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兒

我被壞心眼的少爺欺負了一整晚。
腰痠腿軟回到家,卻看到清冷夫君狠狠摔碎了牀頭喜娃。
「你這大字不識的鄉野村婦,與我根本不配。」
夫君貌美矜貴,總嫌我蠢笨粗鄙。
我心疼地拾起娃娃碎片,頭一次對他發了脾氣:
「你瘸了雙腿,喫我的用我的花我的,卻連個笑臉都不稀得給我。」
「我不喜歡你了,我不要你了!」
夫君突然怔住了。
我哭着跑出家門,聽到他在後面喊我也不肯回頭。
一口氣鑽到少爺房裏,紅着眼眶晃醒睡得正香的少爺。
恨恨道:
「我同意當你的第十八房小妾。」
「但有一個條件。」
「讓我瘸腿的哥哥一起嫁進來!」
少爺人傻了。
「你要我,娶你哥?」

-1-
少爺以爲自己還在做夢,抬手捏住我臉頰,用力晃了晃。
我喫痛地誒呦了一聲,委屈巴巴地皺起眉。
少爺笑了:「哦,不是夢。」
「那你說什麼夢話呢,小玉兒?」
少爺熟練地把我拽進懷裏摟着。
嗓音沙啞倦懶:
「小爺不好男風,不要你哥,只要你。」
「可是……」
「乖,今天就娶你進門,昨晚玩兒得太累了,先讓本少爺,哈,好好睡一會兒……」
我整個人都被抱住。
仍不死心地小聲嘀咕:
「可是我哥長得像神仙一樣,特別特別好看。」
「他是我見過最最好看的人。」
尤其是那雙標緻的丹鳳眼。
眼尾墜一滴淚痣,看人時清冷淡漠,卻更加勾心攝魄。
我被迷得找不着北。
花光積蓄把裴黎買回家,對他百依百順,要什麼稀罕玩意兒都給。
可他,始終對我疏離冷淡,像個捂不熱的玉人。
我落寞地垂下眉,掐緊了手心。
「少爺您不是最喜歡美人了嗎?」
「我給您當第十八房,叫我哥做第十九房,怎麼樣?」

-2-
我決定借少爺的勢,狠狠壓裴黎一頭。
誰叫他總瞧不起我,傷透了我的心。
少爺不說話了。
他像是很不高興,忽然重重地揉了一把我的腰。
語氣不滿,答非所問。
「你哥是你見過最好看的人?」
「那本少爺算什麼?嗯?」
我忙ṱūⁿ按住他在我身上胡作非爲的手。
「嘿嘿,小玉說錯了,少爺最好看,少爺天下第一好看!」
他卻莫名其妙更生氣了,故意到處抓我癢癢。
「你就是個沒良心的小騙子。」
我最受不了這個,趕緊仰起頭,討好地親了親他的嘴脣。
果然哄得少爺瞬間開心。
我鬆了口氣,剛想告退:
「那少爺,您繼續睡……」
「不急。」
少爺眸色幽深,盯着我水潤紅豔的嘴脣,喉結難耐地滾了滾。
外頭風雪呼呼颳着,他的牀榻卻溫暖悶熱,叫人熱得發昏。
我被摁在榻上,乖順地承受着少爺越來越深,越來越重的吻。
熾熱的呼吸侵入耳廓。
滾燙的胸膛擁着我輕顫的腰身。
「怎麼一抱住你,我小腹就好像有團火在燒。」
「……快燒死我了。」
少爺緊緊摟着我。
嗓音沙啞,似是引誘,又像乞求。
他說:
「小玉兒,再給我滅滅火,好不好?」

-3-
少爺真奇怪。
院裏有十七房小妾,個個風情萬種。
他卻不去寵幸。
偏要我這個燒飯的廚娘每晚留夜加班給他滅火。
昨兒都玩了我整夜了,精力還這麼旺盛。
真是可怕的少年郎。
腰痠腿軟,累死累活。
還好有豐厚的加班小費,不然,我早跑路不幹了。
辛辛苦苦給少爺滅完火。
他卻不困了,神清氣爽地起了牀,叫水沐浴。
少爺問我要不要一起洗。
他玩着我的髮尾,像喫飽了的大貓,饜足地眯着眼。
我搖了搖頭,只涮了涮手。
然後熟練地拿了一錠他牀板底下的銀子揣進兜裏。
「還要回去給我哥送早飯呢,他瘸了腿,做什麼都不方便。」
少爺淡淡哦了一聲,百無聊賴地鬆開我的髮絲。
「滾吧滾吧,沒良心的薛小玉。」
他悶頭泡進水裏,人影完全消失不見,只能看見水面咕嘟嘟地浮出一串泡泡。
「每次回去都要提你哥,我怎麼覺得他在你心裏比我重要得多……」
我沒聽清少爺在水裏嘟囔什麼,只聽見他讓我滾。
於是溫順地嗯了一聲,行禮退下。
卻忽然聽到外頭的小廝敲門稟報。
說十三房的柳姨娘親手做了一桌早茶,請少爺去嘗。
他懶懶應了一聲,慢條斯理地開口:
「哼,還是嫣兒貼心,不像某些人……」
少爺故意拖長音調,好讓院裏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的腳步突然頓住,慢吞吞地停在門口。
猶猶豫豫地回了頭。
少爺正託着下巴朝我笑。
長長的睫毛沾了水意,襯得雙眸溼潤明亮:
「怎麼,某些人終於捨不得我了?」
「哼哼,只要你給我說句軟話,我就不去她那了——」
「不不少爺,小玉哪敢打擾您。」
我連忙擺擺手,小聲地問:
「我是想問,您打算什麼時候叫人把我抬進門,我好準備蓋頭嫁衣,還要收拾我哥的行李……」
少爺的笑容驟然消失了。
我瞅了瞅他越來越黑的臉色,心裏急得冒火,試圖抓住最後的機會:
「少爺,等你見到我哥就知道了,他長得真的驚爲天人……」
「那叫驚爲天人,蠢貨薛小玉!」
少爺抬手潑了我一臉水,沒好氣地罵:
「別跟我講你哥有多好看了,小爺雖然多金多情沒個正經,但要真敢納個男人回家,皮都得被我老子揭了!」
我心一涼,紅了眼眶。
又想起裴黎每一次推開我時的冷漠眼神,心碎得像那對陶瓷喜娃,憋屈得要命。
「沒事的少爺,老爺就算揭了您的皮,我也能給您熨回去,小玉繡工也很厲害的……」
「滾!」

-4-
少爺氣得要拿水瓢砸我。
我狼狽地從謝府後門跑了出去。
外頭風雪依舊那麼大,連天光也暗淡不清。
我嘆出一團白霧,裹緊小襖子,磨磨嘰嘰地走回我的小屋子。
心裏再憋屈,再不情願,手裏也仍提了一盒逢香閣的虹酥糕。
裴黎人嬌嘴刁,喫不慣粗茶淡飯,早點只喫逢香閣剛出籠的虹酥糕。
我狠狠地握了握拳。
決定等會當着裴黎的面,把這盒貴至二百文的虹酥糕全都自己喫掉。
一口都不留給他。
木門上的囍字粘得不牢,被寒風掀起半截,呼啦作響。
我聽着心煩,索性揭了,才推開門。
屋裏燈燭亮着,裴黎靠在輪椅上,背對着我。
墨髮全攏到一邊,露出半截修長冷白的後頸。
聽到我進門,他頓了一下,卻沒回頭,也不出聲。
仍是那幅冷冷淡淡的模樣。
只是手裏似乎在擺弄什麼東西。
裝貨。
穿那麼單薄,也不怕再凍出病。
要是病了還得花我的錢治。
我氣得暗暗磨牙。
而且,這人都一晚上沒如廁了,還犟着不肯開口求我幫他。
是打定了主意,要清高到底?
等會兒膀胱都給你憋炸!
我惡狠狠地掀開了糕點盒子。
冷清的小屋裏,瞬間溢滿虹酥糕暖融融的甜香。
裴黎這才捨得回頭,側目瞥我一眼:
「薛小玉,買個早飯,需要出去那麼久嗎?」
「你知不知道……」
他的冷聲埋怨戛然而止。
下一秒,那雙漂亮的丹鳳眼睜圓了,愕然看着我大口大口往自己嘴裏塞虹酥糕。
牛嚼牡丹似的,囫圇嚥下去。
入口即化,甜而不膩,不愧是二百文的高級點心。
我薛小玉一年半載也捨不得買的貴東西,這兩個月天天上趕着捧給他裴黎喫。
只顧着心疼他,一點沒心疼過自己。

-5-
喫着喫着,我眼淚掉出來了。
默默看了我許久的裴黎突然伸出指尖。
我瞬間吞下最後一塊,紅着眼睛瞪他。
「沒你的份。」
他卻笑了一下,指腹擦去我的眼淚,輕聲戲謔:
「有那麼美味嗎?怎麼還喫哭了?」
我聽着他雲淡風輕的嗓音,卻更來氣了:
「不好喫你還天天要?你知道這有多貴嗎?二百文啊,能買好多好多更值的東西。」
「我每天累死累活上工掙錢,受人磋磨陪人笑臉,你倒花錢如流水,享受得心安理得,都不稀得給我好臉色。」
「好像我活該欠你似的。」
裴黎聽了這番怨憤的話,也不惱,只淡淡挑了下眉:
「哦?是誰磋磨你,又是誰讓你受了委屈?」
我感到心累:「你。」
裴黎愣住了。
我吸了吸鼻子,平靜地和他對視。
哭完一通後,我腦子裏的水像流乾淨了,思緒無比清醒。
「昨晚說的話,不是賭氣。」
「裴黎,我不喜歡你了,我不要你了。」
「就算……」
我忍了忍眼眶酸意,剋制着情緒:
「就算當初我娘把我許配給了你,我也不想再聽她的話,繼續和你磋磨下去。」
嫁給濫情的少爺當小妾,總好過,和一尊捂不熱的神像共度餘生。
「我準備把你賣給別人了,裴黎。」
這次不是氣話。
我認真的。

-6-
原本買下裴黎作夫君,就是個意外。
那天傍晚,我偷偷回了老家,想看看我娘過得好不好。
卻聽鄰居說,我娘早就被後爹賣進了窯子。
贖金要三百兩。
多年攢下的積蓄加上變賣的所有首飾,一共二百五十兩銀子。
又跪下來向少爺借了五十兩,才湊夠贖金。
可趕過去時,那窯子裏的人卻擺擺手,說:「你走吧,你娘已經死了。」
「昨天剛死。」
老鴇掏了掏耳朵,感嘆道:
「這幾個月都待得好好的,偏偏昨兒個非得鬧脾氣,惹了個貴客。」
「貴客被她惹惱,嘴裏不乾不淨罵了她幾句,她突然就瘋了,直直地往柱子上撞,嘖,當場就沒了氣。」
「屍體還在後頭土坑擱着呢,正好你來了,給領走吧。」
我失魂落魄地走過去。
握着我娘凍僵的手,嗚咽得喘不過氣。
老鴇卻還在眼饞我兜裏那三百兩銀票。
於是,假惺惺地掉了幾滴鱷魚眼淚,稱我娘是她苦命的妹妹,叫了人幫我抬屍。
安葬完我娘,她一刻也等不及地拽着我去挑小倌:
「丫頭,你沒了娘,心裏肯定難受,得趕緊找個知心郎君幫你寬慰寬慰。」
我腦子麻木,不想理她,轉身就要離開。
這時,一隻手輕輕抓住了我的衣角,是奄奄一息的裴黎。
「薛小玉。」
他第一次見我,就準確喊出了我的名字。
裴黎虛弱地抓着我,說,我娘死前跟他說過幾句瘋話。
昨天,她蹲下擦裴黎的臉,越擦越髒,也不在意。
自顧自地,笑嘻嘻地問:
「公子生得真是驚爲天人,敢問可有婚配?」
「咱家有個叫薛小玉的女兒,力大無窮,如花似玉,一頓呀,能喫五碗飯吶,不知道你養不養得起?」
「養不起,養得起,養不養得起?」
「我的小阿玉,養不起……」
唱着唱着,我娘突然愣在了原地。
安靜了很久很久。
然後她蹲下身,恍惚地朝裴黎說:
「若公子將來見到我女兒薛小玉,替我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原來,我娘剛進窯子的時候就瘋了。
直到昨天,忽然清醒。
可窯子這地方,不瘋魔,不成活。
她清醒了,就活不下去了。
……
裴黎說完後,仰頭望着我,問:「可不可以帶他走?」
嗓音沙啞,眸中盡是乞求。
我點了頭。
因爲這番話,我花三百兩買下了裴黎。
這是我孃親自給我挑的夫君。
要好好珍惜。
錢用得乾乾淨淨,回去的時候,連輛驢車也租不起。
於是,在刺骨寒風中,力大無窮的薛小玉背起了如花似玉的裴黎。
輕輕地,慢慢地,走過那個無比漫長的雪夜。
「裴黎,你冷不冷?」
「裴黎,腿還疼不疼?」
「夫君……你也死了嗎,爲什麼,一直不回應?」
裴黎沉沉地趴在我背上。
聲音很輕很低,說,他沒力氣。
我繼續踩下一個又一個沉重的雪腳印。
片刻後,雪腳印就會被滾燙的眼淚灼出點點星星。
我低着頭,哭着往前走。
隔一會兒就問一句:
「夫君,你死了嗎?」
裴黎說不了話,只能咬着我的耳朵算作回應。
如果他鬆口了,就是死了。
我的耳尖從此深深印下了他的齒痕。
裴黎撐過了那口氣。
他緊緊摟着我的脖頸,在我耳邊低聲承諾:
「我看清了那個侮辱你孃親的人。」
「以後,我會爲你們報仇。」
我心中淒涼,覺得好可笑。
裴黎拿什麼報仇。
瘸了兩條腿,又染了寒疾。
風輕輕一吹,好像就要碎掉。
我們都是賤民,都是些賤命。
於是我搖搖頭,對他說:
「不用你報仇,只要你好好活着,就行了。」
我花了三百兩買來的貌美夫君。
好好活着,安安穩穩陪我共度餘生,就行了。

-7-
可是後來我發現,我和裴黎,好像一點都不相配。
他不穿粗布麻衣,穿了身上就會過敏,起紅紅癢癢的小疹子。
我只好攢錢給他買絲綢做的裏衣,跟少爺穿的那種一樣。
一開始實在買不起,只能偷偷去撿少爺扔了不要的衣裳。
什麼都撿,外褂撿,褻褲也撿。
反正少爺穿什麼都只穿一次就扔了。
好好洗洗,都跟新的一樣乾淨。
我一直做得很隱蔽。
直到某天夜裏,我扛着一堆衣服高高興興準備回家的時候,被他發現了。
少爺紅着臉,質問我爲什麼偷他衣服。
當時他可生氣了,小臉通紅,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
我很緊張,怕說了實話,少爺會遷怒裴黎。
而且,裴黎常常告訴我,要把他藏好,儘量不讓別人知道他的存在。
思及此,我只好對少爺撒了謊。
說扔了可惜,想賣給二手販子補貼家用。
沒想到,我小心翼翼地話音剛落。
少爺立刻就蹙起眉頭,大喝一聲:
「假話!」
當時我心臟都差點跳出嗓子眼。
那天的少爺,真是聰明得讓我害怕。
我心慌得以爲自己的謊言快被戳穿。
但他卻突然哼笑一聲,篤定地說:
「小玉兒,別裝了。」
「你分明是愛慕於我,情難自抑,才把我的衣服偷走。」
「然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抱着我的衣服嗅聞,默默流下相思的眼淚,對不對?」
相思的眼淚嗎?
不太懂。
但我聽完是有點想死了。
從那以後,少爺就開始頻頻叫我值班留夜。
最初只是研墨時牽牽小手,後面莫名其妙就親上了小嘴。
少爺心眼壞,總把我欺負到抽泣求饒才罷休。
他動情時,眼尾會泛着紅,看起來比我還楚楚可憐。
「小玉兒,你最喜歡的人是少爺,對不對?」
如果我敢說不是,他就會把我親到哭着說是。
我被迫吞下一個又一個重重的吻,斷斷續續地開口。
「我,最喜歡的人,是少爺。」
沒錯,纔不是那個永遠對我冷若冰霜的裴黎。
是我懷裏炙熱滾燙的少爺。
耳尖的齒痕似乎在隱隱發痛。
但到達頂峯的歡愉,早已佔據所有思緒。
我恍惚地想,是時候同夫君和離了。
不對。
裴黎從來都不肯承認他是我的夫君。
也不願和我親密。
我們的關係,只是暫時依偎在一起度過難關的。
過客而已。

-8-
裴黎的眸光隨着燭火微微晃動。
「你要把我賣給別人?」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裴黎目光繃緊,不放過我臉上任何表情,試圖找出我說謊的蛛絲馬跡。
半晌,他別過臉,垂眼輕嗤:
「薛小玉,別跟小孩子似的。」
「這麼幼稚的氣話也說得出口?」
見他不信,我急了:「不是氣話。」
他轉動輪椅的動作頓住。
我用手背蹭掉眼淚,唰地站起身。
從壓銀票的箱子底翻出裴黎的賣身契,啪一聲擺在桌子上。
「我們夫妻一場,念情分我不會把你再賣回窯子,我知道西市有個殺豬的陳寡婦,待人熱情大方,是個良人,且有錢有閒正愁找一個漂亮郎君,我等會兒就……」
「爲什麼?」
裴黎突然開口,打斷我的話。
他像是很不理解,蹙着眉,眸色晦暗:
「就因爲打碎了那對陶瓷娃娃,你就不要我了?」
「那又不是什麼貴東西。」
「我以後能送千千萬萬個瓷娃娃給你。」
「而且……」
裴黎的語氣仍舊驕矜孤傲。
我內心湧上深深的疲憊。
我搖了搖頭,表示不想再聽。
「不,只是因爲,我沒有心力養你了。」
我靜靜望着裴黎,說:
「你就像陶瓷娃娃一樣,怕摔怕碰,又冷又硬。」
「要是雙手一直被凍僵,倒也能忍受你的冰冷。」
「可我偏偏……」
偏偏觸碰到了一團滾燙熾熱的火。
儘管這團火太過無拘無束,偶爾灼得我肉痛心驚。
可也讓我再受不了裴黎的冷了。
但後面的話沒能說出口。
因爲裴黎突然從袖子裏捧出了剛剛一直在擺弄的東西。
是那對碎了一地的陶瓷娃娃。
竟被他一片一片拾了起來,重新粘了回去。
裴黎死死盯着我。
他的情緒波動第一次這樣大,像是隱忍了許久。
嗓音也沙啞幽冷,冷得叫人牙酸:
「是啊,薛小玉,你多厲害啊,說走就能走,說賣我就能賣。」
「你的本事可比我大得多。」
「我一個廢物,一個瘸子,哪能管得了你?」
「追也追不上,喊也喊不回,我只好顫顫巍巍挪下輪椅,狼狽地爬在地上把這些破瓷片拾回來,想着把它們粘好了,你回來能消氣。」
「我去廚房拿糯米粉和雞蛋清,你偏偏又把它們放在那樣高的臺子上,叫我拼了命才能夠到。」
「不小心碰灑了點白糖,急急忙忙扶好,生怕你回來看到了,又會嘀咕我浪費東西。」
「我堂堂……」
裴黎說着說着,開始止不住地咳嗽,吞詞少句。
「……竟爲你,委屈到這步田地。」
我看着他瓷玉般的脖頸,因劇烈激動的呼吸,逐漸攀上炙熱的紅。
一道道暴起的血管青筋,就像陶瓷娃娃身上那堪堪補好的道道裂縫一樣。
裴黎咬牙盯着我,眸中竟全是幽怨。
「薛小玉,你怎麼能說,我待你無情?」

-9-
我耳尖的齒痕猛然又泛起痛。
忙垂下眼避開他堪稱哀怨的視線,嗓音發顫,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慌張心虛。
「可……可你總是對我冷冰冰,你很少對我笑,常常嫌棄我是大字不識的鄉野村婦,你還很抗拒我靠近你,你說,我和你根本不相配……」
Ṫŭ₉這些,真的都讓我難過了好久好久。
裴黎深深呼出一口氣,長睫都在顫:
「那是我生性就冷,我生性就不愛笑,我說你大字不識有錯嗎,薛小玉,你自己數數你認識幾個字?能把玉寫成主的笨東西!」
「是,我是抗拒你靠近我,那是因爲……」
裴黎說到這裏突然頓住,耳根紅了一片,似是覺得羞憤。
他別過頭狠狠喘了幾口氣,才平靜下來,緩緩開口。
解釋:
「因爲,我只把你當作妹妹。」
「你雖對我有恩,但也不能逼我以身相許。」
「我對你,沒有那些男女之情。」
我呆住了。
原來如此。
裴黎只把我當妹妹而已。
曾經是我一廂情願,要他做我夫君。
我低下頭,心裏酸澀難過,卻又覺得自己難過得很矯情。
那當初我喚你夫君,你爲何要應?
如果你早點挑明,我又怎麼會如此卑微固執地討你歡心,期待你的回應?
爲什麼直到我要放棄你的時候,你才肯開口說清?
這些話被我死死憋在了喉嚨裏。
算了,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麼用,反正少爺馬上就要把我抬進門了。
我薛小玉拿得起,放得下。
裴黎確實沒想與我做夫妻。
倒也讓我省了幾分心。
既然他對我是兄妹之情,那就做我哥哥罷。
也算是,我唯一一個孃家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對陶瓷娃娃,生怕它們一碰就碎。
兩個小喜娃就那樣可憐巴巴,破破碎碎地看着我。
當時摔那麼狠,這得費了多少心力才能粘好。
看得我又站起身,輕輕把襖子披到了裴黎身上。
彆扭不自在地開口:
「天還冷,你身子還沒好全,不要凍着,生病了又要花錢……」
裴黎和少爺不一樣。
少爺生氣了,親親抱抱貼貼,就哄好了。
可裴黎生氣了,我大腦卻一片空白。
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我……我等會兒再排隊給你買一盒虹酥糕,行了吧?」
他頭也沒抬,側過臉,淡淡冷哼了一聲。
「怎麼,不把我賣給別人了?」
「不是說不喜歡我了,再也不要我了?」
「不是說嫌我難養,你養不起了?」
裴黎真的好難哄。
比少爺難哄多了。
我把頭垂得越來越低,忍不住想嘆氣。
卻聽頭頂傳來一聲笑。
裴黎撫了撫我的頭,輕聲安慰:
「好了,我承認我花銷是大了些,這段時間只讓你一人辛苦賺錢養家,確實是太爲難你。」
「但沒事,小玉,再等三五個月,你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裴黎遙遙望着遠方,京城的方向。
他總是說些天方夜譚似的話。
這點,倒跟我那個爛賭的爹有點像。
他也總是說:
「你們娘倆就等着跟我享福吧,待我贏了這把,咱就有數不盡的銀子了。」
我娘呸了一聲,不信他的,果斷背了包袱跟着後爹遠走高飛。
我留下安靜地看我爹賭錢,等他榮華富貴。
然後,我就被他以五兩銀子的高價賣給了謝府爲奴爲婢。
我爹還是有點良心的,沒把我賣給窯子。
當時窯子出價五兩零二百文呢。
後來某天,我爹輸得一乾二淨,想不開去上吊了。
我抬頭看着他的屍體掛在歪脖子樹上,被風吹得晃來晃去。
往我爹手裏塞了五兩銀,隨便鏟了個坑裹吧裹吧給他埋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信任何人畫的大餅。
我薛小玉,只信自己手裏實實在在握着幾兩銀子。
「裴黎,告訴你個好消息。」
我笑起來,說:
「不用等三五個月了,我薛小玉已經攀上高枝,要享榮華富貴了。」
「謝家大少爺謝觀熙,今天就會抬我進門,做他的第十八房小妾。」
說着,我撫了撫裴黎冰涼如玉的後頸,心疼道:
「到時候我求少爺賞我條白狐裘圍脖,偷偷拿給你戴。」
「白狐的毛領子,一定很襯你。」
我自顧自傻樂。
裴黎卻像是聽不到我說話似的。
一動不動,失神地望着我。
像是不可置信般,恍惚開口:
「你說什麼?你攀上了什麼高枝?」
我以爲裴黎是高興到不知道怎麼辦好了。
於是笑盈盈地重複了一遍:
「我說,我薛小玉要嫁給麟州首富謝家的大少爺謝觀熙,做他的第十八房小妾啦。」
聲音洪亮,字字清晰。
啪嗒一聲。
桌上的陶瓷娃娃毫無徵兆地碎了個徹底。

-10-
我被這突生的變故嚇了一跳。
但沒來得及心疼那剛剛補好的瓷娃娃。
就聽到屋外忽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似乎來了不少人。
裴黎恍然回神,警惕地眯起眼睛,下意識將手按進衣袖。
門被重重扣響,一下又一下地敲,催命似的。
「來了!」
我攏了攏衣襟,忙跑過去。
一開門,寒風霎時撲面而來,還夾雜細碎的雪粒。
我被風吹得一瞬沒睜開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身上卻先感到了沉沉暖意。
同時,鼻尖鑽進濃郁的檀香,味道很熟悉。
愣了一下。
我呆呆地仰起臉,正對上少爺笑意盈盈的眼。
「小玉兒,怎麼不穿厚點,瞧你凍得那鵪鶉樣兒。」
他笑着低頭捏我的臉。
少爺玄黑色的大氅正披在我身上。
他身量高大修長,帶着餘溫的狐皮大氅把我裹得嚴嚴實實,還多出了一長截垂在地上。
我懵懵地眨了下眼,反應過來。
「嘿嘿,少爺,你來抬我進門啦?」
我看向後面那幾個正往院裏抬彩禮的家丁,嘴角憋不住地上揚。
發達了,發達了。
上次十七房的趙姨娘進門時,少爺吩咐小廝給了她家一整箱銀子呢。
少說也得好幾百兩了。
不知道我薛小玉會在少爺心裏值多少?
真想現在就衝過去把那些箱子全都打開,美美地數錢!
我不自覺嚥了下口水,猝不及防被少爺彈了下腦門。
他挑眉輕哼:
「小財迷,眼睛都冒光了。」
我捂着腦門,露出小虎牙朝少爺甜甜地笑。
親暱地牽着他往屋裏坐。
「誒,不知道您來這麼快,家裏都沒怎麼收拾,亂糟糟的,您見諒哈。」
紙糊的窗戶,掉渣的牆皮,着實寒磣。
我這小屋裏唯一一件稱得上珍貴的東西,大概就只有三百兩的裴黎。
少爺不緊不慢跟在我身後,眼神嫌棄地打量四周,問:
「就你一人在家?那個在你心裏最最好看的哥哥呢?小爺倒要看看,有你說的那麼驚爲天人……嗎?」
少爺漫不經心說到一半,突然噤聲。
輕慢的目光凝在裴黎面無表情的面龐。
看呆了。
二人對視。
空氣異常安靜,只剩寒風拍打紙窗的聲音。
裴黎雖然坐着輪椅,但毫不怯場。
眸色比外面的霜雪還要冰冷。
半晌。
我聽到少爺咬牙切齒地低聲質問:
「薛小玉,你說實話,這是你親哥嗎?」
「怎麼一臉狐媚子相?」
狐媚子這詞兒一出。
裴黎下頜繃緊,臉色更冷了。
他眉眼長得太過精緻貴氣。
連粗心大意的少爺都能一眼識破我和裴黎絕無半點血緣關係。
我尷尬地嘿嘿一笑,剛準備說裴黎其實是我特別特別遠房的表哥時。
一道清冷凜冽的嗓音猝然響起:
「這門親事,我不同意。」

-11-
我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被握住。
裴黎牽着我,淡淡抬眼,說:
「長兄如父,薛小玉的婚事由我做主。」
「她不能嫁你。」
這語氣平靜的幾句話,把我炸懵了。
「爲什麼啊?哥?」
我急急追問,滿眼疑惑。
裴黎卻不看也不理我,淡漠地對少爺下了逐客令。
「公子請回吧。」
少爺詫異地歪了歪頭。
那雙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危險地眯起。
「看來,大舅哥是對我哪裏不滿意?」
他慢條斯理地朝身後抬了抬手。
幾個家丁就利索地把院中的箱子一齊打開。
黯淡蕭瑟的小院霎時被流光溢彩的金銀珠寶照了個明亮通透。
「上品瓜果若干,銀錠千兩,金錠一百二十八條,江南織錦二十匹,金鐲玉簪各三十對,最最珍貴的還是這南海夜明珠,這可是宮裏出來的珍品……」
旁邊小廝越唱越激動,我的嘴巴也驚得越張越大。
心緒震撼,雙手顫抖,腿都快軟了。
何德何能,我薛小玉何德何能配得上這麼多好東西……
少爺勾起脣角,笑眯眯地瞥向裴黎:
「如何呢,大舅哥,這禮可還滿意?」
「若您覺得還不夠,儘管開口。」
「我謝觀熙給得起。」
麟州首富獨子肆意囂張,有十足的底氣。
我感動得都想立刻跪下謝恩了。
裴黎卻仍神色淡淡。
目光不緊不慢掃了一圈那些金銀珠寶,呵了一聲,興致缺缺地開口:
「只拿這點東西就想要走薛小玉,未免太沒誠意。」
少爺挑眉:「哦,那您說,還缺什麼?」
見裴黎真要繼續開口。
我忙捂住他的脣:
「哥,夠了,夠了!」
看不出來,裴黎平常一副無慾無求的清高樣,竟然比我還貪財貪心。
裴黎蹙眉摘開我的手,罵道:「沒出息。」
說罷,他冷冷轉頭,指尖虛點了一下那珍貴的南海夜明珠:
「這破爛玩意兒你也稀得要?宮裏鑲夜壺的東西,我看了都犯惡心。」
我簡直欲哭無淚:
「哥,你別裝了,咱家牆皮都掉成什麼慘了……」
少爺臉色逐漸不耐,讓家丁重新蓋上箱子。
「呵,我算看出來了,不是禮不行,你是覺得我謝觀熙人不行。」
裴黎冷笑:「不。」
「是禮不行,人也不行。」
他輕蔑的話音剛落,少爺眉眼霎時泛起戾氣:
「你說什麼?」
裴黎不卑不亢抬起下巴,語氣嘲弄:
「麟州誰人不知謝公子的惡名。」
「囂張跋扈驕奢淫逸,還未娶妻就納了足足十七房小妾,課業荒廢不行,整日無所事事,只會鬥雞走狗——」
「廢物中的廢物。」
裴黎脣角譏笑,字字如淬了毒的冷刀,直往人心窩子裏戳。
少爺後槽牙咬得嘎吱響,氣血翻湧,抬手就把桌掀了。
「你算個什麼東西,還評價上小爺了?」
可憐的小木桌哐噹一聲,當場四仰八叉地裂開。
我心口一震,瑟瑟發抖。
完了,我的榮華富貴。
怕也要跟這桌子一樣四分五裂了。
氣氛僵持不下。
裴黎卻依舊半點不怵。
瞥了眼斷掉的桌腿,冷冷嗤了一聲。
不急不緩地開口,補上最後一刀:
「性子還如此暴戾。」
「薛小玉可瞧不上你這種紈絝。」

-12-
我以爲裴黎只是看不起我。
沒想到,他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
少爺從沒受過這樣大的羞辱。
保不齊等會兒惱羞成怒直接空手撕了我和裴黎。
我內心崩潰無比,頭埋得比鵪鶉還低。
然而,出乎意料。
少爺雖然怒髮衝冠,氣得指尖都在發顫。
但他指着裴黎你你你了半天,卻吐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謝觀熙,似乎,似乎確實不太成器。
少爺臉色紅了又青,青了又白,白了又黑。
最後竟開始詭異地沉默不語,眸光閃爍不定。
我意識到了不對。
少爺……好像要長腦子了。
半晌,思考了許久的少爺突然重新揚起眉眼。
嗓音也冷靜了下來:
「是,我謝觀熙除了有錢有顏,確實沒別的能擺上檯面的本領。」
「但有一點你這瘸子說錯了,而且還是大錯特錯。」
說罷,少爺朝我拋了個含情脈脈的眼神,笑得狂妄得意:
「就算我輕挑庸俗,不務正業,還性情暴戾,是個實打實的混混紈絝。」
「薛小玉也心悅於我。」
「瞧瞧,昨晚她把我嘴都咬破了,可見對我愛得無比深沉。」
「既然我們兩情相悅,大舅哥你又何必百般阻撓?」
「放過我們這對苦命鴛鴦罷!」
看到謝觀熙脣上曖昧的咬痕。
裴黎氣息一瞬不穩,握着我的那隻手猝然收緊,用力到指節泛白。
我都疑心他要把我給捏碎。
下一秒,裴黎蹙眉冷喝:
「荒唐,誰知道你這咬痕是被哪房小妾弄出來的,不清不白,少賴到小玉身上。」
他慍怒的話音剛落,少爺頓時嗤笑出聲:
「哦,大舅哥不信?」
「來,小玉兒,過來再親一口。」
「當面給你哥瞧瞧,你對我有多歡喜。」
少爺坦然自若伸開雙臂,笑眯眯地朝我敞開懷抱。
我被這當衆索吻的舉動臊得有點臉熱。
裴黎仰頭望着我,眸光晦澀複雜,手越牽越緊。
「薛小玉,別理這不知羞恥的登徒子,趕他出去。」

-13-
裴黎不知道我和少爺私相授受的事。
我一直都瞞着他。
第一次留夜值班時,少爺讓我爲他研墨,說他要作畫。
他對着書案認真勾描許久,把我困得眼皮都快睜不開。
我一邊研墨,一邊想着……
估計等會兒我到家時,裴黎都已經睡下了。
也不知道他今日有沒有聽我的話,學着做些繡活補貼家用。
一想到這些,我心裏又開始湧上愧疚。
唉,到底是我這個做娘子的不夠爭氣,連給人穿的衣服都要靠偷靠竊。
破屋藏嬌,實在令美人委屈。
繡活沒做就沒做罷。
萬一再扎傷了他那雙修長如玉的手,我又心疼。
正漫無目的地想裴黎時,突然聽到少爺問我,他畫得如何?
我回過神,正對上少爺期待的眼神。
眼睛亮亮的,像鄰居阿婆家養的小獅子狗。
我硬着頭皮觀摩了一番。
雖然我不懂畫,但也能看出來,少爺的畫絕對算不上什麼文人高雅。
畫得像狗爬。
還不如裴黎隨手拿木棍在地上刻的風鈴花。
但我慣會哄人。
張嘴就來:
「天哪,小玉從沒見過這樣瀟灑風趣的畫,難道少爺真是畫曲星轉世?天賦異稟靈氣十足,依我看,少爺這幅畫能在春風樓拍出千兩高價!」
少爺身軀一震,大受感動。
捧着我的手,淚眼汪汪:
「終於,終於等到我的知音了!」

-14-
「他說,老爺和夫子都不懂他,只有我懂他。」
「我不明白爲何非要逼我畫那些松梅竹鶴。」
「裝模作樣附庸風雅有什麼意思?」
「難道我畫的小貓小狗蹴鞠圖就不好嗎?」
「是小貓小狗不夠可愛嗎?嗯?」
少爺叉着腰指指點點,感嘆自己真是懷才不遇。
然後,他把墨筆塞到我手裏,叫我也畫。
我嚇了一跳,慌忙擺手:
「少爺您折煞小玉了,小玉只是個燒飯的,連筆都不會握呀。」
少爺哼了一聲,毫不在意:
「那又如何,管它怎麼握筆,會下筆不就行了?」
「難道廚娘就比公子差?你只管畫!」
少爺總說些離經叛道的話。
還好他託生成了少爺。
不然,怕不是要去當揭竿造反的土匪。
我一邊偷偷腹誹,一邊硬着頭皮胡亂畫了一番。
腦子裏全是以前娘教過我的那些繡樣。
雙鯉戲珠最後一筆落下,我擦了擦額頭薄汗,抬起眼。
猝不及防對上少爺震驚的臉。
「不是,小玉兒,你真會啊?」
我被他悲憤的眼神看得有點不好意思。
「好像是跟繡花差不多。」
翌日清晨,少爺把我畫的雙鯉戲珠圖交給了他的夫子。
夫子批了個好字。
還是全書院唯一一個好。
可把老爺高興得,開了整整三日的流水席。
不知道爲什麼,我心裏也莫名好高興,好像那席是給我開得一樣。
連加班研墨時都在輕快地哼小曲。
少爺不甘心,繼續埋頭畫他的小貓小狗。
聽到我哼曲,生氣地把筆一撂:
「薛小玉,你不要得意,小爺遲早也能得個好。」
我笑着哄他,甜甜地說:
「在我心裏,少爺已經是最好。」
少爺的耳朵莫名其妙又紅了。
他哼了一聲,側過臉不再看我。
骨節分明的手從旁邊拎起一個玉瓶,推到我面前。
「我爹賞的蘭陵金酒,拿去。」
「誒,這這,小玉怎麼好意思。」
「是你得了那個好字,本來就該你拿。」
「嗯……那好吧……」
我故作矜持地把玉瓶抱到懷裏。
心裏美滋滋的,齜着小虎牙傻樂。
我想,等會回家要跟裴黎好好炫耀一番。
你看,我薛小玉雖然只是個小小廚娘,但畫的畫可比那些公子哥還厲害呢。
許是笑得太過放肆,少爺盯着我的眼神越來越幽怨。
「薛小玉,牙晾在外面不怕着涼?」
我咳了一聲,收起了齜着的牙。
嘿嘿一笑,窩囊地討好:
「美酒佳釀,當然要和少爺共享。」
少爺瞬間喜笑顏開。
「就知道小玉兒不會忘了我,快快,拿杯子來。」
美酒下肚,我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咂了咂嘴。
和少爺一杯一杯地對飲,快活似神仙。
哼哼,我薛小玉不僅會畫畫,還會哄人開心。
哦,還會做飯、繡花、砌牆、種地……
我會的東西那樣多呢。
可爲什麼……
爲什麼裴黎卻總是嫌棄我呢?
我就真的那麼入不了他的眼嗎?
酒喝多了,藏了許久的難過竟如三月青苔般,在心底每一處陰暗潮溼的角落瘋狂攀長。
我有點想落淚。
卻發現少爺比我哭得還厲害。

-15-
他醉倒在桌案上,眼尾紅紅。
眼淚珠子不要命似的成串成串地掉。
少爺啞着嗓子,低聲啜泣:「
「若我娘還在,她纔不會逼我畫什麼松梅竹鶴,她最喜歡我畫的小貓小狗了。」
「所以我就每天都畫,每天都給她燒幾張過去,好叫她不要忘了我。」
少爺生母去世得早,如今的謝家主母是老爺後來娶的續絃。
「可我娘一次都不來夢裏看我。」
「一次都沒有。」
「我不怪她。」
「我知道,肯定是因爲我爹這個混蛋——」
我心頭大震,趕緊捂住少爺的嘴,叫他別再吐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少爺的嘴巴被我捂住,可那雙悲憤哀怨的眼仍在滾落灼燙的淚。
燙得我肉痛心驚。
我小聲哄他,說:「老爺對您很好。」
他卻搖搖頭:
「那纔不叫好。」
「那叫愧疚,叫虛僞。」
主母前些日子終於診出了喜脈。
老爺喜不自勝,可過後卻又沉思着說,這事兒,要先瞞着少爺。
「他擔心我會害她,害他的新兒子。」
「他不知道,我早聽見了。」
「他說我謝觀熙廢了,趁他還正值壯年,得趕緊多要幾個孩子。」
少爺自嘲地笑:
「這三日的流水席,明面上說是爲了我,實際上是我爹爲了哄他懷胎三月的娘子開心。」
「爲她肚子裏那個孩子辦的歡慶宴。」
「他們以爲瞞我瞞得可好了。」
「可我謝觀熙又不是真的傻。」
「區區一個好字,怎麼會讓遠隔百里外的叔伯們都來登門送賀禮?」
「真夠虛僞,真是可笑!」
少爺狠狠地一抹淚,把他今晚畫的好多小貓小狗全投到了炭火裏。
我看着那張小貓小狗抱頭痛哭喊孃親的圖,被火焰一點一點吞噬殆盡。
少爺執起玉瓶,仰頭痛飲。
紅着眼睛,恨恨地道:
「連這蘭陵酒都不是他賞的,是我自己從他櫃裏偷來的。」
這三天,麟州所有人都在感嘆謝家老爺可真夠寵他這個玩世不恭的兒子。
來參宴的叔伯姑姨們也對少爺笑着感嘆:
「瞧瞧,你得了一次好,你爹就鬧着要我們來送禮慶祝了,以後要是中舉當了狀元,你爹不得樂得散盡千金辦宴席?可要繼續努力,別辜負他的期望呀!」
少爺聽了這些明褒暗諷的話,只冷冷看了他們一眼。
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嘖,這孩子,脾氣竟還這樣無禮,真是隨他那個沒規矩的親孃了。」
「唉,聽說學問也差得很,果然是廢了,還好老謝高瞻遠矚……」
「來來,再送謝兄兩瓶妙酒,蘭陵產的,可有勁兒了,保準謝兄以後三年再抱倆!」
……
怪不得少爺這幾天一直悶悶不樂。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少爺。
我也不能說什麼。
只好默默地幫他擦去眼淚。
少爺哭夠了,靠在我肩頭。
他啞着嗓子,輕聲問我:
「小玉兒,你又爲什麼哭呢?」
「是錢不夠花嗎?」
「我的銀子,你只管去拿……」
少爺不要錢,少爺要很多很多的愛。
我跟他還不太一樣。
我要錢,也要愛。
我惆悵地嘆了口氣。
也拿起那玉瓶,想學少爺痛飲消愁。
卻發現瓶子裏已經空了。
只好淺淺舔了舔瓶口殘餘的一圈酒。
悵然坦白:
「我喜歡的人,好像不喜歡我。」
「他心裏似乎藏了很多故事,可從不願跟我講。」
「他漂亮,金貴,是我見過世上最最好看的人了。」
「我在他面前,總是卑微地抬不起頭。」
「所以我對他百依百順,用盡手段對他獻寶討他歡心,只希望讓他能瞧得起我,不要將我拋棄。」
「哪怕,只是多對我笑一笑。」
「我就很滿足了。」
我越說越難過。
越說越低落。
少爺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心疼。
「我竟不知,讓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
他輕輕擦去我的淚。
然後低下頭,親了一下我的嘴脣。
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
少爺捧着我的臉,溫柔而認真:
「小玉兒,不難過,我也喜歡你。」
「很早就喜歡了。」
我呆怔地望着他。
那雙蘊了淚的含情眼眸,此刻燎動着灼熱的燭光。
也搖曳着幾分決絕的瘋狂。
少爺說:
「小玉兒,你喜歡我,就帶我私奔,好不好?」

-16-
煙火。
喘息。
心跳。
奔逃。
我在黏稠夜色中倉皇無措地奔逃。
跌跌撞撞的身影,時而被謝府燃放的煙火照亮。
那煙火盛大,糜麗,滾燙。
駭得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回了家。
俯在水缸旁,大口喘着氣,不斷捧起冷水狠狠拍在臉上。
我雙手用力摁住心口,試圖平復洶湧翻騰的心跳。
少爺吻了我。
少爺說喜歡我。
少爺要我帶他私奔。
少爺到底是醉了,還是瘋了?
還是那蘭陵金酒裏有不正經的糊塗藥?
我不知道。
只覺得心口像有團火在橫衝直撞地燒。
燒得我腦子一團漿糊。
我決定去問裴黎。
我想,他比我聰明那麼多,一定能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
小屋燈火通明,裴黎是還沒睡。
我深深呼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裴黎的規矩很多,連開門的聲音大了都會生氣,會嫌我行爲粗鄙。
燭影晃動,我輕手輕腳地鑽進屋子。
看到裴黎坐在桌前,正垂眼寫着什麼東西,神情專注。
桌上還有個繡了一半的荷包。
是我早上留給他的繡活任務,我說我繡一大半,他有樣學樣繡另一小半就好。
如今看那荷包位置沒變,應該也是一針未動。
我悶頭走過去,拿了那荷包,坐到裴黎身旁的小凳子上。
低頭盯着鞋尖,躊躇開口:
「夫君,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我不想聽。」
裴黎毫不猶豫地打斷。
嗓音冷淡,沒有抬頭,繼續寫他的東西。
我哽住,堵了一喉嚨的話說不出去。
手裏的荷包被煩躁地揪緊。
就算泥人也有三分脾氣。
我忍不住小聲抱怨:
「你不做繡活補貼家用也就罷了,現在連話都不願意聽我講,這日子到底還能不能過了?」
我越想越委屈,心頭那股無名火越燒越旺。
剛要起身拍桌,卻猝不及防對上裴黎寒潭般幽冷的眼睛。
氣焰瞬間消下去三分。
裴黎冷臉時,比衙門裏拍驚堂木的官老爺還有壓迫感。
他收起紙筆,淡漠地瞥我一眼:
「我不想知道你今天又幹了什麼蠢事,不想聽你埋怨哪個惡嬤嬤又佔了你便宜,不想再看你一臉蠢相地問我這裏那裏該怎麼辦。」
「這些無聊的雞毛蒜皮我聽夠了也聽煩了。」
「難道你就沒有自己的主見嗎?什麼都要聽我的嗎?」
「薛小玉,太沒腦子的人,真的會令人生厭。」
說罷,裴黎吹滅燭火,懶得再看我一眼。
我獨自愣在木桌前。
抱着破荷包,一動不動,想了一整夜。
除了裴黎,還從沒人說過我薛小玉沒主見。
我七歲被賣到謝家,做事勤懇,爲人機靈。
別的小丫鬟叫我一起去打花牌鬥蛐蛐,我從來不去。
擠時間給人打絡子繡鞋墊賺外快,省喫儉用地攢錢。ẗū́⁸
十一歲就成功給自己贖身解了奴籍,十五歲便全款拿下現在這個小破屋。
連惡嬤嬤都常感嘆我小小年紀怎麼比她這老油子還精明。
怎麼在裴黎這裏,我就成了沒腦子沒主見?
他從不主動跟我聊天,我又想和他多說些話,才總纏着他問東問西找話題。
結果沒討着好,反倒惹了人厭煩。
唉。
既然他不願聽,那我也不再說了。
跟少爺的事,我自有主見。

-17-
翌日清晨,我老遠就瞧見少爺的小廝文禮揣着雙手等在竈房前。
一看見我,像看見什麼救星似的,眼睛猛然一亮。
急吼吼地迎了上來:
「小玉姐姐,快別燒火了,少爺不知怎的,一大早就鬧着要懸樑自盡,誰勸都不肯下來,你趕緊去瞧瞧吧!」
懸,懸樑自盡?!
我被文禮火急火燎地拽走,一臉茫然。
看到站在桌案上拼命把白綾吊在頸上的少爺,霎時兩眼一黑。
打了一清早的腹稿瞬間忘得一乾二淨。
老天娘誒,我還沒羞憤自盡呢,少爺竟然先活不下去了。
十七位千嬌百媚的姨娘圍在前面哭哭啼啼,一聲聲少爺少爺喊得我腦殼發暈。
文禮拉着我擠到最前面,撲通一聲跪下,仰天悲泣:
「少爺!小玉姐姐來了!您快下來吧!」
少爺上吊的動作頓了一下。
但他沒有轉頭,墨髮傾散,握着白綾的手還倔強地不肯鬆開。
嗓音虛弱沙啞:
「誰來也不行,我意已決。」
「你們不必再勸。」
「我們,來世再見。」
底下又是一陣哀嚎悲啼。
我生無可戀地捂着耳朵。
抬手輕輕拉住眼前人的衣襟,深深嘆了口氣。
「少爺,動靜再大些,等會兒老爺都要來看熱鬧了。」
「來就來!」
少爺憤恨道:
「反正他巴不得我這個禍害早早死了清淨,我這就如了他的願——誒,薛小玉,你你你幹什麼!」
少爺恨恨的嗓音忽然變得驚慌失措。
猝不及防被爬上桌案的我抱住了腰肢。
他身軀一緊。
像個被登徒子非禮的小媳婦,臉霎時氣得紅了一片。
「薛小玉,你,你趕緊給我撒手。」
我不聽。
抱着他,苦口婆心地勸道:
「少爺,您要再鬧,我可就直接扛您下來了。」
別的不說,我薛小玉有的是勁兒。
現在還每天扛裴黎,把力氣練得更大了。
少爺憋紅了臉,發現怎麼推也推不開我,更加氣急敗壞。
他索性不再掙扎。
垂下的眼睫輕顫,嗓音沙啞委屈地說:
「你現在倒抱得緊了,怎麼昨兒個跑得比兔子還快。」
「就那樣沒良心地把我一個人丟在房裏,你知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崩潰?真是太令人心寒!」
聽少爺憤憤提起昨晚的事,我臉也紅了。
心虛地瞟了眼周圍。
發現房裏竟然只剩我和少爺兩個人了。
那羣小廝和抹眼淚的鶯鶯燕燕,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溜得一乾二淨。
少爺幽怨地盯着我,像在盯着什麼始亂終棄的負心漢。
把我看得更加心虛。
嚥了咽口水,裝傻充愣:
「您在說什麼呢,昨夜……昨夜實在醉得厲害,都忘了做過些什麼……」
這是我的第一個策略。
咬死了不承認和少爺親過嘴。
想到昨夜的糜麗畫面,我臉熱到不行,垂着頭不敢抬眼看他。
半晌,聽到頭頂傳來少爺的低聲冷笑。
「撒謊。」
他咬牙切齒,逼我抬頭和他對視:
「薛小玉,你敢不敢對天發誓。」
「若你說一句假話,這輩子再掙不到一文錢!」
我瞬間瞪大眼睛,繃緊了嘴巴。
這誓也太毒了!
第一策略失敗。
我不敢再繼續說瞎話。
咬咬牙,正準備上第二策略,和他真誠坦白時。
緊緊盯着我的少爺卻突然鬆開了捏住我臉的手。
垂下眼睫,呵了一聲。
落寞自嘲:
「罷了,既然你不願承認,我又何必逼你,自討沒趣。」
「我怎麼就偏偏喜歡上你這膽小如鼠的慫包。」
「只不過提了幾句私奔,就能把你嚇到裝聾作啞不敢動彈。」
「若以後讓你和我殉情,你豈不是要捲了包袱連夜逃跑?」
還殉情??
看到我眸中更加震驚。
少爺一臉果然如此的陰鬱表情。
他輕輕推開我,搖搖晃晃踱下桌案。
神色懨懨地靠到榻上,長長地嘆了一聲:
「罷了,罷了。」
「我也不指望你這慫包帶我私奔了。」
「……就這樣吧。」
說罷,他頹喪地閉上了眼睛,周身縈繞着心如死灰的氣息。
我一邊將白綾收了疊好,一邊悄悄瞟着少爺的臉色。
想問他,就這樣,是什麼樣?
還是像之前一樣,每晚陪他畫畫聊天鬥蛐蛐看話本嗎?
猶豫半晌,少爺睜開眼睛,見我還站在原地。
忍不住幽幽地開口:
「木頭,你還傻站那兒做什麼,還不趕緊過來哄我。」
我愣愣地哦了一聲,忙湊過去。
訕訕地笑:
「少爺,不生氣了,小玉今天給您繡小狗手帕好不好?」
少爺側過頭,低聲說:「不要。」
「那繡小貓?」
少爺還說不要。
「那……」
少爺煩了。
我猝不及防被他拽到懷裏。
臉頰貼上少爺溫熱的胸膛,我呼吸一滯,身子瞬間僵硬無措。
少爺低下頭,委屈巴巴地盯着我:
「你這木頭,我都不提私奔,也不提殉情了,你還怕什麼?」
「只要在我耳邊說幾句好聽的,我不就開心了?」
少爺想聽什麼?
我知道。
他要聽我說喜歡。
最喜歡。
心亂如麻。
我攥緊少爺的衣襟,咬咬牙,終於作出了決定。
仰頭湊到他耳邊,小聲開口:
「少爺,這個,得加錢。」

-18-
事到如今,我只能將錯就錯。
少爺誤會了我喜歡的人是他。
於是吻了我,抱了我,又哭着讓我帶他私奔。
如今若是告訴少爺真相,憑他睚眥必報還易燃易炸的烈性子,絕對要惱羞成怒,不知道會做出什麼瘋事。
偷偷僱人滅了我的口也很有可能——
嘶。
不敢細想。
所以,膽小精明的薛小玉果斷決定,將錯就錯。
讓少爺給我很多很多的錢。
我滿足少爺很多很多的愛。
這樣,既保住了性命,又能賺到高薪的外快。
是目前最完美的權宜之計。
晚上我揣着銀子從少爺房裏出來的時候,嘴都要被啃腫了。
文禮一邊給我遞燈籠,一邊笑嘻嘻地問:
「小玉姐姐,你是不是要當姨娘啦?」
我趕緊擺擺手:
「誒,可別亂說,我哪有這富貴命。」
雖然少爺說喜歡我。
但他喜歡的人可不止我一個。
他還喜歡柳姨娘的舞,趙姨娘的歌,潘姨娘的戲……
我想,也許少爺是喫膩了風情萬種的嬌媚美人,想換換口味,才把目光看向了我。
他對我只是一時新鮮。
等過些日子,少爺應該也就膩了。
正好,我與謝家籤的工契只剩最後兩個月。
到那時,我就順勢辭工,帶着裴黎遠走高飛,去江南,拿撈到的錢開個小餐館。
我做菜跑堂,裴黎數錢算賬。
就這樣,安安穩穩度過餘生。
我把未來算得明明白白,正提了燈籠往外走,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轉過頭,看到少爺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垂眼向我招了招手。
我乖乖地跑了回去。
少爺不知爲何笑了一聲。
我疑惑地歪了歪頭。
他讓我閉上眼睛。
我以爲少爺又要親我嘴巴。
於是聽話地閉上眼睛,仰起頭。
小聲嘀咕:
「少爺,輕點,嘴巴痛。」
話音未落。
脖頸上忽然墜了個又熱又重的東西。
是一塊暖玉。
被昏黃的燈籠照得更加細膩溫潤。
光澤流轉。
我認出來,這是少爺從小貼身佩戴的寶貝。
如今卻被系在了我頸間。
少爺指尖勾着玉上的紅繩,微微用力,將怔愣的我拉得更近。
他俯下身子,溫熱的呼吸打在我耳廓上。
近乎柔情地低語呢喃:
「薛小玉,以後每天都戴着它,用你的皮肉日日夜夜暖着它,若敢讓我摸到它涼了一分,我就……」
就,就讓我也涼了?
少爺意味深長地睨着我,沒繼續往下說。
我卻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得打了個寒顫。
他笑了,然後慢條斯理地將帶着餘溫的玉埋進我衣襟下。
「慫包,怕什麼。」
「總不可能是拿你的血來暖它吧。」
「快回家罷,不然等會兒天色更晚,你家裏的哥哥該擔心了。」
少爺笑眯眯地又親了親我,蜻蜓點水。
直到走回小屋門前,我腦子都還是恍惚的。
胸口的玉好像比那剛烤好的山芋還燙。
這東西是無價之寶。
壓得我心裏那杆精明秤都失了調。
我有點算不清,該用多重的愛,去還少爺的債了。

-19-
我揣着沉沉心事回了家。
裴黎仍對着燭火寫東西,荷包還是一針未動。
我拿過來,坐在小凳子上,安安靜靜地繡。
不嘀咕,不埋怨,始終一言不發。
心事越多,繡得越起勁。
專注到甚至都沒聽見裴黎喚我的名字。
「薛小玉。」
第二遍了。
我愣愣抬起頭。
見裴黎正向我伸開雙臂,神色淡淡,說:
「抱我起來。」
「起來做什麼?」
我腦子還有點亂。
裴黎似是覺得奇怪,又看了我一眼,微微蹙眉:
「你到底發了什麼癔症?魂不守舍的,回來一句話也不講。」
「現在連我沐浴的時辰都忘了?」
我恍然回神,忙放下荷包去抱他。
給裴黎沐浴是個大工程。
爐子裏已提前滾了熱水,他只着裏衣,被我抱進熱氣氤氳的浴桶。
裴黎雖然清瘦,但身量修長。
若能站起來,大概和少爺差不多高。
他坐進浴桶時,忍不住抿脣發出一聲悶哼,傷了的雙腿微微蜷起。
應當還是痛的。
裴黎背對我,在水裏脫了裏衣,輕輕撩開束髮的帶子。
長髮便如墨般泄開,落到我的手心。
他微微側頭,揚起下巴,淡聲吩咐:
「輕些梳,你每次都拽得我頭痛。」
我想,裴黎在被賣進窯子前,應當也是哪家的清貴公子。
一副習慣了被人伺候的嬌貴樣子。
讓我無比好奇他的曾經。
可惜,他從不願跟我講他的故事。
怎麼落難的,怎麼斷了雙腿的,怎麼被賣進窯子的……
裴黎向來緘口不言。
我也就識趣地不再問。
我想,沒關係,我會慢慢等到裴黎自願卸下心防的。
而且我娘以前說過,再冷的人,努力多捂捂也就熱了。
正好,我薛小玉有的是耐心和力氣。
額角起了薄汗,我把兩側擾人的鬢髮挽到耳後。
繼續專注地爲裴黎絞乾髮絲,動作輕柔。
——那要是有人天生就熱呢?
突如其來,毫無徵兆。
一雙搖曳着煙火的含情笑眼赫然在腦海浮現。
我一瞬失神。
手下動作沒注意重了一分。
裴黎霎時嘶了一聲,抿脣看來,眸色責怪。
卻沒和以前一樣說些責怪的話。
而是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半晌。
沉聲開口:
「薛小玉,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沒有。」
我矢口否認。
忙垂下眼,默默地繼續手上動作。
裴黎呵了一聲,一手扶在桶沿,一手忽然抬起。
蔥玉般的指尖點了點我眉心。
「薛小玉,你知不知道,你心虛的時候特別明顯。」
「耳朵紅的,眼神飄的,呼吸亂的,就算被看穿了,嘴還是硬的……」
沾了水意的指尖不緊不慢地向下滑。
若有似無的香氣鑽進鼻尖。
我腦子又開始發昏,呆呆地望着他。
水霧繚繞,襯得眼前冰肌玉骨的美人更加清冷出塵,恍若天上仙人。
仙人的手從我眉心滑到脣峯,突然頓住。
散漫的眼神驟然沉了下去。
「嘴怎麼那麼紅腫?」
「哪個惡嬤嬤掌你嘴了?是不是?」

-20-
裴黎捏住我的下巴,眯起眼睛,冷聲質問。
我回過神,呼吸繃緊,額角的汗更多了。
「不是的,夫君。」
我低聲解釋:
「是晚上喫烤山芋的時候燙到了。」
這話倒也不假。
晚上確實在少爺房裏喫燙嘴的烤山芋了。
裴黎晦暗的目光在我異常紅潤的嘴脣上停了一會。
突然轉過頭,不再看我,也不再說話。
我抿了抿脣,低下頭繼續給裴黎梳髮。
可木梳還沒梳完一下。
裴黎忽然出聲打破了沉默。
嗓音低啞:
「別梳了,出去。」
「啊?」
又弄疼他了?
可我也沒使勁啊。
我委屈地起身,不明白裴黎怎麼又生氣了。
他卻仍閉着眼,眉頭煩躁地蹙起,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樣子。
我心情低落地坐到屋外繡荷包。
裴黎這次洗了特別久。
直到把荷包全繡完了,才聽到他喚我的名字。
水霧已經散盡,裴黎垂眸倚在浴桶中。
見我進來,倦懶地撩起眼皮。
許是泡了太久的緣故,他的眼尾耳廓都泛着昳麗的紅。
直勾勾看過來時,倒不像仙人,像攝人心魄的妖精了。
原本我還有些怨氣,但看到這張妖冶絕俗的臉,瞬間就把心裏那點不愉快拋到了九霄雲外。
夫君實在貌美,脾氣壞些又如何?
溫香軟玉入懷,我閉着眼睛,心緒飄然。
等我也梳洗完,裴黎已經在榻上安靜躺着了。
只是他仍背對着我,還在榻中間放了條枕頭。
我頓了一下,先是照常把牀頭擺着的喜娃擦拭一番,才磨磨嘰嘰地爬上榻去。
夜深人靜,冷清的小屋只剩兩人安靜的呼吸。
直到我悄悄伸手想把那枕頭挪走。
裴黎兀地拍開我的手,打破了寂靜。
他沒有轉頭,嗓音冷淡警告:
「薛小玉,以後不許靠我太近。」
「爲什麼?」
「因爲你太笨了。」
「笨又不會傳染……」
我落寞地縮進被子另一邊,將自己蜷成了蝦米。
月光透過窗子,落到眼皮上,很涼。
像裴黎一樣。
心底積壓的難過,忽然在此刻洶湧漲潮。
「裴黎,你可不可以不要對我那麼兇啊?」
我悶聲開口,將委屈傾瀉而出:
「雖然我很喜歡你,覺得怎麼對你好都不夠,但你總是嫌我笨嫌我煩的,我也會很委屈難過。」
「而且我明明一點也不笨。」
「我替少爺畫的畫得了全書院唯一一個好。」
「惡嬤嬤從沒佔到過我的便宜。」
「陪姨娘們一起打花牌,我也懂得故意喂牌哄她們開心。」
「我也很有主見。」
我的話好像真的很多,明明裴黎已經許久不回應,我仍要固執地繼續說。
「我打算兩個月後,不和謝家續工了。」
「到時把這個小破屋賣掉,我帶你去江南,開個小餐館。」
「主菜招牌就做我最拿手的丁香餛飩,肯定會有很多人喜歡,你只管坐着數錢就好啦。」
「聽別人都說江南好,水好,天也好,冬天比麟州暖和多了,都不下雪……」
「誒,夫君,你有沒有去過江南啊?」
我垂着眼,輕聲地問。
可過了很久很久,仍舊無人回應。
裴黎不知道是睡着了。
還是根本懶得理我。
寂靜的小屋裏,只有寒風颳過紙窗的簌簌輕響。
讓我恍惚地,以爲自己回到了過去。
回到了那些,一個人對着陶瓷娃娃自言自語的冬夜。
真冷啊。
我默不作聲蹭掉眼尾的淚,不再開口,將身子蜷得更緊。
用力捂着胸口那塊暖玉,不想讓它也變涼。
心中那杆精明秤忽然又偏了一分。
如果帶裴黎去四季如春的江南,也改變不了他的冷嗎?
還要繼續等嗎?
真的要和這樣冰冷的神像度過餘生嗎?
我忽然覺得有些累了。
於是我想,再等兩個月吧,就最後兩個月。
我這人心腸很軟的。
只要裴黎對我笑一笑,主動抱一抱我,誇我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就繼續跟他過日子。
如果仍舊沒有。
那麼,就算他再好看,我也不要他了。

-21-
原本,我是這麼想的。
只是,我沒想到原來裴黎只把我當妹妹。
也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個多月,我竟然要做少爺的小妾了。
世事無常。
到底是和江南水鄉無緣。
我感慨地嘆了口氣。
望了一眼笑眯眯向我張開懷抱的少爺,腳下卻沒動。
我想了想,輕輕蹲下身,仰頭看着緊緊抓着我手的裴黎。
坦白:
「少爺的嘴巴確實是我昨晚咬的。」
「我與他……是兩情相悅。」
「我決意嫁他。」
這番話說出口,我呼出一口氣,竟感到如釋重負。
雖然少爺是燙火爐子。
我小心翼翼地捧他在懷裏,生怕他易燃易炸。
後來卻也時常會想,若是每年冬天都有這黏人的火爐子暖榻。
好像……也不錯嘛。
外頭的風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細碎的晨光落進小屋。
將人的心底也照得溫暖敞亮。
我彎起眼角。
裴黎的眼底卻忽地起了陰晦潮溼的霧。
他怔怔注視着我。
臉色蒼白,沒了往常睥睨衆生的冷淡孤傲。
只剩微微恍惚的茫然:
「你心悅他?」
「那……我呢?」
我第一次從裴黎臉上見到這樣惘然的神情。
心裏泛起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
「你是我哥哥,我自然不會把你拋下。」
「我進門之後,會僱幾個做事細緻的人來照顧你的,放心罷。」
見裴黎仍舊沉默不語,我頓了頓,緩緩開口:
「而且,我必須得澄清一下。」
說着,我轉頭向少爺看去。
他抱臂倚門,抿着嘴脣和我對視。
眸色不滿,似乎是等得不開心了。
我忍不住彎了彎眼角,回過頭,繼續對裴黎說:
「雖然少爺貪玩愛鬧,但其實脾氣很好,不但對我好,對下人們也好。」
「大家都特樂意去少爺院裏做事,拿的錢多,還能喫好喝好。」
在外面等候的家丁小廝聽到我的話,都認同地點着頭。
「所以在我看來,少爺是個頂頂好的公子,一點也不差。」
「能嫁給少爺,跟着他玩樂享福,小玉特別特別歡喜。」
我這話說得真心實在,少爺聽得感動不已,裴黎還沒作出反應。
少爺已經大步走來,一把將我摟住了抱起來。
我驚呼一聲,天旋地轉,身上披着的大氅猝不及防滑落。
少爺卻不管不顧,跟搶媳婦的土匪似的。
眉開眼笑地扛着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文禮,奏樂!」
「好嘞少爺!」
文禮朝我擠了擠眼睛,掏出嗩吶就開始吹。
百鳥朝鳳,喜氣洋洋。
我捂住發燙的臉,趴在少爺肩上,只敢從指縫中瞧人。
這一瞧,可不得了。
我猛然怔住。
竟看到裴黎突然咳出了一口血。
血瞬間浸紅了地上的陶瓷碎片,他卻毫不在意似的。
用那雙清凌凌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着我,眸中蘊着晦澀不明的情緒。
「薛小玉。」
就像初見的那天,他仰着頭,輕聲喚我的名字。
裴黎深深望着我,突然扯開嘴角,笑得譏諷:
「你果真是……糊塗至極。」
我愣住,裴黎卻已經閉上眼睛,腦袋無力地歪倒在輪椅上。
家丁驚慌無措,文禮的嗩吶也被嚇得變了調。
衆人亂作一團。
少爺傻了:
「不是,大舅哥,你別現在死啊!」
「來人來人,將他抬走送醫!」
「快——」

-22-
裴黎吐血昏迷。
謝府大夫診過脈,沉思半晌,緩緩開口:
「此人脈象促快,應是常常失眠心悸,憂思過度,氣血兩虛,寒氣入體,氣急攻心……」
少爺在一旁煩躁踱步,一抬手,止住大夫唸經似的話頭。
只問最關鍵的:
「最近會死嗎?」
「那倒不會。」
大夫頓了一下,答:
「只需喝些補藥,好生休養一段時日,放寬心態,慢慢補回氣血即可。」
大夫話音剛落,我和少爺同時鬆了一口氣。
少爺停了步子,大咧咧掀袍坐到桌旁。
翹着腿,慢悠悠地品了口熱茶。
嘖嘖稱歎:
「嗐,你說你哥氣性怎麼比我還大呢?」
「思想比我老子還迂腐,上頭了直接氣吐血,嘖嘖,真嚇人。」
「他要是真被當場氣死了,小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欺男霸女的惡名了!」
屋裏點着安神的薰香。
少爺悠哉地喝了幾口熱茶壓驚,卻發現我久久沒有說話。
困惑地抬眼:「小玉兒?」
看到我的表情,他一怔,隨即放下茶盞,將我牽到身邊。
歪頭,輕輕捏我的臉:
「你怎麼了,失魂落魄的,大夫不是說你哥沒事嗎——」
我咬着嘴脣,心底酸脹。
腦子裏全是裴黎那個嘲諷的笑。
「不是,我只是覺得有點……難過。」
我低頭埋進少爺懷裏,悶聲委屈:
「我哥……我哥總瞧不起我,好像我做什麼事情在他眼裏都是錯的,笨的,低人一等的。」
「我不明白爲什麼,難道,我真的就那麼差勁?」
少爺靜靜聽着,溫熱的手順着我的脊背,輕拍安撫。
溫柔的吻落在我鬢間。
少爺心疼地望着我的眼睛,輕嘆一聲:
「小玉兒,你一點也不差勁,是你哥太笨。」
「他太固執了,固執地以自己的標準審度旁人,達不到他的預期,便要失望生氣,但又無力改變局面,所以只能拿冰冷尖銳的言辭去刺傷別人——」
「這樣的人,活得太累,也太蠢。」
「你呀,千萬不能因爲達不到他的標準就質疑自己,那樣就被套牢鎖住了。」
「他瞧不起你,也瞧不起我,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影響我繼續親你抱你寵你了嗎?沒有。」
「而且你看——」
少爺嘲弄地瞥了一眼榻上昏迷的裴黎。
語氣幸災樂禍:
「你不在意,他不但傷不了你,反倒把自己氣到吐血,哈。」
「這纔是真正的蠢貨。」
少爺親了親我的脣角,笑着眯起桃花眼。
「明白了嗎,小玉兒,別再難過啦。」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抱着暖乎乎的少爺,安心地在他懷裏閉上眼睛。
誰說少爺紈絝的,我看少爺纔是真正的智者。
我想,這次確實是裴黎錯了,而且他還是大錯特錯。
少爺很好。
好到讓我心甘情願走進囚籠,成爲一隻被他豢養的貓。
即使只是隨意給的寵愛,也足以讓我甘之如飴。
溫暖就好。

-23-
裴黎還沒醒,我和少爺坐在桌旁,圍爐烤山芋。
少爺摟着我,一邊往爐上放紅柿、桂圓。
一邊淡聲吩咐旁邊侍候的文禮:
「藥抓最貴的,給我大舅哥好好補補,別叫他等會兒看見我和小玉兒恩愛甜蜜,又被氣得半死不活。」
「最近呢就讓他住這院兒裏休養,差兩個人來侍候,小玉兒的院子還沒置辦妥帖,晚上先住我房裏。」
少爺花錢闊氣,而且從來不用通知管賬的主母。
因爲少爺的錢,都是他的生母沈瀾因留給他的。
曾經的麟州首富,姓沈,不姓謝。
文禮點頭答應,正要往外走,卻又猛然想起什麼似的。
遲疑轉頭,猶猶豫豫地看過來:
「對了少爺,十三房剛剛喚您過去,模樣很急……」
少爺詫異挑眉:
「怎麼的?」
「柳嫣頭暈噁心,那大夫沒給診好?」
「總叫我做什麼?」
原來大夫診完裴黎的脈,並沒走,而是去了十三房的柳姨娘那。
她近日胃口不好,總犯惡心,這事兒我也知道。
竈房常要給她做些開胃的酸食果湯。
文禮欲言又止:
「誒,說是天大的急事,叫您趕緊過去呢。」
少爺嘖了一聲。
不情不願地放下手裏的東西,起身:
「我倒看看什麼事比天還大了。」
少爺走了。
我繼續默默翻着山芋。
剛轉過一會兒,腦袋卻忽然被拍了拍。
少爺去而復返。
他蹲下身,漂亮的桃花眼盯着我,認真囑咐:
「小玉兒,看好這山芋,不許叫它糊了,也不許一個人偷偷地喫。」
「必須等我回來一起,少一個桂圓,我都拿你是問,聽到了嗎?」
我乖乖點頭,少爺滿意地笑了。
他親了親我額頭,頓了一下,轉身離去。
可等到山芋烤到都快焦了,少爺也沒回來。
我只好先把烤爐上的東西一個一個挑出來,呼着氣放到油紙盤上。
忽然聽到外面有丫鬟小廝路過。
她們興高采烈地跑着,喊着,說:
「十三房的奶奶有喜,少爺高興得在那邊撒錢花呢,我們快去撿,聽說有人還搶到銀錠了呢!」
一顆桂圓猝然從油紙裏咕嚕滾落。
我恍然回過神,忙追着去撿。
桂圓滾到了榻底,我爬下身,艱難地把它掏出來。
唉,又不是少爺撒的銀錠,怎麼還要這麼費勁扒拉。
我嘆了口氣,準備起身把那桂圓洗淨擦乾,安穩放回油紙裏。
頭頂卻忽然被人摸了摸。
我心頭一動,下意識笑着抬起臉。
對上的卻是裴黎平靜淡漠的眼。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醒的,也不知道醒了多久。
眸色一片清明,輕輕拍了拍我腦袋。
「薛小玉,起來,坐到我旁邊。」
已是傍晚黃昏。
裴黎倚在榻上,臉色蒼白透明,眉目如水墨般淺淡。
他垂眸,疲憊地看了我許久。
似是想通了什麼,突然抬手將我髮間的灰塵拂去。
面上仍舊無波無瀾。
「薛小玉,我仍覺得你蠢。」
他看着我,緩緩開口:
「可是後來想想,又只覺得可憐。」
「你被困在麟州這小地方許久,見過最好的東西,應當也就只有這金子做的謝家大院。」
「所以你做出了你認爲最好的那個選擇,嫁給這金院子裏最金尊玉貴的少爺,做他的第十八房小妾……呵。」
「不是我的標準太高,是你的眼界太低了,薛小玉。」
裴黎說得平靜,緩慢。
他低眉望向我,眼神帶着顯而易見的憐憫:
「若你往天地間走一走看一看,就會意識到你現在的決定有多可悲。」
「有錢的少爺公子那樣多,你偏偏選了最差勁的那一類。」
「他對你說過的甜言蜜語,會一字不變地再說給別的許多人。」
「選了這樣的男人,你就只能孤獨地等待,等他偶爾的寵幸,跟我母……母親一樣,無盡地等待。」
「直到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後,永遠枯萎在金絲籠裏。」
「可悲可憐。」
「你不該選他。」

-24-
裴黎這番艱澀的話,實在是他肺腑之言。
我洗過手,低頭扣着桂圓,卻沒有說話。
半晌,發出一聲輕笑。
我抬眼看他:
「裴黎,我一直想對你說,你真的很高傲。」
是一種刻在骨子裏的矜貴傲氣。
就算瘸了腿,他也不會忘記挺直脊背,高高地昂起頭顱。
居高臨下,睥睨衆生。
我把剝好的桂圓攤在掌心油紙裏,遞到裴黎面前。
他下意識蹙眉避開。
意料之中。
我笑着收回,塞進自己嘴裏。
很甜。
我認真地嚼着桂圓,致以最高敬意,把它吮得一乾二淨。
滿足地眯起眼睛,看向裴黎:
「你嫌它掉在地上了,對吧?就算它被剝得乾乾淨淨,你也會嫌棄不喫,所以,你和我實在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裏流落來的少爺公子,見多識廣,我看重的一切你都那麼不屑一顧。」
「因爲你見過天地廣闊,所以你信誓旦旦地說天地間有更好的選擇……我相信你,裴黎,也許是有所謂的更好。」
「但你知道我這類人是怎麼想的嗎?」
「我想,既然我看不見也遇不到這些選擇,那便是與我無緣。」
「我只在乎當下。」
「我不會因爲沒有得到這些與我無緣的事情,而悲傷哀怨。」
「我不會後悔我的任何一個選擇,就像我不後悔買了你,自然也不會後悔嫁給少爺。」
「對我來說,能牢牢抓住當下擁有的一切,便是上上籤。」
「若是想得太多,會生病的。」
「所以,你病了,裴黎。」
「憂思過度。」
「大夫說,要讓你放寬心態,好生修養。」
我走回桌案,重新剝了一顆桂圓放在手心。
轉頭,靜靜望着裴黎:
「別想什麼天地了,你現在需要的,只是一顆美味的熱桂圓。」

-25-
少爺遲遲不回,東西涼了可惜,再烤又會糊會幹。
於是,我把裴黎抱到輪椅上,叫他圍在爐邊一起慢慢喫。
等少爺回來了,我再給他烤新的。
喝過茶,喫了些熱食,裴黎蒼白的臉慢慢回了些血色。
他慢條斯理地小口吃着烤山芋。
我在一旁看得嘖嘖稱歎。
竟然有人喫山芋都能喫出風雅範。
黃昏漸隱,府裏的燈籠逐漸一個個亮起。
我咬着柿餅,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又開始下小雪了。
麟州的冬天就是如此,風大雪多,萬里晴朗的日子總是很少。
我收回視線,正打算再拿個熱柿餅時。
許久不言的裴黎冷不丁開了口:
「你到底喜歡他什麼?」
我頓住,糾結地蹙起眉。
這問題突兀得我有點措手不及。
我想,首先是因爲,少爺的懷抱很溫暖。
還有……
他哭得很好看。
欲語還休,楚楚可憐。
讓我總想親親他朦朧的淚眼。
哦,還因爲少爺畫的小貓小狗很可愛。
有天Ṫŭ₌,我不小心在研墨時睡着了。
少爺卻沒有叫醒我,等我睜開眼時,身上蓋着毛毯。
他不知所蹤,只留下幾張畫紙,畫着我睡着時的憨態。
活靈活現,還在旁邊畫了一隻抱着元寶的小狗輕輕舔我的臉。
我一時心底軟軟,覺得這可比我的雙鯉戲珠有意思多了。
原來少爺真的是天賦異稟懷才不遇,我竟也有些嫉妒他的才華了。
還有……
細細一想,喜歡少爺竟有很多很多理由。
我認真思考着要從哪裏開始說。
裴黎卻忽然別過臉,嗓音輕淡:
「薛小玉,你應該毫不猶豫地告訴我,你只喜歡他的錢。」
「這樣,你現在苦苦等待的樣子,纔不會顯得那麼可憐。」
可憐?
還好吧。
有喫有喝有人聊天,哪裏可憐?
我覺得是裴黎又以己度人了。
其實我沒他想象中那麼脆弱。
我只是有一點點想少爺。
只有一點點。
靜了半晌,裴黎又轉過頭看着我,眸色低垂。
像是有些不自在地輕聲開口:
「那你當初……喜歡我什麼?」
這次我答得毫不猶豫了:「好看。」
沒了。
「……沒有其他的了?」
裴黎又蹙起眉頭。
我真誠坦白:
「是啊,除了好看,其他都不喜歡。」
性子冷,脾氣大,嬌氣高傲難相處。
裴黎眉心跳了跳,又變成了那張面無表情的冰山死人臉。
「薛小玉,你的心,變得可真快。」
他說得慢條斯理,帶了些嘲諷,還隱隱几分有些咬牙切齒。
我笑起來,並不反駁,又拿起一個柿餅嚼嚼。
「裴黎,我們這樣倒真有點像尋常人家裏鬥嘴的兄妹了。」
他垂下眼皮,冷笑:
「若你真是我妹妹,現在已經被我趕到邊疆挖野菜了。」
「這麼可怕?」
我聳了聳肩,笑眯着眼睛,說:
「我只是做出了更好的選擇而已。」
跟在少爺身邊能喫好喝好,還過得有趣開心。
所以,少爺好。
裴黎意味不明地輕哼一聲。
「那看來,若有比他更好的人出現,你自然也會拋棄他。」
「這點……倒不算太笨。」
裴黎支着頭一錯不錯地盯着我,突然沉下眼眸。
像是做了什麼極其重要的決定。
「薛小玉。」
「你不要等他了。」
「我們回家。」
我愣了一下:
「你不想住在這裏嗎?」
這院子可比我的小破屋好多了。
裴黎卻冷漠地說:「不想。」
我蹙起眉,猶豫糾結:
「那好吧,我讓人把你送回去。」
「不行。」
裴黎立刻反對,悶聲開口:
「你要和我一起。」
「回家的路很遠……我需要你。」
他這話,說得着實無理。
我笑了一下:
「你在說什麼傻話,裴黎。」
「我那屋子離謝家就隔了幾條巷子,一點也不遠。」
「我這就去找文禮,叫他喚個人送你回去哈。」
說着,我起身要走,衣角卻猝然被人拉住。
裴黎抓緊我的衣襬,神色平靜,望着我:
「薛小玉,我的意思是,回我的家。」
我愣住。
「什麼?」
他壓了壓眉,嗓音清晰冷靜:
「你和我一起回京城。」
「我要你走出麟州,看過外面的天地,再做出你的選擇。」
裴黎盯着我,眸間盡是果決。
一字一頓,固執堅定:
「我要讓你看看,什麼才叫真正的……」
「榮、華、富、貴。」

-27-
也許是我的錯覺。
我竟然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裴黎臉上看到了名爲「不甘心」的神情。
屬實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但我實在茫然。
且不說麟州到京城,來回一趟,就算是跑最快的馬也要三個大月。
近日又大雪連天,更不好行路。
最重要的是,我現在已經嫁給少爺,怎麼能帶着裴黎說走就走?
我扶額,深深嘆了口氣:
「裴黎,要不你再睡會兒吧……」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裴黎手指蜷了蜷,薄脣張開,似是還想再說什麼。
門卻突然被推開。
寒風霎時撲來,一個瘦矮的人影也閃了進來。
是急匆匆的文禮。
「小玉姐姐,不好啦,少爺快被老爺打死了!」
「什麼?!少爺這次犯了什麼事?」
我急急發問。
文禮卻擦淚搖頭,說他也不清楚:
「老爺不知爲何發了大火,黑着臉二話不說拿家法把少爺打得半死不活,打了快半個時辰,現在要叫你也過去。」
我雙目圓睜,嘴都結巴了:
「還,還有我的事?」
「不止。」
文禮咬牙,目光探向輪椅上的裴黎,指尖一指:
「他也得過去。」
我心跳慌如擂鼓,推着裴黎,緊張地跟在文禮身後。
連走帶跑,不敢停一下。
一路飛奔至前廳。
還沒進門,就遠遠聽到少爺的慘叫和老爺的怒罵。
「孽子,你不但要娶個廚娘爲妻,竟然還納了個男妾?你想氣死老子嗎!」
下一秒,板子狠狠拍在皮肉上,那重響隔着門都聽得人心驚肉跳。
屋裏的少爺霎時痛呼出聲。
卻仍梗着脖子跟他爹對着吼:
「我是要娶薛小玉爲妻,可我沒納男妾!那是我妻的哥哥!是我大舅哥!」
老爺根本不聽,又是重重一板子:
「娶廚娘做正妻,還納她哥哥做男妾,孽子,你將我謝家的臉面往哪兒放!」
「我親爹,你怎麼就聽不懂人ţũ̂ₚ話!我說了那是——」
少爺委屈又憤怒,嗓子都喊啞了。
像再懶得解釋,他深深吸了口氣。
雙眸通紅:
「我看你就是想打,行,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我死了,正好去找我娘告你的狀!」
少爺咬牙切齒的話音剛落。
咔噠一聲。
老爺手裏的家法猝然斷了。
被打斷的半塊木板飛至我鞋邊。
我渾身一抖,立刻就要跪下。
一隻手卻穩穩撐住了我。
裴黎向我搖了搖頭,面沉如水。
「不用跪他。」
不跪老爺,跪你嗎?
我欲哭無淚。
旁邊的文禮卻已跪下,瑟瑟發抖地出聲:
「老爺,人帶到了。」
老爺像是累極,沒有回頭,只沉聲向人吩咐:
「再拿家法來。」
話音剛落,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少爺瞬間急了。
撐起身子,嗓音沙啞:
「要打就打我,你別打她。」
謝老爺氣笑了:
「誰說要打她了?人還沒過門,你倒護得夠緊。」
「我護我妻,天經地義。」
少爺一字一頓,堅定狠戾。
謝老爺卻動作一滯。
不知想起了什麼陳年舊事,執着家法恍惚愣在原地。
少爺趁機側頭看向我。
桃花眸中狠戾一掃而空。
虛弱地扯開嘴角,趴在凳上吊兒郎當地笑。
他道:
「小玉兒,不怕,等着縫你相公的皮。」

-28-
心中轟然一響。
對上少爺微彎的笑眼。
我噙着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落下。
突然很後悔。
爲什麼沒在那場煙火夜帶少爺私奔。
家法已被打斷了七條。
少爺的衣衫與血糊在一起,觸目驚心。
新的家法遞到了老爺手裏。
他回過神,見少爺還不服氣,正要抬手再打時。
高堂端坐的主母淡淡出聲,說:
「罷了。」
「觀熙天性桀驁,打到血氣漫天也不會服你。」
「薛小玉,你來。」
程夫人手中捻着佛珠,氣定神閒飲了口茶。
雖然喚我,但並未抬眼看我。
只是輕飄飄一抬手。
她旁邊的大丫鬟便扔下兩條金錠到我腳邊。
程夫人道:
「拿着走吧,隨便尋個什麼地方去,總之,以後莫要在麟州待了。」
說罷,她嘆了口氣,似是唏噓:
「瞧着挺老實的姑娘,沒想到竟是個慣會爬牀的狐媚子,唉,也不曉得煲了什麼迷魂湯,把觀熙哄得鬼迷心竅的,真是可憐的孩子。」
老爺頓時冷哼一聲:
「可憐?他可憐什麼,還不是自己不成器,整日就知道喫喝玩樂,丟人現眼!」
又是狠狠一板子。
少爺悶哼出聲,奄奄一息地趴在凳上,已是叫都叫不動了。
可抬眸看向程夫人時,眼角眉梢仍是明晃晃的譏諷。
「程婉瑩,嘴不乾淨就把嘴撕了。」
「你還敢提爬牀呢?」
「當年你趁我娘生病爬我爹牀的時候怎麼不……」
「放肆!逆子,怎麼跟你母親說話的,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
提到陳年往事,謝老爺似是惱羞成怒。
兇狠地往少爺嘴裏塞了布包,那雷霆架勢像真要下死手教訓。
想都沒想,我踢開金錠就衝過去擋在了少爺身前。
板子重重打上我的脊背。
痛得我瞬間跪了下去,冷汗溢了出來。
一板子都叫我差點昏倒,少爺這皮細肉嫩到底怎麼撐到現在的。
我咬緊牙關,閉着眼睛,拼命向謝老爺磕頭。
程夫人笑了:
「哦,看來是兩條金錠子不夠,要演苦情戲了。」
我不在乎旁人如何譏笑,只咬着牙一下又一下繼續磕。
一言不發,磕到額角滲血也不停。
少爺說不出話,指尖想扶起我,卻只能無力垂下。
唯有眸中熱淚滾滾落地。
謝老爺再次高高揚起的手僵在半空。
半晌,長嘆一聲,打不下去了。
「反了,都反了!」
程夫人卻像很滿意這出鬧劇,拍着謝老爺的背,順他的氣。
一邊含笑讓丫鬟又往我面前扔了三條金錠。
「這戲演得不錯。」
「只是,莫要貪心,五條金錠可都夠買十個廚娘不止了,小狐狸精,見好就收罷。」
我頭磕得昏昏沉沉,眼花耳鳴,根本聽不清程夫人嘰裏咕嚕在說什麼。
只看見眼前一片金光閃閃。
可眨了眨眼,那金光卻消失不見,似乎被誰擋了個嚴實。
同時,一道冷冽的聲線穿透耳膜:
「薛小玉,起來。」
胳膊被人扶住,我搖搖晃晃地起身。
模糊的雙眼一點一點變得清晰。
身旁是面無表情的裴黎。
他扶着我,另一隻手竟拿着那五條金錠。
裴黎揚起下巴看向謝老爺,淡淡開口:
「若想打發薛小玉走,五條金錠,着實不夠。」
看到他的臉,謝老爺愣了下。
但他還沒說話,程夫人先噗嗤笑出了聲。
目光慢悠悠打量着裴黎:
「好好好,這竟有個胃口更大的。」
「不愧是一家人,蛇鼠一窩。」
「那你且說罷,要多少東西,才能打發薛小玉走啊?」

-29-
我慌了,忙去扯裴黎袖子。
他卻按住我。
抬眼凜若冰霜,薄脣輕啓:
「千里良駒兩匹,金絲楠木馬車一輛,隨侍僕從五人,護衛三人,銀票千兩,還有……」
「噗。」
裴黎話未說完,程夫人已撫掌大笑。
笑淚迸濺:
「世上當真有這說夢的癡人?」
「公子莫不是睡得太迷糊,把你家薛小玉當什麼金枝玉葉的公主了?」
程夫人出言譏諷,裴黎卻並不理會。
指尖抬起,定定地指向她。
冷冷開口:
「還有,你這長舌婦,過來向薛小玉磕頭道歉。」
此言一出,衆人霎時一片驚詫。
程夫人也黑了臉:「竟還是個瘋了的。」
我本就頭昏,這下腿更軟了。
忙低聲喚裴黎:
「哥,你知不知道當街口出狂言是真能被抓進官府的!」
「自然知道。」
裴黎卻毫無懼色,冷冷扯動嘴角:
「那你又可知,這條律法是誰寫的?」
少爺此時突然嗚咽一聲,像是要說話。
文禮忙膝行過來幫他把嘴裏布包卸下。
「這題我會。」
少爺氣若游絲,低聲開口:
「前天夫子剛提過,東律四章罵詈規定,凡當街罵人者,輕則笞十,重則杖百,是當今,當今……」
「二殿下!」
怔愣許久的謝老爺忽地一聲驚喝。
少爺苦思的眉頭瞬間鬆開,一拍長凳:
「沒錯,是當今二皇子盛青濯在十四歲時添入律法的!」
我和文禮下意識亮着眼給少爺捧場:
「不愧是少爺,記憶超羣,無人能敵!」
少爺垂眸虛弱地哼哼笑了兩聲。
抬眼卻發現堂內氣氛似乎不太對勁。
只見謝老爺恍然起身,雙目瞪圓。
抖着手,一步一步走到堂下,行至裴黎的輪椅前。
待實實在在看清他冷厲的眉眼時。
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衆人瞠目結舌。
程夫人驚駭地睜大眼睛,忙想去拉他:
「老爺,你跪這瘋子做什麼!」
啪。
謝老爺竟狠狠給了程夫人一巴掌。
沉聲怒喝:
「無禮賤婦,還不趕緊跪下向二殿下認罪!」
這下,所有人徹底傻眼。
我恍惚地掐了一把臉,呆呆地問少爺:「是夢嗎?」
我撿回來的瘸子小倌裴黎……是貴不可言的當朝二皇子?
少爺卻也恍惚不已:
「我被打傻了麼?」
「我大舅哥,是書文裏的盛青濯?」
少爺風中凌亂了。
「小玉兒,這對嗎?」

-30-
裴黎,不對,現在應該叫他二殿下。
他漠然瞥向惶恐埋首的程夫人。
再次冷聲開口:
「向吾妹薛小玉,磕頭致歉。」
話音剛落,我卻先雙膝一軟。
文禮忙把我扶住。
在我耳旁小聲驚喜道:
「小玉姐姐,原來你是流落在外的公主!」
「文禮果然沒跟錯人!」
我滴娘啊。
雞犬升天也不能一步登天吧……
程夫人竟真向我磕了頭,只是抬眸怨氣十足。
我不敢看,總覺得折壽。
當晚,謝老爺就備了千里馬四匹,金絲楠木大馬車一輛。
還親自挑了手腳麻利、口風嚴實的丫鬟小廝十人,護衛十餘人,並着黃金千兩一同給二殿下過目。
殿下只挑簾看了眼馬車。
內裏寬敞闊綽,足以容納五人以上。
鋪了奢貴的狐裘絨毯,掛了精緻的絲綢帳腰,鑲金嵌寶,極盡華美。
二殿下卻懨懨道:「勉強湊合。」
謝老爺鬆了口氣。
擦了擦額角冷汗,猶豫開口:「
「殿下可是今日就走?近日大雪封關,怕是要等上幾日才能通行……」
二殿下沉吟:「幾日?」
謝老爺急匆匆道:
「倒也用不了幾日,草民已派人去幫官兵通路,且委屈殿下先歇在寒舍,約莫三天,即可通行。」
「手下僕從也已緊過口風,只稱您爲裴公子,決不會向外泄露半點風聲。」
輪椅停下。
裴黎側目頷首,淡聲道:
「多謝。」
謝老爺忙俯首訕訕:
「誒呦,殿下折煞草民了……」
輪椅轉過迴廊,停至寢房門前。
謝老爺恭恭敬敬告退。
兩個丫鬟輕手將門推開,我默默推裴黎進去。
外面寒風陣陣,屋內溫暖如春,薰香清淡怡人。
房後熱氣嫋嫋,竟是一處溫泉,奢靡至極。
如此頂級的待遇,卻讓我心裏更加五味雜陳,戰戰兢兢。
天菩薩耶,皇子殿下是怎麼忍着住在我那四面漏風的窮苦狗窩的?
而且,我好像還讓他繡花補貼家用了?
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裴黎那些千般嫌棄萬般討厭忽然就無比合理。
我忐忑不安地瞟着殿下的臉色。
生怕他突然一句:「把這刁民薛小玉拉出去砍了。」
萬幸,裴黎仍是那副淡淡模樣。
只是僕人們要伺候他沐浴時,這人忽然變了眼神。
蹙眉叫住想悄悄溜走的我:
「薛小玉,去哪?」
「過來給我梳頭。」
他銳利的視線如芒在背,我只好轉身低頭,怯怯地開口:
「可是我總會扯疼你……」
以前敢有意無意扯裴黎頭皮,現在給我十個腦袋也不敢了。
他卻沒說話,只是危險地眯了眯眼睛。
我讀懂其中威脅,立刻慫包地滾了過去。
溫香軟玉入懷,心裏卻再不敢飄然片刻,誠惶誠恐膽戰心驚。
輕柔地梳那墨髮,如撫摸新生嬰兒般小心翼翼。
「薛小玉。」
正全神貫注,裴黎突然開口,把我嚇了一跳,忙道:
「在。」
他沒有轉頭,只輕笑了一聲。
「你如此乖巧沉默,我倒有些不習慣。」
「草民嘴笨,不敢講話。」
我老老實實回答。
裴黎卻挑起眉梢,側目戲謔:
「怎麼,終於不敢再對我大呼小叫,梗着脖子和我吵架了?」
誰敢。
就算有十個九族也不敢這樣造次啊。
我訕訕地笑了笑,拘束地抿緊嘴脣。
裴黎卻伸出指尖點了點我眉心:
「放輕鬆,薛小玉。」
「你現在不是草民,是公主。」
「公主,儘可以放肆說話。」
儘管裴黎叫我放鬆心態,我也根本不敢鬆懈。
耳尖卻忽地聽到一聲細碎響動。
是從溫泉外傳來的聲響。
許是有人偷聽。

-31-
或是野貓過路。
裴黎警惕地眯起眼睛。
細細聽了半晌,突然放鬆了神色。
眼底一片譏誚瞭然。
他扯起嘴角,忽然開口,揚聲問道:
「薛小玉,你可知,公主應當嫁什麼人?」
「呃……王侯將相?世家貴族?狀元探花?」
我看話本子裏都這麼寫的。」
裴黎像是很滿意我的回答,彎起眼角:
「是了。」
「你是要嫁王侯將相世家貴族狀元探花的。」
「待回了京,我定要好好幫你挑個良配作駙馬。」
他淡淡的話音剛落,我還沒做反應。
便聽到啪嚓一聲。
像是那野貓猝不及防摔下了樹。
再聽時,已徹底沒了動靜。
我默然半晌,忽地嘆了口氣。
「殿下,莫要再揶揄草民了。」
「小玉不是公主,也不能陪您回京。」
「您已有良駒馬車護衛僕從,小玉蠢笨莽撞,再跟着您只會是拖累。」
雪絮靜靜飄落,卻又很快被溫泉熱氣融成細水。
裴黎伸手接住一片雪,不知在想什麼,垂眸看着掌心。
許久不語。
直到那雪慢慢化成了水,他才抬眸,輕聲道:
「薛小玉,可還記得你我初遇那夜?」
「那時,風雪要命地刮,我們連輛驢車都沒有,你把自己的襖子裹在我身上,顫顫巍巍揹着我,一邊哭,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漫無邊際的雪野,又冷又累,可有覺得,我是你的拖累?」
當時麼。
我仔細地回想着。
當時只咬牙想着,一定要把三百兩的裴黎活着揹回去。
他要是死了,我人財兩空,絕對崩潰到想自盡。
於是搖了搖頭,誠實道:「不覺得。」
裴黎輕輕笑了,眸光溫柔淺淡:「是,所以你再如何蠢笨,我也要帶你一起走。」
「你薛小玉,絕不會是我的拖累。」
可……
我欲再開口,然而對上裴黎澄澈堅定的眼神,卻也啞着說不出了。
只懦懦道了一句:「……夜深了,您早些歇息。」
我轉身要走,裴黎卻低聲問道:「你去哪?」
「嗯……草民自然是回自己房裏。」
謝家有很多寢房院子,不會再委屈裴黎和我這鄉野村婦隔着枕頭同榻而眠。
我學着謝老爺剛剛行禮的樣子,恭恭敬敬拜了一下裴黎,低着頭後退關門。
門將掩上時,我抬眸。
裴黎正一錯不錯凝望着我,不知望了多久。
我心頭一顫,門砰一聲掩上。
嘶。
關門的聲音好像有點大了。
我趕緊快步繞過迴廊,逃也似的離開。
直到從東廊一路跑到西廊,纔敢大口喘氣。
少爺房裏已經滅了燈。
我輕手輕腳推門進去,滿室苦澀的藥味。
少爺側躺在榻上,用被褥死死蒙着頭,身軀微弱地顫抖。
像是在哭。

-32-
我輕輕坐到牀邊,想掀少爺的被子。
他卻倔強地抓得死緊,不許我看。
「少爺,你藏着掖着,叫我怎麼縫你的皮?」
他仍沉默不言。
我索性脫了鞋子外衫,直接從另一邊鑽進他被窩。
少爺猝不及防被我鑽了個滿懷。
我縮着身子避開他傷處,仰頭貼緊他耳朵,小聲關切地問:
「少爺,還痛不痛?」
黑夜裏,他一雙溼潤明亮的眸子模糊不清。
只能聽見一聲低啞悶澀的:
「痛。」
聽少爺說痛,我忙要起身點燈,想去看他傷口是不是又裂開了。
他卻將我摁在懷裏,臉頰埋在我頸窩,啞聲道:
「心痛。」
少爺突然有些哽咽:
「小玉兒,我剛剛想了好久。」
「我覺得……」
「我覺得,我配不上你。」
我懵了:「?」
少爺緊緊擁着我,酸澀開口:
「從前,我仗着自己有錢有顏,仗着你的喜歡,任性地要你哄我,寵我。」
「我自負傲慢,恃寵而驕,認定你永遠離不開我。」
「可現在,我不確定了。」
「論權勢,我比不過王侯將相。」
「論錢財,我也不如世家貴族。」
「論才華……我甚至沒臉面提起這兩個字。」
「小玉兒,細細一想,我竟如此差勁。」
「我好像真的……不配做你夫君。」
少爺的淚燙在我頸窩。」
我心底痠軟發脹。
卻又忍不住笑:
「原來剛剛那隻野貓是你啊。」
「摔得疼不疼?唉,都被老爺打成這慘樣了,竟還要上樹偷聽……」
少爺嗚咽一聲:
「對啊,我性子還如此頑劣。」
「小玉兒,你是不是已經開始厭煩我了?」
我親了親他嘴角,彎着眼睛,Ťũ̂⁺不說話。
只覺得少爺百般可愛。
少爺卻好像誤會了我的沉默。
心如死灰地用雙手捂住了臉。
「完了…」
「若你知道我還幹了那些惡毒到喪盡天良的事,一定會把我狠狠拋棄……再也不會同我講一句話了……」
我忍着笑,逗他:
「有多惡毒?有多喪盡天良?」
我都能想到少爺會說什麼了。
比如他打花牌會偶爾耍點小賴。
比如他悄悄往我臉上畫過貓鬍子。
比如……
「我每天都吩咐我的十七房小妾輪班去爬我爹的牀。」
我揚起的嘴角頓住了:
「嗯?」
不是,誰在說話?
少爺仍在捂着眼睛陰暗低語:
「可惜我爹好像不行,努力這麼久,各個小妾都睡遍了,竟然只有一個柳嫣懷上了他的種……」
「啊?!!」
我驚得一下從牀上跳了起來。
不可置信地瞪着少爺。
風中凌亂。
「不是,少爺,這對嗎?」
少爺又是一聲嗚咽,死死捂着臉:
「我知道,我知道不對!」
「你一定接受不了我如此惡毒,如此罔顧人倫,喪盡天良,悖天而行……」
「可我也沒辦法,我心裏好恨好恨……從我娘撒手人寰的那天便開始恨……這麼多年……早已恨到心底腐爛生瘡……」
「我娘死得太委屈。」
「她和我爹白手起家,她什麼都會,賭石制皁觀星煉藥,憑着一身稀奇本領在麟州混得風生水起,賺得盆滿鉢滿。」
「我爹發誓這輩子只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娘便萬分艱苦地將我生下,可她卻徹底毀了健康的身子,成日喝着苦藥續命。」
「但她不怪我,還常常將我抱在懷裏看我畫畫,我爹和夫子百般嫌棄的畫,我娘卻撿起來嘖嘖稱歎。」
「她說我這叫天賦異稟,畫得太過超前,世人暫時還不能領悟,若我生在千千年後,必定是紅極一時人人追捧的大畫家!」
「我知道,她只是想哄我開心,就像你平日哄我那樣……我心裏都明白,我就是個紈絝廢物。」
「可她仍然愛我。」
「這就足夠幸福。」
「直到我七歲生辰那天,我爹徹夜不歸,我娘等了整整一夜,我在她懷裏困得不行,想叫她去睡覺,她卻一言不發掀了桌上的藥碗,冷冷推開我,叫我滾。」
「我娘突然就不愛我了,她不再誇我,她開始怨我毀了她健康的身體,叫她只能變成這籠中雀,飛不走逃不得。」
「她越來越怨,病也越來越重,她恨我臉上每一處和我爹相似的地方。」
「我娘臨死時,嘴裏常常講着瘋話,她說她後悔了,她想回家,她不該留下。」
「她恍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對我說着恨,恨我出生,恨我爹虛僞薄情,恨程婉瑩陰險狡詐……」
「恨到最後,她抱着我失聲痛哭,說,恨來恨去,只恨是自己太傻,她要走了,讓我不要怨她……」
「我娘死後第三天,我爹就接程婉瑩進了門。」
「我看着他們郎情妾意,心中忽然覺得好恨好恨。」
「我繼承了我娘花不完的錢,也繼承了她無窮無盡的恨。」
「憑什麼,他們憑什麼笑得那麼得意,過得如此幸福?真想撕爛他們的臉!」
「程婉瑩不許我爹納妾,聽說她是我爹的青梅竹馬,曾爲他流過一個孩子,再難有孕,所以我爹對她無比愧疚,於是事事都順她意。」
「我孃的命竟還不如她肚子裏夭折的孩子。」
「我悽然,明白我爹是真的不愛我娘,他的心裏,似乎只有程婉瑩。」
「……可真是如此嗎?」
少爺掩着眼睛的手微微張開,我從指縫看到他微睜的眸子。
他淚流滿面,但此刻竟是在奇異地睜着眼笑。
「我爹嘴上哄完程婉瑩安心養胎,轉頭毫不猶豫地睡了別的女人。」
「可笑可笑,程婉瑩這蠢貨至今被矇在鼓裏。」
「我爹藉着我的名義納妾,她不知道,柳嫣懷的是我爹的孩子,她也不知道。」
「他們不是想要孩子嗎?」
「十七房手段老練狠辣的小妾,個個不是省油的燈,一個一個,慢慢生。」
「等程婉瑩生產那天,我就將這噁心的真相昭告天下,叫所有人都來看他們的笑話!」
「我誠心誠意祝我爹子孫滿堂,最好全生出像我這樣的孽子,叫他永不得安生……」
屋內靜得可怕。
我沉默良久。
少爺雙眸通紅,哀慼地望向我:
「小玉兒,你是不是怕了,是不是覺得我瘋了?」
「是不是……再也不會愛我了?」
懷裏的玉燙着心口。
我沒有回答。
只靜靜地抱住了面前顫抖哭泣的少年。
望着他。
輕輕地問:
「少爺,你想不想去江南?」

-33-
裴黎啓程回京那日,我還是跟着他上了馬車。
少爺臥牀養傷,並沒來送。
四匹千里良駒拉着小房子般的華美馬車緩緩行進。
車後跟着低眉垂眼的數十餘僕從。
僕從周圍又繞着十幾名戴了面具的帶刀護衛。
行人貨商皆駐足驚歎:
「哪家的富貴公子出行,好大的排場!」
旁邊便有人回:
「是麟州首富家的親戚,裴黎裴公子。」
「嘶,那怪不得如此闊氣。」
又有人好奇:
「那剛剛在車裏掀簾,咬着糖葫蘆四處探看的姑娘是?」
「哦,那是裴公子的妹妹,好像叫什麼玉。」
「嗯……不愧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吞糖葫蘆的樣子都如此嬌憨可愛……」
「……」
馬車裏松香淡淡,小爐煮着熱茶。
桌上擺着幾碟溫熱的虹酥糕,和一張裱錦棋盤。
裴黎手執白玉棋子,長睫垂着,與自己對弈。
他脖頸裹着柔軟的白狐裘,襯得面龐更加透潤如玉。
好一個翩翩佳公子。
我又啃下一口糖葫蘆,嘎嘣嘎嘣嚼嚼。
裴黎落子頓住,眉頭微蹙,抬眸看我。
我立刻捂住嘴巴,嚥下一口,小聲問:
「吵到你了?」
「那我出去喫。」
說着,我就要蹦下車去。
裴黎卻抓住我後頸,淡聲道:
「三個時辰,你跑上跑下來回進出馬車近十餘次。」
「薛小玉,和我單獨待在一起,就這麼不自在?」
我搖頭,低頭囁嚅:
「我只是不太習慣一直安靜地無所事事地閒坐。」
裴黎靜靜看着我:
「這才三個時辰。」
「你可知,我過去整日呆在那破屋,一個人孤獨地閒坐着等你回來,等過多少個時辰?」
「你還成日加班……」
我把頭埋得更低了。
嘆着氣,生無可戀地坐了回去。
心裏盤算着路途遠近,還要坐多久。
只是稍微想了一想。
就絕望地連糖葫蘆也喫不下去了。
無聊地扣手時,面前卻突然出現一個繡了一半的荷包。
我愣愣抬頭。
裴黎垂着眼,清了清嗓子。
開口時,有些彆扭:
「這荷包……我前些天學着繡了,只是,並不熟練,繡得太醜,不願拿出來與你看。」
嘶。
我細細看這荷包。
錦鯉繡成了泥鰍,荷葉繡成了圓餅,何止是醜。
簡直就是慘不忍睹。
我心裏這樣想,嘴上竟然也沒個把門,脫口而出。
裴黎冷白的耳尖霎時紅了。
惱羞成怒,攥着荷包就要扔到窗外:
「我又不專精此道,唉,也真是昏了頭,怎會想着繡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哄你開心,到頭來竟還被嘲諷嫌棄——」
我忙捉住他的手,搶過那荷包:
「不不,別扔。」
閒着無聊也是閒着。
我拿了針線,抿了線頭,一針戳到那泥鰍的屁股上。
「你且看我如何穿針引線,每一步都很細節,好好看,好好學。」
看來裴黎之前根本就沒認真聽我教。
繡成那潦草樣。
我拿腳繡得都比他好。
這次,裴黎聽得很專注。
甚至還出言舉一反三,請我指教。
那認真的樣子,讓我恍惚以爲我們沒在繡花。
而是在做什麼關乎國事的大學問。
倒讓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一炷香的功夫,唰唰就把那荷包繡完了。
一半是裴黎的醜泥鰍大圓餅,一半是我的美錦鯉俏荷葉。
裴黎感嘆:「果真,各人有各人的天賦。」
「薛小玉,繡花這點,我再如何認真練習也不如你。」
「嗐,就是熟能生巧罷了,不算什麼。」
我訕訕地笑了一下。
裴黎將那拼接的荷包收進袖籠時,卻忽然頓了一下。
隨即,他解開腰間的金線祥雲錦囊,換了這醜荷包掛上。
裴黎輕笑:「看着倒也可愛。」
我心中五味雜陳,抿了抿脣,只低低嗯了一聲。
兩手空空,便下意識地捏起手邊的白玉棋子把玩。
裴黎眸光微動:
「你教我繡花,我教你下棋,如何?」
說罷,裴黎便在我耳邊細細地講,薄脣不斷張合。
我想他應當是教得極其認真細緻的。
可我腦子裏卻一片空白。
裴黎清冽的聲音從左耳鑽入,繞了一圈,又飄了出去。
本是極其悅耳的,可不知爲何,我心底卻莫名泛起些焦躁。
也許是我這廚娘,真學不來對弈這高雅的東西吧。
裴黎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手中的棋子頓在半空。
默然半晌,才落下,繼續輕聲道:
「……這種局,就叫死局。」
「白子原是優勢,卻因一意孤行,一步錯,至步步錯。」
「待恍惚回神,已是陷入僵局。」
「然落子無悔,只待滿盤皆輸。」

-34-
外頭夕陽斜照。
我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
卻仍給足二殿下面子,撐着眼皮好奇發問:
「那要如何讓這白子破局呢?」
殿下慢慢捻着棋子,長睫微垂,投下一片陰翳。
「薛小玉,知道下棋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重要的不是棋局是死是活。」
「而是,你要時刻明白,你的手不止可以拿棋子。」
「還可以將這棋盤整個掀翻。」
「棋盤翻了,這死局便輕而易舉地破了。」
我噗嗤笑了出來:
「呀,這就是明擺着耍賴嘛!」
「我雖不懂棋,但也知道掀棋盤是犯規的。」
殿下卻淡淡一笑:
「可規矩又是誰定的呢?」
「若是我父皇在對弈時掀了棋盤,諫官上前指責他犯規耍賴,你猜,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瞪大眼:
「殺,殺了那出言不遜的諫官?」
殿下搖頭,又笑:
「隨意殺人,那豈不就成了暴君,失了民心,以後遺臭萬年?」
「只需叫人重新制定下棋的規則,執筆往後添上一條:若遇死局,雙方皆可掀盤即可。」
「那時,比得就不是下棋了,而是看誰的反應更快,掀盤的力氣更大,誰就是贏家。」
我嘖嘖稱歎:
「那下棋還有什麼意思?跟武夫互扳手腕沒什麼區別了。」
殿下頓了一下,將棋子一粒一粒地落進棋罐。
嗓音又輕又低,道:「是啊,這樣便沒意思了。」
「所以下棋不可掀盤,死局也仍舊……」
「……無可解。」

-35-
裴黎眸色有些異樣沉鬱。
我覺得他像是又犯了憂思過度的毛病。
於是笑道:
「反正只是棋局而已。」
「這次輸了,還有下次嘛。」
他扯開嘴角,像是笑了一下。
可眼底卻毫無笑意。
讓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又說了什麼蠢話。
然而裴黎並未出言諷我。
把棋罐蓋上後,淡淡抬眼,問:
「謝觀熙平常都陪你玩些什麼?」
聽到少爺的名字,我哈欠止住。
眼睛瞬間一亮:
「少爺麼,少爺會玩的東西可多了!」
我剛要興致勃勃地如數家珍地列出少爺常常玩的東西。
什麼蹴鞠彈弓賽狗鬥蛐蛐打花牌。
猜燈謎、寫摺子戲、唱風流曲、跳美豔舞……
呃……還有畫小貓小狗畫……
想着想着,我面露難色,忽然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裴黎見我如此糾結,輕笑一聲,道:
「想來也就那些紈絝子弟愛玩的東西,我大概知曉一二。」
他飲了口茶,目光瞥向窗外,似是漫不經心地望着沿途景觀。
「謝觀熙沒來送你。」
「不難過嗎?」
裴黎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下頭,下意識地扣起手指:
「難過麼,是有點難過的。」
「但也沒那麼難過。」
裴黎挑眉:「哦?」
「你不是很喜歡他麼?」
「而且,他不是還要娶你爲妻麼?」
「怎麼,說斷就斷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眸,坦白道:
「是啊,我與少爺之間的緣分盡了。」
「只好說斷就斷了。」
裴黎看我如此坦然,倒愣了:「什麼?」
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瞥向窗外,落在那羣戴着面具的帶刀護衛身上。
眯着眼睛細細觀察,不放過任何一個。
我笑着揶揄:
「呀,殿下,你不會以爲少爺裝成蒙面護衛在跟着我們吧?」
裴黎頓住,我嘆了口氣,繼續道:
「他被老爺打完,還從樹上摔了下來,現在連牀都不能正着躺,怎麼能跟着帶刀護衛鏗鏘有力地練隊行路?」
裴黎徹底愣住了。
半晌,側眸盯着我,怔怔問:
「他沒跟來?」
「真的斷了。」
「……爲何?」
原因麼,倒也簡單。
恰好侍女端來晚膳。
我喫着糕點,喝着熱湯,同裴黎慢慢地講。

-36-
那天,我問少爺,願不願意同我私奔去江南。
少爺想了想,然後哭着說,不行。
其實我明白。
就算他恨父親,恨主母,恨這金囚籠裏的一切。
他也不會跟我走的。
因爲跟了我,少爺便再不能瀟灑地賽狗鬥蛐蛐,再不能成日只會喫喝玩樂虛度人生。
少爺雖然恨他的金籠子,但他也捨不得狠心離開。
他忍受不了跟我一起過普通百姓的安穩日子。
最重要的是,少爺是絕對要爭家產的。
他是嫡子,而且還是嫡長子。
跟我去江南隱姓埋名,還是留在țű̂₌麟州繼續當豪奢——
少爺自然選了後者。
所以,我和他的緣分就此盡了。
就這麼簡單。
話說完,我擦了擦嘴,靜靜望着裴黎。
他默然半晌。
纔開口,長長嘆了口氣,道:
「原來這謝觀熙,也不過一介俗人。」
「我盛青濯竟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我扯起嘴角,輕笑不語,垂眸亦有落寞。
「是呀,人間情愛如此無常,叫小玉無論如何也窺不懂了。」
裴黎定定看了我許久。
薄脣張了又合,欲言又止。
直到月上梢頭,他才輕聲問:
「那你以後打算如何?」
我平靜道:
「仍舊是去江南。」
裴黎愣住:「一個人去?」
我疑惑地瞥他一眼,道:
「難道我不能一個人去江南?」
我一個人去,怕是會更加自在呢。
裴黎玉白的指尖攥了攥狐裘。
他問:
「你不願同我回京,做金枝玉葉的公主嗎?」
我笑了下,彎起眼睛:
「公主麼,下輩子再做罷。」
「這輩子,薛小玉只想做薛小玉。」
會燒飯、會繡花、會種地、會畫畫、還嘴甜討人喜歡的薛小玉。
況且,京城的貴人們太多了。
小玉奴顏婢膝哄了半輩子的貴人們,早就厭倦了。
薛小玉只想做個普普通通的掌櫃。
老想了。
馬車此時停在平州驛站。
平州往東是京城,往西是江南。
我打算蹭過這頓精美的晚飯就走。
正要背上我的粉布小包裹,下車往西去時。
身後裴黎卻突然叫住了我。
他說,晚上行路危險,明早天亮了再往江南去吧。
我回頭,笑着向他叉着腰,是曾經和他拌嘴的姿態:
「裴黎,小氣鬼,你十餘個護衛呢,分我兩個護送我不就好啦。」
他輕笑着搖了搖頭,也驕矜地仰起下巴。
哼笑一聲:
「大膽,我乃堂堂皇子,性命尊貴關乎國運,隨身護衛豈是你這鄉野村婦說要就要的?」
說罷,我倆互不相讓地對視。
下一秒,卻又一同噗嗤笑出聲。
裴黎笑得脊背輕顫,眼中生淚。
他笑夠了,低下頭,抬手按了按眼角。
許久,許久沒有抬頭。
他說:
「再陪我最後一晚吧。」
「明早,我送你兩個護衛,三個丫鬟,陪你一同去江南。」

-37-
這是我和裴黎同榻而眠的最後一晚。
我自覺地拿過一條枕頭橫在中間。
他卻把那枕頭拿開了。
我們便頭一回,肩碰肩地躺在了一起。
明明快要離別了,兩人卻像纔剛認識似的。
互相問着對方一堆亂七八糟的事。
裴黎問我:
「爲何你娘要對你說對不起?」
我答:
「因爲她跟着我後爹走了,把我一個人拋棄給了爛賭的親爹。」
他說:「可憐。」
我搖了搖頭:「我倒覺得幸運。」
裴黎默然半晌,我玩着手旁的絲綢穗子,問他:
「那你又是怎麼從皇子流落成小倌的呢?」
他笑了笑,慢條斯理道:
ťũ²「這事,說來話長——」
「所以我長話短說。」
「總之,就是我們這些利慾薰心的皇子公主爲了爭權奪勢。」
「我被我其中一位心狠手辣的兄弟姐妹推下了懸崖,摔斷雙腿,被流水衝到了村裏,還砸到了一個傻子。」
「他很生氣,一直叫我賠禮賠禮,於是搶走了我所有的錢財衣物,還將我賣給了人牙子。」
「人牙子便以爲我叫裴黎。」
「貨不能近賣,我被藏在牛肚子裏,藏在稻草堆下,藏在各種髒東西裏面,一路辛苦把我運到了遙遠的麟州。」
「然後麼,進去窯子第一天,臉還沒洗乾淨呢,就遇到了你娘。」
「你娘唱着歌跳着舞要我做她女婿。」
「再然後,她死了,你來了。」
「我想,你看着單純蠢笨,一定是個好拿捏的,於是鐵了心要讓你帶我走。」
「你如我所願,花光積蓄,揹着我在寒風雪野裏走了整整一夜。」
「而且我發現,你果然真的很好拿捏,我要什麼都給,還只敢對我小發雷霆。」
「只要我一瞪眼,你立刻就蔫了。」
裴黎說到這,笑了一聲,眸色似是在懷念。
「所以,薛小玉,你真的好笨啊。」
「在我曾經撰寫的律法裏,主人是可以打殺奴隸的。」
「你明明可以殺了我,卻偏偏要忍着委屈哄我。」
「實在是,好笨,好笨。」

-38-
天快亮了。
我該走了。
我起身,洗漱,整衣。
然後熟練地把裴黎抱到輪椅上,幫他拿過擦臉絲巾。
平淡得,好像今天只是我趕去謝家上工的一個尋常日子。
直到我背上了我的粉布小包裹。
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巨響。
巨大的重物落地聲,震得人心頭一驚。
我忙回過頭。
正瞧見倒在輪椅旁的裴黎。
他俯在地上,一動不動。
墨髮凌亂地遮住面龐,一截蒼白細瘦的小臂被撞出了深深的淤青。
像一隻折了翼的羽鶴,狼狽無力地淹沒在幽深的沼澤裏。
我跪下身,想把他抱起來。
脖頸卻猝不及防地被緊緊圈住。
「裴黎?」
他閉着眼睛,卻沒有鬆手。
手臂越圈越緊。
似是回到了那個初遇的雪夜,裴黎把頭埋進我頸窩,雙臂死死抱緊我的肩膀。
像一個快溺死的人拼盡全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也許是我的錯覺。
我似乎聽到。
裴黎在哭。
他嗓音悶啞,哭着問我:
「死局,薛小玉,爲何我往哪裏去,哪裏都是死局?」
皇子身體落下殘疾,便已失去了爭權奪勢的資格。
就算回京,他也成了一顆廢子。
他即將回到他的家。
卻也將徹底被拋棄。
裴黎攥緊我衣角,仰頭望着我,眸中含淚。
他說:
「薛小玉,你帶我走吧,好不好?」
「你去江南開你的餐館,主菜招牌做你最拿手的丁香餛飩。」
「你做菜跑堂,我數錢算賬,我們就這樣隱姓埋名做一對尋常人家——」
我輕輕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哀怨的淚潺潺落到我的手上。
我恍然,冰冷神像流下的淚,原來也能如此滾燙。
我沉默許久。
只輕聲問:
「所以那天晚上,你全都聽到了,只是故意不想理我,對吧。」
他嗓音悶啞得厲害,道:
「不是不想。」
「是我不敢。」
原來當朝二皇子竟也和我這鄉野村婦一樣。
是個膽小如鼠的慫包啊。
以前不敢同我去江南,如今卻也不敢回京。
畢竟於他來說,左右都是死局。
我想了想,蹲下身,歪着頭和他對視。
像初見時。
我輕聲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那時他答:「裴黎。」
——如今呢?
「盛青濯。」
「我名,盛青濯。」
二殿下一字一頓,念出自己的名諱。
這個名字,常在書文中出現。
任何人提到盛青濯時,腦海裏緊跟着便出現了一個詞:
「天之驕子。」
我想,盛青濯理應青史留名,不該隨薛小玉隱入塵煙。
我這樣平靜地想着。
而且,盛青濯可是貴人中的貴人,肯定難伺候死了。
纔不要帶他走呢。
我將二殿下抱回輪椅。
擦擦他的淚,輕輕嘆了口氣:
「抱歉殿下,要帶也只能帶裴黎走。」
盛青濯太貴了,我帶不起。
他的身軀控制不住地輕顫。
拳頭攥得死緊,又鬆開。
脊背卻仍挺得筆直。
他啞聲開口,只說:
「好。」
盛青濯不過也是一介俗人。
就算他恨父皇,恨手足兄弟,恨那金囚籠裏的一切。
他也不會跟我走的。
因爲跟了我,盛青濯便再不能與王侯將相舉杯共飲,再不能舌戰羣儒,青史留名。
盛青濯雖然恨他的金籠子,但他也捨不得狠心離開。
他忍受不了跟我一起過普通百姓的安穩日子。
最重要的是——
「二殿下,小玉相信您有掀翻棋盤的手段和力氣。」
「也有重新書寫規則的能力。」
「死局又如何,掀翻棋盤不就輕而易舉地解啦。」
「不過——」
「不想掀的話,也沒關係,就歇下來,好好地繡繡花啦!」
「只是,出門可別說是我教你的哈!」
黎明升起,我笑着向二殿下揮手道別。
他定定地望着我。
輕輕揮手,向我晃了晃那醜荷包。
重新收入袖中。
轎簾放下,馬車輕啓。
從此,他往東行,我朝西走。
我和盛青濯的緣分,便就此盡了。
裴黎在我耳尖咬下的齒痕也早已癒合。
永別。
就這麼簡單。

-39-
我帶着兩個護衛,三個丫鬟,還有三百兩黃金。
風風火火地往江南趕。
少爺眼巴巴等在半路的驛站。
灰頭土臉,像是剛從火坑子裏爬出來似的。
他旁邊還站了一個瘦矮的小焦煤炭。
一見到我,便哇哇大哭地撲了上來。
「小玉姐姐!」
把護衛嚇了一跳,定眼一瞧才發現這煤炭小人是少爺身邊的小廝,文禮。
我忙問:「呀,這是又犯了什麼事?」
文禮連手帶腳地比劃:
「少爺把他的院子一把火燒了,還往裏扔了好些骨頭,說從此他便死得乾淨,跟謝家再無關係!」
「結果不小心燎到衣服,就,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我兩眼一黑。
扶額看向少爺,他卻神色淡定,還有心思朝我笑:
「娘子,好久不見。」
他髒兮兮的掌心護了一朵乾乾淨淨的桃花,走來簪在我頭上。
少爺神色得意:
「燒院子前,我發現院裏桃花樹枝頭開了一朵花。」
「才發現原來已經入春了。」
「這是入春綻放的第一朵花,也是唯一一朵,我當時便想着一定要簪在你頭上。」
少爺笑着問我:
「把春天簪在頭上的感覺如何?」
我眼中溢出細淚,卻仍彆着頭,小聲嘀咕:
「區區一朵花就想把我哄開心?我薛小玉有那麼沒出息嗎?」
「而且你那天不是說,不跟我私奔嗎?」
「怎麼現在又在這裏等着我了?」
少爺一臉茫然:
「誰說不與你走了?」
他委委屈屈地盯着我:
「我當時明明只說了兩個字——」
我哽咽,紅着眼梗着脖子犟:
「對啊,你說,不行。」
啪。
少爺突然從懷裏掏出一沓護得好好的銀票地契,狠狠拍在客棧桌上。
哀怨咬牙:
「我的意思是,不能那麼草率地私奔。」
「我娘留給我這麼多錢呢,我不得運作一下,偷偷轉到江南?屁股還沒好呢,就爬起來偷偷去找人辦事。」
「待回了家,好傢伙,你已經跟着那什麼二皇子跑了。」
「我當時心都碎成八百瓣兒了,小玉兒。」
「好難過,好想撕銀票解解氣——」
我忙攔住他,把那厚厚一摞財產抱到懷裏。
嚥了咽口水,閉着眼繼續嗔怒:
「那你當時怎麼不說清楚,害得我胡思亂想,怪你!」
少爺擦了把灰撲撲的臉:
「好,怪我就怪我!」
「但是,薛小玉,我發現你現在都不哄着我了……」
「是不是不愛了……」
我瞧見少爺這委屈的小模樣嘴角就憋不住笑:
「你不是同謝家再無關係了嗎?」
「從此以後,世上再無金尊玉貴天天要人哄的謝家少爺了。」
少爺指了指自己:
「那我現在是?」
我抱着厚厚銀票地契,晃着頭上簪的桃花,笑嘻嘻地抱住了他:
「你是觀熙。」
我說:
「你是我的夫君,觀熙。」
「從今往後,都只有這一個身份了!」
觀熙笑着說:
「好!」
天作嫁衣,地作鳳輦,漫天桃花起舞奏樂。
從此我薛小玉當家做主。
家裏熱熱鬧鬧。
夫君觀熙玉樹臨風。
弟弟文禮機靈可愛。
還有兩個護衛,三個丫鬟。
夫君挑眉疑惑:「他們又是什麼身份?」
我嘻嘻一笑:
「他們是我孃家人給的嫁妝呀。」
而且還有三百兩金呢。
但家中已夠吵鬧,於是我把護衛和丫鬟的賣身契還給他們:
「你們想去哪便去吧,我薛家不收奴隸,只要夥計。」
他們對視一眼,果斷選擇留下,齊聲喊我:
「薛掌櫃,我們就想留在您這兒。」
唔……那好吧。
那麼……

-40-
「俏玉樓正式開張!」
「點菜跑堂的——」
陳一,陳二鏗鏘出聲:「到!」
「灑掃洗碗的——」
春蘭、春桃、春梅齊聲嬌喝:「在!」
「門童奏樂攬客的——」
文禮嘀嘀嘟嘟吹了個歡慶調:「吶!」
還缺個什麼呢?
對,少個賬房。
夫君忙避開我的視線:
「娘子,可不敢讓我管錢——」
我叉着腰瞪他:
「那你做什麼?唯一的閒人?」
夫君輕輕一笑,瀟灑地一揮扇,眉目傳情:
「我自然是做那說書的俏郎君。」
「要知道,酒樓裏最缺不得的,就是那說書人咯。」
好吧,自己的夫君自己寵。
他想說書便說罷。
我把招賬房的告示往外一貼。
哼着小曲就回了廚房。
自會有人揭榜求聘。
或貧寒布衣,或落魄鳳凰,或故人舊識。
不急,不急,且耐心等上一等。
有緣者。
自會相逢。
番外:

-1-
啓和四十七年冬,皇帝病逝駕崩。
三公主盛永寧繼位登基,是大禮建朝以來第一位稱帝的女子。
女帝年十四,處事尚稚嫩。
遂封其胞兄盛青濯爲攝政王。
二人共理朝政。
其餘皇子或幽禁京師,或定罪問斬。
自此,血雨腥風的奪嫡之爭徹底落幕。

-2-
天下太平,盛世安寧。
又是一年春。
俏玉樓越辦越紅火,口碑極佳,不少來江南賞遊觀燈的外鄉人都被吸引落座。
「聽說俏玉樓最出名的是那道丁香餛飩,爲何菜單上沒有?」
「哈哈,兄臺一看便是第一次來吧,丁香餛飩乃俏玉樓薛掌櫃的拿手招牌,每日限賣五十碗,你申時纔來,那餛飩早早就賣完咯!」
「唉,原來如此。」
那穿青衫束玉冠的貴公子一臉失望可惜,朝身邊小廝嘆氣:
「這餛飩竟比逢香閣的虹酥糕還難買!」
……
我正撥算盤珠子的手一頓。
逢香閣,虹酥糕?
「公子可是從麟州來的?」
我抬頭。
青衫公子驚訝地看了我一眼:
「是呀,誒,姑娘怎麼知道的?」
他湊過來打量我,眸中帶笑:
「莫不是我們曾經在哪見過?誒呀,竟如此有緣麼?」
我笑着搖了搖頭,說了幾句麟州方言:
「我原是麟州人,以前常去逢香閣買虹酥糕,不過倒是……從未見過公子。」
他旁邊的小廝默默低語:
「那是自然,公子早上根本醒不來,都叫人跑腿送上府的……」
青衫公子嘴角抽了抽,敲了一下那小廝的腦袋。
清了清嗓子,轉頭又對我笑:
「姑娘見笑,聽說這俏玉樓的桃花釀也是一絕,既然是老鄉,不知姑娘願意同我小酌幾杯,一同敘敘麟州?」
我大方點頭:「自然可以。」
於是收起算盤,陪這公子一起落座二樓雅間。
這裏視野開闊,一樓盡收眼底,是邊聽書邊對飲的最佳位置。
「吾名蕭成墨,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蕭公子喚我小玉就好。」
「好,小玉姑娘。」
蕭成墨頓了一下,又試探道:
「小玉姑娘酒量如何?」
我笑道:「千杯不醉。」
他一愣,隨即大笑:
「不愧是我麟州妹子,果然霸氣。」
蕭成墨很是興奮,桃花釀一罈就要二十兩銀,他闊氣地連開了五壇。」
我瞬間眉開眼笑,撫掌稱歎:
「蕭公子這才叫霸氣!」
哈哈,宰到大肥羊咯!
他被我誇得飄飄然:
「嗐,這算什麼,我乃麟州首富家的公子,區區百兩還沒我半個蛐蛐兒貴呢。」
我笑容一頓,放下酒杯,疑惑:
「麟州首富?」
「我記得不是謝平年謝老爺家麼?」
話音剛落,蕭成墨霎時嗐了一聲,眉眼戲謔:
「看來小玉姑娘離鄉不少年了罷?」
「……唔,是已經七年了。」
「那怪不得不知道,謝家早兩年就沒落啦!」
我愣住。
蕭成墨繼續嘖嘖道:
「這些年,他們家醜事出了一籮筐。」
「好些地方豪奢都不願意與謝家合作了,嫌丟臉丟面,家父自然抓住機會壟了那些生意咯。」
我不想聽蕭成墨講他老爹多高瞻遠矚運籌帷幄,只急急追問:
「謝家出了什麼醜事?」
蕭成墨已經喝得微醺。
「小玉姑娘想知道?」
見我點頭好奇,他忍不住扯起脣角朝我勾了勾手,曖昧地道:
「那姑娘湊近些,我只講給你一人聽……」
話音剛落,忽然橫空飛來一柄紫檀摺扇,敲歪了蕭公子的玉冠。
我驚呼一聲,視線下意識地探向一樓。
那本要去說書的俏郎君正不緊不慢地踱步過來。
風姿優雅,似笑非笑:
「二位講什麼悄悄話呢,讓我這說書郎也聽聽可好?」

-3-
被砸了一懵的蕭公子惱火不已,本想小發雷霆一下。
但在轉頭看到來者的一瞬間,傻眼了。
「觀觀觀熙兄?」
他舌頭都驚打結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你你你不是死了麼?」
夫君並不理他,而是先悠哉坐到我旁邊,端起我喝過的酒杯。
就着我的脣脂印子淺飲了一口。
才眯起眼睛,慢條斯理地道:
「……是死了啊。」
「蕭二狗,給你觀熙兄上過墳沒?」
「他小時候可還救過你一命呢。」
此言一出,蕭成墨立刻確定了。
眼前這說書郎果真就是當年的麟州紈絝之首謝觀熙。
一瞬間,蕭公子竟潸潸淚下地撲了過來:
「老大!」
「這些年你都去哪了,兄弟們得知你死訊的時候,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連夜給你燒了成山的紙錢元寶,只求你在地府也能做個無憂紈絝,沒想到……」
蕭成墨吸了吸鼻子,看着夫君素雅隨意的裝扮,忍不住咬牙道:
「原來你竟流落到了江南,過這清貧日子。」
「老大,你受苦了!」
夫君拿紫檀摺扇又一下敲正了他的玉冠,滿眼嫌棄無語:
「沒品的東西,不穿金戴銀就是過得苦了?」
「你曉得我身上這件看似普通的衣袍有多珍稀嗎?」
「全江南,不,是整個大禮就這一件。」
夫君攬着我的肩,得意地笑:
「是我娘子飽含愛意親手縫製的,你有嗎?嗯?」
蕭成墨呆滯了。
看了看我,一時間臉色尷紅:
「哦,原來,原來這位是大嫂。」
「實在失禮。」
我擺擺手,只急着喫瓜追問:
「你方纔說謝家沒落,出了什麼醜事?」
剛纔蕭成墨輕鬆愜意侃侃而談,現在卻猶猶豫豫。
瞟了眼謝觀熙,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夫君神色淡定:
「你但說無妨,反正我與謝家已毫無關係。」
說着,他彎起眼角,眸中甚至隱隱有幸災樂禍般的期待。
蕭成墨便把這些年謝家發生的事和盤托出。

-4-
「你死之後,大家都在猜你那十七房小妾何去何從,按理說呢,是由主母決定去留,看是遣散還是養在府裏。」
「所以程夫人發話,說只留一個有孕的十三房養在府裏,其餘的全都給些錢財遣散。」
「謝老爺卻突然和程夫人吵起了架,聽我娘說,好像是謝老爺猜測是程夫人有意害了你,所以心生愧疚,讓那十七房小妾全都留下來爲你守寡。」
「人是留下了,可沒有你出錢養着,這十七房姨娘開始缺喫短穿,於是對掌家的程夫人怨氣沖天,常常鬧得後院雞犬不寧。」
「當時麟州貴婦茶餘飯後都在笑話程婉瑩,說還好謝老爺不納妾,不然以她的手腕,根本管不了後宅。」
「——這時,最荒誕的來了。」
「過了些日子,那十七房小妾突然又有人懷了孕。」
「可你都死了,那自然就是這小妾耐不住寂寞與人苟且了。」
「於是程夫人便叫人當街狠狠打那小妾,還藉機要把人趕出府。」
「那小妾受不了,竟開始當街哭喊謝老爺的名字,喊着老爺您說句話啊,她肚子裏可是老爺的孩子呀。」
「哇塞——」
「當時圍觀的羣衆全都傻眼了。」
「大家這才知道,原來謝老爺裝得體面正經,實則最是好色,連死去兒子的小妾都不放過,嘖嘖嘖,謝家的臉面一夜之間丟了個盡。」
「程夫人被氣到流產,身子根也毀了,出不了門,便整日病歪歪地指着謝老爺哭罵。」
「謝老爺本就名聲大壞,越來越煩,索性破罐子破摔,竟將後院那位溫柔體貼不爭不搶的十三房柳嫣抬爲了平妻。」
「笑話醜聞一個接一個地出。」
「麟州所有人都看戲喫瓜,感嘆謝家是徹底爛掉了,連三歲小兒路過謝家大院都要啐一口噁心晦氣。」
「後來生意都沒了,謝家入不敷出,只好變賣家產。」
「本來瘦死的駱駝也應該比馬大,可沒想到,那掌家的柳嫣手段了得,哄得謝老爺暈頭轉向,說是讓老爺把家財投給她哥哥的產業,穩賺不賠,於是謝老爺便將大半家財都押在了柳嫣哥哥那裏。」
「……然後二人就捲款跑路了,至今沒找到人。」
「最後,謝家的人見勢不妙全走了個乾淨,院裏只剩了幾個老丫鬟,生活全靠程婉瑩帶來的嫁妝勉強過活。」
「許是程夫人真愛謝老爺吧,就算被負成那樣子,竟也沒提和離的事。」
「只是,從此謝家便很少再開院門了。」
「直到最近——」
「女帝登基,天下律法大變。」
「妻子有權狀告行爲不檢點的夫,由衙門審過,輕則笞五十,重則杖一百。」
「當時新上任的女縣官正愁沒人敢做第一個報官的。」
「誰知第二天,這程婉瑩就拖着病體,翻出陳年舊事,將謝老爺告上了衙門。」
「人證物證充足,縣官立刻就吩咐官兵押着謝老爺脫光遊街,在菜場當衆打了他滿滿一百大板,謝老爺一把老骨頭都差點被打斷,湊得近的,聽見他在喊什麼,瀾因救我。」
「那程婉瑩病得都快沒形了,竟還有力氣站在菜場旁放聲大笑,看模樣,像是已經瘋了。」
「再後來麼……」
蕭成墨說得口乾,想喝口茶,周圍圍着的一圈人忙給他遞。
「繼續繼續,後來呢?」
「呃……後來我也不知道了,總之沒人再見過他倆。」
衆人頓時一片唏噓。
陳一陳二轉頭繼續跑堂,春蘭春桃春梅撇了撇嘴回了後廚,文禮嘆着氣去樓門口吹了個悲歡離合調。
只有夫君始終沉默不語,一動不動坐在我身邊。
我握住他的手,靜靜地陪着他。
過了好久好久,他靠着我的肩,垂眼落下了一滴淚。
自從與我來了江南,夫君便很少再哭了。
偶爾我忙得顧不上他時,他纔會掉幾滴眼淚。
楚楚可憐地說什麼,娘子我十七歲就跟了你,你可不能辜負我……這種打情罵俏的話。
但今天這淚水不同。
我知道,這是他難過極了。
我輕聲問:
「夫君,這結局不是你想要的嗎?」
涼薄負心的謝老爺終身落魄,後悔莫及,餘生悽慘。
我以爲他會開心。
夫君卻低聲,道:
「……太晚了。」
真正恨極謝平年,會對他悽慘結局拍掌稱快的那位女子,早已含恨命隕。
只道是。
人生如夢,世事無常。

-5-
不過到了晚上,夫君就又開心起來了。
因爲他的小貓小狗浪跡天涯圖在江南春風樓拍出了一千五百兩的高價。
夫君拉着我想去見見這識貨的買家。
卻被告知這匿名買家不喜見人,早早就離開了。
跟我們一起的蕭成墨眼睛一亮,說:
「難道這就是我爹說的那位來江南私訪的貴人?」
「什麼?」
我和夫君看着他,一臉疑惑。
蕭成墨鬼鬼祟祟地湊過來,四處瞟了一眼,小聲透露:
「我爹這幾日帶我來江南,就是因爲得知,京城有貴人微服來江南觀燈賞玩,正巧他在江南有生意談,於是就決定多待幾日,看看有沒有緣分碰上那位天庭下凡的貴人吶。」
天庭下凡的貴人麼?
我腦海中浮現一個清冷的身影。
一時竟有些恍惚。
袖子忽然被扯了扯,我回過神。
發現夫君正哀怨地盯着我:
「薛小玉,你在想什麼人?」
我心虛地清了下嗓子,目移戲臺上的花燈:
「呀,這燈真漂亮,夫君夫君快給我拿下。」
這話題轉得生硬,夫君盯着我, 惡狠狠地親了我一口。
才氣鼓鼓地去給我搶花燈:
「薛小玉,等回家咱倆再好好算賬。」
我眨了眨眼, 目送他拽着蕭成墨去猜燈謎搶花燈。
搶燈的人許多,他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待了一會兒,便擠出人羣, 默默拐進一個小巷。
巷子裏的人已揣着手等了我許久。
見我過來,忙迎了上來,點頭哈腰:
「薛掌櫃, 畫已經幫您存到珍寶行了。」
我點了點頭, 遞給這人十兩銀子:
「多謝。」
他拿了錢, 霎時眉開眼笑,感嘆道:
「薛掌櫃, 那小貓小狗浪跡天涯圖當時在春風樓只拍到了二百兩, 您一口氣就加到一千五百兩,可真是闊綽!」
我抿着嘴脣,彎起眼角:
「千金買夫君一笑。
「值啦。」

-6-
我哼着小曲,又擠回了人羣。
買了串糖葫蘆, 看着臺上的皮影戲,悠哉地邊喫邊等夫君。
有賣花的女孩唱着童謠走過。
我將她抱着的花全都買下,又給她買了一串糖葫蘆, 道:
「丫頭, 今日觀燈過節, 且歇歇,去玩會兒罷!」
女娃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捧着錢和糖葫蘆高興地咧開嘴:
「謝謝姐姐!」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跑開。
本想轉頭去看夫君猜到哪一關了, 袖子卻被人輕輕拽動。
是那賣花的小女孩又跑了回來。
她塞給我一隻繡花錦囊。
說是家人給的謝禮。
說完,便又跑得沒影兒了。
我撓了撓頭, 低頭看掌心裏的錦囊。
淡淡松香,繡着雙鯉戲珠。
荷葉秀美, 錦鯉靈動。
繡工還算過得去。
我漫不經心地打開。
一顆白玉棋子兀然出現在眼前。
我心頭一怔。
驀然回首。
剎那間, 煙火乍起。
風動滿樹花燈。
人潮歡聲笑鬧,熙攘湧動。
並沒有什麼人和我對望。
身後傳來夫君高興的呼喊:
「娘子, 我搶到花燈啦!」
我恍然回神。
收起這錦囊, 不再回頭,笑着跑向夫君。
他被我撲了個滿懷,哼哼地笑:
「你方纔在看什麼, 這麼入神?」
「唔, 在看月亮。」
夫君挑眉:
「今夜明明無月, 娘子怕是把祈天燈看成月亮了。」
我也笑, 並不反駁。
輕聲說:
「是呀,月亮都被漫天煙火嚇到不敢見人啦。」
夫君提着花燈, 牽着我的手,慢悠悠地往家走。
「那娘子到底是要看月亮,還是要看煙火?」
「都不看。」
我摟住夫君的腰, 笑盈盈地仰頭:
「我只看夫君。」
他被我逗笑, 捏了捏我的臉。
春夜風輕,桃花簌簌飄落。
花瓣擦過鬢邊,細吻落到脣上。
「娘子,聽說以後女子也可納妾了, 你會不會……」
「不會。」
我攥緊夫君的手,認真地說:
「薛小玉只要觀熙。」
「千金不換,生死不渝。」
夫君彎起眼角:
「好!」
【小貓小狗浪跡天涯——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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