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命天子

算命的說我的真命天子半小時內會出現在街角的菸酒店。
我卡着點進去。
只看見滿地的血,和一大攤碎成爛泥的屍肉。

-1-
鮮紅色的血液鋪滿白色瓷磚,一直蔓延到我鞋底。
我嚇得腿軟,當場哭出來。
「媽呀!」
這種時候才知道,腿軟不是形容詞,是動詞。
我跌坐在地,白色的連衣裙染了一屁股血。
足足好幾分鐘之後,我才恢復勇氣站起身,踉蹌着撲到門外。
迎面撞上一具堅硬的胸膛。
男人伸手扶起我。
「你沒事吧?」
音色清啞乾淨,十分有磁性,聽起來還很耳熟。
我倉皇抬起頭。
「陸川?」
我激動地掉眼淚,抓住他的衣袖。
「我的家人吶,看見你實在太好了!」
陸川是我前男友。
也是個人民警察。
他以專業第一的成績從警校畢業,身高一米八七,一身腱子肉,劍眉星目,整個人正得發邪。
這種時候能遇見警察叔叔,我瞬間有了安全感,腿不抖,心也不慌了。
陸川一愣,臉頰立刻漲得通紅。
他劍眉緊皺,冷着臉伸手推開我。
「江小棠,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不是你的家人。」

-2-
我忙擺手,轉過頭把屁股給他看。
「警察同志,事情不是這樣的,是我——」
陸川臉更紅,順手脫下外套丟到我肩頭。
「三年不見,你怎麼還是這麼粗枝大葉,你先找個廁所,我去給你買東西。」
說着眼神瞟向菸酒店。
「這裏不賣那個嗎?」
我聽明白他的意思,急得一拍大腿。
「我沒有來姨媽啦!
「死人了!便利店裏有具屍體,這是我染上的血!」
聽我說完,陸川的神情瞬間變得很嚴肅。
他大步走進菸酒店,看見滿地的鮮血和碎屍,眉頭緊緊擰在一起。
陸川打電話通知同事過來查看現場,自己繞着便利店走了一圈。
這是一間很普通的沿街店面,並沒有後門,前門敞開着,兩扇窗戶也都朝前門這邊的馬路開,還裝着防盜窗。
我見他認真工作,顧不上管我。
溼裙子貼在屁股上,伴隨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我渾身難受,問陸川,我是不是可以回家洗澡換衣服了。
陸川搖頭。
「兇殺現場,目前你是唯一的目擊證人,要先回局裏做筆錄。
「你來這多久了,認識裏面的死者嗎?」
我搖頭,又點頭。
「他可能是我無緣的男朋友。」

-3-
半小時前,街頭有個算命攤子。
一個留着山羊鬍的老頭搖着把蒲扇,朝我猛招手。
「小姑娘,算命測運,招財引福,這裏有成爲億萬富豪的全部祕密!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
我停下腳步。
「那你怎麼還在這?
「你自己都沒成富豪啊。」
老頭朝我瞪眼睛。
「你這小姑娘懂啥,醫者不自醫,我們算者也不能自算。」
「哦。」
我冷冷撂下三個字,就要終結兩人的對話。
「我沒錢!」
老頭搖頭微笑。
「我不要你的錢,咱們有緣,你這面相,福薄命舛,錯過後面這樁姻緣,你這輩子都將孤寡無依。」
呵呵,不結婚多好,這算什麼福薄,明明是我的福氣。
我面無表情,啃着手裏的包子,繼續往前走。
「錢財散盡,一輩子當牛做馬,卡里存款也超不過一萬。」
太惡毒了。
我從來沒聽過這麼惡毒的詛咒。
我氣沖沖回到老頭攤前,正要大罵一頓。
沒想到,他卻忽然說起了我家裏的事。
說我爸在三年前坐牢。
說我媽生病住院。
說我十五歲開始早戀,二十五歲和初戀分手。
還說我七歲那年命裏犯水劫,是不是差點淹死?

-4-
堅持了二țůₛ十八年的唯物主義科學世界觀瞬間動搖。
我坐到攤子前,迫不及待伸出手掌,讓他詳細給我看看。
算命老頭把我跟我爸媽的生平連帶說了個七七八八,我從一開始的半信半疑到心服口服。
然後他伸手一指,說辰酉合動我的婚姻宮,辰時之內,我真命天子會出現在那家菸酒店。
辰時是早上 7 點到 9 點。
當時已經八點半,我急忙站起身。
「你不早說,辰時都快過去了,他肯定早走啦,哪裏還遇得到。」
算命老頭大笑,勸我不要着急。
他說我眉眼帶紅鸞,鸞星沒動,那個男人今天還沒有出現呢。
我鬆口氣,跑到店裏守株待兔。
沒想到這店鋪門開着,裏面卻一個人都沒有,路過兩個年輕女生買東西,都把我當店主,問我這個那個多少錢。
我說我也是路過的,她們還瞪我一眼,說我服務態度差。
我嫌麻煩,就跑到店門口盯着,眼看要到九點,還不見有任何人進去。
我急了,跑到店裏查看。
沒想到這一看,就看見了滿地的鮮血和碎屍。
陸川的神情很複雜。
「你是說,你從八點半到九點,一直盯着店門,沒看見任何人進來過?這店鋪也沒有後門,那裏面的屍體是怎麼回事?總不能是憑空出現的吧?」
「誰說不是呢!」
我心情悲痛,又想掉眼淚。
「一定是我低頭玩手機的時候,他趁我沒注意走進去的,兇手也跟進去,把他殺了。」
我總不能真的半小時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看,看一會兒刷一下抖音。
店鋪的玻璃門大開,左右兩排貨架,靠牆擺着吧檯,如果有人,我一下就能注意到。
沒想到,這具屍體就藏在吧檯後面。

-5-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果然是天生孤寡命。
還沒跟我的真命天子見上面,他就成了一攤碎肉。
一想到那句下半輩子卡里餘額不超過一萬的預言,我心裏就拔涼拔涼的,臉色也變得非常難看。
陸川的臉色比我更難看。
「江小棠,你別亂說話。」
「我沒亂說啊,我說得全都是——」
「陸隊——」
一個穿着刑警制服的年輕男人從陸川身後冒出來,把他拉到旁邊,兩人湊在一起小聲說話。
片刻後,陸川擰着眉,大步走到我面前,抬手指向店鋪門口的攝像頭。
「這路段的監控昨天壞了。
「從犯罪現場跟時間來說,你是目前唯一的犯罪嫌疑人,先回警局跟我做筆錄。」
我大驚。
「我怎麼會是犯罪嫌疑人?我沒撒謊啊,那個算命老頭可以給我做證。」
陸川冷哼。
「他人呢?」
算命老頭給我算完,收起攤子就跑了,說要去找下一個有緣人,我一沒留電話二沒加微信,鬼知道他去哪了。
沒有其他人證,也沒有物證,我這個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坐實,被陸川壓着胳膊塞進警車。

-6-
我和陸川坐在後排。
他閉眼靠在椅背上,陽光從窗外斜照進來,一層金光覆在他棱角分明的眉骨上,在眼窩處投下刀刻般的陰影。
長長的羽睫輕顫,我心絃也跟着顫。
從撞見殺人現場的驚慌中回過神,我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我跟陸川見面,不該是在這種場景下。
三年前,我盛氣凌人,把他的東西一股腦收拾好,直接扔到門外。
「陸川,我有男朋友了,你滾吧。」
窗外十分應景地下着瓢潑大雨。
陸川額髮溼透,剛硬的眉眼蒙了一層水霧,眼神溼漉漉的,像條無家可歸的小狗。
他紅着眼,跪下來抱住我的腿,仰頭求我。
「江小棠,我們在一起十年,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你告訴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我硬着心腸,掙開他的手。
「你腦殘偶像劇看多了?」
「我能出啥事啊,就是變心而已。」
兩人視線隔着層層雨幕相撞。
陸川不解、痛苦、委屈,對上我堅定的眼神,他眼裏的光一點一點暗淡,歸於寂靜。
那麼驕傲的陸川,最後甚至狼狽地問我,分手了,還能當朋友嗎。
他好歹是個警察,以後說不定有能幫上忙的時候。
我當時怎麼說的?
「我一個守法公民,能用得上你啥?
「你放心,我這輩子不會求你的,咱們沒必要再見面了。」

-7-
江小棠,人真的不能胡說八道。
我深吸一口氣,搭在腿上的手往旁邊挪,蹭過去扯陸川的衣袖。
陸川睜開眼睛。
我朝他露出一個狗腿的笑臉。
「陸警官,能不能先送我回家換件衣服,我再跟你們去警局?」
開車的年輕警察訓斥我:「老實點!
「還換衣服,要不要順便讓你洗個澡啊?
「你是犯罪嫌疑人,你以爲玩兒呢?」
陸川打斷他。
「小陳——先送她去我那吧。」
小陳警官十分詫異,從前置後視鏡裏不停打量我。
我朝他微笑。
他板起臉,哼了一聲,專注地開車,時不時又偷看後視鏡,這次,看的不是我,是陸川。
陸川一句話都沒說,直到車子開進警局,他才解釋,自己住在後邊的員工宿舍,我可以去他那裏洗個澡。
員工宿舍是一棟六層小樓,兩室一廳,裝修十分簡單。
我打開衛生間的門,走進去,又退回來,繼續狗腿地看着陸川。
「陸警官,我沒有換洗衣服,你看——」
「小陳,你去隔壁商場買,刷我的卡。」
小陳繼續震驚,但一句不敢多問,接過卡朝外走,頻頻回頭看,視線在我倆身上來回跳躍。
「陳警官,內衣內褲都要,內衣的尺碼是——咳咳——」
我難以啓齒。
陸川面無表情地接話:「34C,買個白色的。」
小陳猛然瞪大眼睛,驚得齜牙。
陸川淡淡地掃他一眼,小陳收起五官,一溜煙跑了。
房間裏的氣氛瞬間沉悶下來。

-8-
我握緊門把手。
「那我,先去洗澡?」
大熱天,原本溼透的裙子下襬被風吹乾,又被我的汗淌溼,濃稠的鮮血糊滿大腿,緩慢地順着皮膚往下蠕動,爬蟲一般。
陸川點頭。
我鬆口氣,正要關門。
一隻穿着黑色警靴的腳忽然卡了進來。
我抬頭。
對上陸川冰冷的視線。
「按照執法流程,我要先檢查你身上有沒有藏兇器。」
我低頭看一眼自己。
大夏天,我穿着單薄的白色雪紡連衣裙,下襬被血浸透,黏糊糊貼大腿上。
別說藏東西了,連腿部形狀都看得一清二楚。
再往上,腰線收緊,纖細的吊帶,露出大半雪白的臂膀。
如果身上還有地方能藏,那只能在胸衣裏面了。
我也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人,如今的情況,哪還有什麼旖旎的心思,證明自己清白要緊。
於是我十分乾脆地把吊帶往下一扯,閉眼道:「行,陸警官,你看吧。」
狹小的浴室裏,對面的呼吸聲陡然加重。

-9-
我等了片刻,陸川沒動作。
我繼續問。
「是要把衣服脫光嗎?」
陸川沒說話,我聳聳肩,行,脫就脫吧。
兩個人交往十年,啥沒看過啊。
我心裏不斷安慰自己,這有啥,江小棠,看一眼你也不會少塊肉。
但到底還是有點羞恥。
所以全程閉着眼睛,不敢看陸川的表情。
等我弓着腰,脫內褲的時候,一隻手忽然探向我的後背。
「這是什麼?」
我沒料到陸川會忽然靠近碰我。
嚇得一個哆嗦,本能地向後連退兩步。
踩上一攤水漬,仰面摔倒。
陸川跟着往前大跨一步,及時托住我的腰,把我摟在懷裏。
我裸身躺在陸川懷中,羞憤欲死。
這什麼離譜的惡俗橋段,是我破文看多了的報應嗎?
沒想到,陸川更加離譜。
他愣了幾秒,竟然伸手把我翻了個面。
我趴在他大腿上,屁股對着他。
陸川把手按在我後背,嗓音顫抖。
「江小棠——
「你背後這疤,怎麼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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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計較什麼疤不疤的時候嗎?
我奮力掙紮起來。
「關你什麼事,放開我!」
從陸川懷裏掙脫,我黑着臉,把他推到門外。
「你藉機耍流氓,我要投訴你!」
惡狠狠瞪他一眼。
雖然因爲裸着身體,氣勢上沒那麼兇。
但陸川立刻老實下來,漲紅了臉,背過身去,還替我把房門關好。
「你的疤——」
「跟你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我走到淋浴間,打開花灑。
熱水沖刷肌膚,我機械地擦洗着身上的血漬,搓到後背時,又摸到了那條蜈蚣似凸起的疤痕。
疤痕很長,從左邊肩胛骨下緣,一直橫穿到右腰。
幾乎將我劈成兩半。
回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我的身體又顫抖起來。
我晃晃腦袋,把水溫調得更燙,試圖驅散心底冒出來的那一絲寒意。
不知道衝了多久,陸川在外面敲門。
「衣服我遞進來了。」
我穿好衣服出門,小陳警官正坐在沙發上剝香蕉喫,看見我的樣子,嚇一跳。
「嚯,你用開水洗的澡嗎?
「比煮熟的蝦還紅。」

-11-
我訕訕一笑,找了個塑料袋,把髒衣服都裝好,恰好在這時,擱在茶几上的手機振動起來。
陸川先我一步,接過電話。
對面大剌剌的嗓音隔着揚聲器傳來。
「Baby,你在幹啥呀!
「發你那麼多信息都不回,今晚的電影到底還去不去看了?我告訴你,這個票很難買的。」
「她沒空!」
陸川硬邦邦丟下一句,黑着臉掛斷電話。
掃了一眼對面的微信頭像,陸川臉色更難看了。
「你跟林浩在一起了?
「怪不得當初死活不肯告訴我,原來是他。」
林浩是陸川的死對頭。
兩人進高中的第一天,就打了一架。
起因是什麼,我其實已經記不太清楚,高中男生,腦子都被荷爾蒙控制,一點事情就能炸起來。
一天天也不知道在燃些什麼。
那時候我已經和陸川在一起,男朋友的敵人就是敵人,陸川不許我搭理林浩。
但架不住,陸川是隔壁班的,而林浩,就坐在我後排。
他家境很好,人長得又高又瘦,竹竿似的,怎麼喫都喫不胖。
他媽心疼他,每天準備一大堆甜品零食,林浩皺着眉頭,從書包裏一樣一樣往外掏。
堆滿整Ṫúₘ個桌子,他發出一聲哀號。
「江小棠!幫幫忙啊,給我分擔一下吧。」

-12-
我承認我意志不夠堅定,被敵人的糖衣炮彈打倒。
我家境很普通,很多東西,別說喫了,見都沒見過。
那些進口冰激凌,巧克力,還有各種琳琅滿目的水果、零食。
我真的拒絕不了一點。
所謂喫人的嘴短。
於是瞞着陸川,我跟林浩展開了一段見不得光的地下友情。
這段友情維持了很多年。
林浩瞭解我的口味,會告訴我這個城市裏有哪些好喫的店,也會冷不丁甩個零食鏈接過來,發兩個字。
【買它!】
大學畢業之後,我工作繁忙,兩人斷聯了一段時間。
直到我跟陸川分手後,在街頭和林浩偶遇。
在這座冰冷陌生的繁華都市,林浩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陸川實在氣不過。
「你眼光降得有點離譜啊。」
小陳警官震驚地抬起頭,嘴巴張得太大,剛咬下的香蕉掉了出來。他慌忙抬手接住,順勢塞回口中,三兩口吞下去,搖頭道:
「不是男朋友吧?江小棠之前不是說要找真命天子,那她應該單身才對啊!
「難道說!」
大大的圓眼靈光一閃。
「她之前那個算命的說法,果然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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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忙解釋,說林浩不是我男朋友。
是——話到嘴邊,轉了個彎,我說林浩是我前男友,我們倆去年分手了,他想找我複合,我沒搭理他。
陸川的臉色好看了一點,又恢復成公事公辦的表情,把我手機裝進自己的口袋。
他說這是證物,按照規矩,他要查裏面所有的聊天記錄,看看有沒有跟案情相關的東西。
我頓時兩眼一黑。
「聊,聊天記錄?
「這是我隱私啊,陸警官,這個真的不能看!」
陸川冷眼掃我。
「這個一定要看。」
來到警局的審訊室,一切都像電視劇似的,我坐在一把特質帶擋板和護欄的審訊椅上。
對面,陸川和小陳警官坐在桌子後,打開電腦,準備做筆錄。
桌上擺着一盞檯燈,燈光直刺我的眼睛。
陸川背後的牆壁上,寫着「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四個鮮紅的大字。
他穿着警察制服,配上那張正氣凜然的臉,和周圍這種壓迫威嚴的環境。
我感覺不招點什麼說不過去。
於是馬上坦白。
「我微信收藏夾裏有四個破文網站。」
「噗——」
小陳警官捂住嘴巴。

-14-
陸川板着臉,用食指指尖敲桌子。
「嚴肅點,誰問你這個了。
「2 月 17 號早上九點,也就是今天,你爲什麼出現在江濱南路的羅福便利店。」
「我上班路過啊,遇見一個算命的。」
我把早上的話又重複一遍,陸川打開地圖,看了下我家離公司的上班路線軌跡,挑眉道:
「你家門口就有地鐵三號線,到公司距離更近,爲什麼從這條路走?」
我沉默。
陸川真是該死的敏銳啊。
想了ŧŭ̀ₘ片刻,我聳聳肩,用一種十分輕鬆的口吻,說江濱路上有一塊巨大的廣告立牌,是我愛豆的香水廣告。
我特意繞路,就是爲了看他一眼。
陸川嗤笑:「撒謊,你以前從來不追星。」
小陳警官打開全景地圖,驚歎道:「還真有那塊立牌,咦,陸隊,你看這旁邊,公告欄上還有你的大幅宣傳海報呢!
「忠誠,守護!
「瞧你這氣質,要我說,不比那種小白臉明星好看多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品味。」
陸川渾身一震。
不可置信抬頭,看向我的眼睛。
我不敢跟他對視,倉皇地避開視線,故作輕鬆地笑。
「胡說什麼,明顯我偶像帥多了。」
陸川盯了我足有一分鐘。

-15-
我埋下頭,手指情不自禁開始摳大腿。
記憶恍恍惚惚,出現陸川年輕朝氣的臉龐。
我躺在陸川大腿上,抱着他的腰撒嬌。
「民生街新開了一家川菜館,我們晚上去那兒喫?」
陸川翻一頁書,隨口問道:「民生街?離這好遠,誰給你推薦的?」
我卡殼,支支吾吾。
「一個女同事,她家住在那邊附近。」
「哪個女同事?」
「就是,那個——咳咳,張姐,對,我們上次看電影,不是遇見她了嗎?」
陸川擱下書本。
他翻到其中一頁,指着上面的字,念給我聽。
「謊言從來不是空中樓閣,而是建立在真實記憶上的違章建築。
「真相基底性說謊存在三個致命破綻,第一,嫌疑人虛構過程時,會不自覺復刻真實經歷。
「我們當時確實遇見張姐了,你可能沒注意,她手裏還提着一大袋剛買好的蔬菜。
「民生街和長平區一南一北,她會跑到這來買菜嗎?
「江小棠,爲什麼說謊?給你推薦那家店的人是男生,你不想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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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汗都流下來了,胡亂狡辯,說這裏的菜比較新鮮,她可能就喜歡來這邊呢?
陸川挑了下眉,「是嗎?」
我跳起來。
「你神經病啊,一天天把我當犯人審,我跟你這種人相處真的累死了!」
陸川不語,只一味地給我念書。
「所謂的謊話熔斷機制,當謊言負荷超過大腦緩存容量時,會觸發三種崩潰模式:第一,情緒過載,用憤怒掩飾邏輯漏洞……」
我無可奈何,最後只能招認,是林浩告訴我的。
陸川很不高興。
第一是氣我瞞着他,偷偷跟林浩聯繫。
第二是氣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高中時候大家都不成熟,其實我坦白告訴他,我跟林浩是朋友,也沒什麼的。
那天他用特殊的方式懲罰了我。
我精疲力盡,最後十分屈辱地討饒。
「大人饒命,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兩個人在一起十年,朝夕相處,我在陸川面前,想要撒謊又不被識破,實在太難了。
所以分手的時候,我煞費苦心,精心設計好偶遇場面,讓他在無意間看到我跟某個男人進出賓館的畫面。
他這才相信自己真的被我綠了。
然後我果斷拉黑,搬家換城市,跳槽一條龍,從此以後兩人之間,再也沒有任何聯繫。
平平淡淡過了三年。
沒想到,會在這裏重逢。

-17-
我心臟開始「怦怦」亂跳,手指更加用力摳腿。
狹小的審訊室裏,氣氛逐漸詭異,小陳警官撓頭。
「陸隊,咋了,發現什麼嫌疑了?」
陸川搖頭,繼續按部就班地往下提問,把我的工作和人際關係都查了個遍。
說實在的,這幾年我的生活過得十分簡單。
和陸川分手之後,我搬家,跳槽到現在的公司,工作忙忙碌碌,兩點一線,幾乎沒有其他社交。
只偶爾跟林浩出去喫頓飯。
聊天記錄一翻,基本清清楚楚。
陸川的視線停在親屬表那一欄,眉頭緊緊皺起來。
「你父親坐過牢?什麼時候的事?」
小陳警官在電腦上敲擊一陣,抬起頭:「陸隊,查到了。
「三年前的七月九號,在寧城,說是肇事逃逸,撞到了兩個人,隔天自首的。」
「肇事逃逸?」
陸川擠到電腦前,滑動鼠標,眉頭越皺越緊。
「小陳,你去檔案室,把完整的資料都調過來給我看。」
小陳應了一聲,起身出門。
等房門關上。
陸川探究地盯着我,視線敏銳,就像捕獵的鷹隼。
我手指立刻鬆開,不敢再摳腿。
陸川忽然嚥了下口水,帶着一絲顫音,問我。
「江小棠,這是你跟我分手的原因嗎?
「你怕你爸爸的事,影響到我的前程?」

-18-
我搖頭,直視他的眼睛。
「都三年了,你咋還在自作多情。
「實話告訴你吧,這Ṱű̂ₜ件事確實是部分原因,當時我爸撞到人,想要對方出諒解書,對方提出,要我爸賠償八十萬。
「你一個窮警察,八萬都拿不出來。
「也是從那時候,我才意識到,你並不像嘴上說的那樣,能保護我,能當我的後盾。
「這個社會很現實的,沒有錢,什麼都不行,而且你的工作還忙,還危險,你疑心病又重,老是像審犯人似的審我,我早就想跟你分手了。
「林浩比你強多了。」
我一口氣說完,陸川的臉色徹底黑了下來。
他向來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我清楚地知道,說什麼能打中他的痛點。
他冷着臉不說話,我也保持沉默,氣氛一時間降到冰點。
小陳抱着兩大個文件夾,頂開房門。
「陸隊,死者的身份信息出來了。
「死者叫姚元斌,男,四十一歲,老家川蜀的,是這個便利店的老闆,他有個同居的女朋友,叫王露,是個餐廳領班。
「技術科那邊排查過江小棠和姚元斌的身份軌跡,目前來看,兩人沒有什麼交集。
「反倒是王露,一直聯繫不上,她有很大的嫌疑。」

-19-
無證據情況下,拘留審訊犯罪嫌疑人,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
我的筆錄口供清楚,現在又出了更大的嫌疑人,陸川他們開過會,決定把案情的偵破重點放在姚元斌身上。
我暫時可以回家了。
陸川把手機丟給我。
「把我解除拉黑,還有,你最近幾天都不能關機,案情偵破前,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
「知道了,陸警官。」
拿回手機一看,一大堆未接來電和信息。
周老闆怒發一大串感嘆號:【江小棠,你中彩票了?這個月就差一天的全勤都不要?】
我忙打電話回公司道歉,請假。
周老闆嗓音變得很興奮。
「我靠,碎屍案,你親眼看見的?
「我去!你現在就來公司,把過程——咳咳,我是說,今天還有些工作沒安排好,你過來一趟,下午我給你放半天假,這個月不扣你的全勤。」
周老闆是個不到四十的中年男人,微胖,微禿,人還不錯,不克扣薪水,按時按點下班放假。
這年頭,已經算個極好的老闆了。
所以,他愛八卦,我們這些員工也都儘量滿足。
坐在我前排的張姐,每天跟老公婆婆吵了啥,在辦公室午休時候都會絮絮叨叨說一遍。
周老闆很愛聽她講話。
今天張姐的風頭全被我搶了。
周老闆親自給我倒的咖啡,一羣人圍在我桌旁,聽我翻來覆去,把今天的細節講了一遍又一遍。
周老闆意猶未盡。
「那個刑警隊長,不行啊!
「要我說,那個算命的纔是案子的關鍵,他咋好端端的,非要江小棠去便利店看呢?
「他就是想嫁禍!他肯定是跟那個姚什麼斌一夥的!」

-20-
衆人吹捧周老闆,說他慧眼如炬,神探周洛克。
周老闆心滿意足,還多給了我一天假,讓我明天也不用來上班。
今天是週四,連起來,等於我有了三天半的小長假。
我一個人在出租屋裏躺了半天。
我很久很久,沒有睡過這麼長的午覺了。
穿過冗長而寂寥的夢境,我睜開眼睛。
窗外夕陽已經落山,周圍的一切都被一層淡淡的暮色籠罩。路燈依稀點亮,車馬如龍,這個都市是一成不變的繁華。
它從來不會因爲誰停下腳步。
有人死掉,有人離開,有年輕人湧入,有新生兒呱呱墜地。
一切都無損它的繁華。
我忽然有種被全世界拋棄的荒涼感。
我想回家了。
我發短信給陸川,問他,我能不能回老家一趟。
陸川應該在忙,隔了快一個小時,纔回復我。
【不行!
【案情有新的進展,我一會兒來找你。】
陸川出現在我家門口的時候,已經深夜十一點。
他一進門,左右張望一圈,直奔廚房,熟門熟路地打開櫥櫃,找出一包泡麪,還從冰箱裏拿了雞蛋和幾顆小青菜。
我驚了。
「你幹嗎?」
陸川動作麻利地洗青菜。
「我還沒喫晚飯呢,餓死了。
「你要不要,給你也煮一包?」
「我當然——好吧。」

-21-
暖黃色的燈光下,陸川繫着圍裙,熟練地煎蛋,煎香腸,煮泡麪。
香氣瀰漫,冰冷的廚房瞬間被滿滿的煙火氣填滿。
太熱了,燻得我眼睛泛紅。
三年前,我和陸川有過無數這樣平凡又普通的夜晚。
他做飯的手藝非常好,每個週末的清晨,我們都會去菜市場買菜,陸川負責做飯,我負責在旁邊提供情緒價值。
「老公你太牛了!
「你看這刀功,帥死了,誰那麼幸福能嫁給你啊!」
陸川勾着嘴角,賣弄地顛幾下鍋,嘴裏卻很嫌棄。
「大小姐,別在這添亂了,過去等喫吧。」
那時候我還幻想過。
幾年之後,旁邊有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也跟着在旁邊拍手。
「爸爸你好厲害!你做菜太好喫了吧。」
我以爲這種生活唾手可得。
可一切都在三年前的那個夜晚,戛然而止。
這樣的煙火氣,成爲我此生遙不可及的夢。
陸川把兩碗泡麪端到桌上。
像以前一樣,大的那碗麪上只有兩顆青菜,煎蛋和香腸都在另一碗上,推到我面前。
陸川埋頭苦喫。
我用筷子夾起一片香腸,放進嘴裏,咀嚼半天,才依依不捨地嚥下去。
陸川笑起來。
「幹嗎,怕我給你下毒啊?」

-22-
我沒說話。
陸川也不笑了,三兩口喝乾淨麪湯,把碗推到一邊。
「江小棠,你背上的疤是怎麼弄的?
「這跟案情的最新情況有關,你可以選擇在這裏說,或者——」
陸川站起身,給我示意腰間的手銬。
「我帶你回局裏,繼續今天的審訊。」
我低頭喫麪。
「你還記得我舅舅嗎?」
陸川愣了片刻,點點頭。
「聽你說過好幾遍,胸口有個大黑痣的那個?
「你外公外婆說他胸懷大志,以後肯定有出息。我記得他叫——王顯宗,這跟他有關?」
從這個跟耀祖差不多的名字就能聽出來,我舅是全家人的期望。
我媽媽家姐弟五個,我媽排在中間,我舅最小,從小到大,受盡外公外婆的寵愛。
諷刺的是,他甚至跟我媽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我外婆生的第五個還是女兒,夫妻倆拿自家的女兒,和八百塊錢,跟人換了一個兒子。
都說血濃於水,我怎麼也想不明白,陌生人胯下多個二兩肉,就能比血緣更珍貴。
我更想不明白,我媽分明是受害者,被父母忽視剝削那麼多年,怎麼又會把刀刃轉向我們,吸我和我爸的血,去供養王顯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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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顯宗經常跑到我家來要錢。
我媽對他幾乎是有求必應,只要他嘴裏誇幾句,我早都跟爸媽說了,還是三姐對我最好。
我媽就紅光滿面,恨不得把口袋裏最後一塊錢都掏乾淨。
那天更離譜。
王顯宗坐下喫完水果的工夫,我媽從抽屜裏拿出了房產證。
「王顯宗說要我媽抵押房子,去幫他簽字貸款。
「你知道的,寧城房價不便宜,我爸媽買這套七十平的房子,有多不容易,我爸每天干兩份工,還兼職開滴滴,我大學四年的新衣服都是你給我買的。
「那天看見王顯宗要把房產證拿走,我什麼也顧不得了,撲過去搶。
「他急着想走,被我死死抱住大腿。
「他本來就喝醉了酒,忽然跟瘋了一樣,從茶几上抓起水果刀威脅我,說我不鬆手,就要拿刀捅我。
「我爸正好這個時候回來。」
看我哭得鼻涕眼淚一臉,我爸目眥欲裂,撲過來奪刀。
王顯宗驚慌失措,護着懷裏的房產證,揮刀亂劃。
「姐夫,你就讓我走吧,我這一次投資肯定會成功的,你們相信我啊!」
鋒利的刀柄劃破我的後背。
我感覺到一陣尖銳的刺痛。
我媽在旁邊尖叫着,大喊我的名字。
王顯宗驚慌失措,丟下懷裏的房產證,拔腿就跑。
那一天我爸急着送我去醫院,在路上撞到了橫闖馬路的行人,他甚至都沒有停車看一眼,繼續猛踩油門。
一直到第二天,我的情況穩定下來,他纔去警局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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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嘴裏的面吞下去。
我拿紙巾擦嘴。
「是不是很俗氣的故事?從那一天起,王顯宗沒有再來過我家,他大概也覺得沒臉見我們吧。」
陸川皺眉。
「這就是你跟我分手的原因?你後背那麼大個疤,你怕我嫌棄?」
「神經病啊你!」
我把紙巾砸到他臉上。
「停止你的自戀吧,真是夠了。」
陸川坐着沒動。
他笑了一下,眼角僵硬,表情比哭還難看。
「開個玩笑而已。
「好了,繼續說案情吧。
「我們找到王露了。」
我立刻豎起耳朵。
「抓到她了嗎,那我是不是沒有嫌疑啦,我明天可以回寧城嗎?」
陸川搖頭。
「我們找到了她的屍Ťṻₕ體。」
王露死了,吞藥自殺的。
她手機備忘錄裏,還打了一段遺書。
語調憤怒而癲狂,控訴她爲姚元斌付出了多少,拋夫棄子,捲了家裏所有的錢財跟着他。
結果姚元斌花光她的錢,還想甩掉她跟其他女人在一起。
她無法忍受。
一起下地獄吧。
我「啊」了一聲,「這麼極端?這種渣男分就分啊,何必呢。」
陸川認真看着我。
「正常來說,這個案子已經可以了結,但還有幾樁疑點,我怎麼都想不通。
「姚元斌是一個成年男性,王露想把他碎屍,要花費不少時間,動靜肯定也不小。你八點半到九點一直都在,就沒聽見半點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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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地搖頭。
「我真的沒注意,當時一直在門口刷抖音來着。
「那具屍體簡直像憑空冒出來似的,真的很詭異。有沒有可能,那是從其他地方搬過來的?」
陸川深深地看我一眼,垂下眼眸。
「你猜對了,屍體封在一個冰桶裏,藏在吧檯後面。
「大熱天,冰桶融化,碎屍混着血液,淌了一地,才被你看見。
「兇手應該是比你更早就進到店裏了,附近街道的監控路段顯示,姚元斌和王露,在早上七點多,一起開車來到便利店。
「而且屍檢表明,姚元斌服用了大量安眠藥,所以才能順利被王露殺死。
「王露家中,還找到了製作冰桶的工具,所有的證據都很完整。」
我有些緊張地並緊大腿。
「那我是不是沒事啦?我明天可以回寧城嗎?」
陸川搖頭。
「還有兩個最後的疑點。
「第一,那個算命的在哪裏?
「第二,王露爲什麼要那麼做?她想殺姚元斌,在他們的住處就可以了。爲什麼要大費周章,把屍體弄到便利店,還要藏在冰桶裏面,就好像——」
陸川忽然抬起頭,雙目如電,直視我的眼睛。
「就好像在故意等你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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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頭重重一跳,眼神變得更茫然。
「是啊?
「她爲什麼那麼做呢,陸警官?」
陸川眯起眼睛。
「想不出理由的話——」
他站起身,走到我旁邊,溫熱的手掌按在我肩膀上。
「我要逮捕你了。」
心臟驟然縮緊,血液倒流,呼吸也跟着停滯。
我全身冰涼,幾乎抑制不住地要開始發抖。
陸川卻忽然笑了起來。
「開個玩笑而已。
「遺書上有寫,和姚元斌有染的,就是這間店鋪的房東。
「所以王露要姚元斌死在這,讓這個店鋪變成兇殺地,永遠租不出去。
「用冰桶,是因爲姚元斌最怕熱,在家經常因爲開空調的事和王露吵架,王露罵道,等你死了給你裝冰桶裏,涼死你。」
我身體陡然一軟,嗓子緊巴巴地,附和道:
「真是夠變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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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川在我家待到很晚。
喫完泡麪,又磨蹭着要喝茶,要喫水果。
一直折騰到半夜兩點,最後和衣躺在客廳沙發上,說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剛說完,就閉上眼昏睡過去,我搖了幾次,都沒把他叫醒。
我只能拿毯子給他蓋好。
回到臥室,要關門的時候,我看見他翻了個身,裹緊毯子。
不知道爲什麼,我鼻子一酸,眼淚立刻洶湧而下。
這一晚,半夢半醒,幾乎沒有怎麼睡着過。
第二天,陸川一大早就回隊裏了。
到傍晚的時候,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那個算命的找到了,讓我再去做一趟筆錄。
這算命老頭還不知道發生了啥事,依舊到江濱路擺攤,看見那個便利店門口拉着封條,主動湊到警察面前八卦。
「這裏發生啥事了?」
守在門口的正是小陳警官,調侃他:「你算一算?」
老頭撇嘴。
「我是算命的,又不是預言家。」
說着扭頭要走。
沒想到小陳警官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那你有沒有算到,今天會有牢獄之災啊!」
老頭大驚:「不是,算命犯法嗎,啊?我弘揚傳統文化,我不收錢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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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ťű̂₈扯扯弄到刑警隊,小陳一盤問,老頭說的和我昨天描述的事件經過一模一樣。
於是最後的嫌疑也洗清了。
陸川送我走到警局門口。
我在旁邊掃了一輛共享單車,準備騎車去地鐵站。
朝陸川揮手。
「陸警官,再見啊。」
陸川點點頭,跟我告別。
「江小棠,我會永遠保護你。」
我笑了一下。
「感謝人民警察。」
轉過身踩腳蹬。
風吹過我的臉頰,帶起一串眼淚。
我賭對了。
陸川說過,他會永遠保護我。
他沒有食言。
曾經我問他,如果我和你心中的正義背道而馳,你會怎麼辦。
陸川說,他永遠站在正義的一方。
說完揪我的臉頰。
「好端端地,你爲什麼問這個問題,你這是要犯法啊?」
「痛死了,快鬆手。
「我也不會主動去犯法啊,要是被逼的呢,我走投無路了,只能犯法,那你會親手逮捕我嗎?」
夏日的晚風吹動少年溫柔的劉海。
陸川把拳頭放到心口,鄭重地跟我許下諾言。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江小棠,我會永遠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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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什麼永遠啊。
我也說過,陸川,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
永遠就是狗屁。
王顯宗又來我家要錢。
他拿了我家的房產證,還從我錢包裏掏走身份證。
他說,我學歷可以,工作也還體面,去信用貸款,可以貸二十萬。
我媽爲我能幫上他的忙感到開心。
「那你快去辦,有什麼用得着小棠的,儘管說一聲。」
我站在門口,感覺一顆心直直往下沉,一直沉到深淵。
暗無天日,看不見任何希望。
我和陸川已經在談婚論嫁,我媽開玩笑,說要收他三十萬彩禮。
陸川家境普通,還想攢着錢,買一套屬於我們的房子。
我還能等到那一天嗎?
王顯宗就是一個爛泥潭。
我媽自己身在泥潭裏,拼了命地,要把我們一起扯下去。
我想起小時候,我總是穿着打補丁的衣服,被同學嘲笑。
我想報輔導班,我媽說沒錢,可轉頭,她就拿了五萬給王顯宗,支持他創業。
他總是有創不完的業。
他總是在失敗。
以後不只是我,陸川也會跨進這個泥潭。
我再也忍受不了,撲過去搶房產證。
王顯宗拔刀威脅。
我喪失了理智。
拼着後背捱了一下,從他手裏奪過刀,狠命往前捅。
去死吧,離開我媽,離開我家,永遠不要再出現。
下地獄去吧!

-30-
我爸回來的時候,王顯宗已經躺在地上,沒了呼吸。
我媽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表情麻木,哭都哭不出來。
我丟下刀,這才感覺後背一陣劇痛。
「我殺人了,爸爸——我是不是會坐牢?」
我爸反手關上房門,咬牙切齒。
「這個雜種!他連死,都要害我們!
「小棠,你放心,爸爸會保護你,爸爸去自首。」
我爸從地上撿起刀,這才注意到我後背鮮血淋漓。
「小棠,爸爸先送你去醫院。」
我媽這時候忽然還魂,撲過來拉住我爸的手臂。
「你去自首了,我怎麼辦,這個家怎麼辦啊?」
她哭起來。
「小棠有個殺人犯的爸爸,她的前途不全毀了,她還能跟陸川結婚嗎?」
「你這時候知道顧她的前途了?我不去自首,那你去,你去啊,這個家都是被你毀掉的!」
我爸紅着眼,扇了我媽兩個巴掌。
我媽糊塗一輩子,這時候忽然清醒起來。
大概人總是趨利的,王顯宗死了,我和我爸就是她最後的依靠。
她果斷提出,找個地方把王顯宗的屍體處理掉,假ťũ̂⁷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31-
王顯宗整天遊手好閒,從幾個姐姐手上拿到一筆錢,就去鬼混,花光了再出現。
他消失一陣,實在太正常了。
而且除了外公外婆,家裏人都煩他煩得要死,根本不會主動去找他。
外公外婆年紀大了,老眼昏花,還不識字,打個電話都要找鄰居按手機。
忽悠他們很簡單。
寧城臨海,把屍體拋到海里,神不知鬼不覺。
我心動了。
對,王顯宗這樣的爛人,憑什麼叫我給他償命?
他就該去死,他死了正好,我們家裏人,總算可以清清靜靜過日子。
於是簡單處理了我後背的傷口,一家人把他的屍體裝進行李箱,準備去拋屍。
沒想到我爸實在太緊張。
開車路上,竟然意外撞到了一對闖紅燈過馬路的夫妻。
車子沒有停下來。
「我,我是不是撞到人了?」
我爸崩潰。
我安慰他,沒事,繼續往前開。
腦子飛速運轉。
這種時候,停下來是不可能的,警察一來不就發現後備箱的屍體了嗎。
可肇事逃逸,馬路上到處有監控,警察也很快就會找到我們家的。
到時候一番盤問,萬一我爸架ţů²不住,就什麼都完了。
還不如去自首。

-32-
陸川一直告訴過我,最高明的謊言, 必然是以真相做基石的。
而且真相越多, 謊言也越不容易被識破。
於是我們一家串好口供。
就說王顯宗用刀砍傷了我,我爸去醫院的路上太急, 這才肇事逃逸了。
對方橫穿馬路,也有責任。
我爸雖然逃逸,好歹是自首的, 而且那對夫妻傷得不重, 沒有生命威脅。
權衡之下,交警說如果拿到對方的諒解書,只用判個緩刑。
沒想到對面獅子大開口,竟然要八十萬。
我家拿不出這筆錢。
我爸最終還是坐了兩年牢,用他的說法,這是老天定好的, 逃不過去,這個牢他坐得很是心安。
家裏發生這麼多事,如果讓陸川知道,以他刨根問底的性格, 我不知道會不會露餡。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站在我這一邊。
於是我只能分手,離開寧城。
我以爲這些都過去了。
直到半個月前, 我進羅福便利店買東西, 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外甥女, 好久不見。」
王顯宗抬頭朝我笑。
頭頂的燈光白慘慘的, 照得我渾身冰涼。

-33-
誰能料到呢。
三年前的王顯宗沒死。
傷口被海水一激, 痛得他清醒過來。
他意識混亂, 只恍惚間記得砍了我一刀。
三姐對他從來是最好的, 怎麼會把他丟海里呢,莫非他把外甥女砍死了?
於是他也沒敢回來。
王顯宗運氣很好地遇到一艘漁船, 隨便扯了套謊話,跟着漁船上的人去了舟山。
一切彷彿冥冥中註定。
在那,他竟然遇見了自己的親生父母。
那一家兒子多, 當初養不起, 換走了一個,現在家裏發達了,有些後悔,正到處打聽人。
但當時經過了一箇中間人,我外公外婆怕對方捨不得兒子,又搬了個城市, 他們打聽不到,只能在上網懸賞, 說兒子胸口有一顆痣。
王顯宗認祖歸宗,有大把的錢花, 立刻把原來的事拋到九霄雲外, 在那落了戶口。
過了兩年,那家人看清他的真面目。
半路撿回來的兒子本來就沒多少感情,父母果斷不再掏一毛錢。
於是王顯宗灰溜溜帶着女朋友來到寧城, 一打聽,知道我沒事,還在滬市安了家。
他就找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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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後的事,我不願意多回憶。
我無情地利用了陸川。
我編的謊言有漏洞。
陸川幫我填補了那個漏洞。
備忘錄裏關於原房東的那段話, 是他加上去的。
他站在陽光下目送我離去。
夕陽在他身後拉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我就是那道影子。
我永遠深陷黑暗了。
可陸川,你一定要一直一直,光明幸福啊。
本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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