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知道,當今聖上有三個皇子。
老大英武,老二聰慧,老三平庸。
好巧不巧,我就是那個衆人口中的那個廢材老三。
廢就廢點吧,皇位只有一個,人人都要爭第一,那誰來當第二呢?
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兵法有云: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
-1-
從小,我在三兄弟裏就最沒有存在感。
武不如大哥俞瑛,文不如二哥俞璇。
因此,不論幹什麼事,父皇總想不起我來。
我也樂得清閒,時常在宮裏陪着母親成妃娘娘。
她的出身不甚好,是太后娘娘身邊一位普通宮女。
父皇只臨幸了一次,就有了我。
因此宮裏其他娘娘都不大看得起她,都認爲她既無家世,又無姿容,不ƭù₎過仗着肚子爭氣,生了皇子才封妃的。
就連封號,都是普普通通的一個「成」字,大致意思Ṱű̂₄就是:因人成事。
可母妃卻絲毫沒有不開心,她對此另有一番理解:
「成的意思,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作爲一個九品官的女兒,能夠入宮侍奉太后娘娘,又生下了皇子。
還不是老天爺垂青嗎?
夠了夠了,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
若是要得太多,老天爺生氣了,可就要把好運氣收回去了。
因此絲毫不在意外人的眼光,整日樂呵呵地,在自己宮裏蒔花弄草。
既不爭強奪寵,也不結交妃嬪,雖然看上去糊胡塗塗的,內心卻十分平靜淡然。
我從小耳濡目染,也得了個隨意平和的性子。
大哥二哥無論怎麼看,我都不是個爭儲的料子,便都與我很要好。
畢竟總要有個人襯托着,才顯得他們更強大呀。
我也很高興,皇長兄、皇次兄無論是誰當了皇上,我都能封個王爺。
到那時候,既無政務煩心,也無責任擔當。
每天只管風花雪月,飲酒作樂,真真是快活極了。
-2-
可總有一些人,就是看不開。
就譬如我的伴讀,陳太傅的小孫子陳全思,他想得就和我不一樣。
他說,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豈能鬱郁久居人下,必要做一番驚天動地之事纔不負此生。
他的才華倒也配得上他的雄心,諸子百家無不涉獵,文韜武略無不精通。
每次考試,我總是三個皇子裏的最後一名,而陳全思卻是三個伴讀裏的第一名。
他覺得自己丟了臉,費盡巴拉使盡各種招數,脅迫我同他一樣用功。
每日天不亮,就來拍我的門窗:
「俞璟,起牀!今日師傅教經史,上學若是遲了,可要漏掉啦!」
中午剛過,又要拉着我去校場演練。
皇長兄看我睡眼惺忪,一直在馬背上東搖西晃的,好意叫我多休息一會兒。
陳全思卻不知道從哪找來一把錘子紮在馬臀上,激得那畜生髮了狂,不要命地往前奔。
顛得我差點從馬背上滾下來,只好拉緊馬繮,打起十二分精神同他一起學騎射。
就連晚上,陳全思都不肯消停一會兒。
自己拿了戒尺當夫子,逼着我把白日裏學的課業,一一背誦出來纔算完。
可不論他如何努力,我每日都是記了忘,忘了記,氣得他大喘氣,戒尺啪啪啪地折斷了一根又一根。
就算這樣,陳全思仍然不認爲我是爛泥扶不上牆。
只反省自己是不是不夠嚴格,然後又想方設法地督促我上進。
真是無奈。
我只好同他說:「我小時候掉河裏,撈起來後高燒不退,燒壞了腦子。」
別在我身上費心了。
可他卻說:「笨鳥纔要先飛呢!」
真是油鹽不進。
我簡直要懷疑,父皇是看我過得太舒服了,恨鐵不成鋼,才故意選了陳全思來折磨我的。
-3-
我家的天下,是曾祖父打下來的。
傳到祖父手上的時候,國富民強,兵強馬壯。
老爺子享此太平盛世,外無異族侵擾,內無流民之憂,無事可做之下,便玩了命地生孩子。
父皇這一輩,兄弟姐妹不計其數,活到成年的皇子就有二十餘個。
爲了搶奪帝位,兄弟鬩牆,鬥得可叫一個激烈。
有一次,皇爺爺宣召父皇,讓他在偏殿候着,等下朝之後回稟政事。
六叔偷偷在父皇喝的茶水裏下了合歡藥。
父皇着了道,燥熱難耐,又不敢擅自離開偏殿。
恰好碰到太后娘娘遣來給皇爺爺送糕點的一位宮女,於是便有了我。
因此,我和母妃一直不受父皇待見。
一看到我們,他就想起當初被人陷害的窘迫。
不過就算如此,爲了太后娘娘的體面,他也規規矩矩地給了我們母子應有的封號,只是不常放在心上而已。
譬如從來不來看望母妃,也未曾記得我的生辰,更是從未抱過我,摸過我的小腦瓜。
嗐,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最是無情帝王家,若是沒個強大點的心臟,早都被氣死了。
六叔的結局,那才叫悲慘呢。
父皇登基之後,他便被幽禁至死,全家也被流放到苦寒之地。
儲位之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4-
父皇自己深受其害,便期盼我們兄弟三人兄友弟恭,互讓互愛。
可人都是這樣,越想要什麼,越是得不到什麼。
皇長兄和皇次兄表面上客客氣氣,私下裏卻是你爭我搶,烏眼雞似的。
就連朝臣們也都分成兩派,一派支持皇長兄,另一派支持皇次兄。
其實,原先也是有人想要支持我的,譬如陳全思的祖父陳太傅,就曾派了陳全思來問我的想法。
嚇得我連夜翻出了白綾,楚楚可憐地站在他面前,求他:
「小爺,你拿白綾來勒死我更快!」
陳全思還想再勸。
我脖子梗直,一副赴死的悲壯之色:
「若再提此事,我便懸樑自盡!」
他大概不知道,我天生懶散,更兼母妃耳提面命。
最怕的就是事事出挑,入了父皇的眼,礙了兩位兄長的路。
皇長兄佔了一個長子的名分,生母是父皇最寵愛的舒妃娘娘。
皇次兄又是中宮皇后嫡出,外祖家是名動天下,權勢顯赫的琅琊王家。
而我只是一個沒有家世又不受寵的妃子,生下來的有點呆傻的皇子罷了。
我要是上趕着去爭搶,那纔是找死呢。
陳全思沒了法,只得回去稟報了陳太傅。
從此以後,所有的人都知道皇三子俞璟不爭不搶,是個軟骨頭。
我才稍微得了個安寧。
-5-
無驚無險過了弱冠之年,兩位兄長都定了親,唯獨我一人沒有着落。
母妃宮裏的老嬤嬤委婉提了幾次,讓她去跟皇上求指婚。
可母妃仍舊該喫喫該喝喝,一問搖頭三不管,遵循福由天定無煩憂,緣分自來不用求。
沒有煩心事,身材自是越來越圓潤。
我對母妃的看法深以爲是。
老嬤嬤太過焦慮了。皇帝的兒子嘛,還能打光棍不成?
這不,有一日在御花園恰好碰上皇后娘娘,她看我長成了大小夥子,便出言要替我相看個名門閨秀。
皇后娘娘一上心,舒妃娘娘也被驚動了,兩家掐起架來,誰也不讓着誰。
一齊鬧到了父皇跟前,都想把自己孃家的表侄女嫁給我。
陳全思替我打抱不平:
「大皇子娶的是平寧王府的獨女,嫁妝赫然十萬兵馬。二皇子娶的是定國公府的嫡女,天下清流一肩挑。
「你雖體面不如長子,尊貴不如嫡子,好歹也是三皇子,不論是配王府的千金,還是配勳貴的淑女,都是綽綽有餘吧。
「怎麼能這麼將就,配那些小門小戶的遠房親戚呢?」
我哭笑不得。
這配來配去的,怎麼好似我是種牛、種馬一般。
陳全思和我不一樣。
他不知道,有媳婦總比沒媳婦好。
誰同他似的年少得意,是這京都裏最最風華奪目的公子爺,多少女子夢中的情郎。
家裏選親時就把整個王朝裏裏外外篩了個遍。
選擇的標準包括但不限於:家世好,門風清白,祖輩有靠,父母寬厚,兄弟有助,姑娘出挑……
直選了三四年,最後才定下安定王府的小郡主。
我雖是個皇子,但在婚事上比他差遠了。
便轉過頭安慰他:
「連你都知道我不夠體面、尊貴,別人又何嘗不知道呢?
「名門望族從來都想從龍有功,澤被後世,誰願意把寶押在我這種早早出局的皇子身上。
「何況,我又有個呆傻的『美名』,一點都不符合白馬王子的模樣,想來閨閣裏的姑娘們,心裏也是不情願的。」
陳全思瞪向我,那眼神裏三分同情三分憐憫三分憤怒,還剩一分無可奈何。
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你放心!皇上一定不會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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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後宮「王者」打了幾天擂臺都沒有分出勝負。
父皇不堪其擾,直接下旨定了太后孃家的表侄女。
舒妃娘娘怒氣衝衝地從父皇宮中走了。
而皇后娘娘最喜舒妃娘娘喫癟,眼見着她沒成功,也忘了自己的提議同樣沒被採納,喜氣洋洋地連開三天筵席,連帶着身邊的宮女太監都抖擻起來。
父皇跟前的小黃門來宣旨的時候,陳全思一口老茶噴出十里地:
「怎麼,竟是她?」
我還在嫌棄他的不穩重,他倒搖頭晃腦地點評道:
「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托賴陳全思家裏給他相看多家的功勞,我對那姑娘也有了些瞭解。
她是長慶侯的長女,是前頭亡妻的獨生女兒,後孃的眼中釘肉中刺。
從小爹不疼娘不愛,跟在祖父祖母身邊過活,養成了個木訥的性子。
唔……
這算什麼毛病呀,女孩子文靜點,挺好。
我母妃是軟性子,若來只百靈鳥欺負她,我還過不過了?
果然還是父皇有眼光。
不光我自己覺得好,母妃也覺得好。
只是她看問題的角度和我不一樣,她一股腦地認定,太后娘娘是好的,所以太后孃家的姑娘必定都是好的。
還身體力行地開了妝奩,選了最貴重的一套頭面,遣人送到長慶侯府去祝賀。
應下這門親事後,孃兒倆歡歡喜喜到父皇跟前去謝恩。
父皇破天荒地賜了座,還同我們說了半天話。
他說,你們小心謹慎,不爭不搶,這是好事。
娶了親,便是大人了,過好自己的日子,比什麼都強。
我聽着父皇諄諄教誨,心裏只想到一句話:
父母之愛子女,必爲之計深遠。
-7-
在這之後的日子裏,我輪番喝了兩位兄長的喜酒。
皇長兄封了英親王,皇次兄封了睿親王,吹吹打打地迎進了新婦。
那排場盛大隆重。
琳琅滿目的珠玉珍寶,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精美絕倫的古玩字畫,閃閃發光,耀得我的眼都花了。
陳全思捂着我的嘴,小聲在我耳朵邊嘀咕:
「忍着點罷,快把口水咽回去。我知道你愛財,可這樣的大喜日子,多少也要顧着點臉面。」
我拼命地點頭,彷彿點一次就能進賬一筆大錢似的。
光陰寸隙似水流,終於也到了我成親的那一天。
成親前,我被封爲景親王,賜了親王府。
雖然沒有兩位兄長的那麼豪華氣派,但也不算寒酸,至少比父皇當年強。
那沒辦法,皇爺爺有那麼多兒子,可父皇只有三個。
至少在他確定太子之前,明面上不會偏差太多,以免授人話柄。
我請了聖命,把母妃接來參觀。
王府裏雕樑畫棟,曲徑通幽,有水榭有亭子,還有一座小小的花園。
門窗明亮,桌几潔淨,又雅緻又大方。
母妃看看這個,摸摸那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逛來逛去,我的腿都走麻了,她也不累。
避開衆人,母妃自己一個人背過身去,向着天上的白雲默禱:
「阿孃啊,阿璟要娶媳婦了。您在天上看着,可安心罷!」
我知道,母妃這是想外祖母了。
她和長慶侯家的姑娘一樣,是個生母早逝的孩子,不知受了多少冷眼,坐了多少冷板凳,喫了多少瓢冷飯,才熬到如今的苦盡甘來。
哎呀,放心啦。
我以後會好好疼媳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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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了紅蓋頭,我才發現自己錯了。
大錯特錯,錯得離譜。
那樣好看的一個姑娘,鵝蛋臉,銀杏眼,柳葉煙,笑起來還有一顆淺淺的小梨渦。
行事做派卻十分狠辣老道。
進門沒多久,就乾淨利落地發落了從小服侍我長大的李嬤嬤。
尤記得入宮叩謝天恩的時候,皇后娘娘夾槍帶棒地問道:
「景王妃,李嬤嬤做錯了什麼事,犯得着攆回宮來呀?」
我那媳婦小臉紅撲撲的,聲音又小又軟,還帶着一些顫抖:
「李嬤嬤,她……她喫多了甜食,犯牙疼。大夫來診治的時候,從嘴裏摳出好多好多金牙。
「母后,我好怕呀,求求您給蔓兒做主呀。」
一番話把皇后娘娘氣了個半死。
宮裏的賞賜都是登記在冊的,李嬤嬤藏了那麼多金粒子,如果不是皇后娘娘賞的,那會是誰賞的呢?
原來自己安插的棋子,早就被舒妃娘娘暗中收買了。
如此背主行徑,簡直喪心病狂。
李嬤嬤還要喊冤,皇后娘娘也不聽,直接令人將其拖出去杖殺了。
一邊下令還一邊安慰我媳婦:
「蔓兒不怕不怕,將來有什麼事都可進宮來告訴母后,母后爲你們做主哦。」
聽得我汗流浹背。
這女人慣會演戲,用最溫柔的聲音說着最戳心的話。
說好的溫婉、嫺靜、不善言辭,可都哪裏去了?
阿彌陀佛。
不是我疼媳婦,而是我求着媳婦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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託蔓兒的福,景王府被打理得很好。
外間看來盡顯一派祥和之色,主子寬厚,下人本分。
誰也不知道,那個小兔子模樣的景王妃委實一等一的好手段。
細心不說,抓把柄還抓得特別溜。
連着拿下幾個心術不正之輩後,府裏的丫鬟僕婦全被治得服服帖帖,叫往東不敢往西,叫往前不敢退後。
真真正正地說一不二。
人前的應酬也頗有章法,一會兒虛,一會兒實,鬧得宮內宮外探不清狀況,好多試探便只有作罷。
不光會管家,還尤其會管我。
譬如從前我喜食甜食,喫得肚胖腰圓。
她說不行,這樣對身體不利。
於是勒令闔府上下,一律不許喫甜,就連蜂蜜水都不許出現。
天天逼着我喫清湯寡水大白菜,省了好大一筆開支。
Ťűₜ苦是苦了點,可還是有收穫的,餓了好長一段日子之後,我竟似變了個人一般,五官也硬朗了,身姿也挺拔了,神清氣爽的,好像也有那麼一點英俊帥氣的樣兒了。
又譬如從前我貪涼,三伏天裏總愛用冰,房裏冷得像個雪洞一般。
她又說不行,這樣於長壽無益。
從此景王府便斷了買冰,折了好多商家的生意。
時間一久,我原來血虛淤堵久咳之症,竟漸漸好轉了。
我從這些就知道,蔓兒凡事都以我爲中心,她是真心待我。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爲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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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小夫妻蜜裏調油,父皇便覺得是自己的功勞。
人前人後都說,自己眼光好,指婚指對了人。
年節開席的時候,也愛叫上我們一塊兒,襯得皇長兄和皇次兄面目無光。
我對如此的「優秀」實在毫無辦法。
畢竟大家已各自開牙建府,我既管不了皇長兄愛喝酒,也管不了皇次兄不着家。
因此,每當皇后和舒妃凌厲的目光掃來時,我都如芒在背,不敢抬頭。
只好與蔓兒一起坐到太后娘娘身邊去,尋些庇護。
可惜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還嫌事兒不夠大,甚至親點了我的名,問我最近在忙什麼。
我硬着頭皮回答他,說最近受了媳婦的影響,早晚在家誦佛。
太后娘娘連連點頭:
「確實是這樣的。景王妃經常進獻佛經與我,很是有孝心。」
父皇「嗯」了一聲,又道:
「兒子們長大了,該與老子分憂。
「這樣罷,你大哥管了兵部,二哥管了吏部,還剩了戶部,交給你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如重雷一般擊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用餘光掃視了一圈,輕而易舉地收穫了一波忌憚之色。
剛想醞釀着說些推辭的話,就被父皇堵死了後路。
他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這下輪到兩位皇兄如坐鍼氈。輪番站起身來敬我酒,一派兄弟怡情之景。
父皇看着我們哥仨手足情深,感動得熱淚盈眶,這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待得席散,舒妃娘娘一改早走的習慣,特意過來尋我們,拉着蔓兒的手,關切地問長問短。
最後不知怎的,竟扯到納側妃的事兒上了,硬是要把驃騎大將軍的女兒介紹給我作側妃。
我以爲蔓兒會不樂意,卻見她極爽快地應承了。
-11-
回府的路上,我表現得不大高興。
別家女子都期盼一生一世一雙人,咱家倒好,美滋滋地把人迎進來。
蔓兒點醒了我:
「要是不上點眼藥,別人可怎麼放心讓你當戶部的差事呢?」
哦,原來如此,不愧是我的女諸葛,事事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我還想作弄一下她:
「聽說驃騎大將軍的女兒個個貌美非常,這下我可大開眼界了。」
蔓兒撇了撇嘴,揚言我今夜就可自到書房去「養眼」,別回房了。
越說越氣,還把我從馬車裏趕了出來
瞧瞧,人家厲害着呢,真是拿捏不了她一點。
夜間我抱着鋪蓋在房門口瑟瑟發抖,反省了一百零八次爲什麼要惹媳婦生氣,才被允許進了門。
一進門就傻了眼,蔓兒單衣素服,靠在榻上默默地流淚。
又長又黑的頭髮散在肩頭,往日有神的大眼睛暗淡無光,眼圈紅紅。
看得我心都碎了,滿腔只剩憐惜之情,拍着胸脯連連賭咒發誓:
「不管是九天仙女下凡塵,還是洞中妖精成嬌娥,我心裏只有你一個。」
蔓兒靠在我的懷裏,抽泣着低語:
「嫁進皇家,早知你會有三妻四妾。我不敢奢望什麼,但求你心裏給我一個位置。」
好的好的,別哭了寶貝。
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既牽了你的手,便永生永世不會放開。
-12-
景王府吹起嗩吶,風風光光地擺開宴席。
蔓兒叉着腰站在後院,指揮人涮鍋燒菜,忙得不可開交。
我無事可幹,便和陳全思坐在廊下小酌,看似輕鬆無限,實則愁悶不已。
我自是心煩側妃進了門該怎麼辦,陳全思卻是心煩到手的老婆要飛了。
坊間祕聞,安定王府的小郡主看上了新科探花郎,已與他互盟鴛誓,私定終身了。
安定王親自到陳家負荊請罪,說自己教導無方,要把孫女綁了沉塘。
哭得老淚縱橫,胸膛快被自己打爛。
陳太傅實在不忍心看着老兄弟家破人亡,最終兩家約定,和平解除婚約。
陳全思一下子成了沒人要的大齡剩男。
心裏苦啊。
抱着酒罈不撒手,不要命地往肚裏灌,一邊灌一邊跟我哭訴:
「我第一次見她,心就被她偷了。跟爺爺說了多少次,才如願結了親。
「啊!老子究竟哪裏比不上那小子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陳全思,只好陪着他一盅又一盅地幹。
酒入愁腸愁更愁,情到濃時方見真。
喝到後來,兩個人醉得不成樣子,一個賽一個嚎得大聲。
蔓兒看我們摟摟抱抱,扯都扯不開,只得安排人把我們拖進內室裏,由得我們鬧。
陳全思摔了酒杯,質問我都有兩個媳婦了,還有什麼臉哭。
我抽了他一巴掌,一把鼻涕一把淚把壓在心底十八年的話掏出來:
「我懦弱、無能!」
自打當年被人從河裏撈上來,我就知道,若是不裝傻,我和母妃全都活不下去。
父皇問是誰推我下的河,我假裝沒看清。
師父教習文治武功,我假裝學不會。
面對兄弟的挑釁,我三緘其口,報之以沉默,既不能表現出不樂意,更不能表現出不服氣。
我刻意喫胖,用冰塊凍傷脾肺,把自己僞裝成毫無威脅的樣子。
我接受天下人嘲笑,卑躬屈膝地討好身邊所有一切。
可那又怎麼樣?
母妃在宮裏仍然被奚落,蔓兒依舊當衆被爲難,我不僅保護不了我自己,還把她們拖進了深淵。
我本是全天下最可憐可惡之人,日日在生與死之間徘徊掙扎。
還不夠苦嗎?
陳全思從未見我如此失態,端起酒杯的手怔住了,眼睛撲閃撲閃,像漫天散落的星輝。
我猛地推開房門,想吸一口清涼的夜風,卻見蔓兒攙着母妃,站在門外淚流滿面。
-13-
酒這東西,喝起來甜甜的,喝完之後,人就癲癲的。
我一頭扎進蔓兒的懷裏,假裝喝醉了。
裝着裝着,就真的睡着了。
待醒來一看,驃騎大將軍的女兒已然進了門。
我泛起一絲慶幸,昨夜藉着酒勁躲過了洞房,可一瞧見新納的側妃,不由得笑自己多思多慮。
這小姑娘,也太小了。十二歲不到的樣子,怯生生地跪着給蔓兒敬酒。
蔓兒也是一臉的哭笑不得,將人拉起來,好聲好氣地問人家裏的情況。
原來驃騎大將軍家裏七八個女孩子,個個都不願意嫁到景王府來,擔心跟着我這樣的王爺,遲早倒大黴,若是將來問了罪,鬧不好會被抄家斬首。
推脫來推脫去,最後逼着這個生母最不受寵的雲英上了花轎。
雲英在家裏是被姐姐們當成小丫鬟來使喚的,長得瘦瘦小小,伸出手指一看,又紅又腫,顯是多年漿洗衣物留下的凍瘡。
蔓兒氣得不得了,冷笑道:「狗眼看人低。且看將來罷!」
說罷也不管呆若木雞站立一旁的我,昂首挺胸地帶着雲英安歇去了。
-14-
陳全思自退了婚,便一股腦兒地把所有的勁全使在政務上,連着上了好幾篇奏疏,議禮論學、陳政言事。
父皇閱後十分贊同,說這小子胸中大有丘壑,有乃祖父之風。隨即大筆一揮,欽點他做了禮部尚書。
可謂情場失意,官場得意。
我叫他悠着點,別江郎才盡纔好。
他不管不顧,發狠要做出點成績讓小郡主看看,誰纔是值得託付終身的好兒郎。
言罷還教訓我,要克忠職責,上不負天恩,下不負黎民。
道理我都懂,可做起來也忒難了。
這國庫里根本就沒有銀子。
沒銀子就算了,每天還有不同的官員上門來要錢糧,個個都說自己是要緊事。
東邊發洪水,西邊鬧旱災,南邊還有瘟疫。
最要緊的是北邊,草原鐵騎摩拳擦掌,準備南下侵我國土。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呀。
思來想去都沒想到主意,只好硬着頭皮去請教陳全思的祖父陳太傅。
太傅歷經三朝,大風大浪經歷得多了,總能給我啓發。
果然,老爺子只用一句話,便點醒了我。
他說:「景王爺,做個純臣。」
蓋明見事體,不溺近情,遂爲純臣。
我心有所悟,漏夜進宮面聖,將國庫空虛的實情稟明父皇,求他准許我外出暗訪。
「各州府都報災荒,兒臣想親到實地去查驗。若奏報屬實,當撥款賑災,若欺上瞞下,當重重查辦。另者,開源節流,重在開流,如今各地的賦稅年年減少,恐怕有官商勾結的病根,兒臣還想從根子上革除弊病,充盈國庫。」
險遠之路,身往驗之,艱苦之境,身親嘗之。
我願以身入局,查實情,摸實數,安華夏,分君憂。
父皇老懷欣慰,賜下尚方寶劍,許我大事奏裁,小事立斷。
還指派今科探花許裕陪我同行,說Ŧůₖ他才華、實幹俱佳,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我一一應下,點頭去了。
-15-
蔓兒替我收拾行裝,細細囑咐我在外要保重身體,小心安全。
她說有她在,家裏保準不出岔子,隔三岔五便去向母妃請安,叫我放心出門。
這麼善解人意的好媳婦,真是老天爺眷顧。
我們兩口子在說體己話,陳全思突然闖進來,大罵我無情無義。
最關鍵的罵點,是我要與搶他媳婦的探花郎許裕同行。
我心裏直犯嘀咕,這不是明Ṱũ̂⁾察,八抬大轎,前呼後擁的。
這是暗訪啊,一路風餐露宿,可不是什麼好差事。
正是對他有情義,才不捨得帶他出門。
嘴上連連安慰道:「正是替你出氣,才同他去的。你放心,這一路上,苦活累活都讓他幹,保管累死他。」
陳全思將信將疑,要同我堂前擊掌盟誓,樂得蔓兒笑彎了腰。
第二日許裕早早趕着馬車在景王府門口等我。
剛見面就撲哧笑出聲:
「景王爺,請換身衣衫吧,這樣式穿出門,十里八鄉的貪官都變清官了。」
我低下頭一看,果然考慮不周,一色的石青緞平金彩繡,好似太張揚了些。
羞赧地摸摸頭,正刮腸搜肚地想如何纔算低調時,許裕拋過來一個小布袋,努嘴示意我換成那個。
喲,還挺貼心的嘛,怪不得小郡主喜歡,父皇也喜歡。
上了車,我們先是互拍了一頓馬屁。
許裕:「景王爺天皇貴渭,如此心掛百姓,實乃吾輩楷模。」
我:「探花郎才貌雙全,立志建功,不愧爲當世青年才俊。」
誇夠了,又互相試探。
許裕:「景王爺從何處亮劍呀?」
我:「探花郎腹中有何妙計?」
聊來聊去,最後變成大白話。
許裕:「先殺貪官,還是先搞錢?」
我:「不衝突,殺盡四境貪官,集齊八方之財。」
-16-
出了門,我才知道,外頭的天地有多廣闊。
史書中的滔滔論斷,在此時有了具象化的表現。
什麼叫做治國有常,利民爲本。
什麼叫做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
從前讀的是「死書」,如今腳下走的纔是「活路」。
我同許裕一道在泄洪的大堤上扛過沙包,在毒辣的日頭下打過水井,在一樁樁官司中真真切切體驗到銀錢的含量。
一兩銀子,或許只買得到桂順齋的一塊糕點,卻是窮苦人夢也夢不到的買藥錢。
十兩銀子,或許只買得到榮利坊的一把摺扇,卻是莊戶人家幾年的花費開支。
有些人幾輩子都攢不下買田銀,只能無休無止地爲地主打勞工。
有些人家遭了難,被逼賣兒賣女,乞討度日。
勳貴之家辦一次螃蟹宴,背後是無數平頭百姓起早貪黑地育苗、飼餵、換水、防逃……
辛辛苦苦一整年,自家的孩子捨不得喫好的那一隻,只能撿那些小的、折腿的來解解饞。
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賣扇的小夥手遮頭。
世間有那麼多人尚且掙扎在溫飽之間,爲填飽肚子而四處奔波勞碌。
那我們這些受萬民供養的龍子鳳孫,所受的一點點磨難,算得了什麼呢?
比得上忍飢挨餓的苦嗎?
比得上骨肉分離的痛嗎?
什麼都比不上,實在是太過矯情。
位卑猶圖興國事,權重更思百姓情。
我再也不想計較後宮中的齷齪腌臢,也更明白陳太傅口中「純臣」的含義,一人一時的榮辱得失,在千萬份苦難中是那麼的渺小。
我身上流着先人的血脈,便有職責延續祖輩的志向,替他們守衛萬里河山。
1Ṫų₎7
景親王兢兢業業地找錢,英親王勤勤懇懇地打仗。
直搞了大半年,才堪堪見點眉目。
父皇詔令,要我和許裕湊齊最後一批軍糧,親自押送到北方前線慰軍,三軍一鼓作氣,擊退敵軍。
於是一路又走了大半個月。
到軍營見着皇長兄,就被嚇了好一大跳。
這還是他嗎?
又黑又壯,鬍子拉碴,大手拍在我的肩頭,震得腦殼微疼。
皇長兄親熱地拉我入賬,對着沙盤指點形勢:
「兄弟,如今敵我膠着對峙,想打破這種局勢,勢必要組織一次大規模的反擊。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你這次來,便是吹響了咱們衝鋒的號角。」
說罷將盔甲披到我的身上,領我到陣前閱兵。
抬眼遠望,戰馬蕭蕭。手指所向,獵獵旌旗。
秋風中有血腥之氣,昏黃的落日似血般殷紅。
皇長兄豪邁萬丈,將總攻之日定在了明日。
他面向大軍,斷髮盟誓:
「我們的腳下踩着灑滿戰友鮮血的土地,我們的身後站着母親、妻子和女兒,我們只有一條路,前進,前進,前進!」
他慷慨激昂地許諾:
「要讓那些殺我百姓、侵我城池、搶我財物的賊人血債血還!」
在場衆人無不心潮澎湃,高高舉起手中的刀槍劍戟,口中發出響徹雲霄的吶喊。
我也深受鼓舞,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腦海裏都是這幾日聽說的敵軍的殘暴行爲。
他們燒房搶財,姦淫婦女,用長長的尖刀挑破幼兒的肚腹,將俘虜的頭顱掛在陣前叫囂……
累累暴行,使得百姓們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飲其血。
這一刻,既沒有俞瑛,也沒有俞璟,大家都是千萬壯士中的一分子,甘願爲了保家衛國流盡最後一滴熱血。
戰鼓擂擂響起,大軍在皇長兄的帶領下,衝出城門,躍過戰壕,向着敵軍發起猛烈的進攻。
硝煙四處瀰漫,屍體胡亂倒伏在四處。
人是嗜血的動物。我殺紅了眼,緊握長戟不停地刺向身着異服的敵人。
不知殺了多久,皇長兄身邊的副將才將我攔腰抱住。
他嘴裏叫喊的話讓我眼前一黑,氣急攻心,噴出一大口鮮血。
他說:「英親王不行了!」
我踉蹌着趕回中軍,圍成一圈的親兵看到我即行散開。
皇長兄躺在地上,箭矢插在胸前。
他滿頭滿臉的塵灰,嘴角、胸背、手腳到處都沾滿了鮮血。
看見我後只留下一句遺言:「一定要打贏。」
這個世界有那麼一瞬間的垮塌。
可是我來不及猶豫,來不及傷感,來不及體驗生死別離,撿起皇長兄的頭盔就戴在自己頭上,轉身詔令麾下將士繼續猛攻。
他不在了,我在。
我不在之後,還有你們在。
就算殺至最後一人,也絕不言棄。
-18-
兩天兩夜的廝殺之後,以大俞王朝的勝利爲終結。
當敵軍丟盔卸甲如潮水般退去時,我和許裕仍相互攙扶着站在最前方,紅着眼睛死死盯着他們潰逃的背影。
戰爭是殘酷的,它打的不僅僅是天時地利人和,還有領導者的意志。
皇長兄身先士卒地拼殺,用生命告訴三軍將士:「皇子也可以爲保家衛國而死。」
我接過皇長兄的棒,用破釜沉舟的行動告訴仍在戰鬥的人:「王朝與你們同在。」
只有比對方更狠更絕更豁得出去,才能贏。
一切都過去了,徒留滿目瘡痍。
死去的人兒待收屍,受傷的將士待休整,流離的百姓待安撫,殘破的城牆待修補……
我和許裕從日出忙到日落,誰也沒有喊累。
清點繳獲的戰利品和俘虜,接收被侵佔的城池,與敵軍簽訂和書,十年之內絕不開戰。
興建安置所,貼出安民告示,將無主荒蕪的田地分給流民耕種,讓大家有田可耕,有糧可食。
修補戰壕與城牆,制定官府管理和軍隊應遵循的文書規程,穩定戰後秩序。
探望慰問每一位受傷的士兵,記下他們的名字,以待將來論功授獎。
我們把每一件事都做得井井有條,好像皇長兄在冥冥之中手把手教着一樣。
塞外的風嘩嘩響,吹來他的聲音,滿地黃沙礪礪,浮現他的容貌。
他在篝火前同我推心置腹地交談:
「從前在宮裏的時候,我的心眼像針孔那般小,以爲鬥贏了兄弟,爭得了王位,就是最厲害的人。如今到了軍營才發現,天下人都是親兄弟,守得了城池,護得了百姓,纔是真漢子。」
豈曰無衣?與子戰友。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19-
辦完前線的事,我扶靈回京。
父皇離城三十里親自來接。
我跪倒在他的面前,不敢抬頭看他。
相比蠢笨的小兒子,我想他可能更願意看到英勇的大兒子回來。
可他只是將我扶了起來,道了一句:「好兒子。」
他說,俞瑛是他的好兒子,俞璟也是他的好兒子。我們沒有辜負他的期望,挺起了國家的脊樑。
舒妃娘娘站在父皇身後,呆呆地看着皇長兄的棺槨,看了很久很久。
出征前鮮活的生命,歸來只剩一具白骨。
她踉踉蹌蹌地奔向我,顫抖地抓着我的衣襟,叫我告訴她,棺槨裏裝的不是俞瑛。
我無言以對,唯有舉起雙手,奉上皇長兄佩在襟前的玉牌。
玉牌上的佛爺慈眉善目,憐災憐苦不憐母。
舒妃娘娘看着玉牌仰天痛哭。
她鬢髮散亂,衣飾不整,再沒有了以往的雍容華貴,讓在場人無不心碎。
一邊哭一邊質問父皇:
「你曾說過,在這個世界上只愛我一個人。可是你沒有做到。你娶了正妻,有了妃妾,還生了那麼多兒子,你虧欠我!如今我給你贖罪的機會。你是天子,一言九鼎。你去問老天爺,讓他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我不要身份地位,我不要榮華富貴,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瑛兒。」
她又轉向我,臉上露出憎恨的表情,一邊哭一邊笑:
「你是故意的。裝瘋賣傻了半輩子,終於等來報仇的機會,是你害死了瑛兒。
「哈哈哈哈哈,你恨我當年推你入湖,可瑛兒是無辜的,你爲什麼不來報復我!」
說罷,拔出頭上的鳳釵,當胸向我刺來。
我反應不及,只能閉眼受死。忽然母妃從斜刺裏鑽出來,擋在我身前,生生受了這一刺。
長簪入胸,跌落我的懷中。
睜開眼,腦子嗡的一聲就炸了。
我沒看見舒妃一擊不中之後撞向御林軍的長刀自裁,也沒看見許裕慌忙地四處奔走尋找太醫。
我只看見母妃在我的懷裏,痛得直吸冷氣。
當所有的人都在憐惜舒妃喪子的時候,只有我的母妃分秒不離地盯着我,這纔有了救下我的機會。
我扯下長袍,緊緊捂住母妃冒血的傷口,語無倫次地安慰她:
「娘,不會有事的,太醫馬上就來了,你堅持住,爲了兒子,要撐住!」
娘,我還沒有盡過一天的孝,讓你過上一天的好日子啊。
從小母親早亡,在家中受盡苛待。入宮後僅有一夜恩寵,後半生獨守冷宮。好容易兒子長大成人,卻爲了救他而拼上自己的性命。
一個女子的命怎麼會苦成這個樣子。
可不論我如何哀求,那個護我成長,愛我入骨的母妃,還是緩緩閉上了雙眼。
最後用盡一絲力氣捂住了我的眼睛:
「娘走了,你要好好地。」
-20-
等到再醒來的時候,我置身於一片柔和的燭燈之中。
蔓兒正與雲英正在燈下,邊做針線邊聊天。
蔓兒擔憂道:
「太醫說,王爺受的打擊太大,恐傷了經脈,需得調理三五年才能緩得過來。」
雲英乖巧地應承着,嘴裏寬慰着蔓兒:
「王妃放心,將來生個白白胖胖的小世子,這樣王爺也能好得更快一些。」
聽着這一問一答,我一直被揪起來的心突然平靜了很多。
這孩子,是我此番出遠門前有的。
也許,老天爺在冥冥之中已經給每個人安排好了ṭŭ³一切。
人啊,有生,就有死。有死,亦有生。
母妃最大的心願一定是孫兒平安降生。
我得儘快好起來,護着妻兒不再受傷。
又將養了幾天,宮中傳來訃告,太后娘娘哀傷皇長兄、舒妃、成妃的離世,不幸薨逝了。
我與蔓兒一同入宮守孝,家裏全都交託給了雲英。
她站在王府門前送我們上馬車,一顰一笑都學着蔓兒的樣子,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怯生生的模樣,有了主事人的樣子。
在宮中,我細心照料着蔓兒,飲食起居安排妥當。
這舉動落在皇后娘娘眼中,笑着誇我:
「景王爺如今似變了個人,沉穩幹練,果然在外歷練有成。」
這期間,雲英也遣人送過衣食被褥來,宮裏的人也都說:「景王側妃辦事老練,王爺好福氣。」
我客套地陪着笑。心裏想着只要蔓兒和孩子平安,其他什麼都無所謂。
可是老天爺依舊沒有眷顧我。
蔓兒在生產時大出血,生了三天三夜都還沒生下來,最後母子俱亡了。
太醫用人蔘吊住蔓兒一口氣,讓我們見最後一面。
小小的人兒躺在牀上,臉色蒼白,冷汗涔涔。
她說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就是與我成婚後,在景王府的日日夜夜。
她說抱歉啊,抱歉沒有生下孩子,抱歉沒有陪我到最後。
她說:「阿璟,你好好活下去,替我和孩子看萬里河山,四季花開。將來見了面,再講給我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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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翻開桌几上的佛經,沙沙作響。
就像蔓兒還坐那兒一頁頁地謄抄,偶爾與我相視一笑,叫我耐心等等,很快便好了。
月光灑在娟秀的字跡上,墨色斑斑,一撇一捺都是情義。
年少夫妻的相濡以沫,再也無處可尋。
我抱着佛經失聲痛哭,這是蔓兒留給我最後的東西。
我恨自己爲什麼沒有膽量堅持不納側妃,爲什麼沒有早早發覺她身懷有孕,爲什麼在她最需要關懷的時候離開家。
恨來恨去,恨的都是我自己。
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纔是最大的罪人。
此後,父皇常常召我入宮陪伴。
他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背佝僂了,鬍子花白ƭůₘ了,臉上的皺紋深刻又凌厲。
我也似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氣神,對周遭發生的一切毫無反應。
我們兩個整日枯坐在空蕩蕩的大殿裏,面對面發呆。
各自悼着母親、愛妻和孩子。
從溫煦的春日到飄雪的寒冬,宮中從來都沒有這麼安靜,彷彿一片樹葉掉在地上,都是雷鳴般的轟響。
這個局面一直維持到雲英自裁的消息傳來。
當看到雲英手寫的血書,我才發現,原來蔓兒的難產,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皇后妒忌我治理戶部有方,且有軍功,擔心我與皇次兄爭儲位,偷偷扣住雲英的母親,逼她給蔓兒下了慢性毒藥,藉此來打擊我。
事後還試圖將雲英和她的母親雙雙滅口。
雲英僥倖逃脫,但心裏始終歉疚難安,最終以發覆面,在景王府上吊自盡,留下了血書和證據。
我實在難以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恩將仇報之人。
蔓兒對她那麼好,像照顧自己的幼妹一樣照顧她,給她請大夫看好舊疾,斥責欺凌她的侍女,教她看賬理事……
最後竟然死在了她的手上。
還有皇后,僅僅因爲父皇頻繁傳召我,竟然惡毒到要以妻兒的性命來置我於萬死之境。
這個皇位就這麼了不得,令人不惜雙手沾滿鮮血也要爬上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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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下旨沒收了皇后印信,冷宮安置。
皇次兄在出宮的路上堵住我,求我在父皇面前幫皇后求情。
我看着俞璇一開一合的嘴脣,聽不懂他說的話。
我說:「哥哥,我的心好痛,痛得沒有其他的知覺了。你可不可以幫我揉一揉?」
俞璇用力地搖晃我的雙肩,直到將我徹底搖暈,昏倒在雪地裏。
父皇聞訊趕來,將我接回了他的寢宮,尋來太醫診治,讓我留在他身邊休養。
他親自給我喂藥,喝一口頓一下,動作輕了又輕。
日日夜夜守在我的牀前,把我當成小孩子一般呵護。
我從來沒有體會到,父皇看向我的眼神裏有這麼多的柔情。
陳全思來尋我幾次,都被侍衛們勸退了:
「尚書大人,天大的事都緩緩吧。再逼下去,景王爺就沒命了。」
過了幾天,陳太傅也來了,與父皇在隔間密談。
不知說了什麼,父皇連摔了幾盞琉璃杯。
我一點力氣也沒有,躺在牀上起不來。
或許,是我不想起來。
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待着,回憶與母妃、蔓兒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固執地認爲只要我念着她們,她們就不會真的從我身邊離開。
再後來,侍衛們把我抬上擔架,進了父皇寢宮的密道,他們告訴我:
「睿親王和陳尚書逼宮了。」
聽到這句話,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翻身滾下擔架,搶了侍衛的劍,就往回趕。
侍衛們全都驚呆了,他們詫異地發現,原來「呆傻」的三皇子,也能有這麼敏捷的身手。
他們不懂。
我這一輩子,只有父皇一個親人了,就算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處。
等我再從密道鑽出來的時候,剛好看到皇次兄領人破開了寢宮的大門。
父皇和陳太傅兩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家氣勢洶洶地站在大殿上,全副武裝,手裏還握着長劍。
我挺上前護在兩個老頭面前。
父皇把我推到一邊,瞪着護送我離開的侍衛,問璟親王爲什麼在這裏。
我說我要回來保護你。
皇次兄放肆地大笑,笑我裝模作樣,笑父皇假仁假義。
他恨父皇幽禁了她的母親,他說我們這副父子情深的樣子,真叫人噁心。
隨後劍指父皇,逼他交出傳國玉璽,自行退位。
父皇指着皇次兄的鼻子破口大罵,說你是個什麼東西,怎麼有膽量犯此大逆不道之罪。
皇次兄身後的陳全思被陳太傅看見了,開口也是一通臭罵,罵他爲了個婦人,竟然犯上謀逆,置九族於不顧。
陳全思梗着脖子吼着道, 既然指望不上家裏, 那就自己給自己掙個前程。
兩邊一直在對罵,滿堂衆人左看右看,都被繞暈了頭。
再後來, 黑甲衛從樑上紛紛跳下來, 很快便控制了局面,制住了皇次兄和陳全思。
原來, 皇次兄和陳全思的密謀早就被陳太傅察覺了, 事先就與父皇佈下天羅地網,只待他們自投羅網。
皇次兄這才明白, 鬧了半天, 小丑竟是他自己。
不過他不後悔,自古皇位有能者居之。既然生母已經被廢,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
若成功,黃袍加身。
不成功, 無非一死而已。
陳全思也不後悔,皇次兄承諾他, 若是上了位, 便賜死許裕, 將小郡主還給他。
他說我跟許裕的關係太好了,肯定指望不上我。
不如釜底抽薪,轉而投向皇次兄。
這個世界真是瘋了。
每個人都爲了一己之私, 棄道義於不顧。
-23-
父皇終究留了情,沒有處死皇次兄和陳全思, 只是把他們送進皇家寺廟當了和尚。
而我也正式被冊封爲太子, 在他駕崩之後登上了皇位。
陳太傅扶着我走向丹陛, 領着文武百官躬身下拜, 山呼萬歲。
我站在萬人之巔,一點也不開心。
沒有父母、愛人、兒女、兄弟,我的身後空無一人,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處理政務之餘,我幹得最多的事就是尋陳太傅來講經,希望從佛法中尋求解脫之道。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 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每個人所期盼的都會變成自己的枷鎖,最害怕的都會變成自己的結局。
所有人窮極一生, 都在追尋自己得不到的虛無,而對所擁有的東西視而不見。
父皇最期盼和樂融融, 最後親眼看着兒子瘋魔逼宮。
皇后最期盼夫妻恩愛, 最後鬱郁終於冷宮。
舒妃最期盼兒子承繼大統, 自己做的惡,報應在了下一代的身上。
冥冥之中自有因果,誰也不能做自己的主宰。
我們不過是來這世上走一遭,體驗愛恨情仇罷了。
衆生皆苦,沒有誰能活得輕鬆如意。
我這個皇帝,也違抗不了自然規律。
如果說要在有限的時間裏做點什麼,那便是多爲百姓做善事,替死去的人贖罪。
就這樣吧, 既已踏上這條路,便硬着頭皮走下去,不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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