麼?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把芙寧帶走。
轉身踏入滿天洶湧的大火之中。
他說:「沈階, 你配不上她。」
-3-
那日之後, 我便很少上朝了。
小皇帝十幾歲, 請了我許多次。
我都推拒了。
說是身體不適, 想要休養。
其實我知道他的心思。
他怕我、防我、忌憚我。
卻又時時刻刻想要把我推翻殺死。
我奪了他們家的權,把他變作一個只能聽命於攝政王的傀儡皇帝。
他能不恨嗎?
換作以前野心勃勃的沈階,一定覺得好極了。
大權在握, 無人不服。
可現在——
我卻覺得無趣。
站在高高的城樓上, 俯望着京城萬家燈火。
想到我還沒有走上權力高點的時候,和芙寧有過一段很恩愛的時光。
她說要和我一起去看大好河山。
喫遍各地的美食。
收集許多奇奇怪怪的物件珍品。
而今。
景色依舊。
卻只剩下我一個人。
眼前一切恍惚起來。
一滴淚滑下。
真好笑。
像我這樣的人, 也會哭嗎?
朝堂上風起雲湧, 變幻莫測。
我一年多沒露面,很快就有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流言。
有說我入了道家。
有說我患上不治之症。
還有說我被歹人劫持的。
原先跟隨我的朝臣紛紛倒戈, 反倒小皇帝身邊的力量越來越強。
這也不算太出人意料。
他爹雖說後宮上荒唐無度了些, 但也算不得一個沒腦子的庸才。
我霸佔他家權柄這麼久, 如今還去也就還去了吧。
小皇帝派人給我帶來了幾樣東西。
毒酒、匕首和白綾。
讓我選一個。
太監拿着聖旨, 一板一眼地念道——
「亂臣賊子沈階, 沽名釣譽、狼子野心,朕感其曾輔佐國事一二,準自裁謝罪。」
沽名釣譽。
是啊。
我剛剛進入官場的時候,有人扒出我在南郡的過往。
說父母給我訂了婚事, 我卻和林家嫡女糾纏在一起。
這是清流的做派嗎?
我怕被彈劾。
乾脆找了一間別院, 把芙寧藏了起來。
敲鑼打鼓地娶了葉柳。
給自己謀了一個重諾守信的好名聲。
可現在看來。
全都無用。
該是什麼, 還是什麼罷了。
我拿起毒酒,一飲而盡。
把那枚鐲子戴在自己的手腕上,輕輕撫摸着。
芙寧。
若有來生, 我們從頭來過。
我不要權勢,我們只當一對普普通通的夫妻,陪你走完看完這大好河山。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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