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時,我親眼看着母親嚥下最後一口氣,神色痛苦,滿懷不甘。
那日父親納妾,丫鬟們都被祖母遣去幫忙,屋裏沒有一個人。
我怕母親孤獨,爬上牀摟着她的屍體睡了一夜。
第二天睡眼惺忪地爬起,看見匆匆而來的父親還衣衫不整,香氣縈繞。
他驚魂失魄地站在門外,不敢入屋。
我打着哈欠爬下牀,走到父親面前讓他蹲下,給了他一巴掌。
從此以後,所有人都說我瘋了。
-1-
7 歲時,我對父親說要學十八般武藝,打遍天下無敵手那種,他得給我找個師傅。
祖母在一旁冷笑:「哪家閨中小姐習武,太荒唐。」
我沒理她,只一個勁地盯着父親的眼睛道:「昨晚我娘託夢讓我學的,她覺得有人要害我。」
我這話沒有說錯,方苑蘭自從有孕後,總要隔三差五找我茬。祖母期盼她生個孫子,一心護着她。
可我絕不讓着她。
我計劃等她生完後,就去給她好看。最不濟,也要打她一頓。
父親開始時沉默地看着我,聽到母親後終於點了點頭。
自從母親走後,他就一直是這副頹喪的模樣。
虛僞得很。
沒過幾天,我開始跟拳腳師傅習武藝。
練基礎功的時候真疼啊,我的眼裏天天含淚。
青玉看着很心疼,她曾是我母親的貼身侍女,不懂我爲什麼要自找苦喫。
我咬着牙,輕聲道:「要報仇。」
我把練功時的眼淚都嚥下,等到晚上,跑去父親書房裏委屈大哭。
於是父親每天都會哄我睡覺。
總是等不到父親的方苑蘭氣得心肝脾肺腎哪哪都疼,天天看府醫。
害怕孫子出事的祖母氣勢洶洶地跑過來教訓我,又疾言厲色地警告我安分些。
我充耳不聞,當晚又哭着衝進書房,述說祖母白日對我的打罵。
反正我是個瘋子,聽不懂人話。
父親和祖母大吵一架,母子的矛盾積壓已久,索性今日徹底爆發。
吵到最後,祖母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父親顫聲道:「我這可都是爲了你,爲了你們陸家的子嗣綿延啊!」
父親的臉隱藏在陰影裏,看不到表情。
真無趣。
我撇撇嘴,和青玉回到自己的小院,繼續練武。
-2-
我 8 歲時,方苑蘭終於生了。
看她懷孕時那趾高氣昂,作威作福的樣子,我還以爲她要生個哪吒。
沒想到和我一樣,是個女孩。
剛出生的嬰兒皺皺巴巴,又小又軟,看上去脆弱極了。
我饒有興趣地戳了戳她的眉眼,她只砸吧砸吧嘴巴,十分憨厚的模樣。
我有點想笑,可是內室的方苑蘭睡醒了衝到外室,一把將嬰兒搶在懷裏,警惕地看着我,尖銳道:「你想幹什麼?」
還沒等我回答,就自顧自高聲叫喊起來:「來人,來人。這個小賤人要殺人啦。」
我斂起笑,看着她輕聲道:「我母親只有我一個孩子。」
方苑蘭愣了愣,隨後冷笑一聲,嘲諷道:「那是她沒用,命不好。」
我歪着頭,指着小嬰兒道:「可是她也是個女孩。」
「哼,」方苑蘭不屑,厭惡地看着我,神情得意又猖狂:「我可以繼續生啊,後院裏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定能生出兒子。到時候,老太太會把我扶正,整個陸府都是我的。」
「而你,和你娘那個賤人一樣,都是沒福早死的命。」彷彿已經預想到那一日,方苑蘭嘴角勾起。
我摩挲着右手的大拇指,那裏有拉弓習劍長的繭,也有母親臨終時留下的餘溫。
房裏的人早被支了出去,我拿出藥包倒在茶水壺裏,一下又一下地搖晃均勻。
方苑蘭臉色鉅變,尖叫道:「你想幹什麼?來人,來人啊!」
青玉的手勁很大,直接將剛生產完還虛弱的方苑蘭制住,我把嬰兒抱到一旁,然後端起茶壺往方苑蘭嘴裏灌。
一壺灌下,方苑蘭形容狼狽,筋疲力盡地趴在地上,看我的眼睛彷彿淬了毒:「你給我喝了什麼?」
我靜靜地看着她:「紅花。」
方苑蘭呆住,忽然面色煞白,掐住喉嚨想要嘔出來,卻被青玉一把扯住頭髮向上昂首。
「知道你生了妹妹,祖母甚至都沒有派人過來慰問你一下。現在你以後都不能生了,這可怎麼辦啊。」我好奇問她。
方苑蘭被扯住頭髮,艱難地昂着頭,又恨又怕得看着我:「你是個怪物。」
我笑起來:「這樣看來,你就只能依靠父親了。你說,父親在我和你之間,會選誰?」
方苑蘭死死地盯着我,沒有說話。
我上前把她的手腳捆綁住,然後把嬰兒抱到青玉懷裏,讓她出去。
青玉猶豫地看着我。
我對她笑笑:「放心吧,這個點父親要回來了,你去告訴他就行。」
眼見屋裏只剩我和她二人,方苑蘭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掐了掐她的臉,輕聲道:「一命還一命。」
說着,取下燭火扔在幃帳上,火舌碰到棉織品,猛地竄了起來,很快蔓延開,變成熊熊烈火。
方苑蘭看向我的眼中滿是恐懼,她扭曲着身體想將繩索掙脫開,哭着尖叫道:「你是個瘋子。你怎麼敢?你。。。」
大火越燒越旺,開始有屋樑墜落,我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自語道:「這都是你自找的。」
外面吵鬧了起來,許多人慌忙喊着救火。
余光中看到父親的身影,我趴在桌上,輕笑着問她:「你說父親會救誰?」
方苑蘭充滿希冀地緊盯着衝進來的父親,對他哭喊着救命。
父親卻未看她一眼,徑直將我抱走,獨留她在火海中淒厲地呼喊。
我支着腦袋,看着方苑蘭的神情從不可置信,到滿臉怨恨,再到滿是絕望,不禁冷笑。
母親說得對,男人啊,從骨子裏就是冷漠薄情的人。
無論有多恩愛,表面做的多好看,嘴巴說得多好聽,最終還是會背叛誓言。
我沒有讓方苑蘭就這樣草草死掉,早就安排好的下人在最後把她拖了出來。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她得絕望地活着。
讓父親每天都能看見她,這樣就每天都能想起逝去的母親。
終生鬱郁。
祖母知道方苑蘭不能再孕後大怒,指着鼻子罵我心性歹毒,罰我去佛堂裏跪抄三個月的經文。
青玉來送飯,一邊給我淤青浮腫的膝蓋上藥,一邊皺眉問我爲什麼讓方苑蘭活着。
「若不是她,夫人怎會早早離去。」
我慢條斯理地端着碗,告訴她:「害死母親的是父親。」
是他的背叛讓母親心如死灰,拋下了我。
方苑蘭火海逃生後老實了很多,每次見到我都面色煞白,滿眼驚懼,宛如老鼠見了貓,恨不能退三里地。
嘖。
無趣。
-3-
我 9 歲時,祖母五十大壽。
她很高興,大辦特辦,擺了很多席面。
席上,她向幾家夫人打探口風,問她們願不願意把女兒嫁過來做主母。
「我兒相貌堂堂,才華出衆。未至三十,便ẗûₗ官至四品。最重要的是後院清淨,只一個不能生育的姨娘罷了。」祖母插着滿腦袋的珠翠,眉目中隱隱自得。
我坐在下首,慢條斯理地喫飽喝足後,起身把席面掀了。
滿座譁然。
官家太太和小姐甚至來不及用手帕捂嘴,個個瞪眼震驚地看向我。
我沒有理會她們的目光,只看着祖母高聲道:「父親不能再娶。」
「放肆!」祖母終於反應過來,面色鐵青地震怒道:「這等席面豈是你撒野的地方,來人,把她給我拖下去。」
我把來拽我的丫鬟婆子打翻在地,跳到椅子上,對祖母大喊道:
「你把我母親逼死了不夠,竟然還要讓別的女人去霸佔她的位置?她死的時候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是我抱着她的屍首陪了她一夜。」
「你們都是罪人,都要贖罪。父親更不能再娶,他得一輩子給我母親守鰥。」
「荒唐,荒唐!」祖母氣得嘴脣發紫,全身顫抖,最後昏了過去。
場面一時大亂。
我平靜下來,如若無人地帶着青玉回到院子裏。
傍晚,青玉從外面打探來消息。
陸府已經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陸家大小姐瘋了的名聲徹底遠揚。
「小姐,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您又是何必?」青玉蹙着眉。
我猛地把小人書扔在一邊,瞪着她道:「你沒聽到她說什麼嗎?她要給我父親續絃,要幸福美滿地過日子。這怎麼行?我母親還在地下躺着呢。」
「只要我活着,就不會讓他們如意。就算兩敗俱傷,他們也要傷得比我重!」
青玉嘆了口氣,面色焦急:「Ṭŭ̀₄那您也沒必要明着來啊。鬧這麼大,可如何收場?聽說老太太醒了以後,逼着老爺要把您打死才肯罷休呢。」
「怕什麼?反正我是個瘋子。」
我冷哼一聲,不屑道:「更何況,父親不會殺我的。」
他那虛僞遲來的悔恨一定會千方百計保我周全。
這一點,我從第一次給他巴掌時就想明白了。
三日後,父親領着一衆下人來我院裏收拾東西,說要送我去城郊莊子上暫且住一段時間。
我瞪着他:「一段時間是多長?」
父親沉默不語。
我一下火從心來,搬了板凳走到他面前,踩上去俯視他道:「你要像放棄母親一樣放棄我了?」
父親眉眼微動,沉聲道:「那邊我都打點好了,你去住一段時間。等風聲過了再回來,到時候於你名聲和日後說親都有好處。」
我冷笑一聲:「你真虛僞。」
父親伸手攏了攏眉頭,顯得很是疲倦。
他一邊對後面揮手,一邊目光沉沉地看着我道:「過去我一直沉湎在你母親逝去的悲痛中,忽略了對你的管教。如今醒悟,才發現你已經出了大問題。送你去郊區,更多地是要掰正你的脾性,你在那邊好好地修身養性。」
說着,身後的人陸續走進屋中,開始搬我的東西。
我冷冷地看着他,沒有再說話。
從出府到坐上馬車,我一路沉默。
馬車上,青玉擔憂地看着我:「小姐,咱們暫時離開那兒也挺好的。」
我神色懨懨地躺在席墊上,輕聲對青玉道:「他們不會得意太久的。」
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再也無力操控我。
-4-
10 歲時,我氣走了父親送來的所有夫子。
從此整個莊子,再沒有人能凌駕於我之上
即便做出了世人所謂的出格之舉,也沒有人可以斥我,罰我。
我忽然之間領悟了世間的真諦。
權力比虛無縹緲的愛,懼,愧疚之類的情緒更能掌控人,主宰人。
我想要足夠的權力。
-5-
11 歲時,我在莊子外撿到了一個落水的倒黴蛋。
下人把他撈起,他哆哆嗦嗦地向我表示感謝。
嚴寒刺骨,我裹着大氅,捧着手爐歪着頭打量他。
身量略高,面容看上去與我差不多大,長得倒是有些標緻。
他穿着溼衣,面色發白地站在那兒,像只滴滴答答的落水小狗,可憐極了。
我彎着眼笑了笑,有些高興地把他領回了莊子裏。
他陪我玩了一個多月,然後被循跡而來的家中護衛找到,帶了回去。
原來是國公府的嫡孫,當今薛皇后的胞弟。
「真是不錯的家世吧?」我問青玉。
青玉面色猶豫地看着我,沒有言語。
後來薛邵常來莊子上找我玩,總是帶着京中新潮的玩意。
他把珍奇異寶一股腦地鋪在我面前,然後面含期待地看着我。
我對上他目光中隱含的熾熱,只感覺無趣。
薛邵實在是越來越無聊了。
-6-
15 歲時,薛邵送給我一條紅綢帶。
他紅着臉輕聲道:「這是我陪母親去國恩寺時,在月老樹下求來的紅繩,送給你。」
我把紅綢帶纏在指尖,有些不耐地應付道:「手感還不錯。」
薛邵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母親過幾日就會去你家提親,你父親很快就要接你回去了。」
我直起身子,緊緊盯着薛邵輕聲道:「真的?」
薛邵點點頭。
我笑起來,湊過去親了他一下:「你真好。」
薛邵頓時從臉紅到脖子根,落荒而逃。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飄飄然的背影,歪着頭對青玉道:「你聽到了嗎?我們要回去了。」
青玉在一旁無奈地搖搖頭。
-7-
一週後,父親派了馬車接我回去。
我回了府,發現院子被人佔了。
方苑蘭正在給懷裏的陸梓萱講故事,母女兩的臉上揚起令人厭惡的笑容。
我猛地推開門,院裏的人齊齊看過來。
方苑蘭沉下臉厲聲道:「你是哪裏的賤奴?竟敢擅闖小姐的院子。來人,把她給我轟出去。」
我沒說話,只饒有興趣地看着她裝腔作勢的模樣,徑直一步一步向裏走去。
方苑蘭抱着 7 歲的陸梓萱,在衆多下人的簇擁下死死地盯着我。
我扭了扭手腕,瞥了眼上前來想制住我的三個婆子:「滾開。」
三個婆子頓住,她們在陸府呆了多年,自然知道陸府大小姐的赫赫瘋名。
方苑蘭臉色陰沉,對左右喝道:「把她給我攔住。要是傷了二小姐,仔細老夫人和老爺扒了你們的皮。」
青玉帶着莊子裏的下人追了上來,見狀將院裏的丫鬟婆子制住。
我走到方苑蘭身邊,不耐地將哭鬧的陸梓萱一把扯給青玉,對着方苑蘭的臉狠狠給了一巴掌,勒住她的衣領面無表情道:
「故意噁心我?」
方苑蘭的臉高高腫起,恐懼地看着我,艱難地斷斷續續道:「老夫人,和老爺,都,是同意了的。」
我不說話,直接把她拖進屋裏,找繩子捆住她手腳。
「你想幹什麼?」
往日陰影浮上心頭,方苑蘭瘋狂尖叫掙扎着。
青玉見狀把陸梓萱丟給別人,進來捆住方苑蘭。
屋裏的擺設已經和我走時大不相同。
我環顧四周,冷笑一聲,取下桌上的燭火。
「你們在幹什麼?」外面傳來一聲厲喝。
方苑蘭無邊的恐懼終於找到發泄點,大聲哭喊道:「老爺,老爺快救我。」
我走到窗邊,和父親對視。
在父親的注視下,彎脣笑了笑,將燭火扔在方苑蘭身上。
淒厲的尖叫響起,院裏的陸梓萱被嚇得噤聲。
我沒有再管他們,轉身取過另一對燭火,扔在屋裏紗帳上,熊熊烈火燒起,我帶着青玉慢悠悠地走出來,將屋門關上。
屋裏的方苑蘭還在淒厲地尖叫,屋外的所有人驚懼地看着我。
我走到父親面前,注視着他的眼睛,輕聲道:「這是母親給我準備的院子。」
父親略微側過頭,躲開我的注視。
我打量着他,笑了笑:「父親這幾年過得不錯吧?午夜夢迴,有沒有想過我母親?」
他嘴脣微動,依然沒有說話。
我對他微笑:「忘記和你說了,我這幾年在莊子上,簡直要無聊死。幸好還有薛邵時不時來找我玩,給我解悶。」
他的眼中又浮現出那種令人作嘔的愧疚。
我冷眼看着,自顧自道:「正好我喜歡薛邵,他也喜歡我。我們已經私定終生,只等他們家正式提親了。」
父親眉頭皺起:「國公府那樣的權勢,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家配得上的。」
我笑了笑:「陸府自然配不上,但我陸嫣配得上。」
父親頓了頓,丟下句「你好自爲之」,就匆匆走了。
我看了眼身後已經坍塌的屋子,轉身讓管家給我安排別的院子。
祖母聽說我回來就燒死了方苑蘭,當晚派人喊我過去聽罰。
前來的嬤嬤鼻子朝上,神情倨傲。
我似笑非笑地讓人把她打了一頓,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道:「告訴你們老夫人,我還有好些帳要和她算呢。」
-8-
自我回府後,薛邵便不大來了。
青玉揣度着他的意思,日日焦慮不已。
我安慰她:「大不了換一個,京中好多權勢子弟呢。」
「小姐!」青玉無奈地叫着我。
我裝作沒聽見。
沒過幾日,宮中皇后娘娘宣我進宮。
青玉高興不已,左一件衣服,右一件衣服讓我換着,最後看着我擦眼淚道:「小姐現如今真漂亮啊。要是夫人能看到就好了。」
我的手微頓,放下手裏的衣服不虞道:「就這件吧。」
皇宮是一個規矩森嚴的地方,青玉不能入內。
我跟着太監左走右走,繞了好多圈,走得腦袋發暈,最後才走到一個赤紅的宮門前。
一個板臉的大宮女領着兩個小宮女等在門口,見到我後抬着下巴:「娘娘吩咐了,到了後先跪在門口等通傳。」
我心中有些惱怒,冷冷地看了眼三個宮女,最後還是按照那些狗屁規矩跪了下來。
宮門前來來往往了許多宮女太監,我從早上跪到中午,雙腿已經毫無知覺,太陽直射在身上,汗水黏膩得十分難受。
我自然懂了薛家的意思,心中的火苗早就熄了下去。
我不記恨薛家沒看中我,畢竟我也不是非薛邵不可。
我挑他家,他家挑我,彼此相互選擇,他家沒看上我也很正常。
但我記恨這份羞辱,跪在這裏的屈辱讓我無比憎恨起薛皇后,薛邵,薛家,門前的三個宮女,甚至是來來往往的許多宮人。
權勢壓人。
我憎恨,卻沒有覺得不公。
我只恨自己沒有更大的權勢。
快要昏厥時,眼前突然出現一雙明黃色鞋靴。
一個男人將我抱起,沉聲道:「去傳太醫。」
我於是安心地閉了眼,心底燃起了更大的火苗。
-9-
醒來後,我盯着帳頂一動不動。
膝蓋處傳來徹骨的痛,我抽泣着流眼淚。
「別哭了,朕給你上藥。」皇帝的聲音很低沉,外表看上去要比我大上一輪。
我的抽泣聲頓時一噎,下意Ťů₊識把腿往裏收了收。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怎麼?朕的樣貌沒有薛家那小子好?」
我縮在裏面,低聲道:「聖上自然是威嚴的。」
眼見皇帝沒有說話,我掙扎坐起,低聲道:「多謝聖上相救,民女家中還有要事,急着——」
「你道朕爲何救你?」皇帝聲音驟然冰冷。
我不語。
皇帝傾着身子向前,聲無波瀾:「陸嫣,你躺的是龍牀,上了,就下不來了。」
我抿脣,淚如斷珠,目光朦朧地看着皇帝:「我不願做妾。」
「由不得你。」皇帝面色沉凝,大手卻伸過來拭去了我臉頰兩邊的淚。
我的眼閃了閃,隨後目光直直地看向皇帝:「聖上喜歡我嗎?」
皇帝神色不明:「你膽子很大,還很沒有規矩。」
「我不喜歡規矩。」我倒在牀上。
皇帝笑了起來:「朕可以讓你沒有規矩。」
「我想做皇后。」
「放肆!」皇帝的臉徹底陰沉下來。
我反而沒有剛開始見他時的緊張:「聖上喜歡我,卻只想讓我做妾嗎?」
皇帝冷冷地盯着我:「先前一句,以下犯上。足以誅你五族。」
「我不怕死。」我毫不在意,「至於我五族,他們愛死不死。」
皇帝突然欺身而上,堵住我的脣。
許久後,他似乎是喟嘆一聲,啞聲道:「陸嫣,你安分一些。」
我沒有再說話,但心裏並不服氣。
青玉說我的容貌冠絕京城。
牡丹國色,我做皇后,有何不可?
可我知道皇帝和父親不同,在還沒有徹底摸清他的底線前,我須得收着些。
真是委屈我了。
皇帝派太監送我出宮門後,我對青玉嘟囔道。
膝蓋雖然上了藥,走起來卻還是疼得鑽心入骨。
我只能面色扭曲,一瘸一拐地挪動着。
-10-
頭頂上忽然投下一片陰影,我抬起頭,果然是薛邵。
他一身素白,髮髻凌亂,面容憔悴,眼底烏青,顯然也與家裏鬧了些日子。
但我此時並不怎麼待見他:「走開,擋着我上馬車了。」
薛邵臉色更蒼白了些,眼神受傷叫着我:「阿嫣。」
「幹什麼?難道還要我安慰你嗎?」我不耐煩道。
「我不知道她們會這樣對你。」薛邵面色痛苦。
「那你現在知道了。」我冷笑一聲。
「阿嫣,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這麼冷漠?」他目光哀求地看着我,「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和府裏抗爭,絕食了好多天,甚至還受了傷。」他掀起袖子想要展露傷口。
「那能一樣嗎?」我憤怒地瞪着他,「你絕食,你受傷,那是你自己折騰的。」
「我卻是被你的好姐姐逼迫着,在她宮門口跪了整整一上午,所有路過的宮女太監就像看笑話一樣看我,何等羞辱!若不是聖上,我這雙腿今天就要被你姐姐廢了。」
我說得激動,青玉聽得滿眼淚花。
眼見薛邵還要攔我,她一把將他推開,厲聲道:「薛公子自重。以後還是離我們家小姐遠些吧。」
說完,便將我抱上馬車。
馬車緩緩行駛,青玉掀開車窗的一角縫隙,薛邵還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
我只瞥了一眼,便心安理得地躺在榻上,喫起了蜜餞。
青玉看着我青黑的膝蓋,眼淚落了下來:「這得多疼啊。」
「沒事。」我翻開小人書,「祖母也罰我跪過祠堂。」
「這怎麼能一樣?您之前跪過的膝蓋可沒這麼重的傷。」青玉覺得難過。
「好了,在宮裏已經上過藥了。」我把褲裙放下。
「小姐,您可得喫下教訓。以後莫要再招惹這些權貴子弟了。」青玉嘆息。
我冷笑一聲,放下小人書,對她得意道:「青玉,你說反了。聖上喜歡我,要讓我進宮,以後是他們不敢再來招惹我了。」
青玉張着嘴,好半響臉色大變道:「小姐,您怎麼能進宮呢?後宮那樣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您太糊塗了啊。」
我閉着眼平躺着:「我要成爲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青玉駭然:「您瘋魔了嗎?」
我閉上眼,沒有再回她。
我從六歲時就已經瘋了。
-11-
回到陸府,前來宣旨的公公已經提前到了。
門口烏泱泱地跪了一片。
我從公公手裏接過聖旨,又聽了些冠冕堂皇的話,待他們走後便直接要回院子。
「站住。」祖母的聲音依然洪亮地令人討厭。
我不耐煩地轉過身。
她皺着眉,厭惡地看着我,用柺杖狠狠敲着地面:「你給我跪下。」
我冷笑一聲,轉身就要走,卻被她院裏的丫鬟婆子攔住。
我面無表情地掃視周圍,瞥了眼一到這種時候就悶不作聲的父親,然後舉起手中的聖旨對祖母粲然笑道:
「聖上封我做貴人,先論君臣,後論父子,祖母該跪我纔是。」
「忤逆不孝的東西。」祖母氣得臉色發青。
我輕飄飄道:「祖母若是聰明些,便該討好我。不然萬一我不高興,進宮後做出了有傷聖上龍體的事,咱們陸府 78 口人,眨眼間便要人頭落地了。」
祖母捂着心臟,眼看着又要氣暈過去。
「陸嫣。」父親沉聲開始斥責我。
「剛纔的話,父親也要記住了。」我對他笑道。
「你—」,父親臉色微怔。
回到院裏,青玉指揮着小丫鬟們收拾東西。
我躺在靠椅上,看着她忙來忙去的背影,忽然道:「我把那個莊子給你吧。」
青玉的身影微頓一瞬,轉身就跪了下來:「刀山火海,奴婢都要陪着小姐。」
我看着她的發頂,煩躁道:「沒必要。宮裏有我想要的東西,又沒有你的。你從前不是說喜歡那個莊子嗎?我直接——」
青玉猛地抬起頭,含淚看着我。
我頓住,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青玉從沒在我面前哭過,她就像一個沉穩可靠的姐姐,一直陪着我,護着我,永遠給我帶來安全感。
「小姐,」她哭道,「我怎麼能讓您一個人進宮呢?夫人在天之靈——」
「不要提母親。」我沉下臉,打斷她,徑直進了裏屋。
三日後,宮裏來人接。
父親送我出門,面色複雜,嘴巴幾次張開閉合,最後化爲一聲嘆息。
我不耐煩看他作秀的表演,帶着收拾好的錢財和青玉,頭也不回地上了輦轎。
我 16 了,母親已經過世十年。
我幾乎要忘了她的容貌,但那晚的景象永遠鐫刻在我心上。
夜夜驚夢。
-12-
再一次半夜醒來時,我滿頭大汗。
皇帝睡在旁邊,睡姿板正,呼吸平穩。
我忽然來了興致,湊近看他。
皇帝其實長得不錯,劍眉星目,棱角分明。即便閉着眼,也透露着一股九五之尊不怒自威的氣勢。
這就是傳說中的帝王之相?我歪着頭。
「半夜不睡,亂看什麼?」呼吸平穩的皇帝忽然出聲道。
我仰躺回去,「聖上不也醒着嗎?」
皇帝嗤笑一聲:「慣會回嘴。」
「聖上爲什麼喜歡我?」
「誰說朕喜歡你?」
「不喜歡我爲何日日宿我宮中?」
「朕是皇帝,你是妃嬪。」
「聖上第一次見我是什麼感覺?」
「可憐兮兮地跪在那裏,髮髻凌亂,形容狼狽——」
我不滿地用手肘搗他,皇帝笑了起來:「但抬起頭來驚爲天人。」
我滿意地將雙手交疊在一處,喜滋滋道:「青玉也說我傾國傾城。」
「不知謙遜。」
我沒再說話,只湊近他,用毛茸茸的頭蹭了蹭他的胸膛。
他轉眼就翻身將我覆在身下:「明日讓太醫來看一看,開些安神的湯藥。」
我唔了幾聲,餘話盡數被他吞下。
皇帝年紀不小,身體倒是不錯,就是會的花樣沒有我看的小人書上多。
入睡前,我迷迷糊糊地想。
-13-
再醒來時,他已上朝。
我打着瞌睡任由青玉裝扮,然後坐轎去鳳藻宮向皇后請安。
鳳藻宮裏,嬪妃來得整整齊齊,個個坐得端正,彷彿我進來前聽的那些閒話不是她們說的一樣。
入宮三個月,皇帝幾乎日日宿在我宮裏。
因爲第一天向皇后請安時,她擺架子不見我,所以後面我再沒有來過。
本來今天我也不願意來的,但是皇帝說不能每天都派大太監替我推辭。
所以我只能自己來,並在心裏咒罵皇帝,皇后,嬪妃,以及讓我早起的所有人。
我向薛容行禮,她喝茶裝沒聽見。
等她面色淡然,雍容華貴地喝完茶,我已經屈膝行了半個時辰的禮,雙腿發麻,幾乎站不住。
我顫着腿被青玉攙扶到椅子上,面無笑意地也開始喝茶。
坐在我後面的一個常在喫喫地笑了起來,我扭過身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儀常在抬着下巴,不屑地看着我:「你一個人以色侍人的狐媚子,能有這個福分——啊——」
我一巴掌甩過去,她陡然尖叫起來,捂着半邊臉,滿臉的不可置信。
鳳藻宮裏霎時靜寂。
「放肆。」薛容怒斥一聲,「陸嫣,你敢在鳳藻宮撒野?」
我輕飄飄地環視宮內衆人,然後腦袋一暈,倒在了青玉身上。
青玉頓時驚叫起來:「快傳太醫,我們貴人喝茶中毒了。」
鳳藻宮頃刻間亂成一團。
-14-
我躺在自己的寢宮內,整個太醫院的太醫輪流把脈。
把了三四個,都說我身體康健,坐在遠處的薛容臉色越來越冷。
皇帝面無表情,讓院首重新給我看診:「她夜半常常驚醒,你須得仔細看看。」
方太醫把着鬍子重新診脈,診了許久,才露出慚愧的表情對皇帝拜首:
「聖上明鑑,貴人脈弦而長,是氣機鬱滯,情志不暢的脈象。當以疏肝理氣爲主,俟氣機舒暢,再行調理心神。」
皇帝面色和緩,薛容臉色則徹底黑了下來。
「聖上,陸貴人今早在鳳藻宮裏打了儀常在,衆多姐妹看着,總要有個交代吧?」
「儀常在犯口舌之惡,以下犯上,本該受罰。陸嫣越俎代庖,便罰她禁足一月。」
「聖上當真要如此打我的臉面?」薛容聲音憤怒。
「皇后是一宮之主,又何必總是藉機磋磨她,未免失了氣度。」
薛容被氣走了,我睜開眼,看向皇帝。
他揹着光,看不清神情。
但遣退宮女太監後,他的聲音低沉下來,滿含不悅:「爲何頂撞皇后?」
「我不喜歡她。」
「陸嫣。」聲音更嚴厲了些。
「她欺負我。」我委屈地叫了起來,「她讓我行了半小時的禮,我腿都麻了。」
「她是皇后,管教你是應該的。」
「那爲什麼不能讓我做皇后?你不是喜歡我嗎?爲什麼要讓我受人欺辱?Ŧű₊」
皇帝向前猛地跨了一大步,俯視着我道:「陸嫣,收起你不該有的心思,否則遲早有一天,朕也護不住你。」
說完,他轉身離開。
我躺在牀上,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被褥下的雙手不可控地抖了起來。
青玉匆忙進來,我握住她的手:「青玉,什麼是不該有的心思?」
沒等她說話,我鬆開手自言自語道:「搶過來了,屬於我了,還會是不該有的心思嗎?」
青玉擔憂地喊着我:「小姐。」
我看向她:「青玉,你也覺得我不配當皇后嗎?」
青玉搖頭:「小姐配得上世間所有的東西。」
我對她笑了笑:「所以只有你愛我。他們全都虛僞至極。」
「我想明白了,當皇后沒用,我要當皇太后。」
青玉面色震驚。
-15-
我被禁了足,但皇帝還是每天晚上來找我睡覺。
白日裏和他吵了架,他晚上來的時候,我態度冰冷。
他沒有搭理我,洗漱完後自顧自地上了牀,雙手交疊放在腹部,閉眼睡了。
我有些生氣,高聲喊來青玉給我打地鋪,不和他同牀。
「夜裏地上寒涼,小姐不如去偏殿睡吧?」青玉柔聲勸我。
我瞪着她:「這是我的寢宮,我爲什麼要去偏殿睡?我就要在這裏睡。」
青玉只能給我打了地鋪。
我躺在地上,氣得睡不着,於是開始哭。
剛開始是乾嚎,後來有些真情實感了,竟然真的哭出了眼淚。
皇帝似乎是嘆了口氣,下來把我抱到了牀上。
我抱着被子一邊哭,一邊質問他:「我真的不能當皇后嗎?」
皇帝目光沉沉,說出的話也十分無情:「不能。」
「爲什麼?」
「薛容的背後站着太后和國公府。」
「聖上不站在我身後嗎?」
皇帝沉默下來,伸手揉了揉我的發頂,聲音低沉:「陸嫣,太后不是朕的生母。」
「可您是聖上。」
皇帝的手停了下來,神色晦暗:「國公府在朝中的聲望如日中天,薛容坐主中宮,朝野便有清明安定,她是最好的皇后人選。」
我看着他,心中有些同情,或許流露了出來,他一把捂住我的眼睛,將我壓倒。
我正要掙扎,忽然想起要做皇太后,瞬間躺平。
皇帝 32 歲,膝下只有一位皇子和六位公主。
皇子 5 歲,中宮所出,佔嫡佔長,尊貴非凡。
青玉說着打聽來的消息,面色逐漸凝重。
我漫不經心地喫着西域進貢的葡萄,見青玉久久不說話,抬頭安慰她:「不要害怕,咱們宮裏都是皇帝的人。」
話雖如此,但我其實看不懂皇帝。
他是個複雜的人,會縱容我,寵着我,每天晚上來找我睡覺,在皇后面前護着我,甚至和我說一些政事,也會呵斥我不要有非分之想,讓我安分守己。
我會在明面上拿他喜歡我作爲籌碼提要求,但我從沒有在心裏真正地認爲他愛我。
母親和父親青梅竹馬,相愛十載,最後依然含恨而終。
可見愛情都是虛僞的,男人全都不可信。
但我又確實想不通他爲何待我這般好,畢竟我又沒有像薛容那般的家世。
思來想去,我只能暫且認爲他就是一個好色之徒,貪圖我的容貌。
這也沒關係,只要於我有利就好。
-16-
春去秋來,一年過去,我終於有了身孕。
太醫院的方院首診出喜脈時,我簡直要高興瘋了。
謝天謝地,我做皇太后的計劃終於邁出了第一步。
正志得意滿之際,得到消息後匆匆而來的皇帝卻忽然祕密杖斃了一個正要出去報信的宮女。
我看着她被拖走後留下的血跡,一時間有些意興闌珊。
皇帝封鎖了我有孕的消息,除了太醫院的方院首,以及貼身照顧我的四個宮女和青玉外,再沒有人知道。
夜裏,我再度從夢中驚醒,發現皇帝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眸中浮浮沉沉。
記憶裏,父親也曾這麼看着母親。
我不喜歡這種目光,於是翻過身背對他。
皇帝語氣溫和:「日後行事要穩重些,不可再四處蹦竄,貪食喫涼,動不動發脾氣——」
我「騰」地坐起來瞪着他。
皇帝見狀笑了笑,重新躺下。
「平日安分呆在宮裏,最好不要和其他嬪妃接觸。」他淡聲道。
我背對着他,翻了個白眼。
拜他所賜,我從前也沒和哪個嬪妃親近過。
-17-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來到中秋,皇帝按傳統在御花園裏設家宴。
我不想去,他卻讓我必須參加。
「太后今年特地從護國寺回來過中秋,你如今身爲貴妃,不露面不合適。」
我忿忿接過青玉手中的養胎藥,用力喝了一大口。
這是我入宮來第一次見到太后,她長了張和薛容十分相像的臉,此刻正眯着眼睛挑剔我。
「ṭû₇果然生了副妖媚的模樣,難怪入宮一年就爬上了貴妃的位置。」她轉頭看向皇帝,似笑非笑道:
「皇帝,你這一年可有好些荒唐。」
皇帝在她身邊垂首聽訓,一副母慈子孝的畫面。
他們坐在最上面的三個寶座上,其他所有的妃嬪都坐在階梯下方。
絲竹簫聲起,站在中心的舞娘翩翩起舞,身姿極爲曼妙。
我正撥弄着眼前的菜餚,陳嬪生的如安公主忽然邁着小碎步走到我身邊。
「幹什麼?」我挑眉問她。
她白嫩嫩的小臉頓時紅了起來,清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我,聲音軟糯,「陸母妃,我能喫你的茯苓糕嘛?」
我看向陳嬪,她正面色緊張地盯着這裏,面前的幾個糕點盤都已空空蕩蕩。
瞟了眼如安公主有些圓滾的肚子,我皺起眉:「小孩不可貪喫,趕快回你母妃身邊去。」
如安公主的眼睛紅了起來,她今年剛滿五歲,生得粉雕玉琢,惹人憐愛。
此時見她有要哭的趨勢,我急忙離她八丈遠。
如安公主卻快速地抓起我桌上的茯苓糕往嘴裏塞。
她嘴巴喫得鼓鼓囊囊,一塊又一塊地塞進去,不知道的還以爲是餓了許多天。
我驚愕地看着她,卻見她忽然身子頓住,吐出一口混着食物殘渣的血,緊接着耳朵,鼻子,眼睛裏都有鮮Ţûⁱ紅的血溢出,然後轟地倒地了。
所有的絲竹簫聲霎時停止,原還熱鬧的宴席一片靜寂。
陳嬪發出一聲刺耳銳利的尖叫,瘋了般地撲到如安公主身前,抱住她的身體語無倫次道:「安兒,安兒你怎麼了?太醫,太醫呢?」
皇帝從上面疾步下來,半蹲在如安公主身旁。
太醫還沒到,如安公主小小的身體不斷抽搐着,慢慢地沒了動靜。
陳嬪顫着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後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皇帝垂着頭,看不清神色。
御花園已經被侍衛團團圍ẗũ⁷住,不許任何人出去。
薛容和太后從上座緩緩走下,神色嚴肅冰冷。
場面一時安靜得嚇人。
匆匆趕來的太醫檢查如安公主喫過的食物,銀針插在茯苓糕上驟然變色。
-18-
我抓着青玉的手猛地向後倒退一步,再抬頭時已對上了太后銳利的目光。
「把陸貴妃押下去。」
我挺直腰身:「爲何押我?」
「謀害皇嗣。」
「有何證據?」
「桌上的茯苓糕就是證據。」
「我與如安公主從不相識,方纔衆目睽睽之下,也是她主動跑過來搶的糕點。太后娘娘僅憑這碟茯苓糕,如何能斷定是我謀害公主?難道不是有人想害我,卻被如安公主誤食了嗎?」
「巧言令色,」太后冷笑,「既在你桌上,定然與你脫不了干係。」
「太醫院查出毒了嗎?」皇帝突然站起寒聲道。
「回稟聖上,是砒霜。」
「後宮怎麼會有砒霜流通?」薛容皺眉。
劉太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面色驚恐:「娘娘恕罪,太醫院半年前曾有一次藥草失竊,裏面就有半包砒霜。」
薛容面無表情:「這麼重要的事怎麼沒有記錄?」
劉太醫頭磕地:「我們當時抓住了偷藥的宮女,但她是貴妃娘娘宮裏的人,說是受主子指派。爲了保住貴妃娘娘清譽,我便私自做主將此事瞞了下來。不想惹出今日禍事,還請皇后娘娘責罰。」
我定眼瞧他:「她叫什麼?」
「芯竹。」
「芯竹?」我跟着念,忽然笑了出來。
那日皇帝祕密杖斃的宮女,原是如此有用的一步棋。
活着,可以一直充當耳目。死了,也可以成爲我謀害皇嗣的證據。
一張大網避無可避地撲過來,我站在正中央,靜靜地看着她們演下面的戲。
薛容似笑非笑:「還請陸貴妃把那個宮女交出來。」
我不說話,只看向皇帝。
宮女已經死了,如今是死無對證,辯無可辯。
所以你會怎麼選?
皇帝沉默,許久,目光落在了青玉身上。
下一瞬,青玉跪了出去,恭謹地以頭叩地,認罪道:
「半年前是奴婢指派芯竹偷的藥草,。。。」
我的大腦轟得一聲炸開。
青玉編造一個又一個謊言,將所有的罪名攬在身上,最後維剩—ẗṻ₃—
「貴妃娘娘天真單純,纔會受我欺騙矇蔽,錯信於我。」
-19-
她的謊言不算高明,但對皇帝而言已是足夠。
既能將我保住,又不會明面上和太后對立,可謂是兩全其美。
我淚眼朦朧地看着皇帝,近乎哀求道:「青玉是我唯一帶進宮的人。」
皇帝卻面色淡然地避開我的目光,只令宮女送我回去。
我看着他已然鬆開的眉頭,心中突然湧上一股恨意。
太后和皇后的面色並不好看,主動認罪的青玉打破了她們的計劃。
其餘的嬪妃或是害怕,或是興奮,或是漠然。
一一掃過所有人,最後,我看着垂首的青玉,輕聲道:「砒霜就是我下的。」
滿場愕然。
我對她們笑得燦爛:「一個侍女,哪來那麼大的本事?自然全是我做的。」
「陸嫣。」皇帝暴怒,聲音陰沉地嚇人。
我用力地拽着青玉,對皇帝大聲道:「她是我的人。」
「呵,真是主僕情深。」薛容笑得諷刺,眉眼間是隱藏不住的得意。
我沒有再吭聲。
皇帝立刻下令讓我禁閉宮中,太后皺着眉喊他。
「母后,她已有身孕。待孩子生下後再行處罰吧。」皇帝的面色格外疲倦。
太后神色更是不滿:「皇帝,她腹中是你的孩兒,如安就不是了嗎?謀害皇嗣如此大罪,怎可這般囫圇?」
皇帝面色冰冷,看着太后一字一句道:「母后說的是,謀害皇嗣是大罪,不可饒恕。」
「罪人陸氏,降階庶人,幽禁冷宮,皇嗣出生後另行懲處。其母家教導不力,滿門抄斬,親族中人五世之內不得科舉。」
腹部忽然傳來一陣疼痛,我昏倒在地。
-20-
再睜開眼時,我已經躺在了破敗不堪的冷宮裏。
牆壁拐角處的蜘蛛勤勤懇懇地結着網。
我眨了眨眼,青玉將一勺湯藥遞與我脣邊。
她的眼睛通紅,顯而易見的哭過。
我靜靜地看着她,奇道:「他們被抄斬,你很難過?」
青玉的手微微顫着:「小姐,陸府畢竟是您的孃家,何苦因爲奴婢一人搭進去那麼多條性命呢?」
「他們又沒有你重要。」
「老夫人該恨死您了。」
「恨就恨唄,我又不在乎她。」
冷宮裏只有我和青玉兩個人,這裏很大,我每天樂得逍遙自在。
青玉卻閒不下來,每天都做許多活,一旦得了空,便怔愣地坐着,逐漸雙眼通紅。
我看着她,有時覺得奇怪,有時又覺得煩躁。
我體會不了她的情感,更不明白她爲什麼要把陸府 78 條人命背在自己身上。
自找苦喫。我嘟囔着翻過一頁小人書。
皇帝有時會悄悄來看我,但從不說話,只揹着手沉默地看着我。
中秋一宴後,他與太后等人徹底撕開了臉面。
朝堂爭鬥紛雜,他的臉上總有倦容, 顯得越來越蒼老了。
我挺着肚子圍着他嘖嘖嘆氣, 勸誡他再努力些, 爭取早日把我放出冷宮。
他冷着臉聽完,掉頭轉身就走。
神經病。我在心裏偷偷罵他。
月份逐漸大了,青玉待我越加小心謹慎,冷宮門口也加強了防衛。
我難得的有些焦慮, 時不時站在宮牆下唉聲嘆氣。
青玉安慰我:「小姐不必害怕,穩婆早就備下了。」
我憂慮地望着她:「也不知道皇帝打倒薛家後會不會立我爲皇后。」
青玉覺得無語:「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想這個。」
我只好換一個憂慮:「不知道我生的皇子以後能不能立我爲太后。」
青玉木着臉:「您也可能生下一個公主。」
我沉思一瞬:「公主也可以當皇帝嗎?」
青玉拒絕和我再交流,我只能望着天,繼續憂愁。
正式生產的那天在深冬的傍晚,風雪交加,一派肅殺之意。
肚子突然發動, 我痛得面目扭曲,躺在牀上鬼哭狼嚎。
青玉在一旁急得流眼淚。
幾個穩婆圍着我,不停地喊:「加把勁兒啊,娘娘。」
我卻使不上勁, 越來越疲乏。
又過了許久, 一個穩婆忽然驚叫一聲,然後匆匆地趕了出去。
難產。保不住。要沒了。。。
周圍的聲音瑣碎又密集。
我仰頭看着屋頂, 心頭忽然無比地平靜,甚至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
-21-
父親答應了祖母納妾的要求後, 母親就一病不起。
直到正式迎妾進門的那一晚, 屋裏所有的丫鬟都被派遣了出去。
我坐在母親的身邊,親眼看着她的神色由悽離逐漸變得狠絕, 最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嫣兒,掐住母親的脖子。」她的聲音氣若游絲, 又帶着某種蠱惑。
我搖頭。
她的臉立刻變得怨毒起來:「你也幫他是不是?」
我急忙搖頭。
她的面色和緩, 又露出那種蠱惑的笑容:「那就掐住我的脖子。」
我癟着嘴:「你會死的。」
她得意地彎脣:「我就是要死在這一晚。」
我歪着頭看她, 一動不動。
她開始生氣, 謾罵,甚至生出力氣扯住我的手掐着她的脖子,神色癲狂道:「用力。」
我下意識地縮緊手, 她猛地咳了起來,臉色逐漸散發出一種灰白的趨勢。
「要怨—就怨你—的父親—吧。男—人都—是—薄情—寡義的—東西, 你—以後不—要上—當受騙。」她斷斷續續地說着。
我不知怎的,手勁越來越大,她的眼珠越來越突,露出了大片的眼白。
「記—得—給我——報仇。」
說完, 她帶着高興得意的笑,徹底閉上了眼。
我鬆開手,怔怔地看着她。
好一會兒, 給她蓋好被子,像往常一樣抱着她入睡。
-22-
後來, 我一直按照囑託, 仇恨她說的每一個人。
即便夜夜驚夢,也從沒有後悔過。
然而現在,我忽然有些迷茫。
十二年後的這個夜晚,我的孩子奔赴後塵, 即將要殺死我。
此時的我卻沒有如母親那般強烈的恨意。
我只能把所有的祝願給這個孩子。
祝願她不要去愛人。
祝願她好好地活下去。
我的意識逐漸潰散。牀邊青玉哭得很傷心,門外似乎隱隱有皇帝暴怒的聲音。
我今年 18 歲了。
既沒有當上皇后,也沒有做成皇太后。
卻也沒有什麼遺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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