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言霜

我辛苦養大的男二,終究還是爲女主入了魔。
那一日,他在戰場上殺紅了眼,所有試圖去阻止他的人,都死在了他的劍下。
憑着多年的情誼,我總以爲我是不同的。
可是直到劍鋒穿透我的軀體,他才停了下來,隨後聽見我身上傳出的那道冰涼的機械音:「因宿主不願擊殺反派男二,以及將之導入正途失敗,宿主將被抹殺,從此魂飛魄散,於天地間不存。」
「師姐!」我聽見他喉間逸出撕心裂肺的悲呼,「不要棄我!!」
最後一眼,我看見他面上血痕交織着淚。

-1-
我被抹殺了。
我裝的。
我問系統,明明任務失敗的懲罰不是這個,他爲什麼要這樣說。
系統冷冷回答:「看雲待月那小子不順眼,隨口編一嘴讓他後悔去。」
我的系統一直很討厭本世界的男二,嘴起他來毫不留情。
我沉默着不說話,系統卻始終憤憤不平,啐了兩口繼續罵道:「十三年了,你比他親孃教養他的時間還長,是隻狗都能養熟了,你還不如去養只狗。」
是了,我在這個世界已經待了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我的任務只是除掉未來會差點跳出位面動搖整個世界的反派。
畢竟當初看劇情的時候,我其實很是心疼這個被天地拋棄的孩子。
別的位面的反派或多或少是自身有點變態在身上的,唯獨這個孩子,從一出生起,就在不斷地世界所辜負。
饒是如此,他也曾經善良過。
更何況當時的他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有着一雙柔軟澄澈的眼睛。
經歷過數個位面即將退休的我,破天荒地動了惻隱之心。
於是我收起長劍,轉而將手輕輕撫在他的發頂之上,柔聲問他:「願不願意同我回山門,做御劍乘風的自在仙?」
系統在腦內瘋狂地警告,並且碼出了八百字的小作文告訴我男二有多討厭,可最終還是順着我。
我們的任務從抹殺男二更新爲感化男二。
任務一下子變得費時費力起來,急於跟我一起退休的系統爲此冷了我好多天。
而在那段時間裏,我將雲待月接回了山門,讓他與我同拜一師。
那個瘦骨嶙峋的男孩從出生時便被母親拋棄於荒山之中,受山間野獸照顧長大,食風霜、扛雨露,在嚴冬時,除卻與他相擠在一塊的野狗們的溫暖獸皮,他身上僅有的,是堪堪能遮蔽他軀幹的襁褓布。
於是,在雲待月七歲這年,他終於有了一件嶄新的衣服。
他輕輕捏着那水藍色的袍子,小心翼翼地抬頭看我,喚了一聲:「師姐。」
他說,在他七歲那年,擁有了他在這個世上第一個親人。

-2-
其實,雲待月在十四歲之前,實在是個乖巧的孩子。
他天資平凡,卻懂得勤能補拙,加上他幼年在荒山中受苦,心性被磨礪得堅韌非常。
那些許多來求仙問道的成人都不能忍受的鍛體之苦,雲待月咬牙受下了,不流一滴淚,不喊一聲痛。
鍛體洗髓,一去便是五年。
饒是如此,他也只是擁有了比常人更爲強健的身體,他那在後期幾欲動搖整個小世界的天資始終被封印在血脈中,難以激發出來。
宗門裏落在他身上的嘲笑聲越來越多。
誰都可以對着雲待月諷刺上一句清徽子和玉如真識人不清,撿了根廢柴進師門,還不如當初鬆口讓他們拜入門下,想來這兩人如今已是悔恨瘋了。
雲待月縱使意志堅韌喫得下苦,終究還是個孩子,不知如何面對這比淬了毒的利劍更爲傷人的語言和人心。
那一天,個子還未拔高的雲待月跑到我跟前,眼中忍着一汪淚,一張嘴,抽泣的聲音便跑了出來,他說:「師姐,我會努力修煉的,不然,不然你讓我留在你身邊,伺候你起居出行,我什麼力氣活都能做的,師姐你不要棄我……不要棄我……」
「啊啊啊啊,你別聽他狗叫,這小子就會揀好聽的說!十四歲了還對着師姐哭鼻子的能是啥好人?」系統在我腦內瘋狂炸毛。
我卻盯着雲待月哭花了的臉,忍不住要笑。
於是我輕輕俯下身去,沒有用潔淨術,而是抽出絲絹替他一點一點擦拭掉面上的淚漬。
我朝他笑彎了眸,凝視着他黝黑的眸子溫聲開口道:「可是師姐要的,只是你能夠平安順心地長大,如果在這個過程中,你能找到自己所執着想要守護的事物,並且爲之變得強大,那就再好不過了。」
「想要守護的事物……爲之變得強大……」雲待月陷入了沉思之中,將這兩句在口中反覆呢喃。
而我則是重新站起了身,拍拍他的肩,安慰着說道:「慢慢來嘛,你現在還只是半大一個少年嘛。」
那一日,我看見雲待月眸中有某些光芒被點亮,卻不曾注意到在他心中更深處,有一團晦暗幽火,亦開始熊熊燃燒。
他變得比從前更刻苦,Ṭŭ₈也變得比從前更愛哭。
似乎是發現了自己有被偏愛的權利,雲待月再受到爲難,也不再憋在心裏,而是頂着傷跑來我的居處前,委屈巴巴地展示給我看。
我便會放下當下的修行,轉身替雲待月塗藥治癒。
他好像很喜歡我用普通的草藥給他療傷,每次我要用治癒術的時候,都會被他顧左右而言他地躲開。
時間久了,我便知道,他是想同我說話。
他是個孤單的孩子,宗門裏僅有的親近他的人,是我與師尊清徽子。
可清徽子修爲已近化神,渡劫期將至,常年不在山門中。
便只有我能陪他。
我很樂意做這樣的事,畢竟我的任務就是要感化男二。
及時陪伴他,予他以鼓勵和溫情,讓他心中始終有着那麼一絲溫暖在,想來日後便不再容易走極端。
我是這樣想的。
終究是我天真了。

-3-
雲待月是什麼時候開始很少再來我這邊?
他甚至慢慢地也不再與我交流心事。
我想了想,是從小師妹拜入宗門之後開始的。
他的眼淚歡笑、喜怒哀樂都留給了另外一個人,留給了和他同樣有着曲折身世、正值青春少艾的女孩,而與我漸行漸遠。
我還記得小師妹入宗門那日,清徽子難得地誇讚了我和雲待月。
那時他也不過是個剛滿十七的少年,清徽子對他突來的認同讓他激動了許久。
因此當師尊囑咐我們要代他照顧好小師妹的時候,雲待月第一時間出聲應了下來。
我卻只是呆立在一旁,爲他看祝離時的眼神感到心驚。
小師妹祝離是導致後來的雲待月黑化的一個重要人物。
她是前任仙門之首與魔尊的女兒,更是清徽子的故人之女。
她同時有着正派修行者和魔族的血脈,在她體內混合衝撞着。
這也導致了她亦正亦邪的性情。
心緒平和時,她是天下最無憂單純的女孩。
而魔性上來時,她會誘惑身邊的所有人墮落。
雲待月便是其中一員,她在日後時常同雲待月說,所有人都會拋棄他,只有她不會。
她確實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一眼就能看透人心中最深處的恐懼。
清徽子知道她的危險性,這些年來一直在爲她尋找能夠抑制魔性的法器。
只是眼下他將逢渡劫,已無心力再兼顧祝離的事情。
這才把她扔到我跟前,要我負責祝離的安全。
只是我還未開口,這任務便被雲待月一聲應下。
我本以爲,這些年的陪伴,終究讓雲待月不再那麼孤獨,他便也不會再對將祝離留在他身邊這件事生出莫大的執念。
可我卻無力地發現,不管我從前做了怎樣的鋪墊,雲待月從看見祝離的第一眼起,便不可避免地被她吸引ṱų⁰。
祝離同他前半生遇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同神祕的清徽子、溫和的我不同。
祝離是一團炙熱的火,同時燃燒着生機與毀滅,那麼危險,那麼迷人。
只要一眼,便讓他心動。
無論如何他依舊會對她生出執念。

-4-
我被剝奪了五感封閉在了黑暗之中,作爲我任務失敗的懲罰。
平心而論,比起以前被電擊雷劈、全身綁起來被撓腳心。
這次系統給的懲罰已經很夠意思了。
尤其是他曾經跟我提起過,我的靈魂,本就是一片黑色。
哪怕失去五感,在黑暗中,我也絲毫不懼。
就好像,在很久之前,我已忍受過千百次這樣的事情一般,又或者我根本就是誕生於這片黑暗裏。
而有關於我的過去,我卻沒有任何記憶。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又爲何會成爲一名任務者,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個人造人。依據就是我最開始進行任務的時候真的很笨,心眼也不多,手腳也不協調。
系統總是誇我,說我這些年來在一點點開竅。
我問他我的來歷,他便緘口不提。
而在我的記憶最深處,總有一道朦朦朧朧的聲音,喊我「小真」。
我知道他在笑着,卻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不知道過了多久,系統將我放了出來。
我還來不及開口跟他打招呼,他連忙不迭地將我塞回到玉如真的數據中。
「雲待月動用了禁術要將你復活,你再不回去你那具軀體就要被他煉成殭屍了。」
這句話成功讓我猛地打了個激靈,慌慌張張開啓傳送往位面裏鑽。
攻略了這麼多個位面,我不是第一次見到殭屍啊活死人這一類的東西。
但不管是在哪個世界,這都是些違逆天道的存在。
想要讓已經死去的身體重新活躍於這個世間,就需要用無數的活人的生命來供養。
縱然雲待月入魔,也不該如此妄造殺孽。
「你要回去阻止他。」往位面傳送的時候系統的聲音忽然在我耳邊響起,他難得語氣凝重,「這一次,你不能夠再心軟,雲待月已成氣候,要儘快將他誅殺。」
「好自保重,小真。」
我微微愣神,下一刻,系統的感應已經從我的腦內消失。
我的靈魂逐漸被推入位面之中,恍惚之中,記憶的洪流再度在我腦海中閃過。
這些年來,我擁有了很多回憶,其中最清晰的,就是關於雲待月的記憶。
我想起他十七歲生辰那年,我曾在寒冰峯上蹲守三個月,爲他狩來雪獸的金牙,做成護心符。
那時的他接過禮物,面上是珍重的神色。
可是第二年,那塊金牙符便出現在了小師妹的脖子上。
再後來,它出現在祕境某個不起眼的土堆旁,已經碎成了數塊。
畫面一轉,我眼前又出現了十九歲的雲待月,因爲祝離的事,衝入我洞府中與我激烈爭吵。
那時候他在氣頭上,冷笑着口不擇言:「果真是高高在上的大師姐,阿離說得沒錯,你的心是冷的,誰都不在乎。」
那時的我驚訝於雲待月居然會這般想我,反駁的話還在口中,便聽見雲待月冷笑着說道:「是,你早晚要登仙途,棄紅塵,而我不過是你撿回來的一條聽話的狗,玉如真,你從來沒有真心待過我!」
在此之前,雲待月雖然同我疏離,卻總還是會偷偷瞧我,我以爲他只是因爲什麼同我鬧了彆扭,卻從不承想過他在心中,竟是這般想我。
我看着他因激憤而微微發紅的眼眶,那偏執的面目中已初見了要生心魔的徵兆。
曾經那個輕拽着我衣角喚我「師姐」的孩子面容一下子便模糊了,再也看不清楚。
於是我選擇了沉默,停止辯駁。
那一刻,我的心中是何感受呢?
我想不起來,似乎在被系統關進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後,我的所有情緒也被收走。
那些悲傷、難過與失望,全部融入了黑暗之中,直至我的靈魂重新無垢。
混沌之中,有一道聲音,是那麼溫柔,一直呼喚着我回歸。
他說:「小真,你莫害怕,無論在哪個時空、哪個地方,我都陪着你。我等你。」

-5-
傳送完成,我回到了這個世界中玉如真那具已經半死的軀體上。
再睜眼時,我已身在一處佈置得堂皇的大殿上。
四下都是灼眼的紅,層層疊疊綴着的喜綢在堂前隨風微微晃盪。
恍惚間,我只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些似曾相識。
似乎曾經,我也在某個時刻,穿上過一身嫁衣,等待着良人前來執手。
那人在低聲笑着。
熟悉的氣息包裹着我,就好像他一直就在我身邊,從未遠離過。
而眼下我的肢體僵硬,幾乎不能行動,只能費力睜開眼往下覷,瞥見了我紅袖下已然只剩一片青藍死色的雙手。
長廊的盡頭,是身着吉服的雲待月。
那副我眼見着成長了十三年的眉眼,從前是溫良的、堅韌的,到後來面向我時變得冷硬、疏離。
再然後便是如今這般,乖張冷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魔頭。
他頭戴着冠冕,飛眉入鬢,從前還見幾分青澀的輪廓如今已全然只剩下冷峻。
那略帶猩紅的眼掃過一衆低頭噤聲的魔奴,突然一道輕嗤冷笑出聲。
「今日,本座要迎娶如真師姐,諸位因何皆是面色不虞?是不看好本座的這段姻緣麼?」
那近乎邪肆的語調,透着森然冷意。
下一刻魔奴們便紛紛如提線的木偶般整齊抬頭,千魔一面,露出完全相同的笑容。
我這纔看清楚,這些人,全是被拘了神魂的正道修士,一眼望去,好幾張熟悉的面容在其中。
熊熊的憤怒在我心口燃燒。
我努力抬起眼,看着逐漸朝我靠近的雲待月。
憤恨夾雜着失望。
那些相伴相知的時光像是全數作了假。
無論我向他播下多少善意,都敵不過他對祝離的癡迷。
只不過三言兩語的蠱惑,便讓我前功盡棄。
可他如今這般,又算是什麼呢?
擺開成親的架勢,來折辱一具已死的身軀。
我從不曾苛待過他,卻要受他如此侮辱。
此刻,雲待月已經走到了跟前。
他在寬袖下的指尖微動,我便被無形的力量驅使仰起臉朝他勾脣露出一個微笑。
雲待月見狀便快步上前來,撥開面前的垂紗,
他緩緩俯下身,伸手撫上我的面頰,放柔了語調:「娘子,今日是我們……」
他話未說完,便與我目光相對,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雲待月的指尖一震,面上的笑容消散。
那雙猩紅的眸子中戾氣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凝聚着的水色。

-6-
雲待月幾乎是瞬間作出了反應。
他後退半步,面上早沒了先前的乖張邪肆,而是恭謹地在我身前跪下,低垂着頭,兩手合攏,像從前無數次前來拜見我時一般乖順。
「師……師姐……」他脣峯翕動,聲音剛出口便已哽咽。
再抬頭時,那張臉上已是淚眼矇矓。
他仰首望向我,語調中是藏不住的驚喜:「是師姐回來了,對不對?祝離果真沒騙我,你當真爲我歸來了,你許諾過你不棄我,我知道師姐終究是捨不得我……」
他的聲音是那麼輕,似乎生怕將美夢驚醒。
有一瞬間,我好像真看見了我曾經從荒野中撿回的那個孩子。
他堅韌、純真、善良也脆弱。
受人欺負了之後,會伏在我的膝頭,在我安慰的話語中淺淺入夢。
哪怕在睡夢中,也常皺着眉頭。
可我知道,眼前的人不再是他。
眼前的雲待月只是一隻魔,一隻自甘墮落、草菅人命又善於僞裝的魔。
終於,雲待月察覺到我眼神中的冷漠。
那張故作清澈的臉上出現裂痕,他面上的笑意逐漸退去,仰頭看向我,神情無辜又委屈,他說:「師姐爲何用這般眼神看我?師姐是否還在怪我?」
面對他擺出來的這副剋制魔性收斂爪牙的討好模樣,我腦中蹦出來的第一念頭居然是:這樣的雲待月,實在好殺極了。
可我現在卻連動都動不了。
我嘗試在腦海中呼喚系統幫忙,卻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似乎從那句「好自保重」後,我和他之間的感應便徹底斷了。
於是我只能冷眼看着雲待月,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
從前那個需要我取出絲絹替他拭淚,拍着他的頭柔聲安慰的少年已經不存於世了。
我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相隔的仇恨,從不只我個人的生死。
那時候的清徽子歷劫而去,臨走之前將師門託付於我。
可雲待月卻趁着我外出執行任務時選擇墮魔,在ţŭ̀ₔ祝離的歡呼聲中,屠盡山門二百七十三人。
那時候的他便已然在我心中死了。
我唯一悔的,是沒能趕在那之前將他直接擊殺。
甚至祝離,這個一生作惡卻在最後受到男主感化圓滿成就大道的氣運之女。
爲什麼這樣的人最終也能成就大道?那是我此生頭一回對所謂的天道產生質疑。
終於,像是再也忍受不住我的冷漠,雲待月猛地膝行上前,跪倒在我腳下,聲音顫抖着搖尾乞憐:「師姐、師姐,我知錯了。我不該受到旁人蠱惑,我只是不高興,你對所有人都一樣好,我希望你對我是特別的……我太想證明這點了,所以做錯了事。」
那雙手死死拽緊我的袖袂,像是在拽着最後一點希望,雲待月仰面,目露希冀,小心翼翼:「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們還像從前一樣。」
「小月,你在做什麼?」殿外忽然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下一刻,我看見閃身進來的祝離。
她一身梨黃色羅衫,身姿相較於從前又舒展了許多,清麗的眉目也變得更爲成熟了些,顧盼之間,猶見一絲風情。
我這才恍然覺察到,自我離開這個世界到現在,時間或許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
祝離的目光落在我面前的雲待月身上,面上劃過一絲不悅:「不過是個死去的女人,值得你這樣爲她哭哭啼啼?」
可雲待月只是伏首在我膝邊,不予回應。
一時間祝離面上戾氣更重:「看來我真不該幫你把這個女人的身軀復活,你現在這個樣子同廢物有什麼兩樣?」
說罷她翻手化出一團魔氣,直逼我面門襲來。
那是她從她父親前任魔尊那裏繼承的魔氣,霸道非常,若是我這具半死不活的軀體被它擊中,頃刻之間便成齏粉煙消雲散。
可我連動也不動了,只能認命地閉上眼。
「小真!當心!」恍惚之間,我又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身前,我努力想要看清,卻終究只能捕捉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勁風從我面門上掃過,將我發冠上的珠串拂起撞響,我胸口一陣悶痛,卻並沒有消失。
再睜開,是雲待月擋在我身上,那強勢的魔氣將他半截手臂灼成焦黑。
饒是他擋下了大部分攻擊,我依舊被逸散的魔氣所傷。
「師姐!你可無恙?」雲待月顧不得自己的手臂,轉過身慌亂地看向我。
那些魔氣在我體內亂竄,如刀片般刮過我的每一寸筋脈。
我說不出話,盯着他生生嗆出一口血來。
烏黑的血珠濺上雲待月的面頰,我看見他的瞳孔乍然緊縮。
像是想起了某些不堪的回憶,他猛然回過身,眸中燒起恨火,朝着面帶得意的祝離拍出一掌,祝離的身子如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
她倒在地上,生生嘔出一口血,滿臉都是不可置信:「雲待月,你在做什麼?!」

-7-
「誰準你傷我師姐?你好大的膽子!」雲待月上前兩步單手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拎至半空中。
「師姐?呵。」祝離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話,「你看清楚,你師姐已經死了,我摧毀的,不過是一具會令你玩物喪志的屍體!我只要稍微將魔氣收回一些,她便會立刻腐化成一攤枯骨!」
「你敢!」雲待月掐住她的手慢慢收緊,祝離的雙腿在空中亂蹬,血色逐漸漫上她的瞳孔。
被激發出魔性的祝離出口更是尖刻,對着雲待月是止不住地譏嘲:「你可別忘了,當初是你自己說要爲了追隨我捨棄一切,她已經拋棄你了,你又何必爲了一個死人同我翻臉?」
「住口!我不過是同你逢場作戲!」不知是哪一句話觸動了雲待月已然瘋狂的神經,他急於自證清白,卡住祝離的手猛然一用力,將她朝着旁邊的殿柱上狠狠摜去,「要不是爲了復活師姐,你早該死了!」
祝離想說些什麼,卻在撞到金柱後抽搐兩下便暈了過去。
徒留下已然陷入瘋狂的雲待月,他雙眸血紅,身上的魔氣瘋長,衝着四下嘶喊:「我師姐不會棄我!她已經回來了!她會原諒我的,她……」
雲待月像是想起了什麼,轉過身要來看我。
只是在他回過身的那刻,一截斷劍便從他的腹腔穿了過去。
雲待月低頭看去,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他自然認得出,傷他的那把劍,是當初在戰場上同我一起隕落的本命劍,紅蓮。
多虧了祝離,她的魔氣沒將我殺死,反而爲這具用魔氣喚醒的Ṭũ̂₌軀體提供了動力。
我抬袖猛地一把揩去脣邊黑血,忍受着體內魔氣暴走的痛楚,朝着他冷聲開口道:「我有沒有說過,我能救你、教你,也能毀你、殺你?」
而他只是茫然看着我,如同過去在荒山中那個孩子一樣,懵懂又無助。
「師姐……怎麼會……這不可能……我的師姐不會這般待我……」他顫抖着脣呢喃着。
「沒什麼不可能的,誅魔纔是修真之人天經地義的要事。」我說完,拿出最後的力氣抽回斷劍,雲待月腹上的鮮血便瞬間如泉湧出。
只可惜我這一擊不準,也沒有再出第二劍的氣力,只能拄着劍踉踉蹌蹌地朝殿外走去。
「別走,別走……」雲待月衝了上來,猛然從身後擁住我。
他的力道很大,傷口被撕得更開,溫熱的鮮血瞬間濡溼了我的衣裳。
有冰涼的液體沒入我的頸間,我聽見雲待月顫抖着的聲音,他說:「師姐,你走不了的。」
是的,在我朝外走出的瞬間,先前垂着首在一旁寂靜無聲的魔奴們已將大殿包圍,陰冷麻木的目光齊齊匯聚在我身上。
我看起來確實走不了了。
「師姐,留下來好不好?你說過你不棄我的,你要陪在我身邊。」雲待月依舊趴在我頸邊自顧自地說着話。
他說:「我不追究你和那個奇怪的系統說要離開這裏的話了,你既然回來了,我們便在一起好好生活。」
我聞言身軀一震:「你說……什麼?」
我聽見耳邊傳來雲待月自嘲的笑聲:「是的,我能聽到他的聲音,但也只有兩次,一次是你在荒山中撿到我的時候,另一次是在我十七歲那年,你和那個系統在後山說的話,我聽見了。」
十七歲那年,我爲雲待月慶祝完生辰,那日他很高興,喝了不少酒,之後醉倒在了雲瀑山泉。
那時的雲待月,天資已經逐漸展現出來,宗門上下也開始接納他,無論如何,他在日後都有了歸處可去。
當時的我看着他那般乖巧的模樣,只覺得欣慰。
我跟系統說,男二是個好孩子了,日後就算我不在,他的腳下終究也有了一條光明坦途。
那個被世界所拋棄的孩子,終究眼前有了一條光明之路。
系統這些年始終看雲待月不順眼,聞言也只是冷哼一聲,說那就快點把任務搞完走人,他看見這臭小子就煩。
我只是笑笑,不再接話。
卻不曾想到,那日的雲待月是在裝醉,他將所有的話都聽進去了。
我藏在袖下的手有些顫抖,經歷了這麼多個位面,這是我第一次遇見能夠聽見系統聲音的人物。
像是猜到我心中所想,雲待月在我耳畔自嘲般笑上一聲。
他說:「師姐,其實我知道,你一開始是想要殺了我的,所以在去山門的路上,我一直想要逃跑。」
我回憶起那時候,雲待月在路上確實一直四下張望着,我以爲他是在對陌生的環境感到不安,只是笑着安撫他,告訴他從今以後不用再受苦了。
我沒有想到那個看起來澄澈無害的少年,在那時候就已經在防備着我。
他當時年紀纔不過七歲,獨自生活在荒山之中,卻已學會了這般掩藏自己的心思。
「可我並未做過對不起你的事。」良久之後,我才從乾啞的喉中擠出這樣一句話。
「我知道,所以我最終沒有離開。」他說着,他忽然苦笑一聲,語中帶着失落。
丟出來的下一句話卻如同驚雷般在我耳邊炸開,他說:「可是我愛你啊,師姐,你既然要將我帶回來,就該像我愛你一樣愛着我,而不是分給我的眼神,和其他所有人都相同。」
他的聲音那麼委屈,卻讓我渾身發冷。
「我愛你,我不能接受有朝一日你要離我而去,如果我走上正途你便不要我了,那我便墮入魔道,我要你永生永世都爲我留下,你要一直守着我,一直只看着我!」
他越發激動,牽動了腰腹上的傷口,又轉而低聲咳嗽起來。
「所以……我要走,你就聯合祝離殺了我?」一時間,我的聲音抖得不像話,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憤怒的情緒衝擊着我的心臟。
原來那十三年自以爲是的善意,滋養出來的,是一頭從一開始便自私陰狠的野狼。
可笑我曾經,竟然還想要在任務結束之後,留在這個世界繼續與他相伴。
什麼溫良少年、清澈堅韌,從一開始就是他的僞裝。
太荒唐了,實在是太荒唐了。
「不是的,師姐,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我只是……」雲待月的語調明顯慌了。
「滾!多和你相處片刻我都嫌髒!」我用盡全力吼出聲來,雲待月被我觸及傷口,下意識鬆開兩分力道,我便趁機掙脫了他。
再回過身,紅蓮斷劍直指魔頭:「放我走。」
雲待月捂着傷口露出傷心的神色,他還想要說些什麼,下一刻,我將劍鋒一轉,對準自己,堅定說道:「若否,我死。」
場面一時間僵持住了。
許是看出了我目中的決絕,良久之後,雲待月啞聲說出一個「好」。
隨後鮮紅的脣角便從他脣角溢出。
我轉身便要離開,他卻從身後叫住了我。
「師姐。」他問,「你不會再原諒我了,對嗎?」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拄着斷劍一步一步走出魔宮,等到了魔域之外,我終究再也支持不住,兩眼一黑倒了下去。

-8-
紛亂。
夢中的場景不斷地轉換。
我看見這些年,我在不同的世界裏奔逃轉換,完成着一個又一個的求生任務。
可就算追溯到最開始的記憶裏,我也沒能探尋到,我究竟是從何處而來。
於是我對着那虛無的黑暗大聲質問,我究竟是誰。
虛無沉默着,我能感受到它無聲的責備。
似乎在說:「就這樣不好麼?就這個樣子,何必要執着那令人傷心的過往?」
可這一次,我卻沒有再順從它。
「我想要知道。」我衝着那片黑暗固執地開口。
或許是我的不識趣惹怒了它,沉默着的黑暗想要給我一點懲罰。
於是塵封着的記憶出現一道裂痕。
一時間,無數的人聲在我耳邊炸開,尖銳的聲音像是要刺透我的耳膜,伴隨着劇烈的疼痛朝我頭顱裏鑽。
儘管如此,我還是在那轟然不斷的講話聲中,認出了雲待月的聲音。
是雲待月,又不似他。
那聲音在我耳畔綻出一聲嗤笑,裹挾着無邊的戲謔,他說:「要本座放過這些正道人士可以,你來做本座的侍妾。」
他說:「玉如真,你想嫁人?你只能嫁給本座,無論如何,你都逃不掉。」
他還說:「你看,你所謂的朋友們,不過也是這般的貪生怕死之輩,本座鉤鉤手指,他們便將你像物品一樣送了過來。」țüₘ
不……這不是雲待月。
縱然他一開始便不懷好意,縱然他曾經遊移着轉向他人與我背道而馳。
縱然他曾經墮魔,不顧昔日情誼殺我。
也不該這般折辱過我。
這究竟是何時發生的事情?
我想不通,在無邊的痛苦中神魂欲裂。
便在此時,記憶的深處出現了那道模糊朦朧的身影,他一身紅衣,朝我微笑。
這一次,他的聲音更清晰了些,像在我耳畔低語:「小真,你莫怕,我來陪你,死生同命。」
我看不清他的臉,心卻先一步痛了起來。
眼淚順着面頰滑下。
不要走,不要走,我還沒牽住你的手。

-9-
不知昏迷多久。
再度醒來時,我已身在我曾經的洞府之中。
昔日輝煌的宗門如今已成一片廢土,唯有我的洞府處一切如故。
我țú₀知道這是雲待月的傑作,空氣中還有着他未曾散去的魔氣,他就藏在不遠處,暗暗窺視着我。
「靈柩長埋深谷底,沒有永遠的祕密……」
「我醒來時,已是半死之身,傷我至深的男二隱藏在不遠處,望向我的目光肝腸寸斷……」
突如其來的旁白和伴奏讓我腦子一麻。
隨即旁白聲中斷,一道中氣十足的怒罵自我腦中響起:「我呸,這垃圾男的。」
這熟悉的語氣,頓時讓我懷念萬分。
「你回來啦,系統!」
「再不現身,莫說讓你擊殺雲待月,你怕是連自身都保不住了。」
我聽着他故作嚴厲的腔調,只覺得親切。
「我睡了一覺,身體好像變得強韌了許多,是你的功勞麼?」面對着系統,我試探性地開口問道。
回答我的是一道略帶得意的輕哼。
「我這次又做夢了,夢見了我的往事,夢裏有個人一直陪着我,他說他叫莫言霜,你聽過這個名字麼?」我接着試探性問道。
回應我的,是良久的沉默。
好半晌後,我才聽見系統生硬地轉移話題:「女主的機緣遲遲沒來,跟在雲待月身後爲虎作倀,他早晚會顛覆整個世界,你要快點擊殺他。」
「好,我會想辦法。」我認真應道。
卻不知道是這句話觸動了系統哪一根神經,他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
「笑你能想出啥主意,你這顆正直的腦袋想出的辦法不就是走到雲待月跟前,給他一刀,然後再走開哈哈哈!」
「喂!」我面上有些掛不出,剛想要說些什麼來挽回尊嚴。
就聽見洞外疾風驟起,濃厚的魔氣彌蓋整個天地,祝離的笑聲從中傳來,她來勢洶洶:「玉如真,倒是我小瞧了你,雲待月是因爲你變得不聽話的,那就從你開始收拾。」
回應她的,是一道陰冷的劍光。
「祝離,這不是你該來發瘋的地方。」雲待月手持着本命劍面色陰沉地從暗處走了出來,他一身水藍色的道袍,同舊時無二的裝扮,只是配着他那雙沾染魔氣的猩紅眼睛,總歸有些不倫不類。
祝離看見了他,就好似看見了天大的笑話。
「這是在做什麼?追懷過去,要我再叫你一聲師兄嗎?」
她說着,略一揮手,幽藍色的魔焱便自她掌心騰昇起,那樣純淨又詭譎的藍色,是獨屬於前代魔尊的標誌。
「師兄,要用你那把破劍來挑釁我嗎?」在魔焱的映照下,祝離的眉目之間盡是挑釁。
「祝離變成純魔體了,這怎麼回事?!」我忍不住驚詫,原劇情裏的女主亦正亦邪,在經歷了人間諸多苦事後,最終受到男主的感化,洗去魔性成就大道。
可她如今大道未成,卻直接摒棄體內一半仙骨變成純魔,原劇情裏有這段嗎?
我在腦內狂 call 系統,系統在瘋狂翻書。
忽然,翻書的聲音停了下來,像是想到什麼,他忽然疑惑開口問道:「這個世界,有男主麼?」
我瞬間懵掉,來這個位面這麼久,我好像從來都不知道,男主的名字。
我一直默認有這樣一位男主存在,卻對他的信息一問三不知。
甚至,眼下的劇情早就過了男主出場的節點,我卻在潛意識中沒有覺得絲毫不對。
就好像,那個人早已出現了一般。
我卻不知道他身在何處。
「莫言霜。」我忽然福至心靈,下意識地開口。
「什麼?」
「男主的名字是莫……」
「來不及了!男主未現身,女主黑化。你快去幫雲待月殺掉祝離,她本就是氣運之女,如今化作純魔,心中徹底無了善念,是比雲待月更加不受束縛的危險存在!」
我的話還來不及說完,系統忽然在腦內發出警告。下一刻,一把通體鮮紅的長劍出現在我手中。
是被修復如初的紅蓮劍。
「玉如真。」我聽見系統在腦內喚我,「我現在用你在從前所有小世界攢下的積分爲你兌換十倍強化狀態,你要先配合雲待月殺掉祝離,之後再將雲待月擊殺。」
我聞言反手握緊長劍,認真地點點頭。
下一刻又聽見系統說:「擊殺位面的氣運之女屬於違規行爲,我會自你的身體中剝離,上升至位面高度屏蔽主系統監測,但時間只有半個時辰,你要速戰速決。」
他話音剛落,一道強悍的精神力便流入我的肢體之中,一時間,我只覺得整個人重活過來。
伴隨着修爲的暴漲,系統逐漸剝離的聲音響起。
「喂。」在投身戰場前,我輕輕叫住了他,「你一直叫我小真,我卻不知道你叫什麼。」
……
依然是沉默,直到剝離完成的前一秒。
我聽見他發出一聲輕笑,不是這些年來聽慣的機械音,是一道溫柔的男聲,曾在我夢境中出現過數百回:「好好保重,小真。」
淚水先過意識自眼眶滑落。
我張張嘴,想說的話很多,而我最想問的是:你什麼時候再回來呢?
可我終究沒說出口,抬袖擦去眼淚轉身投入戰場。

-10-
祝離不愧是集整個位面的寵愛於一身的氣運之女。
從前她亦正亦邪時,手上便已沾染無數血腥。
饒是如此,她猶可跳出因果之外,成就光明璀璨的大道。
這樣的大道,堆積着無數人的屍骨。
我無數次反問自己:這真的是天道嗎?這樣真正公平麼?
而眼下祝離墮魔,輕而易舉成爲了超越前任魔尊的純魔體。她成爲了災厄的化身,所過之處生靈塗炭。
若是如此,她還能踩着萬千生靈性命迴歸正途的話,這算什麼天?又如何是道?!
若所謂的天道要讓人心無博愛、自私高傲,便不是我要修的道。
我要殺了祝離,撥亂反正,哪怕與她同歸於盡。
只是她實在太強悍,哪怕雲待月對上她,依舊喫力。
所以我決定趁他們對決之時偷襲。
可雲待月不配合,他無恥了許久又突然要臉了,不願再在我面前使出魔功,而是略有些生疏地拿起長劍,想要同從前在師門中一般與我聯招,可我早與他毫無默契可言。
終於,在第六次險些斃亡於祝離掌下魔焱後,我一把按住了雲待月將起勢的劍招,指指遠處的祝離,認真朝他開口道:「你去殺她,用當初殺我的招式殺她!」
語罷一把撩飛了雲待月的劍,再凌空騰起一腳將之踢出十丈遠。
雲待月的面色登時慘白,囁喏着想要解釋:「師姐,我從未想過殺你,我……」
我卻無心聽他解釋,直接抽出紅蓮橫在他頸邊低聲警告道:「快去,不然我現在就殺你。」
他的神色僵硬,朝我勉強笑笑,眸色深深地看我最後一眼:「師姐,真的是你回來了。」
說罷他周身氣息丕變,暴漲的魔氣肆虐而出,血紅的霧色繚繞而起。
雲待月衝入戰場與祝離交鋒,招招式式都是搏命的架勢。
一時間,祝離竟然略見下風,我便趁着這個時機,振袖掐訣,長劍直挑她後心。
卻見祝離淡淡一笑,猛然一掌拍開雲待月,轉過身來朝我笑道:「還是這麼蠢,隨便引誘一下便上當。」
說罷,她掌心魔焱竄出,直朝我面門拍來。
千鈞一髮之際,雲待月忽然自她身後撲出,直接以身軀相觸將她的手臂錮住,他下足了力氣,要與她同歸於盡。
「混蛋,你找死!」祝離反手將魔焱朝雲待月心口拍下。
他胸口登時成了一片焦黑,鮮血從他口鼻中漫出,雲待月的臉上逐漸瀰漫出死色,卻如何都不鬆手。
祝離這纔開始驚慌,瘋狂掙紮起來。
下一刻,紅蓮劍光如火,刺入她的心腔。
祝離倒下了,接連不斷的金光從她軀體中盛放。
我認得,那是一個世界的福光氣運。
在嚥氣之前,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忽然自嘲般笑出聲來。
「真不愧是原女主啊……怎麼都殺不死……」
伴隨着她話音落下,祝離的生息徹底自天地間消散去。
那些盛放着的福光像是忽然尋到了方向,爭先朝我湧了過來。
鎏金色的光芒入體一剎,關於往事的回憶徹底在我腦中解除塵封。

-11-
原來這裏纔是故事最先開始的地方。
而在這個所謂的原初世界,真正的氣運之女,是我。
一開始,是一個叫作「祝離」的穿書女,來到了這個世界裏。
她不甘於平庸,於是用盡手段,搶走了我的氣運,從此成爲了世界的寵兒。
饒是如此,她依舊不滿足。
她要將我踩在腳下,讓我萬劫不復,方可高枕無憂。
於是,最爲看重我的師尊在她的干擾下歷劫失敗,就此仙去。
而替她動手的人,是曾由師父親自爲我定下婚約的師弟,那個與我相伴着長大共度十六載光陰的竹馬。
師父的死被栽贓在我頭上,我受盡刑拷,被逐出宗門那日,正逢師弟與師妹定親。
我心如死灰,拄着劍一步步走下臺階。
在路的另一端等着我的,是執着傘笑意溫潤的郎君。
我知道他在笑,可是我,仍舊看不清他的面容。
細雨依舊下着,他廣袖微抬,輕輕朝我遞出手。
我亦伸出手,將要與他掌心相貼那刻,他的形影忽然作流霧散,在這天地間,再尋覓不得。我徒然往前奔走幾步,卻只看見倒在地上的雲待月。
他沒死,甚至還有氣力朝我扯出一個笑來。
我的目光下移到心口處,被魔焱穿透的金符只餘淡淡的一角。
「不是丟了麼?」我麻木地開口問道。
「祝離扔掉的那個是假貨,你給我的東西,我怎麼會捨得給旁人?」雲待月的聲音沙啞,一張口便有血色朝外冒。
我卻已然聽不見他的回答,腦袋裏全是系統臨別前交代我的話。
「殺死祝離後,要趁着雲待月虛弱之時快速將他擊殺。」
於是我俯下身,將長劍抵在他喉間。
雲待月平靜地看着我,退去猩紅的黑眸中,倒映出我的模樣。
「師姐。」他忽然開口,被灼壞了聲道的聲音實在稱不得好聽。
雲待月卻不在乎,自顧自地說道:「在你離去不久後,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我總覺得這顆心缺了一角,以至於我的靈魂都不完整。空虛的感覺令我發狂,於是不斷尋找,甚至爲此想要跳出到世界之外,去尋找能填補滿我的心的存在。」
「直到夢境追溯到最初,我才明白,我失去的是什麼。」
「我失去了一個,曾經在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她本該是我的妻子,可我卻抵不住誘惑,與旁人墮落。」
「後來她要成親的消息傳來,我才驚覺自己不捨。偏執之下,我走火入魔,大鬧了她的婚禮,並用滿座的賓客性命作要挾,要她做我的侍妾。」
「我想告訴她,雖說是侍妾,可我卻打算以後只有她,不要別人了。可我還來不及告訴她,她便已經持劍朝我殺來,她最後一次爲我前來,卻是爲了殺我而來。」
「但她失敗了,我那多智近妖的師妹不知何時在殿內佈下滅魂的陣法,用了數百人的性命祭陣,她剛被打入其中,便已然魂飛魄散。」
「跟她一起飛入陣法中的,是追隨她而來的新郎。從那時候開始,這個世界便不再有這兩個人了,他們的靈魂從這個世界中被抹殺,無論我再輪迴多少遍,都再也遇不見她,遇不見我最愛的人了。」
「你說,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蠢的人呢?好不容易再相遇,我竟然又傷害了你。」
「這不是蠢,是賤,是得到了不珍惜,又見不得別人有,這故事聽得我簡直覺得噁心。」我聲音冰冷地打斷他,雲待月悔恨的神情頓時有些凝滯。
我不管他,他講話又臭又長,我握劍的手都有些發酸了。
於是我將長劍一扔,拎着他的領口照頭給他來了兩拳,心頭不解氣,又補上好幾個巴掌,纔將人甩開:「爲了他,我不殺你,你滾。」
雲待月卻不滾,他仰躺在地上,脣角掛笑,淚珠卻一顆接一顆ƭů₉,從眸中落下。
他說:「又是爲了他,我是不是永遠比不過他?你也想起來了一切,對不對?」
我冷眸覷着他,不再說話。
「你以爲留我一命,不將儀式進行到最後,他就能回來了嗎?」他的目光自我身上移開,轉向天空正上方,「你看,復生陣法已經啓動了,他已經無法回頭了。」
是了,天空正中央,並沒有什麼隔離主世界的系統,只有一個癡情的靈魂,爲了復生自己的愛人,獻祭了自己的全部佈下的法陣。
是了,在這個世界之外,穿書女和系統或許是真正存在的。
可生長這個世界的原住民,又如何能接觸到那所謂的系統、所謂的三千世界?
不過是他在我將要魂飛魄散時,不顧自己衝進滅魂陣中,用盡畢生修爲護住我最後一縷殘魂。
再之後,他獻祭了自己的軀殼,和高高在上的神做下了一個交易。
從此以後,他變作了無形體的怪物,變成了系統,永遠地丟失了自己的身份、面容、聲音,甚至無法再說出自己的名字。
他付出一切,只求能帶着我的靈魂穿越各個空間,將我飛散的魂魄收集回來。
在最初的時候,我唯餘一縷殘魂,他便將我放置於他的心臟裏,早在獻祭軀殼的時候,那顆熾熱的心,便已化作一片虛無的黑暗,卻能讓身在其中的我感受到溫柔與溫暖。
那些數個我因靈魂不全而無意識尖嘯的日夜,他都將我小心放進他的心臟,那般虔誠。
哪怕從我身上抽去的痛苦全都流入他的心中,他忍受着比我更強數百倍的疼痛,卻在我耳邊說:「沒關係,我甘之如飴。」
直到我的魂魄被修復,直到我重新有了意識。
饒是如此,只要我受了傷,他也總會將我放回心間安撫溫養。
哪怕他已經不再像最初時那般強大,他已經需要休眠了,在吸收到我越來越多的痛楚後,他休眠的時間越來越長。
終於,他的計劃走到了最後一步,是將我帶回原初之地,復生。
在這陣法被開啓之前,他已經將在各個世界裏集齊的魂魄送還我的體內,只待最後一絲殘魂被收回,他便獻祭出最後的生命,將我送還人間。
而我的最後一絲殘缺的魂魄,被拘在雲待月身上,那是一縷善魂,吸引着我向雲待月釋出善意。
而眼下,殺了雲待月,取回自己的魂魄,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個任務。
可我做不到,用他的隕滅,換自己重生。
我做不到,從他的世界中抽離,在這偌大的天地間獨活。
「莫言霜……莫言霜!」我顫抖着念出那個名字,那個相伴着我前世今生,在我懵懂之初,便將我溫柔抱在懷中的人。
是他從雪地裏撿到了我,是他將我送去故人的師門。
也是他,每到初雪時,便會撐一把傘來見我。
手中提着一吊桂花糖,還有給女孩的小發繩。
我曾無數次問他究竟是誰,爲何對我這般好。
他只是笑,說他是上天安排來愛我的人。
縱然全天下拋棄玉如真,也還有一個莫言霜。
可是現在,莫言霜也要不在了。
「小真,動手吧。你答應過我,不會心軟。」那道溫柔的聲音再度自穹頂上傳來。
可你從沒告訴過我,我要害死的對象,是你!
我猛地抬起頭向天空望去,鮮紅的法陣中,依舊只能見一個朦朧的輪廓。
可我卻能想象出,他脣畔的笑意是多麼溫柔。
便是這般,帶着些許寵溺和無奈,像是在勸一個被寵壞的孩子。

-12-
我的指節抽動,紅蓮劍被召回手中。
眸中噙着淚,緊咬着的齒關溢出鮮血。
幾次舉起長劍,卻又難以下手。
我恨雲待月,我前世今生都以善意待他,他卻作惡多端,恩將仇報。
他這般該死,可我卻無法殺他。
殺了他,莫言霜便再也不會回來了。
高空之上,傳來他無奈的嘆息聲:「時間不多了。」
我握緊手中劍,抬袖揩去眼中淚。
決意的那一刻,忽來的雪白劍光映亮了我的眼。
雲待月,以他的本命劍,自刎於前。
「師……姐……」他朝後倒去,喉間鮮血如注,語調破碎難成,卻努力朝我勾起一個微笑,他說,「便……不髒你的手了。」
臨了前,他渙散的眼瞳望向天空,喃喃自語道:「好後悔啊……爲何我不能像他一樣……」
我徒然收回劍,從他的屍身邊踏過。
「師……姐……」身後傳來雲待月最後一聲呼喚,微弱的,又滿含希冀。
「雲待月,你我因果Ṫûₕ已消,從今往後,你入輪迴路,我踏登仙途,我們永無瓜葛,你就好好下地獄,向師尊他們贖罪吧。」
他在一道未盡的嗚咽聲中斷了氣。
伴隨着最後一縷魂魄迴歸,我的靈臺逐漸清明。
天空上的虛影朝我投來一個微笑,他說:「小真,歡迎回來。」
他的形影越來越淡,直至透明。
我張開雙手,想要給他一個擁抱。
可迎接我的,只剩一縷清風,像他脣瓣輕輕貼在我的額間,留下溫柔溼潤的痕跡,最後消散無形。那一瞬間,我又聽見了莫言霜的聲音。
他說:「你不必悲切,我就活在你的心中。只要你想着我,風雷雨雪,天地萬物,相伴着你的存在,都是我。小真,你想我時,就在夜中數星星吧。」
再睜開眼時,這個世界正在緩慢發生着變化。
破敗的荒山逐漸恢復靈氣,焦土之下有了水脈流動的聲音。
肆虐在人間的魔物逐漸風散,被困在魔宮中爲奴的修士們神識歸位,紛紛御劍逃離。春枝之上,雨露漸滴。
真正的氣運之女歸位,天地間錯亂的秩序開始一點一點規正。
只是那幽藍色的妖魔之氣依舊盤旋於上空,一時半會沒有消散的痕跡,它仍在尋找,尋找下一個貪心不足的人類出現,帶着所謂的異世能力,幫它扭改整個世界的氣運。
於是我手持紅蓮劍,一步一步踏上羣山之巔。
最高峯上盤膝而坐,與它對峙。
從今日起,往後百年,我將鎮守於此,直到妖邪散盡,天地太平,海晏河清。
番外 1:莫言霜

-1-
我少年成名,十二歲時,已在宗門同輩中登頂。
本以爲等待着我的,是一片坦蕩仙途。
卻在比試之時,受到同門暗算,成了半個廢人。
一時之間,我從天之驕子墮爲塵泥。
曾經待我親和友善的師長同修,個個換了副嘴臉,對我百般羞辱,後來更是隨意找了個理由,便將我趕出宗門。
那一天,我十五歲,一身輕薄單衣,徒然走在雪地裏。
我心志消沉,想就此了卻殘生,卻猶有不甘。
那些報復的念頭在我腦中叫囂,心底那塊幽暗之地逐漸生出魔障。
便是在此時,我撿到了那個孩子。
她這會不過六七歲大,被人扔在雪地裏,肢體都已凍得青紫,只有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圓睜着,平靜地看着路過的我。
又是一個被丟棄的人,像一塊垃圾一樣,被人隨手扔到雪地裏,只消再輕輕踩上一腳,便再也爬不起來。
我已到了她跟前,她的眼睛依舊平靜地看着我,彷彿不知寒冷一般。
「毀了她!毀了她!」肆意生長的魔障在我心底叫囂着。
可是到最後,我只是躬身抱起了她。
那一日,我本想就此死去,可我卻抱起了一個孩子,她的身軀那麼柔軟,眼神清澈。
我抱起了她,也抱住了我畢生的光。

-2-
小真長到十四歲時,開始有了自己的心事。
當初我孑然一身,不知如何撫養她,便將她送去了就近的宗門。
剛好宗門長老清徽子是我父親的舊識。
小真拜入他的門下,也方便我每年去看她。
爲此我甚至在他們山下開店做起了生意,不知怎的,鎮上的那些小娘子特別愛來店中購物。
寒來暑往,我竟成了這一帶的首富。
今年初雪來得特別早,我便帶了些女孩喜歡的喫食玩物去見小真。
當聽見清徽子給她定了一門親事後,一口血哽在喉間差點沒嘔出來。
好歹養小真這件事我也參與了許多,清徽子這老賊竟然不跟我商量便將小真送了出去。
我問小真如何看待那與她定親的兒郎。
小真抬起眼,黝黑的眸中依舊是平靜的光。
她說:「小月過去受過人欺負,我陪在他身邊,可以保護他。」
那一刻,我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
小真從來不知道,單是她的存在,便已救了多少人。
我亦在被救者行列。

-3-
只是變故來得是那麼突然。
此前我剛聽見清徽子仙逝的消息,後腳便有人相傳是小真害了他。
他們將小真刑拷之後趕了出來。
我去接她的時候,女孩早已瘦脫了形。
我忍下鼻腔酸澀,朝她遞出手。
我說:「你莫怕,還有我在,天下之大,你去哪裏都有家。」
這並非我吹噓,我在人界的生意已然做得十分紅火,分鋪不知凡幾,財富早已碾壓過那些皇親國戚。
但凡是人界較爲繁華的街道,只要我走過,就會有人出來管我叫聲東家。
我給小真買了很多處家。
我父親早亡,我在被逐出宗門後,亦曾經流落街頭。
我們都是沒有家的孩子,我更要給她撐起一個家。
我與小真在凡間遊歷,踏遍各處名勝。
我亦踐行了我的諾言,無論走到哪裏,這天下總有她的家。

-4-
小真十九歲那年,與我定親了。
我被巨大的喜悅擊中,一時間,開心得說不出話,只是抱起她,一圈又一圈轉着,我衝着她笑。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還傻乎乎問我,說她是第一次向人求親,不知道有沒有說錯話。
沒有!怎麼會有?!
我用最快的速度置辦好了一切,向整個天下都發了喜帖。
喜宴辦了整整十天,所有到來的客人,都可入座飲酒聚樂。
第十日時,來了位不速之客。
曾經拋棄小真的那名少年,如今已經墮落成了一隻魔物。
伴隨着他的墮魔,當初清徽子死亡的真相也逐漸浮出水面。
他說要小真跟他走,不然他就殺了在場的所有人。
他給了小真一夜的考慮時間。
就是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整個世界都在發生畸形又微妙的改變。
一名眉眼張揚的女子出現在我面前,說她是這個世界的女主角,而我是她命定的男主。
我認得她,她便是清徽子最後收進門的小徒弟。
平日裏在衆人面前神色總是怯怯的,在看向小真時,眼中又是藏不住的算計。
見我在夢中不信她的話,那姑娘氣急敗壞,要跟我打賭,說我最後一定會愛上她。
「就算是原定的癡情男二,最後還不是爲了我將她趕了出去。」那姑娘說這話時,面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於是我笑着開口:「那我打賭,我一定不會愛上你,因爲如果你所謂的劇情一定要安排我愛上你而去傷害我真正愛的人的話,那我不介意當場自戕。」
我說到做到。

-5-
小真還是選擇跟雲待月走了。
我實在瞭解她,知道她要做什麼。
只是她那麼單純,又如何能是那兩隻狡詐魔物的對手?
她想要殺了雲待月,卻被那魔女設計落入陣法之中。
我曾是宗門之中天賦最高的法修,自然一眼識出那是滅魂之陣。
我毫不猶豫地投身進去抱住了小真。
幸好,我抓住了她那縷未散的殘魂。
恍惚間,我看見陣外的雲待月神色詭譎,藏在袖下的手微動,一縷瑩潤微光被他拘在手中。
呵,這臭小子,我早晚要收拾了他。
其實在來的路上,我就已經作好了各類準備。
誰人都不知曉,我曾在修煉的過程中斬獲過一段機緣,掌握了通曉天地的祕術,也是一生只能用一回的禁術。
畢竟一個人很難有第二條命。
我以血施咒,獻上了我的身份、我的財富、我的名望、我的聲音、我的容貌、我擁有的一切東西,向高高在上的神,求得一個機會。
於是故事再度被改寫,所有人都將我遺忘。
天地之間好像再也沒有了我存在過的任何痕跡。
我成爲了無形狀的怪物,化作一片深黑的虛無,將她的靈魂寄存在我心中。
在那千萬個日夜中,我與她共享着悲喜。
我想,再沒有什麼,比愛人之間的心意相通更讓人歡喜。
哪怕她已經忘了我的名字。
再回到原初世界時,其實她想要多等雲待月幾年,我是開心的。
我很想要小真立刻殺掉雲待月,用真正的肉身復活,卻又想,再多待在她身邊。
我們相伴的時間,還是太短了,短到,我甚至想不起來我的名字,想不起來我是如何將她帶回,如何看着她一點一點長大,最後爲我穿上嫁衣,差一點,就成爲了我的新娘。
她寬容給雲待月的這十三年,也是我偷來的十三年。
我已知足了。
輪迴路上,我會把雲待月揍到死得不能更死。
好了。
我的姑娘,你不要再哭了。
想念我的時候,你可以抬頭望向天空,我就藏在萬千星辰之中。
番外 2:雲待月
我一個人幽居魔宮之中。
祝離三番兩次說要見我,被我叫人攔下了。
我至今仍舊恨她,是她不斷地蠱惑着我,要我與師姐漸行漸遠。
可事實又真是如此嗎?
明明在一開始,祝離激我時,她說:「玉如真待你好不過是爲了她自己,那些正道人士一個賽一個的虛僞,她早晚會拋下你。」
那時的我,尚且堅定地搖頭告訴她:「不會,師姐不會拋棄我。」
我一直都知道,她是真心待我好。
但她也待所有人都好。
她只是不像我愛她一樣愛着我。
哪怕我故意和祝離走近疏遠她,她看向我的眼神中有擔憂,有關懷,唯獨沒有男女間的愛恨。
所以我恨她。
哪怕我曾經親耳聽見她跟那個系統說:「等任務完成就在這裏留下吧,這個地方真的讓我感覺到很親切。」
我也依舊編造出一個謊言,自欺欺人般要將她困在我身邊。
祝離說,她可以讓玉如真永遠只看着我一人。
但要得到那個方法,需要我向她表明忠心。
於是那一夜,我在宗門之上殺紅了眼,等長劍刺穿那道單薄的身體後,理智才陡然回籠。
「師姐!」我哭着朝她撲去,「不要棄我!!」
可我再也無法得到回應。
那一夜,那道彰示着她於天地間再也不存的聲音成爲了我每一夜心中的噩夢。
直到,我開始夢見前生。
夢見我是如何背叛了她,夢見她穿上紅衣要嫁給旁人。
夢見在她踏入滅魂陣中,我用盡全力,搶回的那一縷殘魂。
她還在,她還在。
我欣喜若狂,兩行血淚竟從眼中滑下。
我就知道,我還能夠將她找回來的。
一切都還可以挽回,她曾經對我那般包容。
這一次,我要好好待她,我要做得不比那個叫不出姓名的男人差。
我要跪在她膝邊溫聲懺悔,告訴她早已後悔了,在前世的時候,便已後悔了。
所以那時的我削下了自己的一瓣心臟,打入陣中,伴隨着她飄往三千世界中。
那無邊的空洞,總會指引着我去找到她。
如果再有一世的話,我一定好好待她。
只是,我真的還能有這樣一個機會嗎?
耳畔有風聲呼嘯,鮮血從我的喉間口鼻間溢出。
周遭的景物開始消散,魔宮冰冷的牆壁在我的視線中逐漸坍塌掉。
最後一眼,我看見了湛藍的天空。
她早已走遠,不曾回頭。
原來,這一切不過是我的錯覺。
我真的,再也沒有機會了。
番外 3:玉如真
守候在羣山之巔的第五百年,我等來了一隻鳥兒。
它很愛哼歌,會隨着音樂開始搖擺。
周圍的生物彷彿都開了靈智,格外愛與我互動。
哪怕只是山石縫隙中的一枝花, 都會在我經過時猛地彈出來, 朝我晃動着花瓣。
就好像是專門來找我玩一般。
夜裏數星星時, 我將這件事情告訴了莫言霜,我說我可能在一個地方待太久了, 精神出問題了。
想不到星星聽了話,也開始一閃一閃亮晶晶。
有一顆亮得格外厲害,恨不得在天上蹦起來。
我面無表情地揉揉眼睛。
這回是真完了。
守候羣山之巔的第七百年,我已經習慣了周圍的花草樹木會說話了, 鬧着說山上的雨露味道不鮮美, 混着從戈壁上刮來的泥沙, 喝着噶喉嚨。
還有花草在旁邊給我唱歌、讀小說。
我晚上看星星的時候,還得捂上耳朵。
不然一直能聽見星星問我早上喫的啥, 中午喫的啥, 晚上喫的啥。
我想, 不是星星瘋了,就是我瘋了。
但我是氣運之女, 星星瘋掉的可能性比較大。
第七百五十年, 我開始教星星修真。
八百二十年, 星星說他已經築基。
八百三十年,星星說他的手還沒長出來沒法繼續修行讓我給他郵一個。
九百六十年, 星星說他過陣子來看我。
九百八十年,天上有流星墜落,我等了一晚上,沒看見我的星星來找我。
第二天晚上,他跟我說他睡過頭了,錯過了航班。
九百九十年, 星星說他要將頭髮梳成大人模樣,換上一身帥氣服裝見心上人。
一千年的時候,我看見那熟悉的人影, 站在雲霧之中。
煙雲繚繞, 這一次, 我卻能看清楚他的面容。
面如冠玉,眉眼溫柔。
他脣邊噙着笑意, 朝我張開手臂,他說:「有勞氣運之女將這些年的大功德全都給了我,我亦不敢怠於修行, 總算再相見了。」
我腳下動得飛快,一把撲入他的懷中。
「我說過,天地萬物, 都會是我,我陪着你,從沒有食言過。」他的聲音從我發頂傳來, 我無力吐槽,淚水順着眼眶一直滑落。
他抬手,指尖溫柔地替我拭去一滴淚, 隨即是一個吻, 那麼綿長,似要將這些年的相思訴盡。
總算再相見了。
附記: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故將別語惱佳人, 要看梨花枝上雨。
落花已逐迴風去,花本無心鶯自訴。
明朝歸路下塘西,不見鶯啼花落處。
——宋 蘇軾《木蘭花令·次馬中玉韻》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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