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無月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
奉旨入宮選秀,被陛下一眼相中。
寵冠後宮的貴妃居高臨下地瞥着我,滿目倨傲:
「憑美色事人,能有幾時長久?不過是個玩意,陛下玩玩也就膩了。」
我柔順垂首,肩頭微顫。
她以爲我是害怕。
卻不知,我是興奮。
興奮她未認出我。
興奮我早已磨好的殺人刀,終於到了見血的時候。

-1-
我自小伺候的沈小姐慘死於荒廟後,沈夫人認我做了養女。
一夕之間,我從婢女一躍成了沈家唯一的小姐。
名爲沈晚月。
不少人羨慕我的好福氣,更有人懷疑是我爲了頂替沈小姐的位置,暗害了沈小姐。
我不辯駁也不理會。
只專心跟着沈夫人請來的宮中嬤嬤學習世家小姐的禮儀姿態。
隨着年歲漸長,每逢詩會宴會,我美豔的長相總會引來了不少名門公子的追求,其中不乏世家皇族。
可我卻一概不理。
而是暗中請來了京中最有名的花魁娘子,教導我房中之術,教導我如何勾引魅惑,如何摸透男人心。
日日不斷,風雨無阻。
學得極其用心。
直至花魁宋娘子教無可教,她讚我Ṭűₗ是她最出色的學生,又對我有幾分好奇:「沈小姐身份尊貴,又是京城第一美人,奴家真是好奇到底是何等男子竟要您如此費心。」
聞言,我抬眸看向鏡中美豔絕倫的眉眼,勾脣而笑:「自然不是一般男子。」
「他啊,可是至尊帝王。」
宋娘子愣了一下,才說道:「但世人皆知,皇帝專寵貴妃,曾承諾貴妃一生一世一雙人,多年來,不僅冷落宮中妃嬪,更是從未選秀女入宮。沈小姐難道要一直等不成?」
是啊。
帝妃恩愛,天下皆知。
但——
「帝王家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本就難於登天,更何況就算陛下真的信守承諾,可後宮之中——」
我輕笑着,眼底卻是涼薄:「可不只有陛下和貴妃。」

-2-
半月後,選秀之日將近。
太后親自下了懿旨,宣召五品以上官員家適齡女子皆要入宮選秀。
我也在名單之中。
宋娘子問我爲何料事如神。
我笑了笑:
「因爲,貴妃無子。」
深宮之țũ̂ₑ中,皇帝當然可以深情,但絕不能無子嗣。
除非,他心甘情願將江山拱手讓人。
但即便他願意。
太后也絕不會眼睜睜看着皇帝真的絕後。
所以,秀女入宮是必然。
無人能阻攔。
進宮那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我最後見小姐的那一天。
那日,我們手挽着手,去靈隱寺上香祈福。
面對神佛,我無精打采。
她卻滿心虔誠。
我問她求了什麼,是不是姻緣。她嬌嗔了我一眼,然後,將求來的祈福荷包系在了我的腰間。
「我啊,自然是求菩薩護佑你一生一世平安順遂,喜樂安康。」
豔陽下,她容光無限,眼底滿是對我的溫柔。
她說:
「我是姐姐,姐姐自然要保護妹妹。」
她一向是說到做到的。
所以,在回府的路上遇到匪徒時,她拼了命地將我藏在身下的暗室裏。
至死都不肯挪位。
溫熱的血透過縫隙滴在我身上,我抬頭看,是她依舊溫柔的目光。歹人凌虐在她身上,她明明都要死了,卻笑着對我說:
「別怕,有我在呢。」
不知過了多久。
荒廟外傳來一道輕快的腳步聲,女人雍容華貴,髮髻高束,她居高臨下地瞥着早已沒了聲息的小姐,卻笑了:
「沈可雅,看來你這個女主也沒什麼金手指,還不是死得這麼難看。」
女人臉上的笑如毒蛇般惡毒而詭譎。
我猛然驚醒。
才發現滿臉淚水。
而沈夫人正坐在牀榻前,滿心擔憂地望着我:「阿月,我們不入宮了好不好?」
「不好。」
我推開了她的手帕,堅定而認真:「母親,我活着,就是爲了復仇啊。」
貴妃既殺了小姐。
我便要殺了她。
這樣纔算公平啊。

-3-
選秀大殿外,秀女們排列在宮道中。
環肥燕瘦,才藝萬千。
可皇帝卻百無聊賴地坐在高位,無一人被他相中。
留牌子的秀女皆是太后做主。
太后按例問着我是否讀過書ṭù₂,琴棋書畫哪樣最好。而這時,皇帝突然開口道:「你便是沈家那個在小姐死後成爲沈家養女的婢女沈晚月?」
此事人人皆知,皇帝卻將此事特意說出來。
他是要讓我難堪。
看着皇帝戲謔的目光,他似乎在期待我會何種反應,或羞愧而逃或羞憤落淚。
可我卻迎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陛下竟然認識臣女。」
「臣女真是受寵若驚。」
這種調皮話。
從未有人敢對皇帝說過。
皇帝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卻冷哼了一聲,上下打量着我:「聽聞你是京城第一美人。在朕看來,不如貴妃十之一二。」
這話刻薄。
可我卻只是眨了眨眼,似乎沒聽懂他的惡意,一雙杏眸閃着澄亮天真的光,道:「臣女蒲柳之姿,當然比不上貴妃國色天香。但即便如此,蒲柳也自有蒲柳之美。」
「不瞞陛下說,臣女時常看着鏡中的自己,感嘆父母給我生了一張好相貌呢。」
謙虛卻又不卑不亢。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彷彿對我失了興趣。
可太后卻注意到他沒了方纔那副一直興致缺缺的惰懶,笑着開了口:「沈小姐性子活潑,人也生得好,帶着鮮活氣,皇帝,你看如何呢?」
皇帝不冷不淡地瞥了我一眼,纔開口:
「那便留牌子吧——」
話音未落,殿外一個宮女突然闖了進來,大喊道:「陛下,貴妃心悸犯了!」
Ťų⁴此話一出。
皇帝猛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可與我擦肩而過時,他卻突然腳Ṫųₕ步一頓,道:
「沈無月。
「便封月貴人吧。」
這是本次選秀中獨一份的皇帝親封。
我溫順低頭。
ẗü₌掩下了嘴角一閃而過的笑意。

-4-
世人皆知,貴妃聖寵無限。
皇帝剛登基時,在獵場遭到刺殺,被當時還是馴馬師的貴妃所救。
兩人芳心暗許。
皇帝回宮後,第一件事便要廢后,封貴妃爲後,卻遭到了前朝後宮一致的反對。
皇后無錯,怎能輕易廢棄?
更何況,貴妃家世實在低賤。
皇帝不得已,纔將她封爲貴妃。
貴妃傷了身子無法生育,皇帝便不讓其他妃嬪生育。
這是天大的恩寵。
此事放在民間,可能百姓要讚一句深情。
但放在皇家,卻是昏庸荒唐。
民間不少人將貴妃視作妲己褒姒之妖妃。
此次選秀,不光是太后逼迫,更是爲了貴妃的名聲。
貴妃自知如此,纔會退讓一步。
卻絕不會真的安分讓選秀真的順利進行。
選秀大殿上,皇帝被貴妃借病引走後,太后氣得臉色煞白,目光瞥到我時,語重心長地說道:「月貴人,你是陛下親封,就住在玉華宮吧。
「陛下子嗣少,月貴人要多替陛下分憂纔是,出了什麼事,自有哀家護着你。」
玉華宮和貴妃所住的翠微宮只有一牆之隔。
太后爲了讓我能勾走皇帝,真是煞費苦心。
可我卻不能真信了她會護我。
目前,皇帝可能對我有幾分興趣。
但如果我真的耍手段耍心機,故意與貴妃作對,我不僅不能勾走皇帝,而且會惹得皇帝厭煩。
那時,貴妃再想對付我,就輕而易舉了。
而太后,也不會爲了一個失寵的妃子惹皇帝不悅。
我不是蠢貨。
所以,我要等的是一個時機。
而這個時機,來得很快——
貴妃和陛下夜深爭吵,貴妃將陛下趕出了翠微宮,陛下正怒氣衝衝地走向了御花園。
聽聞消息。
我拿上早已準備好的東西,繞小路,進了御花園。

-5-
御花園中,皇帝冷着臉,步子跨得極大。
宮婢跟在身後,戰戰兢兢不敢出聲,連呼吸聲都放輕了許多。
而這時,我從樹叢中走了出來,見到皇帝,臉上一喜:「陛下?你怎麼在這?」
皇帝眉頭皺得很緊。
我卻彷彿沒看到,恍然道:「臣妾知道了!陛下也是來看螢火蟲的吧!」
「螢火蟲?」
我點了點頭,將手中花草舉到他面前:「宮中有螢中草,自然會有螢火蟲。」
皇帝訝然。
他也是第一次發現。
我笑着解釋道:「臣女外祖父家中行醫,臣女也略略懂些草藥制香。」
皇帝冷着臉,見我肩頭髮絲上掛着幾根草葉,不由得露出幾分可笑:「你就爲此,夜深不睡?」
我似是羞澀地紅了臉,卻並未解釋,而是走近了皇帝。王公公想攔,卻被皇帝揮退了。
「我看陛下眼下有些青黑,應該是這段時間沒睡好,是有煩心事嗎?」
我問得坦然又直白。
皇帝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這是揣摩聖意,可是宮中大忌。」
我皺了皺鼻頭,卻不以爲然:「什麼啊,進宮前,母親曾告訴臣妾,臣妾是陛下的女人,是一家人。那臣妾關心關心自己的夫君又何錯之有?」
理所當然地直接。
卻讓皇帝愣了一下,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一家人?」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又道:「陛下隨臣妾來吧,臣妾給你拿着安神香,讓您今晚睡個好覺。」
說罷,我便朝着玉華宮走去。
皇帝卻並未跟着。
我回身看他,眼神疑惑,彷彿在問他爲何不跟上來。
片刻後,皇帝纔跟了上來。

-6-
我一路走,一路說。
皇帝鮮少回應。
可眉心間卻少了些許煩悶。
連步子都輕快了些。
看着王公公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我嘴角劃過一絲笑意。
到了玉華宮,我給皇帝拿了安神香,便俯身送安。
皇帝有些驚訝:「你不留朕?」
我愣了一下,笑意更深:「臣妾覺得,陛下累了,需要休息。」
他輕輕挑眉,瞥了我一眼,便轉身離開。
只是在踏離宮門前,突然道:「安神香如若不管用,朕再來罰你。」
我眼睫微彎。
「是。
「臣妾恭迎陛下。」
我在宮門前,默默注視着他的背影逐漸離去,彷彿深愛丈夫的妻子。
可不到拐角,王美人突然撞到了皇帝懷中,含羞帶怯地將皇帝帶進了自己宮中。
見到我。
她冷哼了一聲,滿目不屑:「真蠢,陛下在近前都不知道抓住機會。」
「再得太后賞識有什麼用,空有長相的繡花枕頭罷了。」
我微微一笑,並不辯駁。
可轉身後,卻是滿臉冰霜,再無半分笑意。
這後宮之中。
蠢貨,總是格外地多。

-7-
次日,王美人承寵的消息便傳遍後宮。
太后封她爲貴人,又好好地賞賜了她一番。
一時間,她成了後宮最得意的妃嬪。
而她自恃家世比我優渥,卻在選秀時被我壓了一頭,對我十分看不慣。
時常對我冷眼譏諷。
見我繡活好,更是要求我給她繡荷包。
完全拿我當繡娘使喚。
我不願,她便更愛爲難我。
這日,把繡完的荷包給她送去時,天色已晚。
心腹懷珠憤憤不平地說道:「她如此張狂,娘娘,咱們真要就這麼忍着?」
「自然不能。」
我揉了揉痠軟的手腕,突然笑了:「所以她啊,活不長了。」
第二日請安時,王貴人遲遲未到,而從未請安過的貴妃卻匆匆而來。她眉眼清淡如蘭,膚色白如暖玉,嫋嫋婷婷,好似病弱西子,不言不語,便可惹人憐惜。
可我卻注意到她月白色的裙襬上濺上幾點血漬。
她嘆了一口氣,似是十分害怕的模樣:「方纔王貴人大抵是承寵太累,竟昏了頭想攔截臣妾的坐輦,險些讓臣妾摔下去,這才耽誤了給太后請安。但太后您放心,臣妾已讓人將她處死了。」
她輕輕招手,一行宮人抬着一個人扔到了殿外。
只見昨日還風光無限的王美人如今卻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了無聲息。
在場的嬪妃無不嚇白了臉,瑟瑟發抖。
太后氣得將手中杯盞砸在了地上:「貴妃,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可這時,皇帝卻大步跨了進來,擋在了貴妃身前。
「母后!您這是做什麼?」
太后指着地上的屍體:「皇帝,你好好看看你的貴妃,都幹了什麼!」
皇帝皺緊了眉心:「這是什麼?」
聞言,貴妃一改方纔的跋扈,神色哀切地落下淚來:「陛下,王貴人對臣妾不敬。她腰間荷包上竟然繡着牡丹,不僅僭越,而且她竟還說臣妾芳華不再,您也只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臣妾一時氣昏了頭,纔打了她,沒想到,她竟然死了——」
美人落淚。
皇帝自然要哄她:「王美人對你不敬,死了也就死了。」
又轉向對太后道:「母后,王美人大不敬,本就該處死,貴妃管理六宮,處置后妃也是分內之事,您就別生氣了。」
太后氣白了臉:「皇帝,你真是昏了頭!」
說罷,便扭頭回宮。
顯然是被氣得不輕。
皇帝本想追。
貴妃卻牽住了他的手:「陛下,妾身心口疼。」
她秀美輕皺,眉宇間滿是對皇帝偏愛的篤定。
而皇帝,自然不會讓她失望。
柔情蜜意地哄着她。
嬪妃們相繼離開,我走過王貴人時,不露痕跡地掃了一眼她腰間搖搖欲墜的荷包。豔陽下,那銀絲繡的牡丹早已被血浸透。
卻更豔麗。
我眼睫微彎,輕ţűₔ輕笑了笑。
「王貴人,別怪我,我也只是送你一程罷了。」

-8-
我知道王貴人定會戴着我繡的荷包,意圖羞辱我。
便用銀絲繡成牡丹後,再用紗線遮住。
銀絲牡丹只有日光下可見。
牡丹是花中之王。
王貴人用便是僭越,是恃寵而驕。
而貴妃本就恨極了她壞了皇帝和自己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又怎會容得下她?
我本想看一場狗咬狗的好戲。
卻沒想到,一向在宮中以仁愛爲名的貴妃竟然會親自打殺了王貴人。
貴妃是篤定皇帝不會責怪她。
而皇帝也的確偏愛她,她殺了后妃,也只一味地哄着她。但貴妃並未發現,皇帝看向屍體時的嫌惡,以及那雙對貴妃滿滿愛意的眼眸中出現了一分的審視。
是啊。
在皇帝心中如白蓮般純淨善良的心上人,怎麼能殺人染血呢?
如果染了血,那一定是別人的錯。
錯了就該罰。
所以,王貴人死了也就死了。
沒人在乎。
但,染了血的白蓮,還是白蓮嗎?
這微不可察的裂痕當然無法摧毀皇帝對貴妃的愛。
所以,我要做的。
就是將裂痕擴大。

-9-
此事後,貴妃和皇帝和好如初。
皇帝再也不理會滿宮滿院的妃嬪,只守着貴妃過日子。
而太后,卻對貴妃忍無可忍。
她藉口禮佛,帶着貴妃去了靈隱寺,少說也要半月才能回宮。
沒了貴妃。
後宮妃嬪們爲了爭聖寵擠破了頭。
御花園、宮道前,滿是爭奇鬥豔的宮妃。
而我卻安安分分地守着玉華宮,只做自己的事。
宮門都鮮少踏出。
這日,我正認真調製着新香,頭頂突然傳來一道低沉的嗓音:「這麼認真,做的什麼香?」
我抬頭看。
才發現皇帝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正垂眸看着我。
我眼睛一亮,邀功似的將香送到了皇帝面前,解釋道:「聽蓮嬪姐姐說,陛下近日老是頭疼,臣妾曾聽祖父說這玉壺梨香能緩解一二,便爲陛下調製一些。陛下安歇前,點上一炷,便能舒緩頭疼了。」
我長得美,宋娘子說我笑起來如枝上桃花,美而嬌豔。
而我更知哪個弧度、哪個角度,我更美。
看着皇帝眼眸一閃而過的驚豔,我笑意更深,眼神卻如稚子般無辜。
皇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對朕倒是有幾分用心。」
「喜歡陛下啊。」
我眨了眨眼,說得理所當然:「陛下是臣妾見過最英俊神武的人,臣妾自然喜歡。」
身爲帝王,皮相是最不重要的。
但,誰又會討厭美麗少女對自己的誇讚呢?
帝王,也是一樣的。
皇帝愣了一下,才笑着點了一下我的額頭:
「油嘴滑舌。」
他拿着香離開了玉華宮。
到了傍晚時分,王公公笑着走進了玉華宮。
「貴人,今晚陛下翻了您的牌子,您快些準備吧。」
懷珠高興極了,趕緊讓宮人們準備東西。
泡在花瓣水裏。
我看着水中倒映的人影,笑意如毒蛇般爬上了眼角,詭譎而豔麗。
「貴妃,好戲終於要開場了。」

-10-
承寵那晚。
燭火昏暗。
我輕輕抬手勾住了皇帝的脖頸,柔軟的紅脣似有似無地擦過他的耳側,指尖下男人的溫度逐漸滾燙,在我脖頸間的喘息聲也逐漸粗啞。
我卻推開了他。
欲擒故縱,欲拒還迎。
這是宋娘子教我的。
皇帝眼神更顯深沉,他死死地盯着我,眼底深處似燃燒着一把火。
這般夠了。
我抬腰吻在了他的臉頰,臉頰緋紅一片,眼神怯生生的,既無辜又純情。
「陛下。」
皇帝似再也忍不了,翻身,將我壓在了身下。
指尖帶着薄繭劃過我的臉頰。
「你真美。」
我笑意更深。
主動撲倒了他的懷裏。
柔聲細語:
「那陛下還等什麼?
「臣妾,是你的女人。」
那晚,折騰到了半夜。
皇帝依舊興致很高。
直至天際漸白,他才停下。
我只覺沒歇幾個時辰,便依稀聽到了王公公的聲音。
再睜眼,便看到皇帝已起身穿衣,打算去上朝。
我連忙起身。
「臣妾伺候陛下。」
皇帝嗓子帶着啞:「再睡會兒也可。」
我搖了搖頭,剛在牀上便一陣痠軟,卻忍着走到了他近前。
「臣妾想伺候陛下。」
見我堅持,皇帝沒再說什麼,只是眼底更是溫柔。
好似對我動了情。
可他離開沒多久,王公公便送來一碗黑漆漆的藥:
「月貴人,這是陛下親賜的安胎藥。」
我心底冷笑,面上卻柔順,將所謂安胎藥一飲而盡。
皇帝啊。
真是既深情又薄情。
對貴妃深情。
深情到只因不願她傷心,便不允許其他嬪妃有孕。
對我們,則是薄情寡義到了極點。

-11-
那日承寵後。
皇帝連續翻了我七日牌子。
白日裏,皇帝下了朝,也總愛到我宮中坐一坐。
或是看書,或是與我下下棋,或是坐在一旁看我制香。
一向是我說得多,他鮮少回應。
但氣氛卻溫馨。
入宮三個月,我的位分便從貴人升至了嬪。
陛下親封。
更是除貴妃外獨一份的寵愛。
一夕之間,我成了後宮中最得寵的妃嬪。
貴妃回宮那日,我正與陛下一同用膳。
「陛下,這條魚清香爽口,您也嚐嚐——」
話音未落,貴妃笑着走了進來。
「陛下,妾回來了。」
可目光看到我,她臉色微變,冷哼道:「倒是妾身來得不巧,擾了陛下的好事。」
這話大膽。
可皇帝卻並不怪罪,而是笑着起身,牽住了她的手:「又胡說,朕想你來不及呢。」
這一刻,皇帝眼中只有貴妃。
兩人一同坐下,說着親密的話。
我插不上嘴也融不進去。
我知道,這是貴妃故意給我難堪。
可我卻不喜不怒,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不打擾,不出聲。
直至皇帝想起了我,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
「月嬪,你先退下吧。」
我溫順點頭。
貴妃見皇帝輕易將我打發,更是得意。
可笑還不達眼底,皇帝卻突然又說道:
「過幾天,朕再去看你。」
我眼睛微亮,輕輕露出了一抹笑。
似是受寵若驚。
「是,臣妾恭迎陛下。」
這些時日的陪伴,總算不算白費。
貴妃眼神微微眯起,與我擦肩而過時,她嗓音輕不可聞:「憑美色事人的玩意兒罷了,陛下玩玩也就膩了,能有幾時長久?」
聞言,我肩頭微顫,如菟絲草般ťű₅怯弱無能。
貴妃更是不屑。
她以爲我是害怕。
殊不知,我是興奮。
興奮,殺她的人近在眼前,她卻毫無所覺。

-12-
貴妃回宮後,皇帝鮮少再翻任何人的牌子。
少數的幾次,也是進了我宮中。
而前些時日,爭寵最厲害的妃嬪,則是一個接一個地生了重病。
不到半月,便死了三四位嬪妃。
看似和貴妃無關,但人人都知道,貴妃是要殺雞儆猴。
一時間,妃嬪無不戰戰兢兢,不敢再耍手段勾引皇帝,生怕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
而貴妃,自然不會讓我好過。
因爲前夜侍寢,給貴妃請安時,我稍晚了些,貴妃便由此指責我對她不敬,罰我跪在豔陽下反省。
跪了一天。
等回宮時,膝蓋滿是青紫,疼得鑽心。
懷珠心疼得落淚,憤憤不平地說着貴妃的壞話。
我聽着只覺得可笑。
次日一早,我硬撐着去了乾坤宮,將新制的薰香交予王公公。
又細細地囑咐如何用,用多少。
卻對自己的傷勢隻字不提。
一言一語滿是對陛下的真心。
到了傍晚,懷珠正給我敷着藥,皇帝突然走了進來,我驚喜萬分:「陛下,您怎麼來了?」
想起身行禮。
卻想起膝蓋的傷口,下意識地想用手遮住。
可皇帝卻先一步撥開我的手,看着我膝蓋上青青紫紫的傷口,他皺緊了眉頭:「傷成這樣了,還給朕送薰香,傻不傻?」
我輕輕抿嘴:「妾身害怕陛下睡不好。」
「真笨。」
皇帝嘆了口氣:「如果沒有朕,你可怎麼辦?」
我眨了眨眼,不安地攥住了他的袖口:「爲什麼會沒有陛下,陛下不要妾身了嗎?」
他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瞥着我,眼底深沉而冷漠。我畏縮地抖了抖,下意識地想收回自己的手,可下一秒,卻被他牽住了手。他抬手挽起我散落的長髮,嗓音帶着細碎的溫柔:
「要。
「朕要你。」
我粲然一笑,撲進了他的懷裏。
他接過藥膏,親自給我抹在了膝蓋上。
小心翼翼的模樣,生怕碰疼了我。
自然沒發現。
方纔還滿眼愛慕的妃嬪,此時此刻卻是目光冷漠,毫無動容。

-13-
再次侍寢後,王公公按例送來了坐胎藥。
可這次,我卻聞出了不同。
這是真的坐胎藥。
我面上微驚,看向一旁靜靜看着我的皇帝:「陛下?」
皇帝笑了笑:
「安胎藥,對你好的。」
這一刻,我什麼都懂了。
驚喜地紅了眼眶:「妾都聽陛下的。」
皇帝不傻,自然明白我早已知曉之前的坐胎藥都是假的,卻心甘情願地喝了下去。
他接過手帕,親自給我擦了擦嘴角。
「月嬪,你真傻。」
等他走後,我笑意漸收,看着早已喝淨的坐胎藥,輕輕地,嗤笑了一聲。人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
皇帝當然知道,後宮妃嬪對他的心意永遠利益大於真心。
所以,我這份真心真情才顯得萬分可貴。
皇帝將真情深愛給了貴妃。
卻,無法拒絕一個將真情深愛給他的女子。
更何況,我如此襯他心意。
無論,牀上,還是牀下。
皇帝只會對我愈發用心。
如今更是停了避子湯。
意圖讓我懷上龍嗣。
貴妃啊,貴妃。
你心愛的男人,好像對我真的動了心。
你所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夢,早就碎了。
那我,就讓它徹底粉碎吧。

-14-
我停了避子湯這事。
只有極少人知道。
可貴妃卻與皇帝大鬧了一場。
乾坤宮內,宮人垂首站在兩側,
貴妃紅着眼怒視着皇帝:「陸長洲!你怎麼能停了她的避子湯!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上她了!」
「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
說着,她一改往日的溫柔,猙獰着臉,竟想掐死我。
可剛走兩步,便被皇帝抓住了手腕,抱在了懷裏:「阿嬈,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乾坤宮內外,滿是宮人。
衆目睽睽之下。
皇帝是爲了不讓貴妃當衆失儀。
傳出去,對貴妃更是不利。
可貴妃卻認爲皇帝是爲了保護我。
一時間,她更爲氣憤,猛地推開課皇帝,指着他,怒聲喝道:「我無理取鬧?陸長洲,你可別忘了,當初你在獵場被刺殺時,如果不是我爲了你捱了一箭,又帶着你藏在山洞裏,喝露水喫野果,你早就死了!當時你答應我,要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你怎麼能如此背叛我——」
話音未落,貴妃語氣猛地一頓。
她知道,她說錯話了。
世人皆知,皇帝是貴妃所救,皇帝這些年也因此對貴妃寵愛至極。
多年來,貴妃從不提當年的恩情,卻更讓皇帝憐惜她。但如今,她如此咄咄逼人地說起,不僅不會讓皇帝感念她的恩情,反而會讓皇帝回憶起了當時狼狽弱小的自己。
果不其然。
皇帝臉色猛地陰沉了下來,他鬆開了貴妃的手,那雙充滿愛意縱容的眼眸,帶着一絲審視地盯着貴妃,一言不發。
乾坤宮內,一片死寂。
貴妃渾身微顫,下一秒她撲進了皇帝的懷中,淚如雨下:「陛下,臣妾只是太害怕了,才說錯了話。臣妾太害怕失去你了,陛下。臣妾這些時日,只要想到你會忘記我,我都害怕得喫不下飯睡不着覺,這纔會說錯了話,陛下。」
這般話說得可憐又可愛。
皇帝瞥着她,終究被她哭得心軟,嘆了一口氣,將她抱入了懷中,安撫道:「貴妃,朕不會怪你,也不會忘記你的。」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溫柔。
貴妃以爲皇帝是真的不介意。
卻不知,在她走後,皇帝冷着臉叫來了王公公:「給朕查出來,貴妃到底在朕的乾坤宮安插了多少人!」
「那查出來該如何處置?」
「殺。」
冷漠無情啊。
過去甜蜜時,貴妃往皇帝身邊派人,是時時刻刻的關心。
如今,卻是安插人手,是窺探君心。
帝妃兩人終是起了隔閡。
不枉我,親自將避子湯這個消息傳到了翠微宮。

-15-
那日後,皇帝依舊寵愛貴妃。
但卻不再是專寵。
他時常宣召其他妃嬪侍寢。
這是個信號。
後宮中再次爲了聖寵熱鬧了起來。
貴妃生怕皇帝生氣,只能忍着,日日送蔘湯送茶點,試圖牢牢抓住皇帝的心。
可她每次去,我都已在御前。
皇帝喝着我親手熬製的藥膳,笑着誇我用心,貴妃將紅豆酥餅拿出來,擺在桌子上。
紅豆酥餅是當時兩人定情時常喫的點心。
皇帝不由露出一絲懷念,看向貴妃的目光溫柔了些許。他抬手想拿,我卻攔住了他:「陛下近日勤政辛苦,太醫囑咐少食油膩,這點心,還是不要喫了。」
聞言,皇帝動作一頓,貴妃臉色則變得難看:「月嬪也太謹慎了,少喫一點也沒大礙的。」
可皇帝卻收回了手,只是道:
「算了,貴妃啊,這點心你放這兒就行了。」
可誰都知道。
皇帝不會喫了。
之前滿心滿眼的皇帝,再也不是唯貴妃是從了。
貴妃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這時,大臣進諫。
我和貴妃一同離開了乾坤宮。
宮道上,貴妃咬牙切齒地瞪着我:「月嬪,你別得意。皇帝的心是我的,你只不過是個玩意兒!我纔是最後的贏家!」
我輕撫髮髻,笑得漫不經心:
「貴妃娘娘,誰是贏家,你可說了不算。」
貴妃滿目陰沉盯着我片刻,轉身離開。
我看着她的背影,輕輕挑眉。
可別讓我失望啊。
貴妃。

-16-
七月七。
江北突發大旱,土地寸草不生。
皇帝爲此事,夜夜難眠。
鮮少再入後宮。
這日,貴妃侍寢,突然半夜驚醒,遍身冷汗。
皇帝喚來太醫,太醫卻查不出半分問題。可自此三日,貴妃常常夜半驚醒,面容逐漸消瘦,眼下青黑。
皇帝憂心不已。
卻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擠出時間來陪伴。
這時,貴妃再次驚醒,皇帝眉宇間隱隱露出不耐神色,她的宮女突然哭着說道:「娘娘,奴婢知道你不想陛下爲您憂心,但您就告訴陛下吧。這後宮之中,可能是有人用巫蠱之術,暗害您啊。再不說,您只怕沒命了。」
巫蠱之術。
這可是宮中大忌。
一旦發現,便是死罪。
皇帝聞言大驚。
貴妃這才哭哭啼啼是自己這幾日夢中總是夢到自己好像成了一個木頭人,被一顆釘子一次次地釘刻。
疼得鑽心。
皇帝找來了法師,法師算出;
「謀害貴妃的人就在貴妃最近的地方。」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玉華宮。
翠微宮。
只一牆之隔。
而且,貴妃和我向來不對付也是人盡皆知。
我的確有謀害貴妃的嫌疑。

-17-
翠微宮內。
貴妃厲聲喝道:「月嬪,你可知罪?!」
我卻不畏不懼:「臣妾何罪之有?」
「你用巫蠱之術謀害本宮,竟然還不承認!」
貴妃義正詞嚴地看向了皇帝:「陛下,請您下令立刻處死月嬪!」
皇帝一時無言,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我抬頭看他,突然問道:
「陛下,您可信臣妾?」
皇帝眼睛微眯,嗓音低沉:「月嬪,如若此事坐實,朕也保不住你。」
他不信我。
更不會護我。
我只能自證清白。
真不愧是無情帝王家啊。
我心底嗤笑,面上卻毫不畏懼地看向了貴妃:
「貴妃,你可有證據?」
貴妃冷笑:「長明法師是聞名天下的大師,怎會說謊!」
我亦是笑:「大師當然不會說謊,但空口無憑,臣妾想要用巫蠱之術謀害貴妃,定有物件。現如今,什麼都沒有,卻說臣妾謀害貴妃,臣妾當然冤枉。」
聞言,貴妃不露聲色地瞥了一眼我身後一個宮女,見她點頭,貴妃笑得更得意:
「那你可敢讓本宮搜一搜你的玉華宮?」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或驚疑,或得意,或幸災樂禍。
可這時,我卻笑了。
從容而坦然。
「當然敢。」

-18-
過了半個時辰。
皇帝派來的人走出了玉華宮。
手上捧着木盒。
貴妃的脣邊露出微笑:
「物證在此,月嬪,你還敢不承認?!」
我輕輕挑眉。
貴妃又看向我身後的宮女們,冷聲道:「你們誰知曉此事?本宮給你們的機會,自己承認,不然全部打死。」
此話一出。
一個宮女突然撲騰一聲跪在了地上:「貴妃娘娘,陛下饒命啊,用巫蠱之術謀害貴妃的事,全部都是月嬪娘娘一個人籌劃的。她嫉妒貴妃得陛下專寵,早已對貴妃懷恨在心。偶爾聽說巫蠱之術,便派人去求來了木人,想害死貴妃娘娘啊。」
人證物證俱在。
一時間,我用巫蠱之術謀害貴妃的事好似已成事實。
皇帝的臉色徹底陰沉了下來:
「月嬪,你可知罪?」
我跪在地上,仰頭看他,面色平靜:「陛下,臣妾陪伴你數月,從來不曾張狂。自認對陛下一片癡心,從不曾掐尖冒頭,更不曾同你說起過任何貴妃的不好。臣妾不知貴妃爲何要誣陷於臣妾,更不知這宮女爲何要這麼說,還請陛下明察。」
說着,眼尾微紅,彷彿傷透了心。
皇帝一愣,貴妃卻冷聲道:「月嬪,死到臨頭你還嘴硬,既然你什麼都沒做,那這是什麼——」
說罷,將木盒狠狠砸在了我身上。
可從木盒中滾落出來的卻並非她早已安排好的木人。
而是一頁頁的佛經。
所有人都愣住了。
皇帝眉頭緊皺:「月嬪,這究竟怎麼回事?」
聞言,我好似徹底崩潰了一般,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哭得哀切可憐:「陛下最近煩心國事,臣妾沒什麼能幫陛下的,只想抄寫經書爲陛下祈福,爲萬民祈福,好讓大雨落下,免得陛下煩心。臣妾本不想邀功,但實在不知,貴妃爲何用此誣陷臣妾謀害於她。」
此話一出。
方纔信誓旦旦指認我的宮女也崩潰地哭了出來:「陛下饒命!是貴妃,都是貴妃用奴婢一家性命要挾奴婢,奴婢才誣陷了月嬪娘娘。其實真正用巫蠱之術的人,是貴妃!」
貴妃臉色劇變:「你胡說八道什麼!」
宮女卻咬牙切齒地說道:「陛下最近寵愛月嬪娘娘,貴妃妒恨,便用銀子收買了長明大師,命其找來了刻有陛下和月嬪娘娘的木人,以圖泄憤!如若陛下不信,大可去搜!」

-19-
不到半刻。
皇帝的人在此回來的時候,手上拿着兩個刻有皇帝和月嬪八字的木人。
木人上全是深刻的劃痕。
貴妃失態地摔在了地上,大喊道:「臣妾冤枉啊,陛下!臣妾對陛下一片癡心,怎麼可能怨恨陛下?」
宮女卻冷笑道:「您當然怨恨陛下。您怨恨陛下給不了你皇后之位,也給不了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而長明大師也扛不住,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人證物證俱在。
貴妃無可辯駁。
皇帝死死地盯着貴妃的面容,依舊如過去那般美麗嬌弱,但不知怎麼地,卻越看越陌生。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慘死的王貴人。
那血肉模糊的模樣,他都不忍看。
貴妃卻可以輕而易舉地下手。她可以因爲妒恨殺了王貴人,當然也可以因爲妒恨殺了月嬪,也可以因爲怨恨,謀害自己。
這樣的人,還是他心中純潔善良的心上人嗎?
我默默地站在一旁,將皇帝的表情看得十分明白。
心底卻是嗤笑。
皇帝忘了。
貴妃之所以如此跋扈,如此罔顧人命,全是因爲他一步步地縱容和寵愛。
貴妃哭喊着說自己冤枉,但她專橫多年,早已得罪了所有人,更沒人會爲她說話了。
而她唯一的依靠,皇帝。
也在今日,對她失去了最後一絲的耐心。
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
貴妃,即將垮臺了。

-20-
巫蠱之事後,皇帝封鎖了消息。
長明法師和貴妃宮中知曉此事的所有宮人,皆被處死。
貴妃亦被奪了封號,關入冷宮。
被帶走前,她睜着赤紅的眼死死地盯着我,似乎在疑惑她精心策劃的一切,爲何會變成這樣。
她用了銀子收買了長明大師,用家人的性命要挾了宮女,讓他們兩人聯合起來誣陷我。
明明是萬全之策。
怎會生變?
但她不知,我早已發現了宮女的異樣,派人寸步不離地跟着她,果不其然發現她偷偷將巫蠱埋在我後院的樹下。
宮女見事情敗露,將一切坦然相告。
於是,我讓人接出了她的家人,又承諾會送她出宮。宮女欣喜若狂,和我好生演了一齣戲,給貴妃看。
時至如今。
我本以爲皇帝定會奪了貴妃的性命。
我想,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心愛之人親手殺了自己更痛苦的事情了。
但皇帝卻仍然不捨。
留了她的命。
真是深情。
但,這般的深情,卻在去冷宮探望了一次貴妃,看着往日的心上人形銷骨立、渾身狼狽的樣子後,便徹底煙消雲散了。
那日,皇帝那眉宇間藏不住的嫌惡,和在貴妃靠近時,下意識地退後,如重錘一般狠狠砸在了貴妃心中。
往昔的寵愛,在此時此刻化爲了一把凌遲的快刀。
徹底擊潰了貴妃。
看守她的宮人跟我彙報說:貴妃重病了。
我,那時已是皇后。
坐在了貴妃朝思暮想而不得的位置上,理應去探望她。

-21-
冷宮內。
貴妃頭髮散亂地披在肩上,再也沒了往日的體面,只能病懨懨地躺在牀上,連被褥都散發着陣陣臭氣。
從巫蠱之術後,貴妃在冷宮待了三年。
這三年裏,先皇后和太后先後病故,我被封爲皇后,生育一子一女。
成了後宮中最尊貴的女人。
而昔日衆星捧月的貴妃,卻早已成了冷宮棄妃。甚至不用我親自動手,那些曾經被她踩在腳下欺辱的嬪妃也絕不會輕易放過她。
貴妃早已被折磨得遍體鱗傷。
奄奄一息了。
但我始終吊着她的命。
不允許她真的死。
還不到時候。
這日,我剛走進了冷宮。
貴妃便循聲望了過來,看到我,眼眸中燃起無盡的恨意,彷彿要將我灼燒殆盡。
「賤人!你竟然還敢過來!」
我卻笑了笑,嗓音溫柔:
「貴妃娘娘,近來可好?」
貴妃娘娘四個字,如同鋒利的刀,狠狠刺進了貴妃心中。
「賤人!全都是你害的我,是你害了我!」
她從牀上掙扎着朝我衝過來。
卻被嬤嬤狠狠扇了一巴掌。貴妃嘴角出血,神色恍恍惚惚地看着我,滿目癲狂:「這一切都是不對的——我明明早就殺死了女主,我才該是這個世界的女主人!爲什麼我會被你這個無名小卒擊敗?這怎麼可能,這一切肯定是夢!」
她嘴裏喃喃着沒人能聽懂的話。
其他人都覺得她是徹底瘋了。
但我卻知道她在說什麼。
我揮退了宮人,突然開口道:「我曾經有過一個名字。」
貴妃不解地看向了我。
我笑着道:「叫沈可雅,貴妃,還記得嗎?」
「沈可雅?!」
貴妃重複了一遍,神色猛地變得煞白:
「不可能!沈可雅早就被我殺了!
「我封貴妃的第一天便去調查過了,沈可雅是沈家嫡女!你是她的貼身婢女阿月,你不要想騙我!我不會上當的!」
她嘴裏說着不可能,可尾音卻顫抖得厲害。
我垂眸望去,和她的目光相撞,眼底是死一般的冷漠。
「你殺錯了。
「你一直,都殺錯了人。」

-22-
我名爲沈可雅。
是沈家嫡女,亦是這個書中世界的女主。
這是阿月告訴我的。
阿月是我從路邊撿的小乞丐。
我自小身體虛弱,被母親送到了江南外家養大。兒時病弱在牀時,阿月便給我講故事。
她說我們在的這個世界其實是一本書,而我是書中的女主,將來會救下皇帝,被他強取豪奪後,最終美好的生活在皇宮中。
但我不願生活在皇宮裏。
也不想當女主。
我只想活着。
阿月聽完,笑着牽住了我的手,對我說:
「好,阿月一定會保護好小姐的。」
後來,一次重病,險些要了我的命,母親請來了法師爲我驅邪。法師說我命格太重,命又太輕,及笄禮之前要找個替身,才能平安長大。
阿月,自願成了我的替身。
一夕之間,她成了沈可雅,成了沈家嫡女。
而我,成了阿月。
後來,我的病日漸好轉,在及笄禮前半月,我跟着阿月回到了沈家。
阿月偷偷跟我說,前不久一個女子替我救下了男主,女子已成了寵冠後宮的貴妃,我這個女主應該不會喝太和男主有糾纏了,一定會平安一生的。
我們都很開心。
可災難往往降臨在人最接近幸福的那天。
阿月死在了我及笄禮的前一天。
她是替我死的。
我知道。
因爲貴妃要找的是沈可雅,是未來會成爲她敵人的女主。
阿月明明什麼都知道。
卻什麼都沒說。
只是抬手輕輕擦掉我的眼淚,笑着跟我說:
「小姐,『女主』死了,以後,你自由了。」
她想用她的死,換我的自由。
但,她錯了。
那日後,我便再無自由。
我活着的一切目的,都是爲了復仇。
入宮也好,學勾欄手段也好,裝癡賣乖也好,都是爲了向上爬,都是爲了復仇。
我要爲慘死的阿月,討個公道。

-23-
貴妃驚愕地望着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片刻後,她面容逐漸猙獰,死死地瞪着我,想要說什麼,可下一刻,卻猛地吐出一口鮮血,目光也逐漸渙散。
「我都要死了,你卻告訴我,我殺錯了人,也愛錯了人!
「沈可雅!你真是好恨的心!」
我冷眼旁觀她的痛苦和狼狽,突然問道:「當時的你,已是貴妃,寵冠後宮,皇帝對你亦是情根深種,一心一意,你卻仍然要如此忌憚所謂的女主。哪怕我對你造不成任何威脅,你卻仍然要痛下殺手,爲什麼?」
貴妃愣了一下,她抬頭看我,眼眸中佈滿了血絲。
憤恨又篤定。
「誰讓你是女主呢。就算你當時弱小,終有一日也會強大的,那時你一定會搶奪我的皇上。我只是不想他被別人搶走,我有什麼錯,我沒錯!錯的不是我,是你們!
「你們爲什麼不乖乖地去死,爲什麼要活着擋我的路!
「擋我的路的人都該死,女主怎麼能活着?就算她什麼都沒做,也是威脅。我只不過是爲了斬草除根!我精心策劃了一切,我想成爲這個世界最尊貴的女人,我沒錯!我明明就要做到了,你爲什麼要攔着我!
「該死的人是你們!
「陸長洲,你負了我!」
原來只是這麼簡單的理由。
只是因爲忌憚和膽怯。
她便輕而易舉地奪走我最重要的人。
走出冷宮時,我依稀還能聽到貴妃的嘶吼。
嬤嬤生怕我煩,進門之後,便扇了她幾巴掌,貴妃再也沒了咒罵的力氣,昏死了過去。
她看不起下人宮婢,如今,卻被他們任意欺辱打罵。
這滋味。
對貴妃來說,只怕比死,還難受。
她叫嚷着讓我送她去死。
我沒同意。
因爲,還沒到她死的時候。

-24-
時間一晃又過了幾年。
我的兒子被封爲了太子。
分封禮結束後,皇帝去了最新寵的一個江南秀女宮中,聽人說,那個秀女長得有幾分像年輕的貴妃。
我聽了只覺得萬分可笑。
皇帝寧肯寵一個假貴妃,都不願見活着的貴妃。
可見,是真的厭了她。
可誰都沒料到,貴妃竟然硬撐着身子,從冷宮中逃了出來,衝到了皇帝跟前,一刀刺穿了他的心臟。
所有人都嚇傻了。
貴妃卻癲狂地大笑着:
「死吧,都死吧!」
然後,又將沾滿鮮血的刀,刺穿了自己的心口。
她用盡全力牽住了皇帝的手,嘶聲道:「陸長洲,這宮中,只有我愛你,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可她心愛的皇帝,卻猛地甩開了她的手,朝着我呼救。
「救我——」
可下一秒,貴妃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拔出刀,又接連刺了皇帝數刀。
她嘴裏吐着鮮血,眼底滿是瘋魔:「你不可以愛別人,你是我一個人的!我爲了你放棄了一切,我爲了你想要逆天改命,你不可以離開我!」
直至皇帝徹底沒了氣息。
她纔好似安心地閉上了眼。
所有人都被眼前這一幕嚇得愣在原地。
直到我開口怒喝道:
「愣着做什麼,快去叫太醫!」
可所有人看着躺在地上,被刺穿心臟的皇帝,都很清楚,皇帝沒救了。
宮人紛亂不止。
卻無人敢挪動地上的屍體。
我冷眼看着兩人緊緊交握的手,眼底劃過一絲冷笑。
貴妃啊貴妃。
這些年來,我用人蔘護着你的命。
爲的就是今日啊。
愛人相殘。
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好看的戲碼了。
所以,你放心。
我一定會讓你和皇帝,生同衾死同冢, 祈福你們兩人生生世世纏綿恩愛。

-25-
皇帝駕崩。
我扶持太子登基,成了本朝最年輕的皇太后。
我臨朝聽政。
卻不貪戀權力。
在幼帝能夠掌控朝堂時,我還政於帝王。
成了後宮中的閒散太后。
但精神卻愈發不好了。
而西洋畫師終於根據我的描述, 畫出了阿月。
很像。
像得我彷彿又見到了她。
我老了。
阿月卻依舊年輕。
不知, 會不會認出我來。

-26-
可能是老了,我時常做夢。
這日夜裏,我夢到兒時江南外家的葡萄藤。
那是我父親所種的。
夏日時, 我和阿月坐在鞦韆上,輕輕抬手便能摘到又大又甜的葡萄。
阿月總是先餵給我喫,她笑彎了眼,道:
「小姐, 好甜的。」
我喫下了她餵給我的葡萄,的確很甜。等嚥下去後,才糾正她:「阿月, 我現在不是小姐,你纔是。」
阿月輕輕晃着我的鞦韆:
「沒人知道的,小姐,我就想這麼叫你。」
我眨了眨眼:「阿月姐姐,你以後叫我阿雅, 好不好?」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姐姐。
她愣了一下, 下一秒, 臉上綻放出更燦爛的笑容。
「好。」
微風徐徐。
鞦韆輕晃。
我只想打瞌睡。
可這時, 鞦韆突然停了。我睜眼去瞧, 卻見阿月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 衝我招手:「阿雅, 咱們去摘花吧。」
我直覺不安。
搖了搖頭:「不去, 阿月,我們就待在家裏吧。」
可阿月卻不理我。
她徑直地朝外走去, 我想把她叫回來。
可她一直都不肯回頭。
「阿月!
「姐姐!姐姐,你等我一下,我要牽着你!」
我急了,起身去追她,嘶聲喊她的名字, 可她始終沒有理我。
更不曾回頭。
她不要我了。
這個念頭在心口發酵。
將我的心狠狠地揪在了一起。
下一秒, 我猛然驚醒。
才發現滿臉冰涼,全是淚水。
恍惚朝外看。
是紅牆綠瓦的宮牆。
沒有葡萄藤。
沒有秋千。
也, 沒有阿月。
阿月,早就不在了。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的。
可如今, 此時此刻,這個念頭卻如重錘狠狠地錘在了我的心頭。
又疼又悶。
我意識逐漸模。,恍惚間, 我彷彿看到了阿月, 她依舊是過去的模樣,可這次她沒如夢中那般離開我,而是對我伸出了手。
她臉上掛着笑,對我說:
「小姐, 阿月來接你回家了。」
我愣了一下。
回頭看。
發現我又回到了葡萄藤下,藤架上結滿了紅彤彤的葡萄。
不遠處是我的小秋千。
隨着風晃來晃去。
我笑了笑。
毫不猶豫地牽住了她的手。
嗯。
我們,回家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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