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自1939

我來自 1939 年的中國,死於 1939 年的戰火。
那一年,許多民衆還在惶恐與麻木中得過且過。
我只是滄海中的一粟,最平常不過的百姓。
在見到曙光前,死於空襲轟炸。
再睜眼時,成了一名呱呱墜地的嬰兒。

-1-
「生了生了,是個小姑娘!」
耳邊響起這句話時,我意識混沌着,整個人像是從一個溫暖又柔軟的空間中脫離。
我不知爲何放聲大哭,控制不住的生理反應,周圍的人似乎都在笑。
一雙手擺弄着我,最後,我像是被什麼東西包裹住,濃厚的安全感包圍住我。
「來,看看你閨女,長得真水靈。」有人抱着我和別人說話。
很快,一個溫熱的吻輕輕貼在我額頭。
我聽見一個女人輕聲說:「是個女兒啊,真好。」
我努力睜眼想要看清親吻我的女人,但她的模樣是模糊的,我看不清。
她自稱媽媽。
媽媽?
我愣神許久,死前的驚恐以及痛楚彷彿還殘存在靈魂深處。
殘垣斷壁,戰火紛飛,流離失所的一幕幕生動在腦海中浮現。
1939 年的中國,空襲從頭頂降落時,周圍驚慌失措的尖叫和倒塌的房屋,成了我Ṭű₀人生中定格的最後一幕。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一點,我帶着前世的記憶投胎了。
成了一名呱呱墜地的新生兒。
然而此刻我連控制自己四肢的能力都沒有,只知道自己經常在各個懷抱裏流連。
我不知道命運是否是在眷顧我,讓我擁有來生,但卻讓我記得那些滿是痛楚的記憶。
我想知道如今是什麼年代,當年我們曾心心念念期盼着的和平,是否已經等到?
可我只是一個嬰兒,向這個世界傳達信息的途徑只有哭鬧,甚至一日之內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
我的父母帶我離開了醫院。
回到家,我隱約能察覺到我今世的家境不錯,照顧我更多的是月嫂。
在迎來新生的一個多月以來,我都是混混沌沌的,眼前看到的人也漸漸從模糊到清晰。
我的母親看着很年輕,溫溫柔柔的,她不太熟練地向月嫂請教着如何照顧女兒。
我的父親,他看着比自己的妻子年紀要大一些,很喜歡抱我,但他的鬍子有點讓人討厭。
滿月當天,家裏舉辦了滿月酒,我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其實我還有一個哥哥。
一個 15 歲的哥哥。
我明白年輕的媽媽不可能生出這麼大的兒子,所以我和這個哥哥應該不是同一位母親。
那天,姍姍來遲的謝吟禮往搖籃裏看了我一眼,十幾歲的少年桀驁不馴衝他爸道:
「恭喜啊爸,喜得千金,幸好閨女長得不像您,不然這長相上以後得喫大虧。」
「謝吟禮!」我爸被氣得不輕,「你個臭小子,你妹出生一個月了Ťù⁰纔來看一眼,有你這麼當哥的嗎?」
謝吟禮似乎嗤笑了聲:「我媽好像只生了我一個,您自己四十了還不服老,覺得我養廢了,非要生個小的,我有什麼辦法?」
我爸氣得要揍兒子,被我媽攔下了:「老謝,大好的日子,別打孩子。」
那天起我就知道,我這個哥哥不喜歡我。
他也不經常回家,聽說是住校或者回他姥姥家。
他的母親在他八歲時因病離世,而這對父子的相處模式不知什麼時候出了問題,後來見面時總是針鋒相對。
謝吟禮對我媽媽,也只有表面的禮貌。
我的記憶裏,他不怎麼回家,或許是因爲我和我媽媽,又或者是因爲他和我們爸爸的關係。

-2-
後來我才意識到自己生在怎樣富饒的一個家庭裏,謝家很有錢。
而我的大名,叫謝楚容。
我今世的媽媽姓楚,當時出生沒幾天,父母拿了幾張紙條擺在我面前,上面是他們爲我準備的名字,挨個唸了之後,我陡然聽見了自己前世的名字。
那一刻,我使勁蹬了一下腿,這個名字就再次屬於我。
投胎雖然富貴,但我面臨着其他問題。
對於一個嬰兒來說,我太過安靜,不是餓了或者拉了,我不會哭,大多數時候,我能自己待得好好的。
父母曾經懷疑我有什麼問題,還抱我去醫院看過醫生。
醫生沒檢查出什麼問題,最後他們將我定義成報恩寶寶,一點兒也不折騰父母的那種。
我爸抱着我,又嘆氣:
「你說這小孩兒的脾性怎麼能這麼天壤之別呢?謝吟禮那消息這麼大點的時候天天鬧覺,除了我和他媽,誰抱都哭,好不容易養大了,又是這麼個性子,罵不得打不得的,還是閨女好養。」
我媽:「你別一見面就想說教孩子,現在這個年紀的孩子哪想聽這些?還有閨女這麼小,哪看得出來好不好養,以後的路還長着呢。」
事實證明,我媽說得沒錯,養閨女也不好養。
我三歲時還不會說話。
不知爲什麼,我明明有意識張口想要說話,但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我可能是個小啞巴。
父母帶我去看了很多次醫生,醫生每次都說我的聲帶發育得沒問題,後來有個醫生診斷說可能是心理問題,他說孩子有可能遭受過驚嚇。
可我這輩子錦衣玉食的,哪裏有受驚嚇的可能?
不曾想,我父母卻沉默了,半晌我媽說:
「孩子有時候半夜睡着時小聲哭算嗎?我們聽到哭聲醒ṱũ⁵來,發現她好像做噩夢了,哭得很可憐,但又喊不醒。」
我愣了一下,這幾年來我確實會夢到上輩子經歷過的事。
那些驚懼的畫面每次在腦海裏浮現,我都忍不住發抖。
我以爲自己藏得很好,沒想到自己作爲一個幼崽,其實是家裏的焦點,永遠會有大人關注着我。
醫生又仔細檢查了一下,和我交流後,確認我的智商沒問題,也有意識要開口說話。
最後他讓我父母回去再好好觀察一下。
我也不清楚自己爲什麼說不出話來,但思來想去,這輩子當個啞巴也不影響什麼。
有了前世流離失所的對比,這對我來說似乎不是什麼天塌了的事。
這幾年我弄清了自己所處的年份,我還在中國,不過是重生後的中國。
這裏早就已經沒有了戰爭,百姓早就實現了溫飽,安居樂業,讓人懼怕的列強的威脅早已遠去。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我猶記得當年文人在接頭吶喊:
「我們今日爲國捐軀,捨生取義,只爲將侵略者趕出我們的祖國,只爲有朝一日和平的光輝灑落華夏之地,只爲我們的子孫後代能不必生活在死亡的威脅之下!」
也不知他們是否知曉今日之光景。
電視上只要放着抗戰題材的影視作品,我都會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直勾勾盯着看。
熱衷程度比起我爸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爸時常笑道:「不愧是我閨女啊,這覺悟真行!」
老謝是黨員,還是基本每年都會被評上的優秀企業家。

-3-
我三歲這年,謝吟禮已經十八歲了。
家裏爲他舉辦成人禮,剛好也是高考後的時間。
很多人來到家裏,連我也被打扮得很隆重,身上穿着粉嫩的公主裙。
來到家裏的客人都誇我可愛,但我不會說話,只能衝他們笑笑,然後他們臉上又會浮現可惜的神色。
大概惋惜我是個小啞巴。
客人來得差不多了,但主角始終不登場,我爸交給我一個小任務:「容容,去樓上喊哥哥下來。」
我雖然年紀小,但是對這個家很熟悉,哼哧哼哧就邁着小短腿往樓上爬。
謝吟禮的房間在哪裏我也知道。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他的房門虛掩着,沒緊閉。
「謝哥,真不是我說,幸好你這後媽生的這個不是兒子是女兒,不然照你爸這麼寵孩子的程度,說不定之後真和你搶家產。」
之後另一道聲音響起:「是兒子又怎麼樣,難不成謝哥他爸還真能將家產都交給一個啞巴嗎?」
「不過謝哥,你妹妹是什麼毛病不會說話啊?不會一輩子都是啞巴吧?」
「說夠了沒有……」謝吟禮終於開口。
也就是那一刻,陽臺有一陣風吹進來,謝吟禮的房門被吹開,我也被那陣風吹得晃了一下,門開了,裏面安靜下來。
隔着門,我和他們對上視線。
有幾個人意識到什麼,張了張口又閉上。
謝吟禮蹙眉:「謝楚容,你什麼時候上來的?」
我沒法回答他,正如他們說的那樣,我是個啞巴。
「容容,」身後響起我爸的聲音,「哥哥還沒下去嗎?」
我爸大概還是不放心,上來了。
緊接着他就看見了謝吟禮和他的一羣朋友。
「吟禮,你還在這裏磨蹭什麼,下面客人都等你呢。」我爸說。
謝吟禮看着我,欲言又止了。
而我沒再看他,被我爸牽着手走了。
隱約聽見身後有人嘀咕着:「這麼小的小孩,聽不懂吧……」

-4-
謝吟禮的成人禮很盛大,盛大到他像是衆星捧月的王子。
賓客散盡後,父母都醉了酒,我也被保姆帶回房休息。
樓下是打掃的聲音。
謝吟禮並沒有休息,他和他那羣好哥們出去喝酒了,天泛白了纔回來。
我醒來時,周圍靜悄悄的。
天已經大亮了,作爲一個三歲的孩子,我需要的睡眠時間太多。
我習慣安靜醒來了,在意識到自己並不會說話後,我在大人眼中應該是個很乖巧但是有點可憐的小孩。
不愛哭,也不調皮,卻也不會說話。
平時照看我的保姆阿姨不在,也許是走開了。
我對這幢別墅太熟悉了,只要待在這裏基本不會有什麼事。
走出房間,我路過了謝吟禮的房間,門虛掩着,他這個人怎麼就不愛關門?
準備走開時,我驀地一頓,又往房門走了兩步,確定自己聽見了一聲很重的呼吸聲。
我的聽力還不錯。
於是猶豫片刻,我還是邁着小步推門進去了。
牀上明顯躺着一個人,是謝吟禮,他甚至還穿着昨晚的禮服,室內的溫度低得很。
他的牀太高了,我太矮,爬不上去。
片刻,我藉助他牀邊的椅子爬了上去,謝吟禮的呼吸頻率不太正常,他閉着眼,睡得也不算安穩的樣子,額頭很多汗。
我遲疑着將手放到他額頭上。
燙。
這絕對不是正常的體溫!
我愣了一下,意識到謝吟禮生病了,推了推他,沒反應,張嘴想喊他的名字,結果依舊發不出聲音。
我又使勁推了推他,還是沒反應。
他可能不是Ŧŭ̀ⁿ睡着,而是昏迷了。
我當機立斷下牀去找人,可平時不缺人的別墅這會兒卻一個人也找不到,爸爸媽媽也不在,我的保姆阿姨也不在,偌大的別墅,彷彿只有我和謝吟禮。
我在別墅裏跑着,想喊人但是始終發不出聲音。ṭùₑ
可別墅太大了,以我的身體根本不可能跑不完整個別墅。
跑得太快,我不小心被絆倒,摔了個跟頭,疼痛襲來,眼淚也跟着冒出來了。
也許是這具三歲的身體也跟着禁錮了我的思想。
我生出了一些恐懼,害怕謝吟禮出什麼事。
儘管他不喜歡我,但我也真的不願意再失去一個親人。
我分不清臉上掉的眼淚是因爲摔疼了,還是因爲恐懼謝吟禮出事,急切之下,我又跑回他的房間了。
謝吟禮依舊沒醒來,他燙得像被架在火上烤了一樣。
有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的手機,手忙腳亂拿了過來,我隱約記得平時聽大人說過急救電話。
電話撥通,響了一會兒後被接起來:「您好,請問有什麼能幫助您?」
我張了張嘴,這會兒才又想起自己不會說話。
只能發出沒意義的音節和抽泣聲。
手機繼續響起接線員的聲音:「您好,請問遇到什麼麻煩了?有人生病或者受傷了嗎?需要救護車嗎?」
我很急。
但依舊說不出話來,那頭的接線員沒有掛電話,她的聲音溫柔了些:
「是小朋友嗎?是家裏大人生病了?可以和姐姐說一下大人怎麼了嗎?」
我說不出話,着急之下,眼淚決堤,大哭起來,我真的好害怕謝吟禮死掉。
在記憶裏,從前很多人就是這麼發着高熱就沒了的。
我沒意識到那一刻,聲帶像衝破了什麼封印般,我大哭着喊出聲:「救救我哥哥嗚嗚嗚……」
開口那一瞬間,我愣了下。
接線員繼續道:「小朋友,哥哥怎麼了?」
我依舊控制不住地抽泣:「哥哥很燙,喊不醒……」
「爸爸媽媽不在嗎?」
「我找不到他們。」
能夠開口說話後,我說話的條理都跟着清晰起來,只是我心裏擔心着謝吟禮,沒有感受到半分的喜悅。
「小朋友,知道家裏的地址是多少嗎?」
我抽泣着給她報了地址。
沒多久,救護車出現在這幢別墅之前,終於將我那在鄰居家串門的父母驚動,他們驚訝地發現救護車停在自家門口。
火急火燎回家,發現是女兒打 120 來救兒子了。
謝吟禮被抬上擔架,父母抱着眼睛通紅的我一起上救護車。

-5-
昨晚謝吟禮成人禮結束後,父母給家裏請的傭人都放了一天假。
而他們剛好在那會兒在鄰居家串門,這纔是我跑遍別墅找不到人的原因。
他們以爲我能多睡會兒的。
也沒想到昨天還有力氣頂嘴的謝吟禮浪到半夜回來,還發起了高燒。
謝吟禮都燒到昏迷不醒了,我爸也跟着着急,一路到醫院,看着醫生給謝吟禮吊上水,說不用擔心,他才鬆口氣。
測溫度時,謝吟禮體溫都 40 度了,快燒傻的程度。
醫生說家屬不用擔心後,我們才鬆了口氣。
我爸這時候發現我的手和膝蓋都擦破皮,心疼壞了:「閨女,你摔了啊?」
我這會兒纔想起來,愣了一下後道:「不疼的。」
這一聲之後,輪到我爸媽愣住了。
我爸待著看向我媽:「老婆,我幻聽了嗎?怎麼聽見咱閨女開口說話了?」
我媽也愣着。
直到我又小聲喊了句:「爸爸,媽媽。」
兩個大人在我面前相擁而泣。
之後兩人商量着兵分兩路,我爸在醫院守着謝吟禮,我媽帶着我去找醫生。
我常去的醫院不是這個,醫生給我重新做了一系列檢查,又好幾次讓我練習發聲,最後和我媽說,我確實已經會說話了。
他問了一下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我媽:「她哥發高燒了,當時大人不在家,她打急救電話喊來的救護車。」
這件事發展到後面,謝吟禮在醫院醒來,睜眼就看見我們爸爸老淚縱橫的。
「……爸?」謝吟禮不明所以,「我怎麼了,您這樣哭得像我得絕症了。」
「呸呸呸!剛醒就說這麼不吉利的話,」老謝一拍兒子的肩膀,「你小子昨晚到底幹什麼去了?發高燒給你妹急得會說話了!」
「……」
謝吟禮退燒之後就出院了,他年輕,身體壯得跟牛似的,一退燒立刻就活蹦亂跳了。
回家之後才發現我真會說話了。
他像提溜個小玩具似的驚奇地看着我:「謝楚容,你真會說話了?」
我沉默看着他。
謝吟禮已經聽說了我打 120 給他叫救護車的事,眼神複雜地看着我:「你說句話我聽聽?」
「……」
這會兒我不是很想和他說話,他都活蹦亂跳了,我們的關係應該回到之前那樣,井水不犯河水的。
於是轉身要走,被他拉住了,三歲的小孩對成年的謝吟禮來說基本不具備任何殺傷力。
「你喊聲哥哥,我就放你走。」
他欺負小孩,明明之前也是他說自己沒有妹妹的。
我還是沒說話,他也跟個犟種似的拽着不讓我走。
半晌,我面無表情看着他:「謝、吟、禮。」
謝吟禮:「?」

-6-
我會說話這件事讓家裏的氣氛趨於緩和。
我爸好像一下子幸福感拉滿了一樣,每天下班知道就喜歡聽我喊他一聲爸爸。
能夠順暢去表達自己的意思這件事也讓我覺得快樂。
四歲時,我父母便商量着讓我去上幼兒園。
我終於開始接觸這個時代的教育。
前世我其實並不算是當時有學識的女子,儘管會認字,但讀過的書不多。
在幼兒園裏,我卻意料之外地受歡迎。
大概是父母養得好,我對於同年紀的幼崽來說,還算可愛。
幼兒園裏,我交了不少同齡的朋友,但是他們對我來說確實有些說不出的幼稚。
有個叫林睿博的小男孩似乎特別喜歡找我玩。
但我不喜歡他,我記得他。
以前跟着他哥來我家做客時嘲笑我是個啞巴。
他哥是謝吟禮的朋友,就是那個說幸好我是女孩,沒法和謝吟禮爭家產的那個。
哪怕這樣顯得我斤斤計較,我依舊不想搭理對方。
林睿博一開始拿零食玩具討好我,後來我煩了,直接和他說:「你不要再來煩我了,我討厭你。」
幼崽的承受能力實在差,林睿博哭了,嚎啕大哭,幾個老師一起鬨也無濟於事。
老師們見哄不好他,又來勸我要友好和同學相處。
我並不願意。
後來過了沒幾天放學回家,發現謝吟禮在家。
不僅他在,他的那個朋友也在,就是林睿博的哥哥林景舟。
我聽見林景舟的聲音響起:「謝哥,你幫我和你妹說下唄,林睿博那小子快在家裏拿眼淚淹死我了,你妹是真能記仇啊,這還惦記林睿博去年笑話她,在幼兒園理都不樂意搭理他。」
「那小子回家就哭,說楚容妹妹不願意和他玩,」說到這裏林景舟還嘖了聲,「那小子也挺善變的,去年還嘲笑人家,今年眼看着就要當你妹跟班了。」
我想假裝什麼也沒聽見的,奈何他們發現我了。
「楚容妹妹,你過來,景舟哥哥和你商量一件事唄。」林景舟有些嬉皮笑臉道。
我也不樂意搭理他。
轉身就要走。
林景舟在我後面道:「她不會也討厭我吧?小姑娘記性這麼好啊……」
晚上林景舟走了,謝吟禮不知道爲什麼今晚留在家裏住。
他已經上大學了,平時回家的次數不多,在家住的次數也不多,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房子。
我哼哧哼哧往樓下走時,碰上謝吟禮往下走。
狹路相逢。
他居高臨下看着我,哼笑了聲:「半點大的小東西,真這麼記仇啊?」
我聽懂了,他嘲諷我矮。
我會長大的!

-7-
我成長的過程其實沒多少曲折,哪怕經常午夜夢迴,覺得自己似乎身處一片混亂的廢墟。
那些殘垣斷壁和滿目蒼涼總是格外真實。
耳邊ţũ̂₊的哭喊聲恍惚間像是總能將我拉回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
每每想起曾經的顛沛流離和生離死別,我的眼淚總會斷絃。
我如今的父母在培養孩子方面似乎格外舍得下血本。
上小學後,我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一來我能感受到教育資源就圍繞在我身邊,二來是我太珍惜這樣的機會。
和平的國家,明亮的教室,是曾經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
除此之外,父母從小就帶我感受這個世界,帶我滿世界地逛。
直到有一日,他們將旅遊目的地的選擇權交給我。
我頓了一下,告訴他們:「我想去潭州。」
潭州,我曾經的故鄉。
父母只是愣了一下,不明白我是從哪裏聽來的這個地名,但還是帶着我去了一趟。
那裏早已經成爲一座具有歷史底蘊的城市,早已經經過重建,如今成了全國聞名的旅遊城市。
和我印象中的模樣差得太多。
我還記得當年這座城市淪爲一片火海的模樣,在 1938 年,我父母就葬身在那一片火海中。
那時候是深夜,火勢蔓延起來時很多人還在睡夢中。
鄰居衝入我家救人,父母在濃煙中將我推入鄰居懷裏。
下一刻,燒斷的橫樑跌落,我在火海與淚水模糊中與父母永世隔絕。
那場大火蔓延了幾天幾夜。
許多人的家成爲廢墟。
在逛到博物館時,看到對那段歷史的描述時,我眼淚驀地落下。
父母哎呦了一聲後,抱着我哄,他們以爲我哪裏不舒服了。
我呆呆地指了一下心口的位置,對他們說:「心很難受。」
對於他們來說,這裏是歷史遺蹟,是不到百年前的歷史,是先輩經歷的苦難。
可我曾經親身在火海中穿梭,在那場大火中失去了至親。
前世的情緒牽扯着我的神經,眼淚不受控制地墜落。
我爸在旁邊和我媽說:「我就說我閨女從小就是黨的接班人,這覺悟真是別人沒法比的。」
說完他就被我媽捶了一拳。
沒人去細究一個孩子的哭泣背後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我慶幸這座城市迎來了新生,也爲我們曾經一起經歷的磨難落淚。

-8-
我意料之外地成了一個聰明的孩子。
成長這一路,儘管我靈魂的歲數應該遠比身體歲數要大,但這個時代對我來說實在嶄新,很多新的事物都要我去學和接觸。
兩個時代的認知衝突偶爾會席捲我,在夜深人靜時讓我恍惚。
但光陰不等人,我慢慢地長大了。
小學、初中、高中。
如今的國家富強,再也不是當初積貧積弱的模樣。
哪怕依舊存在陽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但總有人很努力地爲此去努力和奮鬥。
我的學習沒有讓家裏人頭疼過,尤其是高三那年,我廢寢忘食地投身在學習當中,我父母有一段時間都擔心我學習學傻了。
而最終高考成績也沒有辜負我。
只是在填報志願的時候,我和家裏有了不同的想法。
此時已經三十出頭的謝吟禮氣場早已經不同於年少時,他沉穩且有城府。
剛進公司時偶爾還會因爲在公司的決策上冒進被親爹罵,現在我爸已經不罵他了,謝吟禮差不多接管了家中的企業,我爸處於半退休狀態,整天念着早日抱孫。
我長大,父母也在逐漸老去。
時光不等人,歲月不饒人。
謝吟禮前兩年結婚的,他老婆,我的嫂子是個美麗知性的女人,他們談戀愛時,我還在上初中,有一天謝吟禮回來和我說:「你英語基礎比較薄弱,我過兩天給你請個輔導怎麼樣?」
「?」
我英語是弱項,那也是相對而言的,聽力差些而已。
後來才知道,他和人家說我英語很爛,爛到不及格那種程度,害得我只能演個對語法一竅不通的呆子。
當然,我演技差,嫂子聰明,沒兩天識破了。
謝吟禮被她拉黑了一週,不過我沒被拉黑,她還約我出去玩了。
我和謝吟禮的關係不算差,除了他偶爾不知道抽什麼風想展現自己兄長威嚴時。
譬如現在填報志願,他衝我皺眉:
「謝楚容,你是不是該適可而止了,這些年你每年都跑幾趟潭州就算了,你現在還要填報那邊的學校,你都快成半個潭州人了,潭州那邊到底有什麼讓你惦記的?」
我爸媽和謝吟禮難得站在同一戰線上,他們希望我填報離家近的學校。
「你不會是和哪個潭州的臭小子網戀了吧?」謝吟禮提出了另一個可能。
他想象力豐富得讓我無話可說。
「沒有。」
這個時代,18 歲以前的在校戀愛被稱爲早戀。
倒是有不少人曾經想邀請我加入在早戀的行列。
「那你爲什麼非要報潭州的學校?」
我沒辦法和他們解釋前世今生的事,只能說:「我就是想去那邊讀幾年書。」
謝吟禮沉默了很久,終於再次開口:「你是不是還記恨小時候的事?」
「?」
「我知道你記憶力挺好的,」謝吟禮說,「你小時候,我和爸吵架,說讓他有本事就將家產全部交給你,還有我不承認你是我妹妹的話,以及我那些朋友,明裏暗裏說過一些話,你都記得,是嗎?」
「你是因爲這個想遠離家裏嗎?」
我愣了一下。
記憶力好確實讓我記得很多沒必要記的事。
謝吟禮說的話我有印象,這確實某種程度上導致了我和他這段兄妹的緣分不冷不熱,他後來似乎想和我修補一下關係來着。
但我們之間始終是存在點隔閡的。
我那時候確實年紀小,但我的靈魂讓我看得清一些惡意,哪怕我清楚人其實是複雜的、多變的。
「不是因爲這個,」我還有點哭笑不得,「我真的只是想去唸那個學校而已。」

-9-
關於志願填報這件事,最後還是拉扯了好些時間。
謝吟禮在反覆確定我只是想去那個學校,而非其他原因。
他終於鬆口:「老謝和你媽那裏,我去幫你說。」
而後他頓了一下,又道:「你和我從法律上都是謝家的合法繼承人,不存在你是女孩就被剝奪繼承權這個說法。」
謝吟禮說他年少時有過一段相當叛逆的時光,如果說過什麼不當的話,希望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沒放心上。
但人和人的關係就是這樣微妙,差一點似乎就差很多。
因爲謝吟禮的勸說,我父母最終沒有再幹涉我填報志願的事。
高三的謝師禮姍姍來遲,老師們在桌上祝福我們這羣學生前途似錦,甚至之前被抓早戀的同學這會兒牽着手來,班主任也沒再說什麼了。
他們感嘆了一句:「青春啊。」
夏風微涼,正是年少躊躇壯志時,如老師口中所言:「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我在上洗手間出來的間隙,被林睿博表白了。
他白淨的臉上冒着紅。
這些年來,因爲我們是同齡人,所以一直在同一所學校,也經常同班。
我沒那麼小氣,還記仇他小時候說我啞巴的事,只是,我原本以爲我們是好朋友來的。
「楚、楚容,我們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家知根知底,門當戶對,」他說話染上了點結巴,「我喜歡你,你能考慮一下我嗎?」
「就算你在潭州上大學也沒關係的,我週末可以買票過去看你。」
那些想拉我加入早戀行列的人裏面其實沒有林睿博,他作爲我的朋友,知道我的打算,所以我遲鈍地沒有發現他的心意,以至於現在有些意外。
「林睿博,對不起。」我向他道歉。
「不、不用道歉。」他語氣裏染上了沮喪。
這個告白只是我青春裏的一個小插曲,我不喜歡他,自然不會耽誤他的時間,消耗他的感情。
這件事後來不知道怎麼被謝吟禮知道了,他在家裏翹着二郎腿冷哼了一聲:「十七八歲的小孩兒說愛,笑死人了。」
他說話其實還是很毒的。
大概忘了自己也曾經處在這個年紀,那會兒他收到情書,還會偷偷摸摸藏在抽屜裏,有一段時間都不讓阿姨去打掃他的房間。

-10-
九月份開學,我興致勃勃踏上了去潭州的航班。
大學不管對於前世還是今生的我來說都是陌生且令人期待的。
我認識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按照學校的安排參加了軍訓。
穿上迷彩服的瞬間,我總覺得心頭湧動,哪怕我如今訓練的內容不及真正的軍人百分之一,我依舊認真對待。
我父母沒經歷過我離家這麼久的時候,大一的時候偶爾還會結伴來看我,後面才慢慢不來了。
在潭州上大學的時日,我時常往外跑,循着記憶找我以前的家。
不過現在已經是一條繁華的商業街了。
但站在這片土地上,已經足夠讓我熱淚盈眶。
大二那年,我碰見了一張意想不到的臉。
在食堂打飯時,不小心被匆匆走過的人從身後撞了一下,我手中的餐盤也下意識要脫手,千鈞一髮之際,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替我穩住了餐盤。
「同學,你沒事吧?」
我轉頭看了眼身邊的人,眸光落在他臉上時愣了一下。
「唐永……」話沒說完,我便閉了嘴,我意識到這張臉哪怕再熟悉也不可能是我記憶裏的人。
然而,對方卻來了一句:「同學,你認識我?」
「不、不認識。」我下意識否認。
他不知在想什麼,輕笑一聲,囑咐一句讓我注意安全便走了。
我看着那道頎長的背影陷入沉默,恍惚間才發現眼眶微熱,只是相似的臉就足夠讓我心潮湧動。
再後來,我又在學校裏碰見他。
我在校運會上做志願者。
長跑比賽前,我看着他走來在標着「唐永柏」的名字旁邊打了個勾,他看着我彎了一下脣角:「又見面了同學。」
他真的叫唐永柏。
一模一樣的臉和名字,我彷彿透過他的眸光看到了另一個人的面容。
一位沒有帶着前世記憶的故人,我的丈夫。
1938 年,雙親離世,兄長參軍,父母在火海中喊着讓我去投靠一戶姓唐的人家。
彼時我無處可去,敲開了唐家的門,拿着信物見到了那位唐家少爺。
他剛留洋歸來不久,學識淵博,對比之下,我一無所有。
我與他曾在年幼時定下婚約,只是後來他家中得到機遇,步步高昇,已經不是我家所能高攀的,只是我沒有辦法,舉目無親之下,只能嘗試投靠唐家。
唐永柏的父母也不認爲我是良配,只是他們依舊收留了我。
婚約之事不談。
直到唐永柏執意要參軍,他找我商量,問我是否願意和他成婚。
或許在他看來,我的點頭還包含孤苦無依的妥協,可他那年意氣風發,輕而易舉闖入我心。
他不鐘意我,我知道的。
新婚之夜,唐永柏遞給我一封放妻書。
「楚容,我此番一去,或許沒有歸來日,倘若你日後碰上真心相愛的男子,將這封信交給我父母,他們會諒解的。」
「倘若我犧牲,不必爲我守寡,你自有你的人生。」
「辛苦你替我盡孝了。」
新婚後不久,唐永柏便參軍上了前線,他父母一開始還盼着我腹中能有些動靜,可我知曉那不可能。
可惜我在唐家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很久,也沒有等到唐永柏和我兄長的歸來,僅僅一年,我死於一場空襲。
我不知他後來有沒有活着回來。

-11-
我和唐永柏就這麼認識了。
他是大一級的學長,與我也不是同一個專業,是潭州的本地人。
同時也是這個學校的名人,他是計算機專業的,曾經數次代表學校率領團隊去參加比賽並獲獎。
今生的的唐永柏也猶如天上星星那般讓人覺得觸不可及,他優秀且謙虛,爲人體貼,溫柔。
真好。
我與他的交集不多,但自從認識後,偶遇的次數稍微多了些。
或許,我們也能算是朋友。
大三時,我爸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嘗試創業,說有事ťũ⁼他給我兜底。
我建立起一個小公司,招的人也不多,後來有一次招聘實習生,不知爲何大四的唐永柏出現在面試室。
我翻看完他的簡歷,嘆氣:「你應該去找更大的公司。」
這間初創小公司怎麼裝得下他那樣的大佛?
唐永柏笑了:「謝總,怎麼還有嫌面試者太優秀的?」
他說他需要一份幾個月的實習,同時在備戰考研,希望我能給他這個機會。
我再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唐永柏是個很好的實習生,甚至比我招的正式員工要卷。
也比我這個半吊子老闆要靠譜。
神奇的是,我這個公司磕磕絆絆還是開起來了。
唐永柏要投身複習時,我終於問他:「學長,你想考什麼學校?」
他和我說了一個學校的名字。
我呆愣了片刻:「爲什麼呢?」
唐永柏看着我的眼睛,輕聲說:「我記得你說過,你畢業之後是要回家發展的。」
我忽然有些聽不懂他說的話。
但之後,我們又很默契地轉移了話題。
光陰慢悠悠地過去,我在創業上喫了些苦,但也得到了些經驗,實在有不懂的地方,打電話和我爸或者謝吟禮請教。
謝吟禮對我在潭州創業的事很有意見:「你真想在潭州認認真真發展下去?」
不過他的建議確實還是有用的。
後來考研結果出來,唐永柏和我表白了。
他看着我臉上不做假的驚訝,輕笑了聲:「謝楚容,有沒有人說過你在這方面很遲鈍啊?」
我頓了一下:「你喜歡我什麼?」
「你聰明、善良、可愛,還有最直觀的外貌,」唐永柏眸子彎了一下,「喜歡你是很奇怪的事嗎?」
「如果你想從我這裏得到更多的答案,那要先考慮給我一個機會嗎?」
如果是別人,那就不奇怪,偏偏是他,我覺得好奇怪。
唐永柏湊近我,輕聲嘆了口氣:「不喜歡我可以拒絕,你這麼委屈,好像我在欺負你。」
「眼眶都紅了。」
他接着說:「你看我的目光總是很奇怪,很複雜,我看不懂。」
「但我確實控制不住想靠近你一點點。」

-12-
喜歡唐永柏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我談了兩輩子的第一次戀愛。
大學畢業後,我回家發展,潭州的公司已經有模有樣,我於是又開了個分公司。
唐永柏還在讀研,據他所說,喫軟飯的感覺很好。
可他的獎學金也不少, 攢着給我買了不少禮物。
再後來,唐永柏也畢業了, 他在科技的領域也算是混得如魚得水, 我慢慢成了一個企業家。
我爲很多愛心項目捐錢, 或者組織了一些愛心項目。
我太清楚自己的能力了,給我重來一生的機會, 我也做不出太多的貢獻,我只是個普通人。
不是天才, 不是萬裏挑一的精英。
這輩子做得最好的估計就是管理好自己和家裏的公司,做一點好人好事,國家的建設需要錢, 我只能做一個賺很多錢並且捐錢的普通人。
帶着唐永柏回去見家長時, 我爸已經當爺爺了, 謝吟禮的兒子已經幾歲,據說比他小時候要可愛。
謝吟禮在聊天中得知唐永柏籍貫是潭州時發出了一聲冷笑。
不過唐永柏的優秀經得起考量,就連謝吟禮也挑不出ƭů₈什麼毛病。
唐永柏後來問我:「你哥不喜歡我嗎?」
我只能說:「他誰都不喜歡的,你別多想。」
唐永柏:「……」
婚後有一天晚上,唐永柏從夢中驚醒,猛然摟住我,腦袋埋在我懷裏。
我迷迷糊糊回抱他:「怎麼了?」
「我做了個夢, 夢裏你穿着舊式的婚服, 手腕上戴着一個玉鐲, 坐在牀邊看我。」
我一下子清醒了。
我曾經確實有個玉鐲,成婚時, 唐永柏的母親摘下給我的。
唐永柏抱我的力道好像大了些, 他接着說:「我給了你一封信,說了些很混賬的話, 後來就走了。」
「還有嗎?」我問他,手輕輕摸着他的腦袋。
「我好像死了,在戰場上,被子彈射中了。」
原來是這樣啊。
我覺得眼眶有些熱。
但嘴上安慰他道:「沒事,夢而已。」
唐永柏也抱着我附和了一聲:「夢而已。」
番外(前世唐永柏視角)
新婚夜的謝楚容, 眸光瀲灩,顧盼生姿。
我不得不承認,娶到這樣一位溫婉動人的妻子, 三生有幸。
我想親一下她的脣角,可我不能。
戰火紛飛,我的同胞蒙難,敵人一天不被趕出這片土地, 災難遲早會降臨每個人頭上。
今日是我的同胞, 明日或許是我的父母妻兒。
我貪戀溫柔鄉,也想承歡膝下,縱使如此, 有更多的理由推着我走上前線。
捨生取義之士遍地皆是,我不是英雄,只是一個捍衛家園的中國人。
參軍的第三年,我時常掛念家中父母妻子, 不知他們是否安康。
戰亂年代,我寄的家書不知能不能送到他們手中。
但後來我也無法再寄出家書。
我像其他人一樣,壯烈又不出意外死在了戰場上。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