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顛沛流離三年,幸而被皇后撿了回去,做了替嫁公主。
我嫁過去,是做太子妃;我的使命,是維護兩國和平。
所以即便我嫁的這位太子心有白月光,即便他欺我辱我,無數次置我於險境,我都能泰然處之。
因爲我本就不奢望得到他的愛。
可後來我身份敗露,平日裏將我棄如敝屣的太子卻小心地拽住我的袖子,顫聲說:「我壓根就不在乎你是公主還是什麼旁人,我只要你,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就夠了。」
「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1-
我是個公主。
假的。
但我和公主長得很像,所以就替她嫁來了景國。
出嫁前,公主的親孃,那好心眼的皇后問我:「你不怨嗎?」
我說:「我無所謂的。」
我看到她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欲言又止,最後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然後,我就被大紅的轎子抬着送到了景國。
我嫁的人是景國太子。
他是個有能力的人,戰功赫赫,連我都知道。
但他也有很多惡名,我也知道。
比如他喜歡丞相府的二小姐,但人家嫁了人,成了他的嫂子,他還是喜歡。
往好聽了說叫癡心一片。
往難聽了講,就是死性不改,有違人倫。
別人罵他,他不在乎。
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在乎。
大婚儀禮上,他牽着我的手去拜神的時候,我看到他冷若冰霜、滿是厭惡的臉。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他討厭我,即便在這之前與我素未謀面,但我在他心裏的膈應程度大概已經排到了前列。
可他還是對着神明,與我許下了相守一生的誓言。可見神明並不靈驗,居然沒降下天雷,劈死他這個心不誠的人。
洞房花燭夜,他挑開我的蓋頭,一言不發地遞給我一盞合巹酒。
他毫不客氣,像踢給路邊的貓狗一個包子一般。
酒在杯裏晃了幾下,灑了一些在我的喜服上。
這是無禮之舉,但我卻不知自己該不該生氣。
若是公主,她應該是要生氣的吧?可眼下又在人家的地盤,我又有什麼資格生氣呢?
於是我接過酒盞,看了看他,象徵性地在他杯壁上點了點,然後將杯口一傾,盡數灑在了地上。
他蹙眉:「你做什麼?」
我面不改色:「我手抖。」
他似乎不太高興,用冷哼一聲表示對我的行徑的不滿。
果然,我剛纔是應該生氣的。
洞房花燭夜,不歡而散,他推門揚長而去,不知跑去了哪裏。
我獨自熄了紅燭,摘了金釵玉冠,合衣睡下。
這是我和宴煬成親的第一天。
-2-
翌日一早,宮裏來人進了我的房間,在牀榻那處翻翻找找半天,最後頹靡着臉色出來了。
我問她們怎麼了,她們說牀榻上沒有落紅,沒法回宮裏交差。
適逢此時,宴煬回來了,他見此情此景,就好整以暇地站在門邊,頗有些幸災樂禍地看着我。
那譏誚的眼神似乎在等着看我笑話。
我起身,從頭上取下一根釵子,毫不猶豫地朝着手指刺了進去。
鮮血汩汩湧出,我順勢在布帛上抹了兩把。
我將布帛遞給那宮人:「給,這樣就行吧?」
她似乎沒見過這樣應付的,頗爲爲難地接過去,而後又把問題拋給了我:「這樣行……行嗎?」
我說:「左右都是被針紮了,就這樣吧。」
聞言,看熱鬧的太子本人的臉驀然黑了下去。
他看上去很想揍我,但迫於身份忍住了,又是帶着嫌惡地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他該是厭我厭到了極點。
即便如此,還是不得不和我同行進宮去拜見皇帝皇后。
我們在座下,掛着相似的假笑,一唱一和地應付着皇帝皇后的話。
從善如流,沒有破綻,好似我們才度過一晚便已經琴瑟和鳴恩愛有加。
但纔出了宮不遠,他便火速鬆開了方纔不情不願地牽起來的我的手。
「太子妃好演技。」
這話褒貶不明,我權當他在誇我,於是禮貌回道:「太子你也是。」
他笑笑,眼底卻冷漠一片:「你還真是……不討人喜歡。」
我說:「確實。」
他走在前面的腳步忽然頓了頓,回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詫異我的回答。
我倆面面相覷,我以爲他沒聽見我的話,於是又重複了一遍:「確實,我不討人喜歡。」
我是個連老天都不收的人。
若不是我沒有凍死在城牆下,就不會被大內總管撿回去,也不會被皇后見到,就更不會替公主嫁過來。
這些事,皇帝讓我爛在肚子裏。
若我說出去一個字,我小命不保事小,景國追究起來,恐還有滅國之災。
我想着想着,抬頭一瞧,宴煬已經沒了蹤影,連帶着馬車也不見了。
「馬車呢?」我問。
他身邊的侍衛回答我:「回太子妃,太子說您纔來景國,應多到處看看,他便先回去了,讓您自己……走回去。」
侍衛傳話傳得猶猶豫豫,明眼人看出來了宴煬這是不幹人事。
隨我陪嫁過來的侍女翠禾氣個半死,當即就要差人送來馬車。
我攔住她道:「沒事,走吧。」
逃難逃了三百里都過來了,這不過兩條街的路,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
但我並未走近路,走的是景國皇城內人最多最繁華的街。
繁華到了什麼程度呢?我沒走出多遠,就撞見一夥打架的人。
眼見着一個白衣書生被推搡着從門內丟出來,我順勢伸手,將他穩穩扶了起來。
那書生驚魂未定,卻仍十分有禮地向我頷首:「姑娘神力。」
片刻間,屋內跑出來了不下七八人,皆是同這書生一般無二的裝束,見我將他擋在身後,竟將我看作與他一夥,拉開架勢,欲將我和他一起打。
蒼天有眼,我本來是沒想幫他的。
我掃了眼那幾個看上去就是一團花架勢的書生們,心中冷笑——不吹不擂,我大概能一巴掌打死三個。
但臨行前,皇帝要我謹言慎行,不要惹事。
於是我思量片刻,在他們的拳頭打來之前,一個轉身,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隨後便聽翠禾在旁邊尖叫:「不好了,太子妃暈倒了!」
於是我被擡回了太子府。
在宴煬三分不解七分慍怒Ţũ₂的注視中,我在牀榻上緩緩張開了眼。
「你這是怎麼回事?」
我撐起身子,隨口道:「不知道,中暑了吧。」
話畢,一陣冷風吹來,我斂了斂身上的大氅,臉不紅心不跳地又縮回了牀上。
宴煬聽出了我在信口胡謅,於是反脣相譏:「那太子妃可要保重身體,下月氓山圍獵,小心別被野獸咬了去。」
次日,宴煬就被皇帝臭罵了一頓,原因正是他那天把我丟在大街上不管不顧,導致我當街暈倒,損了皇家顏面。
他很不高興,說我是故意走遠路招搖過市。
我撓撓頭,心道,居然被他發現了。
於是,宴煬更討厭我了。
-3-
氓山圍獵的日子到了。秋風獵獵,宴煬一身玄色勁裝,青絲玉帶,在馬背上揚起下巴,甚是惹眼。
不遠處,便是寧王和寧王妃。
瀟瀟君子和傾國美人同坐一騎,路過的螞蟻都要感嘆是一對璧人。
我站在宴煬的馬下,覺得他牙根都要咬碎了。
是了,那寧王妃便是他心心念唸的夢中情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
我無意陷入他們的三角漩渦,提起裙襬正欲溜走,卻被宴煬一把撈起,坐在了他身前。
我問:「你不覺得很擠嗎?」
宴煬眯眼,沒好氣道:「怎麼,難不成你會騎馬?」
我搖頭:「不會。」
聞言,他就像抓住了什麼把柄一樣,忽地笑了:「早聽聞齊國女子嬌弱,不想竟連馭馬都不會。」
是啊,從來沒人教過我。
逃荒路上遇到的馬,都被我喫了。
寧王帶着王妃縱馬遠去,宴煬不甘示弱,帶着我往他們那邊追去。
我懂了,他是真的很想在白月光面前昭示自己的存在感,又礙於面子不能自己巴巴地貼上去,只好拿我作幌子,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一路上顛簸異常,我覺得宴煬是故意的,他肯定是想把我顛下去,但又見我穩穩坐着,於是生出了幾分狐疑。
他問:「你真的不會騎馬?」
我還未開口,便聽遠處寧王妃的笑聲。
她坐在純白駿馬上,笑靨如花地看着寧王獵下的一頭鹿。
不用說,宴煬這廝肯定又坐不住了。
果然,我背後一輕,他飛身躍下了馬,向着寧王妃那邊奔去。
我又被他丟下了。
烈陽如炬,我小心地從馬上跳下來,找了片樹陰,坐下乘涼。
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催得人發睏,我迷迷糊糊間聽到宴煬說要和寧王比試什麼的,眼皮沉沉一闔,睡了過去。
睡夢中,我又回到那顛沛流離的三年,從淅川到京都,奔走三個春秋,一家五口,最後只餘我一人。
那三年,我喫過蟲蟻,爬過峭壁,從山賊窩裏逃出來,九死一生地到了京都。
差點,我就死在了京都最大的那場雪裏。
好在被皇后身邊的人帶了回去,這才撿回一條命。
皇后說我和公主生得像,是有福之人,於是將我養在身邊整整兩年。
後來,她問我願不願意去景國和親。
我問她爲什麼。
她說:「爲了齊國不再有人像你一般流離失所。」
我不懂,只是一紙婚約便能保一國祥和?
但我還是答應了。
倘若真如她所說,再無像我一般流離失所的人……真是太好了。
冰涼的露水打在我的眼皮上,我驟然驚醒,發現天色已大暗,落日只差薄薄一層金輝掛在山頭,而宴煬和寧王他們早已不見了蹤影。
四下寂靜無聲,我才發現,我好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4-
齊國皇后告訴我,嫁到景國來,就再也不會餓肚子了。
眼下看來也不是完全是那麼回事。
我看天色將晚,一時是回不去了,於是決定先喫點什麼果腹。
空着肚子追着一隻兔子跑了兩裏地,才終於逮到了它。
等我終於生起了火,烤好了兔子,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的野豬一頭掀翻了我的火堆,叼走了我的兔子。
我震怒,抄起滾落在一旁的火把便追了上去。
說實話,這種情況下,我是不認爲會出現第二個人的。
可沒承想,宴煬卻回來找我了。
他喚我的時候,我正將匕首插進野豬的脖子,噴薄而出的血液濺了我一臉。
我看到宴煬拉起弓箭的手又放下,瞠目結舌地愣在了原地。
半晌,他似乎才回過神來,將手中的弓一丟,向我走來。
「你爲什麼跑這麼遠?爲什麼不在原地等着?」他擰着眉質問我,聲音卻很輕。
我抹了把臉,淡淡道:「我餓了,要找喫的。」
「你……」他忽地哽住了,「抱歉,我……忘了你還留在那兒。」
他居然跟我道歉,着實難得。
「無所謂。」我道,「我這不是挺好的嗎?」
他抬眼打量我一圈,看着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和灰塵,懷疑我話裏的真實性。
我累極,跌坐在地上,撿起那塊已經涼了的烤兔肉,當着他的面便啃了起來。
宴煬卻抬手將兔肉奪過:「別喫這個,已經髒了。」
我心想,這才哪兒到哪兒,再髒的我都喫過。
「太子殿下,」我疲憊地抬起眼,注視着他,「我餓了,喫點東西都不可以?你再討厭我,也不能眼睜睜看我餓死吧……」
「我不是……」他聲音軟下去,「我是說,我們回去再喫。」
我真的沒力氣再和他計較,只得妥協。
「走吧。」我道。
他把我扶上馬,這次動作比之前輕得多。
馬跑得很快,也不似之前顛簸。
我又累又困,昏昏沉沉,只想悶頭就睡,偏偏宴煬一直在和我說話。
他說:「你身手似乎不錯。」
我敷衍回答:「一般。」
「我真的不是故意將你丟下的。」
「嗯。」
「從前待你不好,是我抱歉。」
「無所謂。」
「我只是不滿兩國以姻親結同盟,其實我知道,錯不在你,我知道,你應該也是不願的……」
聽到這,我忽然來了精神,連忙反駁:「沒,我挺願意的。」
「什麼?」宴煬詫異萬分。
和他成親,便能換兩國安寧,換齊國百姓安居。
我道:「嫁給你,是我自願的。」
宴煬圈在我身側的手臂忽然僵了僵。
半晌,他迎着風斷斷續續道:「那,我也不會喜歡你。」
……
有病。
-5-
圍獵一事後,宴煬自覺理虧,便沒再刁難過我,只是偶爾同我拌兩句嘴,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過了下去。
年關將至,宮中大宴,皇親國戚皆聚於此。
很不巧,寧王和寧王妃也在。
更不巧的是,他們的位置,就在我和宴煬的對面。
寧王妃何韻依舊打扮得清麗素雅,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她侷促不安地坐在那裏,眼神不知該放在哪兒,大概是因爲我和宴煬都在直勾勾地盯着她。
於是她用纖纖素手夾起一顆櫻桃,喂到寧王口中。
宴煬隨即就用手肘碰了碰我,示意我也喂他點什麼。
無聊。
我覺得還是該給他找點事做,免得他總用眼神騷擾他的二哥二嫂。
於是,我夾了顆西域的辣椒餵給了他。
他毫無防備地在嘴裏嚼了嚼,整個人直接僵住了。
怨毒的眼神似是要把我戳成篩子。
「你等着……」
我輕輕按住他躁動的手,附脣淡淡道:「太子殿下,多喝熱水。」
宴煬差點氣得背過去,無聲地用眼神剜了我數次,才找藉口匆匆離席。
太子離開不久,又有新的一批舞姬前來獻舞。
只是那舞姬舞着舞着,忽從袖中探出匕首來,直直刺向皇帝那處。
「有刺客!護駕!」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大殿內霎時亂作一團。
我順勢找了個角落,躲了過去。
皇帝皇后很快被趕來的侍衛護住,那些刺客見刺殺不成,便抓了寧王妃作擋箭牌,寧王手持長劍,一時無法下手。
刺客一抬腳,抓着寧王妃幾步躍到了房檐上便溜之大吉。
正當我以爲沒事了的時候,身子陡然一輕,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刺客同黨將我也抓了過去。
我被一掌劈在後頸上,霎時暈死過去。
待我再醒來時,正和寧王妃被綁在一處,我二人脖前都橫着一把利刃。
掙扎無果,我低聲問道:「這是在幹什麼。」
何韻聲音有些發抖,還是強撐着回我:「對不起,太子妃,是我連累了你。」
……
她說了什麼,但好像又什麼都沒說。
拿刀抵在我脖子上的刺客好像在和宴煬談判,我看到他冷着臉蹙着眉提劍站在不遠處,鷹隼一般的目光直直看向何韻這處。
「太子殿下,只要你開城門放我們一個人,我便放她們一個人。」
這刺客也是蠢。
宴煬不會讓他們全都走掉的,他需要留下一個人來順藤摸瓜找出指使者。
那麼最多就只能放一個人……
「放了寧王妃。」他幾乎毫不猶豫地答道。
意料之中的回答。
聞言,靠在我旁邊的何韻身子一緊,羞愧地別開了頭。
刺客也是說話算話,當即鬆開了何韻的繩子。
挾持她的刺客和挾持我這個點頭示意後,放了條鉤索飛快地逃了。
現在,就只剩下我和另一個刺客。
宴煬身後的守城軍齊齊舉起弓箭,箭尖直指向我。
這刺客似乎也意識到了宴煬沒有救我的打算,略帶嘲弄地笑笑:「嘖嘖,太子妃,恐怕你我要共赴黃泉了。」
「真沒想到,傳聞竟是真的,太子殿下屬意的是他的二嫂,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癲狂,宴煬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
「你想多了。」我道,「我纔不會和你一起死。」
那刺客驀地愣住,下意識地偏頭ƭūⁱ看我。
我將手從背後抽出,一把握在他的刀上,另一隻手反持匕首,割在了他的小臂上。
「哪有什麼一換一的,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沒人會救我。」
所以,還得靠我自己。
我趁他反應不及,抬腿踢掉了他的刀,他又從袖中抽出袖劍,惱羞成怒地朝我面門襲來。
我抬起淌血的手去格擋,不知何處飛來一箭,將那刺客的劍身貫穿,教他斜着摔在了地上。
守城軍一擁而上,將那刺客制服。
他的頭被按在地上,嘴裏還喋喋不休:「狗太子不顧天理倫常,覬覦自己的嫂子,你們宴家,就要雞犬不寧了,景國必亡。」
他的目光忽而轉向我,陰毒異常:「你們齊國依附景國,也必……啊!」
未等他說完,我的匕首便直直刺入他的手掌,道:「閉嘴。」
「齊國好得很。」
-6-
握住那刺客刀的時候,左手流了很多的血,在青石板上灑出長長一道血跡,直到現在才覺察出痛來。
完全被我拋之腦後的宴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我。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後怕的神情。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喉嚨滾動,醞釀許久才說了句:「我方纔沒有要……不救你。」
我用牙齒從裙襬上撕下一塊布條,把手掌隨便纏了纏,敷衍道:「嗯,那真是多謝你了。」
「不,」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拉我的手腕,可看了看我手上的傷,遂只是拽住了我的衣角,「你能不能怨怨我,打我罵我都行。」
我勉強地露出一個微笑,道:「沒必要。」
反正我原本也沒覺得他會救我。
我掙開他的手,把隨身攜帶的匕首撿起來又別到了後腰。
離開前,我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太子若真覺得對我有愧,便別再暗地裏查我了,你我本是夫妻,若有疑慮,不妨直說。」
沒過多久,太子妃徒手擒得刺客的消息在京城不脛而走,我不單在百姓口中名聲大噪,景國皇帝也賞了不少禮物,讓我在太子府好好休養。
這件事在我這已經翻篇了。
但宴煬還沒有。
他最近變得很奇怪,常差人來噓寒問暖,餐點補品頓頓不落,但自己又故意躲着我,不肯與我正面相見。
翠禾不懂,問我爲什麼。
我淡淡笑了。
爲什麼?
自然是他心中有愧。
養傷期間,我收到了來自齊國皇室的密信。
信上說北境邊界戰事緊急,多次向景國求援未果,皇后希望我能勸勸宴煬,讓他幫幫忙。
這是讓我吹枕邊風,還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我還是去找了宴煬。
我不太會討好別人,便向宴煬身邊人打聽他喜歡什麼。
伺候他許久的嬤嬤說了半天,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他喜歡寧王妃。
寧王妃何韻飽讀詩書,工於字畫,又精通音律,能歌善舞……
這些,恰都是我不擅長的,在齊國皇宮那兩年,我也只堪堪學會了公主的基本禮儀,至於琴棋書畫……更是略懂皮毛了。
於是,我花了大價錢,託人給我從千里外帶回一幅字來。
那字,不是什麼名家手筆,但卻與何韻的字體極爲相似,尋了許久,才尋到這麼一幅。
所託之人,便是那日在街上順手救下的書生。
書生名叫顧長瀝,他高中了探花,如今已經做了朝廷命官,上任那日,特地來拜謝我的搭救之恩。
可我送去的錢財他分文未取,只是說:「能幫太子妃的忙,是在下之幸。」
我收着字,準備在宴煬生辰那日送他,順便向他求情。
卻沒想到,當日寧王府送來的賀禮,竟也是何韻的字。
當晚,酒席散去,醉意氤氳的宴煬將寧王府的禮物打開,又展開了我的那幅字。
他怔愣片刻,抬眼冷笑了一聲:「你這是做什麼?東施效顰?」
我當時也愣住了,心道怎麼會這麼巧。
若在平時,我大概會點點頭然後一走了之,可如今有求於他,總該說點好聽的。
「我只是以爲你會高興。」
這是我能想出最好聽的話了。
「你想讓我高興,卻怎麼送旁人的東西?」他眯起狹長的鳳眸,隨手把我送的那幅字拿起。
刺啦——
薄薄的宣紙被他撕了個粉碎。
「你是想求我去幫你齊國平定北境戰亂吧?」他看穿我的意圖,懶懶地靠在案臺前,「這麼大的事,總該拿出點誠意來。」
我問:「太子想要什麼?」
他漫不經心地反問道:「最有誠意的……你能拿出什麼?」
……
我思索片刻,道:「我的命。」
他忽然嗤笑一聲,大概以爲我在胡謅。
「好啊,那你給我吧,正好,我近日得了一把寶劍,正尋不到好的血來開刃,不如由你來試試?」
他話未畢,我已從腰間取出匕首,抵在自己的頸側,那裏有一道淺淺的疤痕,是那天的刺客留下的。
「好!」我毫不猶豫,定定看着他說,「那太子可要說話算話。」
我握刀的手微動,匕首才碰到皮肉,便被宴煬一把抓住手腕。
「瘋了嗎,」他呼吸急促,「你來真的?」
呵。
我賭對了。
宴煬,他對我有愧。
「不是你要的嗎?」我茫然地看着他,「這的確是我能給的最有誠意的東西了。」
「太子也是知道的,無論我送字畫、歌舞,還是刺繡,於你而言,不都是東施效顰嗎?」
他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發。
我繼續道:「太子說得對,齊國彈丸之地,養不出精兵強將,也養不出琴棋書畫樣樣拔尖的公主。」
「但我願將命給你,這就是我唯一且最大的誠意。」
「爲了齊國戰事,你就甘願如此?」
問我的時候,宴煬眼裏流出一絲意料之外的期許。
這句話,我該斟酌着答。
我說:「還因爲你。」
聞言,宴煬耳尖騰地紅了,像煮熟的蝦子,一時間結巴起來:「你、你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
「住口!」他回過身去,不看我,指着門口大聲道,「出去,別再讓我看到你。」
完了。
好不容易獻一次殷勤,還獻歪了。
這一晚上的裝模作樣,看起來是功虧一簣了。
-7-
宴煬說別讓他再看到我,卻在第二天一早堵我的門。
他說,他已派兩支精兵去偷襲北境蠻族的駐地,不日便能將他們盡數驅逐出去。
對此我倍感意外。
「你的目的達成了,」他挑挑眉,「這幾日便安分些,少到街上閒逛,別招惹什麼不三不四的人。」
我不知他說的那不三不四的人是不是指顧長瀝,畢竟前幾日我只見過他。
但如今北境戰事還指望他來幫忙,我的確該順着他來。
「謝謝。」我說,「我會籌備謝禮,答謝太子殿下。」
宴煬扭過頭去,餘光睨了我一眼:「免了吧,收好你的心思,謝禮本宮不需要。」
……
事實證明,宴煬的話只能反着聽。
比如他不想見到我,實際上第二天就來找我。
再比如他不想要我的謝禮,卻日日差人來催問我那謝禮籌備得如何了。
可我着實想不出有什麼可送的。
金銀玉石都是平常俗物,他見的比我多太多,詩書字畫又要被他說東施效顰,還真是令人犯難。
爲了投其所好,和宴煬成親小半年來,我第一次花這麼多心思去了解他。
於是才知道,他這個表面風光的太子也不是那麼好做。
宴煬被立爲太子的原因,除卻文韜武略上的造詣外,還有個很大的原因——
他是唯一的嫡子。
但實際上,論起才學來,他是要比二皇子寧王略遜一籌的。
所以,他從小便活在寧王的陰影下,無論他做得怎麼好,皇帝也會拿他與寧王作比,催他上進。
就算他立下赫赫戰功,在皇帝眼裏也還是不夠。
自八歲被立爲太子,十二年來,他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父皇的認可。
老嬤嬤與我講起這些事時,聲淚俱下,不住地慨嘆宴煬這些年的不易。
我只是安靜地聽着,不置一言。
畢竟,我實在哭不出來,因爲他所厭棄的一切,都曾是我的求而不得。
我好像,知道要送什麼謝禮了。
但我需要一個機會。
我曾想,這機會也許在中秋佳節上,也許在皇帝壽宴上,但怎麼也沒想到,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後。
彼時宴煬正下西疆平叛,皇后怕我在府中煩悶,便邀我進宮喫茶說話。
可茶方喫到一半,卻見寧王妃踉蹌着步子從殿外跑進來。
她捂着心口,驚魂未定地對着皇帝皇后道:「不好了,寧王要謀反。」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刺客背後的主謀還未查出,更大的禍事便出來了。
更壞的是,皇帝得了信還未準備,宮外便已經被寧王的軍隊圍住了。
皇帝雖然年老,卻還是有一國之君的風範在。
立刻召了所剩不多的禁衛軍,遣了一部分人去調援兵。
而我、皇后和寧王妃則被安置在後殿,靜待結果。
皇后在一旁穩住寧王妃的心緒,還不忘安慰我:「別怕,這些賊子成不了事。」
這種時候,我也沒心情聽她說什麼,只是自顧自問道:「此時可有武將在京中?」
皇后搖搖頭,說近期戰亂水患四起,文臣武將全都被派去各地,京中可用之人並不多……
言外之意是,眼下這種情況,可用之人,大概也已經被寧王策反了。
那看來現在只有背水一戰了。
我不顧皇后勸阻離開了後殿,去前殿找了皇帝。
此時,外面下起了淅瀝的小雨。
他見我提着劍來,又是震驚又是疑惑,但眼下似乎也來不及問我爲什麼過來,只是點點頭,道了幾聲:「好,好。」
我告訴他,再派一隊人,去尋侍郎顧長瀝,他會有辦法。
皇帝猶疑不決,擔心皇宮人馬不夠,撐不到援軍到來之時。
我說:「可以的。」
顧長瀝來得很快,帶上了關鍵的東西——煙花。
這也是我前一陣子拜託他尋來的,本來想用煙花作謝禮給宴煬,但又被我自己駁回,於是這數量巨大的煙花便囤積在了顧長瀝府上。
「太子妃,東西我帶來了,也安置妥當了。」他望着我淡淡道,面上毫無懼色,「我們便在這等援軍來吧。」
我說:「顧大人,多謝你信我,今夜大家都會活下來的。但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還有何事,在下可以替太子妃……」
「不,你做得已經夠多了。」我打斷他,「此事,非我不可。」
寧王所求,無非弒父奪位。
夜幕已至,驟雨傾盆。
火把被大雨熄滅,宮中陷入無邊黑暗。
忽然,一簇簇煙花從皇宮各個角落綻開。
一瞬間亮如白晝。
隨着光亮熄滅,箭矢破開雨幕,精準無比地將衝進大門的叛軍封喉。
大雨中,火無法燃燒,但煙花卻能綻放。
但這還不夠。
叛軍的目的,是皇帝的宮殿。
他們衝進來了。
一個,兩個。
望着黑如深淵的大殿,他們一時不知所措。
「在這。」我身着龍袍,在暗處淡淡道。
還未來得及反應,那二人已被我匕首封喉。
當年被山匪擄走,我便是靠這夜中也能視物的本事,從匪窩裏逃出來的。
三個,四個……
人越來多,卻都忌憚皇帝,不敢妄下殺手。
這一夜,我不知揮了多少次劍,殺了多少個人,御林軍和叛軍的屍體堆疊在一起,我卻不敢退後一步。
我的身後,是景國皇帝和皇后,還有景國太子最愛的女人。
他們不能死。
死了,景國易主,齊國就徹底沒了依存,只能被四方蠻夷分食殆盡……
不知那時,又會有多少如我一般在世間掙扎的流民餓殍。
所以我退不了半步。
這是我覺得離老天最近的一次。
但它還是不願收我。
在我體力耗盡,身披數創只待一死的時候,援軍到了。
但來的卻不是最近的嶧城軍。
而是本應遠在西疆平叛的宴煬。
-8-
那時,傾盆而下的大雨早已停息。
宴煬踢開大殿的門,火光映亮了整個宮殿。
我半跪在屍山血海中,與他對望。
「你來了。」我留下這句話,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他怔愣片刻,隨後不管不顧地衝了過來,將我抱在身前。
彼時我已虛弱至極,聲音嘶啞,發出不成句的聲調:「你的親眷……在暗室。」
「皇上、皇后,還有……寧王妃。」
宴煬環抱我的手臂顫抖着,忽有幾滴微涼的液體打在我的頸側。
他哭了嗎?我不確定,我連張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這個瘋子,」他歇斯底里道,「他ẗų₉們是我的親眷,那你是什麼?」
我說:「我是你討厭的人。」
「瘋子……我騙你的,」宴煬撥開我的碎髮,將我打橫抱起,喋喋不休地和我說話,「你不許睡,你若睡了,我就把北境的援兵撤回來。」
「別,」聞言,我劇烈咳了幾聲,「不能撤。」
「好,不撤,你不要睡,等御醫來。」他的腳步越來越急,好似比那天圍獵的駿馬跑得還快。
「敏芝,活下來,只要你活着,要什麼都行……」
意識迷糊間,我好像聽他在叫我的名字。
不,那似乎也不是我的名字。
葉敏芝,是公主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憫之。
依照翠禾的話說,我是福大命大,無論多大的劫難,都能平安渡過。
經那一夜,寧王被當場誅殺,其餘同黨也盡數被扣押,等待發落。
我傷愈後,皇帝召我進宮,說我是此次護駕最大的功臣,問我要什麼賞賜。
我站定,看了看身邊的宴煬,回頭對皇帝道:「陛下,妾身別無所求,只要陛下一句話。」
我說:「請陛下摸摸太子殿下的頭,說一句——」
「你做得很好了。」
一側身,我對上了宴煬被驚到呆滯的目光。
於是,我用口型輕聲道:「這,就是我的謝禮。」
我蓄謀已久的、又在完全巧合的前提下,送給他求之不得的謝禮。
禮物很輕,只是皇帝的一句話。
可又是很重,重到我差點用命去換。
-9-
寧王伏誅,何韻的身份就變得尷尬起來。
她雖是寧王親眷,卻也是丞相之女,又檢舉有功,雖無褒獎,但也不至獲罪。
翠禾很是擔心,怕她如今沒了夫婿,過一陣子宴煬便要找個由頭納她進府,我們便沒什麼好日子過了。
她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我主動請宴煬把她娶進來,如此還能昭示我的賢德。
我思量片刻,覺得是這麼回事。
左右宴煬早晚要娶她回來,不如由我作橋,再賣他個人情,日後也方便求他辦事。
於是,我在某個午膳後跟他提了這件事。
與我意料中的欣喜若狂截然相反,宴煬的臉在聽到我的提議後迅速拉下來,劍眉擰作一團,卻強裝鎮定地回絕了我:「不可能。」
我詫異:「你不想嗎?」
那可是他朝思暮想的白月光。
宴煬睨了我一眼,道:「不想。」
……
我徹底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了。
他說:「本宮沒有納妾的打算。」
「一生若認定了一人,便一定是那人。」
那雙凌厲的鳳眸,在此時竟漾起水波,含着萬分柔情。
可我的手心沁出薄薄一層汗來,試探着問:「你要同我和離?」
——然後給何韻騰地方。
聞言,宴煬嗆了一口茶水,將杯盞重重砸在桌面上。
他盯着我,胸口起起伏伏,片刻後憤憤留下一句——
「你想得美。」
我和宴煬的對話總是這般,寥寥數言,劍拔弩張。
人人都道我寡言,宴煬也不是話多的人,我不愛與人爭執,大都是宴煬曲解我的意思,然後自己在那大動肝火。
從前,他罵我「無知、癡心妄想、東施效顰」。
現在變成了「瘋子、沒心肝、多管閒事」。
所以,那天迷迷糊糊聽到他喚我「敏芝」,不知是不是錯覺。
轉眼到了三月初三,皇后在宮裏操辦了場春日宴。
王公貴戚和家眷們都前來赴宴了。
țū́³尤其是家中有未曾婚配的兒女的,都藉着這個機會,被帶來相看一番。
說白了,就是相親。
女子們在之前會親自繡好香囊,如遇心儀的公子,便將香囊送出去,以表心意。
這是景國的風俗,我從前不知。
直到看到顧長瀝手中拎了一串紅紅綠綠的香囊,才知道這場春日宴還有這樣的環節。
上次寧王謀反,他入宮救駕,也算大功一件,順理成章升官做了尚書。
青年才俊,儀表堂堂,的確是京中貴女們擇婿的頭號人選。
他見我一人在園內,便上前與我說話:
「太子妃,沒和太子殿下一同前來嗎?」
我點點頭:「他有旁的事。」
事實上是我和他一起來時,好巧不巧在路上撞見了何韻。
本着不攪入他二人之間的原則,便找了個由頭溜來了這裏。
我看着他手中的香囊笑道:「顧大人很受歡迎啊。」
顧長瀝搖搖頭,隨手將香囊收進袖中:「這些於臣而言,並無特別的意義。」
沒等我發問,他便接道:「臣已有屬意之人了。」
我對男女之事並不太通,便禮貌頷首:「那希望大人與心上人終成眷屬吧。」
聞言,他竟苦笑兩聲,眼裏添了三分憂鬱。
他說:「不,臣今生恐與她無緣,便不求長相廝守,只求……」
「她餘生安好。」
我點頭:「這樣……也好。」
風吹來,樹上杏花簌簌,落在顧長瀝的鬢角,他沉吟片刻,忽然極爲鄭重其事地喚了我一聲:「太子妃,我……」
「阿之!」
話說半句,便被一聲帶着怒意的聲音打斷。
起初我並未反應過來是在叫我,直到宴煬面色不虞地過來拉起我的手時,我才意識到那聲情緒豐富的「阿之」是在叫我。
「你怎麼在這兒,真讓爲夫好找。」
他用了十足的力氣握住我的手,我暗自掙扎不開,反而被他借勢攬在了懷裏。
他鳳眸微張,揚着下巴居高臨下地看着顧長瀝,不陰不陽地道了句:「顧大人,好巧啊。」
顧長瀝躬身頷首:「臣拜見太子殿下。」
抬眼看到了顧長瀝袖中的香囊,宴煬幽幽笑了兩聲:「顧大人今日收穫頗豐,回去可要好好想想,選個合適的做夫人。」
他把「合適」二字咬得極重,意味不明。
轉頭又笑着與我道:「母后正尋你呢,咱們快走吧。」
-10-
我跟着宴煬走了一段,才發現這並不是去皇后宮中的路。
他拉着我,到了某處無人的花園裏,將院門一關,把我抵在了一棵榕樹上。
「你不是說自己口渴去喝水了嗎?」他沉聲質問我。
「喝了。」我直視着他,臉不紅心不跳。
「然後呢,你就去私會顧長瀝?」
我糾正他:「是偶遇。」
他嗤笑一聲:「是嗎?這麼多人,你偏偏和他巧遇,那日在街上也是,這未免也太多巧合了吧?」
「就是巧合。」我神色淡淡,覺得和他多說一個字都是多餘,「太子不信,我也無話可說。」
不知這句話哪裏戳到宴煬的肺管子,他忽然俊眉一蹙,胸膛又靠過來幾寸,道:「你剛纔不是和他說得挺高興嗎,怎麼跟我就無話可說了?」
「我們成親這麼久,你都沒和我說過那麼多話吧?」
我說:「是太子你不願與我說話。」
對於他這種倒打一耙的行徑,我感到很無奈。
宴煬頓時啞口無言,想要說什麼,耳根子漲紅起來。
僵持半晌,他忽然垂下頭,語氣也軟下來:「阿之,你是不是在怨我啊?怨我三番兩次棄你而去。我知道,是我混蛋……我給你賠罪,你用刀捅我吧,你身上受了多少傷,就捅我多少刀……」
「不是。」我溫聲打斷他的喋喋不休,「我沒有怨過你。」
「因爲我本來就沒期盼過被你選擇。」
「倒是太子你,」我偏頭,不解地看着他,「方纔我找藉口離開,是想着你和何小姐兩人說話方便,你爲何又來尋我?」
「見到何小姐,你不高興嗎?」
宴煬顯然沒想到我給出這樣的答案,扣在我肩上的手不住顫抖着,似乎正遊走在崩潰邊緣。
「我不高興。」他咬牙切齒道。
「爲什麼,你不是喜歡她嗎?」我依舊淡定地反問。
他愈發激動起來,悶熱的氣息噴灑在我頸側:「爲什麼,難道你不清楚麼?」
「我不太清楚。」甚至還有點莫名其妙。
「混蛋……」他忽然低聲罵了句。
我抬頭,驀地對上他波濤洶湧又蓄滿了水汽的眼眸,像一頭瀕死的、又企圖垂死掙扎的野獸。
「那好,我告訴你爲什麼。」
「因爲我喜歡你,喜歡你。」
我愣住,條件反射地疑惑了一下:「什麼?」
「我說,我喜歡你。」
他重複了一遍,而後猝不及防地覆脣而來。
一邊研磨撕咬捕捉我口中殘存的空氣,一邊在嘴邊擠出稀碎的語調罵我——
「混蛋,你這個瘋子……」
「你就是在報復我。」
許久,他終於放開我的脣,將我攬進懷裏,用從未聽過的柔軟語調在我耳邊喃喃:「從前種種,是我對你不起,你的恨,你的怨,讓我用命來償都好……」
「能不能,別把對我的心思,分給旁人?」
宴煬小心翼翼又委屈巴巴的樣子,讓我感到一頭霧水。
先不說他爲什麼放着好好的何韻不要,突然喜歡上了我。
就說他讓我怨他恨他這件事,我就覺得荒謬極了。
我恨他做什麼?
就像我說的那樣,我根本沒對他有過任何期待。
所以我不會恨他。
也不會愛他。
-11-
那天說來也荒誕。
宴煬把我按在樹上親了又親之後,我面色如常,他的臉卻紅得像塗了一層胭脂。
我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他便逃也似的跑開了。
好像被輕薄的人是他一樣。
我就權當他一時說錯了話後悔了,一連多日也沒去找過他。
於是宴煬又坐不住了。
他沒來由地鬧起脾氣,向皇帝自請去柳州賑災。
去了兩個月,回來之後就生了場病,如今正臥在牀榻上將養着。
宴煬身體素來強健,只是在柳州遇到一夥齊國來的流民,回來後就病了。
這些是他的侍衛特意來同我說的,話裏話外都是讓我去看看他。
這無疑是將我架在火上烤。
拗不過太子府衆人悠悠口舌,我只得去看他。
彼時,宴煬正虛靠在牀沿,烏髮散在身後,臉色有些蒼白。
看來,這病不是裝的。
見我來了,他眸中閃過一瞬欣喜,而後又把頭別了過去:「你竟還有些許的良心來看我。」
「邵羽說你病了,嚴重嗎?」
他悶哼一聲:「呵,小病罷了,像你說的那樣,本宮死不了。」
「哦,」我把膳食放在桌上,站起身來,「既如此,太子殿下好好養病吧,我先走了。」
「你敢!」他忽然中氣十足地喊了一句,而後又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幾聲,「兩月未見,如今本宮生了病,你都不關心兩句嗎?就這麼不想見到我?」
我淡淡道:「千言萬語,不如太醫的幾副藥來得實在。」
「太子見了我,多是要動肝火,不利於養病,所以還是少見我爲好。」
我轉身,手還未觸到房門,身後忽然貼上來一具溫熱的身體。
宴煬長長的手臂從背後環住我,薄脣貼在我耳畔,帶着幾分委屈悶聲道:「別走……」
「我好想你。」
我一動不動,任由他抱着,卻也沉默不語,聽他啞着嗓子斷斷續續地絮叨着——
「你知道嗎,我在柳州遇到了你們齊國的將軍,他被齊國皇帝流放,奔逃到了柳州,他和我說了一件事……」
我心中忽然升騰起不祥的預感,於是試探着問道:「什麼事?」
「他說,你不是真正的葉敏芝。」
「怎麼會呢?」我脫口而出。
宴煬忽然放緩了聲音,慢條斯理地把我抱起來,走到他的牀榻前:「是啊,我當時也想,怎麼會呢?可他分明說得信誓旦旦,還要我徹查這件事。」
「但我沒有。」
「我在柳州河邊坐着想了一夜,一個浪頭澆過來,忽然就想明白了——」
他扳過我的下巴,令我與他對視,目光盛滿的盈盈春水,似乎要將我溺死在裏面。
「我壓根就不在乎你是公主還是什麼旁人,我只要你,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就夠了。」
「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12-
宴煬的一番話,聽起來很讓人動容,我卻始終緊抿着脣,不敢妄動。
他說:「太子妃,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誰,只要你說實話,就算你是來殺我的,我也甘之如飴。」
宴煬帶着十分的期許看着我,期盼我給他一個答案。
不知僵持了多久,我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回殿下,我當然是公主葉敏芝。」
我怎麼可能說出實話。
誰能知道宴煬的話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他從前就暗中查過我,如今鬧這一通,不排除是爲了詐我故意做的局。
若我替嫁身份敗露,齊國面臨的,就是景國太子盛怒,這罪責後果無人能擔得起。
我不想賭,也賭不起。
聽了我的回答,宴煬的眼底的溫度冷了幾分,追問道:「是實話?」
「自然是實話。」
「好。」
他的笑意徹底消散,半垂着頭,內心似乎在掙扎什麼。
他看上去好像很難過,也很痛苦。
半晌,他抬起頭,帶着幾分討好意味地湊近我,道:「親我。」
……
我卻別過頭,躲開他的脣,不太合時宜地問道:「殿下是被何小姐拒絕了?」
所以他才退而求其次,說喜歡我。
這是我思前想後許久,得出的合理解釋。
「沒有何小姐,」宴煬着急地反駁,似是悔恨,又似是遺憾,「我只是,太想贏過寧王了……」
我依舊沉默,沒什麼情緒地看着他。
「阿之,和我重新來過吧?」
我默默,然後點點頭:「好。」
他微閉上眼,做出索吻的姿態:「親親我吧,好嗎?」
「好。」
一夜無眠。
幾日後,我聽到了傳言——那夥從齊國來的流民,已悉數被宴煬射殺,沒留一個活口。
京中也偶有流言,說我並非齊國公主,而是個冒牌貨。
他便追根溯源,一人說,殺一人,兩人傳,殺一雙。
直到京中再也沒人敢提起這件事。
我不知道宴煬爲什麼這麼做,但這已經側面印證了一個事情——他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公主。
我不能待在這裏了。
下月泰山祭典,宴煬將接過監國重任,代皇帝處理政務。
當今的皇帝已經垂垂老矣,景國,實際上已經是宴煬的了。
在輝煌空曠的祭壇上,宴煬金冠高束,華貴威嚴,英姿卓絕,將國璽端在手中,像得到了整個天下。
然後,他牽着我的手,跪於天地之間。
我們仰望浩瀚蒼穹,祈求神靈庇佑。
可原本該祈求上蒼庇佑景國的禱詞,卻被他在後面加上了一段:
「唯願,與太子妃一生一世一雙人。」
「如有背棄,不得善終。」
這是他單方面的誓言。
自始至終,我沒有說一句話。
那時,我才確認了,宴煬可能真的有點喜歡我。
但我回應不了。
因爲我不愛他。
泰山祭典結束,下山途中,太子妃馬車失控,墜入懸崖下的滔滔江水。
這是我給自己選的「死法」。
挺好,死不見屍。
我想,靠着宴煬的喜歡過活終究不長久,等到他愛意消散那一刻,我的身份,便是殺死我和齊國的利器。
這次,又是顧長瀝幫了我。
也是我最後一次麻煩他。
從江水裏爬出來後,他問我以後要去哪裏。
我望了望掩映的羣山,搖搖頭:「不知道,但肯定會離開這裏。」
也許在景國某個角落安居,也許會回到齊國繼續顛沛流離。
我原本的生活便是如此。
在景國這些日子,便當作一場夢罷。
臨別時,顧長瀝給了我一塊玉,他說,倘若有可能,回來看看他。
我說,我會的。
但也許是十年,也可能二十年,直到天地都將我遺忘,我才能重新見得光。
-13-
聽說,宴煬在我「死」後,發了場大瘋。
順着江水搜了好幾個月,非要撈到我的屍體才罷休。
鬧了幾個月,不眠不休,生了場大病,撈我的屍體這件事也便作罷。
就當我以爲一切塵埃落定,都該走入正軌的時候,宴煬忽然放出話來——
顧長瀝被關進了牢裏,若我不現身,下月便將他斬首。
他知道了,我是假死。
還用了我無法無視的方式,來逼我現身。
於是,安生日子沒過幾天,我便又要收拾行囊起身了。
這些日子,我和一位鄉野老婦生活在一起,她的丈夫兒子都死於戰亂,只餘她一人在這裏討生活。
她問我:「要去哪裏?」
我笑笑:「去京城。」
她嘆了口氣:「京城那地方,喫人哦。」
我說:「沒事的,我命硬,老天不會收我。」
可我這次並不確定,也許,這一次就被收了呢?
臨走前我將顧長瀝給的玉石留給了老婦人,說她若有難處,可到京城尋顧大人。
我到的時候,太子府門戶大開,卻無一人把守,看起來就在請君入甕。
果不其然,我才踏入門檻,大門便緊緊關閉。
隨後,便見宴煬一身蟒袍,不疾不徐地從內室走出來。
半年不見,他眉宇間添了幾分陰鶩,看着我的眼神,像淬了毒一般。
他說:「你真的沒死。」
「是。」
他低聲笑了:「還是那麼惜字如金啊。」
我說:「一切是我的主意,放了顧大人。」
宴煬那笑意盈盈的神情陡然出現了一絲裂痕,居高臨下睨着我:「你就那麼看重他?爲了他不惜『死而復生』?那我呢,你棄我而去的時候,可真是瀟灑得很。」
我茫然地抬眼與他對視,心中並無一分一毫的愧疚:「殿下當初棄我,不也是如此麼?」
……
他忽然不說話了。
我繼續道:「我應着殿下的話回來了,所以,放了顧大人。」
他薄脣抖了抖,像是剋制自己滔天的怒意。
半晌,他沉沉道了句:「好。」
「那你不許再跑。」
我回道:「好。」
「你對我,有沒有喜歡?」
我垂下眼,想要騙他說有,但似乎騙不過他的眼睛,也騙不過自己的心。
我嘆ŧúₚ了口氣,苦笑道:「沒有。」
於是,我被軟禁在了太子府。
只有一方小院落供我活動。
伺候我的依然是翠禾,可她早沒了往日的活潑,只是看着我日漸消沉的模樣,不住地掉眼淚。
我不喜歡這裏。
我一開始求的只是平靜的生活,苦一點也沒什麼。
後來,我不得不爲齊國百姓而活。
可現在身份敗露,我是誰已經不重要,爲了誰而活,也不重要了。
這幾天唯一能寬慰我的消息,便是顧長瀝被釋放了。
宴煬過來找我,問我心中有沒有放下一點。
我眸光淺淺,也不看他,道了句:「多謝。」
許是終於發覺我的狀態不對,宴煬開始焦急起來。
他先是帶着我去郊外打獵,我們同騎一匹馬,到了遠處,他忽然從馬上下來,站在馬下定定看着我,道:「你回去吧,把我丟在這兒。」
「從今往後,我只走在你後面,再也不會丟下你。」
再後來,他拿着我的貼身匕首,抵在自己胸膛前,絕望地低語:「給我幾刀吧,只要最後留我一口氣就好,別讓我見不到你。」
我鬆開匕首,讓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沒必要的。」我說。
我想,宴煬這樣的行爲,可以被理解成爲對我的「補償」,他想讓我報復他,以此換取一點點慰藉。
我知道,這是無用功,他也知道。
但他還是樂此不疲地在我面前放低姿態,卑微討好,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說:「就算不能讓你消氣,讓你憐憫我,也是好的。」
但他還是不夠了解我。
值得我憐憫的人,太少了。
我只想離開。
於是我故意直白地說:「我不喜歡你,所以曾經那些輕慢、踐踏,我只當上位者對我的藐視,因此我根本不甚在意。可若是談起喜歡來,我又如何將這些事當作不存在?」
「殿下當時討厭我,這是殿下的種下的因;我此刻無法喜歡你,這是因結出的果。」
有些東西,是Ṱū₍彌補不來的。
「除非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14-
我說了很重的話,可他還是沒放我走。
正當我以爲自己要在這地方了此殘生之時,得知了一個噩耗——翠禾死了。
她在一個傍晚去找了宴煬,然後自戕在了他面前。
她是唯一一個從齊國陪我來的人。
現在沒了。
我在她的遺物中找到了留給我的一封信。
翠禾在信上說,她早就知道我不是公主了。
是齊國皇后告訴她的,連帶着一起的,還有我曾經跌宕坎坷的經歷。
「她是個苦命人,要好好陪着她。」皇后這樣說。
翠禾說,她沒見過我這樣的人,明明自己的日子都過得那樣艱難,還是要爲了齊國百姓委曲求全。
我不是公主,卻要擔着公主的責任。
她爲我不值得,她說,我該爲自己活一次。
她把我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宴煬,用自己的命,求他放我走。
她自幼膽子小,這是一生唯一一次勇敢。
「憫之姑娘,」她在信上這樣說,「好好活着。」
沒過幾天,宴煬來找我了。
他神色無悲無喜,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他說:「我不知道,你有那樣的過去。」
他說的是哪樣?
是我爲了活着喫蟲蟻、啃樹皮的過去,還是我被山賊奴役打罵的過去,或是我流亡百里,尋親無門,差點凍死在宮牆外的過去?
又或許……是我眼睜睜看着雙親、姐弟因疫病死在荒郊野外的過去。
我不知道,只是點點頭:「是,那是我的過去。」
如此悲慘的,用一生也無法治癒的過去。
我不是沒法諒解宴煬對我的棄之不顧,只是……我連自己的過去都無法和解,又如何放下一切去喜歡旁人?
有什麼話哽在他的喉嚨裏,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半晌,他走過來,把我重重擁進懷裏。
冰涼的液體打溼我的衣襟。
他哭了。
我卻不知道因爲什麼。
他沉默片刻,道了聲:「憫之,對不起。」
「ṱú₋若我能早一點……再更早一點遇見你就好了。」
「可惜,你說得對,除非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他頓了頓,好像下了莫大的決心。
他說:「走吧,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不做公主,不做太子妃,就只是憫之。」
我怔愣,有些難以置信。
「謝謝。」我說。
這是我留給宴煬的最後一句話。
唯一一句,衷心的謝謝。
-15-
我離開了京城,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齊國,在鄉下蓋了間房子,種了幾塊地,養了些牲畜。
只有我一個人。
能喫飽,穿暖,最重要的是,我作爲我自己,自由地活着。
我很知足了。
我走後的第二年,聽聞景國皇帝去世,太子宴煬登基,與鄰邦齊國永修友好,互通有無。
他登基後,勵精圖治,以德治國,人人都稱其爲難得的明君。
唯一被人詬病的,便是他後宮空置,任羣臣如何勸誡,自始至終,那偌大的後宮都只留了當年死去太子妃的遺物。
他說:「朕在神靈面前起過誓,要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有違誓,不得善終。」
宴煬在三十多歲的時候,開始求仙問道,請方士煉丹藥。
旁人求仙,圖的是長生不老,但他不圖長生,只求輪迴。
他希望能回到若干年前,回到一切都沒發生的時候。
但這怎麼可能呢?
時光流逝,匪石不移。
沒人能長生,也沒人能回到過去。
無論求問多少仙家,結果也還是一樣。
終於,在宴煬四十五歲時,因思成疾,藥石無醫,鬱鬱而終。
一代明君英年早逝,無人不扼腕嘆惋。
因沒有子嗣,遂傳位於寧王遺腹子,何韻和寧王的孩子——宴偌,由丞相顧長瀝輔佐登基。
而先帝宴煬,則與先太子妃衣物合葬於帝陵。
傳言中,宴煬死之前,身邊無外物,只是緊緊握着一把生了鏽的匕首。
那是死去太子妃給他留下唯一的東西。
他這一生所求的,最終也沒有得到。
於是餘生都活在後悔中。
「阿之,來世,可一定要讓我早早遇上你。」
「我永遠走在你身後,再也不丟下你了。」
番外·顧長瀝
顧長瀝是個命很不好的人。
算命先生說,他這一生遇不到什麼貴人相助,想得到什麼就只能靠自己。
幼時家道中落,投奔親友無門,只能與母親搬往鄉下。
在鄉下讀了幾年書後,跟着的先生大都沒什麼真才實學,所以他一路科考至貢元,全憑自己的悟性和努力。
到了京城,同他一起參加殿試的考生,非富即貴,多有權貴引薦,像他這樣的寒門子弟寥寥無幾。
可他偏偏又心高氣傲,不願像他人那般趨炎附勢。
他的孤高,惹怒了郡守之子,那人說要給他點教訓。
當他被推搡着出了門,腦袋將要磕到門檻上時,被一位神情冷淡的姑娘救了。
顧長瀝當時驚魂未定,連一句好聽的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才憋出一句:「姑娘神力。」
後來在羣臣宮宴上,他才知道那位姑娘就是齊國嫁來的太子妃。
也是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若非太子妃出手相救,也不會引得皇帝關注他,他也不會有機會入皇帝的眼。
太子妃是他此生唯一遇見的貴人。
唯一能渡他的貴人。
太子妃和他見過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樣,生得明媚動人,卻總是少言寡語,對萬事萬物都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
他做了侍郎後,好不容易纔找到機會同她道謝。
而太子妃也只是淡淡點點頭,說了聲:「客氣了。」
顧長瀝以爲,照着太子妃寡淡的心性,也許他們的交情也就到此爲止了。
卻沒想過,他能一次又一次地幫上她。
每一次他自己只是盡了綿薄之力,而後便在太子妃的身後,看着她像鳳凰一般熱烈地振翅而飛,救衆人於水火。
他看着她周身如金子般璀璨的光芒,心跳愈發強烈。
但顧長瀝並不把這份喜歡當作羞恥。
他甚至覺得這很正常——誰會不喜歡太子妃這樣的女子呢?
可他喜歡太子妃。
又心疼太子妃。
他知道,她不喜歡待在太子府。
換言之,她應該不喜歡待在任何人身邊。
所以,當她來找他,問他能不能幫自己逃走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他早就猜到了自己這樣做的結局,可即便一死,他還是會幫她。
他送別太子妃那日,知道了太子妃的名字——憫之。
悲憫天下蒼生的「憫之」。
人如其名。
「走吧,走得遠遠的,」他望着太子妃的背影喃喃道。
沒過多久,太子便查到了他身上,又把他關到牢裏,逼太子妃現身。
太子妃回來那日,顧長瀝很後悔。
後悔自己沒有早早在牢裏一死了之,後悔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太子妃那樣好的一個人,怎麼會Ṫû⁼眼睜睜看着他爲她而死呢?
沒過多久,他便被放了出來。
全須全尾,沒有一點損傷。
他知道,這是太子妃用自己換來的。
再之後,他在流民的口中,聽到了關於太子妃的過去。
他這才發覺,太子妃原來並非天生菩薩心腸,她只是苦難的廢墟里,生出的苦行僧。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在他一籌莫展之際,太子妃的侍女翠禾來找他了。
她問,有沒有什麼辦法讓太子妃走。
「太子妃這一生太苦了。」她這樣說,「我要怎麼做,  才能讓她離開?」
那一刻,顧長瀝眼神微動,以近乎蠱惑的方式對那侍女說:「恐怕,要一命換一命了。」
這是他良善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草菅人命。
果然,  這侍女以最壯烈決絕的方式爲太子妃求來了一線生機。
令他遺憾的是,  太子妃走前,  沒和他道別。
可他又想,還是不要道別了,  不然他可能忍不住和她一起走。
她肯定是不願的。
又過了許多年。
顧長瀝官拜丞相,  看着太子變成了皇帝,又看着皇帝窮盡一生,在時間裏窺探太子妃的倒影。
那時候,他終於覺得這位向來我行我素的皇帝,其實有那麼一點可憐。
皇帝崩逝後,他輔佐幼帝登基,一人之下,無人能再看不起他,也無人能再欺侮他。
在某個嫺靜的晌午,  府外有一青年來尋他。
手上拿的,  正是他當年送給太子妃的玉石。
他以爲,那青年大概想用這東西討個官來做。
可沒想到,  他只是來將玉石歸還。
那青年說,自己實際上是來傳話的。
他說那玉石的主人告訴他的養母,等見到顧長瀝時,  替她和他說一聲:「謝謝。」
顧長瀝握着那塊玉石,  忽然流下一行清淚來。
他口中喃喃:「憫之,  憫之……」
看來,當年那位給他算命的道士,  說得也並不盡然正確。
他最終還是遇到了自己的貴人。
那貴人在渡衆生的時候,  也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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