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

我是太后一手教養長大的孤女。
上輩子,我被太后硬塞給了祁雲朝。
她這個兒子,表面溫潤如玉,實則狠戾無情。
太后一死,祁雲朝便開始清算太后黨羽。
原以爲他會對枕邊人有所寬容。
沒想到在陰暗的地牢裏,祁雲朝親封的皇后爲我遞上毒藥。
我汲汲營營一生,都沒有到的位置,別人輕而易舉就能坐上。
「棋子而已,罷了!」
我仰頭把碗中毒藥飲盡。

-1-
「喲!江姑娘你怎麼在這睡着了,可得小心風寒,老奴找你半天了,陛下現在喫醉了酒,現在正缺一碗醒酒湯呢!你趕快送進去吧。」
我使勁睜開沉重的眼皮,刺骨的寒意慢慢侵襲我全身,讓我越發清醒。
我看着熟悉的臉,覺得奇怪,「和順公公?」
祁雲朝身邊的老太監,他還叫我江姑娘,不應該喚我貴妃娘娘嗎?
不,應該叫我「罪婦」,雪花不住在我眼前飄,我腦子裏一片混亂,低頭就看到了手上端的醒酒湯。
「這天寒地凍的,江姑娘是着了風寒嗎?看着不大好的樣子,可眼下最要緊的,是把醒酒湯給陛下送進去。」
我還活着,不僅活着,還回到了沒有入祁雲朝後宮的時候。
我動了動發僵的手指,激動得快哭出來。
上輩子也是因爲這一碗湯,我被祁雲朝臨幸,事後他封我爲嬪。
我被轎攆擡回慈寧宮時,太后她老人家還十分不滿。
「你自幼在我身邊長大,是我一手教導出來的,又出身永寧侯府,合該封妃纔是,皇帝是委屈你了。」
哪裏是委屈我,她是覺得皇上駁了她這個母后的面子。
到底不是親生的,在這些事上,太后總有許多猜忌。
寒冷催促我回過神來,和順公公又急道:
「現在陛下正昏睡着,太后娘娘交給江姑娘的事,姑娘可得辦好了。」
湯碗裏熱氣氤氳,我在心裏冷哼一聲,祁雲朝從來不會喝醉,他處處謹慎,上輩子他只是裝醉誘我入局,應該是引太后入局。
既然活過來了,這輩子,我再不要跟他有一點關係。
我要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着,不用在謾罵聲、勾心鬥角中,謹小慎微一輩子。
於是,我身形一晃,手一抖托盤裏的湯碗就猛的傾斜,砸到地上,連帶着碗都碎了。
「哎呀,江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我捂住腦袋,露出痛苦的表情,「許是中了風寒,我……我現在覺得頭好暈,身子好重。」
「這這這……可如是好,太后專門安排的事……」
「喲!這麼晚了,江姑娘怎麼出現在皇上的寢殿裏。」一道婉轉的女聲從我身後傳來。
宋嬪提着食盒趕來,估摸着也是來送醒酒湯的,我記得上輩子沒有這一茬。
她看着我輕蔑一笑,「念你是個孤女,太后纔將你養在宮裏,這已是天大的恩賜了。
「攀高枝的事就別妄想了,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少在陛下寢殿前晃悠。」
說罷她就扭着腰肢進寢殿去了,我還捂着腦袋裝頭疼。
一旁,和順公公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可如何是好,亂了,全亂了!」
有什麼可急的,說不定她明天就是宋妃了呢,我正想找託辭離開。
寢殿裏面突然傳來暴怒的聲音,「誰允許你碰朕的,給朕滾出去!」
接着是打砸東西的聲音,宋嬪小聲啜泣着,「妾身……就是……想喂陛下醒酒湯。」
很快宋嬪就捂着臉,哭着跑了出來,一個眼神沒給我,徑直離開了。
我就說他不會喝Ṫŭ̀₉醉。
不過祁雲朝最會裝溫柔和善,怎的今日裝不下去了?
我收斂起震驚的表情,輕咳幾聲對和順開口:
「陛下在氣頭上,我身子也實在不適,還是先走了,太后那邊我會解釋清楚。」

-2-
翌日,慈寧宮裏。
太后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我,「這麼好的機會你也抓不住,大臣們奏請立後的摺子一封一封地遞上來……」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我心不在焉地聽着。
立後?立誰也不會立我。
我只是,祁雲朝帝王路上的一具枯骨。
「你是個有心氣兒的孩子,我膝下無一兒半女,早已把你當成自己的女兒了,當然要把你送上高位。」她一臉誠懇的看着我。
我識相的低頭認錯,「月兒知錯了。」
看她慈眉善目的樣子,我就想笑。
上輩子她落馬時,爲求一條活路,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了我身上。
她還想繼續說,外面傳來了太監的高喊:「陛下到……」
我深吸一口氣,上輩子服毒時肝腸寸斷的感覺,我現在依然能感覺到。
我按捺住心底恐懼退到一旁,祁雲朝穿着玄色繡龍紋衣袍進來。
「兒臣給母后請安。」
太后立馬和藹一笑,「昨日邊關告捷,你與大臣們喫醉了酒,該多睡一會兒,何故這麼早來請安。」
祁雲朝溫文爾雅一笑,「勞母后擔憂了,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
太后滿意得點頭,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昨日喝醉,哀家讓月兒去送醒酒湯,沒想到遇到宋嬪數落她一頓,這孩子一傷心又染上風寒,本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看着月兒長大,見不得她受委屈。」
我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心想宋嬪完了,太后早就想動她,現在送上門來了。
屋子裏忽地安靜下來,我好奇抬頭,正對上祁雲朝的目光,其中的探究不言而喻。
一股寒意從背後升起,我剋制着戰慄低頭。
世人見慣了他溫文爾雅的樣子,稱讚他是仁君。
只有我知道,他與毒蛇無異。
太后死的那天,他將我抱在懷裏,握着我的手,用硃筆劃掉一個又一個名字,刺眼奪目的紅下,是一條條人命。
我使勁掐住自己的手,躲避祁雲朝的目光。
良久,他溫然一笑,「讓母后傷心了,宋嬪她不是有意的,我會讓她靜心爲母后抄頌佛經。」
這樣不溫不火的處罰,擺明了他不想處罰。
太后也不好再說,隨意叮囑幾句,就讓我送陛下出去。
我默默地跟在祁雲朝身後,把他送出慈寧宮。
祁雲朝忽地停下,回頭看我,淡然開口:
「江姑娘昨日,真是因爲宋嬪的緣故,纔沒把醒酒湯送進來嗎?」
他懷疑我想利用太后除掉宋嬪?
我平靜道:「是因爲感染了風寒。」
祁雲朝一瞬不錯地看着我,「江姑娘入宮幾年了?」
我自襁褓中就在宮裏,那時候我父母征戰在外。
太后美其名曰照拂,直至我父母戰死,父親被追封永寧侯,我擔着永寧侯府千金這個虛名,在宮裏有十七年了。
「回陛下,十七年了。」
祁雲朝輕笑出聲,「整整十七年,江姑娘錦衣玉食的在宮裏長大,既不是公主,亦不是后妃,江姑娘明白自己的身份嗎?」
祁雲朝說着一步步靠近,聲音更低了些,像是引誘獵物不斷走入陷阱。
「朕找人驗了那碗湯,昨日若江姑娘好好利用那碗湯,說不定已經成了嬪位,不用在宮裏處處受人指摘。」
直到近得不能再近,溫熱的氣息吐在我耳邊。
「朕是天下之主,想要日子好過,你攀附錯人了。」
剎那間,我只覺被閃電擊中,他後面的話我已經聽不進去了。
腦子裏只有他上輩子的質問:「江步月你是什麼身份,竟然也敢妄想皇后的位置?」
我看他一眼,嘴角仍然帶着柔和的笑,恭謹且輕聲道:
「回陛下,若我父母沒有戰死,在永寧侯府,我也應該是錦衣玉食地長大。
「陛下是天下之主,可打天下的功勞,也當有永寧侯府一份。」
和順公公在一旁瘋狂使眼色,我還是顫抖着把話說完了,祁雲朝臉徹底沉了下來。
在我的記憶裏Ṫű₅,他臉上總帶着不溫不火的笑,少有這樣凌厲的時候。
「那你就在慈寧宮門口跪足三個時辰,好好告慰永寧侯府的亡魂。」
我被祁雲朝罰跪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後宮,包括我與宋嬪一起去送醒酒湯的事。
祁雲朝似乎爲了做給後宮衆人看,當即提了宋嬪的位分。
上輩子也是這樣,祁雲朝戒備我是太后身邊出來的人,一旦我有一點事不順他的心意,他就會轉頭寵幸別人。
上一次是寧貴人,她自詡出身高貴,又恨我日日纏着祁雲朝,便侮辱永寧侯府,「不過是追封的爵位,哪裏是什麼簪纓世家,堂堂侯府一個人都沒有了,說出去叫人笑話!」
我在宮裏一向謹慎,那一次我當着許多嬪妃的面打了她。
那時我是嬪位,她出言不遜,我打了她本也無可厚非。
可祁雲朝的做法,卻結結實實打了我的臉,他給寧貴人抬了位分,還賜了封號,宮裏明眼人都看出來了。
祁雲朝並沒有多喜歡我,甚至說我有位分,也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給的。
在祁雲朝眼裏,我只是他身邊一個逗趣的寵物罷了。
寧貴人的父親在前朝說得上話,她哥哥也受皇上器重,自然不能讓她受委屈。
現在跟當初沒什麼不同,我在慈寧宮門前足足跪了三個時辰,來來往往的宮人都看見了,被祁雲朝厭惡的消息,明天就會傳遍後宮。
這樣也好,後續我出宮也能方便點,他如此厭我,想必以後一點關係也不會有。
三個時辰後,我一瘸一拐地起身往慈寧宮裏面走,誰知太后身邊的姑姑攔住了我。
「江姑娘,你本是個聰明人,不會討皇上歡心便算了,怎麼還上趕着惹怒皇上,太后娘娘讓你自己找處僻靜地方思過。」
得了,現在慈寧宮也回不去了。
我無奈一笑,扶着牆一瘸一拐地朝太醫院走去。
這膝蓋必須上藥,快要出宮了,不能一瘸一拐地走出宮門。
一路上看笑話的人不少,上輩子我最怕的就是這些目光,怕他們看穿永寧侯府只是個虛名,怕他們知道祁雲朝其實不喜歡我。
現在面對這些我心底竟然沒什麼漣漪,我扶着牆慢慢走,此刻灰濛濛的天又落起了雪。
伴隨着唏噓聲,迎面而來一輛陣仗很大的華蓋轎子。
行走的宮人瞬間停住了腳步,面牆迴避,我想了半天,也記不起在皇宮有這排場的人是誰。
遂也低下身行禮,我忍着膝蓋的痛ẗű̂ₘ處,想着待會兒如何回來,雪地難行,恐怕又要走許久……
「這位姐姐好,看你從慈寧宮來,想必是慈寧宮的人。
「我們小姐派我來問問,陛下可從慈寧宮回養心殿了?」
這熟悉的話,像一道雷劈在我腦子裏,周邊的一切開始模糊,回憶如洪水Ṫű₆猛獸朝我湧來。
華蓋轎子裏坐的,是鎮南將軍最寵愛的小女兒,是祁雲朝未來的皇后。
上輩子我遇見她是在春天,太后知道鎮南將軍送她入宮是爲皇后之位,便派我把她引向慈寧宮,不讓她見皇上。
可惜兜兜轉轉,她還是入了宮,剛入宮的位分就是妃位,到我死的時候,才知道她當上了皇后。
「這位姐姐行個方便吧,咱們進宮一趟實屬不易,這一袋銀子姐姐拿去添置衣裳。」
我迎着風雪抬眼看面前的人,她塞在我手裏的銀子沉甸甸的,將軍府出手果然闊綽。
因爲受罰需卸下首飾珠寶,想必她幫我當成慈寧宮的丫鬟了。
或許離我出宮又近了一步,我略作感激一笑,「陛下已經回養心殿了,你們走那條路更近。」
我指了指最近的路,那丫鬟激動的行禮,然後招呼轎伕往那邊走了。
我捏緊了手裏的錢袋子,緩慢起身走向了與之相反的方向。
我以爲這一刻起,命運已經改了。
按照歷朝慣例,立後那日皇帝會封賞闔宮,到時候我就去求個恩典,求他放我出宮去。

-3-
不知不覺我就走到了太醫院,以往忙碌的地方今日格外冷清。
看起來連值守的人都沒有,宮裏那位貴人的身子比皇帝還大,竟然把整個太醫院的人請去了嗎?
還是這也是祁雲朝的示意,不讓我得到醫治,我一瘸一拐地踏進去。
屋檐下的明黃身影讓我僵住,他這會兒不應該在養心殿嗎?
難怪太醫院這樣靜,原來最大的貴人在這裏。
那將軍府千金豈不是又撲了個空,我腦子裏又轟然一下,祁雲朝的聲音率先響起。
「站那裏幹什麼!要朕去請你嗎?」
他在外人面前裝得溫文爾雅,現在是連裝都不裝了。
我慢吞吞走過去,無甚感情地屈膝,「陛下萬安。」
膝蓋剛剛跪得很了,又吹了太久冷風,這一屈膝我竟然整個人朝前傾去。
祁雲朝就在我面前,他看着我朝他倒去,絲毫沒有避讓開的意思。
電光火石間,我扶了把一旁的柱子,踉蹌一下,撞上了一旁的桌角。
祁雲朝臉黑成一條線,「你就這麼嫌棄朕?」
我忍着痛,心裏裝着將軍小姐的事,略帶敷衍道:
「自然不敢衝撞皇上,剛剛來的路上遇到將軍府千金,已經到養心殿等着陛下了,眼看宮門就要下鑰了,陛下還是早些回養心殿。」
祁雲朝擰起了眉,表情甚是不耐。
「是!將軍府小姐自然金貴,朕可不願讓她多等。
「朕今日來也不是爲了可憐你,只是提醒你,既然選好了路,便罷了,朕不願跟你周旋,若太后再敢把手伸到前朝去……」
祁雲朝眼中像淬火又冷卻了,「若太后再把手伸到前朝,朕第一個動的就是你。」
話語似乎比風雪刺骨些,我捏緊動得沒有知覺的手。
或許這也是一個時機,我深吸一口氣開口:
「陛下知道我只是棋子,前朝的事我也無能爲力,但是陛下可以選擇廢了我這顆子……」
這下換祁雲朝愣住了。
我忙跪下作出一副忠心模樣,「陛下只需拿今天的事情發作,把我逐出宮去。」
「哼!逐出宮?讓你重回永寧侯府,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嗎?」祁雲朝的聲音似乎有些發抖。
我無奈一笑,永寧侯府是一個天大的虛假榮耀,若當真是高門大戶,我在宮裏也不會舉步維艱。
「不回永寧侯府,我願做個普通百姓,從此不再參與宮廷爭鬥,陛下也少了一個需要戒備的人……」
這樣一來,他該沒理由拒絕我了吧。
我不回永寧侯府,也不會成爲什麼障礙,甚至他以後想找到我都難。
我出宮後,可以趁此機會肅清朝綱,以前藉着永寧侯府門徒的頭銜,爲太后站隊的朝官,也可以清一清了。
越想越覺得,祁雲朝不傻他都會答應,我滿懷期待地看着他。
「休想!」祁雲朝怒喝一聲。
如果說他罰我是少見的動怒,他現在就是怒火沖天,他一腳踹翻了桌子,桌子上的名貴藥瓶全摔碎了一地。
尖銳碎片鋪了一地,祁雲朝猛地跨步踏在碎片上,蹲下身扯着我的手臂,把我拽到他跟前。
「你做個普通人,然後讓文武百官來戳我的脊樑骨嗎?說我不體恤侯府後代。」
這是什麼狗屁不通的理由?
我永寧侯府真有這麼大臉面,我也不會淪落至此。
我見過祁雲朝眼神裏的傲慢、疏離、輕蔑,甚至裝出來的溫潤,從小到大我第一次,也就是此刻,在他眼裏看到了恐懼。
難道我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另外一盤棋嗎?
以至於我出宮後,祁雲朝會落到滿盤皆輸的地步,永寧侯府已經沒落多年,理由跟前朝扯不上多大關係。
我飛快地想着,手臂上的力度逐漸加重,我感覺我的骨頭快被他捏碎了。
「我討厭你現在的樣子,你還不如恢復到以前的樣子,至少表面看起來乖順!太后不是叫你勾引我嗎?」祁雲朝森然一笑。
我沒想到他把這話直接挑明瞭,我掙了掙手手臂,祁雲朝攥得更緊,我毫不懷疑他想把我捏死在這裏。
「既然要勾引我,你爲何從不踏進養心殿,你倒是來養心殿看看啊,那天晚上你爲什麼不來!」
養心殿有什麼?爲什麼我要去看?
我顧不得思考這些,只是懼怕眼前的祁雲朝,眼眶一熱,兩行清淚落了下來。
他忽然像是驚醒一般,放開了我的手,自嘲似的笑了。
「也是,你這麼蠢,我就不該指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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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頹然起身,從懷裏掏出一隻藥瓶子丟到我面前,便朝門口走。
我咽不下這口氣,轉身憤恨不平,「你纔是腦子壞掉了!」
偌大的太醫院就我們兩個人,我罵完這句,他也站在不動了。
白茫茫的風雪好似一道天塹,把我們隔開。
時至經年,我們都長大了,卻還是像稚子一樣吵架。
風雪吹着吹着,高大挺拔的身影變成了少年模樣。
那年祁雲朝十四歲,他還不是太子,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唯唯諾諾的,對誰都一副討好的笑。
若誰說幾句重話,他就是一副懦弱的受氣包樣子。
那時候我跟着宮裏的皇子公主們上學,有一回課考,太子帶着跟他親近的皇子去偷考題,被發現後他們把祁雲朝推了出來。
說是他一個人乾的,太傅自然不敢違背太子,所有人都不敢,而祁雲朝低着頭一句都不辯解。
我也是唯唯諾諾地長大。
在太子一黨面前我也是如同蜉蝣,可是我就是看不慣,我看不慣是非曲直都由權利高低決定。
我人生少有堅定的時刻,那一次我決然地站了出來,爲祁雲朝辯解,在太子陰惻惻的目光中,我顫抖着聲音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最後的結果是,我與祁雲朝一同被罰跪,學宮裏只留下我和他。
我輕聲抽泣着,一旁的祁雲朝忽然沒了懦弱的樣子,他輕蔑一笑,「你蠢到這種地步?長眼睛不會審時度勢嗎?」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剛剛明明爲他仗義執言,他卻……
我怒火中燒,歇斯底里衝他喊道:
「你……你腦子才壞掉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太傅教的明辨事非……」
「明辨?太傅敢罰太子嗎?你以爲他當真不知道對錯嗎?宮裏只有權利高低。」祁雲朝打斷了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覺得țŭ³這人十分可怕,他日日裝傻充愣,像戴着面具的鬼。
我慢慢疏遠他,直到太子溺斃,他成爲了新太子。
那個唯唯諾諾的人,穿着蟒袍板正地站在我面前,臉上掛着溫潤如玉的笑,他又換面具了。
再後來,他成了皇帝,太后執意要把我送到他身邊。

-4-
從太醫院回來後,我生病了,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在牀榻上躺了整整一月。
期間我一直昏迷着,亦或是半夢半醒之間。
我覺得耳邊十分吵鬧,隔幾天就有撕心裂肺的哭聲,還有人絮絮叨叨地在我耳邊念什麼,有誦經的,敲鑼的。
我病一場好像走了一趟輪迴,被超度了似的,事實上我真走過輪迴了。
直到有一天,一隻手溫柔地撫過我的鬢髮,極盡溫柔地在我耳邊私語。
「月兒不要貪睡,你不跟我說話,我會害怕的。」
害怕?那個站在權利之巔的人會怕什麼呢?
他不是踩着屍山血海走上皇位的嗎?
我奮力想睜眼看看祁雲朝害怕的樣子,但是就像有誰把我拽住一般。
他用溫暖的指尖描繪我的眉眼,「十五歲時,我就想送你描眉的黛,但是你討厭我……」
他自嘲地笑笑,又輕輕地用手指摩挲我的脣,「還有胭脂,若我們能回到過去就好了,我想親自送你胭ƭũ₅脂,也像個正常少年一樣,爲自己心儀的女孩臉紅無措一次,但是你又怕我。」
他竟然哭了,祁雲朝哭,我上輩子都沒見過。
他是塊寒鐵,我從未見他流過淚,他要是拿出胭脂送我,我肯定也會絞着手帕不知道怎麼辦。
我依舊睜不開眼睛,但是鼻尖止不住地發酸。
這一路走來太累了,我們從未信過彼此,除了猜忌就是怨恨,我戰戰兢兢奔赴的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再醒來時,我身邊什麼人都沒有,想來只是做了個夢。
慈寧宮如往常一樣平靜,只是宮裏的丫鬟看着是生面孔,一個姑姑帶我去見太后。
看見她時,我懷疑我不是睡了一整月,而是睡了三五年。
因爲她看起來蒼老許多,鬢邊白髮也沒有好好梳整齊,有幾綹頭髮落在了她肩上。
她緩慢抬起頭看我,眼神空洞,臉上卻掛着淺淺的笑,「明日陛下生辰,你用心備一份禮給他。」
祁雲朝生辰,是上輩子他和將軍府小姐第一次見面的日子。
上輩子我記得我用一月的時間,畫了幅山水圖,他都沒有打開看過,就敷衍地賞了我一錠金子。
然後轉頭就封將軍府的小姐爲妃,我隨意挑了柄如意去赴宴。
我坐在轎子發呆,不知不覺就到了梅林。
我一入場原本熱鬧的宴席更熱鬧了,幾個人明目張膽地對我指指點點。
「她倒是真敢來,不怕皇上降罪嗎?」
「垂死掙扎吧,可惜命薄了。」
我自醒來後腦袋就昏昏沉沉的,宮裏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只是我沒有心力去知曉了,我只要安靜地待著,等到立後就行了。
太監一聲高喝,祁雲朝來了,原本嘰嘰喳喳的宴席也瞬間安靜。
大家一番行禮後,就開始說祝詞獻禮。
我目光一直落在將軍府千金身上。
她正在彈琴,曲畢後,祁雲朝就會誇獎她一番,然後封妃。
一曲畢,她落落大方地站起來,祁雲朝隨意誇讚幾句,她蹙着眉在等着祁雲朝接下來的話,我也在等着。
祁雲朝柔和一笑,「朕倒是有一把好琴,今日便賜給你……」
將軍府千金泫然欲泣,她咬着嘴謝恩,灰溜溜地走下臺去。
這次換我蹙眉了,他並沒有封妃!
爲什麼出現了偏差,爲什麼一直在出現偏差。
如果她不入宮,那以後立誰爲後,我還能出宮嗎?
我思緒翻滾,不得其解,唱禮的太監催了兩次我才走上臺獻禮。
「慈寧宮獻玉如意一柄,願陛下福與天齊,萬壽無疆。」我毫無感情地說着祝詞,旁邊的人發出一陣陣鬨笑。
「就這種成色的玉她也拿得出手?」
「陛下就是想當面羞辱她吧!」
「其實她也可憐,跟太后這麼多年,落得這個下場。」
坐在高位的祁雲朝表情倏地冷下來,衆人也識相地閉嘴,我跪在地上,陷入自己的絕望裏。
「朕覺得如意甚好,深得朕心!」
祁雲朝深邃似深淵的眸子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太過真誠,我有些接不住。
「朕今日許你一個心願,你說什麼朕都答應你。」
席上衆人皆屏氣凝神,祁雲朝則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想好了再說,唯有這一次機會。」
我滿懷希冀地抬頭,幾乎是不帶猶豫地想開口說:「我想出宮,回永寧侯府。」
祁雲朝眼神涼了下來,又換上了虛僞溫柔的笑,「好啊,朕準了。」
我開心得無法自持,怕他反悔連忙謝恩。
輝煌的燈火裏,祁雲朝笑意深深。
席畢,我滿心歡喜地回慈寧宮收拾行李,決定明天一早就走。
這些年我有些積蓄,出去後要修繕府邸,侯府應該還有幾個灑掃庭院的人,他們的每月工錢也應當我來給了……
我盤算着,又有些害怕,對我來說宮外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我從未接觸過宮門外的世界,不知道是什麼樣子。
晚些時候,太后傳我過去,寢宮裏很昏暗,她手邊沒有睡前看的經書,而是放了個針線籃子。
「那箱子裏是我給你的一些銀子,還有這個荷包也一併給你。」
太后與祁雲朝的爭鬥一刻未停,在我病着的這些日子,想必太后輸了,輸地她短時間難以重整旗鼓。
我接過荷包謝恩,太后輕笑一聲,「他竟對你存了這樣的心思。」
我略微勾脣,「陛下能放我出宮,就足以證明他不喜歡我,太后娘娘也別再執着了,陛下在努力做明君……」
「我執着?」太后眼底有慍色,她默了一會兒,釋懷一笑,「我到底是把你養單純了,這宮裏的腌臢事你還是見少了。」
我沒聽懂她的話,她緩緩閉上了眼睛讓我離開。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上了出宮的馬車。
盈滿薄霧的清晨裏,若我撩開簾子看一眼,就可以發現閣樓上的明黃身影,像一個獵人看着獵物入陷阱。
我十分順利地出宮,十分順利地回到侯府。
一排丫鬟奴僕朝我行禮,這地方對我來說很陌生,但是即便侯府配這麼多丫鬟,也是太奢侈了。
而且這府邸看起來被仔細修繕了,長廊上擺滿了名貴的花,還有琳琅滿目的擺件,我被簇擁着進去。
丫鬟告訴我這是和順公公的示意,讓我只管安心住着就好。
和順的意思,不就是祁雲朝的意思,他是真良心發現了嗎?
丫鬟們領我進屋,我一眼就看見了梳妝檯上放的口脂,各式各樣的顏色擺滿了梳妝檯。
我緩慢地在妝鏡前坐下,鏡子裏依舊是容顏姣好的少女模樣,只是眼神看上去年歲長一些,不過以後的日子就好過了。
我帶着股新鮮勁,把整個侯府逛了個遍,跑跑跳跳一天累得不行,早早地就洗漱想休息了。
我正對着鏡子梳頭,腰上忽地纏上來雙手,肩膀也忽地一沉。
我以爲進了賊人,尖叫着想逃跑,卻被某人一把鎖進懷裏。
「月兒當真是無情啊,說走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祁雲朝陰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一回頭,就看見他含笑的眼睛。
他挨着我坐下來,我發出驚懼的聲音,「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祁雲朝笑着替我整理頭髮,一邊整理一邊開口:
「我來看看我佈置的府邸,你滿不滿意啊,現在看來你很喜歡。」
我實在忍受不了他繞圈子似的話,使勁掙脫他的束縛站了起來。
「你到底想幹什麼?」
祁雲朝面對我這樣的態度也不急躁,「當朝有些官員,喜歡給心愛但又不便娶的女子置辦府邸,我以前不明白這種意趣。
「但今天在來的路上,我一想到你在我佈置的宅子裏,我就有種難以想象的期盼。」
「閉嘴!你把我當外室?」
我氣得渾身發抖,腦子熱血上湧,一巴掌打到了祁雲朝臉上。
等到手上麻意升起,我終於意識到我打了誰。
祁雲朝摸了摸臉不氣反笑,彷彿說這下三濫的話不是他一樣。
「關起門來,你怎麼對我都行,別在外人面前頂撞我就行,怎麼說也是皇帝……」
「你……你……」
我再一次重新認識了祁雲朝,溫潤如玉是假的,陰狠毒辣是真的,現在還多了個不要臉,我氣得說不出一句話。
「不過我給你準備了兩條路。」祁雲朝一臉真誠地看着我。
「月兒不想做我的外室,那做我的皇后如何,從此帝后同心,琴瑟和鳴!」
祁雲朝笑意深深,我冷眼看着他,不知又如何刺痛了他,他的笑意也慢慢收斂了。
「你病着的那些日子,我一舉清算了太后黨羽,因爲我覺得你不會給我機會了,你不會來到我身邊,爲什麼呢?」
因爲我害怕某一天,又是一杯毒酒擺在我面前。
我也想好好過完一生,而不是一生都圍着祁雲朝。
我勉強一笑,「陛下想要什麼人沒有,我一沒有家世,二沒有地位,很難給陛下助力。」
「你以爲我要的就是這些嗎?」祁雲朝眼底終於露出倦怠。
他無助地看着我,「就差一步,你就可以到我身邊,今後的一生我都會護着你,讓你一生無憂無慮……」
祁雲朝見我沒有動搖又開口:「亦或是我遣散後宮衆人,與皇后一生一世一雙人。」
「你……」
「不信我能做到嗎?」他正色直言。
我喟嘆一聲,「以前我全心對你,喜歡你,你卻若即若離。
「我現在想放下了,你又偏不讓我走,這是個什麼道理。」
聽見「喜歡」二字,祁雲朝眼睛都亮了,隨之又流露出痛苦的樣子。
他想來抓我的手,被我避開了。
「我就是不確定,不確定你有多在意我,只有不斷試探,不斷確定,我也快被自己逼瘋了。
「我不知道怎麼做是對的,只能不斷清理我們之間的障礙。
「我想沒了太后的逼迫,你對我的感情會不會真一些。」
「如果我不回去呢?」
「封后的聖旨,三日後就會送到侯府。」
我苦笑一下,心底最後一絲希望也滅了。
或許我們就該互相磋磨吧,即便知道了他的心意,我仍然痛苦。
重來一世,我依然得不到自由。
我們兩個,將會在那個金碧輝煌的籠子裏共度一生,至死方休。
祁雲朝番外
其實一開始我並不想做皇帝, 我只想等到年歲出宮,做個閒散王爺。
我母妃出身不高, 我在宮裏受盡冷眼與輕賤,早已看透這地方。
那日我又被太子誣陷,原本是想像往日一樣, 默默承受就好。
但是江映月站了出來, 我知道她,跟我的處境差不多, 她明明也怕得發抖, 卻依然擋在我面前。
我自小見慣了勾心鬥角,你死我活,我從來都覺得宮裏人心險惡, 唯獨江映月有幾分趣味。
看她泫然欲泣的樣子,我竟然也有些難過, 難過她這樣天真, 皇宮這種惡臭土壤也能養出最純淨的花。
她勾起了我對權利的慾望,第一次我那麼想擁有一個人。
後來我得知她會是未來的皇后, 便一心撲在皇位爭鬥上面,太后也沒想到我能鬥贏, 她也只能認命,讓江映月來勾引我。
她卻不知, 就算江映月什麼都不做,我一顆心也在她那裏,她是我走上皇位的理由。
可惜小姑娘開始怕我,每次接近她都戰戰兢兢, 再沒有以前直抒胸ṭũ₆臆的勇氣,一定是太后的壓迫,讓她難受了。
所以, 我以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解決了太后,沒想到太后給我最後一擊,想拉攏將軍府,把將軍府的千金塞到我身邊。
此女子我養着也行, 可是她竟然對月兒下藥,讓她一病不起,索性一併處置了。
可惜月兒當真以爲她自由了, 出宮的時候好高興, 我也想時常看見她笑, 可是我得把她留在我身邊。
她以前那麼愛我,總有一天會重新愛上我,我願意用一生來等, 總會等到的。
封后那天,我感覺心都要跳出來了。
我站在祭祀臺上都不停踱步,無比期待地看着她來的方向, 可惜過了吉時也沒有等到她來。
不一會兒, 人羣出現一陣騷動。
接着幾個禁軍丟了魂似的擠開人羣, 齊齊跪倒在我面前。
「陛……陛下,皇后娘娘從閣樓跳了下去,已經……已經沒有氣息了。」
我呆滯了一會兒, 幾次嘗試抬手都沒有抬起來,看見袖口上的龍紋有幾分刺眼。
恍惚許久,聽到遠處山雀振翅的聲音。
她終於是不要我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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