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歸

我生下六皇子的時候,只是個嬪位,沒辦法把他養在身邊。
但我的好大兒三天兩頭地跑回來問我:「母妃,你啥時候把我弄回來?」
我說位份不夠,弄不回來。
他點點頭,應該是聽懂了:「那我幫母妃籠絡籠絡。」
結果不知籠絡到哪條道上了——
一回神,他成了太子,我成了皇后。

-1-
「母妃!看我新摘的梅枝。」
六皇子寅佑手握一抹冷紅,小跑進殿。
我忙不迭放下書,起身去迎。
見他的鶴氅上四處糅着碎雪,我忙問:「可是摔了?」
不等寅佑回答,嬤嬤先回道:「是摔了,六殿下性子急,等不及奴才去摘,自己先上了樹,下來時踩了空。等皇后娘娘知道,定是要數落他的。」
寅佑有些不悅,輕瞪了嬤嬤一眼。
他拉起我,讓我帶他去找個新瓷瓶。
走向內室時,伺候的人都沒跟上來。
寅佑這時問我:「母妃,你啥時候把我弄回紫衿宮?」
紫衿宮就是我住的地方。
「佑兒,不是母妃不想接回你,實在是品級不夠,養不了皇子。」
寅佑有些懵懂:「只是提個品級嗎?聽着也不是很難啊。」
我耐心地解釋:「這可不是母妃說了算的。」
宮裏等級森嚴,尤記得先帝那會,有人苦熬了幾十年,最後也只能封上個太嬪,安享晚年罷了。
「哦哦,明白了,」寅佑才七歲,卻跟個小大人似的:「那我幫母妃走動走動。」
「你想幹什麼?」
「母妃別管。」
我撲哧地笑出來,卻也沒太放在心上。
才把梅枝插好,嬤嬤就來要人了。
因爲寅佑是記在皇后名下的孩子,所以不能在我這裏多待。

-2-
我是十七歲那年懷上寅佑的。
在此之前我說不上受寵,也不算被冷落,不鹹不淡地做個婕妤。
生下寅佑時,因是個皇子,所以位份連跳了好兩級,冊爲瑾嬪。
可宮裏有規定,妃位以上才能親自撫養皇子。
所以寅佑自出生起,就記在皇后名下,認她作親母。
這是早就預料到的事。
在太醫剛宣我有孕的時候,皇后娘娘就搶先一步將我接進她的坤寧宮西殿,讓我在那兒安心養着。
補品每日流水般的送進來,直到太醫說胎大不好生產,這才歇了陣仗。
因爲膝下無子,所以她很重視這一胎。
甚至寅佑剛誕下時,還是滿身帶血的模樣,她也不顧髒污,直接抱了過去。
後來寅佑漸漸長大,便有人告訴他親孃是誰。
他從悄悄扒在門上偷看,變成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母妃,我餓了!」
起初我還擔心紫衿宮的小廚房是遠遠比不過皇后那兒的,後來才發現小孩舌頭輕,品不出太細的味,也就放心給他準備糕點了。
有時也不一定是餓了,總之他想到由頭了就會走進來。
我知道寅佑想回紫衿宮。
可妃位並不好升。
我性子又悶,哄不來皇帝。
旁人總笑我,每日只知道捧着本書看,連皇帝來了也不知道。
這我當然知道。
前陣子皇帝過來的時候,我還讓他陪我對詩了呢。
哎,我好像……知道問題在哪了。
可我歌舞生疏,也就熟悉些詩賦文墨。
況且連我進宮,也是沾了一首詩的光。
說起來,家裏世代武將,無論男女,都喜歡舞刀弄槍,唯有我整日文縐縐的。
父兄還調侃我,要是朝廷設女官,我非得是個狀元。
笑歸笑,他們轉眼就給我搜羅來一堆筆墨紙硯,說習武也好,弄文也罷,盡興了就行。
我還喜歡往那些詩宴上扎堆。
一次詩宴,費盡心思作下的一首恰好贏得滿場喝彩。
還傳進宮裏去了。
我也因此被召幸。
起初以爲是撞到君王的喜好上去了。
後來才發現,君王喜好羣花。
無論是才女,還是歌鶯,又或是舞姿綽綽的仙子,宮裏都有,他也都要。

-3-
爲了儘快接回寅佑,我動了爭寵的心思。
可這心思還沒付諸行動,轉眼就被吹滅了。
紫衿宮裏,被人搜出來藏有禁書。
笑話。
好端端的我看禁書幹什麼。
可它就是被搜出來了。
是誰放進去的呢?天知道,鬼也知道,唯我不能知。
皇帝來了,皇后也來了。
我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時,紫衿宮裏所有能找出來的書、筆、硯臺都被捲進洶洶火焰中。
冷風愈吹,火苗越盛,直至所有東西化作灰燼。
皇帝問我:「瑾嬪,可知錯了?」
我屈了屈身,懨懨地點頭。
皇后也睨着我,說:「瑾嬪行爲不端,日後還是少招六皇子近Ţŭₚ身爲好,免得教壞了。」
我猛地抬起眼睛,望向被拉到皇后身側的寅佑。
那張白玉一般的臉龐血色全無,悄然滲出幾分不合年紀的陰鬱。
唯有微微顫抖的肩膀提醒着我,他不過七歲而已。
先前被搜宮時我沒哭,此刻卻忍不住簌簌地掉眼淚。

-4-
皇帝這人,慣常是給一巴掌再喂一顆甜棗的。
距搜宮燒書不到半個月,他就來哄我:「不是朕不留情面,實在是衆目睽睽,朕若真偏袒了你,怕是前朝後宮都有樣學樣了。」
「明白。」
「你也別惦記着從前那些東西了,朕這幾日再賞你些別的、新的,照樣有意思。」
「好。」
四周忽然靜了下來。
敏銳如他,輕易就察覺出我的冷淡。
皇帝皺起眉:「此番瞧在寅佑的份上,已是輕罰,更有寅佑曾跪在勤政殿外,哭着爲你求情,朕纔過來說這些話,你倒好,還不領情。」
我愣了愣神。
只聽清寅佑在勤政殿外跪着這幾個字。
皇帝走之後,我立刻去打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們告訴我,寅佑確實是跪了一日,還把膝蓋都跪傷了。
我有些着急:「用藥了沒有?皇后可有怪他?」
「娘娘何妨不去瞧一眼?」婢女悄聲說,「這幾日三皇子病了,貴妃說是賢妃害的,皇后正忙着主持公道,不怎麼理會六皇子那頭。」

-5-
婢女沒說錯。
後宮裏只要出事了,皇后都是最忙的,就顧不上寅佑。
我不費力就見到了寅佑。
都過去好幾天了,怎麼膝蓋還是又腫又青的。
我心疼地念叨:「你要乖乖抹藥,而且這陣子更不能因爲貪玩就下地走動,否則再過一個月也好不全。」
「知道了,母妃。」
正想問他胃口好不好,就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
我起身,借了屏風遮一遮。
是嬤嬤來給寅佑上藥了。
寅佑往回縮了縮膝蓋:「我自己來。」
嬤嬤卻嗆了回去:「哪敢讓殿下自己來,老奴上回看得可清楚了,你趁我一走就把藥給扔了,這次可依不得你。」
寅佑沒有再掙脫,安靜地讓嬤嬤上完了藥。
我在屏風後看見人出去了,才走出來:「佑兒,爲什麼扔掉藥,怕痛?」
寅佑轉向我,烏黑潤澤的眼眸微眯,更顯無辜:「母妃很心疼我是不是,更不捨得我受苦是不是,不過不要緊的,等以後回到母妃身邊,就什麼都好了。」
我一怔。
仔細瞧着,寅佑的笑意並不深,有幾分淺到輒止的意味。
「父皇也來瞧過我,他十分動容呢。」
我伸指推了推他的腦袋:「你啊,不許再動心眼。」
「母妃誤會了,我這麼小,能有什麼心眼。」
我看着寅佑,一股袒護的勁頭又湧上心窩。
也是,寅佑是心思最純的孩子,哪裏會想什麼鬼點子呢。
無論發生什麼,都是哄我高興罷了。
至於我的事,別讓他捲入太深。
不能光靠他一個人使力。

-6-
我去到養心殿時,皇帝對我淡淡的,他自顧自地逗了一會雀鳥,纔對我開口:「皇后來向朕告狀,說你未經允許,就去看望六皇子。」
「皇兒身上有傷,您也是知道的,心裏定也不好受,皇帝尚且如此,臣妾與他血脈相通,怎麼冷靜得下來。」
皇帝冷哼道:「六皇子懂事,朕自然心疼,不像你,倒不如他。」
我用極輕的聲音說:「那如何纔算懂事呢?不如皇上,教教臣妾。」
皇帝逗雀的動作一頓。
他終於回過頭來。
看着我坐在龍榻上,順手散下柔順的青絲。
殿內沒什麼聲響。
唯有喉結滾動的細微動靜閃過。
近來多逢夜雨。
今更是連下了五日,緩緩急急,沒個定數。

-7-
後來十天半個月的請安裏,我一時還成了衆矢之的的。
賢妃找我打趣:「怕不是到明年,六皇子就要有伴兒了。」
皇后聞言,勾了勾嘴角:「宮裏四處不都是寅佑的伴嗎?他可是有哥哥姐姐的。」
我嘴笨,只點頭說是。
後宮向來不太和睦,連貴妃也要插上一句:「對六皇子而言可不一樣,哥哥姐姐是一回事,瑾嬪再生下的弟妹,又是另一回事。」
皇后斂笑:「好了,越說越不着邊際了。」
其餘人見狀,知道再說可真要惹人惱了,這才收回鋒芒。
可沒想到,賢妃是一語成讖。
在寅佑的八歲生辰宴上,已經從太醫口中得知消息的皇帝,當着衆人的面宣了我的喜脈。
寅佑最先看過來。
眼眸睜得圓圓的,似驚似喜。
可其他人的表情,可就沒那麼好懂了。
什麼情緒都能讀出些。
但看得出來,高興的人不多。
況且皇帝還接着說了一句:「再過兩個月,日子都不錯的,就挑一個好時候給瑾嬪升升位份。」
我按捺住心頭的湧動,溫聲謝恩。
連寅佑也去偎他父皇的膝頭:「兒臣是不是要有妹妹了?」
皇帝笑道:「當然。」
寅佑藉機問出:「等妹妹出生,兒臣能回去陪妹妹嗎?」
話音剛落,皇后忽然抽了抽鼻子。
「怎麼了?」皇帝看過去。
皇后眼睛都紅了:「寅佑若是想回去,臣妾也決不攔着,雖然已經養了許多年,難免捨不得,但只要寅佑高興,臣妾委屈些也無妨。」
園子裏頓時一片寂靜。
皇帝張了張口,正要說些什麼時,寅佑突然跪下,道:「兒臣多謝母后體恤。」
「你——」皇后眼眶中的淚滴頓時就不打轉了,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席面。
皇帝無奈地看向寅佑:「你看看你,惹你母后傷心了。」
寅佑再次睜大眼瞳,稚聲道:「可兒臣不知,是錯在哪處了?」
皇帝:「你身爲她的孩子,錯在不敬她。」
我清晰地看見,寅佑前一刻還亮着的眸子,忽然暗了暗。
佑兒,等封妃那日,我親自去問。

-8-
生辰宴之後,我腹中的孩子也才兩個月。
我記得月份再大些的時候,是可以召家中女眷進宮探望的。
我想讓我娘進來。
可和皇帝提起這事的時候,他卻說:「來不及了。」
「什麼?」
「無非是戰事更急些?」
我脫口而出:「怎麼又要打起來了?」
皇帝瞪了我一眼:「這與後宮不相干。」
與後宮不相干,卻與我相干。
問問又不礙事。
還能少塊肉嗎。
眼見着我有些鬱悶,又顧着我在養胎,皇帝索性施了恩典,讓寅佑可以每日過來,陪我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就不用急急地進來又匆匆地出去了。
快到年節,寅佑纏着我給他寫副賀詞。
可我找遍整個紫衿宮,也沒能找出一份筆墨紙硯來。
自給我當面燒掉後,我就沒碰過了。
見我臉色不好,寅佑頓時也記起這茬,漆黑的眼睛茫然地轉來轉去,最後笑着安慰道:「我寫上幾副,讓母妃來挑好不好?」
「好呀,說起來我一直不知道你功課怎麼樣?」
寅佑輕輕搖了搖頭:「我功課是最好,可是昨夜抄書,又是三更才睡的,我可不要再背了。」
我存心逗他:「下回補上。」
寅佑卻點了點頭,不過正是貪玩的年紀,起初過來時還只是四處在紫衿宮裏轉悠,後來便常陪着他去梅林放紙鳶。
寒風襲過時,紅梅飄飄落,紙鳶卻搖曳着起,兩相交映,格外好看。
沒多久,紙鳶卡枝幹上了。
隨行的小太監忙上樹去取。
我盯着看,順口哄了哄身後的寅佑:「彆着急,就快弄好了。」
好一陣都沒有回應。
我回頭看,身後沒人。
孩子嘛,耐不住性子,四處亂跑也是常見的事,可我不常養孩子,動輒就心慌。
腦海裏還映過許多事。
深宮裏,曾有臉朝下趴在水面上的小小身軀,也有蜷在假山下的血影。
「佑兒,先不玩捉迷藏了好不好?」
我扶着梅樹,一節節去找。
忽而聽到不遠處傳來枝幹斷裂的聲音。
咔嚓一下,清晰響亮。
這是爬上去又摔下來了?
上回已經犯過,這回可輕饒不了,要狠狠訓一頓。
可我走過去時,只看見兩截斷枝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斷枝往前,是一口井。

-9-
就這麼一點距離,我走了又摔,摔倒又爬起來走。
然而伏在井口邊朝下看時,並沒有看見潛意識中最恐懼的場面。
死寂的靜水中,唯映出一張餘驚未定的臉龐。
還有……一抹黑紅交間的衣袂。
那是內侍的衣服,還不是尋常內侍配用上的。
「砰——」
好重一聲悶響。
因爲撞迷糊了,我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反應過來,這是我自己的身子撞上井壁發出來的。
上邊痛,下邊冷冰冰的。
雖是枯井,可融雪之後便有一層薄薄的冷水。
雪水原本是清的,沒多久就被血渲成淡紅色。
嗓子嘶啞到喊不動時,我把手按在小腹上,似乎這樣能把她留住。
她是不是也害怕了,害怕生出來就要易母,所以不願意多留。
可我保證,保證這回一定把你留在身邊好不好。
別走別走。
「母妃!」
驚顫的哭聲使我猛地抬頭。
寅佑連喊了十數句「來人」後,臉漲得通紅,大口地喘着粗氣時神色漸變失望,他扯下身上的鶴氅,一手喫力地扒在井口,一手把衣裳垂放下來:「快抓住!」
可氅子太短了,怎麼伸手也夠不着。
寅佑把它扔掉,踩上井口,要扶着下來。
「不要——」
話已經遲了,寅佑的身子已經懸下來了,只有一雙手還死死地抓着井口的石條。
被我一喝,他也懵住了:「母妃,我下去把你帶上來啊。」
他還沒我高呢,怎麼帶得上去,真跳下來了,也只有狠摔的份,身子骨又脆,怎麼撐得住。
我忍着劇痛,努力平穩住聲音:「不許下,小心砸到母妃。」
寅佑聽進去了,想重新爬上去,可雙手上,筋絡猙獰。
快要使不上力了。
千鈞一髮之際,一句遲來的「快來人啊,六皇子要掉井裏去了!」驟然出現。
好幾個人蜂擁上來,頓時就把寅佑拉上來。
這才發現井底還有個我。

-10-
「先受重擊,又受了寒,太醫院實在是傾盡全力,也保不住瑾嬪的這一胎。」太醫朝皇帝沉重地說道。
皇帝緊皺着眉頭,訓斥了幾句,才轉過來安撫我:「瑾嬪,你也寬心些,雖然孩子沒生下來,但既說過要給你晉位份,還是抵不得的,就即日冊封瑾妃吧。」
我緩緩地重述:「即日,封妃?」
「已經下旨了。」
「寅佑是不是能回來了?」
皇帝面露不解:「你說什麼?」
我沒有退縮:「妃位以上,可親自撫養皇子。」
皇帝不以爲意:「是有這個規矩,可六皇子自幼就養在皇后身邊,於他而言,那同親母有何異?」
「可他就是想回來。」
「他才八歲,他懂些什麼,只是一時孩子心氣而已,等他再長几年,自然就知道嫡子的分量。」
嫡子嗎?
如皇帝所言,寅佑以後或許會明白其中分量。
可還要等幾年呢,要幾年纔等到他學會權衡利弊的時候呢。
「皇上——」
「好了,瑾妃!」
是提醒,也是警告。
氣氛凝結到最冰點時,大太監走進來,弓了弓身:「皇帝,還是沒查着。」
他緩了緩臉色,對我說:「你說有人推你進去,可尋遍全宮,事發當時也沒第二個人見着,你可看見行兇者的臉?」
「看不見臉,只認出衣服。」
「什麼樣的衣服?」
「坤寧宮裏的人應是把我認成哪個禍害了,想施罰卻失手推錯了人。」
皇帝臉色一變:「你敢污衊皇后?」
「臣妾只說是那宮裏的人,並未直指皇后。」
皇帝質問我:「瑾妃Ṱůₒ莫不是因爲要不回六皇子,才無憑無據地就要把禍水引向中宮?」
「這和寅佑有什麼關係。」
「正因爲不該和六皇子扯上關係,才顯得你利用孩子來爭寵有多不妥!」
「我要回自己生的皇兒,竟也是爭寵嗎?」
「是與否,你自己心裏清楚。」
我合上嘴巴,再不發一言。
否則墜井沒死,小產沒死,倒要被氣死了。
我還是想快點養好身子的。

-11-
不然寅佑日日要來牀前跪。
他以爲我是要去找他,纔會出事的。
可罪魁禍首確有其人,出事的根源清清楚楚。
照這樣攬罪,豈不是要說我不該帶他去梅林放紙鳶纔對。
所以,寅佑雖是來探病的,倒成我哄他了。
不過逗弄幾句,就由淚轉笑,還是挺有意思的。
只是我還不知道要怎麼跟他說,即使升到妃位,也還是無濟於事。
然而寅佑和之前也有些不同了,不再追着我問何時才能回到紫衿宮。
這讓我想寬解,也無處下手。
表面平靜的日子也沒有持續太久,我收到家人噩耗的時候,徹底倒下了。
軍報此前急稟,說一支隊伍已入死局,須得回撤。
皇帝不允。
後來,全隊覆沒。
父兄都在其中。
隨軍的孃親是在後營的,卻沒回來,聽說是在晚上一頭扎河裏去了。
我睜着眼睛,從早到晚地幹躺在榻上,沒有比這更苦悶的時候了。
人也迅速憔悴下來。
後來論功行賞時,原要給家中的賞賜,順勢轉移到我頭上來。
瑾妃晉瑾淑妃,爲四妃之一。
封賞、名位什麼都有了。
宮裏卻沒泛起什麼波瀾。
所有人都知道,恩寵纔是最要緊的。
君王會憐憫枯葉,卻不會讓這枯葉時常在身邊出現,免得好不容易忙完半日的朝政,心情還要平白受煞。
所能給的,也只是憐憫了。
畢竟又不是至親之人。
唯有至親之人,纔會共痛。
我跌到谷底的這些天,寅佑守在我身邊,常拉着我的袖子,輕聲勸:「母妃,起來走走。」
有時也摸上我半散的雲鬢:「母妃,我給你背詩聽ṭũ̂₆吧。」
我擠出一個笑容,說好。
我也怕自己把寅佑嚇走。
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不過寅佑的功課越來越重,皇帝是不喜他在紫衿宮耗費太長時間的,所以規定他只在哪些時候才能過來。
我盯着從明至暗的天色,等推門聲。
「吱呀」一聲。
門被打開,又徐徐合上。
卻不是寅佑。
只是端着藥進來的小太監。
「娘娘,當心身子,趁熱喝藥吧。」
我接過藥,低頭湊近碗口。
苦氣撲鼻而來。
我把藥撇到一旁,半口也不願意喝。
「娘娘,怎麼了?」
「去託太醫院換個方子,這麼苦,喝了也要吐出來。」
「良藥苦口啊娘娘。」
小太監咬字清晰,卻也陰森。
我抬起頭,冷笑地看他:「是要給我按一個因傷心過度而自戕的下場?」
「沒有這回事,只是一碗藥而已。」
話說得周全,可那隻乾瘦的手已經捏住我的喉頸,逼我張口。
步步緊逼。
忽然,伴隨着瓷碗墜地破裂的聲音,苦澀的氣息頓時四散,在空氣中蔓延。
掐着我脖子的手也驟然鬆開。
連太監也僵住,一動不敢動。
我這纔看到,有把利刀正懟在他的背脊上。
握刀的人,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人。
寅佑有半邊身子被太監擋着,只露出一側臉龐。
露出來的那側,輪廓已經變得分明,儼然是小少年的模樣。
「是誰?」太監顫聲問。
寅佑直接問:「是誰派你來的?」
「六皇子,是你啊,你怎麼……」
「我讓你說!」刀尖再進。
太監痛叫一聲,領教到尖刀的厲害之後,語無倫次地說:「坤,坤寧宮,不對,是貴妃,是貴妃嫉恨。」
又進一寸。
「在哪裏找證據?」
「在……在我牀底下有個木匣子,裏面就是收來的銀子。」太監的聲音漸弱。
寅佑將刀猛地拔了出來。
卻在太監滿頭大汗地倒下時,用盡全力再刺下去。
一下,第二下。
刀出刀入,鮮血四濺。
血花濺到寅佑的臉頰、手臂、心口。
濃重的腥熱氣不知不覺間已經悉數覆蓋過毒藥的餘苦。ẗų₃
我的寅佑,快九歲的時候,殺了人。
他握着刀,看向我時眼睛通紅,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母妃……」
我連忙踩住鞋下地,「別怕,母妃幫你收拾收拾。」
可外頭,似乎有身影正在逼近。
聽腳步聲,還不止一個人。
我看到,連門上也濺血了。
就在我移開目光的一瞬間,我聽見刀尖劃破衣料的動靜。
接着就有新血流出。
我意識到寅佑給自己的肩膀也帶了兩刀時,門轟然打開。
那一剎那,皇帝和皇后二人,臉色青白。
無論是死去的太監,還是受傷的寅佑,都是血跡斑駁的。
寅佑哭得很可憐:「父皇,有人要殺兒臣。」
皇帝根本來不及反應,仍舊目瞪口呆:「怎麼回事?」
寅佑哭得越發厲害:「有人想殺兒臣和母妃,兒臣害怕,只好奪了刀。」
皇帝的神情頓時變得緊張,他扶住寅佑,語氣凌厲地問他始末。
寅佑沒有發怵,斷斷續續地開口。
其中有我知道的毒藥、逼我喝藥的太監。
也有些我頭一回聽到的東西。
是他加進去的。
說完的時候,寅佑紅着眼睛看向皇后:「母后,爲何非要置兒臣和母妃於死地?」
皇后一驚,尖聲道:「寅佑!本宮撫養你多年,沒想到會把你養成這般,你可知信口雌黃的後果是什麼?」
寅佑指着太監:「兒臣是否信口雌黃,去翻出他牀底下的木匣子便知。」

-12-
皇后的倒臺,與枯井無關,同那碗毒藥更無關。
關係最大的,是危及皇嗣。
宮裏想養大一位皇嗣,是最不容易的。
況且,好些妃嬪都摟着孩子到皇帝跟前去,翻了舊賬。
並不是爲了幫我和寅佑,而是要徹底把皇后按下去,這樣就能再立一位新皇后。
至於新皇后是誰,可有得一爭。
可皇帝沒留爭奪的餘地。
他立了寅佑爲太子。
而我,本是四妃,又是太子的生母。
還有些身份,是功臣之後。
且功臣入棺,掀不起半點風浪,絲毫也不會有外戚之憂。
是個尚算「完美」的皇后人選。

-13-
寅佑終於被接回了紫矜宮。
如今又逢冬,所以紫衿宮裏日日都有新梅枝。
皇帝來時,我問他梅花開得好不好。
他笑着把我摟進懷裏:「朕倒覺得,皇后花容更盛些。」
我揚了揚嘴角,轉瞬就有些惆悵:「臣妾歲數漸長,過了年節,就要二十六七了,早就不復當年。」
「要這樣說,朕不也年長你七歲,可是要說朕年紀也大了?」
「臣妾沒說過這話。」
他直接撓我腰肢:「好啊,這是要賴賬?」
我笑着躲開,躲無可躲的時候,輕輕勾住他脖子:「皇上是不會老的,既有天命在身,又喫着逍遙丸,定能長長久久地護着我和太子。」
皇帝聞言,舒心地笑笑,連連親我的臉頰。

-14-
這便是歲月靜好嗎。
但皇帝每每殫精竭慮,身體欠佳,才三十六歲就撒手人寰了。
他駕崩的這日,我把餘下的逍遙丸都燒掉了。
服用的人都不在了,還留着幹什麼?
而且,這東西,還是不入口爲好。
只有亡帝,是一定要用的。
因爲在後來的幾年來,他也會有新寵,還有新寵的皇子,於是便會思考,寅佑究竟當不當得儲君的位置。
還有,當年那位皇后,害我也就算了,畢竟我只是一介妃嬪,品級愈高的同時還想跟她搶孩子,容不下是自然的,要殺我便殺了,可害寅佑又是什麼道理。
當然,亡帝還沒來得及想明白。
他也不能有時間想明白。
我的皇兒爲我做過許多。
如今他登高半程,搖搖欲墜,也該輪到我伸手將人接住。
時隔數年,那柄沾着熱血的刀終於回到我手中。
而寅佑,乾乾淨淨地踏上最後一層階梯。
從此登頂望遠,目之所及,開闊一Ťŭ₁片。

-15-
寅佑登基的時候,是十二歲。
還有好幾年纔到選秀娶妻的年紀。
我握着他的手:「母后要同你說件事。」
寅佑乖順地點頭:「嗯。」
「從前那個妃位以上方可親自撫養的規矩,不太妥。」
起初是爲了讓高位妃嬪把皇嗣教養得更好些嗎。
可瞧着,越來越像在堆砌砝碼,誰堆得多堆得妙,便能贏上一局。
至於不中用的砝碼,可扔可廢。
至壞者,成屍骨。
直至這時方纔驚歎,它還在流血呢。
我還在想着寅佑會不會答應時,他微微笑了笑:「母后怎麼跟我想到一塊去了。」
「果真?不是你哄我的?」
寅佑斂笑,正神色:「無論后妃何等品級,生下的是皇子還是公主,都決不會讓他們與幼子分離。即便她們想主動讓給高位的妃嬪,也不會輕易開了這個口子,有時候,主動不一定爲主動,即便是心甘情願,身後也有可能是被刀抵着。」
他頓了頓,「我不知這新的規矩能否世代傳下去,起碼我在時,不會改。」
我眼眶微溼,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他的腦袋:「好孩子。」
「母后,」寅佑難得的有些扭捏,「哪裏就還是孩子了,你如今都同我論上留後的事了。」
「真不是孩子ƭũ⁴了?」
「嗯!」
「那你Ťũ⁸怎麼還催着我給你做梅花餅。」
「我也才知道母后的手藝原來這樣好,比從前母后還是以瑾嬪的身份住在紫衿宮時的小廚房,手藝要好多了。」
我微微蹙眉:「那時,很難喫嗎?」
「不算難喫,就是糕點有時水放多了,也有時候放少了,還挺隨意的。」
噢,那他還動不動就跑進來,說肚子餓了,要討喫的。
瞧不出原來這般嫌棄。
「母后。」
「嗯?」
「其實,糕點是最最不要緊的。」
番外【寅佑】
四歲時,宮女說漏了嘴。
說我不止皇后一個母親。
可一個人怎麼能有兩位母親呢,我沒想明白。
於是就跑去問父皇。
父皇隨口說道:「有什麼不能的,無非是生你者另有其人。」
「是誰啊?」
「紫衿宮的瑾嬪。」
瑾嬪?我見過嗎,也許沒有。
我撇下嬤嬤,自己跑過去,無聲無息地扒在門上往裏看。
我看見瑾嬪了。
她很安靜。
手裏還握着筆,好像是在寫字。
可那支筆握着好久,卻一直都沒有移動過。
我以爲自己被發現了。
但她始終沒有看過來。
後來,我有空就跑過去偷看。
我藏得很好呢。
一直都沒有被發現。
可突然有一天,她抬起頭來,笑着問我:「你餓不餓呀?」
「餓。」我不自覺地朝她走去。
那種想要親近的感覺,彷彿是與生俱來的。
離開時,我喊了一句母妃,竟還把人惹哭了。
我去紫衿宮的事,瞞不住皇后。
我也沒打算要瞞她。
這也不是在做壞事。
可皇后卻十分不高興:「寅佑,你的心可還在坤寧宮嗎?只怕是飛了吧。」
我那時聽不ƭűₘ明白,摸了摸胸口:「兒臣的心,不是在這裏嗎?」
皇后很無奈,但沒有繼續訓斥我,她語重心長地說:「你還小, 有許多事不明白, 你只需要記着, 只要你好好聽本宮的話, 將來才能大有作爲。」
「什麼作爲?」
「嫡子, 自然要配儲君。」
儲君?這我明白。
是未來的新皇帝。
可我只是想見見親孃,跟儲君又有什麼關係。
我起初只是想坤寧哥、紫衿宮兩頭跑的。
可有人告誡我,這樣不合適。
那我便選一處。
我去住紫衿宮。
我去求父皇, 父皇沒有答應, 還反問道:「有個皇后作母親, 是多少孩子求不來的,你倒好,棄之如敝屣。」
「可瑾嬪纔是我母親啊。」
「朕有說她不是你母親嗎?是讓你死了要搬去同她住的心, 沒讓你不認她。」
「可哥哥姐姐們都能和自己的母親在一起, 爲什麼偏偏就兒臣不可以?」
父皇的語氣很冷:「你以爲就你一個嗎?」
我低下頭,不再爭辯。
一條路走不通, 那就換一條。
我會藉着各種由頭走進紫衿宮。
有時是餓得走不動,也有時是在門前摔了一跤, 擦傷了膝蓋。
我還在常在父皇面前提起在紫衿宮時發生的一些趣事,他聽得開懷, 便不多計較什麼。
可也僅此而已。
始終開不了口子。
我問母妃要如何做, 她說自己的品級不夠。
可是升品級好難啊。
要懷妹妹,還要把妹妹生下來, 才能如願。
後來妹妹沒生下來, 卻還是升了。
但一切都是徒勞的。
是……品級還不夠高嗎?
總覺得問題不在這裏。
可我沒有繼續問母妃,她墜井跌傷了身子,很累很疼。
我問她,是誰推的。
母妃盯着我, 遲遲不作答覆。
好,我知道了。
殺死太監那一次,是怨氣久積爆發。
直至血液將雙手浸得發熱, 我才猛然清醒。
我匆忙看向母妃,害怕她罵我性子殘忍。
可母妃讓我別怕。
母妃, 我一點也不怕。
我捅出的禍端,我會收拾的。
而你若有需要我的地方, 我也會盡數擺平。
比如在父皇駕崩沒多久,逍遙丸的事就被人察覺了。
我無聲無息地解決掉了。
不知她記不記得, 在父皇下葬時,我同她說:「我如今唯母后一個親人了。」
她以爲我是哀傷。
其實, 我沒別的意思。
可她確實不願意我知曉逍遙丸背後層層疊疊的事。
要我乾乾淨淨不染塵埃。
那我就——
逍遙丸,那是什麼玩意?
就此掀過。
後來,京中設下女子學堂。
我興致勃勃地拿着其中佳作去找她:「母后覺得,哪首最佳?」
「你問我啊?不知生疏多久了,可鑑賞不出來了。」
「我就知道, 那還是我自己來看吧。」
「不許,給我看看。」
……
再後來,我有了自己的皇子公主。
我看着他們承歡在母親膝下時, 忽然想起我幼時鮮有這樣的時光。
被精心掐算好的半個時辰,往往就是全部。
還是苦苦相爭得來之物。
可我慶幸,我豁身爭過。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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