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相術師血脈,能測生死無常。
大姐辨人善惡,二姐知人壽數,我能看到別人的死法。
除了四妹是撿來的,只會抱我的大腿。
我爹死後,皇帝爲我們賜婚。
大殿選夫時,大姐和二姐選走皇叔和太子,只剩丞相和將軍。
四妹跪求我告訴她,誰的下場最好。
我指向了丞相。
四妹卻不信我說的是真話,搶先選走心悅於我的少年將軍。
她自作聰明,以爲我留了一手。
可她不知道,我第一眼見她,就看到了她會死在我手裏。
-1-
我爹是天下第一相術師。
他說過的話沒有不靈驗的。
最出名的那次,是京城暴雨三日不絕。
他卻和別人說,城東巷子夜裏要起大火。
衆人紛紛不信,還和他打起了賭,爭先恐後地下注。
整條巷子,十戶人家聯合起來,熄滅燈籠,不燃燭火。
誓要破了我爹的招牌。
但臨近子時,更子剛響,巷尾就着起了大火。
好在大家嚴陣以待,並未釀成大禍。
後來得知是一樁風流軼事。
有位小姐半夜會見情郎,二人以往都是藉着檐下燈,昨日只好點燈相會,彼此情意綿綿。
一陣風起,燈籠翻了,火光來了,情郎跑了,小姐的名聲也沒了。
衆人對她指指點點,極盡杜撰之能事,落井下石。
這位小姐就找到了我爹。
我爹以爲她是來找他麻煩的,但沒想到小姐是專程攜重金來感謝的,謝他讓自己看清負心漢,避免了下半輩子的苦路。
那就是我爹孃的第一面。
他們恩愛不疑地度過了十幾年光陰。
那十幾年,我爹不爲任何人測命,無論達官權貴,能人異士。
直到我十歲那年,我娘因病去世了。
那病來得又急又猛,甚至爐子上的藥都沒熬好,她就撒手人寰了。
只是在臨終之時,對我們四姐妹說了八個字。
勿惑於計,勿困於術。
我們家四個女兒,三個都學會了相術,除了四妹。
我娘死後,我爹消沉如泥,過了半月,重新爲人卜卦算命。
本來過了十幾年,大家遺忘了這號人物,我爹卻比從前更加狂妄,不僅測人命運,甚至敢斷人生死。
他以前說這是天機,不可泄露的。
我猜,我爹應該是不想活了。
這五年裏,我爹用無數被他論斷的人命,奠定了天下第一相術師的地位。
五年後,他等的人,終於到了。
來人約莫五旬,眉眼有神,裹着很厚的大氅,身邊圍着不少隨從。
有的又黑又瘦,形容嚴肅,有的膚白聲細,舉止輕柔,個個都提起了十萬分的小心。
「如今朝堂形勢,波詭雲譎,先生能測出,未來天子嗎?」
我爹擺出四枚銅錢:
「紫微氣運,不外乎此四人也。」
-2-
在這世上,我爹沒什麼不知道的。
我娘還活着的時候,他的那些術法,都拿來哄我娘開心了。
我娘問他的是,哪天米糧漲價,哪天下雨,哪天會下雪。
我爹很無奈:「你爲什麼不問點更重要的?」
我娘坐在廊下看飛雪,用手去靠近火爐取暖。
「什麼叫重要的?難道我要知道誰當皇帝嗎?」
我正要拿着梅花跑過去,不經意聽到了我爹的回答:
「行啊,多的是人打聽此事。我看未來天子,會出在太子趙澈、丞相崔宋、少將軍李玄歌、皇叔趙明承之中。」
五年後,我爹也說出了這四個人名。
因這一句話,全家下獄。
那人是當今皇帝,他想聽到的答案,只有太子一人。
皇帝對外說,我爹妖言惑衆,要將我全家處死。
而暗地裏,他親臨詔獄,逼問我爹,未來天子的名諱。
我爹端坐在土方上,以發覆面,形同枯槁。
「我的女兒,承我血脈,能佔出夫君命格。」
他說完這句話,長久地閉上了眼。
皇帝問衆人:「誰是他的女兒?」
昏暗的監牢裏,大姐和二姐鎮定如常,我坐在角落裏,微微出神。
四妹害怕得抱住我的胳膊不放:
「三姐姐,我什麼也不會。」
她才十五歲,剛過及笄,膽子素來很小。
那年我陪着我娘去廟裏燒香,下山的時候,大雨滂沱,有個小乞兒追着小狗,悶聲摔倒在泥坑裏,擋住了我們的馬車。
我只看了她一眼,就讓我娘救下了她,因此這十年來,四妹總是和我更要好。
我抬起她的臉,讓她看我的眼睛:
「相信我,你不會有事的。」
「真的嗎?」
我捏了捏她的掌心:「當然,你知道我的本事。」
我們被帶到了皇帝面前。
他也有些驚訝:「怪不得。說是出於四人之中,原來他正好有四個女兒。」
我爹姓明,給我們取的名字也很簡單,依次是望春、聞夏、問秋,借冬。
皇帝問了我們的姓名,又問我們測命卜卦的本事。
第一個回話的是大姐明望春。
「民女能辨人善惡。」
都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對於大姐來說,任何人她只看一眼,便知道對方是善是惡。
皇帝道:「人之善惡,你就是說了,也不能驗證。」
第二個回話的是明聞夏。
「民女能知人壽數。」
皇帝來了興趣:「那你看朕能活多久?」
二姐俯首叩拜:「陛下萬歲無憂。」
皇帝不信如此敷衍之詞:
「你不敢說。那就在場的人,你說個死期最近的,朕要看靈驗與否。」
-3-
二姐挺直身子,環視四周,緩緩抬手,指向了角落裏:
「他。」
皇帝順勢看過去——
「他?」
那是個貌不驚人的侍衛,他瞬間跪伏在地,臉色白了一度,身子微微顫抖。
我跪在二姐身邊,趁機抬頭偷看,卻被眼前浮現的畫面驚住了。
我強行穩住心神,注意到那侍衛埋低了頭,卻將手移向腳邊,指尖搭在靴子內側。
那裏只可能藏得下短刃。
皇帝朝他踱步過去,那侍衛卻暴起衝刺,手裏閃過冷寒銀光。
「是刺客!」
慌亂聲四起。
我從地上抓了捧土,朝那人的臉撒去,抽出皇帝的長劍,雙手往前送去,刺穿那人的胸膛。
那侍衛睜着發紅的眼睛,無力地垂下頭去,血液自劍刃往下滴落。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我驚魂未定,重重地喘着氣,轉過身去看皇帝。
但先看到的是四妹。
她倉皇地回頭看我。
她趴在皇帝懷裏,就像是要捨身護駕。
反觀離得更近的大姐和二姐,仍然跪在原處。
這倒是讓我冷靜下來,扔開劍,跪了回去。
皇帝看了眼身上的四妹,冷冷推開了她,走到我面前:
「你叫什麼?」
「明問秋。」
「你會武功?」
「不會。」
他往前半步:「那你剛纔是什麼?」
我緩緩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
「民女的天賦是,能預見死亡。只要看到了那人,就能看見他的死亡光景。」
相比前兩位,我震驚到了皇帝。
我往前伸出手掌來,虎口被劍刃深深劃開。
「今日是民女第一次用劍,不過是順勢而爲罷了。」
皇帝端詳過我的手掌,拾起了那把劍,在手裏慢慢轉着把玩。
「那這麼說——你也能,看見朕的下場?」
「是……壽終正寢。」
皇帝輕笑着,不置可否,轉而環視四周,將目光投向了四妹。
四妹慌得跪到地上:「我……」
大姐替她稟明身世:「這是我家四妹,是養女,並不會測命。」
皇帝拿着那劍,挑着她的下巴,慢慢往上:
「沒想到,還有個湊數的。」
四妹也被迫仰頭,眼見皇帝不停手,她竟站了起來,身子微微顫抖,像是害怕極了:
「陛、陛下。」
皇帝冷冷轉頭,看過大姐,再看向二姐,最後目光定格在我臉上:
「朕不信。你們真這麼靈驗的話,那不如說說看,朕會殺了她嗎?」
當然不會。
我第一眼見到四妹,就看到了她未來的死法——
四妹穿着皇后的宮裝,面目猙獰瘋狂,舉起匕首刺向面前的女人,卻被凌空破入的羽箭刺中胸口。
她立時腳下都站不穩了。
而那女人像是有所預料,一手拔下了金釵,用力插進她的喉嚨。
我想到這裏,實話實說:
「陛下不會殺她的。」
下一秒,那劍往前送去,輕而易舉地貫穿了四妹的左胸。
四妹驚恐地用手去捂,鮮血從手指縫隙裏湧出來,像是捂不住了似的,雙膝重重往前,跪倒在地上。
皇帝抽出了劍,擦去手上的血,聲音透着陰寒:
「帶回宮醫治,若是治不活的話,把她們四個都殺了。」
-4-
兩個月後,我和兩位姐姐進了皇宮。
聽說四妹早就治好了傷,跟在皇帝身邊日夜服侍,和某位后妃還起過沖突。
今日皇帝不僅召了我們進宮,還召了我爹提到的那四個人。
他要爲我們賜婚。
大殿左側坐着四個男人,姿態矜貴,氣勢不凡。
五面刺繡屏風長長隔開大殿,能從間隔處窺見對面的容貌。
從左往右過目,年輕的兩位是將軍和太子,約莫十八九歲,將軍英氣,太子端方,容貌出挑的青年是丞相,最右稍微年長的是賢王皇叔。
大姐和二姐正在低聲交談,我被冷落在旁。
這些年她倆始終疏遠於我,就像我是什麼十惡不赦之輩。
沒過多久,皇帝到了,他坐到高位。
「朕要看看,你們四姐妹,誰的眼光更準?」
四妹跟在他身後,打扮如貴女,見我們坐在屏風後,快步奔到我身邊:
「三姐姐。」
她緊挨着我坐下來,我也去拉她的手,不經意按過她的手腕。
我會號脈。
她的傷真的全好了。
那麼重的傷,哪怕是習武之人,都只怕要丟半條命。
「三姐姐,」她未曾察覺我的想法,壓低了聲音,「陛下允諾我,可以讓我和你先選。」她轉過頭看我,語氣充滿憂慮,「若是大姐姐她們先選……」
我拒絕了:
「就是要讓她們先選,我們才能知道她們的信息。」
「你是說,大姐選誰,就說明誰的品行最善,二姐選誰,就說明誰能活得最久,可是那剩給我們的不就是……惡人或是短命嗎?」
我遠遠看向那四人:
「惡人,未必會鬥輸。至於短命,又不是我短命。知己知彼,才最要緊。」
四妹明顯在猶豫。
她想先選,但沒有我的天賦,她又無從選起。
「我信姐姐的。」
大姐拿起宮人托盤裏的玉佩,繞過了屏風,出現在人前。
太子趙澈有純善之名,待人溫和有禮,三年前親赴西南賑災,與百姓同喫同住,艱難時,宰殺自己的坐騎,與災民烹煮共食。
但出乎意料,大姐卻沒選太子,而是將玉佩遞給賢王。
賢王趙承明是皇帝同父異母的弟弟,性格穩重,老謀深算,也是朝中堅定的保太子黨。
但大姐選了他,說明他會是個善人,我只需記得這個就好。
賢王也沒想到第一個會選中他,微微驚訝,便收下了。
他已有王妃,收個女人,無關大礙。
二姐選擇了太子。
也就是說,太子的壽命最長。
她將玉佩放在桌案一角。
趙澈微微抬眼,面色毫無波瀾,未曾伸手去碰,全當沒發生過。
就要到我了。
我正要起身離座,四妹卻拉住我的手,直接跪了下來,聲音哽咽着急:
「姐姐,你別走!我該怎麼選?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告訴我,誰將來的下場最好?」
我一時怔住了。
我不能說。
當我見到一個人的第一眼,我見到的就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的臨終死亡場面。
這感覺恐怖又詭異。
就像這四人同坐談笑,映入我眼簾的卻是——
他餓得快死被僞裝成自縊,他被身後一劍而過,他在滿宮悲慟中病逝,他被鴆殺殉葬……
我不能說。
就像我不能對四妹說,很可能就是我,以後會親手殺了她。
怎麼可能說呢?
尤其是每個人死,我都在場。
但眼下情境,我不說,她不會放手,就連宮人注意到這裏,也並未開口催促。
我就懂了,是誰的意思。
「別哭,我告訴你。」我斟酌再三,下定決心,「你選崔丞相吧!」
那一瞬間,哭聲立即止住了,聲音冷淡:
「三姐姐,你說,我該信你嗎?」
她用手背去擦眼淚,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拿起玉佩,轉身就走。
她走得極快,要搶了我的順序,我一時心急,連她的袖子都沒抓住。
兩位宮人已攔住我:
「陛下的意思,四姑娘隨時可先選。」
原來,她從入座就是騙我的,不過是博取我的好感。
她真真正正擺了我一道。
四妹不相信我說的話,沒有去選丞相崔宋,而是選了將軍李玄歌。
李玄歌見到是她,臉色僵住了,手指微蜷,沒接玉佩,也沒看她。
而是隔着屏風望向我,眼神複雜。
他是這四人裏,唯一未曾婚配過的。
他心悅於我。
李家祖宅在城東巷子,早已荒廢,無人居住。
十歲那年,我翻牆進去抓逃跑的鸚哥,初見少將軍李玄歌,他飛身上樹,替我抓住了。
三年後,我服除。
夏旬遊湖偶遇,滿目深碧淺紅,他行船至深處,折荷贈我。荷葉圓大嫩綠,荷花粉得發顫,令人心生歡喜。
若是四妹沒來這一手,我原本是要選李玄歌的。
我拿過玉佩,指尖摩挲着,猶豫地走出去。
經過太子座席時,他捏着茶杯,突然出了聲:
「被選了的人,也可以再選。」
-5-
太子說出這話,是想讓我選他。
我爹死後,我和兩位姐姐就是世間僅剩的相術師,本就是能人異士,尤其是我,若能忠心於他,必有極大助力。
李玄歌那邊不小心碰到桌案發出聲響。
我若在這時選李玄歌,說是出於兒女私情,恐怕也沒人會相信,只以爲我是算到他會稱帝。
反倒連累他成爲天家的眼中釘。
但選太子的話,我和二姐的天賦有所關聯,要想撒謊應付,反受彼此牽制。
我只好繼續往前走,停在了丞相崔宋面前。
崔宋一手持着茶杯,略略抬眼看我,眸光沉靜,一手接下了玉佩。
我選了他。
無功也無過。
皇帝依次爲我們賜婚。
輪到李玄歌時,他再三推辭,被皇帝訓斥了。
大姐和二姐被封爲側妃,四妹成了將軍夫人,我成了崔宋的妾室。
宮門口,李玄歌追了上來。
崔宋自覺迴避。
「問秋,今日之事,非我所願。就算我娶了她,我也不會……」
我立即打斷李玄歌:
「少將軍,我們各自婚配,你不可同我說這些話。」
他就不說話了,目光微微失落。
四妹從後面快步而來。
「三姐姐是在意我的感受嗎?一個男人,我讓給你,又何妨?」她挑眉看李玄歌,像是看戰利品,「畢竟我要的不是人,只是來日的地位。」
借冬走近我,彎了彎脣:
「姐姐願意的話,可以共事。就算我嫁了他,也不會逾越半分。」
李玄歌負手轉身。
「不用了。我比不得你,深諳此道。」
我沒有要爲李玄歌和她合作的打算。
當晚,我住進崔府。
崔宋和妻子成親三年,感情甚篤,府中沒有通房妾室。
皇帝給了十日休沐。
崔宋只有第一天,在我房內靜坐了半盞茶。
「詔獄之事,我有所耳聞。據傳明家是相術師遺脈,尤其是姑娘能預見人死亡光景,連太子也想收入囊中,但今日大殿選我,也是無奈之舉……」
我對上崔宋的目光:「我既然做了選擇,大人大可直言。就是要我測命,也並無不可。」
崔宋低頭用茶蓋拂沫:
「我想知道,我會怎麼死?」
我看見的是——
他手持長劍的背影,靜靜站在血窪裏,面前坐着個眼睛通紅的瘋女人。
突然有一把劍從後猛地刺進他的背部……
我緩緩開口:「大人,真要知道嗎?我若開了這口,測命往往必定應驗。」
我沒等到他的制止,只能繼續道:「大人會被刀劍穿心而死。」
崔宋手指微顫,放下了茶杯:
「是誰?」
「不知道。」我垂下眼,放輕聲音,「我只看見那人是背後出手,而大人毫不設防,或許是要警惕身邊人。」
良久,崔宋站起來,口中重複着身邊人,仰頭望向窗外,握緊了拳頭:
「可我無心問鼎天下,只願和阿蘅相安無事。」
接下來的ẗŭ̀₊九天,崔宋沒再踏過我的門檻。
我也樂於被他冷落。
太子有正統優勢,手握京城御林軍。
賢王有宗室支持,封地燕陵養兵。
更不要說李玄歌,其父李贊盤踞北疆十餘年,掌管二十萬大軍。
相比之下,崔宋出身一等一的貴重,清河崔氏和沅陵宋氏的聯姻之子,少年狀元及第,朝中清流領袖。
世家公子,芝蘭玉樹,形如謫仙。
但憑他皮相生得再好,沒有軍隊,怎麼能成爲四人之一?
直到我見到了崔宋的妻子,盛國公獨生女楊蘅。
盛國公是開國功臣,高祖義兄,除了論功封爵,還允許他保留着一支軍隊。按道理,若是盛國公不在,楊蘅再有兒子,這支軍隊會由他繼承。
我見到楊蘅的第一眼,她正伏在書桌前寫字,那隻手撐在下巴,手腕上晃着大大的蜜蠟黃玉鐲子,顯得纖細可憐。
我看着這一幕,府宅內火光映天,她撲在書桌上,持筆在寫信,半邊衣裙被血染透。她鬆開了筆,將書信遞給我,用力去褪手腕的鐲子……
「你是明三姑娘?」她擱下筆,抬頭看我。
我回過神來,笑了笑:「是。」
-6-
楊蘅溫婉大方,與我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她送我了一大盒東海珍珠,讓我諒解崔宋納我入府後,對我的怠慢與冷落。
「無妨,崔大人珍愛夫人。我本來也有心上人,不算冷落。」
楊蘅怔愣,笑了出來:「我聽夫君說過,大殿之上,明三姑娘同受太子和李將軍青睞,才無奈選了他,我還以爲是他杜撰之詞。」
我啞然。
楊蘅自覺失言:「明三姑娘,稱我夫人太見外了,你日後叫我阿蘅就好。」
我與楊蘅說開以後,她待我越來越好,日日邀我共用早膳。
偶爾碰到崔宋在場陪她,我就不聲不響地回去了,也稱得上是相處融洽。
十日後,崔宋帶我進宮。
進宮的路上,我們見到了另外三對夫婦。
大姐和賢王相敬如賓,太子和二姐更像君臣,我和崔宋貌合神離,李玄歌和四妹互相仇視。
皇帝隨意問了兩句家常,就讓各位郎君退下,留下我們四位問話:
「是否有佔出誰是未來天子?」
爲了保命,我們都很默契,說是自己選的人。
皇帝當場大發雷霆,激烈地咳嗽起來,往後倒在椅子裏,讓我們都滾下去,但很快回過神來,把我和四妹留下了。
「她倆也就罷了。明問秋,你當日想選的,不是李玄歌嗎?」
我淡淡回話:
「陛下,我當日與四妹說的是,崔宋丞相,宮人也可佐證,她不過是會錯了意。」
四妹信誓旦旦道:「陛下,她那時說的必定是假話,是想騙我選錯!絕對是李玄歌!」
我抬頭,望向皇帝:
「陛下,若是認爲相術師會說假話,那麼從我這裏,甚至從我父親那裏,得到的任何話,都不值得一聽了。」
「怎麼不會說假話?你們分明說陛下……」
茶杯如箭般飛來,砸碎在四妹身前。
雪白瓷片頓時飛濺開來,不小心劃破她的臉側。
她躲也沒躲,跪得更爲端正,只拂去臉上的血珠,悄然噤了聲,意識到自己口不擇言。
皇帝冷着臉,揮了揮手,讓四妹下去了。
他慢慢走下來,步伐緩慢。
「詔獄中,朕知道你和你二姐有所隱瞞。」
他的聲音比步伐更緩,但勝在沉穩。
「若真如她所說長命百歲,朕就不會去找你父親。朕到底能活多久,也不想去問她了,你不如說說看,朕會如何死去?」
面前緩緩飄落帶血的帕子。
我跪伏在地上,望向那帕子,目光寸寸幽深,語氣無比平靜:
「陛下,其實我是會說假話的。」
我已然抬起頭,目光毫不避讓。
皇帝凝眉看我,臉色僵硬。
我沒去管他的表情,也沒等他允許,就自行站了起來。
「陛下,當日在詔獄內,我向您證明過本領。天潢貴胄,凡夫俗子,皆有一死。您若要我爲您測,不能只開金口,總要給出報酬。」
我往後走幾步,回頭去看皇帝:
「當然,您可以殺了我,殺了我全家也未嘗不可,但卻不能從我口中得到半句真言。」
「你要什麼?朕先聽聽看。」
「我只要問我四妹是怎麼治好病的。」
皇帝微微錯愕,比他想的要簡單多了,他鬆了一口氣:
「她心臟位置奇特,不在左右胸髒,而在正中偏上,咽喉以下。以至於胸口重傷,不會害其性命。」
我不自覺摸向自己的咽喉:「原來是這樣啊。」
也就是說,那手握金釵的女人,千真萬確是我。
皇帝目光銳利地盯着我:
「該你說了。」
我豎起三指,對天起誓。
「陛下,我以亡母在天之靈起誓,我所說絕非虛言……」
……
走出大殿時,李玄歌等在門側,立刻迎上前來。
「可有事?」他語氣關切。
我搖頭。
崔宋在不遠處等我,大姐和二姐兩對也還未離去。
片刻後,內侍出來傳話,說四妹留宿宮中。
三位姐夫不約而同看向李玄歌。
李玄歌站在我身旁,逐個回看過去:「都看我做什麼?又不是讓我留宿。」
崔宋看了眼他,讓我晚些回府,便先行離去了。
大姐和二姐也就走了,尤其是二姐,多看了我一眼。
我上了李玄歌的馬車。
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和明借冬是名義夫妻。」
我淡淡垂眸:
「我知道,她是陛下的人。」
-7-
李玄歌取出精緻的食盒來,雙手用手帕捧着糕點,小心翼翼送到我面前:
「就算她不是,等我父親回京,我也要同她和離。」
我輕輕接過他的糕點:
「你父親在北疆領軍,你和你母親、祖母長留京城。如今她嫁給了你,陛下也有威懾之意,你少與北疆書信往來。」
李玄歌盯着我喫東西的模樣,脣角彎起愉悅的弧度,聽話地點了點頭:
「聽說你和你姐姐可以爲夫君測命?」
「嗯。」
他突然朝我攤開手掌:「你能爲我測嗎?」
我嘴裏還喫着糕點,說話含糊不清:
「我不看手相。不過看你這張臉,肯定是貴不可言。」
他附和我道:「我爹也信這些,帶我找高人看過,說我有龍鳳之姿。你說,這靈嗎?」
我收斂起眼中笑意,用手帕擦淨嘴角,抬起頭來看他:
「不好說。再高明的相術師,也有不靈的時候。」
「那說說看?」他折起手帕,揣進懷裏。
「其一看命格,命格過硬的人,五行旺盛,趨利避害,機關算盡,越是容易被測中;相反命格過軟的人,五行失衡,隨波逐流,將過且過,反而難以測中。」
「那其二呢?」
「其二看遠近,如同我也不能爲自己測命,越是關係親近之人,越是難以測中。」
我起身坐到李玄歌身邊,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往前一步,接着一步,離他越來越近。
「我爹還和我說過,相術師若是離測命之人越親近,頻繁使用相術,甚至能改寫其命。」
他沒料到我離得這麼近,低頭垂眸看我,一時抿了抿脣:
「像這樣嗎?」
我握拳抵在脣邊,低下了頭,輕輕笑出了聲:
「當然不是。父母、夫妻、子女才足夠親近。就像我母親,她本該是長命百歲的命格,卻因爲我父親的緣故,未到而立之年而早亡。」
我退回到原位,捲起車簾,望向大街。
「這路不對。」
他握拳輕咳:「我讓人繞路了。」
「李玄歌,你見過我娘嗎?」我望着外面,話鋒一轉。
他愣了愣:「沒見過,但應是個很好的人。」
「也許你父親見過。」
「我父親?」
我一手卷起車簾,一手指着那條巷子,回過頭去看他。
「我母親自幼住在你家祖宅的巷子裏,十九年前着了一場火,你祖父才舉家搬走的。你父親從前說不定就見過她。」
他微微凝眉,正要過來。
馬車始料不及地急停,車簾落下,食盒傾翻,我往後倒進他懷裏。
李玄歌用手扶住我的肩膀。
「什麼事?」
我回頭去看他的手,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不自然地放手了,退回到原處。
外間報:「是太子側妃的車馬。」
茶樓雅間,確實是二姐在等我,但找我有事的,卻另有其人。
暗室中,太子趙澈坐在矮長石桌後,動作徐徐地倒茶。
他端起茶杯,放到我面前:
「我從你二姐處得知,父皇壽命不到一年,我想知道是誰敢謀害他,我要……」
我喝了口茶,輕輕垂眸,語氣淡定:
「你毒死的。」
趙澈人都僵住了,安靜半晌,十指緊緊撐在石桌上,指腹因爲用力壓得泛白:
「這不可能……我絕不會做出這種事!我怎麼會……」
我雙手捏着杯子,無聊到去環視四周,輕嘖了一聲:
「殿下,此處又無旁人,你應當開心纔對。且不說你會不會,但你若有朝一日毒他,你是必會成功的啊。」
他頓時抬頭看我,目光寸寸陰沉,突然奪過杯子,摔到牆壁上:
「我不信!父皇絕不會逼我至此!」
我愣了愣,這不是信了嗎?都會從別人身上找原因了。
我起身離開。
趙澈冷靜下來,默了一瞬:「既然如此,大殿那日,你爲何不選我?我不會成功嗎?」
我停下腳步:
「當年西南旱災,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殿下賑災長達八月,不過三月官署糧絕,卻在第六月時還能宰殺坐騎。」
我轉過身去,同他四目相對,語氣微顯疑惑:
「太子殿下,殺的是馬?」
暗室光弱。
趙澈與我對視良久,面色毫無波瀾,扯了扯脣角,露出不真切的笑意:
「往昔功績,何必再提?我就想知道,日後有沒有萬一可能,明三姑娘願跟隨於我?」
暗室深處,似有刀劍出鞘聲。
連眼前門邊的燭火也急促顫動。
「成王敗寇。殿下成事,我必跟隨。」
-8-
離開暗室後,我見到了二姐。
明聞夏臨窗而坐,側目看我,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會有事。」
「姐姐說這話,真令人傷心。」
她沒再搭話。
我自顧自地坐下來,喝了她一盞茶。
「我知道,你和大姐從小就對我不喜,好在我也冷情,就願你們照顧好自己吧。」
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但總歸不會太平。
半月後,是中秋,崔宋要帶楊蘅入宮見堂姐,崔貴妃。
我正坐在亭子邊,百無聊賴地喂鯉魚。
楊蘅見我無所事事,就要拉我同去。
崔宋不贊同:「上次是陛下旨意,她是妾室,不宜入宮。」
「問秋又不是妾,有名無實。」
楊蘅緊緊拉着我的手,替我和崔宋爭論起來。
崔宋按了按眉心,輕輕嘆氣,無奈看向楊蘅,最後還是依了她的意思。
崔宋和楊蘅並排坐着。
楊蘅說話隨心所欲,崔宋都耐心應着,句句都不冷落。
我坐在門邊,離他們遠遠的,盯着晃動的繮繩,一下又一下,打起了瞌睡。
馬車抵達宮門時,我剛好被晃醒了。
崔宋經過我身旁時,下車之前,淡淡地掃我一眼,驀地抬手,指了指我。
我怔愣,下意識去看楊蘅。
她已經坐過來了,拿出脂粉盒,輕輕拍着我的額頭。
那裏枕出一塊紅印了。
「可是府中孤寂,你睡得不好?」楊蘅隨意道。
「不是。」是我心事多煩憂。
八月,崔貴妃宮裏就燒了火籠,她依偎在軟榻上,肌膚勝雪,雙手抱着袖爐,膝上蓋着毯子,似乎極其畏寒。
崔宋和楊蘅坐着,我立在他們身後,悄悄看向崔貴妃。
她閉着眼睛,臉色蒼白,平躺在牀上,雙手搭在腰間,脣角緩緩溢出黑血,順着下巴滑到頸側。
她忽地抬眼看我:「你是明氏?」
我嚇了一跳,立刻跪了下來。
崔宋回頭看我,輕輕抬手,讓我起來。
「堂姐,她是陛下賜的貴妾。」
崔貴妃並未計較,攏了攏毯子,接過添炭的袖爐,輕輕嘆氣:
「相術師?本宮碰到過她那位妹妹,容貌倒好,將軍夫人……倒是可惜了李玄歌。」
我靜靜立在原地。
若是我母親還活着,與崔貴妃年紀相仿。
「貴妃娘娘,我不只會相術,還略通岐黃之術。娘娘肌膚雪白,又如此畏寒,像是中毒之狀。」
「砰」的一聲。
崔貴妃失手跌碎了袖爐。
崔宋帶我們匆匆回府。
半月後,闔宮驚動,崔貴妃查出了中毒,那毒中得很深,有經年之久,又極爲罕見,名爲雪憐衣,並不致人死亡,只令人體虛不孕。
而更絕的是,能侵染枕邊人。
皇帝氣急攻心,連夜密召太醫,又下令鎖宮徹查。
又過了一月,查出下毒者是先皇后,太子生母所爲。甚至十幾年前,崔貴妃生出的小公主,出生就沒有心跳,也是因爲此毒導致。後宮前朝人人懷疑,皇帝多年無所出,是不是因此……
我以爲事已至此,崔貴妃不會再中毒而亡了。
卻沒想到,三日後,崔貴妃因傷及龍體,深感內疚,服毒自盡。
宮人來報喪時,還帶來了一枚罕見的玉鎖。
是崔貴妃指明送給我的謝禮。
「這是堂姐當年爲小公主打造的週歲禮。」
崔宋換上了縞素,經過我身旁,步步往上,跪在靈堂前。
我換過喪服,過去陪跪。
崔宋在喪盆裏燒紙,火光映得他臉色發紅。
「你知道,是嗎?」
我無話可說。
我以爲是中毒,怎知她是服毒……
「我是好心……」
「你若是不說,只怕她不會死得這樣快!」
崔宋猛地站起身來,劈頭蓋臉地砸下金銀箔紙,砸得我躲閃不及,臉上刺痛發燙。
我抬起頭來,瞪着崔宋。
他居然敢對我動手。
弔唁的賓客都看過來。
-9-
楊蘅推開應酬的人,把我拉到懷裏,用寬袖擋住我的臉,帶到了後面廂房。
「他的性子向來如此。」楊蘅替我上藥,「崔貴妃之死,將他送到風口浪尖,他不願捲入黨爭。」
我冷冷道:「那他該辭官。」
楊蘅忍不住笑出了聲,顧及起貴妃新喪,又捂住了脣:
「你別同他計較。世上哪有一家人,同夫君計較對錯的呢?」
我推開她的手:
「他是你的夫君,並非我的。」
楊蘅笑了笑,把藥放到我手心:
「這樣啊?那要是李玄歌呢?」
「他不會對我動手的。」
楊蘅讓我好好休息,不用出來治喪了。
當晚,崔宋過來看我。
這應當是我入府三個月以來,他第二次到我的院子裏來。
門框被叩響兩聲。
「今日之事,我非有意。」
我靠坐在窗榻,手裏握着書卷,未曾出聲搭理他。
「你應當知道,相術應驗,如此兇猛,我是心有餘悸。」
我乾脆放下書卷,望向那道身影:
「崔大人,當日是你要問的,我說了實話,卻令你不悅。你何必憂心呢?貴妃服毒,是爲給小公主報仇,說不定你將來身死,也是爲深愛之人呢。」
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沉默地轉身離開。
崔貴妃陪伴皇帝二十載,盛寵近十年,雖未誕下子嗣,但死得轟轟烈烈。
皇帝來不及怨她,追封她爲皇后。
至於先皇后,她早已死去多年,皇帝只能遷怒到太子身上。加之我曾告訴他,終有一日,太子會下毒害他。
皇帝經過此事,更信了兩分。
聽聞東宮被重兵把守,不許任何人出入探望。
賢王趙明承率衆臣子長跪殿外,爲太子殿下求情,也未能打動皇帝。
趙明承來找過崔宋,連門也沒得進來。
那時崔宋已經稱病,半月不上朝了。
大姐過府來找我:
「我不是爲太子來求情,只是你二姐也被關在東宮。」
我正在插花,無所謂道:「大姐,你信我,她不會死的。」
她猛地抽走我手裏的長條薔薇:
「明問秋,她是你親姐姐。」
指尖被花刺剌出血來,血珠剛要冒出來,被我指尖碾碎:
「大姐,你能辨人善惡,你看我呢?」
我打量着她的表情。
「你和二姐冷待我多年,不就因爲我是惡人嗎?當我不明白?怎麼用人時,又求到我這裏了?」
明望春轉身就走。
我也想不通,善惡如何劃分。
不過大姐有此天賦,就能做到親善賢,遠小人,就連我們四個的賜婚,也只有她和賢王稱得上夫妻,日子過得順心如意。
對於東宮來說,這是個困厄的冬天。
崔府倒是溫馨熱鬧起來,崔宋藉着貴妃之事,一個月有半個月稱病在家,陪着楊蘅玩起了紙閣焚香。
狹小的紙閣內,鋪着溫暖的地毯。
我們三人坐在裏面,楊蘅隔火煎沉香,無比專注,崔宋從身後虛環着她,不時指點一二,香氣盈滿於室。
我守着茶爐,昏昏欲睡,團扇都握不住了,從手心往前栽落下去。
崔宋用手接住了扇柄,放到我面前的桌上。
楊蘅回頭,提議道:「不如邀李將軍過府?」
我坐直了身子。
崔宋同意了。
李玄歌來時,落雪初霽,他抱了大束梅花,過來送給我。
我和李玄歌在庭院堆雪人,往上面插滿豔麗的紅梅。
崔宋和楊蘅圍坐在紙閣,煙燥氣和香氣緩緩溢出。
只是雪人堆得如墳塋,我們二人相顧無言,又動手去推平。
那廂楊蘅被炭火燎到髮尾,拉着崔宋跑到了屋外。
四人相視皆笑。
畫完九九消寒圖的那天,臥病三年的東宮太子妃撒手人寰了。
太子妃身份貴重,和楊蘅不相上下,也是閨中的手帕交,爲給太子妃辦喪儀,東宮的禁令也就不解而解了。
楊蘅帶我去弔喪。
東宮服侍的宮人不少,但有名分的主子,如良娣、選侍卻沒幾個,實在是反常。
二姐嫁過來才半年,都要出來應酬賓客。
楊蘅望着太子妃的畫像出神:
「當年她還沒病下時,我常來東宮看她。後來……少了許多人,她就徹底病了。」
我用手帕捂住她的嘴。
楊蘅被我帶上了馬車。
她還在恍惚中:
「問秋,太子僞善,你覺得夫君能成嗎?」
我猶豫片刻:「你說過的,他的性子……他對天下不感興趣。」
楊蘅點點頭,不再說起這話了。
只是無端轉着手腕的鐲子。
-10-
自開春以來,太子暗中插手京城官員任命事宜,無論大小,哪怕只是府衙文吏,都能見到他的手筆。
他也不選自己人,而是今日上任,不到半月就死的人。
一時間,除了從前的舊臣,新上任的官員,履職三個月,都算是老人了。
京城官員班底流動極大。
皇帝剛開始未曾察覺,將擔子重重地壓給了吏部。
千古一遇的吏治難題,吏部近百號人,足足三個半月沒休假,換了兩任老大,直到第三任老大請教了東宮,才得以解決。
太子悄然接手吏部。
據崔宋說,太子身邊的隨從,瞧着像是我二姐。
又過一月,太子和賢王反目。
是爲了東宮封鎖期間,當時皇帝暴怒之下,僅憑口諭,就把太子的御林軍虎符給了賢王。
如今太子硬逼賢王交還出來,賢王是真心扶持太子的,但覺得他近來動作激進,有一言堂之勢,堅決不肯交還。
再加上明望春從中挑撥,勸說賢王遠離太子……
迎來了一個政治的春天。
我望着抽出綠芽的新樹,突然想起一件事,皇帝是不是活不了幾天了?
怪不得趙澈急着要回御林軍。
天下要亂了,軍隊是最要緊的。
這一晚,崔宋過來看我。
他自顧自地進門,坐到窗下的暖榻,拿過我的繡繃細看。
「這半月來,阿蘅的家書比去年還多。」
據崔宋說,盛國公年近古稀,野心不老,偏偏只生了楊蘅一個,還在楊蘅定親前,暗中請過大師相面,說楊蘅有公主命。
崔宋娶了楊蘅後,被西南楊家架起來了。
我從他手裏抽走繡繃:
「你若是還有很多話,就回去和她說,和我說有什麼用呢?」
崔宋手中空了,抬眸看我,站了起來:
「不必說了,我會斷了她和盛國公的聯繫。」
我不置可否,送他出去。
到門口,他側目看我:「近來可和李玄歌往來?」
我想了想:「他家怕是比楊家更忙。」
崔宋站在我身旁,低頭輕笑出了聲。
翌日,我去見楊蘅,她染了風寒,就沒有見我。
三月初七,皇帝過壽,宮裏的人讓我也去,還要備禮。
我和楊蘅坐一輛馬車,崔宋另坐了一輛馬車。
楊蘅盯着他走遠,放下了車簾,聲音失落:
「因我父親的緣故,他看見我就煩。」
我不會安慰人:
「你也不是第一天有這個父親。」
楊蘅怔愣地看我,眼圈泛紅,伏到我肩上就哭,不知不覺哭到睡着了。
天子壽誕,不過半年光景,皇帝的臉色看起來更差了。
我見到了大姐和賢王。
前賢王妃於上月病逝,大姐與賢王感情和睦,已被抬爲王妃了。
太子獨自赴宴,聽聞二姐病了,也不知是真病還是假病,只見太子招待幾位武將家眷,席間還流露出太子納妃的話頭。
中途,我去殿後更衣,正巧碰到偏僻假山前,大姐和太子擦肩而過。
我提醒大姐:「太子心機頗深,你如今是賢王妃,生性純善,和他來往只怕喫虧。」
「我數月未曾見過聞夏了,即便是去東宮,也總被人攔下……」
明望春反問我:「你要我獨善其身?」
我隔着屏風看她半晌:
「你不獨善其身?那當初你該叫她別選太子,最怕惡人長命。」
我扔下這句話,很快就歸席,連她說了什麼,都沒有聽見。
崔宋正在站着等我,說是內侍官要我和他換到前面座席。
當日賜婚的賢王和太子本就在前席,李玄歌因四妹緣故,也設在前席,就差我和崔宋了。
但如此一來,楊蘅就落單了。
「你留下陪阿蘅吧。陛下要見的,不過是我。」
崔宋卻道:「到底是帝王慶壽,我們原是他賜婚,出雙入對,更添喜頭。」
正在這時,楊蘅不慎打翻碗,湯汁沿着手背澆在小臂上,發出嘈雜聲響。
我把她拉到了懷裏:「沒事吧?」
崔宋取出帕子遞給她:「還好席面都是冷的。」
楊蘅低頭不言,接過帕子去擦手,將手指捋得根根發紅,又去褪蜜蠟黃的鐲子。
「這鐲子貴重,不能碰水。」
內侍官過來催促崔宋。
崔宋勸我和他先過去,之後他再回來陪楊蘅。
楊蘅站在那裏褪鐲子,卻怎麼也褪不下,像是在和誰較勁,急得臉色通紅,額頭沁出細汗。
我若有所思。
我讓崔宋先等等,握住阿蘅的手腕,替她順了下來。
她的脈象,很好。
我垂下眼,語氣淡淡:「阿蘅,你是不是豐盈了?」
楊蘅緩緩轉身,看向崔宋:
「我懷孕了。」
-11-
崔宋愣住了。
楊蘅就這麼看着他,叫住身旁的宮人,說自己身體不適,讓去傳太醫。
崔宋沒來得及阻攔。
當夜,楊蘅有喜的消息,傳遍六宮,傳出了京城。
我獨自去了前席入座。
沒過多久,開始祝壽獻禮。
太子送的是萬民祝願書,賢王送的是萬壽圍屏,崔宋送的是前朝大家的字畫,我送了一隻通體血紅的鸚哥。
到了李玄歌時,他送的是兩匹汗血寶馬,自北疆千里而來。
禮重,北疆軍的忠心更重。
四妹送的是無名氏的舐犢情深圖。
李玄歌明顯是毫不知情。
全場大氣都不敢出。
直到皇帝望着那圖潸然淚下,太子跪行數十步,用衣袖替皇帝拭淚,誠懇認錯,痛哭了好一會兒。
天家父子,重修舊好。
李玄歌見我獨坐,來我席上敬酒:
「她又發的哪門子瘋……無端獻畫,給太子送個人情。」
我抬手,與他碰杯:
「你的禮更好。我剛看到了,那兩匹馬可抵萬金。汗血寶馬本就世上難尋,又從北疆運到京城,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李玄歌聞言斂眸,喝盡杯中酒,另起了話頭:
「等席散了,我送你回去。」
我點點頭,崔宋和楊蘅回去得倉促,未必給我留了馬車。
高臺上,皇帝起身離席,剛走了兩步,突然往後摔進椅子裏,眼睛睜着,口不能言,似有中風之兆。
全場震驚慌亂。
太子抱起皇帝,匆匆離去,四妹也跟着離開。
宮城落鎖。
殿門緊閉。
內宴的幾十人,除了皇親國戚,就是高官重臣,都被關在了殿內。
侍衛領着太醫們進來,逐個查驗食物,解衣散發搜身,折騰整夜,沒一個人閤眼,但搜查毫無所獲。
次日正午,記下名字,按了手印,被放了出來。
宮門口擠滿了各府的馬車。
李玄歌將披風攏在我肩上,關切地攬着我,讓我坐他的馬車回去。
我正準備過去,卻被人叫住:
「秋夫人。」
我和李玄歌都反應了一會兒,纔想起這是崔府下人對我的稱謂。
崔府的馬車停得離宮門很近,應該是昨夜就留下的。
我轉而上了崔府的車。
本以爲是空車,沒想到崔宋坐在裏面,只他一人。
「大人,這是?」
崔宋盯着我:「出來透透氣。」
我坐在門邊,一路無言。本就困得要命,卻不得安眠。
皇帝一病不起,太子晝夜侍疾,朝政由賢王幾個人支撐着,但也近乎停滯了。
天下將變。
就連崔府的天也在變。
楊蘅有孕的消息,傳到了西南。
盛國公祕密整軍,籌備入京,反太子。
崔宋每日要見許多人,楊家、崔家、宋家……但就是不去見楊蘅。
她懷着孩子,等在廊下半天,就被打發走了。
暮色時分,我在窗前喂鸚哥,崔宋站在廊下門側,不知觀看了多久。
「這和你送禮的那隻,一模一樣?」
我頓了頓:「紅血鸚鵡,都是雙生胎。不過鸚鵡養雙是大忌,所以只送了一隻進宮。」
崔宋不甚在意:
「你家的相術,從未錯過嗎?」
看在楊蘅的面子上,我願意指點下他:
「大人,聽過我父親斷定城東失火的事嗎?」
崔宋:「有所耳聞。」
「預言一旦說出來,就成了因果的一環,人越是想逃避,反而越會着道。」我放下銀勺,回頭去看他,意味深長,「但最終只有人的本心,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崔宋坐了下來,似在沉思:
「你是說,我什麼都不管?如今朝中形勢,一觸即發,想當純臣,也難免不會……」
「大人可以辭官,帶着楊蘅母子回到西南,生下孩子送給盛國公,你和阿蘅歸隱田園。」
他坐在那裏,沉默良久。
天漸漸黑了,院子裏各處點起燈來,崔宋卻要留下來過夜:
「我去見阿蘅,總是覺得心累。倒是在你這裏,心緒安定幾分。」
我默默地盯着他,扯了扯脣,心裏只覺得好笑。
崔宋見我在笑,兀自彎脣,環顧室內,相中了窗邊的軟榻:「我就睡那兒。」
「大人自便吧。」
我指向鸚哥前方的那扇窗:「別關窗,我睡覺不喜關窗。」
幾個月來,崔宋在我這裏留宿了七八回。
以至於這段日子,我去見楊蘅,都被她拒之門外,連她身邊的下人,也在暗地頻頻議論我。
我就不再去碰壁了,不如讓她好好休息。
其中的道理很難辯得清楚。
崔宋決定要這麼做的時候,我和楊蘅就做不成朋友了。
因爲楊蘅愛他。
夜色如墨,我聽到異常聲響,從牀上爬起來,經過熟睡的崔宋身前,往前去推開窗戶。
極小的黑影,交替掠過。
鸚哥穩穩落在鳥架上,晃得影子落在窗上。
我正要回去。
大半夜,鸚哥發出短而急促的叫聲:「逆子!」
我後背發涼。
鸚哥繼續叫道:「遺腹子!」
我一時都站不穩了,往後退了兩步。
透過鸚鵡發紅的眼睛,彷彿能看到它,越過漆黑的都城,飛進宮檐長廊,落在窗前架上。
燈下鳥影,投在萬壽屏風上,被拉得細長,但並不引人注意。
因爲屏風上正映出兩道浮誇的人影,一人撐起那人的下巴,一人灌下什麼東西。
黑暗裏,有雙手從身後攬住我的肩膀。
我神思恍惚,不知身在何處,猛地咬住手指,不敢驚叫出聲。
「是我,別怕。」
崔宋也醒了。
他依舊扣着我的雙肩,看向推開的窗子,再去看那隻紅血鸚哥。
「逆子……遺腹子……不知道哪兒學來的……」
崔宋面無表情地重複着,眼裏情緒驀地深了幾分。
我也冷靜下來。
太子已經動手了。
帝位更迭,指日可待。
-12-
清晨,卯時,城門剛開,行人稀少。
我送李玄歌喬裝離開京城。
「你一個人路上要小心。」
我取出一枚平安符,放到他的手心裏:
「此去不知何時再見,我給你繡了個平安符,你也留個信物給我吧。」
李玄歌盯着我目光深切,將那平安符攥進了掌心:
「問秋,京城形勢兇險,你跟我回北疆吧!我若稱帝,封你爲後。」
我堅定拒絕:「不行,我不能走。我的家人都在京城,你的家人也在京城。」
他微微抿脣,嘆了口氣,低頭去打量自己:
「我身上沒什麼信物。」
「你有。」
我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袖。
「玄歌,當初你父親北疆運馬祝壽,千里迢迢,興師動衆,我猜那些人還藏在京郊尚未撤離。你把令牌留給我防身吧。」
李玄歌怔愣:「那我一個人回?」
「那你要小心。」
李玄歌抬眸,靜靜地看我,猶豫了一會兒,將平安符小心揣進胸口,換出李家令牌給我:
「也就一千人,都給你了。」
他將我擁入懷裏:
「明問秋,等我回來。如果有人要殺你,你就讓他來找我,我贖人。」
我垂着的手,還是動了動,輕輕回擁他:
「你會平安的。」
回府時,楊蘅的院子裏難得有些人氣,聽聞是崔宋去見楊蘅了。
我準備回去休息,但想想不太對勁。
我硬闖楊蘅的院子,推開衆多僕婦,看到崔宋在喂她服藥,我上前一手打翻,摔了個稀碎。
崔宋臉色微變。
楊蘅將手撐起在牀側,盯着滿地碎片,眼神由震驚轉爲空洞。
崔宋站起來,讓人收拾掉,又看了看我,轉身就走了。
楊蘅已經躺下了。
「阿蘅,你要將此事傳信給盛國公。」
「你出去。」
她扯着被子,側過身去。
我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叫不醒一個裝睡的女人,更叫不醒一個裝睡的孕婦。
她美麗又柔弱,還孕育着生命,只需用力擁着被子,就能與風刀霜劍相抗。
秋起,京城風緊。
李玄歌提前遁逃的事也被發覺了。
我沒時間圍Ṫű̂⁼着楊蘅轉,只能從李玄歌給我的人手裏,抽出幾個高手安插進崔府。
我擔心楊蘅要出事。
去年初見她時,我就看到崔府大火,她身懷六甲,寫完絕筆信,在我面前嚥了氣。
那封信是寫給盛國公的。
我猜測是求救信。
自壽誕後,皇帝就再沒露面。
太子雖還沒拿到御林軍,但和賢王關係緩和,地位可謂穩固。
若非說有隱患,也就是北疆李家、西南楊家了。
崔宋暗中投靠太子。
他既不要楊蘅的孩子,也就不要盛國公入京。
但楊蘅不知在想什麼,遲遲不給父親報信,以至於盛國公還不知道女婿的心思。
那一日,楊蘅主動上門來找我,想要借崔貴妃的玉鎖。
「那是貴妃娘娘的遺物,好像收在崔大人那裏。」
楊蘅沒再說什麼,坐了一會兒。
臨走前,她看到堂前架的鸚哥:「你還會養這種玩意兒?」
差點忘了,她是西南人。
到了夜裏,我和崔宋提起玉鎖的事。
「你借了?」
「還沒。可巧不在我手裏,前幾日送到玉匠那裏養着了。」
崔宋和我說起,盛國公曾提過一樁奇思,把楊蘅的身世做成昔年早夭的小公主。
「這怎麼行得通?小公主是出生即夭折,又不是失蹤……」
崔宋按揉着眉心,嘆氣:「倒是有些蹊蹺,可以大做文章。」
十五年前,小公主出生後,既無呼吸,也無心跳,但通體溫暖,不見寒涼。皇帝一夜傳遍整個太醫院,都沒有任何醫治之法。
當時崔貴妃盛寵在身,絕不相信小公主死了,強行抱着女嬰過了三晚,但公主雙目緊閉,也沒有哭聲。
到了第四日,皇帝堅決要下葬,崔貴妃跪求水葬。
鳳尾檀木瓢盛放着女嬰,底部留有細孔進水,沿廣闊江面,漂浮遠去,沉溺江面。
「公主水葬是宮廷祕事,但當時也有幾人在場,帝后、賢王、盛國公、堂姐和我,都親眼看見——」崔宋微微眯眼,像是在回憶,「不過半日,小公主就沉下去了,不可能還活着。盛國公爲了捧楊蘅的兒子,簡直是異想天開……」
我低頭添茶:
「我倒是覺得,盛國公很有創意。」
崔宋偏頭,淡淡看我,突然將手覆上我的手背:
「李玄歌跑都跑了,怎麼不帶上你走?」
我微微蹙眉,抽回了手。
一不小心將滾燙的茶水澆到他手上。
崔宋站起來,捂着手背,一言不發地看我。
我語氣歉疚:「大人,說到我的傷心事了。」
-13-
五更天,竹梆聲響,銅鑼聲接着響一聲,突然哐當砸落在地上,發出急促旋動的嗡鳴聲。
我披起外衫,推開了門。
崔府的天,比京城的天,更紅更亮。
東宮派兵將崔府緊緊圍住。
太子趙澈指名道姓要見我,還送了我一份禮。
我打開一看,鸚鵡撲騰着飛了出來,轉過幾個彎,飛進我的院子。
「紅血鸚鵡,一雌一雄,晝夜交替,入宮探聽。」
趙澈見狀抬手,讓人跟過去。
「明三姑娘,把織女蠱種給鸚鵡,不覺得浪費了嗎?」
織女蠱是西南巫女的惡蠱,中蠱的男人需要每天來見巫女,常被用在不安分的情人身上。
「用來探聽關乎性命的事,也算浪費嗎?」
趙澈掐住我的脖子,往後抵退到牆上,聲音陰沉到了極點:
「放走李玄歌的事,我就不和你計較了。告訴我,宮裏是誰在替你夜夜開窗,我就放了你,看在你三位姐妹的分上。」
崔宋和楊蘅被明晃晃的刀劍攔在外圍。
我盯着趙澈的眼睛,無奈地笑了出來:
「我不過是丞相府的妾室,進宮都沒有幾回,你覺得會有人聽我的話?趙澈,你的疑心病和你父皇,不,應該是先皇,一樣重啊!」
那邊手下回來複命,殺死了兩隻鸚鵡。
趙澈沉着臉,鬆開了手:
「明問秋,我不殺你,是你還有用。」
我靠在牆邊,按着胸口,用力地咳了咳,抬起頭笑着看他:
「殿下,是要我給你測個命嗎?」
趙澈逼近,垂眸看我:
「就不勞煩你咒我了。你二姐說,我還能活二十年有餘。這不就說明,我是最後贏家嗎?」
「那太可惜了。」我遺憾地笑了笑。
雖然明聞夏確實沒有騙他,但他得和我的測命結合起來聽啊!
實在是太可惜了。
趙澈留下三百人馬,將崔府上下密控起來。
崔宋和楊蘅的起居都被看管。
我被囚禁在屋裏。
半夜有幾個人闖進來,在屋裏到處亂翻,也沒找到想要的東西。
「在找玉鎖嗎?我還以爲是崔宋出賣我,阿蘅。」
我站在桌邊,摘下燈罩,吹動火摺子,攏着手,緩緩燃起燈。
「我不懂,是崔宋他要打掉你的孩子,也是他把盛國公的行蹤泄給太子。你的父親,你的孩子……他想害你全家,你在幹什麼,你又在想什麼?」
楊蘅的身形從暗處顯出來,她已經懷孕七個月了。
「明問秋,你說你的心上人是李玄歌,可是你和崔宋越走越近。他從前是愛我的,他根本就看不上你,是你……」
我打斷她:「我做什麼了?」
她也說不上來,牢牢注視着我,用力咬緊了下脣。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也許你很高明。」她想到這裏,語氣確信,「不得不承認你的手段很高明,你在他面前裝作很照顧我,溫柔小意,懂事體貼,倒是將我襯得愈發令人生厭,他纔會越來越不在乎我。」
我心底頓時生出惡寒:
「楊蘅,我以爲我能體諒你。但沒想到的是,你不需要我的體諒。你是真的噁心到我了。」
兩人過來扣住我的胳膊,往後折在背上。
「明問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說你從來看不上他,說是他主動撩撥你,但我不想聽,一個字也不想聽。」
楊蘅徐徐抽出長劍,一手指向我:
「你越說,越是辱我!」
我不敢置信:「你要殺我?」
楊蘅冷冷往前送劍,快要碰到我時,手腕猛地往外彎折,被震得丟了劍。
外間的侍衛被悄無聲息抹了脖子。
我在崔府安插的高手翻窗進來,迅速控制住了楊蘅和她的人。
「你派人盯着我?」
楊蘅一手護着小腹,往後退到角落裏,撞翻了高凳的花瓶。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派人盯着你,是爲了護着你。」
我撿起了她掉落的劍。
「所以,我對你再好也沒用,因爲你只要那個男人。你和我交好的前提就是,那個男人牢牢愛着你,我不能威脅到你的……這叫什麼,愛情?」
楊蘅臉色慘白,她反手去扶牆逃走,盡力去躲着我的劍。
「明問秋!你別裝了,你真對我好,你就要離崔宋遠點。」她緊抿着脣,抬起下巴,聲調尖銳起來,「怨不得,你的姐妹都不親近你,怨不得,李玄歌扔下你跑了。」
燭火急晃,銀光閃過。
「我最聽不得別人說我的姐姐。」
楊蘅爲避開這一劍,猛地跌坐在牆腳,往後緊閉眼睛,渾身顫抖起來。
「你要是殺了我,他不會放過你的。」
「崔宋給你下了什麼迷藥?」
她用手捂着小腹,額頭冒出細汗,說話輕輕喘着,眼裏帶淚:
「你懂什麼?我和崔宋是一家人!就算我和我父親死了,我有什麼都只能留給他,留給他和我的孩子,但我不能留給他和別的女人!日後你嫁人了,你就懂了……」
我緊握着劍柄,大口喘着氣,定定地看她,慢慢鬆開了手。
「我不殺你。」
我被她說得,還真懂了。
父親沒有丈夫重要,丈夫沒有孩子重要,我懂了。
我讓人去把崔宋引過來,拿劍放在掌心,閉了閉眼,劃了一道。
「嘶,疼。」
楊蘅緊張道:「你要幹什麼?」
我緩緩抬眸看她,笑着勾了勾脣:
「阿蘅,你說我姐姐怎麼不親近我?你該不會以爲,我被你的夢話感動了吧?」
我低頭,攥緊了手:
「我來殺你,你太痛快了。死得其所,可還行?」
血,一滴滴,砸落在地。
崔宋急匆匆進門時,我轉身往外逃,正正撞到他懷裏。
「大人,阿蘅想要殺我取玉!」
我抱上他的胳膊。
「她知道你把盛國公的行蹤泄漏給太子了!」
-14-
崔宋居高臨下看向楊蘅:
「阿蘅,盛國公被伏擊,生死未卜,你知道嗎?」
楊蘅和他對視良久,慢慢伸手往上,想要去觸碰他。
「子行。」她說着就哽住了。
我適時好奇道:「子行?」
崔宋偏頭看我,淡淡垂眸道:「是我的字。」
我不動聲色地掃了眼楊蘅。
她閉上了眼,靠牆仰坐着,長呼一口氣:
「我父親還沒死,你看着辦吧。」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
「大人,要是讓盛國公知道,我們這麼對他的女兒,咱倆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崔宋凝眉,退後半步,環視着屋內的人:
「這都是誰的人?」
「是李玄歌那個狗賊拋棄我的補償。」我語帶悲慼,抬頭看他,「不如就把楊蘅扔在這裏,大人和我一起逃吧。」
衆人面面相覷。
崔宋聞言斂眸,面無表情推開我的手,拿起桌上的燈,走進內室,潑在了牀幔上。
屋裏漸漸燃起火勢。
我都驚了。
「就讓盛國公把這筆血仇記到太子頭上吧。」
崔宋拉過我就走。
楊蘅強忍着劇痛,十指緊緊摳進牆縫,想要站起來,一遍又一遍,卻爬不起來。
「崔宋,你瘋了嗎?這不是你的孩子嗎!這是你的孩子啊!」
她頹然失態,連哭帶罵,聲音哽咽:
「你忘了,你都忘了,你只見我一面,就上門和我提親……」
我回過頭去看楊蘅。
「大人,好歹是阿蘅啊,要讓她走得這麼痛苦嗎?」
我往他手心裏遞劍。
崔宋停下腳,深呼吸了一口氣:「你說得有道理。」
他提劍轉過身去,決定給楊蘅個痛快。
「阿蘅,別怕。」
楊蘅咬住下脣,死死地盯着他:
「崔宋,我去下面等着你!」
我靜靜望着他的背影,用布條胡亂綁着手掌,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劍。
終於到這一幕了。
下一瞬,崔宋動手。
那劍卻生生懸在空中。
他震驚地低頭看,胸口穿透而出的劍鋒,連血都沒來得及沾上。
我猛地抽回了劍。
崔宋直接往後倒,躺在我腳邊,雙目怔怔地盯着我。
「是你……」他往上仰起脖子,嘴裏嘔出大口血來,「你……騙我,我對你……」
我蹲下去ṭų⁾看他:
「崔大人,別說了,我忍你很久了。」
我想起了四妹,怕再出岔子,又給他封喉了。
我半蹲着,看向楊蘅,微微挑眉:
「不用去下面等了,我把人送給你了。現在你有兩條路,其一,你說要給他報仇,我送你下去和他團聚;其二,你說謝我的救命之恩,我帶你離開此處。」
楊蘅雙手撐在地上,睜大眼睛盯着我,眼眶裏蓄滿淚水。
她閉了閉眼,兩行眼淚,滑落下來:
「問秋,對不起,我撐不住了。」
她坐在那裏,身下的鮮血,浸染到了腰部的衣裙。
我趕緊攙扶起楊蘅,環顧火勢漸起的屋內,想讓她找個地方躺下。
楊蘅反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道:「你送了我這份禮,我也要給你一份禮。我給父親寫絕筆信,讓他收你爲義女,以後盛國公府都護着你。」
府宅火光映天,她強撐着最後一口氣,伏在書桌上,持筆寫信。
她鬆開了手,將信塞到我手裏,用力褪下蜜蠟黃玉鐲子。
恰如去歲相見。
「戴上這個鐲子,去我常去的書畫鋪子,把信給掌櫃就行。」
我捏着信,注視着她,眼裏微有溼意:
「我讓人把你揹出去。」
楊蘅握緊我的手,低頭看向小腹,目光祈求似的看我:
「問秋,幫我。」
-15-
帝崩,告天下。
賢王攜宗室進宮爲大行皇帝小殮,被太子率御林軍攔下,扣押於建始殿。
一夜之間,街上馬蹄聲不絕。
高官重臣的府宅都被御林軍守住。
這些事情發生時,我在京郊白雲寺後,買了個荒廢的院子暫住,一連三日給乞丐施粥贈飯。
我從崔府逃出那天,崔宋和楊蘅命喪火海。
趙澈晚到一步,就把崔府全燒了,對外說我謀害崔家夫婦,縱火毀屍,逃之夭夭。
還好我憑楊蘅的絕筆信,暗中和盛國公搭上了線。
盛國公楊劭宣告世人,認明問秋爲義女。
我能想到,崔宋一死,太子勢必如驚弓之鳥,急於落定即位之事。
但御林軍需得太子持虎符才能調動,虎符不是在賢王手裏嗎?
什麼時候被趙澈偷回去了?
我想到了一個人。
令我頭疼的人。
手下勸我此時去找李玄歌:
「夫人,趁太子於宮中周旋,我們可出京城,返北疆,與將軍會合。」
我側目,看了看他。
夜裏,我把人都召集在院中,搬出幾張桌子,鋪滿長長的宣紙,說道:
「各位與我共過生死,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如今我不去北疆,京城兇險,生死難料。諸位,想去找李玄歌的,可以自行離去,我修書於他,不予怪罪。」
衆人左顧右盼。
一炷香的考慮時間,近三分之一的人離開了。
月光如水,我手中研墨,聲音不急不緩:
「剩下的人,如今崔宋已死,若是李家稱帝,我是宮妃,若是楊家稱帝,我是義公主,若是太子或賢王稱帝,我也稱得上是妻妹。」
我緩緩抬頭,逐個看向他們:
「想要跟隨於我明問秋的人,日後不再稱我爲夫人,要改口稱我爲主子的人,想要於亂世掙出地位名堂的人……你們就在這紙上留下姓名籍貫、父母妻兒,有朝一日,只要我還活着,活着的人論功行賞,死了的人追恩家人!」
沒過多久,有第一個人出來,寫下了名字。
隊伍很快就沸騰起來,紛紛傳過筆書寫。
院子的角落裏,仍有四五個人不動,面色躊躇。
我進屋取了東西,拿給他們。
「這裏是散碎銀兩,你們拿去分了,下山吧。你們不想去北疆,又不想跟着我,應當是想念家中親人了,那就走吧。」
父母家人未必就輕於建功立業。
那幾個人接過銀兩,再三地謝過我,就下山了。
但有一人,與衆不同。
「我又想拿錢,我又想寫名字,可以嗎?」
我打量着他。
粗衣短扎,相貌尋常,聲音沉穩。
我記得他,楊蘅殺我那劍,就是他一腳踢開的。
「你叫什麼?」
「李牧。」
李牧的母親病了,他是個孝子,想要回去探母,但也沒錢治病。只要我願意給他錢,他就留下來跟隨我。
「可以是可以,但這不公平。」我指了指那邊寫字的人,「我給了你錢,他們不服氣,怎麼辦?」
李牧說有道理,轉身就要下山。
我叫住了他:
「除非你幫我做件事,做好了,自然能賞。」
三日後,李牧牽着一輛草料車,停到了我院子門口。
我兩下撥開。Ṫũ̂₇
明望春躲藏在草堆裏,粗衣麻布,頭髮鬆散,紅了眼睛看我。
「問秋,真的是你。」
我替她拿下頭髮的兩根枯草:
「賢王妃,我也知道是你,你把御林軍虎符偷給了趙澈。」
想到之前太子說不殺我,是看在我三位姐妹的分上,我就知道大姐做了蠢事,沒想到是這個蠢事。
「他拿聞夏和我換,我是不得已。」
明望春下車,搬開草料。
明聞夏抱膝坐着,面無表情,雙目失焦。
大姐心疼道:「當日壽誕,我就說有數月未曾見她,不久前趙澈讓我看了她一回,她就已經是這副樣子了。」
我過去把脈,身體無礙。
明聞夏得了失語症,應是源於上半年開春吏部的事——那段日子,趙澈帶她見了上百人……
相命過於頻繁,就會反噬自身。
「養養就會好起來的。」
「我知道,但趙澈斷了她的飲食,要我交出虎符換人,我只能負了趙明承。」
大姐扶着二姐往院子裏走。
夜裏,我收到了盛國公的信。
【十日內可抵京城。】
我坐在院子裏,輕輕推着搖籃,用手指去逗嬰兒:
「你啊,你外公要來接你了,開心嗎?」
明望春正從門口走出來。
她要進宮,去救賢王。
「我好不容易把你從賢王府救出來,你要回宮裏送死?如今天下兵馬都往京城來,你還不如去賢王的封地燕陵搬救兵。憑你是賢王妃,總能調動一二!」
大姐猶豫道:「可是趙明承進宮前,讓我不要輕舉妄動。」
我輕輕嗤笑了一聲:
「他那是不知道你已經偷走了虎符。」
明望春被我噎住,冷冷看過來:
「你都把崔氏夫婦殺了,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她纔看見我身側的搖籃,連忙過來看孩子,嚇了一跳:
「這是你生的?我有外甥了。」
我無語地看她。
大姐的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輕輕抱在懷裏,目光滿是慈愛:
「長得像崔宋,不太像你。」
我:「……」
明望春抱着孩子,似在思考:
「我願意去燕陵。萬一他真有事,我還能劫他出來。」
我立即站起來:「我讓人護送你。」
她怔怔地看我:「問秋,真沒想到,你當了母親,比往日溫情多了。」
我聞言錯愕,微微眯眼,打量起她,還有這個孩子。
經過楊蘅之事,我倒是懂了不少。很多時候,她們有完整的邏輯,說是說不通,辯也辯不過……
「姐姐,我有事拜託你。」
我從她手裏抱孩子,壓低了聲音:
「其實,這是我和李玄歌的孩子。我不是故意殺了崔宋的,只是東窗事發,他想殺這孩子,不小心撞到了我的劍上。混亂中他燒了屋子,楊蘅纔會死的。」
明望春目光震驚。
我抱着孩子,跪了下來:
「我在此懇求姐姐,將孩子帶到燕陵,祕密撫養。等到天下太平,我再去接回來。」
明望春啓程去燕陵了。
我身邊清點共有五百餘人,除了李牧,都派去保護她了。
「那你怎麼辦?」她站在車頭。
我用手背輕碰襁褓中的嬰兒:
「姐姐,你不用管我,你定要保護好他。他要是死了,我也就不活了。」
明望春深受感動,指天爲誓地答應我:
「妹妹,你爲他取名了嗎?」
「明朝。」
明朝,我的希望,就係在他身上了。
大姐走後,我將二姐安置在白雲寺,回來把院子落了鎖。
我走到了宮門口:
「我找趙澈。」
-16-
趙澈正在焦頭爛額中。
盛國公的三萬軍隊,往東逼近京城。
李玄歌的五萬先行軍,自北向南撲過來,快要越過長江了。
京城內,崔宋死後,百官噤聲,無風無波。
但在宮城內,以趙明承爲首的宗室被扣多日,始終不肯鬆口與太子合作。
趙明承堅持要親眼見過大行皇帝遺體。
趙澈召見我。
「明問秋,我正要找你,你倒是送上門來了。」
我抬眸正視着他:
「我在暗室承諾過,殿下成事,我必跟隨。」
趙澈緩緩步下臺階,聲音含着譏諷:
「是嗎?那正好,你是盛國公義女,李玄歌的心上人,我拿你當人質,如何?」
我微微挑眉,諷刺地扯了扯脣:
「殿下,您見過哪朝哪代,城牆上的人質是有用的?別說我是義女、心上人,我就是楊劭的親爹,李玄歌的親孃,恐怕您當面推下去,也激不起一顆灰塵,只會讓對方士氣大增。」
趙澈冷下了臉:
「那你還有什麼用?」
我上前兩步,正色道:「我能幫您勸得賢王支持。」
「你會幫我?」他警惕道。
我笑了笑:「殿下,我也沒害過你啊!」
我是進宮來見趙明承的。
旁人都被軟禁在建始殿,他被趙澈關進了詔獄。
趙明承僅用餘光看我:
「除非讓我見到先皇遺體,否則我是不會支持趙澈即位的。」
我讓所有人都退下,坐到了他的對面:
「姐夫,不就是想知道,太子有沒有弒君嗎?」
他看向我。
「你想看,我帶你去看。不過……」
我故意停了停,對上他的視線。
「不用看了,我告訴你,確實是。」
趙明承攥緊了拳頭,狠狠地捶着詔獄的牆:
「那你就不用爲他遊說Ťű⁴了。」
我輕應了一聲,仍坐在原地看他:
「可我是爲自己遊說。」
趙明承愣了。「你?」他打量着我,「你憑什麼?」
我沒去看他的神色,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姐夫,你再和趙澈僵持着,江山就是姓楊或姓李了。你不想選趙澈,你就選我,我有盛國公府的支持……」
還沒等我說完,趙明承臉色盛怒,已經厲聲打斷我了:
「夠了,癡人說夢。就算沒有趙澈,還有宗室子弟,又不是人死絕了。至於盛國公,所謂義女,毫無分量,你回去吧。」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我不太擅長正向說服別人。
「要不然說說,你不選我會怎麼樣吧。你不選我,你是想逼趙澈提前立下繼承人,才能換取你支持他即位。所以你要等,等到趙澈無路可退,他就會來求你。」
趙明承面色坦然。
我抬起頭看他,嘆息着搖頭:
「那你等不到了。只要我走出這裏,趙澈就會得知燕陵調軍。你的封地,你的人馬,打着你的旗號,進犯京城。你說,你是趙澈,你敢信——只是要他的一道旨意嗎?」
他皺緊眉頭:「燕陵沒有我的手諭,怎麼會往京城調軍?」
我沒回答他的話,聲音不急不緩:
「你身在詔獄,有所不知,盛國公數日便到,李玄歌月內抵達……不過燕陵軍動身得晚,等到了京城,新皇登基都結束了。唉,白跑一趟,還搭上性命。」
趙明承反應過來了:
「是明望春!這個女人,她一而再,再而三……你是怎麼說動她的?!」
「我說,這樣能救你。」我笑着去看他,「我可沒說謊,現在確實能救你了。」
趙明承啞然半晌。
他冷冷地看我:「我就是想聽你的,誰又會同意?你不是趙家的人,還是個女人,來當皇帝?」
「誰說我不是趙家人了?」我拿出崔貴妃留下的玉鎖,「你看,我像不像流落民間的小公主?」
趙明承眼眸微眯,伸手想要來拿,被我往後避開了。
「說起來,這還是盛國公給我的創意。趙家身世不就有了嗎?」
我一邊用手摩挲着玉鎖。
「姐夫,當年小公主水葬時在場的人,先帝、先皇后、崔貴妃,崔宋都死了,就剩下你和盛國公了。」
一邊抬眸去看趙明承。
「姐夫,你看我如今是個寡婦,沒有丈夫子女。我只求一世皇帝,你只求宗室不旁落。那不若如此,明朝我爲帝,便留你一道聖旨,日後由你擬定宗室子弟爲嗣,待我死後,歸政於趙。」
趙明承盯着我,目光些許動心,語氣也難得認真了起來:
「明問秋,就是我能答應你,那盛國公會把皇位給你坐?那趙澈能信我們編造的身世?只要有一人不答應,今日你同我說的這些,都是無稽笑談罷了!」
我仔細地收好玉鎖,對他微微一笑:
「姐夫,我和你說的,夠多了。太子即位那日,恐也不太平,你只要在殿上站出來,承認我就是小公主,支持我當皇帝。其餘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即便我最終不能成事,只要你按我說的做了,我也會讓大姐停止燕陵其事。」
我離開詔獄去見太子,告知趙明承已被我說服了。
太子大喜過望,着手準備靈前即位,必要在盛國公抵京前,完成這樁大事。
我走出大殿時,見到了四妹。
「三姐姐,好久不見。」
明借冬站在遊廊下,披着暗紫鶴氅,手裏玩着團扇,頭上插着浮誇的纏金鳳尾釵,尾羽輕顫。
她這一年都住在宮裏,被養得極爲精細,膚色雪白,容顏清麗,似乎還豐盈了。
不過,這才十月,她穿得這麼重,是越來越怕冷了。
我目光微微上移,落在她頭上的鳳釵。
「這是先皇后的遺物。」她微抬下巴,「姐姐,好看嗎?」
「很襯你。」
我多留意了兩眼。
很趁手。
-17-
靈前即位那日,天色灰濛濛的,賢王及宗室進殿,朝廷官員立在殿外。
趙澈在靈柩前,三跪九叩。
按照流程,接下來是,重臣宣讀遺詔。
但是先皇崩逝時,只有趙澈和四妹守在身旁,這遺詔也未知真假。
宣讀聲正要說到太子趙澈時,趙明承皺了皺眉,猶豫着準備上前。
但沒想到,被人搶先半步。
一身縞素的四妹,從殿後衝過來,半個身子伏在先帝梓宮上,哭得悲痛欲絕。
宣讀聲也停了,衆人均是面面震驚,連趙澈都愣在了原地。
好一會兒,有侍女去拉她。
明借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勉強才站直了身子,猛地揮開旁人,指着趙澈的鼻子哭罵:
「你還想當皇帝?呸!就是你,是你……給陛下服了毒,你害死了先皇!」
她一手扶着靈柩,一手指着趙澈,往前猛地跪下:
「賢王,諸位皇室宗親,謀害先帝的狗賊,不忠不孝的逆子,也能讓他即位嗎?」
全場噤聲,大氣都不敢出。
趙澈身形陡然晃動,臉都漲紅了,往前走兩步,握緊拳頭:
「你……你瘋了?什麼下毒?我從未做過!」
四妹倚靠靈柩,坐在地上:
「既如此,你敢讓仵作驗屍?」
趙澈俯視着四妹,那眼神像是要殺人,低聲罵道:「你真是瘋了,瘋了……誰讓你這麼做的?」
趙澈轉身看向衆人,聲音抑揚頓挫:
「當日宴後,凡在前席者,均被留殿內,連夜徹查搜身,個個登記在冊。當時有一人說是中毒嗎?天子龍體,不可有損,如今若有疑雲,也當先治聖喪,再尋冊召集人等,徹查!」
這話一說,沒人敢接茬了。
當時大家都留了名字,就連我和李玄歌也在列。
趙澈猛地揮手,要把四妹拖下去。
明借冬挨着先帝靈柩,慢慢站了起來,幾乎是暴喝道:「我看誰敢?」
她一一看過衆人,揚起下巴,手掌落到小腹,脣角微不可察地上揚:
「我懷了先帝的遺腹子,你們誰敢動我?」
她幽幽看向趙澈,冷冷地笑了:
「我看,你們誰敢動我?」
趙澈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的肚子,胸膛起伏不停,氣得說不出話來。
遺腹子。
紅血鸚鵡叫的那句「遺腹子」。
終於出場了。
明借冬移步到靈前,猛地抬高了聲音:
「諸位大人,趙澈所犯罪行,是絕不可爲君的。依照先帝遺願,要立我腹中子,由賢王輔國,我暫代即位,等待新帝長大,再行還政!」
衆人低聲議論起來:
「大行皇帝后宮近十餘年無所出,這遺腹子如何能信?」
「這兩廂都是無可論證,沒有哪個皇帝死後驗屍的,奇恥大辱!」
甚至有幾人看向趙明承,詢問他是否有此事。
趙明承側目看角落裏的我。
我示意他少安毋躁。
趙澈忍無可忍:「夠了!」
兩隊御林軍從遊廊快步抄進,將殿外和門口圍住,而後湧進了靈前。
利刃出鞘聲,齊齊迸發。
明借冬這才慌了起來,臉色瞬間慘白,扶着靈柩,往後退去:
「你敢?你敢當衆殺我!我還懷着孩子……」
趙澈冷笑:「你說呢?」
殿內衆人被這場面嚇得腿軟,爭先恐後跪伏在地,個個頭也不敢抬。
僅剩下我和趙明承,還有幾個人仍然站着。
趙澈正要持劍動手。
廊下有侍衛跌跌撞撞奔進來:
「太子殿下,盛國公進宮了!」
趙澈頓住手,疑惑道:「什麼叫,進宮了?」
話音剛落,外間高呼聲起,腳步聲愈來愈沉重。
再消片刻,行軍聲響徹宮城,像是要遮過這天去。
四妹豎起耳朵聽着:「是楊劭,他帶兵進宮了!」
她笑得咧開了嘴:
「趙澈!等盛國公到了,你就死定了!我肚子裏的孩子,是先帝的唯一子嗣!」
盛國公是我在等的人。
不知道她在開心什麼?
我正出神着,手腕被猛地拖拽動——
等反應過來,趙澈就在我身後,用劍橫在我頸側,挾持我當人質。
七十歲的楊劭進殿後,見到這混亂的場面,仍是面不改色,規規矩矩地給先帝上了三炷香。
趙澈扣着我的肩,牢牢盯着他:
「盛國公,領兵闖宮,是要造反嗎?那不如先拿你的義女祭旗……」
楊劭轉過身來,對上我的視線,微微斂眸,開了口:
「殿下慎言,我無兒無女的,能造什麼反?不過這位明姑娘,你確實不能殺,她是崔貴妃當年流落的小公主……」
明借冬困惑。
趙澈將劍都用力握緊了:
「不可能!」
楊劭將目光投向趙明承:
「當年之事,賢王殿下也在場。」
-18-
我是昨晚出城去見的楊劭。
拿出楊蘅臨終留給我的鐲子,將楊蘅之死原原本本講給了他。
「那晚我可以將她從崔府帶出來,可她腹中七個月的胎兒已驚動。阿蘅說她看錯了人,所作所爲對不起父親,寧死也要保住那個孩子……」
楊劭坐在帳中,雙手握着鐲子,老淚縱橫,聲帶悲慼:
「她一直是個很好的女兒。」
過了好久,楊劭擦去眼淚,深吸一口氣:「那個孩子呢?」
我緩緩持起茶盞,送到脣邊吹拂:
「那是個男孩,名字是明朝,楊明朝。義父,你放心,我把他送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誰也找不到他,誰也動不了他。」
我看向帳中其他人,給楊劭使個眼色,他冷下臉,讓人都退下。
我才繼續說道:「義父的心事,我有所耳聞。不過世事無常,您都年逾古稀了,能當幾年帝王呢?我今日來,不是您叫我來,是我來找您。」
我喝了一口茶,潤着嗓子道:「義女自然沒有親女好,但親女兒死了,那麼義女也該親近些。義父,你不如考慮推我呢?我父母早亡,尊你爲皇父,等你百年後,追封你爲帝,也算得償所願。」
楊劭沉默片刻:「我若不考慮呢?」
我聞言嘆息:「那我留着楊蘅之子就沒什麼用了。義父過一把當皇帝的癮,可要好好找個繼承人了。江山不比尋常家業,父殺子,子殺父,兄弟相殘,夫妻反目,不知道過繼的兒子會不會比親生的外孫更好……」
我剛走出帳門,不料被刀劍攔住,逼得我後退兩步。
「義父,這麼快就考慮好了嗎?」我心下慌亂,對他喊話,「含飴弄孫,天倫之樂,多好啊!那可是阿蘅剖腹爲你留下的孫兒啊!」
楊劭一手猛地捏碎了茶盞,他將手掌按在那碎片上,從桌上慢慢掃落到地。
「讓她走。」
……
順着盛國公的話頭,一衆人等看向賢王。
趙明承忽嘆一口氣:
「小公主應該是生死未明。」
憶及十餘年前的往事,他的目光微微出神:
「當年我遠遠看見,江面之上,飄飄蕩蕩,鳳尾木瓢漸漸下沉。就在快要完全沒入時,突然被浪打翻過去,嬰兒襁褓落進水裏。我們一行人正要回去,卻恍惚見那嬰兒似乎往上伸手求救,就像是被水嗆得醒了過來,但卻也看不真切……那時崔貴妃說她聽到了哭聲,沿江追趕數十里……」
楊劭接着他的話往下說:
「後來皇帝派人在下游打撈三個月,都沒有找到公主的屍身。」
趙澈聞言怔住了:
「她還活着?我母后說,肯定淹死了。就算她活着,也不可能是明問秋!」
我聽得都出神了。
趙明承回過神來,說道:「想來崔貴妃是認出了問秋,纔會把爲公主打造的玉鎖,臨終前送給了她。」
趙澈用劍緊緊挾持着我,看向賢王和盛國公:
「你們……你們都……」
我往後連退兩步,側頭附到他耳邊,低聲密語:
「殿下,你與四妹合謀害的先皇,她卻反口咬着你不放。你已無望,若你殺了我,你必死無疑,她成得利贏家。如今盛國公三萬大軍,就駐紮在城外,你自己想想,若是順應了我……」
我垂下眼睨他:
「至少我,保你一條命。」
四妹走到盛國公和賢王面前,直直地看向我和趙澈,露出得意的笑容:
「趙澈,你毒害先皇,又想殺我滅口,應立即處死。即便你挾持了我的姐姐,但我受先帝恩澤,定會大義滅親,絕不放過!」
趙澈氣得牙口發癢。
他把我往前一推,重重地扔下了劍。
手無寸鐵,走到人前。
「我從未謀害父皇,我也願受徹查,但不能是由你!」他一手指向四妹,「你無名無分,誰知道你懷的是誰的孩子?」
他像是想起什麼,看向衆人冷笑道:「別忘了明夫人嫁過人,說不定還是李玄歌的!」
明借冬眼神震驚,衝過去扯起他的衣領,氣得胸膛起伏不停。
「你!你這個人!」她咬破了脣,用盡全力推搡他,「你怎麼不去死啊?」
趙澈理了理衣領,抬眸看她,不屑地冷笑。
趙澈和明借冬徹底決裂。
一個涉嫌謀害先帝,一個皇室血脈不清,都沒有即位的可能了。
那也就只剩下我了。
賢王和盛國公兵不血刃地將我推上了皇位。
我當場下達口諭,將前太子趙澈幽禁於東宮,一日不徹查清楚死因,一日就不會處死。
至於明借冬,留在宮裏養胎,等她產下胎兒,再行處置論斷。
大行皇帝送往帝陵入葬。
等到人走完了,我坐到龍椅上,望着手心裏的玉鎖,心底升起惆悵。
李牧打斷我的思緒。
「主子,將軍的信又來了。」他頓了頓,「您總讓我傳假消息拖延他行軍,如今他聽說你即位了……」
李玄歌寫了封絕交信。
字裏行間都是滿滿的怨恨:
【今聞言君即位,行計詭詐,周旋各方,欺我如侮狗。得意至此,恐忘我久矣。後見以兵戎,吾不復信。】
大概意思就是,恭賀我多番周旋當上皇帝,把他被騙得團團轉,以後兵戎相見,再也不相信我了。
我看了幾遍,動筆給他回信。
【夫君。】
李牧看到這兩個字,突然就咳了咳,我冷冷地看他,他識趣地往後退下。
我繼續往下寫:
【夫君,豈得聽人妄言,而有此之禍延至妾哉?自別後,旦夕思君,食寢不成,人亦消沉,遑論崔宋欺我辱我,我皆不得已。今於京中爲君定勢掃障,盼早歸。】
我剪下一縷頭髮,用紅線纏好,放進了信封。
李牧接過信:「這能有用?」
「先試試看吧。」
三日後,李玄歌回信。
我拆開信封,卻沒有信紙,掉出一綹夫妻結髮,飄蕩着落進我的掌心。
結髮兩不疑。
李牧:「有用。」
-19-
當年我爹預言之中的四個人,崔宋死了,太子幽禁,賢王跟隨於我,就剩李玄歌了。
他們都有天子命格。
我立在城牆之上,遠眺京城風光。
像是又回到我爹召集我們三姐妹的那個夜裏。
「相術師如要改人命格,必須關係足夠親近。你們嫁給其中三人,順其心意以相術介入,牽絲弄線,改盤異軌,變天下形勢。」
二姐皺眉:「父親,那還少一個人。」
「那就,只能賭一把了。」
就像我父親預測的那般——
四個人,我們嫁了三個,走到今天,還剩下一人。
那晚,在兩位姐姐離開後,他獨獨留下了我,和我說了許多話。
我耳邊猶記得我爹的話。
「問秋,望春溫善無爲,聞夏偏執易折,只有你……」
夜半,他立於廊下,望着那輪圓月,衣袖盈風而滿。
「那一賭,就在你。你的命格,七殺梟神。只要你和人相處久了,不知不覺中,就能掠奪其命運。」
七殺梟神。
主奪。
風起,旌旗動。
李玄歌的人馬就快要到京城了。
李牧按照我的吩咐,已經把有些人轉移好了。
宮裏緊鑼密鼓地準備起正式的登基禮儀。
皇帝的龍袍和皇后的宮裝也日夜不停地趕工中。
爲了安撫李玄歌,我和他說回宮就登基,連刺繡式樣都給他看過,不過他可能沒好好看。
倒是四妹明借冬,還是很不安分。
服侍她的宮人過來稟報,拿出了不少謄抄的信件,我才知道她偷截我和李玄歌的信,而且還試圖聯繫上李玄歌。
我按下那些信,指尖輕敲案几:
「你們在宮裏侍奉多時,不如說說看,明夫人,她的孩子,是誰的?」
她們將明借冬自進宮以來,見過幾個人,做過什麼事,一五一十地都和我說了個明白。
「先帝待明夫人可稱得上親厚,但如長輩般慈愛,若說男女之情,倒是有心謠傳……」我聽得微微蹙眉。
我知道不是先帝的。
當天夜裏,四妹流產了。
我讓太醫好好調理,她劈頭蓋臉地罵了我一頓,說是我害了她的孩子。
我是有這個打算,但我還沒來得及動手。
她發作一通,把宮人都趕走了。
某天夜裏,我睡不着起來散步,途經長寧殿時,隱約有微弱的燭火。
我過去,推開門,看到四妹站在銅鏡之前。
她換好了皇后宮裝,但由於尺寸過大,衣袖遮住她的雙手,裙襬堆疊在地上,顯得她行走不便。
「孩子是你自己打掉的?就爲了做你的春秋大夢?」
明借冬猛地回過頭來。
頭上的鳳釵跟着她的動作,晃得發出清脆聲。
「姐姐,你是不是忘了?先帝賜婚在前,我纔是李玄歌的正室,我纔是未來的皇后!」
四妹沉浸在自己的快樂裏,看向那扇半開的窗景,微微出神:
「還好,還好當初我幫了你那個忙!我也算是幫了他一把,他該給我個位置!」
當初替我夜夜開窗的人,就是她。
如果趙澈往日知道的話,就不會被她反咬一口了。
「四妹,回去睡吧,別發瘋了。」
她抬頭陰狠地盯着我:
「明問秋,我最厭惡你的冷靜了!當日我們四人在詔獄,你說我會沒事的,結果呢?你輕飄飄一句話,先帝差點一劍殺了我!」
我靜靜地看她,語氣頗具耐心:
「當日獄中,我若說陛下會殺你,他當時是不會動手,但證明我們相術不靈,我們四個人都活不了。」
「我本就是無妄之災!」明借冬冷笑兩聲,「你要這樣說的話,那就是我救了你們,你們明家欠了我一條命!」
我無比坦然地看向她:
「借冬,我與你相識十年,從未薄待於你。難道我們走到今天,就因爲獄中那一句話?」
明借冬注視我良久,朝我走過來,眸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望聞問切,春夏秋冬,就我的名字不對。」
「你們都會相術,偏偏我學不會。」
「可禍事降臨,我卻首當其衝!」
她一字一句道:「明問秋,你讓我怎麼能……怎麼能不恨你們!」
她已經到了我身前。
我冷淡地垂眸看她,一字一句道:「四妹,這話說得,是怪我不該收養你嗎?我就該讓你繼續在白雲寺下乞討,而不是站在我面前怨天怨地。」
明借冬盯着我的眼睛,冷冷地開了口:
「我要怪,就怪我沒有你的父母,就怪我沒有你的天賦,就怪我沒有你的愛人……但我不怨我自己,我已經做得夠好了!」
她突然低聲笑了出來,眼裏有淚,神態癲狂:
「三姐姐,你也騙我了,不是嗎?」
「還好我沒有信你的鬼話,去選什麼崔宋,而是選了李玄歌。我把皇宮的密道地圖獻給他了,等他帶兵進宮,就會封我爲後!」
我遠遠望過去。
高高的宮牆盡頭,隱約有火把接連竄過,星星點點。
李玄歌要來了。
我和明借冬四目相對,扯動脣角,苦笑了出來:
「你沒選崔宋,你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麼。」
她狀似無意地低頭笑了。
我順着她的視線,看向她右邊的衣袖,聲音平靜:
「如果你現在能放開手裏的東西,我還願意留你一條命。」
她愣怔地盯着我,就像是見了鬼,面色慘白,下脣輕顫:
「你能知道,你能提前知道,那豈不就是我……」
她不敢相信,低頭沉思,牙關打戰,面色愈發猙獰起來:
「我不信!」
她猛然舉起匕首,想要向我刺下來。
我正要往後避開,身後凌空破入的羽箭,正重重刺入她的胸口。
她的胳膊停滯在半空中,腳下一時都站不穩了。
我一手拔下她的鳳尾金釵,用盡力氣插進她的喉嚨,任憑溫熱的液體噴灑在我臉上,也久久未曾鬆手。
直到四妹往前倒在了我的懷裏。
她將下巴抵在我的肩上,側頭貼到我耳邊,發出極其微弱的聲音:
「姐姐……我到底……錯過了什麼?」
我輕輕擁住了她:
「你的母親,她這一生都很愛你。」
昏暗的夜色裏,明借冬艱難地轉過頭,睜大眼睛看我,眼裏止不住地溢出淚來。
嗓子裏的聲音細碎難聽:
「她……是……誰?」
我閉上了眼,流下兩行清淚。
她就這麼順着我的肩膀,身子癱軟地往下滑,最後躺倒在了地上。
她淚眼矇矓地看我,微微張着口。
那口型還是在問——
誰?
我替她闔上雙眼:
「妹妹,不告訴你,是爲你好。」
-20-
李玄歌翻身下馬,衝過來抱住我:
「你沒事吧?」
我怔怔地發着呆。
片刻後,才回過神來,抬頭去看李玄歌,用力抱緊了他:
「我嚇壞了,真的。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李玄歌抱着我,慢慢低頭,用手撫過我的長髮:
「是我的錯,我不該扔下你的。」
我在他懷裏低聲地哭起來,凝淚抬起頭,不經意問他:「你帶了多少人進宮?」
他用指腹拂去我眼角的淚:
「五千。剩下的四萬五,駐紮在京城外圍。有我在,他們不敢再欺負你了。」
我勉強扯起脣角,對他笑了笑。
他眸光溫柔似水:「問秋,你受委屈了,笑不出來就別笑了。」
他的副將來問他下一步如何。
李玄歌道:「既已潛入宮中,就連夜更換宮城防衛,都換成自己人。」
我緊急阻攔道:「不可。」他頓時看向我,我咳了咳:「宮城防衛就在李牧手裏,這不是自己打自己嗎?」
我即刻召來李牧,他領一隊人過來,微微錯愕,行禮見過李玄歌。
還好李玄歌對他有些印象,讓手下副將和他逐步過渡交接。
我將李玄歌帶回了宮。
他轉頭注視着我,不自然道:「我去你住的地方?」
我點頭:「我殿後有溫泉。」
四角閣內,白紗輕拂,水霧繚繞。
李玄歌正在沐浴,手臂搭在池邊,微微仰頭,閉目小憩。
我負手站在屏風後,靜靜盯着那道背影。
李牧偷摸繞了回來。
「主子,我有三計:上策,往溫泉裏下毒,化骨於無形;中策,吹進這支迷香,再動手殺了他;下策,我就拿這個毛巾,從後面勒死他。」
我轉頭看他,沉默半晌:
「毛巾留下,你下去吧。」
李牧恍然大悟,放到我手裏:「用巧勁。」他做了個勒死的動作。
水霧輕浮,我把托盤擱在池邊,把手覆上他臂膀。
李玄歌驀地睜眼,握住我的手腕,也不敢回頭看我。
「我不是如此急色之人。」他顧及我,又壓低聲音,「我們可以大婚以後。」
我心頭微動:
「從古至今,有一難題,江山美人,二隻得一,將軍會選什麼?」
李玄歌隨意偏頭看我:「江山和你嗎?」他見我不作聲,不以爲意道:「我選你。」
我淡淡一笑。
李玄歌道:「你笑什麼?我答錯了?」
我用另外那隻手去握他的手:
「錯了,是我的話,我全都要。」
他驀地輕笑了出來。
而後他發覺我離他太近,喉結微微滾動,讓我先出去等他。
我往前靠近,盯着他,將手徐徐探入水裏:
「就當是我急色吧。」
……
李玄歌在我宮裏宿了三天三夜。
未見一人。
在此期間,他那幾位副將,來了十幾回,讓我無聲無息地攔下了。
昏暗的殿內,李玄歌揮動牀帷,緩緩走下牀,站定在燭臺之前。
他冷冷伸手,拂滅了燭火。
寢殿陷入漆黑。
他面無表情,繼續往前走,雙手推開窗戶。
猛然間,他抬手遮眼,被外間的日光刺得無法直視。
「你醒了?」
我從牀上爬起來,過去打開殿門。
不過片刻,宮人們走進來,打開各處門窗,將燭臺也搬了下去。
殿內重回明亮。
李玄歌隔着進出的宮人,面無表情地看我:
「你對我,用這種手段?」
「於身體無礙。」
我繞到書架之後,抽出明黃卷軸,遞給了他:
「江山和美人,你選美人,若是美人要選江山,你呢?」
李玄歌打開一看,微微挑眉看向我:
「封后聖旨,這是什麼,招安?」
他隨手把聖旨扔回我懷裏。
「不是招安,是踐諾。你說過,你若稱帝,封我爲後。如今我能稱帝,自然也封你爲後。」
李玄歌道:「我沒騙你,可你騙了我。就算你扣押這五千人,就算你偷襲這五萬人,我父親也會繼續往京城派軍,沒用的。」
我走到殿外,憑欄遠眺,望進萬里秋色,神色倨傲。
「那就打啊,和他打,同他爭——」
我張開雙手,讓他好好看我,一字一句道:
「李玄歌,今時不同往日,我已經是趙家人,承的是趙家江山,身後是趙氏宗親,背後是盛國公府。我是皇室正統,你父親是犯上作亂。朕不平叛反賊,難道要拱手相讓?」
我長吁了一口氣,抬頭望向遠處:
「勝負不論,快的話,打上三五個月,慢的話,打上七八十年。」
我轉頭看李玄歌,把聖旨再次遞給他:
「你給我當三五個月的皇后,不好嗎?」
他移開眼去:
「我接了你的旨,我父親何以自處?」
我把聖旨送到他眼下:
「我就封他當國丈。」
李玄歌定在原地,微微垂眸,眸光寸寸沉了下去。
就在我以爲他不會接時,我剛要收回手,他猛地奪過卷軸,用力攥在手心裏,手背過於用力,青筋微微跳動。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一字一句道:「明問秋,你簡直欺我如侮狗。」
他罵完我以後,拿着聖旨就走了,低頭邊往前走邊展開,看得仔細多了,還不小心撞到了李牧。
李牧快步走到我身邊:
「主子,你這是和他說了,李家的家眷都被我們握在手裏?」
我抿脣,搖了搖頭:
「沒用得上這一手,別告訴他。」
李牧略有驚異地看我:
「希望他娘也不和他告狀。」
我沉默半晌:「他知道也無妨。」
李牧忍不住嘆出一口氣:
「主子爲此多番籌備,嚴陣以待,沒想到他是最好擺平的。」
我抬腳往回走:
「可以換個稱呼了。」
李牧愣了愣,後退兩步,雙手相覆,恭敬地跪伏在地:
「陛下萬歲。」
-21-
一月後,我登基稱帝。
冊封李玄歌爲皇后,尊盛國公楊劭爲如太上皇,封明望春爲大長公主,明聞夏爲長公主,追封盛國公女楊蘅爲順婉公主。
我尊李玄歌的父親李贊爲國丈,他直接就被氣得臥病了,連寫幾十封信罵李玄歌。
李玄歌在回信裏勸他:
【此女天命所歸,幸爲兒所迷,汝兒孫亦可恩澤帝位,皆吾之功也。汝不感則已,猶咎於吾,屈矣。】
我聽聞李贊病了,就把李牧派到北疆,替他分分擔子。
賢王趙明承專程回了趟燕陵,和賢王妃明望春和離。
「我長溺於朝堂政事,波詭雲譎,與君非良配。」
大姐也平靜地接受了。
當初她會嫁給賢王,起因是父親的計劃,後來也不過是四選一,選了個善人而已。
明望春留在燕陵帶發靜修。
二姐已經完全養好了,被我接回了宮中。
我帶她去見了仇人太子。
趙澈被幽禁於東宮。
他靜靜坐在屋內,無神地盯着窗縫。
偶有麻雀輕輕掠過,他的眼神纔有波動,呆滯地輕聲笑了出來。
明聞夏看到這一幕,冷笑了起來:
「殿下,自私殘酷,淪落至此,真是大快人心。」
趙澈聽到她的聲音,身體僵硬地轉向門口,抬眼看她,毫不在意:
「廢物,只幫得了我這麼點忙。」
二姐眼神憤恨,像是想到了什麼,轉過頭看我:
「不要給他喫食,每日只一碗米糠,我要他每天餓着活下去。」
我讓人照做。
反正我只答應過趙澈,要保他一條命。
明聞夏平靜地望着他:
「殿下,當年賑災時躲過的餓,下半輩子可都要補上了。」
趙澈扯了扯脣,偏過頭去,不再言語。
我將那支鳳尾金釵放到了桌上:
「先皇后的遺物,物歸原主。」
趙澈盯着那鳳釵出神,突然搶奪過去,用力攥進了手心:
「她人呢?她還活着嗎?」
我無比平靜地看他:
「死了。」
「你……你……」他死死地盯着我,嘴脣發白,抑制不住地顫抖。「孩子沒了,她打掉了。她以爲李玄歌回來,還能封她當皇后。」
趙澈慢慢低下了頭,雙手衣袖拂過臉龐,留下兩行淡淡的淚痕,扯出悲傷荒誕的笑容:
「她是個蠢的。」
我面無表情地望向他:
「你恐怕不知,我四妹是我在白雲寺下撿來的。她自幼畏寒,膚色冷白,後來我又得知,她心臟奇特,生在咽喉正下。我就是用這根金釵才了結了她。」
我停了停,對上趙澈的目光:
「白雲寺山腳就在江灘不遠。或許當年你母后說的女嬰,就被不斷湧入的江水嗆到咽喉,把中毒假死的她又嗆活了回來,你信嗎?」
趙澈猛然瞪大眼睛,像是眼眶要裂開了,手指緊扣在桌沿,指尖竟溢出血來:
「你在……胡說什麼?明問秋,你胡說!」
「是我胡說嗎?你父皇從未碰過她,還讓她和崔貴妃偶遇。但四妹性格乖張,和貴妃衝突起來,那時貴妃尚在病中,這事就按下不提了。」
趙澈情緒激動起來:
「你這個賤人,你滿口胡說八道!那個女嬰死了,早就死了啊,死了……」
他從起初的喊叫着,到雙手掩面,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
過了好久,他抬頭看我,目光黯然有氣無力道:
「這樣的話,你有沒有,告訴過她?」
我居高臨下地看他:
「沒有。我不告訴她,是我憐她,我告訴你,是你應得。」
趙澈頹然地摔倒在地,佝僂着上半身,緊握着那金釵,將臉埋到地上,發出不絕的痛苦哀號聲。
我和明聞夏離開了東宮。
回程時,我問她:
「我想問二姐,爲何會選太子?」
我偏頭看明聞夏。
「如今看來,李玄歌未必比他短命。」
明聞夏轉過頭看向我:
「我做姐姐再不好,也不會選你喜歡的人。」
-22-
五年後,盛國公楊劭病重。
我親自將楊明朝送回西南,助他承襲爵位。
彌留之際,楊劭躺在牀上,微微睜着眼,用粗糲的手掌,摸着明朝的臉。
楊明朝跪在牀前,把臉往裏伸。
「你像你母親阿蘅,阿蘅是個乖女兒,嫌我的手粗,也不會躲開。」
楊明朝淚眼漣漣地看他:「外公。」
楊劭像是想起了阿蘅。
他笑着落淚,眼裏渾濁,說話停停頓頓:
「但你不要像她,她受了委屈不說,所以外公不知道……我若是知道的話……我爲你可以捨棄這江山,我爲她更是可以……」
我聽懂了他的暗示,上前用力握住楊劭的手。
「義父,你放心,朕會護着明朝的。」我看向七十五歲的楊劭,鼻尖微酸,「義父,你別怪朕。」
楊劭緩緩搖頭,輕嘆一口氣:
「臣不怪,雖多年未能見到朝兒,臣知道陛下的憂慮。陛下,其實臣見過您的父親,他測命測得很準,阿蘅成了公主,臣卻當不了帝王。」
楊劭辭世了。
五歲的楊明朝成新任盛國公。
我留下了一大羣心腹,替他鎮守盛國公的家業,省得楊家旁支來欺負了他。
回宮後,趙明承在等我。
「陛下,臣想和您商議立嗣之事。」
我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皇叔,別開玩笑了,朕纔不到二十五歲。」
趙明承跟在後面追:
「陛下,您答應過臣的!已經推了五年!陛下!」
最後他被人攔在殿外。
趙明承三天兩頭就進宮來堵我,非要我兌現詔獄內的承諾。
「皇叔,空白聖旨不是給您了嗎?」
趙明承跪在殿中,面無表情地回稟:「陛下,您登基半年後,就把聖旨改成鳳紋,臣留在手裏的那個無效了。」
我笑了笑,是想起了,有這麼回事。
「哦,那就沒辦法,朕是女子,當然以鳳爲尊。」
趙明承道:「陛下,你答應過臣,只做一世皇帝,會立趙氏宗族爲後,陛下,不會賴賬吧?」
我雙手將趙明承從地上扶起:
「皇叔勿憂,朕沒有忘,也不會忘。」
我得從長計議,想個詭詐的法子。
到了夜間,我與皇后共用晚膳時,我還在憂心立嗣,卻發現他總碰我的手。
「皇后,舉止不應過於輕浮。」
李玄歌看了看我,就把筷子放下,立時都不喫了。
我撤了膳,讓所有人都退下。
「又怎麼了?」
李玄歌拿出他父親李讚的回信,裏面還附着當年他勸他父親的信。
新的信紙只用毛筆寫了四個字:
【兒,孫子呢?】
李玄歌氣憤地放下信紙:「這下,我成孫子了。」
我忍不住笑了,輕輕牽過他的手,放在腿上把玩着。
李玄歌偏過頭來,反握我的手,淡淡地看過來:
「五年,你考慮好了嗎?若是不要我的,你就再找一個。」
我頓了頓,握緊他的手:
「你說什麼呢?我和你是結髮夫妻。是你父親不ṱũₔ安分,李牧都去了五年,北疆的事務還防着他,我怎麼敢懷你的孩子?」
李玄歌低頭,微微靠近,用手輕撫我的臉龐:
「陛下,你不喜歡武將,當初就不應立我爲皇后。」
我抬起頭,直勾勾地看他,勾了勾脣:
「誰說朕不喜歡武將?朕最喜歡武將了。」
我的後宮也僅李玄歌一人。
雖說當時是忌憚北疆起兵,但我專寵李玄歌五年,裏裏外外給足了李家的體面。
只是李贊還不交權,那這孩子就生不了。
那晚我指點過皇后,沒過三個月,李牧那邊就有進展,李贊準備移權了。
我派太醫給李玄歌調理身體。
全宮都知道此事了。
趙明承一大早就跪在我殿外:
「陛下,您要生育後嗣,是要立李家的孩子爲太子嗎?」
我手持宮燈,推開殿門,眯着眼睛看他:
「皇叔,這天還沒亮呢。」
趙明承跪着抱住我的腿,翻來覆去地講,就是不同意我和李玄歌生孩子,要讓我從宗室子弟裏挑一個人當太子。
趙明承巧舌如簧:「陛下,又非世俗女子,生孩子有誤江山社稷啊!」
我以手掩面,作悲慼狀:
「皇叔有所不知,我昨夜夢見我娘了,她就在天上看我,她哭着跟我說,就想要個外孫,不然她九泉下也不安啊。」
趙明承:「……」
我給趙明承想了個好辦法,讓他去從宗室挑幾個人,送到後宮裏來。
「皇叔,您看,這不就兩全其美了嗎?既是我的孩子,又是趙家血脈。」
趙明承豁然開朗,誇我英明,是天生的君主。
半月後,賢王府送了兩位美人進宮。
李玄歌在長寧宮大發脾氣。
我頭一回沒去看他。
各地暗暗揣摩着聖心,都有了風吹草動,送的人越來越多。
就連二姐明聞夏也給我送了兩個年輕人。
「你湊什麼熱鬧?」我頗爲無奈。
二姐無所謂道:「他們送的,你不放心。我這兄弟倆是清白人家,年近十八,還比李玄歌年輕十歲。」
我低頭去看奏摺:
「你這話別讓皇后聽見,他讓你在宮裏過不了好日子。」
後宮一下子添了十幾個年輕男人。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李贊還送了李玄歌的遠房堂弟過來,眉眼和李玄歌有五分相似,但年輕了七八歲,我僅把這一人退回去了。
我時不時去看望的,也就那幾個人。
皇后,賢王府送的,盛國公送的,二姐送的。
半年後,我懷孕了。
趙明承帶着太醫院,拿着侍寢記檔翻閱,認認真真地翻了一下午。
「不好說,是誰的。」
趙明承猛地合上簿子,轉過頭,隱忍地看我。
這就是女皇帝的好處了。
「皇叔,朕可是雨露均霑,那就各憑本事吧。」
我低頭撫着小腹,輕輕地笑了出來。
趙明承也拿我沒有辦法,回家拜送子觀音去了,希望菩薩保佑是趙家的孩子。
李玄歌將手貼上我的小腹:「我會和我爹寫信,就說是我的。」
我輕輕擁住他:
「等我生下這個孩子,宮裏的人都由你散了。」
-23-
第六年隆冬,我生下了女兒明瑾,立爲皇太女。
明瑾自幼養在皇后膝下,由李玄歌親自教養,文武雙全,心思純澈。
李玄歌對未來帝王有如此養育之恩,即便不是親生,也勝似親生了。
李贊徹底放下戒備。
第十年,明瑾滿四周歲。
李贊將軍權徹底移交給李牧,自北疆千里返京,參加皇太女誕辰,準備享天倫之樂。
壽誕上,明瑾爬到李贊身上,按照李玄歌的教導,稱呼李贊爲爺爺。
李贊抱起她,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不是李家人。
是時,小雪悄至。
李贊把明瑾放回到宮人懷裏,不經意間抬起頭,正和我視線相遇。
我靜靜地立在白玉階上,披着玄色刺鳳大氅,身後侍從爲我撐傘,面帶微笑地看他。
我坐在龍椅上,李贊在下面站着。
「十五年過去,朕終於得見李將軍了。」
李贊耳尖微動,往後看去,眯起眼睛,意識到大殿兩側藏好了刀斧手。
李贊閉了閉眼:
「原來陛下果真記仇至此。這十年來,聽聞是明家女兒稱帝,我還以爲是我疑心生暗鬼,看來此次進宮也了了我一樁心事。」
我握着龍椅上的扶手,認真又仔細摩挲着。
殺母之仇,誰會忘懷呢?
「李贊,你知道我爲什麼等這麼多年嗎?我明家是相術師遺脈,天下多少人用金錢用利益,試圖驅使我們測命!若是我或我父親想要你的命,殺你百遍千遍,簡直是易如反掌!」
李讚的聲音迴盪在殿內:
「那陛下就是爲了,坐在我最想坐的位置,用皇帝的親口來告訴我,我李家絕無可能問鼎天下?」
我握着龍椅扶手,仍低着頭,冷冷抬眼看他:
「李贊,你的眼界也不過如此了。我能等到十五年後,等到你平穩交出軍權,就是想要殺了你,但不破天下統一,不毀北疆太平安穩,不陷北疆百姓於戰火!」
我站了起來,牢牢地注視着他,聲音猛地拔高起來:
「像你這樣短見的人,如何能懂我父親的苦心?就是你這種短見的人,纔會暗地讓你庶弟糾纏我母親,逼她從我父親口中得出天下事,逼得她自絕於世。」
當年城東巷子的那場火,拋下我母親的那個男人,就是李讚的庶弟。
在我娘死後不久,我父親就發現此事。
我暗中跟蹤那男人,發現他進出於李家舊宅,於是將紅血鸚鵡飛進院牆,聽到了那男人和李贊會面。
原來是李贊從城東巷子火災之事,得知我爹是相術師遺脈,但我爹爲我娘積福,不再出山測命,李贊幾次上門都被拒見。
他偶然知曉其庶弟與我母親早年相好過,又知道我爹對我娘事事相告,於是他想要背地操縱我娘來得知天下事。
尤其是想要知道,李家能不能稱帝。
李讚的庶弟是個二世祖,我父親隨隨便便就殺了。
但李贊偏偏是掌管北疆二十萬大軍的大將軍。
殺了他一人,事小。
壞了北疆安寧,事大。
在這動盪世間,唯有高高在上的一人,能讓他交出兵權,能名正言順地殺了他。
我父親作出了天子出於四人之中的讖語。
命盤星軌,自此引動,風雲變幻,長達十五年。
李贊承認逼死我母親,但他不願意自盡:
「陛下,我不敢忝稱爲你的長輩,但你今日在此殿中殺了我,就不怕吾兒玄歌和你翻臉嗎?」
我一步,一步,從高處走下來:
「李將軍,當年若不是你,我不會和你兒子因鸚鵡結識,有此一段姻緣。你不知道,我生來命格兇狠霸道。七殺梟神,主掠奪。凡我來往過密者,都會被我掠奪氣運,已有一二人均應驗了。」
我從金漆托盤裏,取過備好的匕首,動作無比尋常。
「當年你想要我爹測的命,我爹特意讓我今日轉達,你的兒子李玄歌,命格貴重,仁聖忠和,必是紫微帝星。」
李贊被四名護衛往後反扣兩條胳膊,往前一腳踢彎膝蓋,逼得他重重跪了下來。
他猛地抬頭,兇狠地瞪我:「那便是他測得不準!」
我拔下刀鞘,Ţù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輕聲道:「不是,是我奪了他的帝王命,我來當這皇帝,你看我當得多好啊!」
我緩緩鬆了手。
李贊往前倒在地板上,胸口的血從身下溢出,慢慢往四周溢出,形成一大攤血窪。
我站了起來,毫不在意地,從上面踩過去。
沾着血跡的腳印,從昏暗的殿內,一步,一步,延伸到亮堂的殿外。
殿外風聲呼嘯,雪下得好大,紛紛又揚揚。
我望着整座皇城,風吹雪飄,檐廊積雪,入目銀裝素裹,皆是白茫茫一片。
我一時都恍惚,不知自己在裏面過了多久。
李玄歌拉着明瑾在檐外玩,明瑾手裏抓着雪,李玄歌去和她搶,明瑾轉頭就朝我激動地跑過來。
「母親!」
她把手裏抓着的雪塊給我,低頭看到我腳下的血跡。
「這是什麼?」
李玄歌也注意到了,一手掩住她的臉:
「明瑾,別看。」
明瑾雙手握着他的手掌,眨着大眼睛,一會兒看我,一會兒不看我,不停地問,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我漸漸笑了出來,彎着腰去看她:
「明瑾,世上有兩種雪,你手裏的是雪,母親腳下的也是血,都能將這世間變得乾乾淨淨。」
李玄歌抬眸看我,輕輕笑了。
他把明瑾交到我手裏:
「陛下,我父親呢?」
我身子都僵得發麻了,半晌才抬起頭,靜靜地注視他,良久。
李玄歌眼中笑意頓無,身形虛晃,往後兩步,盯着我腳下的血,就要從我身邊闖進去。
我攥住了他的手腕。
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不見:
「李玄歌,別看。」
-24-
我當皇帝的第二十年,明瑾長到十四歲了。
那是個長長的春天,趙明承悄悄地病了。
他起初是風寒,還天天來上朝,我讓人搬凳子給他坐。
後來他一直不見好,我就讓他住在了宮裏。
宮裏太醫看,也更爲方便。
但怎麼也看不好,甚至越來越差。
我斥責太醫院,反被趙明承攔住。
他面色蒼白地躺在牀上,雙手攥着我的手,手指輕搭手背:
「陛下,勿動怒。我老了,我活到明年,就已經五十歲了,不是人人都像楊劭長壽。」
我握緊他的手,低頭去看他,視線逐漸模糊:
「皇叔,別這樣,你不是還要看着朕把皇位還給趙家嗎?」
趙明承虛弱地笑了笑:
「陛下,你也會說這種țů⁶話了?你可是相術師,最知道我要不要死的人了。」
我愣了愣。
他慢慢移開眼去,望着頭頂的牀幃,像是回憶起往事:
「想起二十年前,我在詔獄見陛下,真以爲陛下在說夢話。如今我身在此處,竟恍恍惚惚,縹緲無蹤,不知那詔獄中遇陛下是我的夢,還是如今這安定江山,是我的一場夢……」
趙明承鬆開我的手,緩緩閉上了眼。
我立即去抓起他的手,茫然片刻,而後伏在榻邊,低聲哀泣不止。
賢王趙明承,歷經三朝,竭心盡力而死,停靈於宮中三日,滿宮悲慟,哭送賢王。
時隔二十年,我重新踏入東宮,來見那位故人。
到處荒草萋萋,四面門窗破敗,水缸空破,檐結蛛網。
老僕將我引到那間房前,先扔進去個破碗探路,接着,有隻枯瘦細長的手扒在窗臺上。
趙澈伸出頭來,頭髮凌亂,難辨形容,只是手裏攥着金釵,讓我順利認出了他。
他瘦得令人心驚。
他像是不認得我了,張了張口,說出一個字:「喫。」
他要喫飯。
那老僕說,別看趙澈這副樣子,但身子骨硬得很,每天一碗米糠,活得長長久久。
以前有人想搶那根價值昂貴的金釵,還被趙澈往死裏打了一頓。
「那是他母親的遺物,他自然珍視。」
我往前走近兩步,朝趙澈招了招手:
「朕來是告訴你,你叔叔死了,你該知道的。」
他仍是那副樣子,呆滯地看向我們,張了張口:「叔叔。」
「你叔叔疼你。這些年,朕留你這條命,也是顧忌你叔叔。現在好了,你可以走了。去吧,去追上他,和他說句對不起。」
我揮了揮手。
七八個人帶着白陵,衝進了他的房間。
裏面傳來激烈的掙扎反抗聲。
前太子趙澈,驚聞賢王病逝,悲痛無以復加,自縊於東宮。
暮色時分,兩三名宮人手持一盞燈,正沿着臺階往下,逐個點起四角石燈。
她們見到我,放下宮燈,跪着行禮。
我匆匆而過,又去了長寧宮。
宮門緊閉。
李玄歌說他病了,不能見駕。
我佇立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良久背過身去,倚靠在門上,靜靜與他說話:
「李玄歌,賢王走了,他說他老了。你知道嗎?朕也三十九歲了,沒有再多的十年與你消磨了。」
我仰頭,望向昏黃的彎月,長嘆出一口氣:
「我是殺了你的父親,是他先逼死我的母親,我這人公私分明,恩怨分明,從未遷怒於你。你在宮裏過不下去,我放你走就是了。」
殿門突然往後打開,我跌進李玄歌的懷裏。
我抬起頭來,和他四目相對。
他單手撈着我的腰,冷冷地注視着我,眼裏充滿怨恨:
「明問秋,你還要我的什麼?你說啊!當年要的是令牌,後來是皇位,北疆軍權,我父親的性命,你還要什麼?你說吧。」
他先是冷靜地質問,情緒愈發激動,後來眼裏湧出眼淚,渾身不可抑制地顫抖。他咬着脣,緊緊擁住我,把頭埋在我頸側。
他聲線壓得很輕,微帶哽咽:
「你說,我還有什麼能給你的嗎?」
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我環抱住了他:
「陪我走過這一生。」
當皇帝的第三十年,我也走到了油盡燈枯的那天。
我變得很困,總是不經意就睡着了,但我不想睡覺。
明明之前在教明瑾處理政事,醒來時已經是李玄歌在照料我。
我虛弱地躺在牀上,勉強還能抬起脖子,把臉枕到他的手掌上。
「李玄歌,我想喫糕點。我想坐在馬車裏喫糕點。」
他手指微顫,放下了藥碗:
「陛下,你不能喫糕點,喝藥纔會好。」
我仰起臉來,笑着看他:
「我不會好了,二姐來看過我,她都沒敢騙我。我要死了,李玄歌。」
他低頭看着我,點了點頭:「是,你要死了。」他竟然也笑了,笑得眼淚橫流。
我伸出手來,爲他拭去眼淚:
「李玄歌,明瑾今年二十四歲了。你說,她可以當一個好皇帝嗎?」
李玄歌握住我的手,往我的方向,微微低下頭,將我的手掌按在他的臉上:
「你走一步,算十步,連身後事也要算嗎?」
他真好。
他真是很好。
他知道我手累,提不起勁。
我不捨地摸着他的臉,抽回了手,慢慢躺回去。
「李玄歌,明瑾要當皇帝了,你才五十二歲。我原本想讓你殉葬,但我現在不想了。」
我伸出了手,往下敲動牀板:
「牀側的暗格裏,有我留下的殉葬旨意。你拿出來,燒了吧。」
李玄歌按照我的指示,拿出那道數月前擬好的旨意,從頭到尾仔細地看了一遍:
「陛下,當年封后的聖旨,寫得粗製濫造,如今殉葬的旨意,倒是精巧工整。」
我偏過頭去,無奈地笑了,滑過兩道淚痕:
「封后,隨便寫寫,你都滿意。這個不好好寫,怕你既怨我狠心,又怨我無情。」
李玄歌緩緩合上聖旨:
「陛下寫過更差的,是那封求情獻媚的信。」
他說完閉上眼,脣角噙着笑,一字一句背了出來:
「夫君,豈得聽人妄言,而有此之禍延至妾哉?自別後,旦夕思君,食寢不成,人亦消沉,遑論崔宋欺我辱我,我皆不得已。今於京中爲君定勢掃障,盼早歸。」
他背完了全篇,偏過頭來看我:
「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我直愣愣地看他,突兀地笑出了聲,笑得嗓子乾啞,渾身無力。
其實是有的啊。
盼早歸,是真的。
我握緊李玄歌的手,慢慢想要去閉上眼。
餘光見他拿出湯勺, 放到一旁, 用手端起藥碗。
「不要。李玄歌,我不喝藥了。」
他微微垂眸,盯着那藥湯, 語氣無奈:「這是給我喝的。」
我困惑地偏頭看他。
他仰頭灌了下去, 把碗放回到原處,平靜地爬上牀來,躺在了我身側。
我震驚地看他,聲音顫抖:「你, 你做什麼?」
他側過身來, 微笑地看我:
「問秋,別怕。」
他用指腹拂去我眼角的淚:
「我不會第二次扔下你的。」
那鴆毒發作得極快,他疼得佝僂身子, 在我身邊蜷着, 渾身不停地發抖。
我用手捧着他的臉。
李玄歌側着身子,目不轉睛地看我, 脣角不斷溢出黑血, 斷斷續續說話:
「自別後……旦夕思君……食寢不成……人亦消沉……」
他拼命地往前靠近, 像是想要過來吻我。
我靠過去迎他。
只聽見他張了張口, 聲音輕到了極點:「……我是真的。」
自別後,旦夕思君, 食寢不成,人亦消沉。
明問秋, 我是真的,如此思你,愛你, 念你,怨你。
我頓覺悲從中來, 難以自抑, 泣不成聲。
皇后李玄歌, 自飲鴆毒, 殉帝。
彌離間,目不能視,口不得言。
唯有耳邊嘈雜一片。
有明瑾, 有楊明朝, 有大姐, 有二姐, 有李牧……
那些聲音越來越輕,飄忽不知所終,逐漸不入耳了。
我似乎又能看見了。
少年李玄歌飛起兩步, 爬上了牆頭,手心握着通紅似火的小鳥,穩穩舉到我面前。
「這是你的鸚鵡?」
我點頭:「是。」
他聞言還給了我,指向院內的臨水樓閣:
「我看你來好幾天了, 我爹在議事, 不喜被人打擾,被抓住就死定了。」
我盯着他半晌:「你爹叫什麼?」
「李贊。」
「好。」我就要跳下牆頭。
李玄歌卻拉住我的胳膊。
我警惕地回身看他。
他猶豫地開口:「那你爹叫什麼?」
我冷冷地看他:「你知道這個,是想做什麼?」
他站了起來, 輕輕抿脣,抬眸看向我:
「我想提親。」
我站在牆頭,和他對視:
「家母新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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