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失寵了。
對我有恩的二伯把我從偏院提溜到正廳,要我進宮固寵。
於是,我坐着烏頂馬車搖搖晃晃進了宮,成了啓祥宮的盛貴人。
後來姐姐和純妃在御花園打了起來,驚動了皇帝。
皇帝問誰先動的手,我噗通跪在姐姐邊上。
說:「我!」
滿屋子的人都笑了,連那個不怒自威的皇帝也勾起脣角。
他問:「你和朕說說,爲什麼動手?」
我咬着脣,想了半天才說:
「因爲我,因爲我嫉妒純妃得寵!」
「我拈酸喫醋!」
-1-
皇帝被我的理由噎了一下。
皇后帶着笑在他身旁耳語了一句,我聽不真切。
只模糊聽到:「還小,盛家…」云云。
被我胡攪一通,殿內緊張的氛圍一掃而空。
皇帝似是嫌這事鬧到他跟前也實屬荒唐,甩着手上的珠串,撂下一句:「這事交給皇后處理。」
便提膝要țú₁走,我還跪在那兒,挪了挪要恭送他。
皇帝路過我時,珠串上的穗子輕拂我的臉。
他給了我一個腦瓜崩。
似笑非笑地留下一句:「啓祥宮的盛貴人?」
我心裏打鼓,嗯了一聲。
進宮一個月沒點我侍寢,這會兒點我的名,莫不是要和我秋後算賬。
二伯說過,內宅的爭風喫醋最是污糟討厭。
想必在皇帝眼裏,我已然成了討厭的人。
但皇帝什麼也沒多說,只是從我身邊腳步如風地離開了。
-2-
我聽見錯落的腳步聲消失,纔敢喘勻氣。
「淑妃真是有個好妹妹,年紀不大,心眼卻不少」
純妃尖聲道,臉上是嘲弄的笑。
姐姐髮簪還是歪着的,背脊挺直擋在我身前。
「說你一句得寵,你巴巴往臉上貼金,若不是盛貴人出來解圍,你當你能落什麼好?」
姐姐和純妃新仇舊恨疊起來能有山高。
早在東宮,兩個人就不對付,今個兒你暗諷我,明個兒我推搡你。
從前姐姐給家裏寄書信。
三句說自己,兩句說太子,半頁紙罵純妃。
我同仇敵愾,挺胸抬頭,從姐姐身後探出身子,覷着純妃漲紅的臉,跟她做了個鬼臉。
純妃瞪着眼睛,指着我和我姐姐,一個「你,你們」半天沒有下文,眼圈卻紅了。
「好了!」皇后猛得拍桌子,「本宮在這兒你們吵起來,成何體統!」
她垂眸,「純妃,淑妃,禁足兩個月,若是再做出這等不體面的事,那就永遠別出來了。」
「至於盛貴人…」
我屏息凝神,眨巴着眼睛望向皇后,哀求得拱拱手。
她別過眼,分明有點啞然失笑。
「抄《心經》十遍。」
我鬆了一口氣,笑嘻嘻地磕頭領罰。
-3-
我和姐姐一同出了景仁宮。
宮道上,我問她,純妃娘娘爲什麼說我心眼多。
姐姐撇了撇嘴,明豔的臉上帶着幾分不屑。
「她當誰都和她一樣,都掐尖要好。以爲你故意出來現眼,要吸引陛下目光。」
「啊…」我呆張着嘴,「認錯也能算邀寵啊?」
姐姐歪頭看我,笑容很淺,低聲道:
「但你今日行事還是莽撞,我和純妃從東宮鬥到現在,什麼陣仗未見過,還用你這小丫頭出頭?」
「她們只當你小,不以爲你是個威脅,不然…」
她冷不丁降低聲音,陰測測的。
我縮了縮脖子,挽住她的胳膊撒嬌賣憨。
「可我答應過二伯,要護着姐姐的。」
姐姐卻哼笑,進翊坤宮前捏了捏我尚有些嬰兒肥的臉頰。
「好玉兒,姐姐哪兒用你護着。」
「姐姐只盼你早日承寵,不要在深宮裏蹉跎了。」
我問:「可我要是去侍寢,姐姐不醋?」
姐姐表情淡然,「不是你也會是旁人,既然進了宮,還是要有些恩寵傍身才好過活。」
「玉兒,你可懂?」
沒等我回答,翊坤宮已經到了。
暗紅的宮門在我眼前合上,姐姐的眉眼一點點隱祕在門後。
她說:「天色暗了,快些回去吧。」
-4-
恩寵,我是沒有的。
入宮有兩個月了,我掰起手指頭算,湊整也只見過皇帝五次。
皇帝李清渠,比我大十歲,正是龍精虎猛二十六的年紀,卻格外懂的剋制。
除了初一十五會去皇后那兒,平日最多一個月再去其他妃嬪那兒一次。
姐姐理應受召的那個月,被純妃以身子不適爲由,把皇帝喚了去。
寄回去的書信裏卻成了:純妃使小人技倆,奪了聖寵。
二伯如臨大敵,招呼全家來,又以訛傳訛變成了姐姐失寵。
謠言四起,始於盛家內宅。
我就這樣稀裏糊塗,又肩負使命地進了宮。
如今我懂了其中規律,掐指一算,安常在侍寢過了,趙答應侍膳過了,也該下個月才輪到我了。
好在我也不着急,左右是爲了陪姐姐才入的宮。
我送完姐姐,在御花園溜了一遭,又拐彎去了儲秀宮,幫安常在扎鞦韆。
我位份比安常在高,她不好乾看着我做粗活,猶豫半晌還是笨手笨腳地來幫我。
我倆正搓得一頭汗,一個小太監火急火燎地趕過來。
「盛主子,你怎麼在這兒呢?」
我「啊」了一聲,回過頭去。
那太監嘴脣都跑幹了,「陳公公傳話,說陛下今夜要來啓祥宮。」
-5-
我緊趕慢趕回到啓祥宮,半路還是撞上了皇帝的轎攆。
兩個太監在前頭掌燈,轎攆之上,皇帝端坐着,看到一路小跑的我,眉頭一挑。
他抬手落轎,故作嚴肅的問:「又去哪兒野了?盛貴人白日裏打架,晚上還有得忙?」
我一個急剎,差點崴了腳。
齜牙咧嘴地行了個禮,腳踝疼的眼睫掛淚,倒有幾分小鼠般地可憐相。
皇帝走近,扳起我的下巴,「哭了?」
我搖頭,「嘶——」
「崴了腳。」
皇帝勾脣,「潑皮,還真是個猴。」
我不像猴,起碼我不是尖嘴猴腮的人,他這話我不樂意聽,頓時嘟嘟囔囔起來。
「哪兒有這樣損人的。」
皇帝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嗯」的反問音。
我頓時綻開笑臉,眨巴着眼朝他笑。
「妾淘氣,該罵!」
他這才順了心,讓我起來。
一隻手攙起我的胳膊,「還能走?」
我不僅能走,我這會兒不疼了,還在他面前蹦了兩下。
皇帝收回手,搖了搖頭。
「真不像盛家教出來的姑娘。」
我耳根子一紅,頓覺自己又失了分寸,學着姐姐的樣子,沉面正容,淺笑嫣然。
可皇帝又給了我一個腦瓜崩。
「莫在朕跟前裝乖。」
好難伺候的皇帝!
-6-
我去洗漱前,皇帝從我鬢邊掐下一簇草屑,亮在我眼前。
他說,「洗乾淨些來,在泥地裏滾過似的。」
我鬧了個大紅臉,在他指間一吹。
草屑飛散,落在地上。
轉而才無辜地說:「哪兒有?」
他勾脣,在我滑膩的臉上擰了一把,「去吧。」
我自小臉上多肉,雖不珠圓玉潤,但渾身上下就似個軟麪糰,姐姐有時與我惱了,都會用力捏一捏。
捏完她就不氣了。
如今我也沒招惹皇帝,可他捏我的手勁比姐姐大多了。
我走出一射之地,臉上還有兩點紅印。
「陛下可真兇。」我揉着Ťü⁺臉,兀自下定論,「陰晴不定。」
詩畫忙在空氣中扇了扇,要把我的話趕跑。
她說:「那是喜歡主子。」
我咿呀地推搡她,天底下哪兒有見了幾面就歡喜的男女!
好不臊得慌!
可詩畫說的理所當然,甚至掛着欣慰得如同衚衕阿婆的笑容,我不好反駁。
-7-
詩畫在我頭上身上都抹了香,回到寢殿是人都被醃得發暈。
房門被輕輕闔上,發出吱呀聲響。
歪坐在軟榻上的皇帝應聲抬頭,他頭髮已經散開,委頓在肩頭,襯得眉目疏朗,朝我勾了勾手,嗓音像被水潤過,不比在外時嚴肅。
「過來吧。」
我曳着長裙緩步踱去,才發現他把我桌上一堆「破爛」全部拾掇出來,鋪在小几上。
什麼草編螞蚱,泥人,木雕小兔…
全是些市井鄉野的小玩意。
「呀!」我低呼,撲上去要藏,「你怎麼都翻出來了。」
第一次來我宮裏,就亂動我東西!
好沒分寸!
皇帝順勢一摟,將我按在身前,溫熱的呼吸撲簌在我脖頸間。
他語氣帶笑,「平日裏,你都玩些這個?」
手指被人捏住,指腹蹭過一陣輕柔的癢意。
「倒也沒壞了手。」
我頭一遭和男人這般親近,一面心裏腹誹做皇帝的孟浪,一面又癢得手指蜷縮,連帶着臉上蒸騰出臊意。
「你,你怎麼動手動腳的呀。」
「盛貴人入了宮,沒人教你侍寢的規矩?」他瞥了我一眼,「在朕跟前這樣放肆。」
「放肆」兩個字在他脣齒間壓出,雖然話不重,卻讓我猛得又一激靈。
「我…妾知錯了。」我委屈地癟嘴,乖乖倚在人懷裏。
他調整了個姿勢,自個兒倚舒服了。
我磨磨蹭蹭,思索再三也蹭了上去,佔了榻上一小塊地界。
「陪朕歪一會兒,不治你的罪。」
-8-
「朕記得你是十五歲進的京?」
皇帝半合着眼,隨口問道。
「這你都知道?」
我驚呼,捏着草螞蚱鬚鬚的手猛一用力,竟將螞蚱須拽了下來。
皇帝好整以暇地瞥了我一眼,「盛家老三,京中無人不知。」
盛家老三,也就是我的阿爹。
是京城中最特立獨行的一個紈絝。
前二十年招貓逗狗,後二十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突然愛上了做莊家漢。
阿孃不知他出身,還當他是個天生面白的種地能手。
我在鄉野長大,完美繼承阿爹的天賦。
種地有一把子力氣,上樹掏鳥蛋也巾幗不讓鬚眉。
如果不是二伯堅持不懈,每年派先生來教我讀書寫字,我怕是真泥地裏打滾的潑皮破落戶。
皇帝聽我說童年趣事,納罕地問:「村裏莫名有個教書先生,你娘也不起疑?」
我笑得尷尬:「娘說他不考功名,成日裏只知道逮着我念書,一看就是個沒出息的。」
皇帝低聲笑了,似乎能想象到那個畫面。
-9-
我及笄那年,二伯派了一輛馬車把我們接去京城。
那天,望着奢華的馬車,娘追着爹打了二里地。
最後拗不過一生種田夢的爹,把我往二伯跟前一推,撂下我走了。
她說:「明玉以後就是你們盛家的明玉。」
「我們能回去種地,丫頭不能跟着我們稀裏糊塗過下去。」
二伯被自己不爭氣的弟弟、弟媳氣得夠嗆,面色鐵青負手大喘氣。
我站在盛家富麗堂皇的大宅前,村頭小霸王頭一遭進城,還疑似被嫌棄了,侷促到腳趾要抓破草鞋。
只有姐姐看出我的無措,從人羣裏走出來,溫柔地牽起我的手。
她溫聲道:「是明玉妹妹啊。」
「百聞不如一見,真是嬌憨的一個小人兒。」
自那之後,我成了盛家的三小姐,也是姐姐的應聲蟲。
提到姐姐,我猛得一轉身,壓在皇帝身上,眼睛亮晶晶的。
屋外桂花探枝,我倆身上都籠着一層香,交融在一起。
「陛下,我姐姐是不是很好?」
「她確是不錯。」皇帝怕我滑下來,一手托住我的腰,他眼睫低垂,含笑應和:「確實憨態可掬,是個妙人。」
我一提起姐姐,就剎不住車。
如數家珍將姐姐的美貌才學誇了一通,直接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皇帝看着我嘰喳鮮活,指腹在我腰間軟肉上一捏。
我咯咯笑着推搡。
我倆捱得極近,呼吸糾纏,暖融融靠在一起。
我不知道皇帝這時候在想什麼,我的腦子裏還全是姐姐。
不由感嘆道:「還嫁到皇宮裏做了皇妃,二伯可驕傲了。」
「如今你也進了宮…」
皇帝話音未落,就聽我脫口而出:
「姐夫,你賺了!」
-10-
我在侍寢當夜失了寵。
皇帝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纔在牙縫裏擠出一個:「是啊,小姨。」
最後攏起衣服,大喊一聲:「陳得全,回養心殿。」
把我撂在原地,身上的香味還被烘得正濃烈。
詩畫踉蹌着奔到屋裏頭,問我:「主子,皇上怎麼走了?」
我咬脣,苦思冥想後給出答覆:「應該是我侍寢完了。」
我沒侍寢完。
但是我完了。
-11-
皇帝不喜出身過高的女子,新進宮的妃嬪就我家世最好。
又有一個做淑妃的姐姐作依持。
即便輪到最後才侍寢,宮裏人依舊對我寄予厚望。
詩畫進殿,說今秋送來的料子,內務府給的都是些往年舊貨,繡工粗糙不說,連顏色也是暗淡或豔俗。
她氣鼓鼓地抱着布料垂淚。
我手足無措地坐在那兒,一卷經又抄壞了,把紙團巴起來扔到地上。
「詩畫,你別哭,等我抄完經,我再去認錯。」
昨個兒我輾轉反側了大半夜,纔想清楚其中關竅。
我進宮就是做皇帝媳婦兒的,那兒有喊相公叫姐夫的,那不亂了套了。
放村裏頭,是要被嚼舌根的。
再者說,除了皇后的妹妹,誰還有資格叫皇帝姐夫。
我是大不敬!
這似乎比我「參與」姐姐和純妃打架的事性質更惡劣。
不僅姐姐派人來信說我「混賬」。
連端莊的皇后在晨昏定省時看我的眼神也帶了幾分憐憫。
詩畫撿起地上的紙,催促道:「別抄經了,主子,皇上要緊啊!」
我握緊拳頭,扔了筆就往外跑。
「這次!我絕不會被退回去。」
-12-
我跑到養心殿門口就難住了。
和我一同來的,還有純妃宮裏的宮女。
那宮女捧着一盤純妃繡的香囊,想要獻給皇帝。
我斜眼偷瞄,香囊的繡工真是精巧,都不敢想象出自張揚跋扈的純妃之手。
顯得兩手空空的我格外蒼白無力。
但陳公公連東西都沒接。
「陛下說純妃娘娘還在禁足,當修生養性反省自身,還是請回吧。」
那宮女從我身邊離開,我站在風裏,扭着手問:
「那我沒禁足,能見皇上嗎?」
陳公公一臉爲難,讓我稍等,自個兒貓身進了養心殿。
須臾,陳公公搖着腦袋出來,敷衍地回我道:「陛下政務繁忙,沒工夫見您呢。」
啊,見都不見,怎麼認錯。
我一步三回頭,走了半刻鐘,人還在養心殿門口。
不死心地又問恭敬站在那兒的陳公公:「現在,忙完了嗎?」
陳公公擺首,嘆了一口氣說:「要不,您也學純妃送些東西進去,見物如見人,總有三分情,說不定陛下瞧您送的東西喜歡,就願意見您了。」
我苦着臉說:「可我不會繡花。」
「不拘送什麼,主要是娘娘的心意。」
我問:「草螞蚱也行嗎?」
「……」
陳公公讓我快回去,別受凍。
-13-
我越挫越勇,當天回去就把自己帶的「破爛」都翻出來。
從中挑Ṫűₔ了個上好的木料,拿起刻刀,挑燈夜戰。
本來是準備雕一個皇帝的小相。
但是我思忖,雕好了陛下喜歡,若是沒雕出皇帝的丰神俊貌,那不又是一頂鍋扣在腦門上?
思來想去,我還是選擇對着銅鏡刻自己。
足足刻了兩ťú⁽天,才弄出個巴掌大的拱手求饒的小人。
皇帝說我是猴,我還在胸前刻出個小猴臉,只希望他能原諒我的口無遮攔。
時隔三天,我又來到養心殿。
站在同樣的位置,手裏攥着自己的木雕。
我說:「陳公公,我來給皇上送東西啦。」
-14-
殿內,皇帝坐在椅子上,身旁堆了一摞奏摺。
我小步邁入,在他發話前先揚起個笑臉。
「陛下,妾好想你啊。」
我這般直白,讓皇帝先卡了殼,面色稍霽些,耳根子紅紅的叱責:
「又說渾話,朕是看你還不知錯。」
我趕忙走上前,站在人身邊,拉着他的袖子搖了搖說:
「知錯知錯了,妾每次見到陛下都犯錯,陛下就原諒我粗陋質蠢,別和我計較啦。」
我甩一分,他臉色就鬆動一分。
片刻後,指着硯臺說:「罰你替朕磨墨?」
又問:「可會?」
我張口就要說:「我替…」
我替姐姐磨過,磨得又細又勻,可覷了眼正打量我的皇帝,噎了口。
「會,我什麼都會。」
「琴棋書畫也都會?」皇帝硃筆批閱奏摺,分神打趣我。
我說:「樣樣通,樣樣松。」
皇帝哼笑,不置可否。
時間一點點流逝,屋外天色漸暗,我磨墨的動作越發遲緩。
一隻手端着手臂,磨得指尖連帶着小臂都泛酸。
我問:「陛下,妾能歇會兒嗎?」
他頭也不抬,「朕歇了嗎?」
「……」
好吧,原來真的是懲罰,不是情趣。
終於等到月上柳梢,一疊奏章都批閱完畢,我倆同時長吁一口氣。
皇帝轉向我,眼梢帶着輕鬆的笑,伸手捏住我泛軟的小臂。
我嗚咽一聲,「疼。」
「不是又能上樹又能下田,怎麼才站了一下午就喊累喊疼,之前的故事都是誆朕的。」
「……」
藝術加工,怎麼能叫騙。
我梗着脖子,堅定道:「怎麼可能!」
-15-
「這是我,你瞧着像嗎?」
當夜我留在養心殿,我們窩在一處仔細考究送來的木雕。
皇帝將我的臉捏了捏,比對着小相上的五官,修長的手指摩梭過鼻尖到脣。
我被弄得癢了,又不敢動,憋笑憋得攥着他垂在我身側的長髮發抖。
一時間拽疼了他,他嘶得瞪了我一眼。
我訕笑鬆手,打着哈欠問:「陛下到底要比量到什麼時候。」
他卻興致還高,幾次開口才發出聲音:「朕瞧你手藝不錯,回頭替朕也做一個。」
「刻陛下嗎?」我問。
他點頭,長髮又蹭過我的臉頰。
我琢磨了一會兒,反問:「那若是醜了,陛下可不許再罰我。」
「你怕朕罰你?」
我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怕了,陛下動怒,宮裏的太監就會看人下菜碟,我就沒有好喫的,也沒法穿好看的新衣服。」
這話說完,皇帝臉又黑了。
「原以爲你是想朕纔來,竟是爲了一口吃的一件衣服,眼界這般低,朕在你跟前到底算什麼。」
我趕忙抱住他的腰,埋在他胸前,閉上眼睛就是一籮筐漂亮話:
「陛下是天子,是妾的夫君,是滿宮裏最重要的人。」
我的鼻尖抵在他真絲的裏衣上,滿口滿鼻都是他的味道,說實話,並不討厭。
二伯說進宮就是皇帝的女人,姐姐要我得恩寵。
那我就不能拿出閨閣小姐的矜持,左右侍寢的小冊子都仔細研讀過了。
我,盛明玉,今非昔比!
定要在今夜把這喜怒無常的皇帝拿下!
或許是我那賣乖的話取悅了他,皇帝擰了擰我的鼻子。
「滿嘴謊話…」但他又說,「卻不遭人厭。」
他拍了拍自己身側的枕頭,對我說:「睡吧。」
「好。」
我腦瓜子飛速運轉,小冊子上的活色生香的畫面一個又一個冒出,心一橫,伸手就去解他的腰帶。
皇帝臉色漲紅,拍開我手,喘息聲微微發緊。
「做什麼!?」
「侍寢啊!」
我昂着腦袋,答得理所當然。
「你,你猴急些什麼。」皇帝把我往懷裏一摟,「朕同你慢慢來。」
-16-
我問皇帝,他和其他妃嬪也是慢慢來嗎?
皇帝搖了搖頭,望着明黃帳頂,有幾分出神道:
「從前不能慢,登基後才能隨心所欲。」
「你赤子之心,朕很喜歡,所以願意同你呆一起。」
我想問他要隨的心是怎樣的,但我倆眼底皆有倦色,還沒等我組織好語言,眼睫微攏,須臾就陷入了夢鄉。
入睡前我說:「那就隨陛下的心意吧。」
皇帝替我蓋好薄被,一直拉到脖頸處,低低說了一聲:「好。」
-17-
陛下說要和我慢慢來。
細水流長的意思,大抵就是我被一連翻了五次牌子。
人人都說盛貴人如今盛寵,別看年紀小卻格外懂得籠絡聖心。ŧûₘ
第六次侍寢,皇帝問我有沒有小字。
我說爹孃沒有取過,只叫我玉丫頭,二伯叫我明玉,姐姐叫我玉兒。
皇帝沉吟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麼,說:「那朕便喚你小玉兒。」
平白加了個小字,不知爲何,大抵是因爲我年紀小吧。
我「嗯」了一聲應下。
他又發難,讓我不許叫他陛下。
我掂量着,咬脣小聲喊:「清渠。」
說出口的霎那,心如鼓擂,好似換了名字,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已然不一樣了。
李清渠卻搖頭。
一瞬間,升騰起的莫名悸動又驟然落了空,我不知道自己失落些什麼。
他可以叫我小字,我卻仍要恭敬叫他陛下。
李清渠見我垂下眼睫,委屈地用手指摳木頭,啞然失笑。
「清渠是朕的名字,朕字雲執。」
我陡然抬起眼,兩腮滾燙,「那…我叫你雲執,可好?」
他笑容璨然,有幾分像今夜的星月,全收攏到他的眸中,融化了他瞳孔裏積雪般的執念。
「你若將朕的小相雕好,朕就允你喚朕雲執。」
-18-
雕完李清渠的小相都快入冬了。
雖然溫度驟降,但仍舊一些飛蟲纏聚在窗邊,詩畫替我扇蚊,小扇子撲棱撲棱在我跟前晃。
「主子,咱們關上窗等皇上吧。」她勸道。
我握着木雕搖頭,答非所問:「坐外頭等太冷了,我開着窗,他一來我就能看到他啦。」
詩畫啞然,「陳公公會提前來傳話的,你又是何苦。」
或許是覺得我太呆了,她又任勞任怨地繼續扇。
桂花樹只剩下枝椏,仍虯勁伸展,我端起自己和李清渠的小相壓在樹枝上打着玩。
忽然,聽到兩個急促的腳步聲。
抬頭就瞧見陳公公行色匆匆趕過來,回退了一個小太監,往裏來。
我眼睛放光,探出半邊身子出窗,問:「陳公公,陛下要來了嗎?」
陳公公倉促停腳,扭身朝我看來,綻開個淺笑,揣着手過來,氣息還不勻。
他說:「陛下今日不來啓祥宮了,叫娘娘不必等,早先歇着。」
「景仁宮的大皇子舊疾又犯,陛下怕您聽到消息趕過去,特讓奴纔過來告訴您,讓您不必過去,只在啓祥宮待著就好,今日也乖覺安分些,不要太張揚。」
還不待我說什麼,陳公公又一溜煙地往外跑去。
留我還愣愣舉着木雕,一串話就在風力頭打轉,誰也沒聽着。
「那你替我送…」
-19-
李清渠讓我乖些,我闔上窗戶就準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就地躺倒。
詩畫卻是閒不住的,在屋裏轉了一圈,嘟噥:「咱不能兩眼一抹黑,陛下都去了景仁宮,那肯定是出大事了,奴婢替您去打聽打聽,別回頭什麼也不知道,請安時行差踏錯,惹出禍端。」
我都蓋好了被子,兩個木雕分別枕在我左右耳邊。
拍拍被子,反駁道:「你別出去亂跑,陛下都說要乖,你也要乖。」
我大抵是沒有威嚴的,詩畫嘴上答應的好,一扭頭說出去看爐子,半晌人就消失得沒了影。
她不在,我惴惴不安不敢睡。
大概過了半刻鐘,詩畫回來了,還帶回了哭哭啼啼的周答應。
周答應我見猶憐地頂着兩個桃子眼,眼瞧着剛哭過,坐到我牀邊時還揉着膝蓋。
我屋裏頭暖和,她身上還帶着早冬的涼意,身上微微顫抖。
「你從哪兒來?」我問,又眼睛咕嚕一轉,「不會是景仁宮吧?」
周答應痛飲一碗茶,才脫去些慌亂,拉着我的手說:「還好你沒去景仁宮,太嚇人了,皇后娘娘發了好大的火。」
-20-
「大皇子生的什麼病啊?」
我和周答應躺在一處,她抱着我手臂,小臉就埋在我胳膊上的軟肉裏。
她深吸一口氣,「這我倒是不清楚,只知道太醫院的太醫都聚在了景仁宮,行鍼的、喂藥的都有,娘娘和陛下都聚在裏面。」
「安姐姐夜裏視物不清,趕過去時撞倒了人,發出點動靜,正巧那時候大皇子在咳嗽,登時就惹惱了皇后娘娘,不僅責罵了安姐姐,還讓我們都跪在院子裏。」
她有些後怕,「若不是陛下說烏泱泱一羣人跪在這兒看得人厭煩,叫我們都回去,還不知道要跪到什麼時候。」
「安姐姐被罰閉門思過,我一個人害怕,才找到你這兒來。」
周答應說完,我才後知後覺意識到李清渠的良苦用心。
心裏不免又發癢發暖,可想這種關護住卻是建立在大皇子生病的前提上,叫人暖不得,癢不成。
我還在那兒腦中百轉千回,想着大皇子、皇后、李清渠。
周答應兀得問我:「你怎麼沒去景仁宮?」
我摸摸ṭų⁹鼻子,想到李清渠的話,扯了個謊說:「走到半途,遇見小太監說不用去了。」
周答應訥訥點頭,說我運氣好。
-21-
大皇子熬過了那一晚,但仍舊燒着。
姐姐解了禁足就匆匆來到啓祥宮,她一身湖藍色衣衫,頭上的珠釵都減了許多。
我一聲「姐姐」還沒叫出口,她先手腳麻利地拔掉了我頭上兩根簪子。
屋裏的人早就被她屏退下去,這會兒說話雖輕聲細語但也直接。
「連純妃都知道要穿得素雅,你怎麼還穿紅帶綠。」
我彆着手聽訓,把腦袋垂下來,「內務府送來的料子都是這些色的,我做的衣裳也大多這樣。」
姐姐直呼不成,翻箱倒櫃才找出幾件清麗的,給我送上到下從裏到外換了下來。
我像個木偶任她擺弄,姐姐累得出了汗。
半晌,捯飭完畢,她有些傷感地說:「大皇子…怕是熬不過今年了。」
我瞳孔緊縮,往外瞧了眼,才和她耳語:「不會吧,太醫不是說熬過昨夜就能好了嗎?」
姐姐睨了我一眼,「你消息倒還靈通。」
「但那都是安慰皇后娘娘的話。」
「大皇子得的是喘疾,是孃胎裏帶出來的弱症,我聽說是因爲娘娘有孕時太過年輕,導致孩子出生便孱弱。」
姐姐進東宮早,知道的事情也多,與皇后娘娘和大皇子的情誼自然與我不同。
說話時,姐姐面露悵然。
我對大皇子的印象很少,只知道他身體一直不好。
皇后娘娘把他當眼珠子一眼,幾次請安時,聽說大皇子又咳嗽了,皇后娘娘就會讓我們都回去,自個兒急匆匆往後院趕。
唯一一次見到大皇子,還是早秋那會兒,我才進宮去找姐姐。
皇后娘娘帶大皇子去御花園觀菊。
七歲的小人兒,瞧着只有五六歲的樣子,身材很瘦小,見人時會怯怯地躲到皇后身後。
等皇后娘娘輕推一把,才磨蹭地從人身後挪出來,軟糯糯地叫人。
大皇子喫穿住行都有講究。
我們一起喫點心時,他就眼巴巴瞧着,小舌頭舔過脣,都快饞哭了,愣是沒問一嘴自己能不能喫。
因着實在可憐,我悄悄給他遞了一拇指蓋的點心。
那孩子小指頭勾着我,聳着鼻子聞了聞,咧開嘴笑得很甜,還是沒有喫。
他小聲跟我說:「母后不讓我喫這些,謝謝盛娘娘。」
大皇子是個乖孩子,但乖孩子卻自幼疾病纏身。
我於心不忍,格外想去看看他。
姐姐卻制止住了我,「皇后娘娘現在大抵無暇見任何人。」
「若是大皇子沒了,皇后娘娘的心也就去了大半。」
我自覺口不擇言,但還是說:「不是還有皇上,以後娘娘還是會有孩子的。」
姐姐搖頭,「皇上與咱們娘娘唯一的情分,也就在這孩子上了,沒有情份了,怎麼會有孩子?」
-22-
皇后娘娘爲了大皇子的病殫精竭慮,很多事都顧及不上。
我再見到李清渠,還是在景仁宮。
他這段時間只在養心殿和景仁宮來回跑,若說皇后面容憔悴,李清渠也不遑多讓。
我是和姐姐一同被叫去的,皇帝讓我們負責太后回宮的事。
也是去了景仁宮,我才終於瞧見大皇子。
大皇子小臉紅得有點發紫,喘息聲極重,好似每一次吐息都要耗費一身的力氣。
皇后娘娘垂首,鬢髮有些凌亂,她坐在牀榻邊,眼下一團烏青,用溼帕子替他擦額頭。
我這幾日雕了個小藥王相,送給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勉力朝我笑了笑,說等大皇子好了來給我道謝。
可是我們都知道,大皇子怕是好不了了。
屋內氣氛格外沉重,別說大皇子,連我都快喘不上來氣,尋了個藉口走到院子裏。
宮人灑掃聲都放得很輕,鳥雀都不會被驚飛。
我站在銅像邊,默默祈禱,希望藥王菩薩保佑,讓大皇子好起來,親自蹦跳着過來與我道謝纔好。
-23-
夜裏,露重更深,李清渠來了啓祥宮。
他沒讓人通傳,自顧自坐在小塌上摩梭我桌上的小玩意。
我都沒藏聲,在他身邊站了好久,他纔想恍然發覺我的存在,伸手將我攬到懷裏。
他瘦了好多,下巴上蓄了短短的胡茬,埋首在我脖頸間時刺撓人。
我沒推開他,反手將他抱住。
我說:「雲執,你瘦了好多。」
他說:「但小玉兒摸着卻肉肉的。」
我氣惱,說得人好沒良心,我明明食不下咽好幾日,怎麼可能還胖了?
我作勢要推開他,李清渠笑笑,嗓音裏帶着疲倦。
「讓我抱抱,我太累了。」
我便不動了,他已經累到連「朕」都不自稱了嗎?
他問:「小相雕好了?」
我驚訝,「你怎麼知道。」
「你叫我雲執,自然是雕好了纔敢這樣叫。」他說,「小玉兒還是聽話的。」
「給我看看。」
我起身,從枕邊摸索出兩個小人,抬眼就對上李清渠促狹的眸子。
我微赧,怒道:「你笑什麼!」
「我不在的日子,你就讓他陪着你睡?」
「……」
這話說得,好生麼孟浪!
見我羞得說不出話,他才拉着我坐下,溫聲說:「我這段日子也沒法陪你,你將我的小相留着,我只拿你的走好不好?」
他一說,我又想起了皇后娘娘,垂下眼睫,半晌才說:「今夜不去陪着皇后娘娘,沒關係嗎?」
他擺首,「無妨,想必她瞧我也瞧膩了。」
我不明就裏,「怎麼會,皇后娘娘爲了大皇子操碎了心,就該有人陪着說說話纔好。」
「我與她說話,她會嫌我打攪阿福。」
阿福,是大皇子的小名。
「我在她身邊不言不語,只能陪着她整宿坐着。」
「有時我也在想,若沒有阿福,是不是我們能好好說說話。」
我問:「大皇子好的時候,你和皇后娘娘說些什麼呢?」
李清渠斂下脣,眉梢眼尾都是淡淡的無奈。
「說阿福。」
-24-
李清渠只略來了兩日,之後還是一直呆在景仁宮。
太后從西北迴宮,是我與姐姐去迎的。
太后娘娘雖年近五十,但保養得當,看着不過四十出頭,她慈愛的目光掃過我時愣了一下。
「是新入宮的?」
「妾是啓祥宮的盛氏。」
「盛貴人嗎?」太后笑了笑,她說:「皇帝信中提過你。」
但也只是這般,太后便急忙要往景仁宮去,即便姐姐攔着勸着也不頂用。
太后送了大皇子一個海東青的玉佩。
她輕輕將它掛在大皇子牀簾處,說:「這玉佩定能保佑阿福平安康健。」
我不知道這個玉佩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皇后娘娘和李清渠看到這枚玉佩十分動容,皇后娘娘甚至幾番落淚。
我問姐姐這玉佩可是什麼寺的大師開過光的?
姐姐說不是,「陛下曾有一枚海東青玉佩,是先帝的王皇后贈與他的,當年陛下遇刺,陛下毫髮無損,但玉佩卻碎了。」
「這海東青護主,很是靈驗。」
-25-
李清渠送太后回宮,把我也帶了過去。
他說:「玉兒性子跳脫,定能和母后和得來。」
之前他都是叫我小玉兒,今個兒突然改口還讓我有些不適應。
我斜眼瞧她,兀得被太后拉過去。
她笑吟吟瞧着我說:「模樣倒是出挑,但今日未瞧出跳脫,明明安生得緊。」
我摸摸鼻子,說:「對,我很安分的,從來不胡鬧。」
似乎在太后跟前,李清渠也放鬆了不少。
他敲了敲我的腦袋,「那是誰替淑妃開脫,連打架的事都攬過去,跪在我跟前說自己喫醋。」
太后含笑望着我們打鬧,是杳姑姑來說太后舟車勞頓,從西北趕回來需要休息,我們才退出了慈寧宮。
我私下問李清渠,「你爲何突然叫我玉兒,不叫我小玉兒啦?」
他別開眼,「在母后跟前,不好意思叫。」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他幾次開口,才說出原由:「從前父皇叫母后『小橘兒』,他們琴瑟和鳴一生,我 想相仿父皇…」
太后從前寵冠六宮,那我和太后作比,那不就是…
我「呀」得捂住耳朵,推搡着李清渠。
「好啦,我知道了!」
「爲何不能說?」他湊到我跟前咬耳朵。
我左躲右躲,才捶着他胸口。
「我會不好意思的。」
-26-
因着大皇子的病,宮中氣氛幾經沉悶。
安常在禁足解了,我和周答應找她玩,三個人輪流推鞦韆。
周答應剛從高出蕩下來,下脣咬出一溜齒痕。
她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
我坐上鞦韆,跺跺腳說:「該我了該我了。」
兩個人一邊推我,一邊聊天。
安常在愁眉苦臉,「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宮裏比從前森嚴了不知多少,說深宮深宮,這回倒是真知道宮牆多高多深。」
周答應:「好姐姐,才解了禁足你又張口就來?」
我在風中側頭,企圖加入她們的談話。
「我送了藥王相,太后娘娘還送了海東青玉佩,淑妃姐姐和純妃娘娘送吉祥的東西,大皇子定會好起來的。」
安常在唸了一聲佛:「我也抄了經,就盼着咱們大皇子痊癒,讓宮中恢復原樣。」
周答應不推了,她皺眉張嘴:「怎麼你們都送了東西,就我沒送?」
她說:「不成,我也要去菩薩跟前給咱大皇子磕頭。」
不光是皇后娘娘她們,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期望大皇子病好起來。
但現實總是冷不丁給人悶頭一擊。
在年前一個半月,苦撐着許多時日的大皇子還是在一個深夜,無聲無息地沒了。
-27-
大皇子離世是在今年初雪的日子。
早上我和姐姐還去看了大皇子,小臉沒那麼紫了,勉強在皇后懷中坐着。
他捧着一碗藥,小鼻子皺成一團,聞一下再巴巴望一眼皇后娘娘。
我手裏拿着蜜餞,晃了晃逗他。
「阿福喝一口,真厲害,快含着蜜餞。」
我給他加油打氣,做出豪飲倒碗的動作。
阿福學我,舔乾淨碗底的藥,也將碗倒過來亮了亮。
姐姐從我手裏接過蜜餞塞到他口中,阿福像個小松鼠一樣鼓着腮幫,眯起眼睛笑。
姐姐說:「阿福精神比先前好了許多,應是太醫的藥有用。」
純妃來得遲,但是帶了禮來,是阿福一直想要的小兔子,繡得活靈活現,和海東青玉佩掛在一起。
阿福伸手抓,他太小了,抓不到,也不強求。
純妃素來和姐姐要唱反調的,姐姐說是太醫的藥有用,純妃說太醫開的藥也就那樣,主要是皇后娘娘照顧得好。
兩個人本來還準備嗆聲,但瞥了眼圓瞪着眼睛望來的阿福,又都綻開笑臉,捏了捏阿福的臉。
皇后親自送我們離開大殿。
小宮女們爲我們撐傘,皇后娘娘的半張臉隱在狐毛圍脖裏,伸手接了兩片雪,入掌即化。
她說:「真入冬了。」
又說:「阿福喜歡雪,等他再好些,就在院子裏給他堆個雪人。」
我們都說,阿福要好了。
可是,阿福在當天夜裏突然高燒不退。
小小的人,掙扎着叫了一句「娘」,而後驚悸抽搐幾下,又紫着一張臉,再沒有喘進一口氣。
那枚太后送的海東青玉佩不知是誰在慌亂中碰了一下。
落到地上,碎成了兩半。
-28-
阿福的死,對所有人都是打擊。
李清渠輟朝三日,一直陪着皇后,因爲皇后也病倒了。
那天,夜色如墨,皇后也顧不上一國之母的儀態,跪趴在牀榻邊拉着阿福的手讓他再看一眼孃親。
太后靠在杳姑姑的身上,暗自垂淚,手上還死死攥着那枚碎了的玉佩。
我瞧見李清渠深吸了幾口氣,拍完皇后的背,別過臉落了兩行淚。
等太監來傳話,說大皇子離世了。
皇后在所有人的哭聲中暈了過去。
之後皇后的狀態就有了幾分不對,李清渠告訴我,皇后每日都在收拾阿福的遺物,收拾完又拿出來,重新疊衣服擺物件。
她不願意去看阿福的靈柩,只見了阿福遺容一面就聲嘶力竭地怒斥:
「這不是阿福。」
-29-
皇后除了不接受阿福的死亡。
李清渠讓我們多陪陪皇后,姐姐她們總想勸皇后清醒過來,我卻認爲沒必要強求。
我見過村裏寡婦喪子,情狀與皇后娘娘有幾分相似。
她會不斷絮語自己的孩子,如何高壯,如何聰明,多麼孝順。
別人聽着重複的話會厭煩,阿孃卻是唯一一個不厭其煩聽她說話的人。
阿孃道:「話說出來比憋在心裏好,說出來鬱氣就散了,就不會生病。」
可皇后娘娘不言不語,只憋在心裏。
我怕皇后娘娘會生病。
所以每次我去景仁宮,都會怕陪皇后娘娘一起收拾阿福的遺物。
我們一起疊衣服,一起把字帖、書冊、筆墨排排擺開。
娘娘起先不同我說話,漸漸地問我:「你送的藥王菩薩阿福很喜歡,什麼時候給他雕個小兔子,這幾日纏着我要。」
我拍着胸脯說,「後天我就給阿福送過來。」
皇后收拾東西的動作一頓,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恍惚,她望着我問:「明玉,你來了這麼多次,怎麼不勸本宮?」
我詫異,「勸什麼?」
皇后輕聲開口,顯得幾分詭譎:「讓本宮接受阿福走了啊。」
她聲音驟然拔高,「阿福明明好好在牀上躺着,爲什麼,連皇帝都要說阿福死了,他們都不想本宮的阿福好起來,都不想。」
眼瞧着皇后娘娘神色癲狂,我在立刻下跪和抱住她之間選擇了後者。
我抱着她說:「阿福好好的,娘娘,沒人有想要阿福出事。」
皇后在我懷裏從掙扎顫抖,到最後嗚咽。
好久之後,皇后才說:「阿福,是本宮與皇上盼望了兩年才得來的孩子。」
「他三歲開蒙,六歲就能寫出一篇漂亮文章,雖身子弱些,但皇上說阿福是大皇子,也是未來的太子。」
「阿福很乖,本宮總拘着他,但他也不怨本宮,還反過來安慰本宮。」
「多好的阿福。」
皇后娘娘哭得肝腸寸斷,她終於說:「以後,再也沒有阿福了,本宮再也沒有孩子了。」
-30-
我問李清渠,皇后娘娘爲什麼總說自己不會有孩子了。
李清渠在烘頭髮,幾個架子下放着小爐子,烘得屋內滿是香味和暖意。
我就蹲在他身側,玩他腰間的玉佩。
李清渠嫌我動手動腳,把我拽起來,半坐在他腿上。
於是我從玩玉佩又變成玩他的臉。
養了個把月,李清渠倒沒那麼憔悴了。
也對,他會有無數的孩子,阿福只是他第一個孩子而已。
想到這兒,我替皇后娘娘生氣。
彆彆扭扭地甩開手,開始摳自己新染的指甲。
他問:「爲了皇后跟我慪氣?我現在動不得,還沒法哄你。」
說得倒是動聽。
我把心中的疑問和盤托出,李清渠沉吟片刻纔將過往說與我聽。
他說:「當年老二娶了舒家的女兒,一年便有了嫡長子,舒家手握兵權,又在前朝得臉,朝中不少人被籠絡過去,有動搖太子之選的嫌疑。」
「父皇幾次託母后來問我何時有自己的孩子,皇后那兒也常常被她母家催促。」
「我們這纔有了阿福,皇后懷阿福時年紀尚輕,加之她多思要強,爲了要孩子喫了許多藥,連民間的偏方也試過,虛補太過,導致阿福出生時胎位不正,幾番磋磨纔出生。」
「她產後將阿福的喘疾歸咎在自己身上,斷斷續續生過幾場病。」
「有一次太醫把脈,說皇后產後虧空,怕是再難有孕。」
「這也是爲什麼,皇后總說自己不會有孩子了。」
他顛了顛腿上的我,問:「這樣你可滿意了?」
我抿脣,「可調養了這些年,說不定身子就好了呢?」
李清渠笑:「見過把人往身邊拽的,怎麼還有人把夫君往外趕,你是多想我去皇后那兒?」
我訥訥不語,糾結到腸子都要打結。
李清渠摸了摸我的腦袋,「我與皇后雖是少年夫妻,但只能算相敬如賓,情隨意動,你總不能強要我做違心的事。」
他起身,架子倒了一地。
微溼的頭髮密且沉,壓在肩頭氤出一圈水漬。
李清渠掰過我臉,長睫微垂,眼中帶着清晰可查的溫柔與愛意。
我呼吸一窒,呆呆望着他。
嘴被擠成鴨狀,雙腮發燙,「你,你衣服溼了。」
他笑道:「無礙,本就是要脫的。」
-31-
李清渠年歲也不小了,宮中唯一的孩子沒了,喪禮結束沒兩個月,朝臣又暗戳戳地催生。
說沒有孩子江山社稷就不穩固。
李清渠耳朵聽得起繭子,胡亂讓太醫院配了點養身子的藥分給各宮。
那藥是真的苦,喫多少蜜餞都噎不住喉嚨眼的澀意。
他來啓祥宮的時候,詩畫正追着我喂藥。
我砸了靠枕,推了案上的書,詩畫追我跟追圈裏的雞一樣,撲騰得滿宮亂竄。
她手穩,即便如此藥也沒撒,黑黢黢得看着唬人。
我說我不喝。
詩畫就喊:「您若是不喝,奴婢就告訴淑妃娘娘去,淑妃娘娘都乖乖喝藥。」
我扯着嗓子,掐腰豪橫,「告訴姐姐也無妨,喝了有什麼用,還不如給陛下喝,能不能有孩子,還是得看陛下去哪個宮勤!」
詩畫被我氣得手抖了,湯勺磕碰碗壁,半晌才說:「這種混賬話能從主子口中說出來,也不怕傳去讓人笑話。」
「陛下來咱們啓祥宮最勤,您倒是有點動靜啊!」
「……」
我仗着宮裏就兩個人,咋呼道:「那不是全怪陛下?」
「怪朕什麼?」
李清渠不知道在門口看戲看了多久,冷不丁冒出一句話,詩畫嚇得跪倒在地。
這下好了,湯藥全撒了。
我不用喝了。
-33-
那碗藥最終全流進了李清渠的肚子裏。
不愧是寵辱不驚的皇帝,喝藥時面不改色,眼也不眨就是一碗。
親他時,渡來的氣都帶着藥味,我嫌棄地直躲。
李清渠說我是白眼狼。
我用手捂住他要靠過來的嘴,嗔怪地瞪他一眼。
我說我不想喝藥。
李清渠說:「不愛喝就不用喝,左右你還小,犯不着爲子嗣着急。」
後來這話不知怎麼傳到周答應和安常在耳朵裏。
兩個人和我鬧脾氣,說我恃寵而驕,留下她們兩個連寵都沒有的人喝那勞什子苦藥。
周答應縫的糖兜子都沒送給我,推鞦韆時也是我光出力。
甫一要反抗,兩個人就又是說嘴巴苦,又是說心兒苦。
都用譴責的目光望向我。
我…
我當場奪過她們倆宮女手中的藥碗,詩畫來不及攔,我咕嘟咕嘟就把她們倆的藥都喝光了。
「促狹鬼,我再也不同你們好了!」
豪橫地撂下狠話,我風風火火跑回啓祥宮。
像小狗一樣吐着舌頭,淚眼婆娑地跟詩畫要糖喫。
詩畫:「…奴婢當主子真的出息了。」
-34-
我和小姊妹鬧掰後,就收到了純妃的冬至宴邀請。
說實話,我不覺得這個請柬是給我的。
姐姐和純妃不知爲何又起了喉舌之爭,她不好意思邀請姐姐,就趁着姐姐再啓祥宮時,來送請柬。
下巴抬得與天同高,兩指夾着請柬,吊梢眉輕挑,說三日後冬至,邀我去壽春宮小聚。
看似在和我說話,眼梢餘光卻是瞟向姐姐。
「咱們都算是有寵的,合該多聚聚。」
姐姐坐在一側,嗤笑出聲,溫溫柔柔刺上一刀:「還是純妃娘娘有本事,隆冬也不畏寒,五日前在御花園苦等陛下一個時辰,才把人哄到宮裏用了膳,所謂得寵,實至名歸啊。」
純妃鳳目掃去,「總比有些人,幾個月來在陛下跟前無名無姓,無影無蹤的好。」
兩個人話趕話,眼瞧着而又要掐起來。
姐姐說純妃阿諛奉承,勢利眼;純妃說姐姐故作清高,真無趣。
我夾在兩個人中間,手抬起又放下,愣是沒發出一點動靜。
心想,這是又要吵架?
但怎麼還不像呢?
最後純妃把請柬往我懷中一扔,留下一句:「你愛來不來。」
等人走出兩步,姐姐又從我手中把請柬抽出來。
衝着純妃背影喊:「她就是去,也得帶着我,否則羊入虎口,指不定要聽你怎麼挑撥我們姐妹。」
我算是看懂了,笑嘻嘻地說:「我姐姐陪我一道去玩。」
姐姐脣角勾起,用請柬點在自己鼻尖,「我就說她沉不住氣。」
-35-
壽春宮生得碳火很旺,屋內裝飾精巧,小案上還有一副未繡完的畫。
遠遠看着好像是有許多的駿馬。
姐姐脫了大氅,問:「除夕獻禮,你要送這個給陛下?」
純妃把針收好,走過來搖頭,「給陛下的賀禮我早就備好的,還能讓你瞧見學了去?」
姐姐撇嘴,「我可不學,壞眼睛。」
純妃說:「縱使你學了,也繡的沒我好。」
姐姐這道是沒反駁,兩個人在入東宮前就是各類宴席常客,各類才藝比拼中都是各有千秋,姐姐才情略勝純妃一籌,純妃繡功滿京聞名。
兩個人是宿敵,針尖對麥芒,免不了又是要比些什麼。
一同受邀的還有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來的比較遲,錯過了姐姐和純妃的茶藝比拼環節。
我不懂茶,已經海飲了幾大碗,坐着都覺得人在船上行。
還好,皇后娘娘來能點評一二,她說姐姐的湯色好,又說純妃的湯花勻。
純妃心直口快,追問:「到底誰更勝一籌。」
皇后笑笑說:「難分伯仲。」
姐姐放下茶盞,支着下巴說:「娘娘給你面子,要我們打個平局,你還不服氣?」
茶喝完,又上點心,姐姐又讓人溫了酒,就這點心喝了幾杯。
我盤坐在姐姐邊上討酒喝,被塞了一嘴點心。
她說:「你是一杯倒,喝不得。」
我氣憤ẗú₀不已,抱着牛乳,狠狠咬了幾口點心。
但屋子裏酒香撲鼻,我聞了都有幾分醉,在她們聊起潛邸舊事時,偷偷搶過姐姐的酒盅,舔着舌頭把最後兩滴倒入口中。
純妃已然微醺,半倒在榻上,拍着姐姐的膝,揶揄:「碩鼠一隻,你好好看着你妹妹,別讓她把酒壺都偷了去。」
姐姐把我推遠點,指着皇后說:「你別膩在我們這兒,讓人看笑話。」
我被推開,只能跌跌撞撞又跑到皇后身邊。
屋裏很暖和,但皇后娘娘身子弱,穿得依舊很厚。
她只喝了一杯,就含笑看着純妃和姐姐說笑,臉上掛着恬靜的笑容,見我過來,招招手,「醉了?」
我甩頭,大舌頭說沒有。
皇后娘娘輕笑,讓我枕着她膝蓋躺。
我也不推辭,脫了鞋就往皇后懷裏鑽,臉已經紅成了秋日的楓葉,眼珠子打顫。
皇后娘娘拂過我的頭,輕飄飄的,讓人發睏。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推開,屋內進了一絲冷氣,我驟然驚醒,睜眼瞧見是皇后身邊的宮女過來送藥。
褐色的小藥丸子,聞着還有點香。
我皺了皺鼻子,問:「娘娘喫什麼?」
皇后把藥往我鼻尖送了送,須臾又拿開,放回盒中。
「是藥。」
「那娘娘快些喫。」
「今日喝了酒,就不喫了。」
我皺眉搖頭,「要喫藥的,喫了身子才能好。」
我睏倦地撐着身子要起來,執拗地盯着皇后,「娘娘是怕苦嗎?」
皇后娘娘神色恍然,半晌才點頭,「太苦了,不想喫。」
我不記得皇后最後有沒有喫藥,只記得夢中,皇后對我說:
「是藥三分毒,養好了身子,養壞了心。」
-36-
冬至宴結束,我算是打入了後宮高層圈子。
可是她們每次聚會都要喝酒,酒過三巡聊的東西都是我不知道的。
我聽了一肚子故事,從純妃小時候習武如何出衆,到姐姐宮裏藏了多少酒,甚至皇后在閨閣時的趣事都聽了不少。
好在我最是嘴嚴。
就連李清渠問我最近玩了什麼,我都沒告訴他,所謂的飲茶宴其實就是在喝酒逗悶子。
但去了幾次,我就不願意去了。
他們不讓我喝,甚至不讓我偷!
衆人皆醉我獨醒的時刻,實在太折磨人。
我哭喪着臉跑去安常在那兒,就像遊子歸了故里。
還是她們倆好,我們有牛乳一起喫,有秋千一起晃,有花繩一起翻!
-32-
新年宴後,李清渠晉了我的位份。
我從盛貴人變成了昭嬪,同時晉位份的還有安常在和周答應。
我們私下說,一年升一級,封妃指日可待。
宮宴下了一場雪,碩王妃帶着小世子入了宮,皇后娘娘在上首瞧了好幾眼,散宴時還親手給他攏了攏衣服,又往他手心塞了一枚精巧的平安扣。
我記得那是皇后娘娘給阿福準備的。
她把手貼在小世子胸前,撫了幾下,笑容恬淡,「乖孩子,好好長大。」
因着除夕夜宴後,李清渠按例是要去景仁宮,姐姐就來啓祥宮與我一同守歲。
我們剪窗花閒話。
姐姐提起皇后,欣慰地說,「娘娘這是想開了,不沉湎與過往了。」
我剪得不好,弄破了幾張紅紙,正在藏。
應聲道:「娘說過,人只要想得開,沒什麼過不去的坎。」
姐姐笑着擰我的臉,「人小鬼大。」
但她又說:「但身處四方宮牆內,能活下去的人,沒有想不開的。」
我們都說,皇后娘娘福澤深厚,定不會自囿。
-33-
然而,皇后的身子一直不大好。
甚至除夕之後,幾次李清渠在我宮裏還沒坐熱墊子,就被太醫叫去了景仁宮。
說是皇后娘娘昏厥過去。
李清渠免了我們早晚的請安。
他和太后商議,要在姐姐和純妃中間選一個人暫替皇后料理宮務。
這消息無疑是在水裏扔了一塊巨石,驚起驚濤駭浪。
純妃的母家陳家和我們盛家都不約而同送信來,說要爭一爭那個位置。
他們都說,誰能協力六宮,大抵就能坐到那個位置。
連二伯都特地給我來了一封信,只託我替姐姐美言兩句。
但我還是先問了姐姐的意思。
姐姐撥弄着瓶子的紅梅,漫不經心道:「皇帝愛你那份無拘無束,你若是在這件事上多嘴,小心弄巧成拙,淡了你們的情分。」
純妃卻把這件事看得極重,我瞧着她的宮女幾次往壽春宮送信。
每送一次,純妃就要尋由頭找李清渠一次。
我以爲憑純妃的執着,協理六宮之權花落其手是板上釘釘的事。
沒想到,最後下決策的反而是太后。
太后鐘意姐姐,看重她持重溫婉。
我猶豫再三,在某天還是問了李清渠,純妃也操持過幾場宮宴,將下面的人管得妥妥當當,爲何不選純妃協理六宮。
李清渠捻着珠串,說:「純妃嗎?她目光短淺了些,執掌中饋,她做不到。」
他神色冷淡,「入宮這麼多年,純妃都沒看清自己想要的和陳家想要的區別。」
這件事我沒細究,因爲來不及我細想,侍疾的旨意就下來了。
-34-
皇后抱病,我們幾個輪番侍疾。
但娘娘醒的時候少,睡着的時候多。
我在照顧皇后娘娘的時候,李清渠來看了一眼。
皇后娘娘就躺在牀上,雙睫微顫,似陷在什麼夢魘之中,指尖攥着被衾,指骨都泛白,嘴裏地聲音破碎,聽不出到底在說些什麼。
短短几日,皇后早就瘦脫了像,一層皮裹在枯骨之上,不見當年風姿綽約的容貌。
李清渠問了宮女皇后用藥的情況,說是喫的很少,娘娘不願喝。
他看那尚在冒着熱氣的藥碗,皺起眉頭。
又招手把我叫出去,摩梭着我瘦了一圈的下巴,臉上籠着一層鬱氣,斂而不發,只是捏我的手勁變大了幾分。
他恍若不解地問我:「小玉兒,什麼樣的人病了不願喝藥?」
我抿脣,還是如實告訴他:「不想好了的人。」
李Ţŭ⁹清渠自語:「那她是爲了阿福,還是在怪我?」
這我沒法回答。
李清渠心中應當早有成算,沉沉呼出一口氣,半晌才說:「那你多些陪着她吧,不必一個一個來了,讓淑妃和純妃一道過來吧。」
他甩袖離開,留我站在纔開了迎春花下,立了良久。
我摸不清人性,因爲我從未失去過什麼重要的東西,但是爹孃將我扔在二伯家的那段日子,若無姐姐陪伴,我真的會在某天翻牆而出,一個人摸回鄉裏吧?
我不去尋,是因爲我知道爹孃一切都好。
那皇后娘娘呢,他大抵也想知道阿福現在好不好。
「怪」這詞太重。
皇后娘娘只是太想阿福了。
-35-
皇后娘娘薨世前,好似迴光返照,有了許多精神。
那一日,她讓純妃把我們幾個都叫過去。
先問了安貴人膝蓋好不好,阿福去的那日自己責罰了她,對於安貴人實屬無妄之災。
又把周常在叫到身邊,她記得周常在愛作畫,問了她最近可畫了些什麼?
輪到我了,我抬腳走上前,覺得每一步都沉重非常。
皇后娘娘撐坐着,抬手拂過我的眉心,又把姐姐叫來,望着我們有幾分相似的眉眼說。
「宮中有親姊妹在一起,往後的日子也不算孤立無援。」
「你們兩個,本宮是最放心的。」
「只是…」
她歪頭看了眼在人後躲着,眼淚簌簌下落,正倉皇擦淚的純妃。
「躲着做什麼,還跟孩子似的哭。」
皇后執起姐姐和純妃的手,重重合到一起,蠟黃的臉上不知怎麼顯出幾分紅暈,像是女兒家的嬌俏。
「你們倆啊。」她嘆道,「本宮與你們前後入了東宮,那段日子真是好,就跟多了兩個閨中姐妹一樣,吵吵鬧鬧的卻很是舒心。」
「本宮也在想,若是沒有阿福,我們三個在一塊能長久把日子過下去,得多幸福。」
「可惜了。」
她搖搖頭,深深的望了兩人一眼,「本宮最清楚你們倆的脾性,不是冤家不聚頭,有些情分是相處出來的,有些情分是吵出來的,日後莫要離心,莫要生疏了去。」
純妃高聲反駁,臉上淚漬未乾,「我最厭她了,你還要拋下我們去哪兒呢,留下我們兩個若再打起來,誰還替我們兜底!」
姐姐聞言,也沒了往日的端莊,用力回握皇后的手,哀求道:「好生生,說這些話,你要嘔死誰,可不能只留我們兩個在!」
皇后沒有回答,目光在所有人臉上睃尋一圈,露出淺淡的笑容。
「好啦,本宮累了,你們先回去吧。」
-36-
太后陪了皇后最後一程。
她回去時,在慈寧宮門口跌了一跤。
我和李清渠過去看望太后,太后捏着膝蓋,臉上看出喜悲。
她語帶滄桑:「皇后最後還唸叨着阿福,終於還是要去陪他了,這樣也好。」
我疑惑,太后難道對皇后的離世無動於衷?
李清渠卻告訴我,太后見證過先帝三代皇后的離世。
她或許,早就習慣了。
有一些位置,無福之人坐不住,有福之人不會坐。
-37-
皇后是個憐貧惜弱的人,她走後滿宮戴孝。
一直到春末,有些人提起皇后還悄悄抹眼淚。
我有時會路過景仁宮,站在門口就朝裏面望過去。
裏面蕭索一片,緊閉的宮門只能在夾縫中瞧出往日的歡聲笑語。
我在某個深夜驚醒。
李清渠被我的動靜弄得也睜開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摸向我的臉,卻摸到一片溼漉漉。
窸窣聲動,他將我摟住,沙啞着聲音問:「夢到什麼了嚇成這樣?」
我茫然地望着屋內陳設,其實只有黑影一片。
「雲執,我不喜歡分別。」
他親吻着我的眉心,好久才說:「閉眼,就瞧不見別離了。」
這宮中多少人閉上了眼。
才能習慣別離呢?
我問李清渠:「那我們呢,我們會分開嗎?」
李清渠清醒了幾分,問我怎麼會這樣想。
我平日裏沒心沒肺慣了,但黑夜總會放大人心緒中的懷疑和不確定。
我說:「如果哪日你不再寵我,我們不就算是分開了嗎?」
李清渠吻着我的額頭告訴我:「不會的,不會有那一天。」
-38-
往後近一年,宮中無事發生。
但在前朝在新年伊始起了戰事。
南邊生亂,朝中爲誰出征吵得人仰馬翻。
我在侍墨的時候瞧見過奏摺上的兩個名字,說來也巧,一個是純妃的父親,一個是我大堂哥。
我悄悄斜眼去看,都不知道自己早就歪了身子,就差站在李清渠身後。
他輕咳,斜乜了我一眼,問:「偷偷摸摸做什麼?」
我摸着鼻尖,吐舌,「我好像瞧見了大堂哥的名字。」
他又問:「還有呢。」
還有什麼,我又不能妄議朝政!
看我憋着話不說,李清渠捏了捏我的手臂,無奈地嘆氣,「又沒怪你,躲什麼,你能看懂?」
我說我看不懂,我真看不懂前朝地事,最多能看懂村裏的家長裏短。
但我不認輸,我說:「不就是爲了打仗的事。」
他笑了笑,問:「那你覺得誰去領兵出征最好?」
我訝然,「這也是我能置喙的?」
李清渠奇怪地望着我,「當然不是。」
「哦。」那我就放心了。
「大堂哥我見得少,不瞭解。」我想了想說,「但是聽說他身強體壯,二堂哥一拳能打死一頭熊。」
二堂哥其人說話三分假,七分誇張。
所以我又繼續說:「但我不信,我只知道大堂哥能兩隻手把我和姐姐一起提留起來,他力氣很大是一定的。」
「行軍打仗做將軍,可不是看誰的力氣大。」李清渠說。
這話的意思,似乎是決心不讓大堂哥出征了。
我氣得捶他,「你心中早有決斷,還要問我!」
李清渠笑笑,大掌直接包裹住我的拳頭,「這不是哄你多說幾句話,省得發悶。」
-39-
可能我說的好話起了作用,陳將軍與大堂哥一正一副,皆去了南邊。
因是原本只用一個人領兵的,現在兩個同行,宮裏傳言說因爲我得寵,盛家跟着沾光,這是要用傳來傳去,竟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我跟喫了黃連一樣,又苦難言。
誰,誰幹政了!
最後還是李清渠出面,給了前朝一個解釋。
凜冬大雪,行軍不已,陳將軍年邁,需要有一得力副手。
但這一切治標不治本。
我得寵和盛家獲利,是不爭的事實。
不然怎麼協理六宮的人是淑妃,打仗的還捎帶了盛小將軍?
後宮有人好辦事。
前朝有人意動,開始尋些年紀輕的女兒,早日籌備年後的大選。
其中,就有陳家人。
-40-
「純妃不知怎麼的,悶在壽春宮這麼些天,不來尋事都讓我心生不安。」
姐姐對着銅鏡摸自己下巴上新生出的痘,都是管理後宮忙出來的。
「應當不是生了病,我沒瞧見有太醫往壽春宮去。」
姐姐點我眉心,「好呀,我每日忙得歇不住腳,你卻閒得連太醫的動向都一清二楚。」
我假裝被戳疼了,嗚嗚裝哭。
惹得詩畫都笑話我。
姐姐碰了碰痘,疼得凝眉,索性不再碰,問我要不要去探望一下純妃。
我頷首,跟着她一道去。
剛進壽春宮,只覺得裏面冷得嚇人。
姐姐皺眉,拽住一個宮人問怎麼沒生碳。
宮人叫苦不迭,「娘娘不讓啊!」
我們走進去,純妃像是沒聽見,散發白臉,拿着剪刀在絞小几上的繡畫。
姐姐眉心顫動,快步過去要奪。
「你做什麼!繡了大半年的東西叫你一剪子毀了!」
純妃瞧見來人,嘴脣微顫,悶聲不言掙扎着還是要去剪畫。
一地零落的繡畫,四散的馬匹鬃毛斷裂,首尾齊裂,恣意的形態反變得猙獰。
拿銀剪極快,拉扯間只聽姐姐「啊」的一聲痛呼。
鮮血滴落在地,純妃僵在原地,立刻衝身到姐姐身側,抓着她的手,眼淚滾下。
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眼淚決堤般淌下來。
姐姐半抱着她,向我使了個眼色,我立即跑過去關上門。
姐姐扶純妃坐下,軟聲渾不在意地說:「多大點傷,值當你這樣哭,改明我死了,你莫不是要哭死過去。」
純妃手背猛擦眼角,呸呸兩口,罵姐姐晦氣,又說要找太醫。
人是終於不再跟犯了癔症一樣呆滯。
姐姐用帕子按住傷口,「不用找太醫,回頭再告訴了陛下,何苦來哉,你不是也會些包紮手段,給我處理一下便可。」
純妃拗不過姐姐,咬牙邊罵邊給她將手指裹成糉子。
我問姐姐疼不疼,姐姐摸摸我腦袋,說是小傷,讓我也不要去告訴陛下。
我瞪了純妃一眼,負氣應下。
姐姐又問純妃:「宮裏碳爐怎麼也不生?「
純妃:「我就盼着把自己凍出個好歹來,好遂了他們的願。」
「他們是誰,總不能是我和玉兒?」
「你又打趣我,他們…」純妃從小屜力抽出一封信,推到姐姐跟前,咬着牙狠狠道:「你自己瞧,我入宮這麼多年,所行之事樁樁件件哪個不是爲了陳家,如今我失寵了,你們姐倆一個在太后跟前得臉,一個又是寵妃,真讓他們酸得掉牙,說要再送我那個庶妹進宮。信裏寫的明明白白,是要我去做她的馬前卒,做她的墊腳石!」
「阿爹…」純妃閉上眼,「難爲我因他一句誇,練了半輩子的女工,他既已棄了我,我還何苦給他送去,不如都鉸碎了,連同我們那點父女情份全斷了纔好。」
我這才聽明白,純妃因爲家族要送新人入宮取代她,氣到了。
姐姐冷着臉聽了半天,突然開口:「你就沒想過爲自己活一場?」
「陳念璋,從前與我爭鋒相對的氣焰怎麼到了自己家那兒就全熄了?」
「他們要送人入宮,你若是想攔,難不成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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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妃的妹妹沒有入宮。
陳家低估了純妃,可能忘了她入宮多年,早就不是當年那個爲了父親一句誇讚會把手指扎出幾個針眼都樂呵呵繼續繡花的女兒。
其實,純妃是最張揚跋扈,豁得出去的。
原本爲了陳家束手束腳,讓陳家以爲她好拿捏。
如今沒了束縛,她說:「他們不要我好過,不認我這個女兒,那我也不如他們的願。」
她去找了李清渠,不知道說了什麼,陳家女在第一輪初選就被刷了下去。
我再見到純妃,她一襲紅衣出現在馬場上。
翻身一躍,上了馬,在姐姐的目光中彎腰在疾馳中射出一道箭,雖然沒中靶,但姿態卻是恣意瀟灑的。
連太后都說,如今的純妃有些故人之姿。
她含笑坐在席上,望着純妃一圈一圈跑馬,若不是杳兒姑姑阻攔,自己都想上去騎一圈。
太后說:「哀家少時在宮中,先帝的王皇后最擅武藝,耍得一手好鞭。」
「如今皇帝宮中終於也有這樣的巾幗女將了。」
-42-
宮中爲選秀的事又開始了新一輪忙碌。
姐姐看我每天好喫好喝,無事入心的樣子,半是猶疑半是無奈地問我:
「玉兒,新人入宮你不擔心嗎?」
我捏了一塊點心塞進嘴裏,入口即化,喫得我笑不見眼。
我問:「難道在我之前沒有人入宮?難不成在我之後就沒有人入宮?」
姐姐說我看得開。
其實我哪兒是看得開。
我自己在啓祥宮夜不能寐好幾天了。
但這事兒吧,怎麼說呢。
二伯都有幾方妾室,我也就是個妾室啊!
得過且過是一天,備春傷秋是一天,我得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43-
可我想沒想到,我不把選秀的事放心上,李清渠反而是第一個不樂意的。
李清渠來啓祥宮用膳。
我夾一道菜,他就搶一道菜。
幾次三番後,我撂了筷子,指着他碗上高高摞起的一碟菜說:「雲執怎麼這麼餓啊!」
李清渠悶頭喫了兩口飯,跟我生氣一樣不肯理我。
我用腳尖去勾他,他就躲。
還說我沒規矩。
呀,我可是什麼都沒有做,他怎麼能生氣?
我可憐兮兮地幹喫了一碗飯,連一口湯都沒落着。
李清渠喫完就要走,我笑嘻嘻地去攔他,詩畫早就把人都叫了出去,宮裏就我們兩個人。
我攔腰耍賴似的把他抱在懷裏,一口一個「雲執」、「雲執哥哥」地混叫。
終於把人哄得臉色軟了下來。
他半推半就跟我進了屋,坐下來,我又往他手邊塞花,是今日新摘回來,央他替我戴上。
李清渠插花的手藝遠不及我,歪七八扭故意似的,讓我頂着一頭花團錦簇在他面前轉圈。
我認命地掐腰扭胯,甩着腦袋問:「我都這樣了,你還不告訴我爲什麼生氣?那我也要同你慪氣了!」
李清渠登時虎了臉,硬巴巴地問我:「我問你,宮中馬上就要選秀了,你聽着心裏有什麼感受?」
原是爲了選秀的事!
青天可鑑,我是一點心思也沒有啊!
我眼睛滴溜溜轉說:「要來新的姐妹,我…開心?」
李清渠黑臉。
我立刻改口:「我喫味,我難受,我偷偷抱着詩畫哭。」
李清渠:「……」
他兩隻手掐着我的臉,都要撕成個大餅了。
他說:「我瞧你是一點不上心,一點不把我放心上!」
「……」
我怎麼可能不把他放心上呢。
我也頓時生了委屈,甩開他的手,連同頭上的花也拽下來扔到他懷裏。
負氣地坐在一旁,用一雙水眸凝了過去。
「那我不樂意有用嗎?難不成你能爲了我不選秀?」
許久,寢殿內針落可聞。
我只當他不會回應我了, 想再尋個其他地話頭把這件事揭過去。
李清渠卻說:「能。」
-44-
我當李清渠是在說笑。
但隔日就聽聞他在朝堂上說,後位空懸,他無心再納新人, 把選秀一事擱置了。
同年七月, 我被封了妃。
太后說我晉升的速度比她當年只快不慢, 她這個兒子半分先皇的穩重沒學會,倒承了她幾分呆性。
李清渠被說呆的時候, 我和他都在太后宮中。
太后會醫術, 認識久了之後,還會替我和李清渠把脈。
她不像民間話本子中的太后那般嚴肅刻板,和人相處時總是溫緩, 和顏悅色的。
甚至還會在李清渠閒時, 帶着杳兒姑姑和我們推牌九。
這話就是推牌九時她脫口而出的。
李清渠打出一張牌,漫不經心地說出一道驚天消息:「如今宮中最尊的位份便是妃, 我主意封玉兒爲後。」
「……」
我嗆到了,牌都顧不上摸, 張口就是:「我?我做皇后?」
連太后也不贊同得皺起眉,「玉兒年紀輕,怕是不能服衆,她也沒學過如何執掌中饋, 在其位謀其事, 玉兒…」
李清渠出聲打斷:「如今年紀輕,再過明年、後年,總會長大的,再者又淑妃從旁協助, 宮中如今攏共麻雀三兩隻, 需要誰服。」
「兒臣心悅玉兒,定是要讓她做我的妻,而不是寵妃。」
他看着太后,幽幽嘆道:「母后, 兒臣知道你心中癥結, 我不是父皇, 玉兒也…」
也不會是下一個您。
他這話甫一說出口, 太后就怔在原地。
太后突然好像累了一般,擺擺手叫杳兒收了牌,她站起來的背影有些佝僂, 像是突然被人從夢境中點醒,讓人看着都有幾分不忍和難過。
我站起來叫了一聲:「太后娘娘…」
她回首朝我笑,隨後搖了搖頭, 「這般簡單的緣由,先帝從未與哀家說過。」
太后做了一輩子寵妃, 即便到先帝暮年也未封后。
這或許就是她一輩子的遺憾。
-45-
我入宮後的第三年,生了一個女兒。
同年被封后,李清渠開闢先例說不願再選秀, 不顧朝臣的反對。
我生產之後, 太后親自過來照料我, 說她生產後無人陪伴時總是心有慼慼,難捱的。
我拿着姐姐遞過來的一疊賬本,還有一對呈上來的宮務。
面有菜色, 「母后,若您真想我過得痛快,求您替我看看賬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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