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風

謝璟堯需要一個妻子,選擇了我。
婚後三年,我們相敬如賓,過得也算安穩。
他禮貌喊我「梁小姐」,我喚他一聲「謝先生」。
我們沒有愛情,只有相處中日益形成的親情。
我原以爲,謝璟堯感情淡漠,情感缺失,就像我一樣。
後來我知道,他年輕時談過一場。
爲了那人反抗家庭放棄繼承權。
與她橫渡大西洋,穿越亞馬遜叢林,在安第斯山脈的小鎮裏隱居。
最後被他的家人抓回,強行拆散了這段轟轟烈烈的愛情。
我聽了很是感觸。
問他:「沒想過找回她嗎?」
謝璟堯滅了煙,淡淡道:「她已經忘記我了。」

-1-
二十五歲這年,我結婚了。
嫁給一個相親認識的男人。
有關責任、家庭與回報,無關愛情。
對方比我年長兩歲,在當下環境不算大。
他淡漠穩重,總是帶着不符合年齡的老成。
像一本老日曆,被丟棄在漫長的時光裏。
他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
第一次見面我清楚地認識到這件事。
無論是望向我手腳的停頓,還是在我對面落座時別開的眼睛。
這樣一個人,應該不會來相親。
可他來了。
我攪弄咖啡杯裏的糖,漠然想到,誰都逃不開傳統的裹挾。
到了年紀,走上既定的路線。
我是如此,他亦然。

-2-
我們見面,喫飯,約會,領證。
從民政局出來時,他抬手看了眼手錶,聲音淡淡:「我晚上回家。」
我愣愣地點頭:「好的。」
他抬腿要離開:「公司有個會議,我先走了。」
我禮貌和他告別:「謝先生再見。」
他回答:「梁小姐再見。」
那天晚上,我在去往鄰市的高鐵上接到他的電話。
臨近寒假,高鐵上都是學生,睡覺的睡覺,玩手機的玩手機。
一點風吹草動都能驚動他們。
我沒接,點了掛斷。
找出他的微信回覆。
【不好意思,在高鐵上不好接電話,可以微信聯繫嗎?】
微信最上我備註的「同事-謝璟堯」三個字變成「正在輸入中……」,再下一秒接收到他的信息。
【可以。】
他是一個很通情達理的人,我爲他下結論。
【沒回家?】
我慢吞吞打字:【出差。】
他回覆的時間有點長。
應該是放下手機做別的事了吧。
我也去洗手間洗了個手,回到位置,看見了他的回覆。
【去哪裏?ƭŭ̀¹】
【A 市。】
【什麼時候回來?】
【下週三。】
țű̂⁹【到 A 市給我發消息。】
【好的。】
我和他的聊天很少。
幾年來都是如此。
他問什麼我答什麼。
跟現實中一樣。
他工作忙,我工作也不清閒。
我們見面時間不多。
在家只有每週固定三次以上的夫妻義務保持我們的聯繫。
大多時候,他在他的書房,我在我的書房。
只是夜裏,我工作結束,抬頭總能看見他站在門口。
繫着鬆垮的浴袍,好整以暇望着我。
我對他點頭:「我去洗澡,抱歉讓你久等了。」
他會走近,打橫抱起我,很體貼回答:「沒等多久。」

-3-
又一次日常交流結束。
他指腹擦過我的眉眼。
「結婚三年了,我們要個孩子?」
我眼神渙散,腦子暈乎乎的。
緩了很久,理解他話中的意思。
「孩子?」
他撐着身體,我仰頭時正對着他胸膛上的抓痕。
舊的,新的。
都是我留下的。
或許是白日壓抑久了。
謝璟堯並不溫柔。
起初我保持克制,後面剋制不了,抓破了牀單。
他收拾整理時說:「下次可以抓我。」
我難得羞赧,支支吾吾:「嗯……」
那天,他揉了揉我的頭。
「歡歡,我們結婚了,不用害羞。」
我愣住,回過神他已經收回手。
神色很淡,和平時一樣。
謝璟堯笑:「你不是很喜歡孩子嗎?我們要一個?」
「啊?」我發出短促的疑問。
「我沒有很喜歡孩子。」
孩子可有可無。
我不排斥,也不期待。
只是覺得,孩子到底應該出生在父母相愛的家庭。
生了它,要負責。
他突然提起這件事,我問:「是公公婆婆催生嗎?」
他垂眸喃喃:「不想要孩子?」
我點頭。
他環住我,很久後才說:「沒有催生。現在沒有任何人可以逼我。」
他的眉眼在昏黃的牀頭燈光裏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他以前,被誰逼迫,又被要求做過什麼事嗎?
我有一點點好奇,又覺得這種事多半是傷口。
讓人撕裂傷口講給我聽。
怪不禮貌的。
他指尖纏繞我的頭髮,像是看出了我的好奇:「想知道什麼?」
我搖了搖頭表示沒有。
他又一次吻了下來。
我在沉浮中偶然與他對視。
眼裏濃重的悲傷壓得我喘不過氣。
那雙眼睛,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
心臟隱隱抽痛。
我大口喘着氣,想從這場被絕望籠罩的情事中抽身。
失敗。
失敗。
我求饒:「謝先生……」
他一頓,將我更用力禁錮。
我什麼也說不出。
只隱隱聽見他說。
「歡歡,喊我阿堯。」

-4-
一早醒來,我連起牀的力氣都沒有。
在牀上躺屍,捋昨晚說錯的話。
謝璟堯兇,但不會每天都兇。
昨天大概是說錯了話。
是因爲我拒絕了要孩子的提議嗎?
不喜歡昨晚的氛圍。
他的情緒太重。
總讓我有一種他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的感覺。
好歹是領了證的合法夫妻。
等會兒得和他溝通一下。
說起來,我們雖然是相親認識,但並不是門當戶對。
他是我完全接觸不到的階層。
我家有一家小公司,他是最頂層的豪門。
當初相親相到他,是一場意外。
我的相親對象沒來,他找錯了桌號。
我們陰差陽錯碰見,覺得彼此不錯,他不在意家庭差距,和我領證結婚。
可差距再大,我們也是平等的夫妻啊。
我撐起身體,揉了揉腿。
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他並沒有盡興。
否則我應該在牀上躺一天,他端來飯餵我,我撒着嬌向他抱怨好累。
他放下碗筷哄我,哄着哄着一發不可收拾。
不知道是不是我幻想得太具體。
腦海中隱隱約約浮現出那樣的畫面。
還好謝璟堯及時進來,打斷了我的幻想。
我耳朵微燙,小聲和他商量:「你以後可以收着點嗎?」
他偏頭:「不喜歡嗎?」
喜歡。
可他失控時看我的眼神總是奇怪。
我不喜歡他看我的眼神。
想起我們初遇的異樣,一些狗血故事浮現眼前。
我輕聲問:「你把我當成誰的替身?」
聲音太輕了,以至於我不知道我到底問沒問出口。
謝璟堯也沒聽清:「我把你什麼?」
我搖頭:「沒什麼。」
沒有聽清的話,就別問了吧。

-5-
今天是週末,爸媽喊我晚上回家喫飯。
謝璟堯在家,準備出門時他在客廳。
他問:「去哪裏?」
「我回家一趟。」
他走到我面前:「不帶我一起嗎?」
我猶豫。
爸媽不知道爲什麼很討厭謝璟堯。
知道我相親順利,他們挺高興,拉着我問東問西。
就是沒有看照片。
嗯……應該看了,看到的是我那位沒有遇見的相親對象。
三個月後我帶謝璟堯見父母,爸爸拿起杯子砸向他,媽媽摔了筷子。
我迷茫地望着發火的父母。
謝璟堯把我擋在身後。
爸爸把他叫去書房。
我手足無措:「爸媽不喜歡他我分手就好,不要生氣。」
媽媽抱着我嘆氣:「別分了,結吧,我替你們準備婚禮。」
結婚後,爸媽還是不喜歡謝璟堯。
我不想看他們不開心,很少帶他回家。
今天也不打算。
謝璟堯攏了攏我的圍巾:「歡歡,今天……早點回家。」
我有些愧疚:「我會早點回來的。」
他笑了笑:「好,我送你。」
週末回家,爸媽一如既往問我最近過得怎麼樣。
我說很好。
天色晚,他們讓我留在家裏。
我給謝璟堯發消息。
【我今晚住爸媽家,不回去了抱歉】
他回覆:【沒關係,晚安】
他一如既往地體貼。
我放下手機,去洗漱。
吹頭髮時,我一手拿着吹風機,一手翻閱我的日記本。
從前寫下的文字變得好陌生。
陌生的字體,陌生的人名。
偏偏描繪場景能勾勒出我一陣又一陣的回憶。
我拿起筆記本,書殼和書本之間,忽然掉下來一張照片。
我什麼時候夾的照片?
我撿起。
看清照片,我愣住了。
照片只剩下一半。
另一半被裁下,看邊角部分的衣服,是個男人。
我翻過照片背面,有一行我的字跡。
【要和口口永遠永遠在一起。
【2018 年 12 月 7 日。】
姓名被塗黑。
落款時間,八年之前。

-6-
謝璟堯說他有空,來接我。
我拿着爸媽給我準備的大大小小的東西下樓。
日用品,零食,都是些超市能買到的。
我總說不用,我可以自己買,媽媽不聽。
她又提了一袋零食給我。
我苦惱:「這麼多東西我喫不完,媽我不是豬誒?」
媽媽笑罵:「你不是豬誰是,下週我和你爸出去旅遊,你別來了,零食多備上點。」
「可這麼多東西我帶不回去呀?」
媽媽推爸爸:「讓你爸開車送你回去。」
我笑眯眯挽住媽媽的手,讓她旅遊多帶點特產回來給我。
媽媽問我想要什麼,我報菜名報到一半,鈴聲響了。
謝璟堯說他在樓下等我。
我家樓層不高,在五樓。
我跑到陽臺,果不其然看見一樓他的車。
媽媽跟在我身邊,看見那輛車臉黑了。
她叫來爸爸:「謝璟堯來了。」
爸爸還在提東西,他湊近一看,把手上的袋子塞給我,回書房重重關門。
每次都是這樣。
我好難過。
我扯着媽媽的衣袖問:「你們爲什麼不喜歡他?」
媽媽的好心情也被謝璟堯的到來打斷了。
她輕輕抱我,像是在騙我:「可能氣場不合,寶貝和他好好過日子,我們少見他就是。」
可是……
媽媽把爸爸叫出來:「老梁,歡歡東西太多拿不下去。」
爸爸臉色很差,還是幫我提了東西。
他幫我把大包小包放好,一甩袖走了。
我係好安全帶,Ṭű̂ₘ對謝璟堯特別ƭűₒ不好意思:「難爲你來接我,爸爸今天心情不好,不是故意針對你的。」
他握緊方向盤,喃喃道:「他討厭我是應該的。」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睜大眼睛:「啊?」
車輛啓動了。
兩側行道樹飛速後退。
早上九點的帝都,週末也是擁擠的。
車在車流裏緩緩移動。
我聽見他說。
「對不起。」

-7-
謝璟堯對不起我什麼呢?
相親認識的男女矛盾大抵會比自由戀愛少一些。
發乎情的戀愛和擺上談判桌的婚姻是不同的。
前者從心,後者從利。
走到相親這一步,感情之事不重要了。
找一個沒有家庭問題,沒有不良嗜好,自己不排斥的人草草過完一生。
這是我的安排。
我很幸運,第一次相親就遇見了合適的人。
我不需要輾轉多個餐廳,和不同的男人一起喫飯,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商品般擺出。
父母並沒有勉強我,他們只是希望我能找一個穩定的談着。
我也覺得我應該如此。
在特定的年紀做特定的事。
我的年紀,應該有一個男朋友。
我對男朋友沒有期待,他不需要多愛我,只需要和我一樣,願意維持穩定就好。
和謝璟堯結婚前我認真考慮過。
起初我對他的家世並沒有概念,後來發現他指縫流下的輕沙,是我家一輩子得不到的財富。
也正是因爲這樣,當他不願意,塵埃化作大山,能輕而易舉壓垮我們。
我不喜歡變數。
他或許會讓我的未來變得不穩定。
認識半年時,我提過一次分手。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失控。
他打碎杯盞,熱水飛濺,手背燙紅一片。
我急忙找藥,他一動不動。
我手忙腳亂問他:「疼不疼,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他只是垂眸問我:「爲什麼?」
我愣了愣:「啊?燙傷去醫院還有爲什麼嗎?」
「爲什麼要分手?」
嗷,這事啊。
我低頭,一邊給他上藥一邊回答:「我們不合適呀。」
我給他列舉我們的差距,最後說:「你可以找到更合適的人。」
他很久沒說話。
燙傷藥濃烈的氣息彌散在呼吸裏。
苦澀的,像夏天香蕉園裏的味道。
謝璟堯說:「你擔心的都不會發生,我們很合適。」
他草擬了一份對我百利無一害的婚前協議。
我擔憂過的豪門公婆刁難也沒有發生。
他的父母在國外的精神病院,常年被醫生看管。
我和他之間似乎被掃平了一切不合適之處。
平心而論,對相親而來的婚姻來說,他的讓步太多了。
就像是,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權衡利弊,我選擇了結婚。
婚後我們很和諧。
三年來有小爭吵,沒有大矛盾。
爭吵總是很快解決,一覺醒來,他會爲我做好早餐,在我睡眼惺忪時刻對我說:「早安。」
他對不起我什麼呢,他沒有對不起我。
反而是我爸媽對他一直有偏見,我總是對他失約。
我纔對不起他。

-8-
堵車了。
週末的帝都,早上九點很是擁擠。
謝璟堯指尖在方向盤上輕點,這是他一貫煩躁的表現。
我問他:「是我昨天沒守約回家你生氣了嗎?」
昨天出門時我說會早點回家。
他或許爲我做了一桌的飯菜,臨近飯點收到我的信息。
他會很失望吧。
車流徹底停止了。
「我前幾天收拾櫃子看見你買的東西了。」
我耳朵發燙,聲音漸漸小了:「晚上陪你玩,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前些天我的東西找不到,到處翻櫃子,發現了一箱沒拆的快遞。
謝璟堯這麼正經的人,竟然買了這麼多……
難以置信。
又想起他牀上與平時判若ẗù₀兩人,好像又不意外了。
我偷瞄他,他正好轉頭,在躁動的喇叭聲裏安靜望着我。
他脣瓣微動:「我沒有……」
他說了三個字,被手機鈴聲打斷。
我轉頭看向他的手機。
手機屏幕上跳動着一串數字,沒有備註。
他隨手掛斷,屏幕最上方無縫銜接跳出幾條短信。
來自剛纔掛斷的號碼。
【阿堯,我回國了。
【你在忙嗎?怎麼不接我電話?
【我買的快遞你收到了嗎?
【我寄錯地址寄到你家了。
【你拆開看了嗎,有驚喜哦^_^】
消息跳動很快。
好在信息簡短,我看清了。
我指尖頓住。
家裏的快遞,沒拆的只有那一個。
謝璟堯剛纔說的沒有是什麼?
沒有生氣?
沒有買快遞?
他皺了皺眉,拉黑了那個號碼,像是無事發生和我繼續說:「昨天是我們結婚三週年紀念日,你沒回家。」
我的心思已經不在上一個話題那了,視線從他的手機緩緩挪到他的臉上。
我與他四目相對。
我直截了當問:「發消息的人是誰,你出軌了嗎?」
謝璟堯錯愕,他揉了揉太陽穴:「沒有出軌,我不會出軌。」
帝都堵車越來越嚴重了。
或許是知道怎麼按喇叭都不能讓車流湧動,馬路漸漸安靜了下來。
我小聲說:「你出軌的話可以告訴我,我不會拖着你,我們好聚好散。」
鬧得歇斯底里太不體面了。
謝璟堯握住我的手,長指穿過我的指縫。țū⁽
我看見,是一個很親密的十指相扣的姿勢。
他認真:「我沒有出軌。過去、現在、未來,我只有你。」
我晃神。
他這話說的,好像表白啊。
「發消息的人是……」
他頓了頓,像是在思考怎麼描述對方的身份。
最後他給我的回答大抵是真實的。
「她是我母親從前爲我選的未婚妻人選之一,她是其中最沒腦子的一個。我沒同意,我沒訂過婚。」
謝璟堯眼眸閃過冷意,在狹小的密閉空間裏,讓人不寒而慄。
「她竟然還敢回國。」
我沒見過他這副模樣,下意識後躲收回手。
手掌被他牢牢握住,我掙不脫。
我有點慌:「謝璟堯……」
他回過神鬆手,然後捂住我的眼睛。
視線被他遮擋,周遭的聲音放大。
車聲,人聲,他的呼吸聲。
謝璟堯越過座位,輕輕抱了一下我。
「歡歡,不要怕我。」

-9-
他說他沒有生氣,沒有出軌。
我相信了。
昨天我忘記結婚紀念日也是事實。
道歉前,我翻出結婚證確認了一遍。
他沒有撒謊。
好奇怪。
我不是記性很差的人,有關於他的事情卻總是忘記。
我發呆想着爲什麼,謝璟堯從後面抱住我:「老婆,我們結婚三年了。」
嗯,是三年了。
「今天車上說的算數嗎?」
我偏頭疑惑,倏然看清他手上的東西,臉紅了。
他吻着我的脖子:「可以嗎?」
我結結巴巴:「真,真的是你買的啊?」
他那個未婚妻人選之一不是說寄了快遞嗎?
我以爲就是這個。
「是啊。」
他偏頭,眼裏有細碎的光:「老婆,今天可以留吻痕嗎?」
我更愧疚了。
把結婚紀念日忘記的人是我,補償時間他竟然還要詢問這種小事。
我咬脣:「可以。」
我被他抱起,客廳的裝飾時鐘走到九點。
今夜,纔剛剛開始。

-10-
荒唐了一個週末,週二我要出差。
此刻他在幫我收拾行李,臥室燈只開了一盞,不太亮。
我忙完工作端着水杯從書房回去,見狀道:「我自己來。」
他剛好將一件上衣拿出,含笑回答:「好。」
我放下水杯,想着衣服怎麼搭配,慢吞吞從衣櫃拿出,放在牀上。
最後把牀上凌亂的衣服整理好,發現行李箱放不下。
我彎腰折騰行李箱,他忽然抱起了我,我被放在牀上。
他咬着我的脖子:「歡歡,把我放進行李箱Ŧũ̂ⁿ裏,我陪你出差好不好?」
我輕推他:「別鬧,沒收拾完。」
他不管不顧撕掉我的睡裙:「遲點我整理,你自己整理,我也得檢查一遍,丟三落四的習慣多少年了都沒改。」
我輕哼了聲:「我哪有丟三落四。」
他掐住我的下巴吻我:「以前不帶學生證,現在不帶護照,你不丟三落四誰丟三落四。」
我愣住。
學生證?
我後知後覺聞到了一絲酒精的氣息。
謝璟堯今晚有個局,喝了點酒。
進門時我問他要不要做份醒酒湯,他神色無異:「只喝了一點,沒事。」
我信以爲真。
現在看來他是醉了。
醉得淺罷了。
我的學生時代並不認識他。
見我不說話,他微微起身。
朦朧的燈光下,他溫柔撫摸我的眉眼。
又是那種眼神。
像是在看我,像是在看別人。
他呢喃:「我現在有能力和你在一起了。」
他想繼續親我,我別過頭拒絕:「謝璟堯,我不是誰的替身。」
他倏然笑了,扣住我的手腕,帶着不由拒絕的掌控:「喊我阿堯。」
思緒被人撞碎。
港口的船隻被纜繩系在岸邊。
海水浮沉,船隻飄搖。
暴風雨來了。
我不喜歡風雨天。

-11-
出差的飛機上,我煩躁得要命。
打開手機,關閉,再打開,再關閉。
漆黑的屏幕上倒映出我的臉,仔細一看脖子上還有深淺不一的痕跡。
我更煩躁了。
今天我醒得比平時更早,醒時謝璟堯還在睡。
行李箱在我睡着後被他整理好,我一拉就能出門。
我站在熹微晨光裏,看牀上沉睡的他,最後留了張紙條。
【等我出差回來我們談談。】
不知道他看到了沒。
我的婚姻在維繫三年後,好像要破碎了。
我忘記了結婚紀念日,他的前未婚妻回國。
再是……
他透過我看另一個人的眼神。
我想,我們完了。
上飛機前我找律師擬定離婚協議,發給了謝璟堯。
還好沒有孩子。
我把自己蜷縮在小小的座位裏,手掌捂住胸口。
皮肉下的心臟在跳動。
和平常沒有區別。
只是悶悶的。
難受。
我討厭這種感覺。

-12-
這次出差去的南美。
合作公司安排了翻譯,外加方便交流,雙方基本講的英語。
只是機場門口,我看見了一對異國情侶,他們接吻、擁抱。我們從他們身側路過時,聽見他們熾熱的告別。
「Te amo。」
我腳步頓住。
距離我最近的翻譯問我:「梁小姐怎麼了?」
我笑着問:「Te amo 是什麼意思?」
「西語裏我愛你的意思。」
我恍惚剎那。
腦海裏浮現一些破碎的,我沒看過的畫面。
雪白色外牆的房子外是一個小院子,秋海棠、歐洲蕨、牛至,自在生長。
十二月,正值夏日,滿園秋海棠肆意盛開,粉的、紅的開了滿園。
風來自大西洋的方向,吹啊吹,從靜謐無垠的海面吹到碧綠叢林,帶着自然氣息的柔和午風就這麼降臨小院,吹起我的一縷長髮。
有人勾住我的髮絲,虔誠親吻。
他在我的耳邊一次又一次說:「Te amo。」
起初,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他打趣:「你好的意思。」
我緩緩眨眼:「所以,你在我們擁抱時對我說『你好』?」
他面不改色:「是啊,我在教你西語。」
我踮腳環住他的脖子抱怨:「阿堯我不是傻子。」
他將我抱到花架上,低頭吻着。
我的眼眸裏,除了滿園夏意,只剩下他。
一吻結束,我靠在他懷裏微喘,對他重複:「Te amo。」
他握緊我的手腕,「再說一次。」
我不配合:「哪有人說兩次你好,我不要。」
他打橫抱我回屋子,逼我說了一遍又一遍。
真是的,誰會讓人說這麼多次「你好」啊。
「梁小姐?」
翻譯的聲音拉回我的思緒。
我穩了穩身體,想再去回憶那些畫面已經遲了。
只有周圍說着西語的聲音,在我腦中自動轉化爲我能理解的意思。
真的有人教過我西語。

-13-
在南美的出差即將結束之際,我的手機忽然收到一條奇怪的短信。
沒有其他內容,只有一句:【梁歲歡,我們見一面。】
國內詐騙不少,更別提國外。
知道名字沒什麼大不了,我沒做過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我沒搭理短信,反而看着謝璟堯的聊天框失神。
距離我把離婚協議發給他已經快一週了。
那天下飛機後,他給我打了很多電話,我一次又一次掛斷。
第十二個電話,我點了接通。
在他開口之前,我先說:「我很累,等我回國再說好嗎?」
手機那頭是沉默。
我懷疑信號斷聯之際,我終於聽見他沙啞着嗓音回答我:「好。我等你回家。」
自那天后,他不再給我打電話,只是仍然給我發送消息。
都是一些小事。
比如今天晚上有星星,小區樓下多了一隻流浪貓,再比如,他今天喫到了一個蘋果,是酸的。
諸如此類的很小的事情。
我看完他發的一連串消息後,回覆:【我知道了。】
冷暴力不是一個好習慣,很消耗對方的耐心。
可我暫時不想和他交流,只好這樣。
現在是晚上九點,國內應該是晚上十點。
謝璟堯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回我消息了。
我抿了口酒店提供的咖啡,嘆了口氣。
得到了我想要的安靜,怎麼還不高興呢?
我撐着頭看外頭的異國風光,不同風格的建築下,不同膚色的人說着不同的語言。
與國內大相徑庭。
按我出行前的計劃,我這會兒應該在逛這座城市。
可惜實在沒心情。
我小口喝着原產地的咖啡,等待着公司組織回國的消息。
一道陰影忽然覆蓋了我。
我坐着,陰影的主人站着。
我原本以爲是服務員路過,陰影久久不散去我才發現不對。
這家酒店的安保做得很好,此刻大廳其他人做着自己的事,不是混亂暴動。
我抬起頭,看見是一個女人。
有點熟悉,又不太熟悉。
這種熟悉很詭異。
就像面對着鏡子,你會覺得鏡子裏的人眼熟,可當另一個自己出現在現實中,只會覺得恐怖。
來人長着一張和我八分像的臉。
她自顧自在我對面坐下,對上我的視線,她露出了一個看似和諧的微笑。
「梁小姐,百聞不如一見。」
我放下咖啡杯:「你是?」
她雙手交叉,笑吟吟道:「林雪,你應該聽過我吧。」
我沉默了下。
沒聽過。
她的笑僵硬在臉上:「我是阿堯的未婚妻,阿堯沒提過我?」
我若有所思:「前幾天給他發消息的是你?」
她鬆了口氣:「是我。」
我「哦」了一聲:「我和他已經結婚三年了,你自稱他的未婚妻不太合適。」
和謝璟堯有矛盾,也不妨礙我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配偶欄上,是對方的名字。
她臉色更差了:「和他結婚有什麼了不起,要不是你長着這張臉,你以爲他會喜歡你?」
想起謝璟堯看我的奇怪眼神,看見林雪的臉,聽見她的話,我應該感到難堪。
奇怪的是,我只覺得好笑。
一種荒誕笑意。
「所以你是說我是你的替身?」
我沒等她回答,狀似好奇地問她,「他不娶正主娶替身,你有什麼頭緒嗎?」
我原以爲她聽了這話會破防,結果她只是回我一個詭異的笑。
「當然不是,正主已經死了。」
她隨身攜帶了一面小鏡子,聊着聊着拿出鏡子癡迷撫摸自己的臉龐。
「你和她只是八成像,我現在可是和她一模一樣。」
她拿出一張照片拍在我面前。
「你看,我和她是不是很像?他和你結婚不就是爲了這張臉嗎,我也有,我現在也有。」
她瘋魔般呢喃着。
我低頭,看她給我的照片。
映入眼簾的剎那,我手腳冰冷。
穿着碎花長裙的女生被男人壓在花架上,背後是雪白色的牆。
歐洲蕨、牛至點綴在盛放的秋海棠之間。
照片上的兩人吻得難捨難分。
男人單手握着女方的腰,另一隻手牢牢扣住她的後腦勺。
女方雙腿纏繞在他的腰間,陽光下白得發亮的手臂掛在男人脖子上,指甲抓出細長的血痕。
性張力拉滿。
男女雙方的臉都很清晰。
男的是謝璟堯。
女的是……
是我。
我能想起他的呼吸,他的力道,他在親吻結束後,玩夠了教授西班牙語哄騙我說愛他的幼稚把戲,用我們的母語——中文,告訴我:
「我愛你。
「歡歡,我很愛很愛你。」

-14-
潮水般洶湧的回憶湧起。
記憶的閥門似乎並沒有那麼牢固。
我和他的相遇、相知、相愛。
再是被他的父母發現,他的父母控制慾極強,不同意他和最初擇定的未婚妻人選之外的人結婚。
我的家世不夠好,當然不在未婚妻人選之內。
最初是一張讓我離開他的支票。
五百萬,夠普通人奮鬥一生。
我那時候很天真,以爲真愛勝過一切,拒絕了他父母的命令。
再後面是車禍。
第一次車禍我只受了輕傷,謝璟堯是那時候問我,要不要跟他逃離。
最是熱烈的年紀,我與他一路叛逃。
安第斯山脈下,我和他過了一段很平淡溫馨的時光。
後來……
僱傭兵闖入我們的家,生機盎然的小院被砸碎。
謝璟堯被他的父母抓回去,而我落在僱傭兵手裏。
最後是沒入口鼻的海水結束折磨。
我在冰冷的洋流裏飄蕩,很是幸運的沒有死亡。
謝璟堯的人找到了我,我在醫院搶救了很久。
肉體在崩潰,精神也在崩潰。
最後是一位催眠師催眠我忘掉這段回憶。
連着謝璟堯一起忘記。
再後來,我回到國內,重新開始我的生活。
我說呢,記憶裏六年前有段時間爸爸媽媽怎麼一直在哭。
原來是我受傷了啊。
我指尖輕觸舊時相片,把回憶壓下。
爸爸媽媽也好,謝璟堯也好, 誰都不希望我想起來。
林雪猖狂笑着, 從我手中奪過照片。
「我現在和她一模一樣, 你拿什麼和我比!
「不想和她一個下場,就乖乖聽話離開阿堯, 我碾死你比碾死一隻螞蟻都簡單!」
我仍然失神看着照片,喃喃道:「我和他提離婚了。」
林雪還在說:「你要是不聽話我就……什麼?你們離婚了?」
我垂眸:「出差前提的, 我覺得他把我當成了替身。」
林雪可能沒想過我在她出現前就提了離婚, 她喜出望外大笑,笑聲引起了酒店大廳裏其他人的注意。
衆人紛紛投來視線,她渾然不覺。
「好好好,離婚了就好。」
她精神狀態好像不太正常,一會兒說好一會兒又說:「你什麼身份, 給阿堯哥哥當替身很委屈你嗎?你也敢拒絕??」
她起身想打我,我連忙跑。
這種瘋子誰遇上誰倒黴。
我還是趕緊跑吧。

-15-
電梯此刻在高樓, 我沒法往房間跑,只好往外。
人倒黴了喝涼水都會塞牙。
我倒黴了,身後跟着一個瘋子, 出門遇上街頭幫派械鬥。
國內械鬥刀槍棍棒, 國外械鬥是熱武器。
子彈從槍口迸發時刻, 我四處找掩體。
我難得幸運找到了一處, 剛蹲下, 聽見女人的一聲尖叫。
完了。
她遭殃了。
我連回頭看的勇氣都沒有。
我把自己縮成小團,心想回去一定要讓公司給我補償費!
還有,這個破地方我以後再也不來了!
不止這裏,我以後再也不要來南美了。
越是混亂時刻,我腦子越亂。
從爸爸媽媽,我要喫糖醋排骨, 一路想到我的骨灰要撒在大海里。
我想着想着越來越害怕。
極度的恐懼會致人昏迷。
我眼前漸漸發黑,陳舊的記憶和感官席捲。
我顫抖着摸出手機,給媽媽發消息。
【媽媽,我好愛你啊】
點擊發送後, 我手腳發軟, 等待救援或死亡之際,一雙手將我攬進懷裏。
有人捂住我的耳朵,隔絕了一切一切的槍炮聲。
他的聲音比我的手還顫抖, 卻堅定有力量。
他說。
「歡歡,我來了,不要怕,我在。」
我徹底昏迷了過去。

-16-
再次醒來, 我在當地一傢俬人醫院。
窗外黃色風鈴木的花瓣被大雨打溼,凝結着雨水的厚重花瓣被風捲着吹入窗戶, 吹到我的牀頭。
我伸出手, 抓住了那片花瓣。
雨水涼涼的,花瓣也涼涼的。
我的動靜分明很小,病牀邊的人還是被我驚醒。
他長了點胡茬, 嗓音沙啞:「你醒了?」
我點頭:「嗯, 醒了。」
「有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我沒受傷。」
他抓住我的衣袖,小心翼翼問我:「那我們可以不離婚嗎?」
「今天下雨了。」
他配合ƭú₄回答:「十二月是雨季,下雨很正常。」
我轉頭看向窗外。
夏天灼熱的雨下啊下。
下得天昏地暗。
當然啦, 十二月是雨季,下雨很正常。
「可是謝璟堯啊,馬孔多的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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