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上京第一美人,卻是個宮鬥失敗者。
被打入冷宮時,她還不知道自己懷了孕。
我因此成了天玄唯一一個在冷宮出生長大的公主。
-1-
我娘十二歲便成了名動上京的第一美人。
十七歲時參加選秀,別的秀女剛進宮的位份都是寶林、才人之流。
家中地位顯赫的,也不過封個美人。
等到承寵,懷孕生下龍嗣,位份才能往上擢升。
只她一入宮便封了嬪位。
皇帝連在她宮中宿了幾個月,初一十五都沒去皇后宮裏。
那時我孃的風光,可謂空前絕後。
可再好喫的菜,日日喫,也有膩味的一天。
畢竟皇帝的桌上,好菜不止一盤。
時間長了,皇帝也開始寵幸別的妃嬪。
不過到底還是我娘寵愛最盛。
即使沒有孩子,她的位分也一路升到了妃,封號淑。
但慢慢的,一年、兩年、三年……
時間一點點流逝,宮裏年輕的美人一茬接一茬地冒出來,永遠也不會停止。
我娘依舊美貌,可皇帝已不再專寵她一人了。
她慌了,想盡辦法爭寵,和後宮的女人們爭來鬥去,但無論如何也恢復不了當初的榮寵。
她只好寄希望於肚子,希望能生個皇子,鞏固地位。
可找了無數偏方,喝了多少湯藥,也懷不上一個。
又幾年,我外祖被人陷害橫行霸世、貪污受賄。
緊隨其後的,我娘也被栽贓謀害龍嗣。
皇帝一怒之下將我外祖全家流放,將我娘貶爲庶民,打入冷宮。
曾經專寵的妖妃,一夕之間淪爲冷宮棄婦。
昔日風光,不過雲煙過眼,再回首隻餘滿目瘡痍。
只是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孕在身。
-2-
娘受不了打擊,從此便得了失魂症,大部分時間瘋瘋癲癲,少有清醒的時候。
冷宮缺衣少食,她瘦得像根柳條,風一吹就會飄走,沒人看出來她懷孕了。
直到那夜雷鳴電閃、狂風大作。
我娘在屋中哭嚎了數個時辰。
隔壁的徐老太妃受不了了。
往日她都是懶得理我孃的,那夜實在被吵得睡不着,這才氣沖沖地起身去查看。
這一看,就看到我娘竟在產子。
徐老太妃從前生過孩子,有些經驗,趕忙去幫我娘接生。
若不是她,我同我娘必是一屍兩命的結局。
據徐老太妃說,我生出來的時候跟剛出生的貓兒差不多大,乾癟得像根柴,她這輩子沒見過這麼瘦小的嬰兒。
但不知道爲什麼,或許是我求生意志太強,竟這樣都叫我活了下來。
我想也是,能不強嗎?
不強的在我娘肚子裏的時候就沒了。
我雖生在冷宮,但徐老太妃思忖我到底是龍嗣,也不敢怠慢,連忙通知了冷宮的管事姑姑。
管事姑姑也擔不起責任,趕緊去通傳。
消息一層層遞上去,最後傳回來的小太監說,皇帝那日大約是喝了酒,在看新封的昭儀娘娘跳舞,聽了傳話,只揮了揮手,叫傳話太監滾。
一個「滾」字,便宣告了我的命運。
只有徐老太妃最高興。
當初她的女兒三歲便夭折了,如今有了一個我,也算是全了她的願望,勉強算得上是老來得子。
她喜歡我得緊,把我當親女兒養。
若沒有她,憑我娘一個瘋婦,我怕是也活不到三歲。
除此之外,徐老太妃也會教我讀書識字。
她從前出身書香門第,也曾是小有名氣的才女。
她把我當做親女兒教養,也把對女兒的期待都放在了我身上。
只是冷宮沒有什麼條件,我們也沒有多的銀錢買筆墨紙硯,是以徐老太妃大部分時候都是對我口頭教學,寫字也只能拿棍子在泥地上畫。
但好歹也不叫我做個文盲。
-3-
冷宮的日子自是不好過的。
平日裏喫不飽便罷了,夏日天熱,送來的飯菜常是餿的,冬日又太冷。
進了冷宮自然也別想有新衣和炭火供應了,能不能熬過去全看自己造化。
每年冬天都有不少冷宮老人被凍死。
太監們也嫌冷,不想動彈,反正冬日裏人死了也不容易臭,常常放好久纔有人來拖屍體。
我幼時對冷宮最深的記憶便是大雪的冬天,長滿凍瘡的手腳,和隔壁的屍體。
徐老太妃在冷宮多年,平日裏還會做些針線活,賺點銀錢。
只是幫忙拿出去售賣的宮人們要從中收不少利錢,最後到徐老太妃手裏的也不剩多少了。
只能換些米湯喫食,勉強把我養活下來。
幼時的我常常餓得肚子疼,看到什麼都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太監宮女們藉此欺辱我,或是將米飯倒在地上,讓我去喫,或是用一塊餅、半個窩窩頭之類,讓我扮狗學貓。
三歲時,一個宮女拿出半塊糙米餅,讓我學狗叫。
飢腸轆轆的我毫不猶豫地就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汪汪叫。
那宮女勾勾手指,我便手腳並用地爬過去,嘴裏叫着「汪汪汪」。
她在我頭上摸了摸,笑着同旁邊的幾個同伴說道:「看看,這就是公主,學起狗來還真是像呢!」
說完,她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而我眼裏只有她左手中的那半塊餅,聞着根本已經聞不到的香氣,幻想着它有多美味。
宮女注意到我的眼神,拿起餅:「想喫啊?」
我用力點頭。
她笑着、誘惑着:「那就再打個滾看看。」
我正要聽話地打滾,突然另一個宮女衝了過來:「住手!你們在做什麼?」
「陳月娘,你少管閒事。」
這個叫陳月娘的把我抱起來,不讓我繼續扮狗,鼓着腮幫子對其他幾個宮女道:「你們再這樣,我就去告訴管事姑姑。」
幾個宮女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歡而散。
其實管事姑姑也並不搭理這檔子事,只不過事情鬧到她跟前,她難免怪那幾個宮女給她找麻煩,少不得一頓罵罷了。
領頭的宮女將半塊餅隨手扔了,我高興地跑過去撿起來,準備喫,卻被陳月娘奪走。
「別喫了,髒了,跟我回去吧,我這裏有乾淨的餅。」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陳月娘。
她從前在妃嬪宮裏伺候,因爲性情耿直得罪了人,被安排到冷宮附近做三等宮女,幹粗活。
那天她帶我回房,幫我洗臉梳頭,還給了我一塊完整、乾淨、散發着清香的麥餅。
從此月娘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4-
我把那塊餅小心地藏在衣襟裏,興沖沖地跑回冷宮,卻看見一個嬤嬤正拿着鞭子在抽我娘。
我娘在地上翻來滾去,口中嗷嗷痛呼,也不知反抗。
一位衣着華美高貴的女人正坐在屋裏唯一一把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
她是德妃,我認得,我娘從前的死對頭。
當初就是她以自己腹中胎兒爲代價,陷害我娘謀害皇嗣,害我娘變成如今這個模樣。
可她還不願放過,時不時就要到冷宮來。
德妃自然不是來關心我孃的,而是作爲勝利者來耀武揚威的。
徐老太妃說,我剛學會走路那會兒,看見德妃欺負我娘,我還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咬了她一口。
德妃一揮手便把我甩了出去。
「你的女兒跟你一樣討人厭煩。」她嫌惡地說。
這一次,我衝上去抱住了阿孃。
凌厲的鞭子抽到了我身上。
我疼得大哭,卻還是不放手,只喊着:「別打我娘,別打我娘……」
我娘雖瘋,但看到我被打,一個母親的本能還是戰勝了恐懼,翻身抱住我,用自己的身體去迎接鞭子。
隔壁的徐老太妃聽到聲音,趕過來在德妃面前跪下磕頭求她開恩。
「齊妙然,本宮真想殺了你,替本宮的皇兒報仇。」
德妃的眼神中滿是仇恨,不似作假。
最後,她失了興致,起身離開了。
徐老太妃爬過來,抱着我哭得老淚縱橫。
我卻開心地從衣襟裏摸出那張麥餅,小心翼翼地分成三份。
一份給阿孃,一份給徐老太妃,最小的那份,留給我自己。
-5-
我娘大部分時候都是瘋瘋癲癲的,德妃嘲諷她,她也不懂;打她,她只知道大聲嚎哭。
日子久了,德妃也覺得沒意思,便來得少了。
不過一年半載的還是要來上一次。
也不知是什麼心態。
再後來,也懶得打罵我娘了,有時候來看一眼她的慘狀就走,有時還會坐下來同我娘絮絮叨叨地說話。
比如,宮裏又進了多少秀女。
比如,趙婕妤的孩子流產了。
比如,宋昭容恃寵而驕衝撞了皇后,被降成了才人。
又比如,新進宮的楊美人盛寵不斷,頗有我娘當年的風範。
「不過勢頭到底還是不如你。」德妃看着我娘,說着說着,像是在追憶往事:「雖然很不想承認,這麼多年,宮裏的女人還是數你最美。」
說完她又有些氣急敗壞。
「美又如何?得寵又如何?我有五皇子,只要有五皇子在,我便地位穩固,你們這些沒兒子的,得寵也不過曇花一現,早晚落得你這般下場。」
「當初你若生的是個皇子,皇上又怎會對你不聞不問?」
我娘坐在地上,對德妃的話充耳不聞,拿着一塊破鏡子照來照去,一邊照一邊開心地笑:「美人,我是美人……」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德妃一時失神:「齊妙然,你如今變成這樣,也未嘗不是好事。」
-6-
六歲生辰那日,我在成陽門外被按進污水溝。
小太監的靴底碾着我的手指,嬉笑着問:「高貴的公主今日生辰,要不要嚐嚐御膳房的泔水?」
他的話引得周圍的人陣陣大笑。
月娘找到我時,我正抱着膝蓋蜷在冷宮屋檐下,粗布麻衣上滿是污穢惡臭。
她沒有嫌棄。
宮女房裏,她小心翼翼地從褪色的小盒子裏挖出最後一點藥膏,爲我塗抹傷口。
「忍着點疼。」她輕聲說。
我咬着嘴脣,沒發出一點聲音。
我早已習慣了疼痛。
「這盒藥還是從前娘娘賞的,現下只剩這最後一點了,以後你可得注意着些,別再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傷了。」她語氣中帶着些許無奈。
淡淡的藥香在房裏瀰漫。
我沉默地點點頭。
突然屋外傳來一陣喧鬧,陳腐的木門被人一腳踹開。
我和月娘嚇了一跳。
「你們要做什麼?」月娘起身。
太監身後走出幾位面生的一等宮女,神色傲慢。
領頭的語氣不善:「朱顏殿裏丟了一支金釵,那可是御賜之物,我家楊美人看重得緊,昨日就你一個外人進過殿裏,是不是你偷了?」
月娘大驚:「我沒有,昨日我放下碳火就走了,什麼都沒碰過。」
那人根本不聽解釋,一揮手就讓人來搜。
一羣宮女太監湧進來,翻箱倒櫃。
月娘無法,只能護着我站在一旁,眼睜睜看着他們把房間翻得不成樣子。
她沒偷過東西,也不怕搜,只是可惜屋子。
誰料一個宮女卻驚呼一聲「找到了」,竟真的找出來一支做工精緻不似凡品的金釵。
月娘當即失色,怔愣在原地:「這不是我的,我沒偷,我沒有!」
「人贓並獲,還想狡辯?」領頭宮女志得意滿:「把她帶到楊美人面前去。」
月娘被太監架起來。
我想去拉她,卻被人一腳踹翻在地。
一羣人浩浩蕩蕩地往朱顏殿去,我跟在後面,一路追着。
朱顏殿裏,像花一樣漂亮的楊美人輕飄飄開口,賜月娘,杖斃。
沒有審問,沒有求證,就這樣草率地定了月娘的罪。
月娘被按在長凳上,扒去褲子,一杖一杖地打。
我衝上去推行刑的太監,他們出其不意,被我撞了個趔趄。
「哪裏來的小賤人,還不拿下!」楊美人柳眉倒豎。
我被人按在地上,尤自努力昂起頭:「我是公主,我不許你們打月娘!不許!」
這是頭一次,我無比希望,我真的是一個公主。
那樣,我就能救月娘了。
「公主?」楊美人噗嗤一笑:「哪裏來的賤婢,也敢自稱公主?」
我道:「我娘是淑妃,我是陛下的女兒!」
「淑妃?」
有宮女湊上去向她解釋我的身份。
聽完,楊美人款款行至我跟前,俯下身捏起我的下巴仔細端詳。
「我聽聞當年齊淑妃豔冠後宮,是上京第一美人,可今日瞧你這張臉,可見傳言還真是不能盡信。」
這話不止一個人說過。
只因我長相實在普通。
稱不上醜,只是普通寡淡,扔進人堆裏就找不着似的。
從小就聽身邊的人說我不像孃的女兒,沒有阿孃半分風姿。
連徐老太妃也曾抱着我感慨:「若你有你孃的美貌,將來或許還有機會離開這冷宮,可惜……」
「那冷宮棄妃,哪及娘娘半分美貌?」宮女上前拍馬屁。
楊美人似乎很是受用,笑着起身,從容地吩咐人繼續行刑:「讓我們的公主殿下,好好看看。」
我被人按在地上,無論如何掙扎都掙脫不開。
我瞪大眼睛,目眥欲裂,看着月娘被打得鮮血淋漓。
耳中她的哀嚎漸漸虛弱,直至最後一聲嗚咽也消散在冷風中。
終於行刑結束,他們放開了我。
我用盡全力爬到長凳旁。
膝蓋浸滿月娘的鮮血。
她的手無力地垂在一旁。
那雙手剛剛還在溫柔地爲我上藥,現在,卻已沒了生機。
她的屍體被搬上板車,在狹長的宮道上逐漸遠去。
階前的鮮血被沖洗乾淨,不留一絲血痕。
彷彿這個人,從未來過。
-7-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
那寒冷如影隨形,無論我躲在哪裏,都能透過我的皮膚,鑽進我的骨血。
大雪彷彿永遠不會停止。
我躺在牀上,一個月沒有出門,終是在這個寒冬大病一場。
拖了十數日,病情越來越重,眼看我快不行了。
徐老太妃爲了救我,拿出了她珍藏很久的一對金耳環。
這是當年她的母親留給她的,入冷宮時,她把這對耳環藏在鞋子裏纔沒被搜出來。
她拿着這對耳環去找太監幫忙請宮裏給宮女診病的女醫。
誰知那太監收下了耳環,滿口答應,卻不辦事。
徐老太妃去討說法,被他拳打腳踢,一把老骨頭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來。
她沒能請來女醫,自己反而受了重傷,沒能挺過那個寒冬。
死前,徐老太妃嘴裏還在一聲聲喊着我的名字。
「銜星……銜星……銜星……」
銜星,是她親自爲我取的名字。
少年自當扶搖上,攬星銜月逐日光。
她願我扶搖直上,摘星攬月,光芒萬丈。
她一聲接一聲喚着,直到再也沒有了聲息。
徐老太妃的屍體在冷宮放了半個月才被拉走。
還是那個板車。
吱呀晃悠着,帶走了我所愛之人。
徐老太妃死了,我卻奇蹟般地好了起來,熬過了那個刻骨銘心的寒冬。
像是徐老太妃用她的命,換了我的。
-8-
八歲那年,德妃又懷孕了,太醫說多半是個皇子。
她春風得意,來到冷宮時竟破天荒地帶來了一碟子點心。
「等我生下這一胎,陛下就會封我爲貴妃,齊妙然,你可輸得心服口服?」
她輕柔地撫摸着還未顯懷的肚子,笑容滿面。
我和阿孃不語,只一味喫點心。
德妃沒能高興太久,不過短短一個多月,我就聽聞她再次小產的消息。
那日她失魂落魄地來到冷宮。
「齊妙然,我才知道當年的真相,原來我們,誰也沒有贏。」
她近乎絕望地扔下這句話,然後轉身離開了,背影蕭索淒涼,再不復往日的高貴典雅。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德妃。
因我實際上並非冷宮之人,所以可以自由出入。
自我年紀漸長,能夠跑腿後,送飯的太監便把給冷宮領飯的職責扔給了我,自己去躲懶。
德妃離開後不久,我去大廚房領飯,聽到幾個宮女在一旁小聲地議論。
「聽說了嗎,德妃娘娘薨了。」
「我知道,德妃娘娘的父親韓大將軍犯了大逆之罪,全家都被砍了腦袋,德妃娘娘也被賜了白綾。」
「聽聞五皇子在御書房門口跪了三天三夜都沒用。」
幾人聊着,紛紛唏噓不已。
直到管事姑姑出來呵斥才作鳥獸散。
我靜靜聽完,然後提着飯離開了。
德妃就這麼沒了?
不知道阿孃聽到這個消息,又會作何感想?
我這樣想着,腳下生風,匆匆往冷宮趕,卻不小心在轉角處撞上了五公主。
手裏的飯菜撒了一地,還有幾滴菜汁濺到了五公主的身上。
她一身華服,頭上珠翠奪目,身後跟着一羣宮女太監。
「哪裏來的賤婢,敢衝撞五公主?」一個嬤嬤當即厲聲呵斥。
然而我根本顧不得反應,一心撲在地上撿拾散落的飯菜。
這是我和阿孃一天的喫食,若是沒了,今天就得餓肚子了。
見我沒反應,五公主氣得抽出一條鞭子便要來抽打我。
「住手。」一道溫和卻不容置喙的青年聲音傳來。
「太子哥哥。」五公主道:「這丫頭衝撞我,將這餿飯潑在我身上!」
太子道:「不過是沾了些許罷了,回去換一身衣服便是了,何必同她計較。」
「太子哥哥……」五公主聲音委屈。
我還在地上爬來爬去,將米飯一粒一粒撿起來,雖然粘上了塵土,但是回去用水衝一衝還是能喫的。
「你是哪個宮的?」青年的聲音突然在我頭頂響起。
我抬頭,看見了通身貴氣的太子,裴淮,正面目和善地俯身看着我。
還有一旁噘着嘴不服氣的五公主。
說起來,他們其實是我的哥哥和姐姐。
我們都是皇子皇女,可他們和我,一個猶如天上明月,一個卻是地上污泥。
自從慢慢懂事,我學會了隱藏自己的身份。
因爲我知道,我是公主,這句話說出去不會讓人高看一眼,只會招來更多的譏諷,甚至惡意。
「我是……冷宮的。」我說。
太子微微蹙眉:「別撿了,這些已經不能喫了。」
「還能喫的,還能喫……」我低聲辯解,爲了證明我說的是實話,我急忙抓起碗裏沾了塵的飯往嘴裏塞。
「真噁心。」五公主在一旁小聲說。
太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將那隻碗從我手中拿走,又側眸吩咐身邊人:「帶她去喫飯。」
我被人帶去了御膳房喫了一頓飯。
那是我有記憶以來,喫到的最好喫的東西。
我狼吞虎嚥,喫到腹脹如鼓,離開時還不忘把剩下的全都打包帶走。
宮裏人都說太子寬厚賢德,對下人也溫和有禮,從不苛待,百姓們對他也十分愛戴。
如今瞧來,倒是真的。
幾天後,宮裏給冷宮宮人下發了一套新衣裳,伙食也變好了。
可惜這些都與我無關。
賢明的太子殿下,連小小冷宮宮女都能照顧到,可他以爲我是冷宮宮女,卻不知,我其實是冷宮棄妃的女兒。
他施下的恩澤,我無福消受。
-9-
春天,北狄人Ŧů⁽來使。
聽聞他們這一代大王頗具雄才,收復了十六部,統一北狄,國力日昌。
這次來天玄國,是爲了求娶一位公主,以結兩國秦晉之好。
他們的王子一眼相中了打馬遊街的五公主,當日便向皇帝求娶。
皇帝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我常在宮裏遊蕩,聽到了很多消息。
五公主不願和親,鬧着要投湖自盡,但還是被救了回來。
五公主的母親趙充容求到皇帝面前,非但沒能求得恩典,反而被皇帝以教女無方爲由降了位份。
一場鬧劇下來,五公主最後還是被逼去了北狄。
-10-
我慢慢長大,阿孃的瘋病卻越來越嚴重了。
從前一個月至少能有一日清醒,如今卻常常數月都沒有清醒的時辰。
身體也一日日壞下去。
一天夜裏,阿孃忽然久違地清醒過來。
往日她難得清醒時,總是悲哭命運悽慘。
或是辱罵德妃之流,又或是祈求那薄情的帝王能想起她來,重新把她接回去做高貴的淑妃娘娘。
可今日,她卻沒有提一句,而是拉着我,同我說了一個祕密。
一個只屬於我們這一脈女子的祕密。
這個祕密由我族女子代代相傳,如今,終於傳到了我這裏。
阿孃說,我們的女性先祖曾施恩於一玄師,後來玄師爲了報恩,爲我族降下恩澤,凡女子,在十歲生辰那日都有一次選擇福廕的機會。
美貌,或是力量。
「星兒,娘幼時和你一樣,相貌普通,但只要你在十歲生辰時在心中選擇美貌,你就會一日日變美,直至豔冠京華。」阿孃說。
我忽然明白,爲何阿孃美人知名十二歲纔開始傳出,爲何別人總是說我長得不像阿孃的女兒,原來一切癥結便在於此。
「星兒,一定要選擇美貌,成爲上京,不,是天玄第一美人,只要有了美貌,天下沒有哪個男人會不愛你。
「你要成爲皇后,成爲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女人。」
我是皇帝的女兒,太子是我的兄長,我又如何能做皇后?
或許阿孃根本沒有清醒過,這一切也不過是她的謊言罷了。
「一定要選擇美貌,知道嗎?一定要選擇美貌,美貌……」
阿孃近乎魔怔地抓住我的肩膀,猛烈搖晃。
她明明已經病入膏肓,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
然後她又忽然大笑起來:「皇后,我是皇后,我是皇后,陛下,我是皇后啊……」
她起身,瘋瘋癲癲地跑出門去,在雪地裏跳了一夜的舞。
美得像仙女一樣。
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可是阿孃,如果美貌當真如此無往不利,身爲上京第一美人的你,又如何會落到這樣的結局?
-11-
阿孃死後,我徹底成了一縷孤魂。
我常常在深夜想起她臨終時的話,猜測着究竟是真是假,卻始終沒有答案。
時間如白駒過隙,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我的十歲生辰。
那天夜裏,我躺在鋪滿乾草的牀上,想起了月娘,命如草芥一般的宮女,生死只在他人一念之間。
我想起阿孃和徐老太妃,曾經千般風光,到頭來也不過是死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草蓆一卷,就是一生。
我想起地位高如德妃娘娘,一夕之間家破人亡,富貴猶如雲煙過眼,只有一條白綾送她最後一程。
我想起血統尊貴如一國公主,也不過是一顆隨時可以捨棄的棋子。
他們說,身爲公主,既然享受了天家富貴、萬民供養,就理應爲國家犧牲。
可明明皇子們享受的富貴榮華更盛,爲何不需要付出?
爲何男子享受了權力,卻要女子犧牲?
只因他們是男子,只因這是男人的世界,不是女人的。
阿孃,爲何你不明白,即使成爲皇后,也不過是一個附屬。
一個隨時可以被犧牲的祭品,一件隨時可以被捨棄的玩意兒。
美貌只能帶給女人虛假的繁華,不會帶給女人真正的榮耀。
一切都是虛妄。
如果神當真曾給予我族女子一個選擇的機會,那麼,我不要美貌。
我不需要美貌,不需要做皇后,我要力量,要智慧,要權利,要站在羣山之上,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12-
我原以爲這一切不過是娘爲我編制的一個虛假幻夢,可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卻清楚地感知到瘦弱的身軀裏湧出一股從前未曾有過的力量。
因爲自幼營養不良,我生得頭大身子小,四肢更是細如新竹,沒有一點力氣。
可今日,我突然可以輕易提起往日提不動的水,可以隨手搬動門前擋路的石。
我好像真的同從前不一樣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股力量還在不斷湧來。
從一開始的涓涓細流,逐漸匯成溪流,歸入江河,奔向大海。
兩年後,我的力量似乎已經遠超常人,可以輕鬆抱起半人高的石缸。
我小心地隱藏自己的變化,用寬大的衣物遮掩住日漸強壯的四肢。
直到我終於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湖邊宮道上,周圍空無一人,一名仙風道骨的年輕男子大步行來。
我躲在假山後,聽着他的腳步聲逐漸逼近,然後拉動了手中早已準備好的繩索。
一塊長寬足有成年男子一臂長的山石立刻滾落下來。
變故來得太突然,男子來不及躲避。
千鈞一髮之際,我衝了出來,擋在他前面一把接住了落石。
我將落石放下,沉悶的碰撞聲昭示着這塊石頭的分量。
男子震驚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又去動了動那塊石頭,似乎不太相信那是真的。
我欲離開,卻被他叫住。
「等等,你是何人?」他問。
我垂着頭,做出一副怯懦模樣:「我……我是齊淑妃的女兒。」
他愣了愣:「齊淑妃?你是說冷宮那個齊淑妃?」
我點點頭。
「怎麼我從未聽說過齊淑妃有過子嗣?」他面露懷疑。
我慌張道:「我是娘在冷宮裏生下的,我不該亂跑,我馬上就回冷宮去,求求你別打我……」
他拉住我:「我不打你,我問你,你這身力氣哪裏來的?」
「天生的。」我低着頭,不敢看他。
「哦?你有這身力氣,還怕別人欺負你?」
「阿孃不讓我在人前顯露,所以……」
「除了我,可有其他人知曉此事?」
我搖頭。
他面上帶上驚喜,接着又肅色道:「今日之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以後若是遇見我,也只當從未見過,否則你必會大難臨頭,明白嗎?」
「我……我明白了。」我戰戰兢兢地答道。
「去吧。」
話音一落,我當即轉身離開了。
背上似乎還能感覺到一道無形的目光在追隨着我。
我一次也沒有回頭,飛快地跑走了。
袖中還藏着剛纔那條牽引落石的細繩。
這個男子名叫劉昀。
我曾聽宮裏人議論,他去年剛剛接替他的師傅,成爲欽天監新一代監正。
但自他任職以來,未曾有過什麼作爲,皇帝雖信任他的師傅,卻並不十分信任他。
想必他如今十分需要一些功績,來向皇帝證明他足以勝任欽天監監正一職。
而我也正需要一個契機,名正言順地離開冷宮,站在所有人面前。
我在宮裏等了半年,終於等到今日這個機會。
-13-
原以爲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可等了許多時日也沒有動靜。
就算劉昀需要一些時間來調查我的身份,也不至於這麼久纔對。
我有些氣餒,或許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隨着時間的流逝,我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直到最終放棄。
就在我決定另尋他路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北狄人時隔四年再次來使,爲皇帝賀壽。
然而宴席上,北狄人卻突然發難,提出要同天玄勇士比試,看看哪國勇士纔是第一。
第一試,射箭。
我朝派出百步穿楊的年輕將軍,以微弱優勢取勝。
第二試,騎馬。
北狄人放馬牧羊,逐水草而居,自幼於馬背上長大,騎術高超。
我朝派出的一位馬術過人的小將,卻敗於北狄使者。
第三試,摔跤。
又是北狄人所擅長的。
如今北狄國力日漸雄厚,北狄王野心蠢蠢欲動。
此次比試,分明是北狄的挑釁。
若天玄再敗,則天朝上國之威將徹底破滅。
就在皇帝苦惱第三試的人選時,欽天監監正劉昀回稟,他夜觀天象,見開陽星耀於中天,預示武曲星現世,而方位,竟是在後宮之中。
劉昀帶着人找到了我,將我帶至皇帝跟前。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生身父親。
也是我的,殺母仇人。
他臉上透着些常年被酒色浸淫的憔悴,一身龍袍也掩飾不住歲月的痕跡。
他高坐龍椅,低頭看了我一眼,用懷疑的語氣開口:「劉昀,這就是你給朕找的武曲星?」
劉昀躬身:「正是,陛下放心,臣的測算不會錯,上天在這個時候將武曲星送到您面前,就是在助我天玄國威。」
皇帝還是不放心。
劉昀行至皇帝面前,小聲說了一句什麼,皇帝便欣然應允了。
我猜測他說的應當是,若我勝了,那麼對北狄的羞辱將成倍增長;若我敗了,北狄人贏了一個小女孩,也勝之不武,當不得真。
那方北狄使者看見我,嘴角抽了抽:「這就是你們天玄的勇士?」
「沒錯。」劉昀朗聲道。
「天玄皇帝陛下,莫不是在消遣我等?」使者神色不忿。
「天玄乃天朝上國,幼女亦有武曲之姿,怎麼你們不敢比嗎?」
「哼!我是怕你們輸了不認。」
「既是比試,自有輸贏,怎會不認?還是說你們不敢比?你們怕輸?」
那使者大怒:「誰說的?我們現在就比,若是贏了,再換你們真正的勇士來。」
-14-
我登上了演武臺。
站在對面的是一個北狄男人,渾身肥肉幾乎要衝破衣物的桎梏。
我在他面前,就好像一隻螞蟻面對大象。
在場所有人無不震驚。
「她真的能贏嗎?」四下裏議論紛紛。
「對面那個一巴掌都能把她拍死。」
「待會兒場面怕是會很血腥。」
冷風呼呼地吹。
北狄勇士輕蔑地看着我,甚至帶着點受到侮辱的氣惱。
「開始吧。」皇帝下令。
北狄勇士邁開步子,咚咚咚地向我走來。
不過一個呼吸便到了我跟前。
就在他的蒲扇般大的手即將碰到我的時候,我忽然大聲開口。
「等等!」
北狄勇士的手就停在我面前,諷笑道:「小鬼,是不是怕了?現在跪下來磕三個響頭我就饒你一命。」
所有人都詫異地看着我。
我說道:「我天玄乃禮儀之邦,北狄亦是泱泱大國,兩國邦交卻打打殺殺,終究有失體面。」
北狄使者:「你若是現在認輸,承認我北狄取勝,也並非不可。」
我:「我有辦法不必貼身肉搏,仍能分出勇武高低。」
皇帝來了興致,問道:「你想怎麼比?」
我看向北狄勇士:「我觀北狄勇士身材魁梧,想必氣力過人,如此,我便與你比氣力,倒也不算佔你便宜,你可敢比試?」
北狄勇士對此嗤之以鼻:「你這小兒滿口大話,好,我跟你比試,正好我也擔心一不小心把你摔死了,倒顯得我欺負小孩兒。」
「好,北狄願與我比試氣力,望陛下恩准。」我對皇帝道。
「準了。」
北狄勇士道:「你說,怎麼比?」
我指向庭中一座人高的青銅鼎道:「我漢人先祖有一大英雄名叫項羽,其力之大可以舉鼎,我們就比舉鼎,舉鼎前行,所行步數多者爲勝,勝者纔是真正的英雄。」
此話一出,滿場譁然。
只因庭中青銅鼎,足有千斤,四個大漢都不一定能抬得動,一人之力如何能舉起來?
何況是我這麼個黃口小兒。
「簡直胡鬧!」
「這鼎她哪能舉起來?」
「我倒覺得此計不錯,」有人說:「這鼎北狄人定也舉不起來,都舉不起,那豈不就是平局?平局,至少不會敗。」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
北狄勇士笑了:「小兒,你可知,我是北狄第一大力士?我先來!」
說完,他大步走到青銅鼎旁,雙腿分開,紮了個馬步,而後深吸幾口氣,伸手握住鼎足。
忽然,他斷喝一聲,渾身肌肉暴起,雙臂用力,竟真的將鼎舉了起來。
文武百官無不驚駭失色。
「看來這次必輸了!」
「就不該讓一個小兒比試!」
「無知小兒,瞎出什麼主意?」
北狄勇士舉起鼎,再次深呼吸,然後邁出了第一步。
咚!
聲音沉悶。
北狄勇士頸上青筋暴起,滿頭大汗。
咚!
第二步。
咚!
第三步。
北狄勇士連行五步,忽然,青銅鼎重重落下,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
原來是青銅鼎砸中了他的腳!
下一刻,他摔倒在地,口中鮮血噴湧而出。
他用力太猛,竟生生震裂了五臟!
北狄使團大驚失色。
皇帝嘴角壓了又壓,勉強壓住幸災樂禍的笑意,命人把北狄勇士抬下去醫治。
天玄的文武百官還來不及高興,回過神來想起人家好歹走了五步,我若是舉不起來,天玄還是得輸。
北狄使者盯着我咬牙切齒道:「該你了,天玄勇士。」
對他而言,損失一個勇士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北狄能勝。
我走到青銅鼎旁,地上還殘留着北狄勇士的血。
一時間,我也有些拿不準。
我雖自知力氣過人,但這鼎也着實重。
可這一次,我必須要贏。
我深吸一口氣,先使出一半的力氣試了試。
紋絲不動。
北狄使臣傳來嗤笑。
試了個大概,我用出全身力氣,一把將鼎舉了起來。
頓時滿場震驚。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我,不敢相信我這麼瘦弱的小女孩,竟真的將鼎舉了起來。
我無心理會,因爲這鼎着實沉重,我根本無暇分神。
舉着鼎邁出一步,接着又連邁數步,在第六步時,我放下了鼎。
鼎足接觸地面發出巨響,震碎一地青磚。
也震碎了所有人的目光。
六步,已用盡了我全部力氣。
那北狄勇士力氣不差我幾分,若是真比摔跤,我只力氣稍勝,卻無技巧,恐怕是必敗之局。
「贏了!我們贏了!」
現場一片歡呼沸騰。
「武曲星轉世!她真是武曲星轉世!」
有人高呼。
而此時,太監匆匆趕來向皇帝回稟:「陛下,北狄勇士,死了。」
北狄使臣臉黑如碳。
天玄文武百官個個憋笑憋得臉色通紅。
皇帝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看來你們北狄勇士比之我天玄武曲星,還是略遜一籌。」
北狄時辰垂下頭,不甘道:「天玄皇帝陛下,您贏了,我北狄勇士技不如人,我們輸了。」
-15-
北狄的人待不下去,找了個理由離開了。
皇帝把我喚到階前,問我是何人。
我早已醞釀好了情緒,擠出兩串淚來,撲到階下,哭訴道:「父皇,兒臣……兒臣是您的女兒啊……」
衆人皆是一臉茫然,連皇帝都不明所以。
原來,他早就將此事忘得乾淨了。
我抹了抹眼淚,將身世娓娓道來。
當初阿孃是如何在冷宮發現懷孕,冷宮的宮人又是如何知情不報,導致我流落冷宮十二年。
「兒臣一直想到父皇跟前盡孝,可實在無法得見天顏,這麼多年,兒臣每每思及此處便寢食難安啊……
「今日能爲父皇分憂,兒臣就,心滿意足了……」
皇帝也做出一副慈父模樣,對我十二年的冷宮生活進行了一番關懷。
接着又痛斥冷宮宮人失職,竟將他矇在鼓裏,致使父女分離十二載,必須嚴懲。
百官們也跟着連聲附和,這些下人是該懲治了。
一番父慈子孝的親情大戲演下來,皇帝當場恢復了我的公主身份,還賜我封號「武安」。
最後忽然想起來忘記問我名字了。
我答:「女兒只有一個小名,叫銜星,懇請父皇賜名。」
皇帝想也不想便道:「銜星,這名倒不錯,就叫銜星吧。」
明明是嫌麻煩,懶得給我取名字罷了。
「多謝父皇。」我感恩戴德:「父皇,兒臣還有一個心願,想求父皇成全。」
「什麼心願,你說?」
「兒臣想和哥哥們一起讀書習武。」
「準了。」
「謝父皇聖恩。」我深深地拜了下去。
-16-
當日,皇帝就下令處置了冷宮的一批宮人。
三人直接被處死,五人受了廷杖。
幾天後,我在冷宮外找到一個故人,蔣德。
他剛受了杖責,此刻一瘸一拐地在掃地。
我走上前去,他嚇了一跳,想下跪卻因疼痛慢了一步。
我冷聲道:「大膽,見了本公主非但不行禮,還敢攔路,來人,給我好好教訓教訓。」
話音一落,我身後一羣太監立刻得令,衝上去將他按在地上拳打腳踢。
打得蔣德哀嚎不止。
直至他如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我才叫停,揚長而去。
入夜,我又獨自出現在蔣德面前。
他因得罪了公主,被同屋的太監趕了出來,誰也不想跟他沾上關係。
他縮在牆角,有氣無力地喘息着,已是進氣多,出氣少。
「怎麼樣?被毆打的滋味,你喜歡嗎?」
我垂眸看着他,聲音冰冷如霜。
他撲倒在地,哀聲祈求:「公主,奴婢知錯了,求公主開恩,饒了奴婢吧。」
「徐老太妃的耳環呢?」
他愣了一下,似是根本沒想起我說的是誰。
「拿出來。」我再次道。
他這才哆哆嗦嗦地從衣襟裏摸出那對金耳環,雙手奉上。
「在這裏,奴婢還給您,求公主饒命。」
我將耳環攥在手心,蹲下身道:「好,我饒了你,我這就饒了你。」
然後我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捏碎了他的喉骨。
他的腦袋軟軟地垂了下去,臉上還帶着驚喜,以爲我真要饒了他。
我若饒了你,誰來饒了徐老太妃?
-17-
不久之後,我進入了崇文館。
這裏是皇子們和衆貴族子弟讀書的地方。
我是這裏的第一個女學生。
周圍時常傳來嘲諷和嫌棄,聲音不太大,剛好夠我聽到。
路過的老夫子撫着白鬍須,嘆一聲「女子入學,成何體統」。
我默然不發一語。
我必須留在這裏,去學習。
學習治國策論,學習馭人之術,學習用兵之道,學習只有男人才能學的知識和道理。
他們把女人排除在外,可我偏要進來。
第一堂課,先生就把我點了起來。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何解?」
從前條件有限,我跟着徐老太妃只學了些入門的詩詞,還有《論語》、《孟子》等。
這一句,未曾學過。
於是我老實答道:「學生不知。」
Ṭū́⁹學堂裏傳來陣陣明目張膽的譏笑。
「武安公主還是回去學怎麼繡花吧。」一個貴族子弟高聲道。
衆學子齊齊大笑起來。
先生並未制止,而是對我搖搖頭道:「你的能力還不足以上我的課,況且你又是個女子,這些學了也無用,你自先去開蒙,再讀些《女戒》《女訓》便足矣。」
我語氣堅定:「先生,我想學,我可以追上您的進度。」
畢竟是皇帝親自同意我入學,先生也不敢強行趕我走。
他說道:「好,若你能在一個月之內背下四書五經,並通曉其義,老夫就讓你留在這裏學習,你可願意?」
我點點頭:「我願意。」
-18-
先生果然沒有照顧我的意思,一天的課下來,我聽得雲裏霧裏。
散學時,一羣貴族子弟簇擁着三個金尊玉貴的少年朝我看來。
那三人正是二皇子裴謹,三皇子裴至和四皇子裴鈺。
「武安公主,實在不行就回去讀《女戒》吧,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一個貴族子弟滿臉譏諷地喊道。
「女子哪讀得明白聖人道理?」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附和着。
只前頭三位皇子不語,就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恐怕不是不想出言諷上幾句,只是覺得同我說話都嫌棄。
我懶得搭理,默默轉身離開。
走出不遠卻被人叫住:「七妹。」
我在公主中行七。
我聞聲回頭,看見一個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錦衣少年快步上前。
他來到我跟前,將手裏的幾本書遞給我,語氣親和道:「七妹,這一套四書五經上有我按先生的講解做的註釋,你且拿去看看,若是有不懂的,只管來問我便是。」
他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
眉眼之間有幾分德妃的影子。
他是德妃之子,五皇子,裴衡。
我沒有客氣,接過了書。
他拍拍我的肩:「他們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我明白,多謝五哥。」
-19-
當晚,太子裴淮召見了我。
他已及冠,早不再崇文館讀書,但聽聞了我今日和先生的賭約,特地叫我過來。
太子自然也早已不記得我就是當初那個在宮道上被他救下的小宮女。
只給了我一些書,讓我有不懂之處可去東宮尋他。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開始廢寢忘食、點燈熬油地苦讀。
恨不得從一天十二個時辰裏摳出十三個來。
終於,在一月之期最後一日學完四書五經,並全部背了下來。
先生在課堂上考校我的學識。
剛開始還有人出言嘲諷,可隨着我一一對答如流,嘲諷聲漸漸弱下去,直至消失不見,一個個臉色難看。
我最終成功通過了考覈,留在了崇文館。
先生也無話可說。
除了讀書以外,君子六藝也是王孫公子們的必修課。
我力氣雖大,可未曾接受過專業訓練。
第一次學習射箭時,有人故意把靶子移遠,我連射數箭,全部脫了靶。
學騎馬時,被人特意換了一匹烈性難馴的馬,我直接被甩下馬背,若不是反應快,怕是當場被馬蹄踏個半身不遂。
學器樂時,琴絃被人動了手腳,一碰便斷,被先生斥責野性難馴,毀壞名琴。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我知道他們全都想把我趕出學堂,女子就應該待在閨閣裏繡花。
可我偏偏不走。
我偏偏不學女紅,只學詩書禮易;我偏偏不拿繡花針,只拿刀槍劍戟。
我不但要留下,還要比所有人都學得更好。
我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門門功課都是第一。
我讓他們恨我怒我妒我,卻奈何不了我。
在崇文館待了四年,這四年我只有裴衡一個朋友。
我和他,同是母族獲罪,背後空無一人。
同樣不被他人接受,被欺負、被嘲諷。
這樣的惺惺相惜,讓我們學會了抱團取暖。
四年來,他也幫過我許多。
十六歲那年,平靜的日子中變故陡生。
北狄派人送來了五公主的頭顱,向天玄宣戰,邊關戰火驟起。
顯然北狄早有準備,兵馬精銳,糧草充足,天玄安逸了太久,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節節敗退。
我想,我的機會終於來了。
我主動向皇帝請求出戰,不料卻被駁回。
雖然四年前我在同北狄的比試上大出風頭,可我是個女子,在他眼裏仍舊只是繡花枕頭。
最多這個枕頭力氣大一些罷了。
第二年,由於年歲漸長,皇后開始着手爲我挑選駙馬。
不是這家的紈絝,就是那家的酒囊飯袋,我不想選,就要被強行安排一個。
而此時,天玄被北狄連奪十四城,邊關告急。
皇帝下令換了主將,再次增兵,我趁此機會再度請戰。
這是我這一年來第十二次請戰。
他終於應允了。
-20-
這次的主將名叫章廷山。
他是天玄名將,年輕時戰功赫赫,如今年過六十,本已準備卸甲養老,卻臨危受命,重新披甲上陣,帶領十萬大軍開赴寒水關。
接受完皇帝的檢閱,大軍開拔。
原本意氣風發的章老將軍看到隊伍前端的我,頓時一臉憤慨,氣得吹鬍子瞪眼,彷彿受到了什麼天大的侮辱。
「女子從軍,成何體統!」
奈何我有皇帝的諭旨,他不能趕我走,於是叫來了四個大頭兵。
一個稍微年長些的,約摸二十五六,闊口方鼻,鬍子拉碴,名叫馬長順,似乎是幾人的老大。
一個二十出頭,瞧着不像兵,倒有幾分書卷氣的年輕男子,名叫曹朗。
另外兩個還是少年模樣,只有十五歲上下,一個叫何水根,一個叫黃麥子。
這幾個人名義上是給我派遣的手下,實際上是專門派來把我當吉祥物保護起來的。
臨時駐紮休息時,我聽見幾個人聚在一起抱怨。
馬長順:「本來以爲是來戰場上建功立業的,沒想到是來保護女人的,真是沒意思。」
黃麥子:「就是,還不如戰死沙場來得痛快。」
何水根:「大哥說得對。」
曹朗聞言制止道:「別說了,我們是來當兵的,既是將軍安排,我們聽令行事便可。」
其餘幾人嘆了口氣,各自沉默地啃起了乾糧。
大軍披星戴月地趕了半個月的路,終於趕到了寒水關。
原以爲我終於能大展拳腳,誰知章廷山根本不讓我上前線,只讓我待在將軍府裏。
連續幾場戰役皆是如此。
章廷山打算把我這個吉祥物供起來,等過段時間再找個機會把我送回上京去。
硬來不是辦法,畢竟是特殊時期,不宜鬧事。
於是我決定循序漸進,先向章廷山請求上城樓觀戰,這次他倒沒拒絕。
北狄人兵臨城下,章廷山帶兵迎戰。
我登上城樓,在戰場上找到了北狄大將,然後彎弓搭箭。
這把強弓是特製的,非千鈞之力不可開弓。
看見我瞄準的方向,馬長順道:「公主,這麼遠是射不過去的,要不您還是選個近點的目標,比較容易射中。」
語氣裏帶着些瞧不起的意味。
何水根老老實實地點頭:「大哥說得對啊。」
我沒有答話,仍舊保持着瞄準的姿勢。
馬長順還想說什麼,被曹朗拉了一把。
我於人海中瞄準了北狄大將,鬆開弓弦,三支箭激射而出,留下弓弦嗡鳴不止。
三箭齊發,直奔北狄大將。
後者敏銳地發現了我的箭,舉刀格擋。
然而第一支箭被擋下,第二支生生震落了他的刀,第三支箭穿胸而過。
馬長順幾人幾乎驚掉了下巴。
我收手,回頭瞥了馬長順一眼。
「你射不中,不代表我射不中。」
馬長順漲紅了臉,良久才拱手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請公主責罰。」
黃麥子也是一臉羞愧:「公主也責罰我吧。」
何水根垂頭喪氣:「還有俺。」
曹朗嘆了口氣,道:「公主,還有我。」
-21-
這場戰役結束得很突然。
北狄人發現他們的大將戰死,沒了主心骨,迅速潰軍而逃。
張廷山總算不把我當吉祥物看待了,不過也沒看多高,只給了我一支百人小隊。
從大帳裏出來,我就聽到那支百人小隊裏有人不服氣,嚷嚷着公主又如何,憑什麼讓女人做他們的長官。
「我們是來打仗的,又不是來學繡花梳頭的!」
「就是就是!」
一羣人吵吵嚷嚷。
馬長順在一旁替我說話:「武安公主於城樓上三箭擊殺北狄大將,你們誰能做到?做不到就閉嘴。」
何水根:「就是,大哥說得對!」
「那不過是僥倖,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
「她打過仗嗎?是憑那一箭,還是憑她爹是皇上?」
馬長順幾人還想爭論,我已經走到了所有人面前,一攤手,勾勾手指:「有誰不服,一起上吧。」
領頭鬧事的那個不屑道:「您是公主,小的們哪敢跟您動手?」
我看向他:「我武安公主在此立下軍令狀,不管切磋中受了什麼傷,都恕你們無罪,若誰贏了我,我准許他離開我的隊伍。」
「公主,這可是您說的。」領頭的躍躍欲試地站了起來。
馬長順正要開口,卻被曹朗攔下。
後者笑意從容,對另外三人道:「別去,公主自己可以解決。」
「對,我說的,這裏所有人都可以作證。」
「那公主莫怪屬下不敬了。」
話音剛落,他就衝了上來,然後下一瞬就被我踹飛了。
其餘人還沒看清楚狀況。
我好整以暇道:「你們可以一起上。」
一羣人互相看了幾眼,齊刷刷衝了上來,瞬間將我淹沒。
憑藉着過人的力氣,以及這些年苦學的武藝,我毫不意外地將這些大頭兵全部打翻在地。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四五十號人,有捂腿的、捂腰的、捂胸口的、捂胳膊的。
這些人完全沒有學過武,全靠一身蠻力打架,自然不是我的對手。
周圍的將士們都被吸引過來圍觀。
剩餘還有一半人不敢上前,我瞥過去:「還有誰不服?」
一羣人大驚失色,連退五步:「服了,公主,我們服了。」
果然,做人有時候不能太禮貌,拳頭自己會講道理。
-22-
我終於得以進入戰場,帶領着百人小隊屢立戰功,很快,我的人馬就變成了一千。
幾場勝仗之後,我們將北狄大軍逼退至百里之外。
又一次擊敗北狄之後,章廷山命我率千人隊爲前鋒,乘勝追擊。
我們一路追逐北狄殘兵,誰知半途北狄援軍突至,對方將士多達數萬,我軍身陷囹圄。
我立即下令撤退,卻難抵北狄猛烈攻勢,迅速減員。
不得已,我只得讓大家分頭撤離。
我纔是北狄人的主要目標,隊伍一散開,大部分北狄人都向我追來。
我們一路且戰且退,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馬長順和曹朗。
退至一無名江邊,眼見我們三人都已經人疲馬乏,而敵軍還在源源不斷趕來。
曹朗擋在我身前:「公主您先走,我來斷後。」
馬長順也站出來:「對,公主您走吧。」
我一劍劃破二人鎧甲,趁二人驚詫之際將他們推入江中。
「公主!」他們二人驚呼,身體卻止不住地墜入江流。
二人皆是鳧水弄潮的好手,不會有事。
況且北狄人的目標是我,不跟我一起,活命的機會更大。
「逃!」我衝他們斷喝一聲,然後轉身離開。
大部分追兵立即被我帶走。
我一路奔逃,精疲力竭,終於看到一座大山,便毫不猶豫地一頭紮了進去。
憑藉着山林複雜地勢和植物的遮掩,我在這裏與北狄追兵周旋了十數個日夜。
期間餓了就喫野果野菜,渴了就喝些山泉水。
終於,大部分北狄追兵撤走了,但還是留下了少部分人繼續搜尋。
我又等了幾日,確定山上的追兵確實已經不多,於是挑中了一支三人小隊,以迅雷之勢將他們擊殺,然後換上了北狄士兵的衣服。
最後我拿起刀,在臉上劃了一道。
傷口不深,但是鮮血淋漓,足以糊滿整張臉,讓人看不出個人樣來。
我扮作北狄重傷的士兵,在山腳下偷了一匹馬,一路策馬奔向北狄營地。
到了門口,我摔落下馬。
守門侍衛立刻上前扶起我,詢問情況。
我抬手指向大山的方向,喘了半晌氣,什麼也沒說出來,直接假裝暈厥過去。
但我想表達的意思已經讓他們明白了,北狄當即派人馬奔向我所指的方向。
而我則被人抬進了傷兵營接受治療。
然而傷兵太多,一時半會兒輪不到我。
我趁軍醫不備,自己找了白布把臉上的傷口包紮起來,假裝成已經治療過的傷兵。
包了白布,這下徹底沒人能認出我是誰了。
-23-
我在傷兵營裏一待就是三天。
白天,我假裝精神不濟,半昏半醒,不與人搭話。
深夜,我就偷偷出去探查地形。
三日後我摸清了糧草所在地,確認了行動路線。
當晚,我先去西北方放了一把火吸引關注,然後趁亂繞到糧草的臨時存放點瘋狂點火,一連點了十幾處。
不料還剩最後幾個臨時倉沒點的時候被一隊北狄兵撞了個正着。
營地裏火光沖天,而此處距離水源並不算近,等北狄人打水回來滅火,這些糧草也已經燒得差不多了。
我武安公主大度,剩下的這點兒就當就留給他們的乾糧好了。
我當即不再戀戰,轉身就逃。
因爲北狄被我們逼退百里,此處是臨時營地,周圍防護措施非常不完善,我輕易就逃了出去。
可是那羣北狄兵卻對我窮追不捨。
我不識路,只能按着寒水關的方向跑,幾次被他們追上。
一路邊逃邊戰,最後那隊人馬除了統領都被我殺了個乾淨,而我也身負重傷。
那統領不是一般人,恐怕是自幼習武的高手。
我雖學了幾年武,但到底不如人家學了幾十年的身手好。
全靠一身力氣撐着。
激鬥之中我們一起踏空滾下了山坡。
滾進了一片泥地裏。
沒有一刻喘息,我們幾乎在停止翻滾的一瞬間就同時爬了起來,再次纏鬥在一起。
刀在翻滾中失落,就用雙手雙腳肉搏。
污泥飛濺,糊滿了全身。
眼見我逐漸佔上風,他改換了戰術,不與我正面接觸,用靈活的身法遊走攻擊。
幾番下來我們又各自添了新傷。
我感覺渾身痛得彷彿骨頭被人一根根打斷一樣。
終於,我們默契地停了下來,相對而立,稍作修整。
粗重的喘息聲中,我開口道:「我們二人就算在此地同歸於盡也沒人知曉,豈不白費了?何不收手各自回營,來日戰場上再決高下。」
他鷹隼般地目光死死盯着我:「爲了北狄百姓,我絕不會收手。」
我冷笑一聲:「明明是你們北狄侵略天玄,無辜受戮的是天玄百姓,你還有臉說是爲了北狄百姓?」
我們一邊說話,一邊時刻警惕着對方的一舉一動,隨時準備搏命。
他咬牙:「百年前,我們北狄被你們中原王朝趕到極北苦寒之地,那裏環境惡劣,根本不適合生存,無數先輩死在那裏。
「我們耗費了幾代人的努力,才積攢到了今天的力量,爲的就是有一天能帶着北狄重新南下。
「我身上是幾代北狄人的期望,天玄人,我知道你非同一般,將來必是北狄大患,今日能以我性命換你一命,也算是爲北狄除掉一個勁敵,值了!」
話音剛落,他驟然發難,人瞬間便到了近前。
戰鬥一觸即發,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個生死關頭。
我漸漸落入下風,最後被他打倒在地,抽搐不止。
他靠近,準備再補最後一擊,我趁其不備猛然暴起,將他壓倒在地,一拳拳毫不留情地落在他頭上。
鮮血迸射而出,他的臉幾乎被我打爛,看不出人樣。
他終於不再動彈。
我仍不放心,一把扭斷了他的脖子。
終於徹底放下心來,一翻身在他身旁躺下了。
天已經矇矇亮。
鼻端充斥着血腥味。
我渾身是刀傷、箭傷,還有肉搏留下的擊打傷,無一處不是錐心刺骨的疼。
休息了一會兒,隱隱聽到一些遙遠的雜亂聲音,似有追兵趕來。
我顧不得疲憊和傷痛,趕緊爬起身。
低頭看見地上那具不成樣子的屍體,我一瘸一拐地去拾了一片樹葉,蓋在他臉上。
他是個英雄,可惜要曝屍荒野。
我能做的就這麼多了。
「我跟你不一樣,我只爲了我自己。」
說完,我隨手撿了根棍做拐,跌跌撞撞地往山裏逃去。
我受傷太重,此時已經筋疲力盡,全靠着一點本能在奔逃。
眼前愈發模糊,腳下輕飄飄如行走在雲中。
終於,我再也支撐不住,再次摔下一處山坡。
天旋地轉,我徹底暈了過去。
-24-
迷迷糊糊醒來,還未睜開眼,我就感覺到身邊有人。
身體先大腦一步做出了反應,我翻身而起,一把扭住那人的手臂,然後一腳把他踹了出去。
那頭傳來一聲悶哼。
我這纔看清那是一個年輕男人,束着冠,一身天玄人打扮。
氣質文雅,不是農民,也不是武者。
皮膚細膩,不像常年在寒水關這種地方生活的人
「你是誰?」我警惕地看着他。
他眉頭緊蹙,表情有些扭曲,看得出來在極力忍耐。
我雖身受重傷,但剛纔那一下想必也不是很輕。
「你要問我是誰就好好問,」他語氣有點衝:「我好心救你,你睜眼便對我動手。」
口音也是天玄口音,看來確實不是北狄人。
原來是他救了我。
我環顧四周,發現這是一個山洞。
我靠着身後山壁坐了下來,一放鬆才發現渾身鈍痛無比。
彷彿被人拿鐵錘由上至下掄了八十遍,又像是被人拖在馬後跑了八百里。
「抱歉,我剛纔是本能反應,謝謝你救我,不過我穿着北狄兵的衣服,你救我幹什麼?不怕我是北狄人嗎?」我問。
那人站起身來,揉了揉手臂,又俯身整理衣物,邊從容道:「我認識你,你是武安公主,我在城裏見過你。」
我尷尬地笑了笑:「原來如此,不過現在戰事這麼緊張,你怎麼會在這裏?這裏離寒水關可不算近。」
我裝作不經意的神態,眼神卻始終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
「我祖母病了,現在寒水關戒嚴,城裏缺藥材,祖母等不了太久了,所以我才冒險來這裏挖藥材。」
「兄臺還真是孝順……」我乾笑兩聲,試圖緩解一下氣氛。
他從包裏摸出一張餅和一壺水遞到我面前。
「多謝。」我一點兒沒客氣,接過就猛灌了幾大口水,然後啃起餅來。
他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也拿着一張餅,默默喫着,樣子比我斯文多了。
我邊喫邊同他閒聊:「聽兄臺口音不像是寒水關本地的。」
「我是雲州人,家中從商,外祖家是寒水關的,前不久聽到消息說北狄快打到寒水關了,擔心外祖父母,想把他們接去雲州避難,不過幾年前家母病逝,父親又續絃,現在他已經不管外祖父母了,所以我才自己來接,沒想到剛到寒水關就戒嚴了。」
「那還真是不湊巧。」我咬了一口餅:「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蕭青衍。」
「我叫銜星。」
禮尚往來,我也報了自己的名字。
他沒有搭話。
我倆不語,只默默啃乾糧。
啃着啃着,山洞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和一串北狄人交談的聲音。
我們同時屏住了呼吸。
我緩緩伸出手,拿起用來做拐的那根木棍,隨時準備戰鬥。
萬幸的是,北狄人沒發現洞口,過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我三兩口塞完了餅,撐着棍子站起身:「該走了,現在這裏北狄人很多,不安全,最好儘快回寒水關。」
「好。」他也跟着起身,背上還揹着個小包袱,想必裏面裝的就是藥材。
-25-
蕭青衍扶着我往寒水關方向趕。
因我傷勢太重,還要隨時躲避搜山的北狄兵,所以速度並不快。
一個讀書人,一個傷員,在山裏穿行半日,終究還是被一支北狄五人小隊發現。
我一把推開蕭青衍:「快走!」
然後就以手裏的木棍做武器迎了上去。
若是平時,解決這五個小兵根本不在話下,可如今我已是強弩之末,拼盡全力才斬殺了四人。
最後一個舉着大刀朝我砍來,我躲避不及,只能抬手抓住刀刃。
鋒利的刀刃瞬間入肉。
我竟虛弱到有些接不住他的刀。
那北狄兵用力往下壓刀,眼見就要砍到我臉上,忽然他悶哼一聲,僵在原地。
刀尖從他胸前穿透出來。
手上力道驟消。
我鬆開手,他就軟倒了下去,露出背後的蕭青衍來。
他竟然沒走。
「你怎麼……回來了?」
我身體一軟,摔了下去,又被蕭青衍穩穩接住。
「別小瞧我,君子六藝我不在話下,刀我也拿過。」他說:「北狄人我只怕殺得不夠多。」
我閉上眼,終於得以喘息片刻。
-26-
我們在山裏躲藏了三天,終於徹底擺脫了追兵。
因爲我的傷沒有得到及時醫治,傷勢愈發沉重,甚至開始發起高熱。
我幾乎已經無法獨立行走,全靠蕭青衍攙扶着,一步一步逃回了寒水關。
寒水關城樓下,蕭青衍攙着半昏半醒的我慢慢靠近。
「快開城門,是武安公主——」
守城侍衛認出我來,大喜過望,連忙打開城門。
待跨進城去,我終於放心地徹底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是在我自己的房間裏。
陌生面孔的侍女見我醒來,歡天喜地地跑出去通報。
我起身披上外套走出門去,就看見章廷山帶着一衆主要將領匆匆行來。
見到我,臉上擔憂的神色鬆了下去。
「殿下,這幾日北狄大軍再退二百餘里,我軍連奪兩城,多虧了您……」
章廷山說着,忽然神色慚愧地朝我跪了下來。
「老夫當初以貌取人,輕慢殿下,如今想來真是狀如無知小兒,實在慚愧,請殿下責罰,我章廷山絕無半句怨言!」
身後的衆將領也跟着跪下:「請殿下連我等一同責罰罷!」
「章將軍這是做什麼?快起來,我心裏從未怪過您。」
我連忙將章廷山扶起來,又請一衆將領起身,安撫一番,這才繼續向外走去。
走出大門,卻見門外早已守着無數將士。
見了我,他們便紛紛跪了下去。
「公主千歲!公主千歲!公主千歲!」
隨着我腳步的前進,所到之處,天玄將士皆齊刷刷跪地,山呼「公主千歲」。
那聲音,猶如排山倒海,要衝破蒼穹。
人羣中,有幾個人影匆匆趕來,遠遠便衝我跪倒在地。
是馬長順四人,他們都還活着,真好。
我走上前去,馬長順紅着眼,聲音哽咽,語氣卻萬分堅定:「殿下,我馬長順從今往後誓死效忠殿下!」
「還有我,曹朗,誓死效忠殿下!」
「我黃麥子也一樣!」
「還有俺何水根也跟大哥一樣!」
-27-
醒來後,我罰了那幾個在戒嚴時私自放蕭青衍出城的守衛各三十軍棍。
雖然若不是他們偷偷放蕭青衍出去,我可能會死在那座山裏。
可國有國法、軍有軍規,對士兵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軍規,不重軍規的隊伍走不長遠。
蕭青衍不是軍人,我不能罰他軍棍,但也罰了他掃大街三個月。
他沒有怨言,全盤接受。
之後,我又派軍醫去治好了蕭青衍外祖母的病。
我在寒水關養了一段時間傷,有時悶得無聊了,也偶爾出去打馬遊街。
好幾次都瞧見蕭青衍在認認真真掃大街,沒有敷衍,也沒有偷懶。
傷好之後,我重回戰場,接連得勝。
捷報頻頻傳回上京。
皇帝大喜,封賞的聖旨如雪片般從上京飛到了邊關,我在軍中的聲望空前高漲。
一日大軍安營紮寨,十數日的奔襲已經讓全軍筋疲力盡,我下令所有人原地修整一晚。
夜裏,我和將士們圍着篝火烤羊肉。
新鮮的羊肉被烤得吱吱冒油,勾得人口水直流。
黃麥子喫得滿嘴流油,還不忘抬起頭來,憨笑道:「這烤羊肉真香,跟我老家鎮上的羊肉炊餅一樣香。」
「那烤羊肉和羊肉炊餅哪個好喫?」我打趣地問。
黃麥子想了一下:「不知道,我沒有喫過羊肉炊餅,只聞過味,每次路過都香我一大跟頭。等我們打勝仗回去,有了錢,我要請你們都喫上羊肉炊餅,一天喫一……不,一天喫十張!」
何水根邊喫邊道:「俺覺得最好喫的是俺娘包的餃子,俺娘說,俺來當兵,保家衛國,是大英雄,等俺回去天天給俺包餃子喫。等俺們把北狄人趕走,趕得遠遠的,讓他們再也不敢來侵犯俺們天玄,到時候你們都來喫!俺請客!」
「好啊,到時候我一定去。」我笑着答。
「我們也一定去。」馬長順和曹朗也跟着附和。
黃麥子興致勃勃地說:「大哥你那兒不是有個笛子嗎,快拿出來吹給我們助助興啊。」
馬長順臉色黢黑:「那叫篳篥。」
我道:「你還會吹篳篥?」
馬長順一窘:「會一點點,小時候我爹教我的。」
「吹來聽聽嘛。」我也攛掇道。
「對啊大哥,吹來聽聽嘛。」
拗不過大家的熱情,馬長順還是去取了篳篥出來。
「吹得不好你們可不許笑話我。」
我們齊齊搖頭。
馬長順這才放下心來,吹響了手中的篳篥。
或許是太久沒吹,一開始有些生疏,但很快就找回了感覺,嫺熟起來。
他吹的是一曲《陽關三疊》。
樂聲悠揚婉轉,一下子就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
慢慢的,有人忍不住跟着唱了起來。
緊接着,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歌聲和樂聲響徹了整個營地。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長亭柳依依,傷懷,祖道送我故人,相別十里亭。
「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
……
「擔頭行李,沙頭酒樽,攜酒在長亭。
「咫尺千里,未飲心已先醉,此恨有誰知。
……
「哀可憐,哀可憐,哀哀可憐,不忍離。
「堪嗟商與參,怨寄絲桐,對景那禁傷情。
「聁徵旌,聁徵旌,未審何日歸程。」
-28-
奏樂同歌結束在那個篝火跳躍的夜晚,再醒來時,戰爭還在繼續。
北狄軍奮起反擊,戰火四起,戰事愈發焦灼。
而我,成了北狄人的的眼中釘、肉中刺。
在無數場戰鬥中,他們用盡一切辦法,付出全部力量想殺掉我。
最慘烈的一次,他們將所有兵力都用在圍殺我上。
我深陷腹地,無法逃脫。
何水根爲我擋刀,被人生生砍下了手臂。
而他靠着一隻殘臂護在我身旁,死戰不退,直至被洶湧的北狄兵一刀捅穿了胸口。
黃麥子悲痛欲絕,殺紅了眼,最後擋在我身前,被北狄人的箭雨射成了刺蝟。
馬長順帶着援軍趕來時,何水根還剩下最後一口氣。
「好想……回家……喫……阿孃的……餃……子……」
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那一年,何水根和黃麥子都只有十七歲。
戰爭如此殘酷。
無數和他們一樣年輕的孩子,用生命阻擋北狄人南下屠戮中原,把英魂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這場仗打了整整五年。
五年後,我終於收復了所有失地,徹底將北狄趕出天玄,甚至趕得比從前更遠。
北狄王親手寫下降書,從此以後世世代代朝貢天玄。
此時,萬壽節將至。
這份降書,就是我爲皇帝準備的,最好的壽禮。
-29-
大軍班師回朝。
中途,我還抽空去了幾個地方。
去送遺骨。
一個是楊柳村,何水根的家鄉。
村裏的人得到消息,早早就在村外等候,滿滿當當的,足有數百人。
最中間的是何水根的家人。
我抱着裝有何水根遺骨的木盒,走到他母親面前。
她年紀不到四十,卻已雙鬢花白,滿面風霜。
這位母親伸出顫抖的雙手接過兒子的遺骨,當場哭得軟倒下去,被身邊衆人拉扯起來,才勉強站立。
「對不起……」我低下頭。
這位母親淚流滿面地看向我,張了張嘴,千言萬語,最後只變成一句話:「將軍,俺家水根……他作戰……勇敢嗎?」
我眼眶一酸,鄭重答道:「勇冠三軍。」
她低頭撫摸着手裏的遺骨盒,喃喃道:「兒……你聽到了嗎?將軍說你勇冠三軍呢……你是天玄的英雄……」
第二個地方是平田灣,黃麥子的家鄉。
行至鎮上時,路過一家羊肉炊餅,香氣撲鼻。
我買了十張餅,一起送到了黃麥子家。
在撫卹金和安葬費外,我額外給了黃麥子家人一筆銀錢。
「以後逢年過節,都給他買十張羊肉炊餅吧,我請他的。」我說。
接下來,是劉家村、馬背莊、桃源裏……
凡是我能趕到的地方,我都親手將遺骨送回去。
而在我去不了的地方,還有更多將領、戰士,在做着同樣的事。
每一個爲天玄犧牲的將士,都會被戰友送回故鄉。
送完最後一個,離開時,我們站在村外,遙望悠遠長空,馬長順再次吹響了他那支篳篥。
還是那曲《陽關三疊》。
樂聲悠揚,攀雲而上,直至碧霄。
故人,咫尺天涯。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長亭柳依依,傷懷,祖道送我故人,相別十里亭。
「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
……
「擔頭行李,沙頭酒樽,攜酒在長亭。
「咫尺千里,未飲心已先醉,此恨有誰知。
……
「哀可憐,哀可憐,哀哀可憐,不忍離。
「堪嗟商與參,怨寄絲桐,對景那禁傷情。
「聁徵旌,聁徵旌,未審何日歸程。」
-30-
星夜兼程,終於在萬壽節當日趕回了上京。
全城百姓夾道歡迎,普天同慶。
當今太子裴謹和已經封了趙王的三皇子裴至、封了燕王的四皇子裴鈺親自在宮門口迎接。
見到我,裴至當先老遠就滿臉堆笑地朝我走來:「小七啊,你可算回來了,三哥我可是一大早就在這裏等着給你接風洗塵了。」
太子被他搶了先,似乎有些不悅,但很快也帶上笑容:「二哥知道你今天回來,衣裳都新做了一身,你瞧。」
我連連擺手:「二位皇兄這麼說可折煞我了,當不起當不起。」
裴鈺也不甘人後,笑容和煦道:「你如今可是我們天玄的大功臣,你當不起誰當得起?」
太子:「四弟說得有理,你可是大功臣!」
「功臣談不上,不過是爲天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罷了。」
太子擺手:「七妹何必如此自謙,孤說你是你就是,將來我天玄的邊關還要靠你這樣的大將來守纔行。」
裴鈺:「七妹舟車勞頓,想必也累了,此地風大,不是說話的地方,況且父皇還在宮裏等着,咱們還是先進去吧,別讓父皇久等了。」
裴至:「還是四弟周到,咱們快進去吧。」
幾人把我圍在中間,一邊往宮內去,一邊熱絡地暢聊,彷彿情深厚誼的故友。
以至於我恍惚間都有些忘了,當年在崇文館指使貴族子弟擠兌我,在背後對我的馬和弓箭動手腳,一見到我就離得遠遠的,甚至不屑與我說一句話的幾個皇子是不是已經死了,現在面前的這幾個是被奪舍了的。
有趣,當真有趣!
我隨衆人走進皇宮。
許久未歸,宮裏又添了新的亭臺樓閣,飛檐斗拱也都裝飾一新。
聽聞我的這位好父皇這兩年在西山上修建了清涼園,盛夏時便帶着寵妃們前去避暑。
又在宮中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地修了煉丹閣,廣招天下方士,煉仙丹,求長生。
而那時,北方的百姓正在戰火中煎熬,流離失所,家毀人亡。
我和將士們正在邊關和北狄鏖戰正急,拋頭顱,灑熱血。
我斂起異樣的神色,和幾位皇子一起走進大殿,朝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拜下。
「父皇,兒臣賀壽來遲,還請父皇恕罪。」
皇帝笑容滿面,春風得意。
只是神態又蒼老了幾分,臉上還帶着詭異的蒼白病氣,想必是仙丹沒少喫。
「武安保衛邊疆驅除外敵,辛苦了,朕怎會怪你?快起來。」
「謝父皇,」我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賀禮,雙手奉上:「這是兒臣爲父皇準備的賀禮,祝父皇千秋萬代,萬壽無疆。」
御前太監上前來捧走匣子,取出裏面的降書,呈至皇帝面前。
皇帝展開一看,當即開懷大笑。
「好!我兒英武,不愧是朕親封的武安公主,賞!」
我再次被大加賞賜,賜封號鎮國公主,追加食邑三千戶,另有黃金萬兩,珍寶無數……
一時風頭無兩,直叫衆位皇兄們也看紅了眼。
一整天,我都被各種人圍得團團轉,結交的、敬酒的,不計其數,以至於很多我連名字都記不住。
直至夜幕降臨,喝得醉醺醺的太子還拉着我:「改日再和七妹痛飲三百杯。」
「好!痛飲三百杯!」我口齒不清地回答。
說完,各自腳步虛浮地被侍從扶上了馬車。
馬長順有些擔心:「公主……」
「我沒事。」一上馬車,我就恢復了清明,沒有半分醉酒的模樣:「回府吧。」
-31-
這些年我也曾短暫回過幾次上京,接受封賞。
這公主府是皇帝所賜,早已修建好,坐落在上京最好的地段,佔地廣闊,富麗堂皇。
回府不久,有一個故人找上了門。
「五哥!」
是五皇子,裴衡。
我們和少年時一樣,提着酒壺爬上樓頂,一邊喝酒,一邊賞月。
可惜今夜月色被烏雲遮蔽,不甚美妙。
「怎麼今日都不見五哥來接我?」
裴衡淡笑:「爲你接風洗塵的人很多,不缺我一個。」
今日我身邊的人實在太多,裴衡雖也在宴席上,卻並未上前,只遙遙衝我致意。
我笑了笑,喝了一口酒:「但陪我屋頂賞月的人,只有一個。」
「如果你想,也可以有很多。」
「錦上添花者衆,雪中送炭者少,他們哪裏能跟五哥比?」
裴衡仰頭飲酒,接着道:「這次回來,還走嗎?」
「北狄已降,恐怕短期內不會離開了。」
「小七,現在你已是今非昔比,如今朝堂上局勢混亂,多方角力,你又處在這樣的位置,你可曾打算過接下來怎麼辦?」
當今朝堂,太子裴謹、三皇子裴至、四皇子裴鈺三足鼎立,表面和諧,實際暗潮洶湧。
而我手握重兵,必是三人拉攏的對象。
裴衡是在問我,準備選哪邊。
「還能怎麼辦,咱們雖說是父皇的子女,說到底也是父皇之臣,父皇叫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唄。」
我打了個哈哈,揭過此事。
「你呢,五哥,這幾年你過得如何?」
裴衡笑意灑脫:「當然還是跟以前一樣,做個閒散王爺,樂得自在。」
裴衡母族盡喪,自知毫無背景,一直以來也無心皇位,不去同他們爭搶,反而過得悠閒快活。
「自在好啊!」我舉起酒壺同他碰杯:「讓我們,敬月色,敬自在。」
「敬自在!」
我同他聊到夜半,直到實在睏乏了,才依依不捨地從樓頂下來。
正要送裴衡離開,一隻大型犬汪汪叫着跑了出來,衝着裴衡齜牙、叫喚不停。
那狗高至成人大腿,體型健碩瘦長、通體雪白,毛短而耳尖,鼻頭有一抹詭異的紫。
「雪團,閉嘴!」
我命令一出,它立即乖乖閉上了嘴巴。
「坐下。」
它又聽話地坐下了。
「這是什麼犬,我怎麼以前從未見過?」裴衡好奇問。
「這是我在北邊打仗時撿到的,一種北狄特有的犬種,它的鼻子特別靈,能聞到很多特殊氣味,地裏的食物埋多深他都能聞出來,當地人都叫它地妖犬。」
「那倒是挺有意思。」裴衡道。
「行軍打仗,無聊得緊,我也就養着玩玩,養着養着,養出感情來了,這才帶回上京來。」
裴衡頗感興趣,又逗了一會兒雪團才離開。
-32-
等人走遠,我叫來了馬長順:「隨我去個地方。」
此時已是深夜,上京設有宵禁,外面除了巡城司以外,一個人也沒有。
我們一路隱藏行蹤,來到了一處宗室墓地。
墓碑上刻着兩個字,裴淮。
這裏是先太子裴淮之墓。
當初那個曾於我有一飯之恩,寬厚賢德的太子,已經成了這裏的一抔黃土。
三年前,欽天監發現天有異象,遂報皇帝「太白經天,晝見長庚,天下革、民更王」,恐有天下易主之危。
而其所指對象,就是太子裴淮。
皇帝爲此命太子禁閉東宮,等候查辦。
這一查,就查出了裴淮私下勾連官員,收買禁軍統領,侵吞鹽鐵稅收,私造兵器等十幾項大罪。
裴淮被廢,打入天牢。
爲證清白,他留下血書,於天牢中自盡而亡。
死後連皇陵也不得入,只能草草葬於宗室墓地。
其後太子之位空懸兩年,直到去年皇帝才封了二皇子裴謹爲新任太子。
馬長順爲我遞上一壺酒。
我將酒在裴淮墓前傾盡。
「大哥,銜星敬你一杯。」
在墓前靜立良久,我開口道:「去把曹朗叫過來吧。」
-33-
回到府中時,曹朗已經在內恭候了。
四年前的一次回京,我將曹朗留在了上京,暗中爲我建立情報網。
如今經過四年的經營,這套網絡已然初具雛形,可以爲我所用了。
「我讓你查的事怎麼樣了?」我問。
曹朗道:「殿下,齊淑妃和德妃的事已經全都查清楚了,當年她們二人在宮裏確實曾爭鬥過幾年,德妃曾派人在齊淑妃的飲食中下麝香,導致齊淑妃一直不能有孕。
「但後來德妃流產之事並非爲了陷害齊淑妃主動流產,而是被害,但此事非齊淑妃的手筆,也不是其她后妃所爲。」
我皺眉:「那是誰做的?」
「這幾年我一直在追查,始終沒有證據,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個人應該是,當今聖上。後來德妃母族被滅,應當也是他故意爲之。」
當初我娘得寵多年,我外祖家也因此雞犬升天,後來官至太傅,朝中不少大臣都是他的學生。
皇帝恐外戚勢大,形成黨派,所以設計給我外祖扣上罪名,將全族流放。
又借德妃流產之事將他已經厭棄的我娘打入冷宮。
後來德妃倒臺,也是同樣的原因。
如今我懷疑,先太子之死,恐怕也和皇帝脫不了干係。
所謂「太白經天」,同我當年的「武曲星臨世」一般,不過是有心人操弄的手段而已。
「好,」我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接下來,你替我去查清楚,先太子之死到底有何隱情。」
-34-
自我回京後,每天都有無數拜帖和請帖源源不斷地送來。
我全部以趕路太久,身乏體倦爲由拒絕了。
幾日後,皇帝爲我準備了洗塵宴。
宴上太子突然提出我年紀已經不小,也到了該成親的時候了。
「七妹可有中意之人?何不請父皇賜婚?」
其餘人等紛紛附和,連皇帝也順勢詢問。
我只好道:「兒臣這幾年征戰沙場,這剛回上京幾日,還沒來得及結交上京兒郎,自然是沒有的。」
太子忙道:「父皇,七妹如今到底已經二十有二,婚事不能再拖了,依兒臣看,不如請母妃出面,爲七妹挑選駙馬。」
自先太子逝世後,其生母皇后大受打擊,從此心灰意冷,遁入佛門,帶髮修行。
她在宮裏設了佛堂,整日喫齋唸佛,不問世事。
因此後宮的掌控權實際落到了貴妃頭上。
而貴妃正是新太子裴謹的生母。
皇帝聞言,神色微變。
裴至和裴鈺啜飲着酒,眼神都默默在太子和皇帝之間遊走。
說起來我的婚事,按規矩也確實該由貴妃負責。
皇帝思忖片刻,到底也同意了。
沒過多久,貴妃便召我入宮,要給我相看駙馬。
京中優異的貴族子弟一批批畫在畫冊上。
貴妃領着衆妃嬪一起,帶着我賞花喝茶的時候,挨個介紹畫冊上的人,讓我挑選。
滿園子妃嬪,地位最高的就是貴妃,但貴妃母家平平,勢力並不大。
其次是三皇子裴至的生母端妃,和四皇子裴鈺生母賢妃。
端妃母家安國公,賢妃母家長冠侯,兩家實力不相上下,都遠勝貴妃。
這也是裴至和裴鈺能與太子形成三足鼎立之勢的原因。
皇位最後花落誰家,還真說不準。
喝了一日茶,賞了滿園花,最後我翻完了一本公子冊,也沒看上一個合適的。
若是五年前,實在瞧不上,貴妃幫我指定一個也就罷了。
但現今,我不同意,誰也做不了我的主。
幾位娘娘拍着我的手,叫我不必氣餒,後面還有,可以慢慢看。
離宮前,出於禮節,我去鳳儀宮拜訪了皇后。
她一身素衣,花白的發披散下來,只簡單插了根銀釵,面容平靜地同我說了幾句場面話。
沒多久便以到了禮佛的時辰爲由請我離開。
我沒有多說,告辭出宮。
-35-
接下來一段時間,貴妃隔三差五便請我入宮,拿一批新的人選出來給我相看。
只是一直沒有滿意的。
宮裏的茶倒是品了個遍。
每次結束後,我都照例去向皇后請安,再離開皇宮。
那日正陪娘娘們挑選珠寶,一位寶林忽然急匆匆地趕來。
「貴妃娘娘,各位娘娘,臣妾……臣妾……」
貴妃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甚在意,還一邊拿着一隻種水極好的翡翠鐲子在我手腕上比劃,一邊道:「怎麼了,慢慢說。」
那寶林道:「娘娘,臣妾今日聽聞楊美人病了,本想去看看她,誰知到了她殿裏,竟然無意間看見……看見……」
「看見什麼,你且大膽說出來。」端妃性子急,忍不住催促。
寶林當即趴伏在地,顫聲道:「看到楊美人在行巫蠱之術。」
「什麼?」貴妃一驚,玉鐲險些脫手。
賢妃道:「你可看清楚了?此事可不能亂說。」
「臣妾看清楚了,臣妾可以發誓,當時臣妾嚇了一跳,沒敢聲張,趕緊來告知各位娘娘。」
端妃道:「巫蠱之術,險惡歹毒,自先帝起便已明令禁止宮中之人行此邪術了,若楊美人真做下這等惡事,必須嚴懲纔是。」
貴妃放下玉鐲,道:「走,隨本宮去看看。」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趕去了朱顏殿。
楊美人還不明所以,貴妃便命人搜宮。
這一搜果然搜出了幾個形狀可怖的人偶,上面還寫着一些生辰八字。
貴妃、端妃、賢妃,還有幾個得寵妃子的名字和八字都有。
衆人一時間皆是驚駭不已。
沒想到她竟如此歹毒,詛咒了這麼多人。
楊美人口中大呼冤枉,然而自然是沒人信的。
貴妃當即將此事稟報了皇帝,皇帝只道後宮之事,貴妃做主即可。
看着那人偶上大大的屬於她的名字和八字,貴妃怒不可遏,當即下令賜楊美人毒酒。
這時,我說道:「娘娘,巫蠱之術本就歹毒,何況此事牽連甚廣,一杯毒酒怕是不足以震懾他人。」
貴妃遲疑:「那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呢?」
我悠悠道:「杖斃,以殺一儆百。」
其餘妃嬪皆是一驚。
這次入宮擇選駙馬,不過也是太子借貴妃之手拉攏我的手段,我的話,貴妃不會拒絕。
果然,她略一思索:「鎮國公主所言十分有理,今日不嚴懲,難保明日無人效仿,那就賜楊美人杖斃。」
楊美人臉色刷的一下慘白,竟當場暈了過去。
她沒什麼家世背景,不過是一個地方官員看她美貌,所以送來選秀進宮的。
從前憑着皇帝的寵愛還有些地位,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的寵愛也已不再,還不任人搓圓捏扁?
妃嬪們不敢觀刑,我主動請纓,做監刑官。
等楊美人再睜開眼時,人已經被綁在了杖刑凳上。
我送了她一盆涼水,助她清醒。
清醒地看着自己,被活活打死。
看見我,楊美人滿臉驚恐,目眥欲裂:「是你!是你!是你害我!」
我在她面前蹲下,湊近她耳邊輕聲道:「沒錯,是我。」
剛纔那位寶林,就是三年多前我讓曹朗借選秀安插進來的人。
位份不高,但,夠用了。
「對了,有一句話我還想送給美人,可有人跟你說過,這些年你着實老了不少,比之當年,醜多了。」
「啊——啊——賤人,我要殺了你!賤人!」楊美人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
這麼些年,她莽撞張揚的性子還是沒有改變,到處得罪人。
也難怪當初那麼得寵,過了這麼久卻還只是個美人。
如今年老色衰,早已被皇帝厭棄。
便是生死,也懶得搭理。
月娘你看,高貴的楊美人其實跟你也無甚差別,被人打死了,也無人在意。
女人啊。
「行刑。」
-36-
公主府內,曹朗在陪我下象棋。
馬長順一個臭棋簍子,只配在一旁看着。
曹朗也沒讓着我,一番廝殺下來,場上剩子不多。
將帥隔江相對,中間卻偏偏插着一隻小卒。
「兩虎相爭,中間卻有稚犬攔路。」我搖頭。
曹朗道:「稚犬雖弱,背後到底有獵人持箭撐腰。」
馬長順一臉茫然:「此局何解?」
曹朗笑了,看向我。
「很簡單。」
我撿起那隻小卒,在手中把玩一番,然後,手一揚,扔出了門去。
「送他一程。」
太子勢弱,不如裴至裴鈺,全靠一個儲君之名加持,否則根本沒有上桌的資格。
可太子這人,腦子不爭氣,草包一個。
人人都想拉攏我,偏他在皇帝面前明目張膽,請他母妃爲我擇選駙馬。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皇帝又怎會看不出來?
皇帝這人極重權利,雖然日常尋歡作樂、修仙問道,不理政事,但又十分害怕被人奪權。
當初先太子只怕就是太過優秀,太得民心,引他猜忌才落此下場。
後來皇帝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選了家世不出衆,腦袋也空空的二皇子裴謹做新太子,便可窺其用心。
不過是想找個好掌控的傀儡,一方面牽制其他勢力大的皇子,一方面全權把控權力。
偏偏裴謹母子看不出來,還在上躥下跳。
本來我不必理會,等他自取滅亡即可。
可他這一橫在中間,搶了風頭,阻礙兩虎相爭,反倒讓兩隻老虎各自有了更多韜光養晦的時間。
這就不是我想看到的了。
-37-
後來,我又斷斷續續進了幾次宮,婚事還是沒能落定。
漸漸地,開始有人往我府裏送面首。
我拒絕。
他們以爲是我不喜歡這樣的,於是一批一批地換。
各種風格,各種氣質的應有盡有。
最後我拒累了,罷了,統統收進來,放在後院裏當個觀賞。
一日,又一次從宮裏出來。
恰巧在街上遇見新科進士遊街。
我登上酒樓二層看熱鬧。
不少膽大的女子都墊着腳給進士們扔手絹。
其中被扔得最多的那個是今次的探花郎。
我望去,果然最爲英俊挺拔,只是氣質冷淡了些,別人扔的手絹是一個也沒接。
他似乎感覺到什麼,抬眼向我所在的方向望來。
我笑了笑,對馬長順道:「等他游完街,把人請過來。」
我在一品樓裏備下了一桌好酒好菜,沒過多久,人被領進來了。
「好久不見,蕭青衍。」
他微微頷首:「剛剛纔見過。」
「那也算?」
「不知殿下找我何事?」他問。
我抬手,示意他坐下:「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敘敘舊嗎?怎麼也算是共患難一場,難不成蕭公子考上了探花就看不上我一個小卒了?」
蕭青衍露出一抹無奈的笑:「殿下嘴利,我不同殿下爭辯。」
當晚,我在一品樓宴請蕭青衍的事就傳了出去。
一同傳出去的還有當初在寒水關外他對我的救命之恩。
沒過幾日,朝堂之上,裴鈺竟直接請皇帝爲我和蕭青衍賜婚。
皇帝問我意見,我只道:「全憑父皇做主。」
於是,也沒人問問蕭青衍的意思,當場便賜了婚。
三個月後,婚事辦得極爲盛大,鳳冠霞帔、十里紅妝,皇帝親自主婚。
大宴全城三日,整個上京的百姓都在祝鎮國公主新婚快樂。
估摸着那時只有一個人不高興,只是不巧,這個人是新郎。
洞房之夜,蕭青衍對我態度冷淡。
「我只拿殿下當朋友,並無男女之情。」
「哦,」我挑眉:「你也沒拒絕啊?」
蕭青衍:「陛下賜婚時,未曾有人問過我的意見。」
我一本正經地點頭:「此話有理。」
貴妃爲我擇婿,可挑的都是太子黨派的人。
除此之外,要不就是裴至和裴鈺暗中塞進去的,我無論選誰,都等於是選了派系。
然而我重權在手,無論進了誰的陣營,對皇帝而言都是大患。
所以,我只能挑一個毫無背景,沒有任何勢力,也不站任何黨派的人。
剛好,蕭青衍就很合適。
不過他十年寒窗,好不容易考上探花,正欲大展拳腳,不料還沒爲官,一朝被賜婚公主,成了駙馬。
這公主還手握軍權。
他自然不可能有大展拳腳的機會了。
出於一點點微末的愧疚,我道:「那這禮都成了,你說怎麼辦?」
蕭青衍道:「望與殿下各行其是,相敬如賓便可。」
「行吧。」我說。
蕭青衍鬆了口氣,對我行了一禮道:「那微臣就先告辭了。」
「等等!」我叫住他:「你去哪兒?」
「我今夜去書房睡。」
「我答應你各行其是,可沒答應你不一塊兒睡覺啊。」
蕭青衍臉色肉眼可見地紅了:「殿下……」
我撇撇嘴:「先睡素的。」
好了,這下臉更紅了。
-38-
婚後,蕭青衍果然做到了跟我相敬如賓。
確實是客氣疏離,對我尊重,像賓客一樣。
我對他噓寒問暖,他說:「有勞殿下掛懷。」
我對他調戲揩油,他說:「還請殿下自重。」
馬長順說:「公主啊,咱能不能別愛得這麼卑微。」
我:「……」
太子生辰宴,邀我們去東宮一聚。
我路過五哥裴衡的王府,專門去叫他一同赴宴。
一進去,卻見五嫂鬧着要同五哥一起去。
五哥沉下臉:「男人的事,你一個後宅婦人知曉什麼?隨本王同去也不過是丟人現眼。你且好好在府裏待着,莫要再鬧。」
五哥雖封了吳王,但一般皇子封王,至少都是千戶起,而他食邑只有八百戶。
娶的妻子門第也不錯,但是家中次女,從小嬌慣,性子活潑,一直聽聞五哥不太喜歡。
他說完,一轉身卻看到了我。
臉上的表情明顯頓了一下:「小七,你怎麼來了?下人怎麼也不通傳一聲?」
「五哥,我來尋你同去東宮,是我自己心急,沒讓人通傳,不怪他們。」
他點點頭,解釋道:「小七,方纔我同你五嫂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你跟她不一樣,她自小在後宅長大,也沒讀過什麼書,見過什麼世面,你卻是女中英豪,不讓鬚眉。」
我笑了笑:「我明白,五哥,咱快走吧,等會兒遲了。」
「好。」他終於展顏。
東宮宴席上,裴至提起聽聞我和蕭青衍感情不和之事。
我嘆了口氣。
幾人開始給我出謀劃策。
太子說:「這個不行,你就換一個,何必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
裴鈺道:「七妹不妨試試欲擒故縱。」
太子又道:「四弟說得對,男人嘛,我們最瞭解了,越得不到的越喜歡,太輕易得到的,反而沒什麼意思。」
其他人紛紛表示認可。
我舉起酒杯:「還是諸位皇兄經驗老到,七妹這回可是受教了,多謝諸位皇兄。」
當日結束後,大家各自回府,可我走到一半,又被東宮的人給叫了回去。
此時東宮已經寂靜下來,除了我,沒有一個外人。
太子同我私下相會,明裏暗裏示意我加入他的陣營。
只要支持他,將來他登臨帝位,我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鎮國長公主,還可繼續掌兵。
我表面逢迎,不拒絕也不接受,費了好些時間才脫身。
回到公主府後,第二天我便稱病,半月不出。
皇帝爲表關懷,特安排太醫前來爲我診治,然而我依然沒有好轉。
太醫回去後的當日夜裏,皇帝微服出宮,親自來公主府探望。
我跪地恭迎。
皇帝等我行完禮,才滿臉關切地上前扶起我,道:「我兒,快起來,近來病可好些了?」
我剛起了一半,腿一彎,又撲通一聲跪下了。
「兒臣犯了欺君之罪,請父皇恕罪。」
皇帝道:「這是怎麼了?」
我匍匐在地,戰戰兢兢道:「父皇,兒臣其實並未生病。」
「到底發生了什麼?」
「半月前,太子殿下生辰,兒臣前去赴宴,誰知散席後,太子殿下又單獨將兒臣召回,同兒臣說了許多話。」
皇帝語氣有了些許變化:「哦?他同你都說了些什麼?」
「太子殿下說……說……」
「說了什麼,你且大膽告訴朕,朕自會爲你做主。」
「他說讓兒臣支持他,將來登基,許兒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大膽!」皇帝大怒。
「兒臣惶恐。」我連忙大呼,聲音還帶着顫抖,一副驚惶無措、如履薄冰的模樣:「兒臣一心效忠父皇,太子殿下如此行事,兒臣本該第一時間稟明父皇。
「可兒臣又怕被有心人曲解,以爲兒臣挑撥父皇您和太子之間的關係,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才裝病半月,不敢出府,求父皇寬恕。」
皇帝再次將我扶起,道:「此事不是你的錯,朕不怪你,你自安心便是,朕今日微服來此一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明白嗎?」
「兒臣明白。」
我恭恭敬敬地送皇帝離開。
等人徹底看不見了,我才心情大好地回頭。
「好了,現在將帥終於可以相見了。」
-39-
第二日我這「病」就痊癒了。
又想起「生病」期間蕭青衍竟然沒來關懷過一次,着實有點受傷。
馬長順:「卑微。」
我:「罷了,這瓜到底是我強扭下來的,也沒問過人家意見,對不住人在先。」
馬長順:「好卑微……」
我:「你可以閉嘴嗎?」
我讓人去蕭青衍家鄉打聽,查到他有一小青梅,二人感情深厚,那小青梅等了蕭青衍多年,如今已雙十年華,成老姑娘了。
聽聞蕭青衍做了駙馬的消息傳回去,那姑娘還鬧了一回自殺。
看來這姑娘是蕭青衍的白月光。
怪不得他不待見我呢。
我思來想去,幾天後,讓人去把他的白月光接來公主府。
蕭青衍來問我怎麼回事時,我正在屋裏和十幾個容貌俊美又聽話乖順的面首玩捉迷藏。
聽到聲音,我摘下面紗,看見蕭青衍站在我面前,面上又不解又氣惱。
身後還跟着他的白月光。
我懶洋洋地指了指滿屋子的面首道:「你的白月光我給你接來了,從今以後我們……幾十個把日子過好纔是要緊事。」
你有你的白月光,我有我的面首團,咱倆各行其是,互不耽擱。
我可真是個大度的公主。
蕭青衍面皮薄,當即沉了臉:「這,簡直胡鬧,不成體統!你把她送回去吧,她在這裏不合適。」
白月光急了:「爲何不合適?公主殿下都同意了。」
「你在這裏是個什麼身份,合什麼規矩理法?」
白月光拉住他的手道:「我不走,公主殿下說我可以留下來,衍哥哥,我可以做妾,伺候你和公主。」
蕭青衍抽出手:「胡鬧,我何曾說過要納妾?」
我嫌他們吵鬧,讓人把他們掃地出門。
聽說兩人大吵了一架,當日蕭青衍就派人強行送白月光回雲州去了。
晚上蕭青衍照例來陪我用膳。
以前每次都是我強迫他來的,他也形成了習慣,只是今次卻在門口被丫鬟攔住了。
「我家公主已經用過膳了,駙馬今日可自行用晚膳。」
夜裏,他還是照例來我房中,再次被丫鬟攔下。
「公主說今日換了霖郎君侍寢,您不用侍寢了,以後沒有公主傳召,駙馬您都不必來點卯了。」
蕭青衍愣了一會兒。
最終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40-
我這廂在府中悠閒自在,朝堂上卻不平靜。
太子被皇帝查出在江南五州私徵賦稅多年,魚肉百姓,且暗地聯絡重臣、培植勢力,甚至私下以天子自居,意圖謀反。
太子裴謹被廢,打入天牢,聽候審理。
太子黨被清算,空出來的位置被各方勢力爭相填補。
一時間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各懷鬼胎。
曹朗向我彙報完,總結道:「現在文武百官都亂成一鍋粥了。」
馬長順:「亂成一鍋粥了怎麼辦?」
我晃動着手裏的茶杯,一飲而盡:「還能怎麼辦?趁熱喝了唄。現在小卒我已經替他們解決了,該兩隻老虎鬥了。」
除了裴至和裴鈺暗地裏瓜分廢太子的勢力,皇帝也在培植自己的親信。
朝中老人他不放心,所以選了很多新科進士。
按理說蕭青衍作爲駙馬是不能擔任實職的,但有我從中斡旋,他也被派了個小實缺。
不過我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大善人。
特地選了個蕭青衍能偷聽到的機會和馬長順閒聊。
「公主,您爲親自出面爲駙馬求了這個人情,他卻不知道,值得嗎?」
「到底是我害他不能施展一腔抱負,爲他做些事也是應該的。」
「只可惜,駙馬根本不懂您的苦心。」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我只願他好。」
「公主……」
「只要將來他能夠實現理想,我做的這些又……」
「公主,別演了,人走了。」
「……這裏風怪冷的。」
當夜,我受了風寒。
蕭青衍特地來探望我,似乎有緩和關係的意思。
我躺在牀上,蕭青衍坐在對面,兩人面面相覷,無話可說。
像是今天剛認識。
少頃,丫鬟送了湯藥進來,欲服侍我喝藥。
蕭青衍接了過去:「我來吧。」
他在牀邊坐下,小心地餵我服藥。
「你這樣做不怕你那白月光喫醋嗎?」我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與她只是童年玩伴關係,我以前從未曾喜歡過她,以後也不會喜歡,請殿下不要再亂點鴛鴦譜。」
「哦,那你喜歡的是誰?」
我喝了一口藥,抬頭,恰好撞入他的眼睛。
他抿了抿脣,有些慌亂地移開了目光,低頭舀了一勺藥送至我脣邊。
「殿下,」他說:「藥快涼了。」
-41-
一日深夜,曹朗來府上找我,帶來了一個重要消息。
「公主,先太子的事已經查清楚了。」
……
廢太子出事前,常有拜帖,裴至和裴鈺都曾多次暗示我加入他們的陣營。
我一直未置可否。
廢太子這事一出,大家終於安靜了,我也難得落個清閒。
沒事的時候就牽着雪團在上京城裏遊逛。
逛到哪裏就在哪裏歇一歇,閒看落花,靜聽流水。
一日逛到一家食肆,恰巧肚子餓了,便想進去嚐嚐,沒想到正好遇到五哥也在,遂坐下閒聊。
一聊就是半日。
真真是自在日子。
不過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皇家圍獵開始了。
彼時我同蕭青衍的關係更進了一步,Ṫŭ⁴於是便帶了他同去。
獵場上,蕭青衍主動提起想跟我比試射箭,誰最後打到的獵物多,誰就算贏。
勝者可以向敗者提一個要求。
「好啊,比就比,輸了可不許耍賴。」我笑道。
蕭青衍調轉馬頭,向林中衝去:「殿下不要高興得太早,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我也策馬跟了上去。
一路邊跑邊獵,一時不查竟已來到了密林深處。
下屬們都沒能跟上,只餘我和蕭青衍二人。
我忽然感覺周圍有些不對勁,剛想喚蕭青衍回去,話還沒出口,一支利箭陡然破空而來,擦着我面頰飛過!
「小心,有刺客!」我大呼。
下一瞬,一大羣黑衣刺客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將我和蕭青衍圍在中間。
蕭青衍控制着馬靠近我,小聲道:「殿下,待會兒有機會你先走。」
「要走一起走。」
刺客驟然暴起,和我們戰作一團。
短兵相接,刀劍錚鳴之聲不絕於耳。
由於刺客人數衆多,且訓練有素,我們險些死在林裏,最後拼盡全力才逃出生天。
此事發生後,皇帝十分重視,派出大批人馬搜山。
可是刺客早已逃離,並且還打掃了現場。
然而他們卻漏了一支箭,被禁軍搜了出來,呈到皇帝面前。
而那支箭上,刻着三皇子裴至的名號。
-42-
「父皇,兒臣冤枉啊!」
裴至撲通一下當場跪在了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兒臣沒事刺殺七妹幹什麼?對兒臣有甚好處?而且誰會傻到去暗殺還在箭上刻上自己名號,生怕別人不知道是自己乾的嗎?
「父皇,兒臣雖愚鈍,但也不至於這麼蠢吧?一定是有人栽贓嫁禍!
「況且兒臣與七妹感情甚篤,又怎會派人刺殺她呢,是吧七妹?」
他回頭看我,一臉哀怨的樣子:「七妹,你說句話啊!」
周圍大臣們交頭接耳。
「三皇子說得也有理,誰會傻到把自己名字刻在暗殺的箭上呢?」
「陛下,看來三皇子真是被人陷害的。」
「我看也不一定吧,說不定是三皇子自己演的一齣戲,藉此擺脫嫌疑也未可知。」
「李大人此言倒也並非絕無可能。」
裴至和裴鈺的人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拉扯。
一方拼命把裴至摘乾淨,一方拼命把他往髒水裏拖。
我坐在椅子上,身上的傷剛被太醫包紮好。
「兒臣腦子有些疼,此事全憑父皇做主。」
裴鈺道:「父皇,依兒臣看,此事不能妄下定論,以免冤枉了三哥,但若草草了事,怕是也不能服衆,還得詳查纔是。」
皇帝看了看受傷的我,又看了一眼地上涕淚橫流的裴至。
「此事確實有些蹊蹺,但老三你到底牽涉其中,這幾日你就在府裏好好待着,等事情查清楚了再出來吧。」
「父皇,父皇……」裴至膝行至皇帝身邊,抱着他的腿:「父皇明察,真的不是兒臣乾的,父皇……」
皇帝有些嫌棄地把腿抽了出來。
「待查明此事,定會還你個清白。」
-43-
圍獵結束後不久,東部突然下起了大雪。
要知道此時已是初夏,天氣本該轉熱,卻突降大雪,導致東部十二州遭災,莊稼都被凍死了。
此時裴至還在禁足。
刺殺一事也尚在調查之中。
深夜,我喬裝打扮,偷偷來到了裴至的趙王府。
裴至對我的造訪頗感意外,一見我就心酸地解釋:「七妹,你可得相信三哥,真不是三哥派人刺殺你,三哥對你這麼好,怎會想殺你呢?你說是不是?」
我點頭道:「三哥,我知道,我這次前來就是想跟你說,我相信你。」
裴至面露動容:「七妹,有你這句話,三哥我就放心了。不過,你這次來就是爲了這一件事嗎?」
「不止,」我說:「我已經知道這事背後的主謀是誰了。」
「是誰?」
「三哥你想想,同時希望得到我手裏的兵權,並且又想害你的人是誰?」
裴至蹙眉:「你是說裴鈺?」
「沒錯。」
裴至猶疑道:「我也不是沒有懷疑過老四,但是老四行事應該不至於如此粗陋,因爲事情一出,父皇不可能不疑心是他搞的鬼。」
我道:「這就是四哥的高明之處,正是因爲此事粗陋,大家都以爲他不會這麼做,他才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這叫兵行險招,況且,我有證據。」
說完,我從腰間口袋裏摸出一支信箋,上面只有四個字——「今日動手」。
「這是那日從一個刺客身上掉下來的,三哥,這個字跡你不會不認識吧?」
裴至一看,頓時大驚:「這是老四的字跡。」
「沒錯。」
裴至道:「既然你有這證據,當日爲何不直接拿出來?」
我搖搖頭:「正如剛纔所言,就算我拿出來,他也可以和你一樣以有人栽贓爲由狡辯,最後也最多禁足幾天,不能將他一擊斃命。」
「那你的意思是?」
我看着裴至:「既然他對我不仁,就不怪我不義了,我們不如將計就計,出其不意。」
裴至道:「可是我如今被禁足,不能出門,他怕是不會放過這個向我潑髒水的機會。」
「我有辦法能讓三哥儘快解禁。」
「怎麼說。」
「想必三哥也聽聞了,近來東部十二州夏日飛雪,Ṱű̂²民間多有流言,說天子失德,所以蒼天降罰。」
「此事我知道,你想怎麼做?」
「很簡單……」
-44-
第二日,裴至上書皇帝,稱近日聽聞東部遭受雪災,父皇日夜難以安寢,他雖在府中,但心牽父皇龍體。
奏章中還說,他認爲東部雪災乃是因廢太子魚肉百姓,引起天怒,父皇是無故受到不孝子牽連。
如今廢太子已經被貶爲庶民,不是皇室中人,他願主動請纓,代父皇向蒼天負荊請罪。
皇帝擔心東部雪災引起叛亂,又不想承擔天罰的罪名,看見裴至的奏章,當即應允了他的請求。
又一日,裴至出府。
他脫去上衣,背上荊條,登上祭天台,在臺上跪足了三日三夜,向蒼天請罪。
說來也巧了,此次請罪後不久,東部大雪便停止了。
皇帝龍顏大悅,解了裴至的禁足,還給了他許多嘉賞。
裴至出來後,當即暗中插手獵場刺殺一案,導致裴鈺無法藉此機會坐實他的罪名。
雙方博弈之後,最終也沒有查出兇手。
此事慢慢的也就不了了之了。
曹朗在府中向我彙報最新密報。
馬長順蹲在一旁嗑瓜子,磕着磕着,問道:「公主,你說這事怎麼就這麼巧了呢,偏偏三皇子一負荊請罪雪就停了,難不成公主您還能掌控天氣?」
我噗嗤一聲笑了。
「夏日飛雪本就是特殊天氣,一般都持續不了多久,在裴至負荊請罪之前,雪已經下了一段時間了,不管他去不去請那勞什子罪,這雪都會停。你家公主不是神仙,只不過比別人多看幾本書。」
馬長順吐出一口瓜子皮:「害,我最煩的就是看書了,一看書就腦瓜子嗡嗡的,想睡覺,還不如去戰場上殺敵。」
我瞥了眼滿地瓜子皮:「喫完把地掃了。」
-45-
東部十二州的大雪雖然停了,但是雪災到底是已經發生了的,收不回去。
皇帝於是順勢派了裴至去賑災。
裴至離京之後,我悄悄登了四皇子裴鈺的王府大門。
「七妹今日怎麼來了,也不差人提前說一聲,你看四哥這裏什麼都沒準備。」裴鈺客氣道。
我看了看四周,人多嘴雜。
裴鈺立即明白,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親信。
我纔開口道:「四哥,實不相瞞,我這次來是來投誠的。」
裴鈺喝茶的手頓了頓,緩緩放下了茶杯。
「七妹這是何意,我可有些聽不明白。」
我嘆了口氣,道:「四哥,之前你曾多次向我發出邀請,希望我能加入你的陣營,當時我都沒有答應。老實跟你說吧,三哥也同你一樣,多次明裏暗裏拉攏我,我也都拒絕了。」
這是實話,畢竟我剛回上京時,多方爭相拉攏也不是什麼祕密。
「哦?」裴鈺不置可否。
我繼續道:「其實是因爲我不想趟這趟渾水,只想安安穩穩做個公主,不想參與皇權競爭。」
「那七妹今日又爲何要來投誠?」
我一臉悲憤,道:「我沒想到,三哥拉攏不成,竟想殺了我奪權!」
「你是說圍場刺殺一事果然是老三的手筆?」
「沒錯,」我點頭。
裴鈺略有些懷疑:「可是老三沒有理由設下這一圈套來害他自己啊。」
「這就是三哥的高明之處,他此舉恐怕正是爲了以退爲進,箇中關節我也想不明白,但是你看看此事最後的獲益者是誰?最重要的是那日遭遇刺殺時,我曾看清一個刺客的臉,那人曾在三哥身邊出現過。」
「當真?」
「千真萬確,以我的目力,絕不會看錯。」
裴鈺稍加思索,道:「那你當日爲何不告訴父皇?」
我嘆息:「這畢竟只是我的片面之詞,我擔心不但父皇不會相信,還會打草驚蛇,對我自己不利,且方纔我已說過了,我實不想介入皇權鬥爭之中。
「當時父皇將他禁足,我以爲有四哥你在,必定能讓三哥翻不了身,所以便抱了僥倖心理,沒想到還是讓他逃脫了,還立下這麼個大功。
「此番若是讓他賑災回來,又立下一功,到時候四哥你跟我,就都危矣。
「不如趁塵埃尚未落定,我和四哥一起博一把,拉三哥下水。」
裴鈺沒有馬上答應,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七妹這回不怕介入皇權之爭了嗎?」
我道:「我也不想介入,可今日我若不出手,明日死的就該是我了,與其我和四哥死,不如三哥一個人死,也算是喜事一樁,不是嗎?」
裴鈺撫掌大笑:「好啊,七妹,你能想明白,四哥甚是歡喜,只是如今對付老三的法子,我們還得再從長計議。」
「四哥,七妹不才,有一個粗淺法子,不知四哥可願一聽?」
「什麼法子,且說來聽聽。」
「堵不如輸,三哥東去賑災,既然註定又是大功一件,我們不如再助他一臂之力,讓這功勞大破天……咱們的父皇素來多疑,你是知道的……」
-46-
裴至去東部十二州賑災,裴鈺非但沒有暗中使壞,反而處處與他方便。
讓裴至這趟賑災之行前所未有地順利,不到三個月便結束歸京。
災情完全得到解決,百姓們都回歸了正常的生活,當地官員接連上書讚揚。
然而緊接着,坊間便開始傳出流言,說三皇子先是向蒼天負荊請罪,平息蒼天怒火,讓大雪得以停止,此乃天選之人。
接着親赴災情第一線,與災民同喫同住,親力親爲三個月,幫助災民重建家園,解決雪災之禍,此乃民心所向。
三皇子是真正應該做太子的人,是未來天子的不二人選。
謠言愈演愈烈,終於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裏。
裴至一開始還在暗自竊喜,還沒反應過來,事態已經失去控制了。
想到皇帝的秉性,以及前兩位太子的下場,裴至這才慌了,連夜給我送來書信,詢問解決之法。
我只回他四個字——以退爲進。
翌日一早,裴至向皇帝上奏,爲證己身清白,自請去護國寺爲皇帝祈福,直到皇帝明白他的真心爲止。
皇帝同意了。
裴至走的那天,我和馬長順、曹朗躲在暗處看着。
「這就走了?」馬長順說。
我嘖嘖嘴:「本來是想叫他裝病避避禍,再推兩個冤大頭出來頂鍋,自己也放點血給皇帝看,誰成想他這麼一步到位,直接離開上京了。」
曹朗道:「此舉雖是對自己狠了點,但確實有效。」
我:「有效是有效,就是這一走,恐怕就不容易回來了,激戰正酣的時候突然插自己一刀,這樣的人你們見過嗎?」
馬長順搖頭:「這個真沒見過。」
曹朗:「我也沒見過。」
我:「我要的是兩虎相爭,現在走了一頭老虎,戲還怎麼唱?」
這下有點玩脫了。
-47-
裴至這一走,果然就一去不復返了。
皇帝短期內似乎都沒有叫他回來的意思。
裴鈺開始悄悄清洗裴至在朝中的力量,這次他做得夠慢夠隱蔽,因爲他知道自己有充足的時間。
裴至的人雖也加以反抗,但裴至這個龍頭不在,他們也不是裴鈺的對手。
勢力慢慢被裴鈺蠶食。
而皇帝似乎打算另外扶植一個勢力出來,和裴鈺打擂臺。
帝王的平衡之術,他一向玩得很好。
只是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是五哥裴衡。
皇帝親自將裴至的部分權力指給了裴衡。
初次被推到臺前來,做慣了閒散王爺的裴衡一時還有些不習慣。
每日裏事務堆成山,以至於他許久都沒時間來同我喝酒聊天了。
偶爾遇見,也是匆匆跟我嘆息一句「還是當個閒散王爺好」便離開了。
一日,曹朗帶了最新的消息來。
正分析着朝堂上最新的情勢,蕭青衍恰好來尋我。
他一進來,曹朗立刻收了聲。
蕭青衍見情況有些不對,便欲主動離開。
我叫住了他,對曹朗道:「無妨,駙馬是自己人。」
於是蕭青衍留了下來,曹朗當着他的面將此次裴鈺清洗的裴至勢力名單都說了一遍。
而此時還在護國寺的裴至已經徹底慌了,連發三份密報邀我去護國寺一見。
我連夜趕去,與他和他的謀臣們共同商議了一個計策。
還有兩個月就是萬壽節,裴至就在護國寺抄寫佛經,給皇帝做壽禮,以表誠心。
屆時送到皇帝面前,他想起這個兒子,多半會讓裴至回去。
況且現在民間流言早就沒了,而他新扶植的裴衡明顯還沒有實力牽制裴鈺,他還需要裴至。
「至於四哥那邊,他既然這麼想要三哥你的勢力,就送一些無關緊要的給他,咱們來個請君入甕。
「你也知道咱們父皇疑心甚重,最不喜歡別人動他的皇權,我們只需將四哥的動作都記下來,待萬壽節時在父皇面前捅破,來一招釜底抽薪,置他於死地。」
裴至擔憂道:「如此一來,恐怕到時老四會破釜沉舟。」
我意味深長地看了裴至一眼:「那三哥就得做好應對準備了,相信三哥不會沒有後手吧?」
裴至看着我,笑了一下,什麼也沒說。
-48-
皇帝仙丹喫多了,最近身體很不好。
我曾在北地見過一些方士煉所謂的仙丹,所用材料大半都不是能入口的事物。
練出來的仙丹給狗喫的話,狗這輩子會結束得很快。
但皇帝以爲是仙丹喫少了,於是加大了劑量。
照他這麼喫下去,他這輩子也會結束得很快。
不過我覺得還不夠快。
於是讓曹朗花大價錢買通了一個方士,給皇帝的仙丹里加了一點料。
裴至在護國寺抄寫佛經。
裴鈺在朝堂上侵吞裴至勢力。
我在悄悄調查裴鈺的所作所爲。
兩個月轉瞬即逝。
萬壽節當日,裴至的人將早已準備好的佛經呈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翻開整整三本佛經,面上難得露出些感懷來。
當着文武百官面道:「三皇子裴至,忠君愛國、至純至孝,朕已經明白了他的誠心,從今天起便不用在護國寺清修了,擇日回京吧。」
裴至一黨歡天喜地,就差去門口放兩掛鞭炮了。
裴鈺就有些不高興了。
不過更讓他不高興的還在後面。
萬壽節當晚,我祕密求見皇帝,呈上了我這些時日來查到的裴鈺背地裏的小動作。
其實一直以來皇帝都在讓我祕密監視裴至和裴鈺的舉動。
他很信任我。
大臣,他擔心不忠;兒子,他擔心篡權。
只有我,既是他的至親,又沒有篡權的風險。
因爲我是一個女人。
女人當然不可能篡權了!
駙馬又只是個商賈之子,翻不起大浪。
所以,沒有人比我更讓人放心了。
裴至和裴鈺也很信任我。
畢竟我雖手握重兵,但卻沒有爭奪皇位的資格。
因爲我是一個女人。
女人是一盤菜、一把刀、一瓶毒藥、一塊墊腳石……但不是一個人。
我離開後,皇帝深夜召蕭鈺入宮。
沒想到當夜,蕭鈺的處置還沒下來,皇帝竟突然中風倒下了。
皇帝病重,臥牀不起。
一時間,朝堂上氣氛劍拔弩張。
山雨欲來風滿樓。
「公主,好像仙丹里加的料劑量大了些。」馬長順說。
我一本正經地擺擺手:「不關我的事,是老皇帝自己身體太差,這點劑量都扛不住。」
我買通方士在仙丹里加的藥會讓人容易中風。
原本計劃等皇帝把裴鈺力量削弱,逼入絕境再讓他中風。
可惜他常年浸淫美色,又一日三餐仙丹配酒,積毒已深,身體早就不行了。
中風的時間比我預料的早了一點。
曹朗道:「不過已經足夠了,雖然還沒來得及處罰蕭鈺,但是已經讓他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他很清楚若是皇帝恢復過來,他必定沒有好下場,所以他一定會有所動作。」
我點點頭:「再等等吧,給他們一點做決定的時間。」
-49-
等了一段時間後,我偷偷入了宮。
皇帝誰都不見,除了我。
富麗堂皇的寢宮內,極盡奢靡的金絲楠木龍牀上,十二重鮫綃幔帳重重垂落。
透過帳幔的縫隙,我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癱瘓在榻。
他花白的頭髮蓬亂,眼歪嘴斜,嘴角不斷流出涎水。
枯槁的右手壓在金絲繡成的龍紋錦被上,像一截風乾的肉。
跟世上任何一個普通的中風老人沒有任何區別。
太監撩起帳幔爲他清理涎水。
我撲倒在地,膝行至龍榻邊,哭喊道:「父皇,父皇,您怎麼樣了?兒臣見父皇病痛,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渾濁的眼球艱難地轉向我,費力地翕動歪斜的嘴:「老三,和,老四,有什麼,動靜……」
口齒含糊不清,我盡力辨認才聽清楚。
我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父皇,兒臣今日來就是想告訴您,三哥和四哥正在調兵遣將,恐怕……恐怕有趁您生病,逼宮奪位的打算!」
他瞪大了眼,表情猙獰可怖:「逆子!」
「父皇,我們該怎麼辦?」
他沉默了很久,道:「你,先,出去。」
「是。」
我退出了殿外。
過了許久,太監拿着一道聖旨和一個錦盒出來交給我。
我打開一看,是許我調遣三萬鎮北軍入京平亂的密令和虎符。
我拿着密令和虎符回到公主府,將它們交給了馬長順。
「今夜你就出發,去調遣鎮北軍。」
馬長順扔了手裏的瓜子,一臉激動地接過,跪下道:「屬下明白!」
安排好事情之後,忽然看到屋外似有人影閃過,我推門而出,卻見外面空無一人。
我行至院門處,問守衛剛纔有沒有人來過。
兩人皆是搖頭。
回到屋內,搜索了一番屋後的馬長順和曹朗也表示沒有任何人。
「公主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看花眼了。」曹朗道。
「或許吧。」我憂心忡忡地道。
-50-
馬長順深夜悄無聲息地單騎離京,直奔北方邊疆。
翌日一早,丫鬟來報țṻₔ說蕭青衍父親病重,他回雲州探望了。
走得着急,甚至沒來得及同我說一聲。
而上京城此時一如往常地平靜。
可平靜底下,卻是暗流湧動。
我估算着時間,馬長順應該已經快回來了。
裴至和裴鈺都在暗中給我遞來消息,要我調遣鎮北軍回上京,準備清君側。
我兩邊都回復大軍已在趕往上京的路上,不日便可到達。
同時告訴他們,對方似乎有異動,我們要先下手爲強,我會在大軍到達後立即來援。
三月初七,四皇子裴鈺爲了搶佔先機,帶領八千守城軍率先發動宮變。
而早已經準備好的裴至也立即揭竿而起,打着清君側的名義,帶着南衙十六衛和裴鈺的兵馬激戰在宮門口。
而在他們宮變的前一刻,已經有一個人先一步入了宮,進了皇帝的寢殿。
-51-
此時,天子寢宮內。
皇帝仍舊躺在牀上,而久不出宮門的皇后竟也在其內,獨自一人坐在一旁敲着木魚,嘴裏誦唸着經文。
一名青年忽然闖了進來,哭喊着撲到了龍牀邊。
「父皇!父皇!不好了,三哥和四哥,反了!」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五皇子,裴衡。
敲擊木魚的聲音陡然停止。
牀上的老皇帝猛然瞪大了雙眼,他掙扎着扭動了一下,嘴裏嗬嗬地喘着氣,卻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自從皇帝中風,太醫們束手無策,他只能求助於方士,繼續大量地服用仙丹。
如今病症愈發嚴重,已經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裴衡滿面慌張:「三哥和四哥的人已經打到宮門口了!恐怕要不了多久整個皇宮就會淪陷,兒臣也是拼死才跑進來提前通風報信。」
皇帝雙目圓睜,目眥欲裂,顯然被自己生的兩個好兒子氣得不輕。
裴衡接着道:「守城軍和南衙十六衛皆已叛變,七妹的兵馬還沒趕到,如今只剩下禁衛軍還在抵抗。
「可禁衛軍人數不佔優勢,又羣龍無首,兒臣怕他們會被三哥和四哥策反,現在只有一個辦法……
「兒臣斗膽想求父皇將禁衛軍指揮權交給我,由兒臣帶領禁軍守衛皇宮,堅持到七妹的援軍趕到就可得救。
「爲了名正言順地鎮壓三哥四哥,兒臣還需要一個名分,代君行事,」他猛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兒臣請父皇冊封兒臣爲太子,讓兒臣以太子之名前去平叛!」
聽聞此言,方纔還十分激動的皇帝忽然安靜了下來。
他極力轉動着眼球,看向裴衡,似乎在思考他的真實意圖。
裴衡道:「兒臣絕對忠心耿耿,您也知道,從前兒臣從未有過爭儲之心,只是眼下情況萬分緊急,才斗膽提出此法,父皇,時間真的要來不及了!」
這時,一名太監張皇失措地跑了進來:「陛下,不好了!宮門破了,三殿下和四殿下的人打進來了!」
皇帝聞言再次瘋狂地喘起氣來。
他的手指緩緩抬了起來,指向了皇后。
「嗬……嗬……皇……嗬……後……」他嘶啞的嗓音艱難地發出聲音。
裴衡立即道:「父皇,您的意思是請皇后擬詔封兒臣爲太子是嗎?」
皇帝的腦袋動了動:「嘶……是……」
裴衡立即轉向皇后:「請母后立即代父皇擬詔。」
-52-
裴至和裴鈺的人在宮門處激戰數個時辰,最終裴至不敵兵敗。
而裴衡帶着禁軍再次攔住了裴鈺的兵馬。
裴鈺剛剛和裴至大戰一場,兵力大減,又人疲馬乏,禁軍人數雖少,但也堅持戰鬥到了夜幕降臨。
就在裴鈺即將徹底擊敗禁軍時,三萬鎮北軍進了上京,直奔皇宮。
裴鈺和裴至雙方都以爲是自己的援軍到了,正準備高興,誰知鎮北軍一到,當即將裴鈺的叛軍鎮壓,站到了裴衡一方。
此時我才帶着公主府的人馬匆匆趕到。
卻發現帶領鎮北軍的不是馬長順,而是一個無比熟悉的故人——蕭青衍。
已經被押下的裴鈺和裴至看到我,皆是一臉震驚。
「七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看了他們一眼,沒有理會,而是看向那個人。
「蕭青衍,你不是回雲州探望父親了嗎?怎麼在這裏,還領着我的兵馬?」我騎在馬背上,衝他喊話。
蕭青衍看着我,卻不答話。
一旁的裴衡上前:「七妹,對不住了,蕭青衍一直是我的人,你的調兵聖旨和虎符是我讓他截的。」
我冷笑:「五哥,你藏得真是好深,這麼多年我竟都沒看清你。」
裴衡此時容光煥發,聲音暢快:「七妹,你我都是一樣沒有母族的人,你應該明白,我若不如此如何鬥得過他們?」
他說完,讓人拿出了一道聖旨和一個明黃的包袱,裏面裝着四四方方的沉重事物。
他舉起兩樣東西,提高了音量,道:「所有人都聽着,父皇已冊封我爲太子,並將傳國玉璽交給了我,讓我代君行事,今日叛軍,全部就地鎮殺。七妹,你若歸降於我,五哥可免你一死,你意下如何?」
我看着他,眼中帶着笑意,卻不語。
裴衡加強了語氣,威脅道:「七妹,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我朗聲道:「你這詔書是假的!」
裴衡嗤笑:「這詔書是父皇金口玉言,由皇后親自代筆寫下,如今連玉璽都在我手上,你怎麼敢說這是假的?」
忽然,一道威嚴從容的聲音從裴衡身後傳來:「這封詔書確實是假的!」
皇后在一衆宮人的簇擁下緩緩走了過來。
裴衡臉色一變:「母后,這可是您親自寫下的詔書,親自蓋下的大印,您怎麼說是假的呢?」
皇后走到場中,對所有人說道:「五皇子裴衡刺殺陛下,搶奪玉璽,還逼本宮寫下詔書,犯上作亂、大逆不道!」
裴衡大怒:「皇后,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皇后看向他:「禁衛軍,還不快把這個逆臣賊子拿下!」
蕭青衍Ŧũ̂₃策馬上前,面色凜然:「鎮北軍在此,誰動誰死!」
裴衡冷笑起來:「好,好好好,皇后,你耍我,你到底是誰的人?」
皇后面不改色,手中還在轉着佛珠。
「本宮誰的人也不是,本宮只忠誠於陛下,方纔陛下已被裴衡這個逆賊所殺,他的真實遺詔不是傳位五皇子裴衡,而是,傳位於,鎮ţṻₛ國公主裴銜星!」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
裴衡面色一凝:「你說什麼?胡言亂語,簡直是胡言亂語!」
裴至和裴鈺也是面面相覷,一時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了。
裴衡:「我離開時父皇明明還活着,你這個老賊婦,是你殺了父皇!」
皇后:「禁衛軍和鎮北軍聽着,裴衡弒父謀逆,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誅之,還不將他拿下!」
然而沒有一人動彈。
裴衡大笑:「聖旨和虎符都在我手裏,你以爲他們還會聽你的嗎?我本想名正言順,可你們偏偏要逼我……」
他從容不迫地舉起手中的虎符和聖旨,高聲道:「真正的逆賊是三皇子裴至、四皇子裴鈺、鎮國公主和皇后,禁衛軍和鎮北軍聽令,將所有逆賊,全部,就地絞殺!」
話音一落,禁衛軍紛紛拿起武器,準備進攻。
而鎮北軍卻一動不動,彷彿聾了一樣。
禁軍也愣了,一時不敢再動彈。
裴衡回頭:「怎麼回事?」
蕭青衍大聲道:「鎮北軍,我命令你們,即刻絞殺逆賊!」
然而鎮北軍仍舊不爲所動。
我看着眼前這齣好戲,忍不住笑出了聲:「你們以爲,我親自培養出來的鐵騎是聽那道符的,還是聽我的?」
裴衡頓時大驚。
我收斂了笑意,看向鎮北軍:「鎮北軍聽令,拿下逆賊裴衡!隨我一起,清君側——」
幾名鎮北軍將領立即出列:「是,鎮北軍得令!將士們,隨我們一起,抓反賊,清君側!」
「清君側!清君側!清君側……」
三萬將士高聲齊呼,喊聲震徹整個皇宮。
禁衛軍完全不是訓練有素、又經歷過戰爭磨鍊的鎮北軍的對手
很快,所有反賊盡數被生擒。
押下天牢,聽候發落。
一場聲勢浩大的宮變,終於落下了帷幕。
-52-
陰暗潮溼的天牢,腐臭的氣息經久不散,青苔沿着磚縫肆意生長。
蛛網密結在牆角,老鼠在半腐的乾草間穿梭。
甬道的油燈被一一點亮。
牢房內,一個男人頹然地坐在牆角。
獄卒打開牢門,我走了進去。
裴衡聞聲抬頭望來,見是我,頹唐地笑了笑。
「我怎麼也沒想到,籌謀多年,最後竟會敗在你的手裏。」
「承讓了,五哥。」
「你來做什麼?」
「來送你最後一程。」
他頓了頓,終是放棄了掙扎,道:「可以讓我死個明白嗎?」
「你說。」
「你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他皺着眉,似乎真的很費解。
「五哥,其實曾經你真的把我騙到了,我信了你好些年,直到那件事,才讓我真正開始懷疑你。」
「哪件事?」
我回憶了一下,道:「我曾經到你府上尋你一同去東宮赴宴,卻看見你在斥責五嫂。」
他愣了愣,面上露出些茫然,似乎在用力回憶。
終於,他想起來了,道:「我不過是斥責她幾句深宅婦人,見識短淺,也能讓你懷疑我?」
「五哥,你難道忘了,我也是女人,既然你如此看不起女人,爲何偏偏和我交好?是不是我這個女人身上,有什麼東西是你所圖的?」
他道:「就因爲如此,你就猜到了我的目的?」
我搖頭:「當然不是,這只是一個讓我對你產生懷疑的契機,真正發現你一直以來的僞裝是因爲別的事。」
「何事?」
「幾年前我雖人在北狄,但早已安排了人回上京建立自己的情報網,查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先太子之死。」
裴衡一怔。
「你猜我查出了什麼?竟然是你,買通了欽天監,一手炮製了『太白經天』星象一事,利用父皇多疑的心思,除掉了先太子!」
裴衡沉默了一會兒,道:「他那樣的人太過完美,太冒頭,就算我不出手,以父皇的性子,也不會留他太久。」
「你是怕自己沒有機會吧?」
他沒有回答,又問:「蕭青衍是我的人,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老實說,我從來沒有信任過蕭青衍。」
他不解:「爲何?」
「雖然一開始我並不知道他是你的人,但是彼時彼刻,他出現在那樣一個地方恰巧救下我,本就引人懷疑,後來我派人去雲州探查,發現並沒有任何破綻,他告訴我的都是真的。」
「那你爲何……」
「如果不是又在上京遇見他的話,我倒也不會懷疑他什麼,可他偏偏出現了,所以,我再次派人去了一趟雲州,查出了一些更多的東西。
「他家曾得罪當地官員,遭遇報復,險些滅門,可卻被一位來自上京城的貴人所救,你做得很隱蔽,起初我並不知道這個貴人就是你。」
「我是哪裏露了破綻?」
「你可記得我那隻雪團?」
「記得,你從北狄帶回來的寵物。」
「我曾對你說過,這狗鼻子很靈,能聞見很多特殊的氣味,我在蕭青衍的身上就下了這種特殊氣味,有一次,我帶着雪團上街,它聞着這樣的氣味去了一家食肆,我卻在那兒遇到了你。當時蕭青衍在哪兒呢?想必剛從後門離開吧?」
他笑了一下,聲音悲涼:「原來如此,那狗你早就放到了我面前,我卻從來沒有留意,有些事真是,命中註定……」
「知道了蕭青衍是你的細作之後,我乾脆將計就計。圍場刺殺也是你做的局吧?爲了讓離間我和裴至裴鈺,同時讓他們狗咬狗。」
「還是逃不過你的眼睛。」他自嘲一笑。
「蕭青衍此人平日素來沉穩淡然,那日突然一反常態,邀我比試,我怎會沒有發現不對勁?不過我想看看你們到底想搞什麼鬼,所以還是隨他去了,後來又順勢而爲,繼續讓他給你傳遞消息,那日父皇給我的聖旨和虎符,也是我故意說給他聽的。」
「皇后也是你的人?」
「當然不是,我只是將先太子之死的真相告訴了她,並且給了她一個復仇的機會,她馬上就答應了,只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把親手殺了父皇的機會讓給了她,沒留給我自己。」我眼神遺憾而真誠。
「我明白了,我的問題問完了,你動手吧。」他閉上了眼。
「不要着急,五哥,你的問題問完了,我的問題還沒有。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想清楚,你到底是怎麼做到讓蕭青衍在那座山裏救下我的?」
他復又睜眼,輕笑一聲:「聰明如你,還猜不到嗎?
我看着他,不明白。
「是天意。」
「天意?」
「我早知以你的能力,去寒水關必將建功立業,所以提前做了安排,安排了很多人去寒水關等着,與你偶遇,蕭青衍只是其中一個,只是天意讓他成爲唯一幸運的一個。」
「呵,天意,還真是天意。」
-53-
和裴衡談完了話,我命人送上了一杯毒酒,看着他在我面前斷了氣。
接着正打算離開天牢,獄卒忽然來傳話,說蕭青衍不肯飲毒,鬧着要見我一面。
也罷,來都來了,去看看他到底要說什麼。
我來到關押蕭青衍的牢房。
他閉着眼,坐在一堆雜亂髮黴的乾草上,身形落魄,卻腰背挺直。
「你終於來了。」他說。
「說吧,要跟我說什麼?」我懶洋洋地問。
他睜開眼,卻一眼看見我身旁的馬長順,蕭青衍忍不住蹙眉。
「你沒死?」
馬長順道:「你死了爺爺都不會死,你以爲爺爺手裏的虎符和聖旨這麼好搶?當然是裝死讓你搶的了,笨死了,比麥子和水根還笨。」
他一邊說一邊嗑瓜子,瓜子皮吐在地上,這回沒人叫他掃地了。
蕭青衍有些嫌棄,沒再搭話,而是看向我:「殿下,可否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也想問我是什麼時候懷疑你的?」
他搖頭,認真地看着我道:「如果我不是裴衡的人,如果我從未捲入過權利的漩渦,如果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進士,我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我樂了。
「如果是這樣,你我根本就不會相識,又何來結局?」
他搖搖頭:「殿下,其實早在北狄救下你時,我就喜歡上你了,陛下爲你我賜婚,我很高興,甚至高興到睡不着。
「可是五皇子擔心我與你太過親近會引起你的懷疑,讓我假裝被逼無奈才與你成親,其實那些都是我演的。」
馬長順在一旁吐了一口瓜子皮:「不錯,講得挺好,比外面的說書聽着有意思。」
我抬腿踹了他一腳:「別把瓜子皮吐我鞋上了。」
蕭青衍接着道:「五皇子於我全族有救命之恩,我曾發誓此生效忠於他,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爲他賣命。可我原本打算等他繼位後便娶你爲妻,屆時一樣可以讓你享盡一生的榮華富貴……」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蕭青衍,我跟你正好相反,一直以來,我從未愛過你,你的榮華富貴可比得上我的萬里江山?」
當初皇帝給我和蕭青衍賜婚,我沒拒絕,不過是因爲我正好需要一個沒有任何背景,也不屬於任何派系的駙馬,來取信皇帝,好讓他對手握重兵的我放心罷了。
恰巧蕭青衍也不讓我討厭,就順水推舟了。
但即使沒有蕭青衍,也會有張青衍、王青衍、李青衍……
「男人的愛是這世界上最廉價的東西,你記住,女人不需要成爲誰的妻子,不需要誰的寵愛,女人和男人一樣,需要力量,需要智慧,需要權利。
「這萬里江山男人享得,我也一樣享得,你在下面好好看着,看我如何收拾好這片舊山河。」
-54-
我曾經在冷宮裏掙扎求生,爲了一塊餅被人踩在腳底磋磨。
我曾經親眼看着所愛之人一個個離去,卻無能爲力。
我曾經看見高高在上的妃子公主,轉瞬零落成泥。
我曾經孤身獨往,在戰爭中拼殺,也曾經數度在生死邊緣徘徊。
我曾經沉溺於權利鬥爭的漩渦,在真實和虛假邊緣遊走。
十歲生辰的那個寂靜深夜,我發下宏願,我不需要美貌,不需要做皇后,我要力量,要智慧,要權利,要站在羣山之上,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二十五歲時終於實現。
雍和三十四年,帝猝逝於辰陽殿,詔傳位於鎮國公主裴銜星。
我身着龍袍登上宮城,俯瞰大地。
當朝陽的第一縷光芒散落。
晨鐘敲響六百下。
街鼓依次傳遞開去,喚醒了整個上京城。
坊市的大門一扇扇打開。
東市口的烀餅新鮮出爐。
賣菜的大娘趕早去搶個擺攤的好位置。
孩童們挎着包去學堂讀書。
老人搬出凳子坐在家門口編織竹簍。
紈絝們提着新養的蛐蛐討論誰的更加壯實。
新的一天來臨了。
屬於我的時代,纔剛剛開始。
番外
我叫裴崢,是天玄最尊貴的大公主。
我娘是天玄第一個女皇。
她輕徭薄賦,讓久經戰火和腐朽朝廷魚肉的百姓能夠休養生息。
她扶持商賈,大開商路,鼓勵商人出海貿易,讓天玄商貿繁榮。
再以商人賦稅興修水利,發展農業,提升糧食產量,讓天下人人有飯喫。
她重視教育,開辦女學,規定所有十歲以下的孩童,不分男女,都需入學。
接着她允許女子科舉,錄用女性官員,讓更多女子走出後宅,施展抱負。
她拿出大筆賦稅,鼓勵百姓發明創造,不斷改善農業、紡織業、畜牧業。
南方有反賊打着反對女子稱帝的旗號燒殺搶掠,她御駕親征,蕩平惡匪。
泗水氾濫,淹沒莊稼,讓百姓顆粒無收、流離失所,她親赴現場,督造泗水堰,此後數十年,泗水再無水患。
自她登基以來,天下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
四海歸心,萬民擁戴。
人人都說她是天玄最偉大的皇帝。
可我,卻不太喜歡她。
自我有記憶以來,她總是伏案批閱奏摺,會見大臣,處理政事。
她有時間微服出宮,去田間地頭走訪,查勘今年的收成。
她有時間接見地方官員,有時間去學堂給年輕的學子們講學,有時間瞭解新發明的農具能不能減輕百姓的負擔,新創造的織梭有沒有提高織布的速度……
她有時間做很多事,偏偏沒有時間抱一抱我。
沒有時間像其他人的母親一樣陪我嬉戲,哄我入睡。
她只能在忙碌的縫隙中,匆匆看我一眼,順便拷問我最近學業有沒有進步。
長順叔教我功夫,他說我練得很好,是最有天賦的孩子。
可她卻說我姿態醜陋,動作疲軟,還要加練兩個時辰,不練完不許休息。
曹朗叔教我讀書策論,他說我進步明顯,悟性過人。
可她卻說我態度不端,得意自滿,要我靜下心來再練十篇字。
十歲時我有一個機會選擇美貌或者力氣,她逼我選擇力氣。
要那麼大的力氣做什麼?
我是公主,又不用去搬石頭!
她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別的女孩可以頭上簪花,眉間點翠,穿着漂亮的裙子去撲蝶。
這些也就罷了,我都可以忍受。
可是十五歲時,我遇見了喜歡的郎君,想同他定親,日日相見。
她卻非要將我們拆散,不許我們見面。
我大哭大鬧一場,質問她爲何要如此待我。
她說,這國家將來終究要交給我,我的肩膀上承擔着的,是天玄的未來,是億萬百姓的希望。
如果今日我不刻苦勤勉,將來如何挑得起這大任,如何面對百姓的囑託。
我大喊着,如今天下太平,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爲什麼我還要犧牲自己的幸福?
那天她反常地沒再罵我,而是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最後她說,她要和我打一個賭。
她讓我出宮遊歷三年,其間不得與阿郎相見。
若三年之後,阿郎仍舊真心不改,待我如初,那她就允許我們在一起。
不過前提是不許把這個賭約告訴阿郎,否則賭約作廢。
我自然一口就答應了。
我相信我和阿郎真心相愛,情比金堅,莫說三年,就是三十年也不會改變。
那之後的第二日,我就離開了皇宮,去遊歷天下。
長順叔同我一起。
遊歷的第一天,我走出了上京城。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上京。
外面官道寬闊平整,路上行人如織,農田規矩,作物豐收,一派繁華景象。
第三天,我到了筠州,這裏雖不如上京繁華,但城市整潔,百姓生活安寧祥和。
第十天,我到了魏縣,這裏街景樸素,百姓衣着簡樸,但足以畏寒,食物不算豐盛,但足以飽腹。
第一個月……兩個月……半年……
我越走越遠,走過的地方原來越多。
我遇到一間學堂,裏面空無一人。
我很詫異,明明母親規定十歲以下的孩童都要讀書,爲何這裏沒有一個孩子。
當地的大娘告訴我,孩子都去種地了,或是回家做飯,或是照顧弟弟妹妹。
我說,這是違反天玄律法的。
大娘笑了,她說,丫頭,違反律法哪有餓肚子可怕?
我又遇到一戶人家,那是他們的大喜日子。
但那天的新娘,是一個九歲的孩童,而新郎是個三十歲的男子。
我大發雷霆,陛下規定,十八歲以下不許成親,爲何這裏的孩子九歲就嫁人,還是嫁給一個大她二十歲的男人?
新娘的父親說,不這樣做,家裏的哥哥哪來彩禮娶媳婦?
我報了官,阻止了婚事,接回女孩。
又給她阿孃一筆銀錢,讓她送女孩去學堂。
她的家人千恩萬謝,對我保證一定會送女兒去學堂讀書。
我很高興。
長順叔卻說,你幫得了今日,可幫得到明日?
你幫得了一人,可幫得到千萬人?
明日,他們也不會送她去學堂。
你一走,這個女孩還是會嫁人。
我不相信,第二日偷偷去看,卻見那女孩果然沒去學堂,而接她的花轎又到了家門前。
我很沮喪。
我問長順叔,爲什麼?
長順叔吐了一口瓜子皮說,他也不知道,他只會打仗,別的都不懂。
我又繼續走,遇到一個女子要跳河自盡。
我救下了她,問她緣由。
她告訴我,家中男人打她,婆母欺負她,她活不下去了。
我又發脾氣,官府爲何不管?
她說,官府說她這是家務事,管不了。
我又問,那爲何不和離,陛下規定,女子皆可和離,可以自立女戶。
她說,孃家沒有多餘的糧食養她,她也沒有賺錢的本事,若是和離,她沒有地方住,也沒有飯喫。
我叫來地方官員,問他爲何不管。
他對我說,縣裏人員衆多,官府卻沒幾個人,重大案件都查不過來,這樣的小事日日發生,他們實在分身乏術。
我不知該怎麼辦,只好幫助那女子和離,將那毆打妻子的沒用男人下了大獄,又給了女子一筆錢安身立命。
當地許多女子聽聞了此事,都來尋我幫忙。
我在那兒耽擱了很多時間,花光了身上的盤纏,最後也沒能幫完所有求助的女子。
我只好繼續走,在一個鄉村裏遇到地痞流氓搶奪農民家的犁。
上前瞭解,才知此地去年遭災,收成不好,百姓喫不上飯,只好去向有錢人借米。
如今還不上,有錢人就派人來搶東西抵債。
欠了債確實應該還錢。
可還了犁今年他們又如何種地?
不能種地,年底又將沒有收成。
我替他還了銀子,幫他贖回了犁。
我問長順叔,母親明明想了許多辦法,提升了作物產量,爲何還會有人喫不飽飯?
長順叔說,天下那麼大,總有收成不好的地方,陛下終究也只是一個人,不是神。
我走啊走啊,走過山川湖海, 行過田間阡陌。
我看盡了萬里風光,也看盡了人間疾苦。
一年。
又一年。
再一年。
三年後, 我回到了上京。
我穿過宮門,飛奔到母親面前。
我告訴她,作物的收成還不夠, 百姓沒有餘糧, 無法應對天災人禍。
我告訴她,律法雖已建立,執行卻有懈怠,還需加強吏治,讓冤者有處伸冤, 惡者有人懲處。
我告訴她, 女學雖已建成,女子雖可以爲官, 可以和離,可以經商,但千百年的陋習仍舊沒有根除, 未來還有很多困難亟待解決。
我告訴她,只有百姓更加富足, 庫有餘糧,身有餘錢,他們纔不用爲了一口飯典物清家,孩子才能離開田間繼續讀書,女子纔不會被送去別人家中換取銀錢, 婦人才能在和離之後有能力安身立命。
我有好多好多話, 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可是母親卻打斷了我,她說,過去了三年,我的阿郎沒有變心, 仍在癡癡等我歸來。
問我可願與他成親。
我搖搖頭。
我還是心悅於他,可現在的我還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做。
我開始刻苦勤學。
除了讀書習武,還跟着母親學習批閱奏摺, 處理國事。
過關斬將, 解決一個又一個難題。
直到二十四歲,我才和阿郎成親。
Ţůₚ即便如此, 也依舊沒有停下我的腳步。
我的人生有了更高的願景, 愛情只是其中最微小的一部分。
我三十歲時,爲天玄操勞一生的母親溘然長逝。
臨終前, 她讓我宣佈, 百姓不必爲她戴孝。
四海之內歌舞昇平, 就是對她最好的祭奠。
然而她死後,天玄上下哀痛萬分,無數百姓主動披上孝衣, 送她最後一程。
我接過母親的責任, 成了下一任皇帝。
我將秉承她的遺志, 爲天玄,爲百姓,世世代代, 永不停息。
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