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姊是同日成婚,大家婚後各自安好。
然而有一天,我夫君受傷昏迷不醒,身爲皇后的阿姊深夜前來說要同我交換身份。驚詫之餘,牀榻之上的夫君迷糊間竟然喊着一聲「柔兒」,那是我阿姊的閨名!
-1-
我和阿姊是同日成婚。
阿姊嫁的是皇上,做皇后。
我嫁給了皇上的弟弟,做王妃。
世人都說雙生兄弟,娶了雙生姐妹,喜上加喜,緣上有緣,是個大吉大利的兆頭。
但其實我和阿姊一點也不像,她有酒窩,我沒有。我眼下有一顆淚痣,阿姊沒有。
就好像我能一眼分出哪個是皇上,哪個是王爺。
但是所有人還是說我們長得像,我覺得他們的眼睛真是有問題。
洞房那晚,一頭紅蓋頭罩在我腦袋上,什麼也看不見,只能低頭看着腳上的一雙繡花鞋。
這一天可真受罪,大早上就開始梳洗,一天下來連口飯都不讓喫,雖然丫鬟偷偷遞了我兩個糕點,但是喫完了還是餓。
眼見着夜色越濃,已然快三更了,王爺還沒來。我已經餓得有些發昏了。
但是想着我今天是新娘子,又是我這一輩子最好看的一天,那我一定要把最好看的樣子給王爺看。於是我給自己加加油,頂着幾斤重的珠冠又坐直了些。
王爺……我的夫君,嘿嘿。
想到夫君這兩個字,我自己都不由得臉紅。
我想着過一會兒他掀開蓋頭,我是應該羞答答不去看他,再叫上一聲夫君好呢?還是應該迎上他的目光,笑得燦爛些叫他夫君好呢?
還沒等我做好決定,就看到自己的繡鞋前多了另一雙暗紅色的鞋。一身濃郁的酒氣燻得我皺了皺眉,不過想到畢竟是大喜的日子,開心嘛!喝多些也能理解的。
我心跳得像是打鼓一樣,還有點慌張。怎麼辦呢,我還沒選好要用什麼方式叫他夫君呢!
他掀開了我的紅蓋頭,我扯出一個我覺得是最好看的笑容來,軟着嗓子喚他:「夫……」
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冷,夫君兩字還未喚出,便凍回了嘴裏。
他喝酒喝得滿臉通紅,已然有些站不穩了,便一手撐着旁邊的牀欄上,另一隻手托起我的下巴,透着一雙醉眼瞧了我半天。
他生得好看,被他這樣瞧着,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他的手順着我的臉龐撫摸過去,而後停在我眼角的淚痣上,頓了很久,輕輕地用指尖撫住。
「看着我。」他的嗓音低啞。
我聽話地抬起頭看着他,發現他的眼中總算柔和了很多,沒有剛纔那麼嚇人。我才總算大着膽子,笑着又喚了他一聲夫君。
這下好了,他臉色又冷下來,眼裏的柔和消失不見了。
他的手收回去,不再看我,轉身就往外走去,末了丟下一句:「王妃,好生休息吧。」
他走了,新婚之夜他就這樣丟下我走了。
而且……他好像還生氣了?
但是我也沒惹他啊!真是奇怪!
-2-
三天後,正是進宮請安的日子,也是我第二次見到王爺。
我的夫君,楊墨禮。
他立在馬車前,看見我出來,目光呆呆地瞧了許久。我笑着向他請安,他皺了皺眉,轉頭不再看我了。
哎?他這是不喜歡我笑麼?
我沒想太多就鑽進了馬車,坐在他的對面,他閉着眼睛靠在車壁上,也不知道是疲乏的,還是不想理會我。我知趣地沒有出聲。
整整一路,相對無言。
阿姊做了皇后,同以前很是不一樣,原本就長得好看,如今又多了幾分端莊典雅。
皇上叫楊墨祁,是王爺的同胞哥哥,兩人也有着相同的長相。只是皇上的身子一直十分羸弱,看起來也比王爺消瘦很多。此刻他正坐在阿姊身邊看着她,目光柔柔暖暖,看得人心都化了。
看得出來皇上很喜歡阿姊。
我偷偷瞄了一眼旁邊的楊墨禮,想着大約自己沒有那麼好的命了,得不到夫君的寵愛。不免心裏嘆了一口氣。
奇怪的是,阿姊好像並不高興,雖然臉上帶着笑,但是我同阿姊生活了那麼多年,還是能看出來她高不高興。
阿姊眼裏沒有半點新婦的歡愉,只是帶着哀愁和眷戀看着某個方向。我順着她的眼光看過去,發現阿姊看的正是我的夫君。
楊墨禮。
而此刻我夫君的目光也直勾勾地盯着阿姊,炙熱,濃烈,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他們兩個人就以這種直接的,旁若無人的目光,互相看着彼此。
我嚇得手上一抖,湯碗灑了一身。倒是惹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我尷尬得不知所措,旁邊的楊墨禮皺了皺眉。倒是皇帝笑了笑,叫阿姊帶我去換身衣服。
阿姊給我換衣裳的時候,我沒忍住,問阿姊是不是之前認識王爺。阿姊理衣服的手頓了頓,只說見過幾面而已。
其實我還想問她,是不是喜歡王爺。但是想了想,我們都各自嫁人了,阿姊也成了皇后,再問出這個問題也不合適,更怕阿姊會多想。遂閉上了嘴。
屋子裏靜了片刻,只剩下阿姊爲我理衣裳時,發出的簌簌聲響。
「婉兒,王爺,他……對你好麼?」
阿姊一問我這個,我就覺得委屈,我想起了成婚那日我等他等到三更天,想起他新婚之夜棄我而去,想起他把我丟在王府對我不聞不問,甚至莫名其妙就對我冷着一張臉,這一切都讓我十分委屈。
但是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了一句不疼不癢的:「王爺對我很好。」不因爲別的,我嫁了人不再是小孩子,阿姊也不是阿孃能處處護着我,即使是阿孃也管不得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所以我又何苦說出來,給疼我的阿姊添堵呢。
阿姊站在我身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聽她淡淡地說了一聲:「那便好。」
回去的路上,宮人告訴我說王爺有事先走了,讓我自己坐馬車回去。聽見這個消息,我心裏頭有些落寞,只是應了一聲知道了。
只是走了沒幾步,我就發現步搖找不到了,那是出嫁前阿母送給我的,我和阿姊各有一個。我同幾個宮人在經過的路上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
忽然一抬頭看見了楊墨祁,他站在花叢另一邊看着我,眉眼彎彎地問我在找什麼?
我向他行了個禮,告訴他我在找步搖。
楊墨祁點了點頭,而後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物件,正是我丟失的那個步搖,他說剛纔在路上撿到的,記得阿姊曾經帶過它,不過今天她的頭上沒戴着。一想便知道是我丟的。
我雙手接過步搖,連忙稱謝,正準備離開的時候,楊墨祁又叫住了我。
他說希望我沒事的時候多來看看柔兒,她自從進宮以後就不太高興,想着我們是姐妹,多來走動走動,她會開心些。
他笑了笑,笑容有些靦腆,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我連忙應了聲好。
我突然覺得很羨慕阿姊,有這麼好的夫君惦念着她,爲她着想,可真好啊。
-3-
阿孃曾經告訴我說,既然夫妻之間既然做不到恩愛白頭,也總得要相敬如賓,這樣未來的日子才能過得和順。
我覺得阿孃說得很是。
但是我同楊墨禮真的做不到恩愛白頭麼?
畢竟誰不希望和自己的夫君恩恩愛愛呢?
成親以來,我們總共就說過不到十句話,還是客套有禮那種,他甚至還不瞭解我。我覺得也許他了解了解我,說不定也會喜歡我的。
所以我學着做一位賢惠的妻子,爲楊墨禮做羹湯,點燈磨墨,去做一些妻子應該做的事情。
楊墨禮呢,就好像一塊頑石,怎麼也捂不熱似的。依舊是對我不理不睬,甚至看見我還會微微蹙眉。
我覺得他不僅沒有喜歡我,好像還有點討厭我唉……
這段日子,我聽楊墨祁的話常常會去宮裏看阿姊,每次王爺身邊的烏衣衛都會給我遞上一個食盒,囑咐我帶去給阿姊喫。
那食盒裏都是阿姊愛喫的東西,楊墨禮他甚至比我還清楚阿姊的口味!
我也說不上來心裏什麼感受,就是覺得很生氣!胸口像是堵了一塊石頭。
頭幾次我拿着食盒都沒有給阿姊,馬車上就把這些東西都喫了,一個也沒有給阿姊留。
結果就是要麼差點要被這些喫食噎死,要麼就是撐得走不動路。實在是太爲難自己了。
後來,我就不喫了,把食盒原封不動送給阿姊,我還記得阿姊打開食盒後,看着裏面的糕點,眼中一片溼潤,像是存了千山萬水般的眷戀。
我看在眼裏,就是覺得心裏不舒服,不舒服得很。後來我知道那種不舒服叫嫉妒。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刻意去學習阿姊,她說話的腔調,走路的姿勢,看人的眼神。
有時候連楊墨祁看見了,都會愣一下,說:「景王妃和皇后可真是像,有時候連朕都分辨不出了……」
我心中有些竊喜。然而之後楊墨祁又說了一句話,讓我覺得心頭一沉。
他說:「若不是景王妃眼角的淚痣和皇后嘴角的酒窩,怕是真的沒人能分辨出來。」
晚上我坐在銅鏡前,用脂粉將自己眼角的淚痣遮住,拿着簪子細長的銀尖抵在自己臉上,想要做出像阿姊一樣的酒窩,但是不論我怎麼努力都不行,簪尖把皮膚戳得滲出來血珠,我看着血珠滴在桌面,像是一顆顆紅珍珠。
忽然覺得自己太可笑了,從前一味想要和阿姊不一樣,她做她的唐柔,我做我的唐婉,怎的如今唐婉卻要變成第二個唐柔了。
然而我還是這樣做了,酒窩做不出來,便只能遮蓋住淚痣。
當我以這樣面貌站在楊墨禮面前的時候,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什麼,而後瞬間反應過來,便什麼也不說了。只是神色複雜地看着我。
不過我的努力總是沒有白費,楊墨禮對我的態度好了很多,不是之前那樣冷冰冰。起碼在喫飯的時候,他會爲我夾菜。
我總算看見了一絲希望,我想着也許再努努力,早晚他也許會喜歡我的。
-4-
但是那事的發生,讓我意識到了,也許我永遠不應該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那天我像是往常一樣去找阿姊,喫飯的時候,阿姊忽然開始反胃。叫來的御醫爲阿姊把過脈後,喜笑顏開地恭喜阿姊。
阿姊有孕了,兩月有餘。
滿宮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十分高興,阿姊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沒有半絲表情,大概是高興過了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吧。
楊墨祁聽到這個消息,下了朝立刻趕了過來,臉上的喜悅都要溢出來。
他握着阿姊的手說:「柔兒,我們有孩子了。以後我們一起好好地看着這個孩子長大。」
阿姊面上雖然笑着,但是眼裏並沒有多少歡愉,只是乖順地稱了一句「是」。
等我回家時候,管家就站在門口迎我,面容着急,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直到我下了車,他告訴我說,王爺自打下朝回來就耷拉個臉,將自己鎖在房間裏喝酒,這都一天了誰都不讓進,也不知如何了,讓我趕緊過去勸勸王爺。
我站在王爺的房前,自打成親以後,我們就一直分房睡,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到他的房間。
我站在門口,輕輕喚了他幾聲。便聽見瓷器砸在地面上的響聲,緊跟着的是他的一聲怒吼:「滾,沒有本王的吩咐,誰也別打擾我!」
我被他吼得腦子嗡一聲,心口涼下半截。站了半晌,便離開了。
路過管家的身側時,我告訴他今天王爺心情不好,就順着他吧,別再打擾他了。
管家猶豫着,但是還是同意了。
回房的路上,我只覺得雙腿發沉,眼珠撲簌往下掉,怎麼也擦不乾淨。
第二天,天還沒亮,王爺就帶着一隊人馬去剿匪。
走得匆匆忙忙,沒有跟我說,也沒上報給朝廷。
兩個月後,王爺受了重傷,緊急送回了京都。
跟着他的將領說,王爺像是不要命似的衝在前頭,怎麼勸也不聽,結果被人一箭射在心口,軍醫實在處置不了,不得已才送回來,找宮裏最好的御醫興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兩個月不見,王爺瘦了很多,因着受傷的緣故,整個人慘白得沒有血色,眉頭皺得緊緊的,很是痛苦的樣子。
宮裏派來的御醫站滿了整整屋子,日夜不休地治療了幾天幾夜,我也跟着幾天幾夜守在一旁,熬紅了眼睛纔等來御醫的一句危險已過,這才鬆下一口氣。
這幾天宮裏不時派人過來詢問楊墨禮的情況,皇上身邊的人問過兩次,阿姊身邊的人問過五次。
太醫走前囑咐我道,雖然最危險的時期已經過去,但是人還未醒,還是得好好照看着,等到王爺醒了才真正是安全了。
我千恩萬謝地送了御醫出了門。回去看楊墨禮時候,依舊是那麼虛弱憔悴,只是面上看起來平和許多。
我衣不解帶又照顧了王爺幾天,以至於整個人虛浮無力,當時我都在懷疑,楊墨禮要是再不醒來,我怕是要先走到他前頭了。
我想着等王爺醒了,看見我這樣勞心勞力地照顧他,也許會十分感動,興許就此愛上我也說不定。
便更賣力地去照顧他。
這天晚上,王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阿姊。
她站在我面前,一時間我還以爲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發現站在我眼前的真的是阿姊。
阿姊扯着我的手,眼角的淚珠像是斷了線一樣,她說:「婉兒,帶我去見見他。」
我從來沒見過阿姊哭得這麼傷心過,心頭免不了一軟。
阿姊看到王爺的時候,整個人撲在他身上,嗚嗚咽咽地喊着:「禮哥哥。」
我恍然想起來,曾幾何時,少女春閨內。
阿姊紅着臉跟我說過她遇見了一個少年郎,她就是喚他禮哥哥,彼時我還以爲阿姊說的是隔壁的李家兒郎,還笑話阿姊懷了春。
原不曾想那個人竟是楊墨禮。
不知是否因爲是心上人的一聲呼喚,昏迷許久的楊墨禮竟然迷迷糊糊中喚了一聲:「柔兒。」
這一聲喊得我五味雜陳,我看着阿姊開心的笑臉,更是覺得堵得難受,胸腔裏的那顆心慢慢涼透。
這一刻我總是接受現實了。
阿姊跟我提了個要求,她要留下照顧楊墨禮。
我被她這個想法驚得說不出話來,我說:「阿姊你可是皇后啊,私自出宮已經違反宮規了,怎能不回去?」
阿姊拉着我的手,低聲哀求着,一雙眼睛佈滿水霧,淚水順着眼角落在衣服上,打出大片淚漬:「婉兒,我們是雙生子。只要注意些沒人會發現的。阿姊不求其他的,只想等他好些了,我們就立刻換回去。」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低着頭看着自己的鞋尖。
阿姊緩了緩,而後道:「婉兒,你嫁到王府以後王爺對你並不好,我相信你也知道是爲什麼。」我終於抬頭看她,阿姊繼續道,「因爲我的緣故。婉兒,這次來我並不是想同禮哥哥舊情復燃。我知道我們之間是情深緣淺,這段情我不捨,但是我更不希望再看見他因我做出這些危險的事情。所以我和禮哥哥之間需要有一個結局。一個由我親手斬斷這段情緣的結局。」
阿姊說:「婉兒,只此一次。以後我同他便是陌路人,不會再同他產生任何的交集,更不會再介入你們兩個人之間。」
阿姊秋水般的瞳仁中映出我的樣子,興許是被她眼中無比的堅定所打動,鬼使神差般地我點了點頭,答應了她。
只是,我若知道因爲這個決定,會給未來牽扯更多的麻煩,我定然是不會答應的。
-5-
來到宮裏,我整個人都如坐鍼氈。
阿姊說只要小心些,就不會有人發現,何況我這幾個月常常來阿姊宮裏,對這裏的人都很熟悉了,之前又將阿姊的神態學了十之八九,想來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我忐忑地躺在阿姊的牀上,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天邊泛白纔將將有些睏意,阿姊身邊的丫鬟錦箬,也是從小跟着我們長大的,我同阿姊交換的事情她也知情,即使不知情,這麼多年的相處,她也能一眼將我們分辨出來。
錦箬輕輕地叫醒我,告訴我再過一些時候,各宮的娘娘要過來給皇后照例請安了,問我是不是要去見她們。
我告訴錦箬,在同阿姊換回來之前,我儘量不見任何人,就跟她們說皇后娘娘懷孕,身子疲乏不舒服,把這些日子的請安都免了吧。
錦箬點點頭。
我本想着這樣應付過去就行了,卻萬萬沒想到,我找的稱病的由頭,倒是找出問題來了。
楊墨祁聽了皇后身子不服,下了朝立馬趕了過來。
我竟然忘了,楊墨祁是很將阿姊放在心上的。
我以阿姊的身份坐在楊墨祁對面,心頭慌得突突直跳,還得佯裝鎮定。一邊擔心着我眼角的淚痣是不是沒遮好,另一邊又不停提醒自己一定不能笑,被他發現我笑起來沒有酒窩,那就能認出我不是阿姊了,我就慘了。
楊墨祁拉過我的手,關切問道:「柔兒,你身子哪裏不舒服?我叫御醫來給你看看。」
他的手掌厚實有力,從細膩的皮膚傳來的觸感和炙熱的溫度都讓我緊張,甚至在微微冒汗。我這輩子第一次被男人拉手,還不是我的夫君。
我不動聲色地從他手裏抽出來,而後低頭道:「臣妾沒事,就是沒睡好。有些疲乏了。」
楊墨祁鬆下一口,目光柔柔地落在我身上,只是道了一句:「那便好,若是你有什麼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
之後幾天,楊墨祁對我更加上心,幾乎每日都會來到這兒,同我聊天,陪我下棋,似乎完全沒有發現不對勁。
這倒是讓我覺得自己的僞裝真的不錯,心裏的擔憂也多少放下了一點。我仍是希望阿姊能趕緊回來,各回各位,纔是真正地放下心。
他在寫字,我在一旁研磨,楊墨祁寫得一手好字,筆鋒骨力遒勁,收放有度。而楊墨禮的字卻更加雷霆萬鈞,頓挫間含有凌厲之勢。字如其人,這話說得確實不假。
日光自樹縫間晃在眼上,抬眼一看,窗外杏花雨下,十分好看,一時間看得入神,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半晌,一聲輕笑,我才回過神,卻見他笑意甚濃,我問他在笑什麼,他偏不告訴我,只是一味地笑,我扁了扁嘴,將手裏的這方硯臺一圈又一圈地磨個不停。
他拉住我研磨的手,含笑的眼睛映出我的臉:「別生氣了。我給你畫幅畫賠罪可好?」
他不由分說地讓我倚在牀案上要給我作畫,我一時之間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哪兒好了,他只是說讓我怎麼舒服怎麼來,這畫且得畫一會兒呢。
我坐得端端正正,整個後背挺得板直,楊墨祁看了我一眼,哭笑不得:「你若是這個姿勢,怕是撐不到半炷香就會痠軟了,你放鬆些……對,再放鬆些,把手支在案子上,不要用扇子擋着臉,嗯,就這樣就很好了。」
最後楊墨祁教我擺弄好姿勢,便開始低頭作畫,不時抬頭看看我,再低頭畫上兩筆。
這個時候,我總算可以堂而皇之地看他了。
楊墨祁眉眼間總是含着笑,正如那一汪化了臘月寒冰的春水,讓人心口暖暖的。我有點好奇,楊墨祁他這樣好,這樣溫柔,爲什麼阿姊不喜歡呢?
「在想什麼?怎麼臉這麼紅,可是看我看的?」他仔細地在畫紙上描摹什麼,輕揚起一邊的眉頭,好整以暇地調侃我。
被一下戳中心事,我的臉更紅了,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倔強反駁道:「纔不是,臣妾是熱得臉紅!」
他沒再答話,只是揚着嘴角,眼裏堆得全是笑意。
一個沒忍住我還是睡着了,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就看見眼前一張臉極近地貼在我跟前,差點嚇得我叫出聲,幸好還是忍住了。
他笑了笑,眼裏盡是柔軟:「醒了?畫好了,來看看吧。」
楊墨祁的畫是出了名的好。
只見畫裏的人半倚在桌案上,旁邊的窗外杏花紛紛,一株杏枝從窗口探了進來,十分相洽。
只是他所畫的我,眉眼間怎的這樣……含情脈脈?
我當時的眼神是這樣的麼??
忽然身後的楊墨祁湊過來,將我環進了桌案間,我整個人被他的氣息包裹起來,後背觸到他的稍顯纖弱的胸膛。我只覺得轟的一聲,腦子裏面亂糟糟的。
他喉頭動了動,話語間帶着低啞:「這段日子我覺得很開心,我們就這樣長長久久下去可好?」
我能感受到他吞吐的熱氣灑在我的脖頸間,溼溼熱熱的,激起來皮膚起了一層細細小小的顫慄。心跳如鼓,我伸手一晃,假裝將不小心將桌案上的杯子打翻了,我連忙拾起畫卷避免它被茶水浸溼,順理成章地掙脫了他的懷抱。
我將畫卷摟在懷裏,半跪着向他請罪,我不敢抬頭看他。我覺得他一定會生氣。
屋子裏靜得沒有一絲聲響,良久,才聽得他一聲嘆息,說沒關係,他不生氣。
而後向我伸出手,我順着他細長的手,偷偷地抬眼看了看。
他好像……確實沒有生氣,就是整個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層紗。
楊墨祁還是生氣了,我很確定。
因爲他已經兩天沒有來看我了。
連同那幅畫他也拿走了。
我問錦箬,從前皇上會天天來阿姊宮裏麼?錦箬說也不是,只是最近這幾天來得勤些,從前阿姊在的時候,皇上也來,只不過兩個人坐在一處總是沒有話說,皇上很快就走了。這幾天,皇上在我這裏一待就是大半日。
話剛說完,錦箬壓低了聲音,沉重道:「王妃,這樣下去不行的,等哪日皇后回來了,很容易讓皇上發現的。」
我覺得錦箬說得很對,還是得跟楊墨祁保持距離才最穩妥。
我又問錦箬王爺好點了嗎?
錦箬說王爺還沒醒。
我有點奇怪,明明阿姊來得那晚,王爺已經有醒來的兆頭了,這五六日過去了,怎的還沒能醒來?
錦箬支支吾吾說什麼王爺傷得太重了,所以一時半會很難醒來。
我瞧着她,心裏頭存着懷疑,也沒有繼續問下去了。
-6-
爲了避免別人發現我同阿姊交換的祕密,我一直在悶在院子裏沒出去。悶了這些日子,錦箬怕我無聊,找人在院子裏做了架鞦韆。
小時候唐府也有一架鞦韆,我經常同阿姊一起玩,兩個人比着誰的鞦韆蕩得更高。只是後來開始阿母讓我們學規矩,就不允許我們成日玩鬧,連鞦韆也拆了。
所以當我重新坐上鞦韆,心裏是真切的歡喜。
錦箬在後面推我,耳邊呼呼的風聲,整個人輕快得彷彿沒有重量,所有的憂愁都在這一股風變得模糊不清。
我笑着讓錦箬推得再高些,再遠些。鞦韆蕩得越來越高,皇后宮殿的城牆外的景色也能被看到,我想着如果蕩得再高一些,我是不是能看得更遠。能看到王府,能看到唐家,還能看到阿母?
然而這些我都沒看到,只看到楊墨祁立在不遠處的柳樹下,不知道站了多久。那雙濃墨似的眸子幽暗深沉,就那樣定定地望着我。
我慌了,連忙叫錦箬把鞦韆停下來。
我從鞦韆下來,理了一下儀容,楊墨祁也走到了我跟前,我將腦袋垂得低低的,向他請安。
他一直沒作聲,我也不敢動,老老實實地保持這個姿勢。
半晌,他纔開口讓我起來,跟我說:「陪我走走吧。」
楊墨祁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後,他一直沒有說話,我也沒說。以前我們也有這樣安安靜靜的相處,但是不知道爲何,今日的安靜中總是帶着一絲詭異的不安和忐忑。
我以爲他打算就這樣沉默下去,他倒是開口了,他說:「前些日子景王昏迷不醒,你一直很是擔心。怎麼這些時日,你對景王的事情不聞不問了?」
他一說完,我心裏咯噔一下,我想他是不是發現阿姊和王爺的事情了?
我還沒想好怎麼回答,楊墨祁又問了一遍:「怎麼不說話,這個問題很難麼?」
他的聲音不冷不淡,但就是讓我後背冒了一層冷汗。
我恭敬地垂下頭,腦子裏面飛快地組織語言,謹慎道:「王爺是皇上一母同胞的阿弟,聽聞那些日子王爺十分危險,作爲皇嫂,臣妾自然會擔心。王爺又是婉兒的夫君,婉兒一直在臣妾和阿母的庇佑下長大,也沒經過這樣的事情,臣妾也擔心婉兒因爲王爺的傷勢而憂傷過度,少不得要上心些。」
我覺得這話已經說得很是周全,便悄悄地用餘光打量楊墨祁的神色。
他站在一池蓮塘邊上,神色平淡地望着望着遠處的湖面,我看不出來他對我這個回答滿意不滿意。
他目光深遠,聲音也跟着變得飄飄忽忽,他告訴我:「聽說景王三天前已經醒了,景王妃守在牀前照顧了幾個日夜,景王十分動容。從前景王對王妃很是冷淡,如今兩人卻十分恩愛纏綿。」
他轉頭向我,帶着探究觀察我的每一個表情的變化。饒是我此刻內心翻湧如驚濤駭浪,我都得強忍着,不露出一絲破綻,我扯了出一個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我也不大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也許是我說的那句話以後,也許是又待了一會兒。
我站在池邊,一瞬不瞬地望着偶有波瀾的水面,眼睛幹得難受纔想起來眨一下。直到錦箬找過來的時候,纔跟着她回去。
三天以後,楊墨祁宣召景王和景王妃入宮。
於是就出現了很搞笑的一個畫面,我穿着阿姊的皇后衣服坐在楊墨祁身邊,阿姊和楊墨禮坐在我的下首。
正如我第一次進宮見阿姊那樣的。
阿姊穿着我的衣袍,眼角畫了跟我一樣的淚痣,扮着我的神態柔順地坐在楊墨禮身邊。只是阿姊看起來有些慌張,肉眼可見地侷促,阿姊她看着我的眼神中帶着愧疚。
楊墨禮一直未將眼光放在我身上,他握着阿姊的手,彷彿是在告訴她,一切有他。
你看,阿姊不管在誰身邊,都會被人用最溫柔的方式對待。
我端起酒盞往嘴裏灌去,也沒再聽他們說什麼,一杯酒又一杯地灌下肚子,沒過一會兒,臉上就騰起酒紅,我給自己又倒滿了一壺酒,端起杯正要送到嘴邊的時候,橫空插過一隻手,壓住我的手腕,我過扭頭,楊墨祁正蹙着眉看我。
「這酒後勁兒大,少喝些吧。」
不喝就不喝吧……
只是楊墨祁壓的手沒有鬆開,反而往下一滑牢牢攥住我的手,他的一雙手緊緊地包裹住我的,我能感受到他手很溫熱,很厚實,一時之間覺得有些踏實。
這樣的堂而皇之,自然也被阿姊和楊墨禮盡收眼底。
宴席將終,我看着阿姊強打笑意,說道這些日子她都在照顧王爺,很久沒有看我了,我很想念她,想留她陪我說說話。
還未等阿姊說話,旁邊的楊墨禮便用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語氣,將話頭截下:「皇后娘娘,臣的身子纔有起色,這個時候離不開婉兒,不如等過些日子,再召婉兒進宮陪您吧。」
我定定地看着楊墨禮,一字一句道:「可是我也真的很想念婉兒啊。」
楊墨禮低了眼,推脫道:「皇后娘娘,再過些日子吧。臣真的離不開她。」
楊墨禮不想阿姊換回來,他們有情人才團聚幾天,更是不願被我一棒子打散。此刻的我倒是成了不近人情的那個。
我握緊了手指,指甲一點點掐進掌心,甚至能感受到一片滑膩。
「既然捨不得,那景王妃便過些日子再來吧。既都住在京都之中,又何愁見不到,何必搞得跟生死離別一樣。」楊墨祁揮了揮手,將宴席散了,拉着我起身便要離開。
我才站起身子,緊跟着眼前一片頭暈目眩,剛纔喝了那麼多,如今酒勁兒上了頭,腳上虛浮,一下磕在案几上,疼得倒吸一口氣。
楊墨祁彎下腰將我一把橫起,我像是貓兒一樣窩在他懷裏。
他這樣的動作並不合規矩,只是他沒有顧忌其他人異樣的目光,大步從他們眼前走過,經過楊墨禮身旁時,楊墨祁腳步頓了頓:「皇后喝醉了,讓景王和景王妃看笑話了。只是話又說回來,朕的人,朕不心疼還有誰疼。」
出了門後,我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迷迷糊糊地說了一聲「謝謝」,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見。
晚上,阿姊託了錦箬給我帶了句話,她說她對不住我,再過幾天就馬上換我回去。
錦箬踟躕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王妃莫要誤會皇后,她也想回來的,只是被王爺拘着脫不開身,耽擱這些時日的……」她的聲音慢慢淡了下來。
我沒有作聲,只是翻了個身,接着睡了。
-7-
大抵是因爲那一天的事情,我的心情一直都不好,只想窩在屋子裏好好靜一靜。
楊墨祁卻非要拉我出來。
我想楊墨祁這個皇帝當得真的是太閒了。我在屋子裏悶得好好的,偏要拉我出來……嗯……划船……還是在晚上……
不出來又不行,誰叫他是皇上呢。
我坐在船頭上,撐着腮看着楊墨祁撐着一杆篙,左一下右一下,湖水被船篙拉出一道長長的痕跡,留下圈圈漣漪。
我沒想到他一個皇上,竟然還會划船,倒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楊墨祁笑了笑:「心裏煩亂時,就想找個清淨的地方,但是不管去哪兒都會有一羣人守着,無意間便發現了這麼個地方。在這兒誰也打擾不了我。」他將手裏的篙換了方向,劃了一下水,「這個地方,你是第一個來。」
我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撇開頭裝作沒有聽到,也避開了他的視線。
他身子不好,劃了幾下就有些微喘,遂放下篙,坐在我身邊,仰着頭看天,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這天上烏雲遮月,有什麼好看的。扭過頭卻見他顎頸處,極是流暢的線條,一時間有些走神。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轉頭往向我,兩人之間只隔了一層薄薄的空氣,我彷彿觸電了一般,向後躲了躲。這動作太大,小船隨之劇烈晃動起來,楊墨祁下意識地攬住我的腰,我整個人撲在他胸前。
我貼在他胸口,聽見他的心臟有力且急促地跳動,他的體溫正透着衣服慢慢被我感知。直到遠處一聲鴉啼,我才從怔愣中恢復過來,從他懷裏睜開,慌張地不敢看他,仍然能夠感受到他注視的目光,支支吾吾道了一聲謝謝。
「你剛纔聽到什麼了?」他說,「你剛纔貼在我的心口時,你聽到什麼了?」
他的手依舊攬在腰上,寸寸收緊,此時烏雲散開露出皎白的月光,他的眼睛透着月亮的影子,看着格外明亮。
我訥訥道:「心……心跳。」
他繼續問:「什麼樣的心跳?」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問什麼,誠實地回答:「就是像鼓一樣,怦怦怦……跳得很亂。」
「這些日子,我被一個問題攪弄得心神不寧,現下,我終於知道答案了。」他向來蒼白的臉上透出一抹動人的紅,聲音輕快得彷彿從沉重的枷鎖中解脫出來。
他攬我入懷,一手託着我脖頸。我的下巴抵在他的肩窩裏,瞪大了一雙眼睛,渾身僵硬得像是塊石頭。
楊墨祁感受到了我的抗拒,便鬆開了手。隔開距離後,依舊能看到他面上有着仍未消退的笑意。他好像真的很開心。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抿着脣,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以後不會這樣了。」他彎了彎眼睛,眼裏倒映着我一個人。
這一晚烏雲散去,圓月懸空,星光閃耀,芙蕖花綻在朵朵蓮葉上,嫩綠的葉映襯凝脂般的花,尤顯嬌俏,夜風襲來,花枝亂顫。
那天以後腦子裏總是會想起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有些心煩意亂,又忍不住臉頰發燙。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索性就回避不見。
這幾日,流水似的賞賜進了皇后的宮殿。不知爲何,總覺得他送的東西倒是很偏向我的喜好,嗯,我的,唐婉的,而不是阿姊的。
以至於每次收到這些東西,錦箬的眉頭皺得比我還深,沒有說什麼,只是將賞賜收拾到小庫房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晚上錦箬送我去了濯清池便離開了,每逢初一十五的前一天皇后都要來此沐浴,大約這也是皇后所能享受到的獨一份的享受。
這也是我頭一次來到這裏,說不好奇倒是假的。
濯清池裏掛着層層紗幔,重重疊疊地垂在地上,越靠近裏面的水汽越重,溼氣夾雜着水氣撲在臉上,悶悶的。
貼着池壁浸在溫熱的水裏,蒸騰的熱氣將整個皮膚都帶上了淡淡的粉色,舒緩得讓人直髮困,迷迷瞪瞪間隔着數層重紗中聽得一陣腳步,那點困勁立馬消失殆盡。
抬眼一看,來人正是楊墨祁。
他的臉色帶着不正常的紅,隱約間可嗅到酒氣,他眼睛中帶着醉意矇矓,看到一臉驚訝的我後,他也同樣訝了一訝,而後想起什麼倒是又淡然下來了,偏了偏頭:「我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十五了。難怪你會在這兒。」
還好這池子裏還有一堆花瓣,不至於一覽無餘,我訕笑慢慢向後退去道:「我……臣妾來得不巧。打擾您的沐浴了,這就離開。」
我看了看四周,而後發現,若我自行離開且不被楊墨祁看光,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
我小心翼翼地說着:「臣妾這樣不大方便。那個……皇上不妨等下再進來?」
在我的印象裏,楊墨祁一直是個溫潤如玉的端方君子,將這樣的難處同他一說,想必他也是會同意的。
誰知楊墨祁並非我想象中的楊墨祁。
他眉頭跳了跳,脣角勾起笑,竟然一腳邁進了池子裏,極其坦然道:「這有什麼不方便。既然是夫妻,一起沐浴倒不是很正常麼?」
他走到了我的跟前,低頭瞧着水面只剩下一個腦袋的我,眼睛笑意甚濃。一時間我甚至覺得他是故意的。
我的後背已然貼在池壁,退無可退,只得瞪大了眼睛,面色漲紅。
「莫非……你害羞了?」他忽然笑出聲,瞳仁似墨,裏面映着一個小小的我,慌亂,嬌羞的神色盡覽無餘。知道的曉得我是真的恐慌害怕,不知道的以爲我在欲拒還迎。
我道:「我……臣妾,習慣自己一個人沐浴。皇上在這兒,臣妾不自在……」
慌,很慌。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麼變成這樣了。
楊墨祁忽然微微俯下身,帶着一身的醉氣,細小的水珠隨着他的動作,沿身體線條滑落在水中,他伸手摸向我的臉頰,順着下頜一直到眼角,便停留不動。
他愣了一愣,眼角微微上揚,聲音裏帶着一股低啞:「你現在的樣子,很美……」
他看着我的眸色越加濃烈,濃烈到彷彿我是他眼前一塊唾手可得的獵物。
「可以麼?」話音剛落,他的另一隻手已然攀到了我的腰上,濯清池的水甚至都不及他手掌的火熱。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說的「可以麼」是什麼意思,他的吻已經落在脖頸上,一直繃緊的神經終於繃不住了,眼淚簌簌地從眼眶往下掉。
「你別這樣,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伸手抵着他的胸膛,將他向外推,一時間哭得稀里嘩啦,將剛纔曖昧的氛圍盡數打破。
楊墨祁顯然也被我這副模樣嚇了一跳,他停下了動作,向後退了幾步,面上愧疚和懊惱。
他看着我哭得十分傷心的樣子,想伸手替我擦去眼角的淚水,然而我看見他向我伸過來的手,哭得更兇了些,他的手懸在空中,又縮了回去。
「你不願意,我不會逼你的。」他立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沉着聲音道,「你……莫哭了,我這就離開。」他臨走前,他站在遠處向這邊深深地望了一眼,這才離去。
我一個人在濯清池哭了許久,起初是因爲剛纔的驚嚇,後來萬般委屈一起湧上心頭,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還是錦箬見我許久沒出來,這才進來找我。
錦箬扶着我,我抽泣着連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利落:
「錦箬,你告訴王爺。倘若明日阿姊不回宮,那麼我自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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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決絕終於讓我和阿姊各歸各位了。
夜半,皇朝外,月光被樹影撕扯成碎片,偶爾夜鴉長鳴。車轍滾過石路,發出深沉的聲響,在夜裏尤其明顯。
我和阿姊的馬車相錯而過,阿姊叫停了馬車,支起來車簾道:「這件事情已經了了,我同王爺再也不會有任何瓜葛了,你且放心吧。」她頓了頓繼續道,「婉兒……你受委屈了,是阿姊對不住你。」始終聽不見我的回應,阿姊沒再說話,拉下車簾,向着宮裏的方向去了。
我以爲我這次的付出,起碼會得到楊墨禮一點點的憐愛,或者是好感。
直到我回到王府,對上他眼中噙着的冷漠,以及一句不冷不淡的:「王妃既然回來了,便好好休息吧。」
這一刻仿如一盆冷水直接扣在我的頭上,讓我覺得我的付出都成了一個笑話。
我笑了一聲,笑得讓我自己都覺得假。而後向他欠了欠身子,回了一聲知道了。
回到了王府我便寫下了和離書。
我可以接受我的夫君不愛我,甚至可以接受我的夫君對我沒有半分情分,但是我不能接受自己被當作一個工具,被隨意把玩拿捏。
立在書案前寫下最後一個字,滿篇簪花小楷,和離書三個字卻寫得頓挫有力,彷彿這樣才能疏解我心中的愁悶。
我望着這三個字,忽然笑了,覺得自己太過天真。自從建朝以來,唐家的女兒註定是要嫁給王室血脈的,成爲皇后抑或是王妃,這是祖宗的規定,即使有夫妻不睦的,卻也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裏咽,沒有一對是能和離的。
筆在空中懸了許久,筆尖的墨汁落在熟宣上,我望着這一團印漬愣了愣神,良久,還是將這張和離書收在角落中。
我聽身邊的小嬋說,那日錦箬將我的話帶回了王府。
阿姊執意要走,直至將簪子抵在脖子上,楊墨禮這才同意她離開的。小嬋說完這話,怯生生地端詳着我的神色。
我盯着手頭的書,若無其事地翻了下一頁。
那天晚上,我就想明白了,人生漫漫數十載,愛情也不過是佔了區區一小片地方。有些人大約終其一生也得不到,既然求而不得,那就不求了。
大家和平處之,走完這一輩子,也挺好。
想明白這件事,反而覺得整個人輕鬆了很多。
人大抵就是這樣,在一條走不通的路上撞得鼻青臉腫,轉頭看見了隔壁的小路,走過去發現風景也是別樣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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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這段日子,我過得無比舒暢,不必再學着阿姊,不必再用脂粉遮住眼睛的痣,更不必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楊墨禮身後。把以前爲他做點心做羹湯的時間,用來彈彈琴讀讀話本,倒是也閒適自如。
宮裏逢宴還是會喚我過去,都被我找的託詞婉拒了。宮裏面的事和人,我都不太想摻和了。
不過即使我不去打聽,宮裏的消息還是以各種小道消息的方式傳進我的耳朵裏。
最近宮裏傳來的最火熱的八卦消息是帝后不和睦。
說是有段日子皇上天天往皇后的宮殿跑,忽然有一天,皇上滿面喜色地進了皇后宮裏,而後待了短短一盞茶,便鐵青着臉離開了。自那日起,皇上再也沒去看過皇后,各種緣由誰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小嬋一臉擔憂地,問我是不是皇上發現了什麼?
我端着茶杯的手一頓,皺眉告訴她別胡說。
人只要一閒下來,就容易胡思亂想,我便給自己找了點事情,擺弄起了花草。原先我挺不喜歡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但是最近忽然發種植花草的樂趣。畢竟只要用心澆灌,好好地呵護着,它便不會辜負我的一片辛苦,會綻放出自己最美的樣子。這一點可是比人強多了。
我託人尋了一盆很是嬌貴的水浮蓮,趕到了天氣漸涼纔拿到手上。
我蹲下身子,仔細擺弄着每一片蓮瓣。
「你在做什麼?」
我愣了愣,一時間還以爲自己聽錯了。仰起頭,正好同他大眼對小眼。
天氣漸涼,他身子又比常人弱一些,別人只是穿着厚服,他卻多披了一件披風。相比上次見到,他又瘦了一些,氣色看着卻十分不錯,此刻他笑眼彎彎,眸子裏的我正蹲在地上仰着腦袋愣愣地瞅着他。
轟的一聲,腦子裏像是炸開了花,我急急忙忙站到遠處,理了理儀表,而後向他行禮。
楊墨祁偏了偏頭:「我是不是又嚇到你了?」
你說呢?我在心裏默默道了一句。
他越過我,看到地上開得正好的花,眼中一亮,倒是十分新奇:「這是什麼?」
我道:「水……水浮蓮。」
「你離得這麼遠。我都聽不清你說什麼。」楊墨祁招招手,「過來些,給我講講這是什麼花。」
我往前挪了兩步。
楊墨祁:「再近些。」
又往前挪了兩小步。
他哭笑不得:「我又不喫人,你怕什麼?」他歪着腦袋,故作疑惑道,「難道是我做了什麼讓你害怕的事情?但是我實在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婉兒,你能告訴我麼?」
這一聲婉兒叫得我心裏咯噔了一下。他這樣叫我的閨名實在是不妥帖的,只是他自己並沒有覺得。
我緊張地攪動衣角,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的話。
「皇兄來了也不說一聲,若非下人通傳,我還不知道皇兄在這裏。」冷漠的嗓音突兀響起,身畔站定了一個墨色身影,楊墨禮不知從哪裏來的,眉目間透着和嗓音一樣的冷。
楊墨祁笑道:「許久沒來過你的景王府,便想來看看,正巧看到景王妃心得了一盆水浮蓮,倒是有趣,就說了幾句。」
楊墨禮目光似是隨意一般落在我的身上,眸光深沉,像是一池深潭。
一陣秋風卷着涼意襲來,緊跟着楊墨祁就咳了兩聲,身子微微顫抖,伸手將肩上的披風向下扯了扯。
楊墨禮道:「今日天氣寒涼,皇兄身子不適,不如我們進屋吧。這裏離王妃的院子近,倒不如就近在這裏歇一歇。」轉頭向我:「王妃意下如何?」
他這樣說,完全沒有給我拒絕的理由。
我的小院子是進門前楊墨禮選的,大約是因爲他不想見我的緣故,所以選了個較爲安靜僻靜的地方。這地方向來沒有其他人來,如今一下倒是進來兩個人,侷促的小院顯得有些擁擠。
楊墨祁和楊墨禮進屋後,我讓人關了四周的窗子,又特地讓人備上一副軟墊給楊墨祁坐着,這纔下去給他們備茶。
等帶了茶回去,踏進屋裏,便感覺屋裏一股微妙的難言的氣氛。儘管兩個人都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一人面上溫潤平靜,另一人卻冷漠疏離。說是兩個兄弟,坐在一起倒是更像陌生人。
楊墨祁接過我遞過來的茶盞,肌膚相碰之地仍感到一片冰涼,他微微眯起眼,笑着道了一聲謝。
轉頭又添了一杯水,遞給了楊墨禮,他伸手接過,手中一鬆,杯盞應聲落地,碎裂的瓷片和着茶水扣在地上一片狼藉。
我下意識地蹲下身去拾碎片,手中力道大了一些,尖銳的瓷片刺入手指,頓時滲出幾點殷紅,我倒吸了一口氣。
原本這也沒什麼,不過一點小傷口而已。
楊墨禮趕在楊墨祁欠起身子前,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脣覆在傷口上,微微吸吮出陷在肉裏的瓷渣。
我被他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要抽回手,卻被他攥得更緊了。他抬起眼睛,眼中帶着一絲威嚇的意味,讓我不敢再動。
這個眼神並沒有被楊墨祁看到,從他的角度見到的只有兩個人相互纏綿眷戀的模樣,他的神色晦澀難辨,緊抿着脣,面上又多了一分蒼白。
楊墨禮又仔細地看了一眼我的指尖後,揚起頭,緩緩地道:「這樣的事不需要你來做,下次坐在那裏等着下人收拾就好。」他就勢扯過我的手,拉到他身旁緊貼着坐下,目光掃過楊墨祁微蹙的眉,眼底閃過一絲光,揚起嘴角笑,「婉兒向來粗心,臣弟一時心急便也顧不得許多了。讓皇兄見笑了。」
楊墨祁端起杯盞遮起一半臉,聲音悠悠地從杯子後響起:「景王和景王妃的感情果然同傳聞中說得一樣好。」
楊墨祁口中的「傳聞」正是我同阿姊交換時傳出來的。
果然楊墨禮聽到這話,眉頭跳了跳,脣角扯出坦然的笑:「從前臣弟眼淺,如今看到了婉兒的好,自然是當珍寶似的捧在手心裏,日日看都覺得不夠。」
他轉頭向我,眼中的綿綿情意也差點連我也騙了過去。
楊墨祁待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離開了,楊墨禮拉着我在門口送他離開。頂着半紅葉子的樹,被秋日夕陽扯得斑駁,他踏過這些碎影,披風套在他纖弱的身子,透出一股落寞的味道來。
我微微側目,楊墨禮望着那個背影,眼眸中帶着刀鋒般的凌厲一閃而過,看得我心頭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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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墨禮似乎轉了性一般,竟然命人往小院子送來很多衣服首飾。楊墨禮的乳母向來不喜歡我,如今也跟了過來,笑眯眯地捧起我的手,說這些都是王爺讓她精心選來送過來的,過些日子宮裏夜宴,好同他一道過去。
她們走後,小嬋看着這些東西,樣樣都是上等貨色,眉頭喜色難掩:「王妃之前的付出,王爺果然是看在眼裏的,如今這般上心,總算是時來運轉。」
這些東西在我眼裏十分扎眼,我不曉得楊墨禮突然殷勤起來是爲了什麼,但必然不是小嬋說的那樣。
這份擔憂一直持續到夜宴這一日。
楊墨禮送來這套衣服華麗異常,我只是覺得穿着它去宮裏赴宴實在太過。本想換上一套素淨些的,卻被楊墨禮的乳母攔下了,說是王爺吩咐下來,便不由分說地將我送出門外。
楊墨禮正在門外等着,見我這一身盛裝打扮,先是愣了一愣,目光由下至上游走一遭,看得我十分不自然。
良久,他脣角勾起:「王妃今日必定是人羣中最耀眼的。」
正如楊墨禮所期待的。
我的出現成爲了晚宴上一個特別的存在。熱鬧的人羣安靜了片刻,衆目睽睽之下讓我心生膽怯,踟躕着不敢上前一步。
楊墨禮握住我藏在衣袖中的手,傾身過來,笑容從容又得體:「王妃,我們進去吧。」
視線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我面上強裝鎮定,楊墨禮拉着我緊貼在他身旁坐下,待他鬆開手後,我才默默地往遠處挪了挪。
坐在上座的楊墨祁,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微微垂下眼,便移開了。阿姊見到我,兩彎柳葉眉毛柔柔地蹙起,不知在想些什麼。
宴席很快恢復之前的熱鬧,有眼色的朝臣立刻奉承起來,對景王妃的裝扮進行一番毫不吝嗇的誇獎,譬如頭上的海珠八寶鳳掛珠釵是如何精巧華貴,身上的絳紅緞繡裙又是如何錦繡雅緻,袖口處的金紋蝴蝶又是出自哪個名家秀娘之手。用語之繁雜,詞藻之華麗甚至很多是我從未聽說過的。
楊墨禮似乎對此非常滿意,脣角含着的笑一直未曾放下,他舉杯飲下手中的酒,緩緩地道:「王妃本就顏色傾城,自然配得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語畢,他偏頭看我,眼中柔情似水。他忽然斂下神色,道了一聲:「別動。」我配合着沒有動,他湊得近了些,伸手將我鬢邊的髮絲攏到耳後,動作輕柔又緩慢,神色專注認真,似乎再沒有事情比這個更重要。
倘若是以前我,大約會因爲他這樣的動作怦然心動,只是現在卻不會了。
我看得出他未到眼底的柔情,也注意到他濃墨似的眼眸並非看我,而是越過我,觀察着坐在高位的阿姊。
楊墨禮的這一出精彩表演,讓朝臣們又紛紛表示對我們之間伉儷情深的羨慕與嚮往。
我不動聲色地拉開了和他的距離,微微側目向上望去。
阿姊的笑僵在臉上,她接過身旁宮人遞上來的水,杯子遮住她大半張臉,再放下來時又是那副從容的神色。
宴席過半,阿姊便提前離席,想必剛纔那一場戲讓她覺得不太舒服。
這本就是尋常宴席,許多人只坐了一會兒,便三三兩兩離席閒逛,楊墨禮也離席不知去哪裏了。
我坐在這裏覺得十分煩悶,索性也出去透上一口氣。
尋着長廊盡頭一拐,彷彿世界從中割裂。這頭華燈初上,燈火闌珊,那頭寂靜得隱約可聞風聲顫動的聲音。
有些時候我越是想獨善其身,但世事難料,偏要將我摻和進一攤渾水之中。
就比如現在,我明明只是想散個步,偏讓我撞見了阿姊和楊墨禮在月下相會。
勾月泛白,阿姊亭亭而立,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上,在泠泠月光下顯得尤其冷漠。
頎長身影從幽深的樹林嚮明亮的月光下靠近,秋日枯葉帶着乾枝斷裂的聲響在腳下碎得一塌糊塗,漸行漸近,距離那明亮僅幾步之遙。阿姊立刻道:「別過來。」
腳步應聲停下,他仍隱在黑暗中,只看得到下半張臉。
阿姊背對着他,背脊挺得直直的:「我說了到此爲止了,我們之間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你爲什麼就是不相信呢?」
「怎麼就沒有結果?」他迫不及待地證明,「剛纔在宴席上,你明明就喫醋了。柔兒,你心裏還是有我的。」
楊墨禮一步踏過黑暗,立在阿姊身後。
「禮哥哥……」阿姊轉過身來,目光灼灼,「倘若我僅僅是唐柔,尚且還能隨心所欲,何況我已經任性過一回了。」頓了頓,「如今我也是皇后,更也是我肚子裏孩子的母親,我也有需要擔負的責任。」阿姊望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眼中盡是柔軟。
烏雲蔽月,起起伏伏之間的忽明忽暗,映出楊墨禮一張神色難辨的臉。
阿姊抬起頭,語氣甚至帶了一絲懇求:「禮哥哥,我們之間註定有緣無分,既是如此,倒不如長痛不如短痛。放下吧,我們都放下,好不好?」秋水般的眼睛泛着盈盈水光,尤其動人。
「如果我放不下呢?」楊墨禮伸出手,阿姊後退一步,生生躲開了。
寒夜冷風吹得枯枝搖曳作響,拂過兩人身畔捲起衣袂翻飛又落下。
阿姊聲音溫軟卻堅定:「那也要放下,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的獨處。」阿姊坦然一笑,再開口已是喚他王爺,阿姊道:「婉兒是我胞妹,更是唯一的妹妹。爲了我,她已經受了不少委屈。我看得出婉兒心中原是有你的,王爺,莫因爲我辜負她。」
楊墨禮擰起眉頭:「柔兒,你當真要如此麼?」
「是。」阿姊沒有片刻猶豫,「看見婉兒幸福,是我現在最大的心願。」
楊墨禮冷笑森森:「好一個姐妹情深。我在你心裏竟是一個可以隨意捨棄,隨意推給他人的存在?」
他咄咄逼人的質問,並沒有得到阿姊的回應。
楊墨禮眸中寒意更深:「柔兒,總有一日,你會回到我身邊。」語畢,他轉身再次隱入黑暗。
阿姊獨留在原地,身形微微晃了晃,闔目望月,眼角的淚珠映着月輝,在面龐留下一道水澤,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再睜開時,已然十分清明。
那晚回去的馬車上,楊墨禮倚在車壁上闔目養神,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他周身瀰漫的冷意和隱忍着的情緒,讓坐在他旁邊的我感到十分不適。
車輪壓在石路的聲響戛然而止,管家的聲音悠悠自車外響起:「王爺,到家了。」
楊墨禮紋絲未動,像是睡了,我正準備去叫他,他忽地睜開眼睛,一雙眸子亮得驚人,四目相對,將我要講出的話又生生嚥了回去。
聽到裏面沒有動靜,管家的聲音又響起了一遍:「王爺……」話未說完,便被楊墨禮截斷了:「本王知道了。」
車廂內光線深諳,狹窄閉塞的空間,每個喘息之間都如坐鍼氈。楊墨禮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定定地看着,似乎是從未見過一般。被他的目光灼燒發燙,難耐得冒出逃離的想法,他才終於開口:「婉兒,你嫁到王府有多久了?」
我微微垂眼,誠實道:「一月出嫁,如今已有半年有餘。」
「半年……」他重複了一遍,嗓音清清冷冷,「這半年來你可有怪我冷落你?」
他帶有探究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仔細地看着,不放過我臉上任何一個表情。
我迎上他的視線:「曾經有過,但是現在不會了。」
他揚起眉,似乎並不打算深刻討論這個話題。他伸出手,慢慢移上我的面頰,在眼角下的淚痣上停留摩挲,視線久久停留在上面。片刻後,他抬起眼:「婉兒,你做的一切我都記在心裏,」語氣柔軟起來,「我不是薄情之人,不會辜負你的情誼。婉兒,日後我會好好待你。」
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不知要表現什麼樣的神態,更不知道要懷揣何種心情。
從前我想要他的一份喜歡,他卻喜歡阿姊,如今阿姊不要他了,他便將這份喜歡移情到我的身上,可惜現在連我也不想要了。
這算是什麼?造化弄人麼。
然而他的喜歡來得這樣晚,沒有雪中送炭,錦上添花就徒剩多餘了。既是如此,兩個人相敬如賓過完這輩子,正如在出嫁前阿母對我說的那樣。
畢竟這一世我要和他相伴這一生,這是唐家女兒的命運,誰也改不了。
拉下他撫在我面頰的手,看似十分珍重地捧在掌心中,實則是我不習慣他的觸碰,又不想表現得太過明顯。
我看着他,沒有什麼情緒,只是乖順地應了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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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墨禮似乎真的在履行他的話。
他會立在我身邊,挽着我的手走青石階上。會在初秋乍寒,趕在第一縷冷風之前,將身上的披風套在我的身上,可以說是處處周到,無微不至。
只是,他的瞳仁似濃墨難以化開,望着我的時候,像是透過我尋找另一個相似的身影。
我並沒有戳破這個虛幻的泡沫,保持我同他之間微妙的平衡。
很快,景王和景王妃這對鶼鰈情深便傳遍了整個帝都之中,成爲了不知真相的人們口中得以羨慕的一對伉儷。
阿姊對於我同楊墨禮這樣的狀態十分滿意,因懷着孕的緣故,阿姊整個人都圓潤了不少,眼中都是即將爲人母的喜悅。
阿姊總是擔憂我因相換的事,姊妹之間存下芥蒂,時不常地詢問着我是不是還怪她,一雙手拉着我的,在她也沒有發覺的情況下微微用力。黑白分明的杏眼瞪得大大的,半是期待半是忐忑。
我對上她懇切的眼眸,心緒翻湧。她畢竟是我阿姊,我怨過她,妒過她,但是我們之間纔是有骨血之情的親人。
我始終無法對阿姊硬下心來,最終還是選擇了原諒阿姊。
之後我碰見了楊墨祁。
時至入秋,枯黃隨着葉子的輪廓蔓延至整個脈絡,肉眼可見生機的流逝。楊墨禮立在樹下,這個氣候天氣涼爽,他卻已經裹上厚實的披風,尤其顯得格格不入。
初見到他,我下意識地想要逃。
他忽然咳嗽起來,手握成拳抵在脣邊,身子由微微的顫動慢慢劇烈起來,氣緩下來,蒼白的面色也帶得一片漲紅。看到這一幕我抬起來的腳,不知道怎麼就邁不動了。
他似乎有感應一般,轉頭望向我,一時間四目相對。
秋風拂過,葉浪沙沙作響,黃綠相接的梧桐葉隨着這陣風享受最後的自由,洋洋灑灑地從我同他之間落下。
好看的眉眼帶上一抹異彩,他勾了嘴角,扯出一道柔軟的笑:「許久未見了。」
其實他這話說得很奇怪,這些日子我同楊墨禮沒少進宮,更沒少見他,上一次見還是昨天。所以他這句許久未見,並不是表面意思的許久未見。
我低了低身子向他行了個禮。
再抬頭時,他已經向我走來,間隔幾步堪堪停下:「婉兒,你最近過得可好?」
我微微垂下眼,擺出一副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態度,告訴他:「我過得很好,多謝皇上掛念。」
楊墨祁低頭看着我,眼睛似是一汪活水,潺潺而過,映着日光,波光粼粼地映出我的身形。我站在他跟前,掌心熱得發汗,之前沒有覺得什麼,但此刻同他單獨處在一起,心中慌亂得竟然想要逃離。
好在一陣風迎面吹過,吹散了這股莫名的燥熱。
忽然眼前手影一晃,不知怎的,我竟然以爲他要摸上我的臉頰,又或許是太過緊張,以至於慌忙之中向後退了一大步,脫口而出道了一句:「不可以。」
一雙宛如白瓷的手,纖細且分明,此刻僵在虛無的半空中,他嘴角的笑容也僵硬住了,流光溢彩的眼也沉寂下來。堪堪收回手,順勢扯了扯身上的披風,話語裏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我只是想把落在你頭上的葉子拿下來。」
我啞然,覺得自己的反應似乎過於激動了,此刻的氛圍變得很尷尬,我結結巴巴地道:「我……我自己來便好。」
慌亂地摸上自己的鬢髮,珠釵相撞伶仃作響,方纔扯下那片「罪魁禍首」。
這樣糟糕的場面,讓我更想逃了。我想着要不要就此找個理由趕緊離開這裏,抬起頭見楊墨祁仍然那樣定定地瞧着我。
忽然,他沒有由來地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聲音輕軟:「我曾經擁有過一件珍寶,於我而言珍貴極了,想着好好捧在手裏呵護的。結果有一天它被人拿走了,擁有它的人卻並不懂它的可貴。」他眸中微動,面色上卻是難得認真,「婉兒,你說這件寶貝我要不要拿回來呢?」
我聽見一陣如鼓般的心跳從自己胸口處傳來,有什麼東西哽在喉嚨裏,周遭的聲響一片低茫,徒留他的聲音在腦中盤旋不止。
我迎上他的視線,強作鎮定道:「既是他人的東西,被拿走了不如就順其自然,何必強求……」他的臉色白得厲害,嚇得我不敢再往下說。
他的聲音輕得像是一碰就會碎:「你想讓我放棄?」
這副模樣看得十分心疼,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心窩裏攪和了一把,我怕被他看出什麼,低下頭含含糊糊道:「這東西原本也不是你的,不是麼……」
「呵……」他兀自笑出了聲,倒是聽出點苦澀的味道來。
良久,他嗓音疏離起來:「天色不早了,景王妃沒事便回去吧,景王還在府裏等着你。」
我應了一聲好,離開時,我仍感覺身後有一抹視線在注視着我,我不敢回頭,只能加速了離開的步子。
躲到看不見的拐角處,我整個人貼在牆上,伸手覆在胸口處,喘息了幾個來回,這才舒緩下來心口那裏酸楚的感覺。
-12-
由於楊墨祁生了一場病,以至於今年的秋獵推遲了一些。
只是楊墨祁的身子還未大好,圍場狩獵仍顯得有些喫力,相比之下,常年跟隨軍隊南征北戰的楊墨禮在這圍場倒是更顯鋒芒。
夜晚的塞宴尤其盛大,楊墨祁和阿姊坐在居高的上座,草原上的一十五個部落的首領紛紛落在右側的下首,我同楊墨禮及其他的皇室則坐於右側。
一十五個部落爲了迎接王室的到來,這場塞宴用了最好的牛羊,最醇香的美酒,找來最部落最美麗的女子跳最好看的舞蹈。
草原上的部族向來豪放不羈,整拳大的酒碗,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間,很快醉意上頭。一十五部落族裏最大的首領,提着酒杯站了起來,向着楊墨祁的方向恭敬地說了一番客套的話語,而後表明爲了迎接他的到來特意準備了一番驚喜。
楊墨祁挑着眉看他,似乎也十分好奇他口中的驚喜是什麼。首領揚手一揮,絲竹聲潺潺入耳,身姿曼妙的幾個舞娘魚貫而出,手中託着酒盞,踩着輕盈的步子進了場中,悠揚的調子中翩躚起舞。
曲是好曲,舞是好舞。卻確實在稱不上有多新奇,若說這是驚喜,未免有點普通了些。
便是這樣想着,調子驀然拔高,整個宴場暗了下來,唯獨剩下一處光亮的臺子,朦朧中勾勒出一個女子曼妙的曲線,一身紫衣露出半截纖細的腰肢,舞動間在潑墨長髮中若隱若現,赤足踏在地上,流水一般美好的曲線,繫着銀鈴的腳踝動靜之間皆是扣人心絃的清響。
轉過頭來,姣好的面容說不上絕色,但是那一雙濃豔的眉眼卻是麗得驚人,眸隨眼動,微微上挑,萬種風情盈盈而出。饒是見過美人萬千的我,也禁不住被這一眼勾得怦然一動。
美人扭着柔軟的腰肢,從臺上舞到了臺下,從一十五個部落首領面前略過,又折返於我們這側,途徑楊墨禮跟前,美人微微抬眸,只是一眼,而後便旋着步子往前去了。接過了旁邊的侍女遞上的長嘴酒壺,美人捧着酒壺,Ţŭ₌腳尖一點,步步生花,青絲墨髮飛揚,轉眼間爲楊墨祁填滿了一杯酒。
比白瓷還柔潤細膩的手,持起酒杯帶着一種楚楚秀致的美,媚色撩人的眼漾着柔波望着楊墨祁。美人遞過酒盞,嗓音溫軟:「皇上請用。」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美人身上,我盯着楊墨祁,想看他是什麼反應,這樣媚骨天成的美人若是在我跟前晃一晃,又爲我遞上一杯酒水,大約我也會十分心動吧。
楊墨祁瞪着一雙迷醉的眼睛望着她,而後眸子順着往下落在她手中的金邊白瓷杯,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眉眼一展,笑意盈盈:「此酒甚好。」
喉嚨裏都泛着酸,就跟當初嫉妒阿姊的感覺一樣,只不過此刻更加濃烈一些。
我覺得生出這樣的感覺很不好,我同他是陰差陽錯之間產生的交集,交錯之後是應該兩不相干的。見到這個場景我應該懷着一顆四平八穩的平常心纔對,但是心裏動盪難受,難以自持,這很是不應該的。
剛之間說話的那位部族首領揚起一陣爽朗的笑,眉梢都帶着得意:「這是我們一十五部落在最美的女子,連草原上的雄鷹都拜倒在她的美貌,皇上覺得如何?」
楊墨祁抬起眼睛,細緻地瞧了瞧。美人面上毫無扭捏,揚首也凝睇着他。大約從無女子像是她這樣膽大,楊墨祁眸愣了愣,笑道:「甚美。」
首領爽朗一笑:「這張臉除了長得好看以外,這雙眼睛更是妙不可言,只是遙遙地看過來一眼,都讓人覺得心癢難耐。」那雙眼睛落在美人身上,輕佻嗜慾。
「唔……朕倒是覺得不然,」楊墨祁頓了頓,「這雙眼睛美是美矣,朕卻覺得襯得她楚楚動人,嬌憨妖嬈的正是眼下那顆淚痣,這纔是點睛之筆。」
阿姊的秀眉微蹙,眼睛默默地向我一瞥,似是有什麼不言而喻。身旁的楊墨禮垂着眼,飲着酒,似乎沒有聽到一般。
我不動聲色地垂着頭,儘量讓自己置身事外。
塞宴結束,我跟在楊墨禮的身後。
天上星子閃爍,如落盤的玉珠,草原上廣袤遼闊,夜風肆意侵襲,冷得讓人打顫。
我本想就此直接回帳休息,楊墨禮卻忽地停住腳步,我也不由得跟着停下。
涼涼月色下,他的臉讓人辨不清情緒,嗓子和着秋夜寒風,問道:「婉兒,可會騎馬?」
外面料峭寒意,我環着胳膊,直言道:「不太會。」
他低下頭,深潭似的眸子掠過我:「我帶你騎。」
「啊?」
我不曉得他怎麼突然生了這樣的興致,只是這樣冷的夜騎馬實在不是個好主意,拒絕的話還未說出口,被他扯着手拉去了馬廄。他的步子邁得大,走得又急,我幾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
大手一揮,拖着我的腰就放上了馬,而後自己翻身躍上我的身後。
手中繮繩一扯,馬兒便飛也似的衝出廄裏。馬兒帶起的勁風像是刀子一樣打在臉上,髮絲在清冽寒風中散亂翻飛,腦子被吹得發懵,身上那點溫熱被盡數帶去,徒留貼在楊墨禮的後背尚有暖意。
馬兒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從未乘過這樣快的馬,快得讓我心驚,不由得向後縮了縮,整個人縮進了他的懷裏,聲音在風裏輕飄飄:「慢……慢一些,我害怕。」
他似乎沒聽見一樣,緊抿脣,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駕馬的速度不減反加,讓我覺得他大約是瘋了。
強風刺得睜不開眼,我只能閉上眼睛,任憑他發瘋。
偌大的草原,我們乘着馬彷彿離弦的箭,劈風斬浪,衝破夜的寧靜。
不知何時,耳邊呼呼的風漸漸小了,再一睜開眼,隱約可見燈火朦朧,人影閃動,正是我們的宿處。那一顆驚嚇過度的心總算是安安穩穩又落回了自己的胸腔,此刻我的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離開,離他遠遠的。
離營帳不過百十餘米,楊墨禮勒馬停下,等了一會兒,他都未有什麼其他的舉動。此刻我坐在他身前,困在他的手臂和繮繩之間。
忽然他附耳過來,脣畔貼在我的耳邊,親暱的模樣亦如情人之間低訴情話,只是這情話倒是讓我倍感涼意:「皇兄,心裏有你。」言語間有鑿鑿之意。
他又道:「他已經有了柔兒,如今又惦記上了你。婉兒,你說我要怎麼辦?」
我這才意識到他今晚種種舉動是因爲楊墨祁的話。面上雖未表現出來,心裏是介意的。
我強強鎮定下來:「王爺,竟然是這樣想我的麼?我若是說我同皇上清清白白,你會信我還是隻相信你自己呢?」
楊墨禮近身貼上來,臉頰貼上我耳畔,看起來是一個極盡纏綿的姿勢:「我當然是相信你的,」他頓了頓,嗓音又漠然幾分,「但我不相信他。」
目光悠長,正前方正是楊墨祁的營帳,帳內燭火閃耀映着他的影子,忽明忽暗。良久,楊墨禮緩緩地道:「婉兒,離他遠些。我怕有一天我會忍不住做些什麼。」
與他相貼那片的肌膚激起一層顫慄,一股冷意從髮間貫穿至全身,甚至比剛纔還要冷。
「知道了。」
我抖着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那麼顫抖。
-13-
這趟皇家秋獵之旅,總讓我有種不安的感覺。我的感覺一向是很準,尤其是預測這種不好的事情。
秋獵開始之時,所有人駕馬肆意追逐獵物。
大約是昨天晚上被楊墨禮嚇到了,所以也就沒什麼心思去狩獵,沒多會兒就落了後,索性就找個地方休息。
我倚在一個低窪之處歇腳,隔壁的山坳裏有人竊竊私語,聽人牆角着實不大好,我起身準備離開,卻在聽得他們所說內容時,頓感冷汗涔涔。
這些人討論着如何行刺楊墨祁。
俯低了身子,藏身於幾步之外的地方,他們在那頭敢肆無忌憚地商討着行刺的計劃,一絲不差地盡數進了我的耳朵。
他們離開以後,我準備立刻去通知楊墨祁,剛一邁步,腿腳軟得直接趴在地上,竟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我不太會騎馬,如今卻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駕着馬狂奔,我攥緊了繮繩,整個人緊緊地抱住馬脖子,才不至於讓自己掉下去。
心裏怕得很,揮動鞭子卻一點沒手軟,只想着馬兒能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纔好。
大抵我是有些運氣在的,竟然真的提前找到了楊墨祁。
我想告訴他他現在很危險。
但是我發現,相比楊墨祁,似乎更加危險的是我。
馬兒的速度過快,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麼停下來,只得任由它橫衝直撞。
楊墨祁意識到這匹馬已然失控了,駕馬追趕上我,楊墨祁將手伸向我:「把手給我!」
我很想抓上他的手,但是攥緊繮繩的手怎麼也鬆不開,我實在克服不了身體對於恐懼的反應。
「我不敢……」聲音嗚嗚咽咽,也不知道是被自己氣的,還是被嚇的。
彼時我只覺得自己大概是死定,我瞧着楊墨祁頭一次喊出他的名字:「楊墨祁。」
我瞧着他,想着如果這次我要是死了,大約這是我看到他的最後一眼吧。
我吸了吸鼻子,告訴他:「你不要管我了。有人要行刺你,你快回去,多安排一些守衛,不要讓他們得逞。」
這句話夾雜在呼呼的風聲中,風聲太大,他像是沒有聽見一樣,駕馬又靠近了一些,手也遞得更近了一些:「婉兒,把手給我!相信我!」
我瞧着他的手,試探性地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指尖剛剛相觸,胯下的馬兒一個顛簸,我險些從馬背滾下去,只得又重新抱緊了馬脖子。
我內心已然絕望,我哭着對楊墨祁說:「不要管我了。你快回去,躲過那幫人就安全了。我……我不打緊的。」我本想控制自己不要表現得那麼悲涼,然而言語間依舊是囑咐後事一般戚然。
眼裏蓄滿了淚,模糊見楊墨祁的身形一晃,而後只覺得身後一沉,他!他竟然直接跨上了我的馬!
他將我圈在懷裏,伸手拉動繮繩,馬兒被突然力道抑制住,不甘地扭動身子,最後揚起了蹄子,狠狠嘶鳴一聲,將我和楊墨祁摔翻在地。
那片地勢正處於一處高坡之上,我同楊墨祁就這樣從坡上滾了下來,他將我按進他的懷裏,護得嚴絲合縫。不知道滾了多少圈,本就單薄的身子從碎石上滾過,腰骨撞在石頭上,樹上。直到我們停下來,他緊繃的身子這才放鬆下來,喉嚨中溢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楊墨祁,你怎麼樣了?」我從地上爬到他的身邊,叫了叫他的名字,心中從未那麼慌張過。
眉眼緊皺,他緩緩地睜開眼,望着上方的我,勉強扯動嘴角:「我還好。」他掙扎起身,我扶着他的手臂幫他起來,忽然他身子怔了一怔,竟是不動了。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問道:「是不是哪裏痛?」
他卻笑了笑,望着我的眼輕描淡寫道:「我的腿,好像斷了。」
從坡上滾下來掉在不知道是什麼的鬼地方,好在周邊還有個山洞可以先待一待。
楊墨祁身上竟是瘮人紅紫的瘀青,然而此刻最重要的是他的腿。
這個地方似乎已經不在獵場的範圍內,即使皇室族人發現了楊墨祁失蹤,偌大的獵場也要找上幾天而後纔會考慮其他地方。若是拖到那個程度,這條腿怕是要被耽擱了。
所以楊墨祁的意思是,他要自己接上這條斷腿。
我被他這個想法嚇得一跳,本想張嘴勸阻,他卻毫不在意一般,甚至還有心思開玩笑:「婉兒,抱抱我吧。接腿這事……大約挺疼的,我不想讓你看到我一臉齜牙咧嘴的樣子。」
那一如既往含笑的眼睛,彷彿他即將要做的不是接自己的斷腿,而是去院子裏折下一枝花。
他展開雙臂,眼睛堪堪地看着我,昏暗的山洞裏顯得十分明亮。
我瞧着他慘白得沒有血色的臉,喉頭酸澀,沒有過多考慮便鑽進他的懷裏。大抵我也是想趁着這個理由,去抱一抱他。
也許他也沒想到我竟然真的抱住他了,他的身子怔了怔,而後他緩緩地將自己的手搭在我的背上,喉嚨間溢出一聲舒緩的笑。
我把下巴抵在他的肩頭,告訴他:「痛的話叫出來也沒有關係的,我……我不會笑你的。」
他一聲輕笑:「痛的話忍忍就過去了,叫出聲豈不很沒面子……」尾音和着隱忍疼痛的悶哼,耳邊一聲森然的咔嚓骨響,抱緊我的手猛然收緊,每一處肌肉都在隱隱顫抖着。
慘白的臉上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良久,他脣齒間溢出一絲濁氣,緊繃的身體慢慢地放鬆下來了。
洞口喧囂的風聲,洞裏靜悄悄的,聽見彼此的喘聲。
時間大約走了半刻鐘,他依然安靜地抱着我,我聽着他漸漸平復下來的呼吸,張了張嘴,問道:「還疼麼?」
抱着我的手又緊了緊,像是孩童抱着心愛的玩具不願撒手一般,輕輕地吐出兩個字:「還疼。」
我「哦」了一聲,道:「那……那你再抱一會兒,不疼了我去外面摘點果子。」
他溢出輕快的笑意:「好」
我們在山洞待了兩三日,渴了可以去接周邊的山泉水,餓了還能從樹上尋些果子喫。饒是這樣我竟然覺得這些日子過得很是開心,開心之餘更多的是擔憂,楊墨祁的腿的雖然接上了,但是依舊不能走動半步。
掉在這裏雖然不至於會餓死,但是之前那幫企圖刺殺楊墨祁的人,還在外面遊蕩,只要沒有回到營地我們仍然十分危險。
我惴惴不安,時時刻刻都擔心那幫歹徒會突然闖進來。
楊墨祁偏了偏頭:「婉兒,這眉再皺下去,小姑娘都要變成老婆婆了。」
我抬頭,嗔怒地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有心情開玩笑,就一點都不擔心嗎?」
他問:「你在擔心什麼?」
我不可思議地瞧着他:「刺殺啊!有人要刺殺你,你忘記了?」
他「唔」了一聲,淡淡道:「沒忘。」
這雲淡風輕的態度,似乎此刻性命岌岌可危的並不是他一樣。
他道:「 婉兒,如果你害怕便先離開吧。」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時間不能接受他提出這個建議。
楊墨祁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腿:「你看,我的腿斷了。所以說與其兩個人在這裏拖着等死,倒不如活一個。婉兒,如果我們之間只能活一個,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我不曉得他是怎麼用這樣輕快的語氣說出這麼沉重的話。
我低頭抿脣,凌亂的鬢髮從耳後滑落,遮住他望向我的視線。良久,緩緩地從嘴裏吐出很輕卻十分堅定的幾個字:「我不走。」
「婉兒……」他的聲音半是無奈。
他還想要再說些什麼,卻很快被我的截下來:「我不會走的。」我望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楊墨祁對上我的視線,愣了愣,忽然眼角一彎,整個眉梢都帶着歡快:「爲什麼不想走?」他支起身子,近身湊來,一雙秋水桃花盈盈瀲灩的眼睛看着我,他伸手到我的鬢髮間,輕輕將碎髮攏到耳後:「婉兒,你告訴我,我想聽。」
一股燥熱忽地騰上面頰,惹得我喘息不上來:「我……我……我去摘果子。」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這裏。
「我們還有很多果子。」楊墨祁毫不留情指了指角落裏成堆的果子,我圖省事摘了許多,能夠兩個人喫三四天的量。
我說:「那……我去取點水。」
「剛纔不是纔剛喝過?」楊墨祁笑意更深,眼裏的戲謔濃得都要溢出來了。
我要不然直接打暈他算了!!
他伸出手,攬我入懷,一手搭在我的腦後,輕輕地揉了揉。原本一顆如鼓的心跳,神奇地安靜下來,下巴搭在他的肩頭,竟是有種別樣的安穩感。
他嗓音間含着愉悅:「你不必說我也是知道。婉兒。」他的額頭抵着我,聲音透出滿足,喃喃重複着,「我知道的……」
-14-
這個場景大約是我記憶裏最美好的一幕,只不過美好的事情大多如皁水泡泡,僅僅只能停留一瞬間。
楊墨禮趕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了我們。
彼時,高闊的洞口,月光被一道頎長的身影劈成兩半,腳步踩在碎石枯葉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幽暗的陰影下看不清那個人的神色。
葉子盛了些水,捧到楊墨祁的脣邊,水澤沿着他的嘴角滴下,我扯着半截袖子Ťű̂₀擦拭。洞裏點着篝火,燃起的星子揚到上空,發出撲哧的爆裂的聲音,隨着一聲極冷極陰森的聲音響起:「你們在做什麼?」
手中一抖,葉片從手裏滑落,剩下半葉的水就這麼灑在身上溼了衣服。血色一點點從臉上退了下去,我僵直着身子轉向門口。
楊墨禮從暗處走了出來,黑如深潭的眼眸裏強忍着怒氣,而後視線落在楊墨祁身上,明知故問:「皇兄受傷了?」
楊墨祁笑道:「小傷,不礙事。」他不動聲色地扯過外袍擋住斷腿。
這個動作沒有逃過楊墨禮的眼睛,他微微牽動嘴角,而後將視線轉向我:「婉兒,你可還好?」
我誠實道:「我沒事。」
他道:「過來,讓我看看。」
我站起身慢慢向他靠近,每走一步都顯得極其沉重。
剛走到他的身旁,狠狠拉扯一把讓我跌撞在他的胸口,腦袋發暈。他的手掐着我的腰,慢慢收緊。
他的嗓音盡是憐惜和關切:「婉兒,你憔悴了許多。」另一手攀上我的面頰,看似是在輕柔地捧着,只是那力道卻錮得我臉骨生疼。
我疼得說不出話來,眼裏水霧瀰漫,模糊間看見楊墨禮的臉向我湊近,脣上劇烈疼痛,沒有絲毫溫柔可言,更多的是懲罰的意味。脣齒間滲出一股鐵鏽般的血味,直接充斥在整個齒腔。
我瞪大眼睛仍是沒有反應過來,然後視線所及之處,卻看到楊墨禮的目光充斥着肆意蔓延的報復和挑釁,而他所看的是我身後的楊墨祁。
脣齒分離,脣角還在微微滲出血珠,楊墨禮貼在我的耳畔,用着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不是說要讓你遠離皇兄麼,你食言了。」
他攬着我的肩,強迫我面對着楊墨祁。我撇開眼睛不敢面對他,我不知道他看見這一幕心裏有何反應。
楊墨禮誠懇一笑,笑意未達眼底:「這些日子臣弟時刻擔憂王妃安慰,好不容易纔相見,一時間情之所至,皇兄見諒。」
楊墨祁向來含笑的眸子難得佈滿一層冷意,緊抿脣,似乎也在隱忍着什麼。
忽地,外面一陣雜亂的動靜,不多時一羣蒙着面的人成排立在洞口,在看到楊墨禮後便亮出長刀,整臂長的刀鋒齊齊對着他。
楊墨禮將我一把推開,擋在身前,從腰間抽出隨身的長劍,劍尖映着月輝閃着冷冽的光。
他神色冷淡:「不管你們是誰派來的,現在滾回去,還能留下一條命。」
那幫人只是用捕獲獵物一般的視線死死盯着他,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找死。」他的聲音森然如地獄羅剎,抽出隨身佩劍,道,「睜大你們眼睛好好看看,今日是死在誰的劍下。」
劍影一閃,他移步於那羣人之間,身法極快,劍勢極狠,不過眨眼之間便削下其中一人的半張臉,其餘的人反應過來紛紛提刀而來。在人羣周旋之間,楊墨禮手起劍落,在空中揚起一道道血色的弧度。
其中一人在凌亂劍勢下倒在我身前,嚇得我連連後退幾步,他痛苦地趴在地上,眼睛掃過我和楊墨祁時,瞳孔瞬間放大,似乎不可置信一般。他望着楊墨祁,模糊不清的聲音從面罩下響起,依稀可以聽見幾個字:「你纔是……」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出來,因爲楊墨禮手中的劍由他脊骨穿透心臟,他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紗,一點點晦暗下來,直至一點光亮也沒有。至死他的眼中都含着不可置信。
楊墨禮抽回他的長劍,血染紅了一尺刀鋒,鮮血順刀沿流下,成股地滴落在地,形成一個小小的血窪。抬起眼眸,那股肅殺之氣仍未消散,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楊墨祁。
那一瞬間我竟然認爲楊墨禮是真的動了殺心,我下意識地擋在楊墨祁的身前,揚起臉對上他的目光。
楊墨禮望着我的眸子瞬了一瞬,倒是收斂了幾分。兀自扯出一個笑來,越過我看向楊墨祁:「皇兄,無事吧?」
楊墨祁面上平靜,笑得從容:「朕向來相信景王的身手,有景王在,朕豈會有事。」
這兩個人明明是血緣兄弟,面上卻十分疏離,竟是連陌生人都不如。我站在他們之間,望着他們眉眼各自間翻湧的心計,實在令人心驚肉跳。
-15-
我們終於回到了營帳裏。
阿姊挺着肚子遠遠地站在外面迎接我們,她的面色十分不好,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在看見我們回來的身影時,眼睛忽然明亮起來,提着步子迎上我們,身旁的侍女忙不迭地搭手去扶她,生怕出現什麼危險。
阿姊看見楊墨祁,盈盈杏眼積起一層水霧,擔心之色溢於言表。
楊墨祁虛弱地笑了笑,讓她不要擔心,而後便被御醫們簇擁着攙扶着回進了營帳裏。
我同阿姊守在營帳外。阿姊站在我面前,她扯着我的手說是她沒有照顧好我。
那雙眼睛裏心疼是真的,擔憂也是真的。我的心裏難免暖了一暖,告訴她我沒有什麼事情,讓她千萬不要責怪自己。
阿姊點了點頭,望向楊墨祁的營帳,一雙眸子緊緊地盯着,面上看着如此地平靜,我卻依然能感受到她握着我的手微微地顫抖。
阿姊在害怕,她在擔心楊墨祁。我從見過阿姊這樣擔心過一個人,忽然我心裏冒出一個想法——
阿姊她,莫不是喜歡上了楊墨祁?
我屬實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轉念一想,楊墨祁終歸是阿姊的夫君,阿姊喜歡上自己的夫君這本該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只是……
我不由得將目光向楊墨禮一瞥,他端正地坐在椅子,拿着一方手帕仔細地擦拭着手中的佩劍,那曾經沾滿鮮血的劍,被擦拭得鋥亮,即使映着日光依舊閃爍着冰冷的寒意,讓我不由得想起那天楊墨禮一臉肅殺之氣盯着楊墨祁的樣子。
倘若讓他知道阿姊的心已然偏向楊墨祁,他會這麼做?
寒意從腳底一直躥到頭頂,讓我不敢再想下去。
過了許久,御醫從營帳中掀簾出來,面色極其難看,他站在阿姊面前,告訴她楊墨祁的腿傷得太重,又耽擱了太久,恐怕要落下殘疾了。
耳邊忽然嗡鳴,世界仿如一下褪了色,我花了好久才接受這個事實。
「想要完全康復只有一個法子。」御醫是個年紀很大的老頭,此刻花白的鬍子和眉毛耷拉着,「斷骨重接。」頓了頓,「皇上的身體實在虛弱得厲害,斷骨重接對身體損傷極大,甚至可能危及生命。只是皇上執意如此。」
身旁的阿姊面上的血色一點點退去,像是在寒風中被打落的花枝,身形晃了晃。
御醫接着道:「皇上已經疼暈了過去,臣等拿着蔘湯吊着,若是明日還沒醒來,怕是……」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是這句話卻彷彿扼住脖子的手,讓我喘不上氣來。
身旁的阿姊整個身子晃得十分劇烈,忽然,極其痛苦地撫上自己肚子,整個人跌坐在凳子上。
身旁隨侍的女官驚叫一聲,發現阿姊的身下竟滲出大片的紅。
阿姊小產了。
彼時,屋子裏一陣混亂。
楊墨禮騰地站起了身,攔腰抱起阿姊。楊墨祁可能落下腿疾都沒能讓他露出多少擔憂的神色,如今整個人慌亂得再難以剋制從容的姿態。
阿姊依偎在楊墨禮的ṭũ̂₊懷裏,額頭沁出一層冷汗,微微顫抖喊着疼。
楊墨禮蹙着眉,嗓音帶着焦灼:「柔兒,別怕,有我在。」
抱着阿姊大步向外走去,徑直地路過我,此刻再也沒有什麼能入他的眼了。
-16-
一天一夜後。
好消息是楊墨祁渡過難關,總算是醒了。
壞消息是阿姊的孩子到底還是沒有保住,那是個已經成形的孩子。且因爲這次小產,阿姊身下落紅斷斷續續,怎麼也止不住。這次隨行而來的御醫們大多是跌打損傷的專家,再不濟也有解毒養生方面的名醫,婦科聖手卻都留在了宮裏。
阿姊的情況十分不好,如果不能及時止住血,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說。
當天傍晚,楊墨禮一意孤行將阿姊抱進了馬車裏,他駕着馬車,向着宮裏的方向一路奔去。
西風殘陽,薄暮冥冥,楊墨禮漸行遠去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視野中。
小嬋立在我身後半步遠的地方,擔憂地道:「王妃,你真要這麼做嗎?」
我轉過頭,扯起了一個堅定的笑:「嗯。小玉還在府裏等着。把咱們帶來的鴿子放了,讓她這幾日着手準備吧。哦,對了,讓她小心些,不要被王府裏的人發現。」
「可是……」小嬋咬了咬脣,猶豫着,「可是咱們就這麼逃出王府,真的不會被發現麼?」
我抬起眼睛往某個方向看去,小的時候同阿爺隨着秋獵之行,記憶裏中,距此地不遠有一條河,水流看似很急,卻不至於使落水沒有自救之力。水流下端有兩個岔口,一個直通汪洋江水,另一個的終點便是一處較爲偏僻的河溝。
我看着小嬋:「放心吧,我們能逃出去。逃出去以後我們就自由了。」
逃離王府。
這件事是我從跟阿姊換身後就開始籌備的。
彼時,我曾想着同楊墨禮和離換來自由之身,但是和離這事根本就不可能。只要我是唐婉,是唐家的女兒就必然扯不斷同皇家的聯繫。
所以,只要這個世界不再有唐婉。我才能解脫。
這趟秋獵之行,是我實施計劃的最後一步。
在此之前我一直努力扮演好景王妃的角色。大約是演戲演慣了,我乖順得體的表現沒有讓楊墨禮起疑心。
秋獵之行,景王妃失足落水,水急浪高,尋不見屍骨,就此香消玉殞。
一切會按照我想的那樣進行着。
原本我曾想過,要不要和楊墨禮和解,然後一心一意地做他的王妃,相敬如賓,就這麼過完一輩子。
後來這個想法被我徹底否定了。
楊墨禮是個很危險的人,像是一柄鋒利的刀,收斂着鋒芒,這股鋒芒不再掩蓋時,必將引來遺患無窮,禍及池魚。在他身邊多待一刻,便是多一刻的危險。
決心已下,此刻感受着從未有過的安逸,舒展眉眼,轉身就要走,小嬋趕緊跟在我身後問我要做什麼去。
我想了想,告訴她,我要去跟一個人告個別。
楊墨祁半倚在長榻上正在凝神翻摺子,手邊的案臺上放着半摞摺子。聽到我進來的腳步聲,他從摺子裏抬起頭,望向我的眼睛帶着柔柔的暖意。那張臉上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透着憔悴,看得人十分心疼。
我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他的腿上,愣了愣,忽然覺得喉頭漫上一陣酸澀,原先想說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楊墨祁瞧着我的樣子哭笑不得:「怎麼一進來就是這樣一副表情。」他頓了頓,「婉兒,我沒事。」
我開口問道:「是不是很疼?」
楊墨祁笑得輕鬆:「不疼。」
我望向他 :「骨頭打斷再重新接上,怎麼會不疼?」
楊墨祁妥協道:「好吧,是挺疼的。我這輩子還沒受過這樣的疼。」他抬起眼睛,「婉兒,你是因此覺得嗎?」
我抿脣垂眸,點了點頭。
楊墨祁輕笑一聲:「我這個人有個不成文的規則。有人虧欠我,必須得補償我纔行。」
我抬起頭,問道:「那你想我怎麼補償?」
楊墨禮一本正經地瞅着我道:「起碼得有個美人投懷送抱纔行。」
話音剛落,我立刻鑽進他的懷裏,咔噠一聲他手中的摺子掉在地上。
我抱着他,抵在他的胸口上。我想如果我要走了,那麼這個擁抱就算是最後留給自己的念想吧。我緊緊地摟着他的腰,鼻尖盡是一股微苦的藥香,我吸了吸鼻子,想要記住這個擁抱和氣味。
楊墨祁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婉兒,你怎麼了?」
我含糊道:「補償你啊……」
他伸手拉開我,深深地看着:「婉兒,到底怎麼了?」他想了想,道,「景王送皇后回宮,你是因爲這個心裏難受?」
我搖了搖頭。
他墨瞳擔憂更深,低着頭看我,似乎是在等我告訴他答案。
我從懷裏拿出來一張紙,展開以後露出一個神祕的圖樣,遞到楊墨祁跟前:「行刺那天我看到那些人刀柄上帶着這樣的花紋,我就記下來了。這個紋樣看起來大約是某個組織的符號,說不定能查出他們是誰派來的。」
楊墨祁看了看那紋樣,面上沒有什麼表情。
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提醒他要小心楊墨禮,雖然這句話即使我不說他也是知道的,但是我總覺得說出這句話我才放心。
楊墨祁微皺着眉頭,一雙眼想要看透我。良久,他緩緩地道:「婉兒,你這趟過來,跟我說了這些,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沒什麼,就是忽然……很想見你。」
我扯了嘴角,扯出一個我認爲最好的笑容,我希望等我離開以後,在他的印象裏的我會是這樣的。
更闌人靜,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刺破了夜的寧靜。
小嬋慌張地跑回營帳,告知景王妃落水了,頓時間人影攢動,喧鬧聲不止。
侍衛從外面進來,擔憂和焦灼夾雜臉上,頭垂得低低的,不敢去看向座上那人的表情。
「皇上,景王妃落水,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被水捲走了……」
楊墨祁在帳子中翻ťūₙ看摺子的手一抖,桌案上的燭火跳動,映在他的眼睛中,他似乎才意識到了什麼。
良久,他的聲音才悠悠響起:「知道了。將這件事情通知景王和唐家吧。」
過了一會兒,楊墨祁又道:「若是今夜找不到屍首,也不必再找了。」
那侍衛猛地抬起頭,似乎沒有想到楊墨祁的反應竟然是如此的平靜,道了一聲是,便退下了。
-17-
我從水裏爬到了岸上,躺在一塊大石頭上,將自己整個人擺成了一個「大」字。
彼時,天邊泛白,山頭從細細的金邊,慢慢探出半個日頭,晨光熹微,帶着一種別樣的生機。我忽然笑了起來,一種發自內心感覺靈魂都得到自由的笑。
我終於逃出來了。
我去了附近的小草屋,生了一堆火把自己烤乾,換上提前預備好的衣服,又將以前的衣服扔在火堆裏燃裏,親眼看着他被燃得乾淨,這才拍拍手離開了。
原本的計劃裏,小玉會將我在王府裏的首飾銀錢都準備好,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在她收到消息的三天後,我們會在城外的院子相見。
計劃進行得如此順利,我也按時到了小院子。
我在這個小院子裏多待了五六日,小玉卻還沒有來,不知道是被什麼事情耽擱了,這一刻心生出了幾分不安之感。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繼續等下去,忽然院外的大門發出一聲響,小玉終於是來了!
懸着的心總算放了下去,眉開眼笑地走出門迎接她,當我看到來人的時候,笑意忽然被凍結在眼底。
我萬萬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是楊墨禮。
他慢慢向我走來,一步一行之間,都讓我覺得慌亂不已。他停在我跟前,垂下一雙冷眸低低地看着我:「婉兒,看到我,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抖着脣,腳下不由得往後撤去,身子剛後移半步,被他擒住了腰,再難挪動一步。我用手抵在他的胸口掙扎着。
「那個侍女的命,你不想要了?」他的聲音傳入耳中,讓我當即不再動了,我停下掙扎的動作, 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你把小玉怎麼了?」
「現在還有口氣。但是這口氣,隨時都會嚥下。」言語間皆是威脅。
他笑笑,伸手撫上我的面頰,仔仔細細地打量一遍,眼中翻湧着我看不懂的情緒:「他們告訴我你落水了,連具屍骨都撈不到。你知道我聽到這個消息,是什麼樣的心情麼?」從下頜撫上眉角,動作輕輕柔柔,彷彿在摩挲一件珍寶。指尖攏過我耳旁的碎髮,繼續道,「我急得快要瘋了。連夜從宮裏趕了回來。我站在江邊看他們打撈你的屍骨,整整一天一夜都沒合過眼睛。後來我聽乳母說,你的婢女私下變賣東西,起初以爲只是個背信棄主之人,打死便算了。後來,乳母收拾你的東西時,你知道她發現了什麼?」
他的聲音帶着森然冷意響在我的耳邊:「是和離書。」
我閉上眼睛,似認命一般默默地聽着。
「你那個侍女很不錯。尋常的男子都撐不過半日的刑罰,她竟然撐了一天,若非將她的寡母帶到跟前,到現在我都不能知道你竟然藏身在這個地方。」
他的手從臉頰遊走下來,狠狠地鉗住了我的下巴,幾乎是捏碎我的骨頭,疼得我睜開了眼睛,正對上他眼底翻湧的惱怒:「你同你阿姊,當真一個寡情,一個涼薄。」每個字幾乎都是從脣齒間擠出來。
我看着他,兀自笑了:「有情纔會涼薄,但是我對你卻絲毫沒有情。王爺,我心裏從未有過你。曾經試過喜歡你,但是根本做不到。」我從未像此刻平靜過,自己心裏的話袒露出來,也不懼怕他是否會因此而暴怒。
果然他眼眸中怒意更勝,扣上我的脖頸,同他貼得更近,彼此之間只剩一層稀薄空氣的距離,他咬牙道:「那你心裏的人是誰?」他眯了眯眼睛,「楊墨祁?」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
他嗓音沉沉:「他到底有哪裏比我好?你,柔兒,你們的心都放在他的身上。」他微微偏着頭,神色裏帶着想不明白的疑惑,喃喃道:「你們原先喜歡的,不是我嗎?」
「人是會變的,王爺。」我毫不留情地揭露這個殘酷事實。
事實之所以是殘酷的,不過是因爲它會扯下謊言的面紗,使之不得不面對真實的世界。
楊墨禮愣了愣,眸子裏閃着肆意的瘋狂的光:「你說得對,婉兒。人是會變的,這個世界是會變的。」他狠狠將我攬進懷裏,極其用力,似乎想將我揉進他的身體裏,他道,「婉兒,我要你們好好看着,楊墨祁是如何被我從雲端上拽下來。我要讓你們看看,他一無所有的樣子。」
楊墨禮大約是瘋魔了。我瞪大了眼睛這麼想着。
楊墨禮把我關在王府,爲了防止我再次逃跑,安排了很多人守在院子外,他的乳母寸步不離地跟着我。
我徹底失去了自由。
白天我就坐在院子裏,望着四四方方的天,除了發呆,什麼也幹不了。晚上楊墨禮回來,同我一桌喫飯,拉着我的手不厭其煩地同我講話,只是我實在沒有什麼好同他說的。
夜靜更闌,我在牀榻上,他就寢在我身側,即使緊閉雙目,仍然能感受到一雙熾烈的眸子在黑暗中看着我。
他盼着我有朝一日能回心轉意。
但是怎麼可能?
把一隻鳥兒困在鳥籠子裏,剝奪了它的自由,竟然還要求它愛上剝奪它自由的人?
不知是該說他傻,還是說他天真。
-18-
今年的第一場初雪,細雪颯颯而落,仿如抖落的萬千梨花。
我站在窗邊望着,探出手去,一片雪瓣落在腕間,頃刻間被體溫蒸騰成水。
今日楊墨禮回來得甚早,似乎才從朝堂回來就直奔我的院子,連身上的朝服都還未換下來,他的眼裏冒着久違的驕狂。
他臉上浮起古怪的笑意,告訴我:「今日皇兄在朝堂上吐血了。」
我愣在原地,面上迷茫起來:「你是在騙我,是不是?」
楊墨祁雖然孱弱,在御醫的調養下卻一直很健康,不過幾月未見,怎麼會吐血呢?
我看着楊墨禮,企圖從他的眼睛尋找到他撒謊的證據。
楊墨禮脣邊勾起嘲弄的弧度:「御醫說他活不過這個冬天了。」他靠近了些,仔細端詳着我的神色,「聽見這個消息很心痛?」
「我不相信。」我皺了皺眉,轉過身不去看他,走到窗前伸手撫上雕花的沉木窗欞,指尖不停地顫抖,我立刻縮回手掩在寬大的衣袖下,不想讓他看到我的慌張。
他從身後摟住我,親暱地貼在我的額角,用最溫柔的語調說着最冰冷的話,一字一句彷彿刀子,柄柄直插心窩:「國喪二十七道鐘聲,在這裏可以聽得十分真切。彼時你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臉上血色盡退,連那一絲強裝着的鎮定都要土崩瓦解。
他將我又摟緊了一些,喉嚨間溢出一陣笑來:「等楊墨祁死了。婉兒,我們好好地開始。你,我,柔兒,我們三個,再也沒有旁人了。」
楊墨禮眼中盡是期冀,悠悠地望着遠處雪景,彷彿這世界已然如他所想的軌跡一樣發生。
簌簌細雪,被東風捲起,寒意森森讓我覺得整個人都透着冷。
臘月初六,日落西山,天邊最後一絲光也被山頭斂去光彩,我終於能踏出這個小院子了。
楊墨禮的乳母只說要帶我出去,去哪兒她沒有說,再問些別的,皆是一言不發。
我跟在她身後,這一路走去,發現所有人肅眉斂笑,行走間皆是步履匆匆,我心頭一沉,油然生出不好的感覺來。
王府門口停着一輛馬車,乳母同我一起坐進了車裏。那一雙精明的眼睛盯着我,讓我覺得十分不自在。
車輪滾滾而動,直到行了半盞茶的時間,才意識到這條路正是去往宮裏的方向。
進了宮門,車輪在空蕩的宮巷中傳來回音,卻讓我覺得少了點什麼,細細一想,發現這四周竟是一片空寥的寂靜。
我伸手撩起車簾,偏頭望去。
外面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刀劍插進腹腔的侍衛仍存有一口氣息,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眼中帶着乞求的目光望着我。
下一秒這目光就被車簾隔擋在外面,乳母的手拉下車簾,面上平靜如水:「王妃,這不是您該看的。」
我白着一張臉,問她:「楊墨禮他……」話還未說完,就被乳母截斷了話頭:「王爺還在宮裏等您,我們快過去吧。」
乳母的話帶着不容置疑,令我無法反抗,那個人伸手望向我的那一幕,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裏,那是我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見到最慘烈的場景。
我被送到了阿姊的宮裏,外圍皆是烏衣衛把守,手握長刀列成一排,面上皆是嚴肅的神情。月色如晝,我依稀可以看見他們的刀柄上刻着統一的紋樣。
那紋樣,我見過的。山洞遇刺,那些蒙着面的人手中的刀柄也有這個紋樣。
一腳踏進宮殿裏,阿姊坐在榻上見來人是我,眼眸一亮,提着衣裙快步走到我的跟前。她的眼眶紅腫,剛哭過一般。
阿姊到我跟前,嫣紅的眼眶又晶瑩起來:「他把你也送進來了,他到底想要做什麼?」她急切道:「這段日子他派人將我困在這裏,出又出不去。今天晚上外面很吵,我聽見外面有兵刃的聲音,到底發生了什麼?婉兒,你告訴我。」
我告訴她:「阿姊,楊墨禮要反了。」
阿姊驚得說不出話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道了一句:「他真是瘋了。」她慌亂Ŧū₂得不知所措卻又不能做什麼,在屋裏來回折返地走。
忽然阿姊,站定在原地,問我:「在此之前你就沒有發現他起了這樣的心思?」
我無奈地搖搖頭:「他將我困在院子兩月有餘,我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我抬起頭,猶豫着問道:「阿姊,皇上還好麼?前些日子我聽說他吐血了。」
阿姊葉眉皺了起來,微微垂眸,話語間帶着哽意:「御醫說他……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沒想到楊墨禮說的竟然是真的。
我道:「可是怎麼會呢?他的身體只是弱了一點,怎麼好端端地會變成這樣。」
阿姊道:「御醫看了一個又一個,皆看不出是因爲什麼,但是這兩個月來,皇上的身子每日俱下。我聽胡太醫說,南疆有種毒,可以在無形之間奪取人的性命,卻絲毫不被人發現。」阿姊抬起頭,「婉兒,我真的害怕。我怕禮哥哥會跟這件事情有關係。」
事情發生到這個境地,這個問題的結果已經不言而喻了。
阿姊心裏如明鏡一樣,只是她仍然找了理由欺騙自己。
這場造反來得迅速,也結束得迅速。
楊墨禮佈局多年,精心籌劃,宮裏的侍衛在皇宮中閒散了多年,抵不過那些在戰場上腥風血雨中闖出來的烏衣衛。
楊墨禮帶着烏衣衛衝到宮殿裏的時候,楊墨祁正坐在椅子上,垂下眼看着他,殿內空無一人,似乎正在專門等待楊墨祁。
再後來的事情,都是從宮人的口中得知的。
楊墨祁被幽禁起來,困在一方小院子裏,那地方破落極了,他一個人在那幽深寒冷的地方,身子又是那樣的孱弱,該要如何忍受。
-19-
三日後,楊墨禮來了。
一身玄色狐裘裹着外面冷意,笑容滿面地進了宮門,連眉梢都帶着得意,喚着我們的名字,大步而來。
我同阿姊站起身來,皆是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眼中盡是竟是警惕。
一時間楊墨禮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止住步子,遙遙地望着我們。
他兀自一笑又恢復了常態,他攤了攤手,這才發現那身狐裘下的同是玄色的錦衣已然繡上張揚的龍紋:「柔兒,婉兒,你們看,我做到了。」
然而並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事情,尤其是對我和阿姊來說。
所以楊墨禮並未從我們臉上看見任何替他歡喜的神色,眉眼舒展的弧度微微蹙起,他上前到阿姊跟前,撫上她的臉頰,那些曾經被隱藏的洶湧愛意總算得以重見天日:「柔兒,我們總算在一起了。」
阿姊緊抿着脣,撇過臉,向後退了兩步,冷聲道:「王爺,慎言。」
楊墨禮笑了笑,將懸在空中的手放了下來:「你大約還沒有明白現下的局勢……」
「王爺!」阿姊搶先於他的話語前,望向他的眼睛從未如此堅定過,「不管是什麼樣的局勢,我都是皇后,更是你的皇嫂。」
阿姊的話像是刀子一般,狠狠扎進楊墨禮的心,便是皇嫂那兩個字,更是讓他面色陰沉下來。
他嗓音低沉:「從前你拒絕我,我以爲你是深處後宮身不由己,心裏還是有我的。我想着,只要你心裏有我,阻擋在我們前面再難再艱險的事情只管交給我,我來解決就好。可是,柔兒……」頓了頓,眼裏帶着複雜的情緒,「你說這樣的話,你的心裏是沒有我了麼?」
阿姊垂下頭,微微皺着眉,隱約間還能看見苦澀的神情:「少時的愛情確很美好,但是總歸是過去了。從前我心中的確是有你,但是現在我的夫君是皇上。對不起,禮哥哥……」淚珠掛在她的睫毛上,「我並不值得你這樣做。」
阿姊的話,勢必將楊墨禮做的夢狠狠地撕碎,那些他自己不願意面對,都要血淋淋擺到他面前。
楊墨禮眸子暗了暗,忽地冷笑一聲:「你是被他矇蔽了,那個人狡猾得很,我們分開得太久了,所以才讓他乘虛而入。柔兒,未來你會看清自己的心,知道誰纔是你的良人。」
他到最後還是在騙自己。
沒等阿姊說話,楊墨禮迫不及待地偏過頭,我想他大概很怕再從阿姊嘴裏聽見什麼他不喜歡的話吧。
楊墨禮的視線落到我的身上,作爲一個旁觀者看了這麼一齣戲,最初的警惕已然換作鎮定,我迎上他的視線,同他對視着。
我道:「王爺,我的意思很早之前都同你說過了。」
他笑笑,緩緩地:「是,所以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我不在乎你心裏是否有我了,只要你的人在身邊,這顆心早晚也會是我的。」
「終歸這一局,贏的是我。」他忽然釋然起來,得意的神色又重現。
他伸出那雙有力的手,一手覆在阿姊的臉上,另一手覆在我的臉上:「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等過段日子,我要舉辦一次大婚,用皇家最高的禮數。柔兒仍然是皇后,婉兒是皇貴妃。這場婚禮將會象徵着我們三個人新的開始。」
楊墨禮沒有開玩笑。
這幾日,宮人們不停地往宮裏送進來鳳冠霞帔,兩件嫁衣,繡着一模一樣的鳳凰銜珠圖,連顏色都紅得絲毫不差。
楊墨禮的意思大概是,雖依照祖制他不能冊封兩個皇后,但是他心裏仍要以皇后的規格來對待我。
夜晚,監視我們的宮人也盡數退去,偌大的宮殿裏只剩下我和阿姊兩個人,一時間安靜了很多。
桌案的嫁衣上在燭火幢幢下,映出一陣流光溢彩,落在眼中卻十分扎眼。
阿姊提起嫁衣的一角,微微垂着睫毛,下面的一雙眸子神色難辨,阿姊問我事情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望着阿姊沒有說話,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更不知道此刻要懷揣什麼樣的心情,報以什麼樣的情緒。
阿姊抬頭:「我曾經那樣喜歡禮哥哥,可是我們畢竟情深緣淺,所以我選擇親手斬斷這份緣。但是事情走到這一步,我甚至在懷疑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搖了搖頭告訴她:「阿姊你沒錯,是楊墨禮不願意放手。」
阿姊苦澀一笑,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珠:「我曾經喜歡禮哥哥,現在心裏又有了皇上,我都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誰。」她皺着眉,十分痛苦的樣子,「我很害怕。我害怕他們出事。我不想看到他們任何一個出事。」
阿姊的面頰流下一道水澤,她望着我,堪堪地問道:「婉兒,我是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我抱着她,安慰道:「阿姊,不要胡思亂想。」
阿姊在我的懷裏靜靜地抽泣,我摟着她,感受着她身體微微地顫抖,以及她的內心的矛盾和糾結。
阿姊哭着睡着了,眼角仍帶着淚漬。
我將阿姊放到了牀上,忽然聽見門口響動,燭光晃動中可見人影閃過。
我警惕地望向門口,順手抄起桌上的剪刀,質問道:「是誰?」
那人停在門口的陰影處完全隱匿了整個身形,他只是停在那裏,沒有更進一步的打算。這人的身手可見十分厲害,躲過了楊墨禮的烏衣衛,更躲過屋外那些監視我們的宮人。
那人說他叫沈翊,是楊墨祁的暗衛。
我怔了一怔, 問他楊墨祁還好麼?
沈翊默了默,道了聲還好。而後,他繼續道:「現在的情況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王妃不必太過擔憂。」
他又道:「王妃,皇上還讓我告訴您一句話,」頓了頓,看不清的輪廓中依稀可見一雙明亮的眸子,「三日後,大雪將至,王妃保護好自己。」
他說完這句話,離開前被我叫住了。
我有很多話想說,到最後脫口而出的還是一句:「告訴他,務必平安。」
三日後,大雪驀然而下,厚雪壓彎了枯枝。
煙花在白晝中劃過,在空中炸開一道絢爛的花。從未見過的銀甲將士憑空出現,頸間衣領處繡着素色水浮蓮,似天神降臨般,以勢如破竹之勢闖入宮門。
兵刃相接,硝煙瀰漫,血紅色的腥味彌散在整個皇宮,唯有皇后的宮殿,仍保持一貫的寧靜。
阿姊立在門口,望着遠處廝殺聲的方向,她向來很少穿豔色,此刻一身紅衣似火,在簌簌大雪下,仿若一朵盛開的梅花。
我站在阿姊身後,喚了她一聲。
阿姊轉過頭,精心雕琢過的妝容,嘴角的酒窩攢出一個笑,麗得驚人。一時間竟忘記要說些什麼,待我回過神來,錦箬肅着神情走上前,告訴阿姊楊墨禮派來監視的那些女眷,已然被捆好扔進了柴房。
我一臉驚訝地望着阿姊,竟不知她竟然有所行動。
阿姊問我道:「倘若王爺失敗了。你還會選擇他麼?」
我沒有猶豫,搖了搖頭。
阿姊沒有說話,抬頭望着遠處。
我皺眉:「阿姊,你是不是要做什麼?」
阿姊看着我,只是笑着。
我心裏盈上不好的感覺,急切地拉上她的手:「阿姊,不管你要計劃着什麼,都不要做。」
「婉兒放心,我什麼也不會做。」阿姊伸手在我頭上揉了揉,像是未出嫁前她總是會揉着我的腦袋,然後向我承諾,阿姊會永遠跟婉兒在一起的。
外面殺伐之聲越近,似乎只是隔了一層宮牆。
錦箬疾步而來,目光灼灼地望向阿姊:「皇后,王爺他們敗下來了,此刻正往這邊趕來。」
阿姊點了點頭,而後望向我道:「婉兒,跟我過來。」
說着拉起我的手,行至廳室,伸手在書櫃旁的鎏金香爐一轉,隨着一陣深沉的暗響ƭū⁷,一間隱蔽的屋子赫然出現在眼前。
我還處於驚詫之中,阿姊一把將我推了進去,踉蹌着跌進密室,回首發現大門正在關上,下意識地想趕在大門緊閉前出去。
「婉兒,替阿姊好好活下去。」這是我聽到阿姊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聞言,我一愣,而後怔了怔。
帶我反應過來,大門僅剩一絲縫隙,阿姊轉過身,透過空隙可見楊墨禮一身玄色戰甲,手提着劍匆匆向着這邊趕來,他大步踏進庭院的大門一瞬間,密室的門驀然關閉。
我站起身,發現密室牆壁上的小口尚能看清,外面的世界。只是不論我如何拍打叫喊,一牆之外的阿姊都像是聽不到一樣。
-20-
楊墨禮的烏衣衛在勉力對抗外面的銀甲兵之餘,護他來此。
他踏進了宮殿中,好看的臉上多了一道刀疤,血肉外翻,十分可怖。他進來時,阿姊正立在屋中,ƭû¹沒有任何的驚恐和害怕,只是笑着看着他。
楊墨禮皺了皺眉,眉眼間全然沒有之前的輕狂,他說:「柔兒,我敗了。」頓了頓,「但是我不甘心,總有一日我會東山再起。你同我離開,相信我,總有一天我們會重新回到這裏,你依舊會是皇后。」他的視線環顧一週,面色忽然難看起來,「婉兒呢?她去哪兒了?」
阿姊仰頭對上他:「婉兒被我送走了。你心裏清楚,她喜歡的不是你,又何況要勉強她呢。」
楊墨禮的眸子裏流露惱怒的情緒:「柔兒,我以爲你是婉兒的姐姐,你能容得下她的。」
烏衣衛勉力抵擋,不停催促着他快些離開,楊墨禮的眼死死地盯着她,仍不放棄道:「婉兒到底在哪兒!別再說送走了這樣的鬼話,你們一直被我的人看着,根本沒有踏出這個宮殿的可能。」
而後,楊墨禮喊着我的名字,在屋裏急切地走了一圈,依然不見我的蹤跡。楊墨禮扣上阿姊的手腕,嗓音盡是急切:「你到底把婉兒藏哪兒去了?」
阿姊笑笑,張開手抱住了他,她的臉貼在他玄色的戰甲上,絲毫不介意那上面還有殘存的血污,眉目柔柔地舒展着:「禮哥哥,我很久沒有這樣抱過你了。」
美人在懷的溫軟時刻的確難得,只是如今的局勢不太妙。外面的銀甲兵以強勁之勢突圍進來,楊墨禮這邊的烏衣衛原本就不多,又死傷大半,如今還在抵擋的都是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楊墨禮咬了咬牙,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他的眸子看向屋裏的,看的正好是我的方向,某個時刻我甚至以爲他發現我了。
然而,他並沒有發現我。
楊墨禮拉起阿姊的手就往外走去。阿姊卻站在原地沒有動,寒風捲着大雪,揚起阿姊身上火紅似嫁衣一般的裙角,阿姊笑着,豔麗的眉眼裏盡是楊墨禮的身影。楊墨禮不解地看她。
「禮哥哥,我不能同你離開。我也……走不了了」阿姊揚起脣一笑,嫣紅的血從她的嘴角往外滲出,落在衣衫上,頓時消失在紅衣之中。阿姊的身子如秋風枯葉般晃了晃,傾身往地上倒去。
楊墨禮接住阿姊緩緩落下的身子,嗓音裏帶着驚慌:「柔兒……」楊墨禮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姊。
阿姊虛弱地笑了笑,伸出手撫上了他的臉龐:「禮哥哥,柔兒穿紅衣好看麼?」
楊墨禮重重地點頭。
阿姊笑得更開心了:「我就知道很好看。如果當初我穿着嫁衣,嫁的是禮哥哥就好了。」她咳嗽了兩聲,隨着吐出更多的血來,有些吐在了她的身上,變成一片妖冶暗紅的花。
阿姊仰頭看着他,臉色十分蒼白,在紅衣的襯托下,更是顯得白得嚇人:「禮哥哥,不要錯下去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身後的嘶喊聲越來越近,銀甲兵步步逼近,將寥寥無幾的烏衣衛逼到了院內,距離楊墨禮不過十幾步的距離。每個人都受了極重的傷,自知自己必定會命喪於此,便不停地催促楊墨禮離開。
楊墨禮充耳不聞,摟着阿姊的手,骨節泛白,緊緊地摟着懷中的人,似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柔兒,我帶你走。你一定會沒事的。」
阿姊牢牢地抓着他的手,幾次深深地喘息,才緩下一口力氣繼續將未完的話說下去:「倘若還有下一世,記得要早早把我娶回家。我們像個尋常的夫妻那樣就很好了……」阿姊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慢慢地沒有了聲息,瞳孔已經渙散,眸子裏最後映出來是楊墨禮痛苦的臉。
與此同時,烏衣衛的最後一人被人從身後刺穿心臟,倒在楊墨禮的腳邊。他伸出手扯着楊墨禮的衣角,用着最後力氣,說道:「王爺……快……走……」
所有的烏衣衛都在這場大雪中被剷除,只剩下了楊墨禮。
沈翊帶着其他銀甲兵趕到時,楊墨禮抱着阿姊的屍身不願鬆開,阿姊的死對於楊墨禮來說更無疑是一場晴天霹靂。在他的心裏,阿姊永遠是他心裏最愛的那個人。我在他心裏遠遠不及阿姊。
楊墨禮似乎被抽去靈魂一般,漆黑的眼眸中透不進一絲光。直到沈翊要帶走阿姊時,他纔有所反應,緊緊地摟住阿姊,不願意放手。
沈翊是使了極大的力氣纔將他們分開的,銀甲兵立刻拘起楊墨禮,他死死地盯着他們帶走了阿姊,張了張嘴,才發出一陣暗啞的嗓音:「柔兒。」
阿姊死了。
楊墨禮被拘禁起來。
黎明已至,這一場經歷了一日一夜的戡亂,如今總算是落下帷幕。
錦箬將我從密室放出來後,一起去看了阿姊。
阿姊靜靜地躺在那裏,閉着眼睛,脣邊仍帶着笑容,彷彿她只是在甜夢之中。
阿姊纔不過 17 的年紀,在她最好的年紀就走了。
我想起從前同一起的時光,哭得越發厲害。
錦箬告訴我,阿姊之所以選擇這樣做,是因爲從前的她沒的選擇,但是現在她給自己創造了選擇,她不後悔這樣做。
-21-
連綿的大雪終於停下,宮人將屍體運出城牆之外,一車車水送到宮殿中,潑灑在青石磚上,被刷子擦拭之後,又露出原來的面貌,仿如昨日的慘烈的戰爭,不過是歷史長河中再尋常不過的一日。
沈翊駕着馬車在門外等着,我坐在車上,只是喝了半盞茶便感到不對勁。
我掀起門簾,對着前面趕車的沈翊道:「這不是出宮的路麼,我們不是去見楊墨祁?」
沈翊坐在馬上,背脊挺得直直的, 他的聲音悠悠傳來:「是,微臣奉命送您出宮。」
我立刻喝停了馬車,沈翊轉頭看我,我告訴他:「我不走。我要去見他。」
沈翊皺眉道:「正是皇上親自下旨,要我送您出宮。」
我道:「不見到他,我是不會走的。」
沈翊脫口而出:「皇上說他不想見您!」
我愣了愣,似是沒有聽見一樣,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麼?他不想見我?」
沈翊目光閃了閃:「是,所以才吩咐我儘快送您離開。」
我笑了笑:「他們都說他的病了,前些日子又被幽禁起來,他的身子又怎麼承受得住。他讓你這麼着急地送我走,就是不想讓我知道他現在的情況。他越是不想讓我看見他,我偏是要去看。」說着我直接從車裏鑽出來,作勢要從車上跳下去。
「王妃……」沈翊叫停了我的動作,語氣中透着無奈,「我帶您去。」
城樓之上,寒風獵獵,捲起的雪渣滓從脖頸而入,凍得人瑟發抖。
楊墨祁一身白色暖裘,寒風將他的衣裘上柔順的毛吹得似麥浪一般,單薄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住這厚重衣裘,顯得空蕩蕩的。
聽到我上來的腳步,他轉過頭,整個人憔悴極了,面頰一點肉都沒有,整個人虛浮得厲害,整個人都透着懨懨,只剩一雙眼睛尚且帶着光彩。他動了動脣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臨到嘴邊卻只剩一句:「婉兒,你還是來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站在他的身旁,望着他望着的方向。站在這個地方,只要微微低頭便可以俯瞰整個王城,我剛纔去往宮門的路,在這裏依舊可以看得十分清晰。
我道:「如果我不來找你,你打算站在這裏一直看着我離開?」
他深深地看着我:「你不該上來的。你離我這樣近,還讓我怎麼捨得放你離開?」
我想了想,偏過頭直勾勾地看他:「那就不放吧。我不走了,就在這兒陪着你。」
他眸中動了動,避開我的視線:「婉兒,你可知我時日無多了。」
心裏似乎被猛地拽了一把,我臉色白了白:「他們說你活不過這個冬天,是真的麼?」
他笑笑,還未等說話,便是一陣不可自控的咳嗽,他扯着衣袖掩在嘴邊,整個身子跟着大幅度地顫動。好不容易停下來,他不動聲色地將衣袖掩在身後,那上面留着一片刺目的鮮紅。
被血染紅的脣像是塗上了一抹胭脂,在慘白的臉上顯得尤其鮮豔。
他抬起眼皮,笑得無奈:「他們說得沒錯,我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撲到他的身上,伸出自己的衣袖,爲他擦拭脣角的血跡,眼裏漫上一層水霧,嗓音裏帶着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哽咽:「不會,你會好起來的。在你好起來之前我在你身邊陪着你。楊墨祁,答應我好起來。」
他扣住我微微顫抖的手,繡着浮蓮的白底袖面上被血漬染成點點的紅,像是一朵朵乍開的梅花:「婉兒,我答應你。」他的聲音放得柔柔的,倒是讓我慌亂的心一下冷靜下來,「有你陪在我身邊,我求之不得。」
這些日子我都守在楊墨祁的身邊。
他這個人,怎麼說呢,就是一個很不乖的病人。哪有一個生了病的病人,不好好休息,天天坐在桌案邊上看奏摺,而且一看就是看一天!
叛亂剛剛平定,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即使這樣夜以繼日地處理這些事情,依舊分身乏術。
這時節天氣大冷了,他在身旁擺着一個炭盆,屋裏的熱得人喘不上氣,他的身上依舊披着一件厚實的披風,手指卻依舊冰涼。
我看着心疼,想讓他休息一下,他總是口頭上應着好,但是根本沒有要休息的意思。我生氣地皺着眉,他反而示弱起來,說頭暈腦熱,要婉兒抱抱才能好。那一雙含笑的眼睛透着狗狗般無辜的眼神,還讓人怎麼氣得下去。
所以我偷偷去太醫院,尋了些溫和的凝神香和在他平日常用的香薰裏,點在他的桌案上,他抬頭問我這個的氣味怎麼同往日的不太一樣,我一臉認真嚴肅地告訴他,這香被囤在庫房裏受了潮,想着他向來注重節儉,大約不會在意這個,便拿來用了。他沒再多問,低頭繼續看摺子,只是不多會他便睏倦了,伏在我的膝頭小睡。
沈翊告訴我,楊墨祁初登皇位,彼時根基實力都與楊墨禮不相上下。
那些年,楊墨禮在戰場上搏殺得回來的威名,漸漸贏得更多民心和朝臣的青睞,然而這些並不足以滿足楊墨禮的野心,他開始暗自圈養軍隊,同時又命楊墨祁身邊的人給他下毒。
那個毒日復一日地下在他的飯食裏,一點點蠶食他的身子,讓他變得越來越羸弱,甚至連太醫都察覺不到。
楊墨祁爲了能夠一招制敵,在知道那個毒的藥效下,依舊食用了十餘年,致使他的身子如此地虛弱。
其實倘若沒有發生這麼多的事情,楊墨祁也會在這兩年解決目前所有的困境。在毒藥深入骨髓前,調養好身子,大約還能多活個十餘年。
只是楊墨禮嫉妒心作祟,在暗中將藥性加重了幾倍之多,那些日子,楊墨祁又被幽禁在小院子中,日夜不眠地籌謀規劃,這一根弦總算是崩斷了。
太醫院的御醫們所說,如今楊墨祁的身子像是個破敗的木偶,不管用什麼藥,裏面的芯兒其實已經腐爛不堪。
我乍一聽見,手上的杯子直接滑落在地上,在腳下碎得一塌糊塗。
回去的時候,楊墨祁正倚在榻上看摺子,他最近總是這樣忙,似乎這些東西不處理完不行一樣。
我一踏進屋子看直接抱住他,楊墨祁十分疑惑問我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埋在他的衣服裏,聲音悶悶地告訴他我沒事。
我不曉得他一個人面對了這樣多的苦難,那時候我沒有能遇見他,但是現在我想着能陪他一日是一次,陪他一時是一時,陪他一刻是一刻。
後來我除了日常陪在楊墨祁身旁外,更多時間是待在太醫院,一頭紮在幾人高的書櫃前,翻看着前人留下的醫學聖典,企圖從裏面能找到對楊墨祁病情有幫助的方子。
然而我卻什麼都沒找到。
-22-
楊墨禮的臉色越來越不好,處理公務的時間越來越長。夜闌更深,他的身影在燭火的跳動下,更顯得尤其單薄。
他披衣靠在牀沿,我端着藥碗,用勺子盛滿整勺,放在脣邊吹涼後送到他嘴邊。
楊墨祁沿着勺子喝下,定定地看着我,忽地喚了一聲:「婉兒。」
我「嗯」了一聲,又盛了一勺藥。
楊墨祁道:「我死後會把皇位傳給楊墨禮。」沒由來的一句話。
勺中的湯藥灑在牀榻上,我立刻扯了帕子來擦,只是那棕褐色的藥汁滲進被單中,已然留下了去不掉的痕跡。
楊墨祁扣住我的手,沉沉地道:「楊家的血脈只有我和楊墨禮,我只能這樣做。」
我看着他,也不知是在ťũ̂⁾騙他還是在騙自己:「你會長命百歲,不會死的。」
楊墨祁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伏在他的膝頭,聲音帶着哽咽:「你答應過我會好的,我們還要看春天的花,夏天的蓮,秋天的葉和冬天的雪,楊墨祁,你不許食言。」
「好。」楊墨祁的聲音悠悠地從上方傳來。
但是這件事情以後,我的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
夜半,更深。
楊墨祁褪下外袍,只着裏衣上了牀榻,人剛一躺下,忽然立刻坐起來,將被子狠狠掀開。
我縮在牀上,緊抿脣,抬起眸子望着他。
楊墨祁面頰上肉眼可見地騰起緋紅,下一秒,就將被子裹在我的身上,漆黑的眸子含着惱怒,他瞪着我道:「你在做什麼?」
我整個人像是燒紅的大蝦,縮在被子裏,露出一雙眼睛,結結巴巴道:「我想……想給你生個孩子。」
他的神色愣了愣,我繼續道:「那樣你至少還有個血脈可以在世上延續。」
眼中的慍怒一點點散去,楊墨祁看着我,裏面有着說不出的情緒。
我見他許久沒有動,便大着膽子湊上去,貼上他的胸膛,體會着他的體溫和怦然的心跳。
楊墨祁微微一聲嘆息,將我拉開他的懷裏,他對上我的眼睛,道:「婉兒,不可以。」
我不解:「爲什麼?」低頭看了看自己,爲自己大膽又紅了臉,嘟囔着道,「我都這樣了,你還要拒絕我嘛……」
楊墨祁輕笑一聲:「婉兒,你這樣在我面前,我真的非常心動……」
我更加不解:「那你還要拒絕我?」我偏了偏頭,又問,「你不想要一個孩子麼?」
他瞳仁動了動,捧起我的臉:「想,非常想。」聲音裏又帶着些痛苦,眉頭皺起,「但是我不能那麼自私。倘若我走了,這世界只剩下一個你已經讓我十分掛念了,若是再加一個孩子……婉兒,我怎麼能放心呢?」
他總是說這樣的話,我伸手撫平他的眉,固執地道道:「那你就不要走。」
「婉兒……」他無奈地喊我一聲。
我重新鑽進他的懷裏,極用力地抱緊他,喉頭哽咽出聲:「楊墨祁,好起來。我等你好起來,那時候我們生個孩子,像是尋常夫妻那樣,看着他在我們的膝下長大。」
這一晚,楊墨祁只是安安靜靜地摟着我睡去,我枕在他的懷裏,他的下巴抵在我額頭,兩個人的墨一般的青絲鋪在一起,彼此糾纏攪弄,分不清誰是誰的。
-23-
臘盡春回,鶯飛草長。
喜的是楊墨祁終於熬過了這個漫長又寒冷的冬日。
然而,才過立春,他的身子狀況直線下降,臉色越來越不好,連處理公務的力氣都沒有了,大部分時候也都是在睡覺,饒是這樣精神依舊不好。
御醫說,他此刻接近油盡燈枯了。
我將所有的事情都推掉,也不再去太醫院,每日只是陪着他。
他喜歡枕在我的腿上,他說這樣一睜眼就能看到我,可真好。
他拉着我的手,像是小孩子一樣:「我死了以後,你跟誰在一起都好,但是一定不能是楊墨禮。」
他望着我的眼睛,道:「婉兒,我這個人很小氣。」他的眼睛亮晶晶,似有華彩一般,「我會把你藏你起來。讓楊墨禮這輩子都找不到。」
我喉頭髮酸:「那你就好好活着,把我守得好好的。」
他的眼睛放空看着天,喃喃道:「這輩子不行啦,下輩子吧。」
這些日子,楊墨祁幾乎處於昏睡的狀態,我寸步不離地守着他,滴水未沾地守了他幾個日夜。
小嬋來勸過我,勸過幾次我已經不大記得清來了,到最後小嬋哭得兩眼通紅,讓我喫些東西,我看着那些飯食,實在是一點胃口都沒有。
沈翊也勸過我,讓我保重身體。那時候我虛弱得已經不是很想說話了,只是我害怕,我怕只要一走開,楊墨祁就會離開我。我想陪着他,一直到最後。
大約是熬得太狠了,我還是沒忍住睡着了。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不是在宮裏,而是在不斷行進的車裏,不知道要去往哪裏。
沈翊就坐在我的對面,等待着我醒來。
我站起身子,只覺腿腳軟綿綿的,興許是許久沒有喫過飯了,竟然連站起來力氣都沒有,一下又跌落回座椅上。
我探過身,扯着沈翊的袖子告訴他我要回宮,要守在楊墨祁的身邊。
沈翊的漆黑的眸子對上我的眼睛,告訴我說這趟車已經行了三天了。
沈翊給我下了藥,所以我纔會睡着,趁此機會他將我帶離了皇宮,行進的三天中,他不間斷地給我喂下安神的藥物,以保證我在中途不會醒來。
我問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沈翊說,這是楊墨祁給他下的最後一道命令。在楊墨祁油盡燈枯之前,讓他帶我遠離皇宮,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尤其是楊墨禮找不到的地方。
我不大相信,執意要回去。
而後沈翊告訴我一件事,彷彿晴滾滾驚雷,轟隆得我耳膜作響,大腦中一片空白。
他說:「皇上已經駕崩了。喪鐘敲響了二十七下,舉國皆知。」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只覺得心口有一塊驀然擊碎,一股酸楚之感堵在喉嚨裏,臉上血色盡失。
沈翊眼中帶着沉痛,聲音喑啞:「皇上說,在他生命最後能有婉兒姑娘相陪,他已然覺得十分滿足了。」
悲傷一時間再也抑制不住,我將所有的痛苦的情緒都賦給了哭泣,淚珠大顆大顆地從眼中流下,模糊了眼前的視線。
-24-
這是一個極其偏遠的小山村。
正是因爲偏遠,所以消息傳遞得很慢。
皇上駕崩,景王繼位,這件事足足隔了一年才傳到這個小山村裏。
王大娘遞給我一籃子炊餅,那上面還冒着熱氣。我拿起一個炊餅,一邊呼呼吹着氣,一邊大口咬下。
王大娘勾了勾手,我湊近了些,只見她眼中閃爍着訴說八卦的熱情,開始口若懸河起來:「我聽說當今的聖上坐上皇位的那一天,便將先皇的墳扒了,結果誰想到皇陵裏面放的竟然是衣冠冢。給他鼻子都氣歪了。咱們這位新皇這可真是個白眼狼,自家哥哥把皇位給了他,那可是皇位,又不是燒餅包子,竟然沒存着半點感恩之心,這墳頭哪兒是隨便能扒的!真是一點兒陰德都不積!」
我點頭應着,注意力全放在手裏的炊餅上。
王大娘壓低了聲音,繼續道:「我還聽說啊,這個皇帝除了扒自己親哥哥的墳頭以外,還一直下令找自己的王妃。你想想,一個自己哥哥墳頭都扒的人,能是什麼好人?那王妃大約也是知道這個人是什麼德行,連皇后之位都不要了,連夜嚇得逃走了。要我說啊,這王妃跑得對!跟這樣的人身邊太危險了,說不定什麼時候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
王大娘低頭看着我一臉專心致志啃炊餅的樣子,不滿地撞了撞我:「你怎麼光啃餅,我說的你聽見了沒有?」
最後一口餅塞進嘴裏,我心滿意足揉了揉肚子,而後看着她道:「聽見了,聽見了。我也覺得這個王妃跑了是個明智不過的選擇。」而後看了看遠處的山頭,我說,「王大娘,我就先走了。」
王大娘問:「娘子這是又要去祭拜先夫?」
我點頭。
王大娘言語間盡是惋惜:「娘子這日日去祭拜先夫,可見你們夫婦二人感情之好,可惜啊你夫君走得早。哎……」她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便離開了。
遠處的山坡上,一棵巨大柳樹迎風搖擺,柳葉零零落落從枝頭飄下,地面上落得一層薄綠,緊挨着樹旁立着一方小小的墓碑。
我伸出手,拂去了散落在上面的幾片落葉,而後我靠坐在它旁邊,偏了偏腦袋正好倚在它旁邊,彷彿此刻倚靠的不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而是有着溫熱體溫的人一樣。
我遙遙地望着遠方,看着夕陽西墜,餘暉給山沿鍍上一層金邊。
楊墨祁,未來的日出日落都由我來陪你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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