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是個筆墨不通的蠢材。
我被妾室毒死後,她被送給太子做側妃,爲庶兄鋪路。
她開始精四書、通六藝、善謀略,成了往日我希冀的模樣。
東宮酒宴上,她一把軟劍舞得勢如破竹,刺穿了妾室的酒樽,削斷了她的頭髮。
嚇得妾室髮髻散亂,臉色慘白。
她笑意明媚,朝太子撒嬌。
「殿下,我這繼母膽子真小,一點兒都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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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夫君與寵妾合謀殺死後,一向跋扈乖張的女兒破天慌安靜起來。
面對她爹退了她門當戶對的親事,將她送予太子做妾,她也只是聽話說好。
蘇姨娘滿意地笑了,對自己兒子不屑道,「我還以爲她多大的脾氣,原來這樣識時務。」
「識時務纔好拿捏。」
就這樣,我的女兒歲歲,被一頂小轎送到了東宮。
她爹說,「你娘新喪,不宜大辦。」
他扶了蘇姨娘做正室,將庶子記做嫡子,這些都在我預料之中。
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居然將我留給歲歲的嫁妝,拿去做庶長子娶妻的聘禮。
「一家人就是該相互扶持,你一個太子妾室又不用管家,不需要錢財打點,你哥哥娶妻是大事,你可不要和你娘一樣小氣不懂事。」
歲歲笑着應答:「自然不會,哥哥是我的親哥哥,只要妹妹所有,哥哥儘管來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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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歲歲生得好看,是京城第一美人。
這話不是誇讚,而是羞辱。
她們說她是個木頭美人,肚子裏都是草莽。
京中以女子才情爲貴,我沒少因爲歲歲被嘲笑。
每每我在外受了奚落回來朝她發火時,她都朝我插科打諢。
「有什麼好學的,娘,你看我的劍術,師傅又誇我了呢!」
她絮絮叨叨,一個勁地哄着我,弄得我半點脾氣都沒有了。
下一秒,上課的夫子就找上門來。
「令嬡!令嬡將四書撕了包紅薯!將琴砍了當柴燒,還!還拿了老夫上好的毛筆當串子串羊肉!」
我氣得吐血,她卻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想起往事,我心如刀絞,太子喜愛才女,歲歲大字都不識得幾個,如何能博得他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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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夜,太子並沒有來,歲歲等了一會兒,直接揭了蓋頭睡了。
東宮裏妃妾無數,許多都是像歲歲這樣被送來討好太子的美人。
一個月之後的中秋佳節,東宮設了宴,席間玩起曲水流觴對起詩詞來,歲歲一竅不通。
素來看不上歲歲的李良媛取笑道,「草包。」
太子不悅道,「你既然嫁到了東宮,就代表皇家的體面。」
歲歲跪地請罪,「妾身蠢笨,望殿下息怒。」
李良媛笑道,「既然蠢笨,就該讀書纔是。」
太子一向寵愛她,於是聽從她的話,將歲歲關在藏書閣裏。
「什麼時候你能通讀四書五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太子下了命令,當天,歲歲就被送到了藏書閣,門外重兵把守。
她爹聽說後,直罵歲歲廢物。
「白喫了我章家這麼多年的飯了,一點用都沒有!」
東宮裏的美人都在取笑歲歲。
她們下注賭歲歲什麼時候出來。
賭到最後,她們全都笑了。
「那個蠢貨,字都不認識一個,這輩子都出不來了。」
歲歲倒是神色自若,我卻心疼得落淚。
我活着時,歲歲何時缺衣少喫過,如今被困在偌大的藏書閣裏,連飯都喫不飽。
夜裏,她裹着單薄的被衾,捧着書逐字逐句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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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爲歲歲請的夫子頗有名望。
「孤知你在女學素來頑劣,可如今這裏是東宮,孤不是你的孃親,只會縱容你。」
「太傅,你只管管教就是。」
不到兩個月,歲歲的手掌都被戒尺打得出了繭。
夫子卻從當初見她時的嫌惡到如今的稍稍滿意。
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才從藏書閣裏出來。
她瘦了許多,腰身一掌可握,原本就出色的容貌,如今更加出挑。
太子考校完後,滿意點頭,李良媛卻妒恨極了,與其他人一同孤立針對歲歲。
歲歲從一開始氣得發抖,喜怒形於色,到後來已經能波瀾不驚應對。
太子每日都要去東郊射獵,歲歲爲了投其所好,備了弓箭在院子裏練習。
路過的李良媛笑彎了腰,「別人是射大雁,你是準備把大雁笑死嗎!你連拉弓都不會!」
她強硬地拿走歲歲的弓箭,射落歲歲的髮髻,「蠢貨,這纔是射箭,看清楚了嗎!」
歲歲沉思片刻,隨意挽好髮髻,小跑去撿回長箭,遞給李良媛。
「勞煩再示範一邊。」她嚴肅地指着自己的頭髮,認真道。
李良媛惱怒地摔了箭,「有病!」
歲歲憋着一口氣,照着李良媛射向自己的手法,勤加練習,終於把手腕拉傷了。
太子無奈道,「歲歲,你這是做甚。」
歲歲垂眸道,「殿下喜歡騎射,歲歲想學。」
「學着做什麼?」
「歲歲想陪在殿下身邊。」
自那以後,每日午後,太子都會花一個時辰教歲歲練箭騎馬。
歲歲從馬上摔下來不知道多少次,連太子都勸她算了。
她卻咬牙又爬上了馬,一身泥濘,倔強地對太子說,
「歲歲想陪在殿下身邊,只要是殿下喜歡的,歲歲都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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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年的秋天,歲歲才獵下了第一隻大雁。
太子高興極了,當衆拍掌,爲歲歲擺了一桌宴席。
歲歲的字,是專門臨的太子的字帖。
太子無語凝噎,「孤的字有這麼醜嗎?」
歲歲嘆氣,「一定是筆不好。」
太子將自己的筆勻給了她。
她又說,「一定是紙不好。」
太子又將自己的宣紙給了她。
「一定是——」
「歲歲。」
她笑吟吟道,「好吧,是老師不好,殿下做歲歲的老師吧。」
兩年後,歲歲的字已經與太子如出一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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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病重,太子代陛下監國。
批改奏章時,歲歲在他身側研墨。
「看在你侍候好的份上,孤提拔你兄長到翰林院了。」
歲歲停了手,跪地道,「殿下,這是徇私,兄長幾斤幾兩妾身清楚,朝臣亦是清楚,如今正是艱難的時刻,殿下不該如此,旁人會議論殿下。」
太子扶起她的手,嘆息道,「你這樣懂事,李良媛卻屢次要孤給他弟弟升官。」
歲歲溫柔道,「李良媛生下了陛下的第一位皇孫,又有了身孕,殿下順着她朝臣也不會說什麼,畢竟皇嗣重要。」
「孤寵幸你這麼久,你怎麼還沒有動靜。」
歲歲撒嬌道,「或許我的孩兒想做殿下登基後第一個出生的呢。」
太子撫摸她的臉,像是逗弄寵物一般愉悅。
他並不知,ƭū́ₜ每次侍寢後,歲歲都會偷偷喝下避子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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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歲父親病了,派人來請歲歲。
歲歲剛一回府,就被蘇姨娘Ṫű₆扇了一巴掌。
「賤人!你敢阻撓你哥哥升官!」
我的夫君章巍失望地看着歲歲,「你太讓我失望了!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蘇姨娘的兒子章昀冷冷道,「父親,她心腸這麼歹毒,留着她活着,兒子的仕途只怕是要斷了。」
蘇姨娘恨恨道,「是啊夫君,要她嫁入東宮就是爲了給昀兒鋪路,結果她卻成了阻礙的禍害!」
章巍陰着臉問歲歲,「你可知錯?」
歲歲垂眸,「旦憑父親處置,可如今的確不是兄長升遷的好時候,我也是爲了家裏好。」
章昀又是一巴掌打了下來,「你還敢胡說,你就是故意的!」
歲歲蹭了蹭脣邊的血跡,「兄長覺得是,我無話可說。」
歲歲被動了家法,奄奄一息時,太子親自來了。
歲歲的婢女如月在太子身側哭着落淚,太子憤怒地摔斷了打歲歲的戒尺,向着章巍怒目而視。
章家人以爲歲歲不受寵,卻忘記了如今歲歲就算是太子妾室,也是上了玉牒的皇妃,不是他們能隨意打罵的。
章巍嚇得膽戰心驚,大罵了蘇姨娘和章昀一頓,逼他們去東宮向歲歲賠禮道歉。
「這丫頭如今瞧着頗得太子寵愛,還是要小心籠絡,不要得罪纔是。」
做小伏低察言觀色的事情是蘇姨娘的強項,這次卻沒了用武之地,太子不讓他們瞧歲歲。
歲歲高燒不止,昏迷了半月才醒。
她問如月,「殿下處理了他們沒有?」
如月搖頭,「只是呵斥了一頓。」
歲歲臉色一瞬間慘白,她趕走所有人,面無表情地躺在牀榻上,眼眸死死地盯着一個方向,不知在想什麼。
太子聽說歲歲醒後,停下公務過來看她。
「他畢竟是你的父親,你以後可不能對他出言不遜了。」
歲歲笑道,「父親是這麼和殿下說的嗎?」
太子撫摸她的臉,
「是啊,你從前頑劣,不敬尊長,那是因爲你是侯府的女兒,可以後你萬不可如此了。」
「你如今是我的良媛,一言一行代表着我,不可再不懂禮數授人以柄,與你以後沒有好處。」
歲歲翻身,背對着太子,
「我爹打我,是因爲我向殿下進言阻撓兄長用裙帶關係升官,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去問當時在場的小廝婢女。」
太子喊了歲歲兩聲,歲歲沒有理睬,太子拂袖而去,「章歲,是孤太慣着你了。」
歲歲眼眶微紅,卻沉默不語。
第二日,太子召歲歲去書房。
「那日的事情我已經查明,我已經訓斥過你父兄了。」
「只是訓斥嗎?」
「你還想如何?那是你的父兄。歲歲,你近來有些不知進退,這是宮裏歷代教導太子妃皇后的張嬤嬤,以後由她教導你禮儀了。」
歲歲沉默半晌,眸色逐漸暗淡無光。
她揚起一抹笑,「殿下喜歡知進退的女子,歲歲願意做知進退的女子。」
太子冷漠道,「你知道就好。」
離開書房後,歲歲一路漠然,眼裏是若有似無譏諷的笑。
如月擔心地問她怎麼了。
歲歲笑着說,「就在剛剛,我想清楚了一件事。」
如月憂愁的問,「是什麼事?」
歲歲喟嘆道,「原來除了自己,這世上,誰也指望不上啊。」
「那便,不再指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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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個月,歲歲跟着宮裏的嬤嬤學禮儀。
嬤嬤是女子,若是動手,比之前的男夫子要方便許多。
那段日子,歲歲身上總是一道道淤痕,太子代爲監國,公務繁多,白天幾乎見不到人。
只有夜裏,他纔會來看看歲歲,次數並不頻繁,卻也不少。
他拿起藥膏,親自替歲歲上藥,
「你真是笨,都這麼久了,還挨嬤嬤的責罰,我母后當初可是做的很好,嬤嬤從來都沒有和她動過板子。」
他這話說的好沒道理,他母親是國公府嫡長女,就算是禮儀有了差錯,宮裏的嬤嬤也不敢動手啊。
可我的女兒,不過是父親送來東宮的禮物。
外人看她,只是個可笑的玩意罷了,又這麼會有半分敬重在裏面。
歲歲低着頭,聲音哽咽卻還在努力笑着,「是歲歲太笨,歲歲會好好跟隨嬤嬤學習的。」
太子僵硬了一瞬,替歲歲擦乾眼淚,哄道,「你不要覺得如今的日子難捱。」
他黑眸閃了閃,語氣軟了下來,「歲歲,你的好日子,在後面呢。」
一個月後,歲歲的宮中禮儀已經學的差不多了,太子每日下午都會召歲歲來書房磨墨。
接連半個月後,歲歲在晚間隱晦提醒太子,
「陛下雖病重,但是真是假猶未可知,有些朝臣殿下還是不要急於拉攏,做好陛下交給您的事情就好。」
太子冷沉了臉,哼道,「你敢幹政?真是越發無法無天了!」
歲歲跪下告罪,太子憤而離去,罰了歲歲禁閉,一連幾日都宿在了李良媛那裏。
東宮的嬪妃雖不比後宮妃子衆多,可也是個拜高踩低爭寵的角鬥場。
在這裏,要麼憑太子寵愛立足,要麼憑孃家勢大依存。
而如今,歲歲兩者都沒有了,等待她的只有殘羹冷炙以及宮女太監的冷嘲熱諷。
如月心疼地抱着歲歲哭,歲歲倒是無所謂地拿出太子賞賜給她的簪子,「當了吧。」
如月道,「這可是太子專門爲你而做的!代表着殿下的情誼和恩寵。」
歲歲冷漠道,「那又如何?這些在我眼裏不如一餐飽飯。」
半月後,陛下康復,召太子與大皇子還有三皇子進殿。
陛下將這些日子太子代爲批閱的奏摺全部都摔在了他的臉上,大罵放肆。
太子被禁足,朝野驚駭。
歲歲收到遞來的消息後,燒了信紙,笑着對如月說,「不用繡帕子了,我賭贏了。」
「如月,你以後再也不用跟着我餓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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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裏陰霾密佈,靜地可怕。
除了太子的書房前,異常熱鬧。
李良媛跪地哭喊,絲毫嬪妃儀態不顧,頭磕在院子的四方磚上,血跡斑駁。
「殿下,求您救救我弟弟吧,陛下要問斬他,我們李家只有這一個兒子啊!」
陛下雖恨太子借監國之名,暗中籠絡朝臣,扶持黨羽,但到底在意太子是薨逝的亡妻所生,仍有垂憐。
李良媛在太子監國期間,數次用孩子央求太子給自己弟弟升官。
一月之內,連升兩級,都是肥差。
他得意自誇之時,自有人眼饞嫉妒卻不得不恭維,如今太子遭到貶斥,他就成了平息君王怒火的替罪羊。
陛下判了李良媛弟弟凌遲,不僅如此,還要太子挾李良媛親自監斬。
太子面對李良媛的哭聲無能爲力,煩悶地讓人把她抬了回去禁閉。
監斬那天,李良媛白着臉在刑場上淚流不止。
當行刑官拿刀剜下她弟弟的第一塊肉時,李良媛尖叫一聲暈了過去,肚子裏的孩子也因爲驚嚇過度流產了。
太子失魂落魄,當衆落淚,終於想起了歲歲當初勸告自己的話,悔不當初。
東宮沒有太子妃,李良媛重病,歲歲的位分就是東宮裏最高的,如今又有太子垂憐,暫帶李良媛行太子妃管理東宮之權。
東宮勢微之時,另外幾位皇子不肯放過這樣的好機會,擰成一股,要將太子置於死地。
各方彈劾太子的奏摺如雪花般落在陛下的御案上,陛下一連三日不朝。
太子意志消沉,日日飲酒,幕僚日日求見,他避而不見,皆是歲歲應酬。
每日,太子醉生夢死之時,歲歲便隨侍一旁,學習太子的筆跡抄寫佛經。
章巍劫後餘生般在府內對蘇姨娘和章昀說,
「還好歲歲有先見之明,否則死的就不只是李大人的兒子了,那可是他們李家的獨苗啊!」
章昀冷汗涔涔不敢說話,唯有蘇姨娘冷哼道,
「事到如今,你還說這些,如今太子的境地,猶如秋後的螞蚱,一旦太子被廢,其他皇子繼位,你這個前太子的岳丈在朝堂上還能有立足之地嗎?」
章巍聽完後,臉色慘白,擦了把汗,「這,這該如何是好啊!」
他氣憤地指着蘇姨娘,惱怒道,
「當初若不是你豬油蒙了心,要將歲歲送去東宮爲昀兒鋪路,又豈會捲入到立儲的爭鬥中來!如今到好,昀兒加官無望,反惹得我們成了太子一脈!」
蘇姨娘冷笑,
「你罵我做什麼,當初這事兒也是你點了頭的。」
「你現在想擺脫和太子的關係還不容易,章歲若是不明不白死在東宮,旁人也便都知道太子逼死了你的女兒,日後不管誰坐上太子之位登基,也只會覺得你和太子之間因爲女兒之死有嫌隙,不但不會遷怒你,還會放心地重用你呢。」
章巍沉默不語,蘇姨娘見他態度鬆動,加大力度勸說,又有章昀在一旁煽風點火,最終章巍還是點了頭。
第二日,章巍便前往東宮見歲歲。
比起往日在家中乖張驕縱的模樣,在東宮磨礪三年的歲歲,早已經褪去輕狂稚嫩,只餘喜怒不形於色的溫吞感。
「父親所來,有何要事?」
章巍接過歲歲倒的茶,從懷裏拿出一包砒霜,放在歲歲面前。
「太子失勢是遲早的事情,你也早晚會被連累身殞,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幫章家和東宮斬斷關係。你放心,你死後,我會好好照顧你外祖一家。」
歲歲笑道,「我若是不答應呢?」
章巍冷了臉,「你如今活着,仗着太子的威勢,能護着你外祖一家。可若是太子倒臺你也死了,我侯府即使是落魄,逼死一家無權無勢的商戶,還是可以的。」
歲歲拿起那包砒霜,笑意譏諷,
「父親,你是真小人啊,可我喜歡真小人。」
「我也給父親出個主意吧,下藥這種事情太蠢了,我若是死了,殿下定然會徹查死因。」
「像這種毒藥砒霜,買賣都是需要留下姓名的,即使父親是託旁的人所得,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父親能保證給你藥的人,日後不會握着你逼死女兒的把柄威脅你做她的走狗嗎?」
歲歲話語清晰平靜,章巍卻起了一身冷汗。
歲歲將那包砒霜留了下來,對章巍說,
「父親想和東宮斷絕關係,讓旁人以爲你和東宮毫無瓜葛,最直觀的方法就是和那些人一樣彈劾太子,這樣你不僅能和太子撇清關係,旁人還會說你是大義滅親明事理呢。」
章巍覺得比起砒霜下毒,還是歲歲說的方法要好的多。
他彈劾太子的摺子一呈上去,滿朝譁然。
朝野內外議論紛紛,皆是在說太子末路,如今連和他有着姻親的侯府都來撇清關係了。
這些話,自然也在第一時間傳到了東宮傳到了太子耳朵裏。
可他依舊置之不理,好像這些話已經不能再影響他了。
他捧着酒,又喝得酩酊大醉,歲歲頂着東宮裏衆人厭恨的目光,如常去了太子的寢宮。
只是太子不在寢宮,而在酒窖。
歲歲站在一旁,目光復雜地望着癱坐在地上,閉上眼一個勁兒喝酒的太子。
幾個月前,他還是盛京人人捧在手心裏的儲君,朗華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如今,不過短短几日,他的銳氣被消磨殆盡,連鬥志也蕩然無存。
歲歲喊他的名字,「楚暄。」
她往日都是喊他殿下,這是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不應,只是目光陰沉地灌酒,脣邊已經長起了青色的胡茬。
這在以前是絕不可能的,他一向在意自己的儀容。
歲歲面無表情地奪過他手裏的酒舉起,將酒液都倒在了他的臉上。
太子仰頭,閉上了眼,冰冷的酒液順着臉頰一路滑下,打溼了他的衣襟。
歲歲摔碎了酒壺,厲聲問他,「你在幹什麼?!等死嗎!」
楚暄抬手擦了把臉,睜開眼睛,無所謂地聳肩,
「死唄,有什麼好怕的,父皇現在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嗎?」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英挺落魄的臉龐逼近歲歲,突然笑了出來,
「你是不是很怕死歲歲,你放心,孤不會讓你死的,孤這就給你寫休書,你回你的侯府去,我是生是死都不會連累你。」
「可惜,可惜啊,我花了那麼大的功夫請來嬤嬤教授你未來皇后的禮儀,可惜啊,我是不能讓你做皇后了,日後離了我,你好好活着。」
他話音剛落,就被歲歲一巴掌扇偏了臉,他睜着眼睛愣住了。
活了這麼久,就連他的父皇都沒有打過他。
「楚暄,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深情,特別委屈啊。」
「拉攏朝臣的事情你做了,從你坐上太子這個位置開始,你就不是一個人,從你看上我的美色,要我父親把我送入東宮那天起,我的命運也早已經被你改寫。」
「不是你說不要了,你不想幹了,你不想活了,這件事情就能這樣一了了之!」
「你死了不要緊,那些支持你的官員怎麼辦?!其他皇子繼位難道不會打壓他們嗎?!輕則喪命重則九族伏誅,他們怎麼辦?!你一句休了我是保全我,人言可畏,太子不要的良媛,誰敢要!我又如何在這世間立足!」
「楚暄,我怎麼嫁了你這個懦夫!」歲歲抽出太子腰間佩戴利劍,「你既然已經不想活了,與其等着陛下下旨賜死你,不如現在我把你殺了,我再自刎,我們一起死了好了,也好過你這樣日日借酒消愁,難看的很!」
長劍冰涼的劍光刺入楚暄的眼眸,他伸手握住了劍刃,鮮血從手心一路滑下,沾溼劍刃。
他嘶啞的聲音並着逐漸恢復光亮的眼神,在昏暗的酒窖裏響起,「孤不是懦夫。」
歲歲丟了劍,撲在他的懷裏,淚如雨下,
「殿下,歲歲不怕死,歲歲願意和你同生共死,可歲歲不想苟且偷生。」
「即使是死,也該是拼進全力無憾而死。」
太子抱緊歲歲,「生同死,死同穴,有你陪着我,又有何懼。」
他不曾看見,歲歲的眼裏早已經沒有了淚水,只有冷漠。
她已經懂得如何去駕馭一個男人了。
不是一昧的屈就逢迎,也不是用權勢威逼,而是和他變成一個利益共同體。
他或許會不再愛你,可他永遠需要你。
而你,卻可以隨時拋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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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傷口包紮了之後,歲歲拿出自己模仿他的字跡抄錄的一百遍佛經。
太子問道,「這是做什麼?」
歲歲答,「殿下知道爲何如今朝中彈劾你的摺子多如牛毛,陛下卻一直按着不發作,甚至爲了防止有大臣在上朝時彈劾,他連朝都不上了。」
太子沉默,嘴角扯出一個苦笑,「或許是在尋找合適的時機好一舉廢了我吧。」
歲歲搖了搖頭,「非也,七天後,是先皇后的壽辰。」
太子如遭雷擊,無意識地垂下了眸,
「我一早便說過,殿下不該操之過急。陛下深愛先皇后,你又是他與先皇后唯一的子嗣,除非造反謀逆,否則陛下不會對你動手。」
太子不語,眼裏是悲痛懊悔。
歲歲繼續道,「我父親已經在朝中彈劾了你,他走後,陛下案桌上彈劾你的摺子又多了些。」
太子冷笑道,「牆倒衆人推。」
歲歲沉吟道,「殿下可知,何爲物極必反?」
太子與她對視,兩人相視一笑,太子握緊歲歲的手,眸光璀璨,萬般言語只落下一吻。
朝堂之中的風向一夕之間變得徹底,往日支持太子一脈的大臣,一夕之間轉投另外幾位皇子,且都上摺子彈劾太子。
就連太子用膳時間過長這種事情都能扯到不適合做儲君上。
彈劾的摺子內容越來越扯。
而就在先皇后壽辰那日,太子挾歲歲一同前去拜祭,卻在路途中遭遇刺殺,血染經幡。
陛下本來在先皇后的陵墓前等待太子,見太子遲遲不到,已經頗爲生氣,怒罵太子不孝。
在聽說太子在來的途中遭遇刺殺後,陛下失態地大怒,踢開轎輦,翻身上馬,焦急地奔騰而來。
嚇得侍衛統領肝膽俱裂。
陛下到時,歲歲正抱着奄奄一息的太子哭泣。
見到陛下來後,歲歲忙跪下磕頭,「陛下,求您救救太子吧!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刺殺了!」
歲歲掰開太子手上結了一層痂的劍傷,哭着說,
「早在此前,就有刺客闖入東宮砍傷殿下,可我們怎麼都沒想到,他們居然敢當衆劫殺太子殿下。」
地上抄錄的佛經散落一地,上面還有太子的鮮血,陛下紅着眼撿起經文,眼淚落了下來,「我兒,我兒!」
歲歲眼淚不絕,「殿下自知逃不過一死,這段時日,日夜不眠,這才抄錄了一百卷佛經,等着在先皇后壽辰這日供奉於靈堂前,最後爲先皇后盡一次孝。」
陛下悲傷道,「朕怎麼會要他的性命,他是朕的長子,是朕與先皇后唯一的嫡子啊!」
太醫匆忙趕來,爲太子止血包紮後,太子這才悠悠轉醒。
他臉色慘白地預備爬起來給陛下磕頭,被陛下阻攔,「你要做什麼?傷口才包紮好。」
太子虛弱地咳嗽道,「兒子不孝,自知難逃一死,還望父皇留兒子一個全屍,將兒子葬在母后身邊,也好日日陪在母后身邊。」
陛下憤怒地扇了他一巴掌,下一秒,父子兩人卻抱在一起痛哭出聲。
隨行的史官記載這日:燕山祭祀之行,太子遭刺殺,命懸一線,帝慟哭,父子二人抱頭而泣,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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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駕回鑾後,賞賜東宮無數,陛下每日都要派太醫去東宮,即使太子的傷勢已經穩住。
參奏太子的奏摺沒有任何回覆,陛下將在京的幾位皇子封王,勒令他們立即前往封地。
這是徹底絕了他們爭奪太子之位的可能了。
朝中時局再次轉變。
陛下在一衆奏摺裏找到我父親的奏摺,痛斥一番,勒令他閉門思過。
父親參奏太子,的確是大義滅親,可無論太子是否失寵於陛下,他都是陛下悉心教導多年的兒子。
有了我父親這個範例,朝堂上漸漸爲太子說話的人又多了起來。
一時之間,東宮門庭若市。
太子在養病,待客的事情都交給了歲歲。
歲歲往日在家中,我雖然教過她,但總還是不熟練。
她親自去請自喪子之後一直閉門不出的李良媛。
李良媛自從目睹親弟弟死後,所有的精神氣都像消散了一般。
再次見到歲歲時,早已經沒有了往日與她爭寵時的明豔銳氣。
歲歲拿着太子的令牌,親自到書院,將她的長子帶了回來,「去看看你母親吧。」
李美人在看見兒子後,痛哭出聲。
兒子回書院後,李美人開始ṭů⁸上妝出門,歲歲邀她一同接待前來的賓客,她並無扭捏作態。
二人分工之下,將送禮名單一一記下,各項禮物țū́₆也都收歸庫房,統一封存,將țùₕ名單交給陛下。
半個月後,太子的傷勢好的差不多了,東宮設宴,答謝之前在太子生病時送禮看望的官員。
在此期間,章巍送的禮最多,不少都是我之前爲歲歲準備的嫁妝。
在歲歲嫁入東宮前,章巍和蘇姨娘把她的嫁妝扣下,預備給章昀做聘禮。
章巍彈劾太子,被陛下訓斥不仁不義之後,原本和章昀結親的人家,害怕受牽連,連夜退婚。
怕章家不罷休,別人不光退了聘禮,還加了不少東西。
他們果然沒有想錯,章家果然不罷休,尤其是蘇姨娘更是罵上了門。
什麼拜高踩低狗眼看人低各種污穢的話層出不窮。
兩家沒做成親家,還徹底結了怨,這樣一來章昀的聘禮空了出來,全都用作修復和東宮的關係了。
收到東宮的請柬後,章巍差點高興地哭出來,「總算是有了成效啊!歲歲到底是心疼我這個爹的!」
他對蘇姨娘說,「你和歲歲不和,何況你還把她娘害死了,你就別去了,在家裏待着吧,免得前功盡棄。」
蘇姨娘頓時急了,哭着捶打他,「沒良心的,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什麼叫做我把她娘害死了!」
不多時,歲歲的婢女如月來傳話,「良媛說了,夫人也要前去。」
歲歲若是不讓蘇姨娘去,蘇姨娘頂多罵她幾句。
歲歲這樣主動邀請蘇姨娘去,反而要嚇得她不敢去了。
蘇姨娘本想裝病,但章巍不想再惹太子和歲歲不高興,一定要她去。
章巍沒想到,歲歲居然把他的位置安排在離太子最近的位置。
他樂不開支,先前因爲他被陛下訓斥對他避之不及的那些人,現下見他又得了太子青眼,一個個奉承不及。
蘇姨娘滿眼防備,連桌子上的糕點茶水都不敢喝。
宴席開始後,訓練多時的歌姬爭先上場表演。
酒酣耳熱之時,氣氛漸漸濃了起來。
就在此時,歌姬有條不紊地退場,歲歲一身白衣,手執長劍,做劍舞一曲,太子親自撫琴伴樂。
破風之聲四起,歲歲一把軟劍,縛紅綢,舞得勢如破竹,刺穿了蘇姨娘的酒樽,削斷了她的頭髮。
嚇得蘇姨娘髮髻散亂,臉色慘白,大聲呼喊救命。
歲歲笑意明媚,朝太子撒嬌。
「殿下,我這繼母膽子真小,一點兒都不好玩!」
太子無奈道,「歲歲不得無ţų¹禮。」
轉頭卻似笑非笑地同我父親說,
「岳丈大人娶的續絃娘子膽子實在是小了些,難道歲歲還會在東宮殺人嗎?做什麼嚇成這樣。」
章巍冷汗直冒,恨恨地瞪了蘇姨娘一眼,拱手向殿下請罪,
「夫人膽小,壞了殿下的興致,還望殿下恕罪。」
整場宴會,一直到結束,太子和歲歲都沒有再看章巍和蘇姨娘一眼。
章巍不死心地給太子敬酒,太子也只是說了句同喜,並無飲下。
諸位官員眼觀鼻鼻觀心,知道殿下是因爲蘇姨娘不高興了。
宴席結束後,有和章巍交好的同僚對他說,
「旁人就算是夫人去世,也都是重娶家世不俗的女兒做續絃,你倒好,扶了個姨娘小妾做夫人,小場面也就罷了,這種大場面,不是平白的給自己丟人嗎?」
章巍懊喪不已,一上馬車,蘇姨娘披頭散髮地就朝他哭罵歲歲對她懷恨在心,遲早都會殺了她。
章巍想起剛纔同僚所說的話,厭棄道,
「你若是不躲閃,歲歲的劍怎麼會刺穿你的酒樽,還削斷了你的頭髮,說到底,還不是你自己上不得檯面,惹人難堪。」
蘇姨娘難以置信,哭着和他在馬車裏鬧了起來。
爭吵聲傳了出來,外面人不少人都聽見了。
如月將事情告訴歲歲時,歲歲正在給太子熬藥。
聞言,她笑道,「讓他們狗咬狗去吧,也沒有幾天的日子可活了。」
-11-
陛下病重,歲歲與太子一同前去侍疾。
大部分時候,是歲歲與皇后一起照料陛下,前朝政務繁多,離不開人。
皇后趁着無人時敲打歲歲,「本宮聽說,太子請了宮中教習太子妃皇后禮儀的嬤嬤教習你?」
歲歲沒有錯過皇后眼中那絲殺意,「殿下的確請了嬤嬤教習臣妾,臣妾自知卑賤,從不敢奢望太子妃的位置,況且太子早與宋姑娘情投意合,她纔是太子妃最好的人選。」
宋姑娘是皇后的侄女,也是皇后最滿意的太子妃人選。
「油嘴滑舌,讓本宮如何信你?」
歲歲跪地道,「臣妾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結果,絕不會做宋姑娘成爲太子妃路上的絆腳石。」
在下一次進宮侍疾前,歲歲從妝奩最下面拿出了章巍曾經要她自裁的砒霜。
她跪在陛下跟前,痛陳道,「陛下,臣妾要告發我父親,他曾與有反叛之心的三皇子密謀造反,這是他來到東宮交給我的砒霜,讓我毒害太子殿下。」
陛下大怒,着太醫親查,確定是砒霜後,歲歲被收押起來。
大理寺卿受命親自調查此事,章巍曾爲了自保,向幾位皇子都送過禮。
他打聽出三皇子喜愛美人後,更是重金採買揚州瘦馬送到三皇子府上。
事情雖然做的隱祕,卻也好查。
砒霜的來源,查盡城中八十間藥鋪的購買記錄檔案,最終鎖定在蘇姨娘弟弟的家僕身上。
各方證據齊全,章家被下獄。
謀害皇子,罪可株連九族,太子來看望歲歲時,歲歲跪ƭŭ̀⁾在他跟前,求他放過外祖一家。
太子失望地看着她,「這便是你的全部所求嗎?」
歲歲叩首,「是。」
太子氣怒地拍桌,雙目泛紅,「章歲,你沒有什麼和我說的嗎!」
歲歲額頭貼地,避而不言。
太子自然不相信章巍有膽子造反,這件事情,是歲歲以身入局,一手策劃。
太子失魂落魄地坐了下來,目光沉痛,「章歲,你爲什麼不和我說,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出事了,你這輩子都做不了皇后了。」
歲歲無奈地笑,「我從來都沒想過做皇后。」
「你眼裏是不是隻有你母親的仇恨,那我呢,章歲,那我呢,當我在爲我們的以後謀劃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你知不知道你把一切都毀了!你甚至會死!」
歲歲平靜地看着他,「我知道,最壞的結果不就是一死,只求殿下保全我外祖一家,感激不盡。」
太子望着歲歲將頭磕破血的樣子,怒火攻心,大吼一聲,「夠了!」
「父皇是明君,你檢舉有功,父皇是不會株連章家九族的,你也不會死,但你做不成皇后了。」
「章歲,是你不要的,不是孤不給。」
太子拂袖而去不久,皇后身邊的嬤嬤從另一邊走了出來,給了歲歲一副藥。
-12-
章巍一家被砍頭後,歲歲服下了皇后身邊嬤嬤給的那藥,吐血而亡,屍體被丟在了亂葬崗。
太子瘋了般跑去時,如月已經將歲歲下葬。
太子瘋狂地掐着如月的脖頸,「誰讓你埋的!誰讓你埋的!」
他喃喃自語,「她怎麼能埋在這裏,她不能埋在這裏,她怎麼能死啊!」
他哭聲哽咽,癲狂地去挖歲歲墳上的土,被趕來的皇后阻止,「你瘋夠了沒有,罪臣之女也配入陵寢嗎?!」
如月跪地哭道,「殿下,我們姑娘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就是, 求您放了她吧, 她只願意葬在她母親身旁,她哪裏也不想去。」
太子捏緊拳頭, 錘在歲歲的墓碑上, 血跡斑駁,聲調泣血,「章歲, 你何其殘忍!」
-13-
太子繼位後不久, 如月便離開宮中還鄉了。
她在回家途中,轉而去了江陵。
江陵河畔, 多了一家新開的酒館,如月撲過去,喊道,「姑娘!」
歲歲挺着大肚子舉着斧頭劈柴,瞧見是她,高興道, 「你可來了!」
如月擦淚道, 「奴婢算着時間,姑娘也快生了, 所以連忙趕來了。」
七日後,歲歲誕下了一個女兒, 此時已經是太后的皇后得知消息後,高興地讓嬤嬤帶了不少賞賜過來。
那副假死藥,是皇后診出歲歲腹中有孕給的。
她雖偏愛自己的侄女,可幾代皇室,子嗣凋零, 沒有什麼比皇嗣更重要了。
歲歲給孩子取名叫做平安。
平安長到七歲時, 和歲歲如出一轍, 大字不識。
讓這孩子唸書, 這孩子便揹着歲歲給她做的木劍漫山遍野地跑。
她在山腳下遇見與她相貌頗爲相似的男子, 那男子瞧見她時,眼眶瞬間紅了。
「小姑娘, 你叫什麼名字, 你爹爹呢?」
平安防備地用摔斷的劍指着他, 「我叫平安,我娘說,我爹好色,有很多妻子, 得了花柳病死了。」
楚暄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替平安將斷了的劍續上,溫柔地同她說,
「你娘說的沒錯, 你爹不好,日後你要好好對你娘。」
平安點頭,「當然, 我娘只有我,我不對我娘好誰對我娘好!」
「哎,大叔,你行不行啊, 你手好笨,我娘可一下子就能續好!」
「是,你娘手巧。」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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