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來癡傻,卻有名動京城的美貌。
我爹爲了保護我,給我從小說了三門親事。
第一個是我爹一手提拔的清俊狀元郎。
他後來官場浮沉,處處壓我爹一頭,只爲了推掉和我的親事。
第二個是我爹世交的兒子。
小王爺十六歲叛離京城參軍,只爲了躲我這個麻煩的蠢未婚妻。
第三個是恭謙溫和卻落魄的十三皇子。
在被一次次毀親後,他好心地娶了我,答應我爹一輩子保護我。
然而皇位穩坐後,他將我活活困在冷宮燒死。
「你是孤一輩子的恥辱。」
重活一世,我後怕地拉着我爹的袖子哭得梨花帶雨。
「不要,不要嫁人。」
只是前世傷害我的三個男人卻莫名其妙地來糾纏。
骨節分明的手捏住我的下頜。
「娩娩,選誰。」
-1-
京城人人都道攝政王的小女兒生得天姿國色。
少時的一場春日宴上風拂開面紗的一眼,叫多少郎君心神盪漾。
春華爛漫,薛盈娩臉上的胭脂色卻壓過一籌。
屆時不少人心裏暗自奇怪。
怎麼城府極深的攝政王捨得把如此姿容的女兒從小許給自己那個出身寒微的弟子。
然而很少人知道,薛盈娩是個先天不足的傻子。
心智如小兒不說,連說話都說得磕磕絆絆。
在手段狠厲,雷厲風行的攝政王手下,更是養了個溫吞呆笨的性子。
旁人都說肖珣配我是高攀。
然而只有我知道,我是被爹爹用恩情硬塞給他的。
肖珣其實並不願意。
風和日麗的下午,我被奶孃推着領着給在溫書的肖珣送些甜湯。
「他是小姐日後的夫君,小姐要多多和他親近纔是。」
奶孃語重心長,我聽個懵懵懂懂,卻也乖巧地拿起食盒朝庭院裏的肖珣走去。
未走到跟前,肖珣便發現了我,朝我冷下臉來。
「你來做什麼?」
我一嚇,原本奶孃教我的那些甜言蜜語都像石頭一樣堵在喉嚨裏,結結巴巴到最後只說了句,「肖珣哥哥,奶孃做的,做的甜湯。」
肖珣沒有理會我因爲背不出奶孃教我的話而憋紅的臉。
眼神從精美的食盒上掃過,又回到書本。
極輕極冷地說了句,「我不喜甜。」
我點了點頭,拿起食盒正要走,卻瞥見奶孃躲在牆根朝我擺手。
「親近,親近!」
她無聲地說着,很是激動。
我只得再走回肖珣身邊,學着奶孃教我的模樣小心翼翼地拉他的袖子。
「肖,肖珣哥哥,能不能,教娩娩,寫字。」
然而那一小片袖子很快被主人抽回。
肖珣眉眼凝上不悅之色,略有些警告的目光將我嚇退半步。
「娩娩,你學不會的。」
說罷,似乎覺得言有不妥,但瞧着我笨拙的模樣又皺起眉。
「秋闈之前,不要再來打擾我。」
我垂眸,有些失落地離開。
其實,肖珣從前對我很好的。
他在寒冷的冬夜跪在街頭賣身葬母的時候,爹爹把他從專門養禁臠的權貴手上救下。
看中他的顯露的聰穎和一心爲母報仇的堅忍心志,爹爹一手培養了他。
因着爹爹的再造之恩,他待我有如親妹妹。
夫子來府裏授課時,他奮筆疾書,我就在一邊喫着奶孃給我準備的果脯。
他偶爾停筆,給我擦擦嘴角課上打瞌睡洇出的口水。
夫子被我一竅不通的課業氣得吹鬍子瞪眼掏戒尺的時候,他就把我護在後面。
那時他還不會說我學不會,只會在課後一遍遍教我怎麼寫。
我笨手笨腳總是幹些蠢事,砸壞爹爹喜愛的花瓶。
他每每替我認下。
爹爹自然清楚是誰幹的,每每從他身後逮出我來教訓。
肖珣護着我,那細細的藤條打下來時從落不到我身上。
我哭着抱着爹爹的手認罪,求他別打肖珣了。
爹爹卻不停手,「包庇罪一樣要罰,你這樣都是他慣的。」
「他慣的了你一時,慣的了你一輩子嗎?」
肖珣被打的手臂上一道道血痕,卻沒有哼一聲。
面對我爹的質問,他眸光灼灼,「自然可以,娩娩就有如我的親妹妹,珣兒會照拂她一輩子。」
「哪怕你日後飛黃騰達,她依舊拙稚如小兒?」
爹爹眯着眼追問。
肖珣皺眉,將哭泣不止的我拉到身後。
「是。」
「娩娩,只是性子弱。」
他說。
所以在爹爹問我要不要和肖珣在一起一輩子時我點了點頭。
爹爹很高興,全府上下都很高興,肖珣自幼疼愛我,彼時肖珣又已連中兩元,離狀元郎的桂冠也只有一步之遙。
只是我們都沒有問過,肖珣高不高興。
也許爹爹不是忘記問了,而是就算知道他不高興,也毫無辦法。
爹爹做事只有想與不想,沒有能與不能。
肖珣知道婚事那夜,他飲了酒。
我半夜迷迷糊糊地起來,卻看見他站在牀頭,酒氣沖天,神色憤恨痛苦。
他那樣用力地掐住我的肩膀,問我爲什麼要和爹爹說我喜歡他。
可我就是喜歡他,和喜歡奶孃,喜歡大黃,喜歡爹爹一樣的喜歡他。
我也是這麼和爹爹說的。
我笨到不知道他爲什麼生氣,爲什麼不要我的喜歡,是因爲覺得我的喜歡對他來說很不好嗎?
他滿眼痛恨,問我是不是想毀了他。
「因爲你自己不完整,所以也希望別人的人生不完整嗎?」
他咬牙切齒,這句話幾乎是從嘴裏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
所以我聽得格外清晰。
我的肩膀被他捏得好痛,所以眼睛裏是被痛出來的淚花。
在月光下畏畏縮縮地看向他。
視線相撞,驀然,他似乎清醒了一些,驟然鬆開力道。
「娩娩……」
他的神色在月光下朦朧如紗,糾結又詭異。
「不是你。」
他自言自語着什麼,踉蹌地出門。
第二日我才知道原來肖珣已經有了喜歡的姑娘。
那種喜歡我不懂,但似乎和我喜歡肖珣的不一樣。
他們約定了金榜題名之時肖珣去提親。
然而如今,肖珣和我訂了親,那個姑娘也被迅速指了親事,月內完婚。
我爹向來是做事做絕的,沒有人能忤逆他。
肖珣高中狀元那日,爹爹領着我去接他。
鮮花人羣簇擁着我和他。
哪怕肖珣如今已是狀元,前途無量,那些官員還多是圍在我身邊。
恭賀高中後緊接着是恭賀着狀元郎的親事。
我爹負手站在我身後,滿意地看着這一切。
我在衆人祝福中將早就準備好的禮物送給肖珣,肖珣冷着臉僵持了一會,卻在我爹的眼神中接過那荷包。
金榜題名的日子,他卻和不喜歡的姑娘定了情。
遠處馬車的聲音響起,一個滿臉淚痕的婦人跌跌撞撞上了馬車,我只來得及看清她藍色的裙襬。
守在馬車旁邊的是我爹的侍衛。
肖珣看到這一幕,當即紅了眼眶,丟下荷包就要追去。
「撿起來。」
我爹站在臺階之上,聲音森冷。
恍如最鋒利寒冷的鋼刀一般,一寸寸割在所有人的心尖。
肖珣頓了一瞬,卻還是準備追過去。
然而下一秒,守在馬車邊的侍衛刀出了鞘。
肖珣硬生生頓住腳步,轉身的那刻,他與我爹遙遙相望。
他眼裏的明光漸漸晦暗下去,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撿起那個荷包攥在手心。
連同我的手腕。
他用的力道太大,我疼得眼眶發紅。
我爹關切地詢問,我說是沙子迷了眼睛。
-2-
那是肖珣和我爹關係破裂的引線。
也是他厭惡我的開始。
他問我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爹會挾持那個姑娘去親眼看這一切。
我拼命搖頭笨拙地解釋,可他不信我。
他把我送給他的那個荷包輕飄飄地扔進了火盆。
躍動的火舌一點點吞噬他在我對面辨別不清的臉。
「你個傻子,怎麼可能做得出這樣的荷包?」
他輕嗤了聲,眼神像冰刃一樣刮過我的臉。
「你們薛家,是真的把我當一個隨意擺弄的人偶了。」
他漆黑的眼中湧動着我看不懂的情緒,比那火盆裏的火焰更爲猛烈懾人。
我下意識拉他的袖子求他不要生氣,肖珣卻厭惡地看我一眼,甩開我的手轉身離去。
我被那力道帶的摔倒在地上,手磨破了皮。
火盆餘燼已熄,那荷包燒得不剩一點星子,旁邊還有一塊燒得發黑的玉。
荷包我是繡不出來的。
可那玉闕是我娘留給我的。
掌心觸碰到玉面上第一塊裂痕時眼淚終於掉下來。
我爹都在盛怒之下罵過我笨,奶孃也曾深夜抹淚說小姐癡傻今後該怎麼辦時。
我以爲肖珣永遠不會說我傻的。
再後來,我只記得肖珣前朝的事務越來越繁忙,他很少再回來喫飯。
我爹提到他的臉色也越來越差。
奶孃和我說,肖珣在朝堂上處處和我爹作對,幫着小皇帝一起打壓我爹。
我不懂奶孃憤怒而憂愁的神情,只是乖乖地聽她訴說。
夜裏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想起來肖珣酒後埋在我肩頭苦澀的笑。
「薛盈娩,你放過我好不好?」
所以後來爹爹拉着我與肖珣對峙,在陛下面前逼他履行婚約時。
肖珣臉色鐵青,陛下左右爲難。
我拽拽我爹的手,對他搖了搖頭,「爹爹,阿娩不喜歡他了。」
宣明殿所有大臣都聽了真切。
漫長的宮道上,我爹臉色黑沉,走得好快。
我提着裙襬勉強跟上他,卻還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爹着急地看我的傷口,我卻拉住他的手,輕輕地搖,討好地抬眼瞧他。
「爹爹,別生氣了。」
「你個蠢的!」
我爹氣得牙癢癢,捏我的臉,仔細ṱú⁹檢查沒事後把我背到背上。
「你說你不抓住這個肖珣,日後爹走了誰來保護你!」
我像小時候一樣用手遮他的眼睛,笑道。
「爹爹不會走的。」
他聽罷,無奈地搖頭,嘆了口氣,微涼的秋風裏他的聲音聽起來又澀又悶。
「撫養十數年,我又何嘗不疼珣兒。」
我抹抹爹的眼淚,「那我們放過肖珣哥哥好不好?」
那天起,肖珣再也沒有回府,他似乎早就做好了準備。
奶孃罵他沒有良心,我喝着羊奶,彎起嘴角,幸好早就偷偷把玉佩修好放在他的衣物裏。
一月後,爹爹帶我外出祈福。
留雲寺的桃花樹下,我第一次見到陸璟和。
春景溫和清新,他卻穿了身濃烈的丹臒紅色錦衣,墨髮銀冠高束,蓮花銀緣黑色腰胯勾出腰身,整個人恣意又灑脫。
見到我的第一眼,他眼中浮出些讚歎愉悅的神色。
拂去我頭上的桃花瓣,他笑着俯身,把我逼到樹後躲着。
他說,「妹妹的眼睛真好看。」
-3-
陸璟和他爹是當今太尉,於我爹三十年至交好友。
據說孃胎裏就認識,出生後一起長大考取功名,又在戰場幾次救了對方的性命。
我與陸璟和自小一起玩耍,只是我爹在孃親走後就很封閉自己,幾年間誰都不見。
再後來對我更是藏在家裏,很少帶我出門。
「娩娩嫁與我們陸家,你該是最放心,我與夫人有多歡喜娩娩都自是不必說的。」
陸伯母與我娘是手帕交,他們自小便很疼愛我。
「至於璟和,你不是看不出來他有多喜愛娩娩。」
陸璟和確實很喜歡我。
比武擂臺上少年長槍奪冠卻不要金銀美人,銀槍反拿挑下美人頭上的花環瀟灑離去。
少年將花環戴在我頭上仔細調整位置,嚴肅道,「對了。」
「對什麼?」
「以娩娩之顏色,才稱得這海棠花中最美。」
春日燈會上,他拉着我的手穿過人羣,一舉得了猜燈謎的魁首。
衆人注視中他把我推上領獎臺,在人羣中爲我歡呼。
歷年來最精美的一盞花燈被送到我手中。
因着他的緣故,我也不那麼害怕出門了,只要牽着他的衣角,他就不會把我弄丟。
他帶我去看了很多繁華的府中看不到的美景。
也帶我喫了很多平時爹爹和奶孃管着不讓我喫的東西。
一次我偷喝了點果酒醉得臉頰緋紅,拉着他的衣袖求他不要告訴爹爹。
「那你親親我。」
少年的眸子在燈火下如同新發的焰火。
像親奶孃一樣麼?
我乖乖湊上去親了親少年的側臉,拉住他的手,「你可千萬不要說哦。」
少年笑着捏捏我的臉,像揉一塊愛不釋手的軟糖。
「知道了知道了。」
我越來越期待他的到來。
直到定親前夕,我拿着爹爹剛給我買的新奇玩意去他家找他玩,卻聽見了他和陸伯伯陸伯母的爭吵。
「你們爲什麼不早告訴我她是個傻子?」
「閉嘴!你不是也很喜歡娩娩嗎?」
「可我若是早知道她是個傻子絕對不會看她一眼,你們這是騙婚!」
陸伯伯盛怒之下打了他一巴掌。
半晌,我聽見陸璟和諷刺地笑,「你就這麼急切地想要葬送你兒子的一輩子麼?」
他堅定地道,「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她配不上我。」
「娩娩善良懂事,配八個你都綽綽有餘!」
……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手裏拿的陶偶也不知道落在了路上哪處。
定親前夜,陸璟和失蹤了。
他不願與我成親,所以參軍前往了南疆。
哪怕是以一個小卒的身份做起,也不願留在京城和我成親。
我爹盛怒之下全城禁戒都沒有攔住陸璟和,將上門道歉的陸家夫婦趕出門,就此斷交。
歷經兩次退婚,京城中的人士也咂摸出味來。
薛家小姐若非有什麼隱疾,以如此美貌和攝政王的勢力又何至於此。
一時之間,原本蠢蠢欲動上門提親的人都打消了念頭。
傍晚,我小口小口喝着奶孃煮的肉湯,悶聲悶氣地問,「爹,娩娩一定,要嫁人嗎?」
我爹一怔,夾了個雞腿到我碗裏。
「娩娩,莫要爲那兩個賤子傷心。」
「爹一定會給你找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夫婿,照顧你一輩子。」
我不懂。
爹爹爲什麼不能陪我一輩子。
卻習慣了凡事聽爹爹的話,悶着頭啃雞腿。
爹爹看我乖巧的模樣,面上終於浮現了點笑容,幫我把我面前礙事的絨花飄帶拂到腦後,仔細打了個結。
「所有傷害娩娩的人,爹爹都不會放過的。」
「我的娩娩,合該順遂一生。」
所有人都說,爹爹算無遺策,殺伐果決,是百年來難得的英雄人物。
我生來蠢笨,自然是要聽爹爹的。
只是我沒想到,爹爹最後爲我選中的人,是衛縝序。
當今陛下最不受寵的兒子。
-4-
誰也沒有想到,攝政王最寶貝的小女兒會許給十三皇子衛縝序。
一個在胡人營地出生的衛國皇子。
若非他母妃以死證名清白,陛下絕不可能接回這個被懷疑血統不純的孩子。
然而即使接回來,也依舊處處不受寵。
沒有母族撐腰,又身懷祕密的皇子,人人都可以來踩一腳。
若是在年少時再顯現出才能來,更加會是衆矢之的。
而能在三軍前掏出那封血書逼迫陛下認親。
又能在喫人的後宮中斂下鋒芒走到今天甚至發展出自己羽翼的人。
薛衡並不擔心他的才能。
只是憂慮他的真心。
「攝政王,你我都知道真心最是飄渺稀薄,我今日不許真心,只許安穩。」
在據說最接近神祇的年輕國師的座下,衛縝序許下重誓。
「若負此誓,必叫我高臺跌落,永失所愛,最後不得好死。」
薛衡終於放下心來。
期限之前,他終於安頓好了薛盈娩。
我穿着嫁衣坐花轎去衛縝序府上的時候,衛縝序趁嬤嬤和奶孃不注意給我塞了一個繡花小包。
小包裏是各種好喫的果脯瓜子,我一邊喫一邊掉眼淚。
一邊又覺得衛縝序是個好人。
夜裏我喫着點心問給我剝蝦的衛縝序,「嫁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衛縝序頓了一瞬,想了一會,認真的說,「就是以後我會像你爹一樣一直保護你的意思。」
我在燈光下偷偷瞧衛縝序的臉。
他和肖珣,陸璟和都不一樣。
肖珣看着冷,陸璟和看着熱烈。
衛縝序像,像一塊漂亮的暖玉。
溫柔又耐心。
我糾結一會,還是決定告訴他。
「我很笨……」
衛縝序微微一愣,剝好一隻蝦插在我碗裏。
「我知道。」
我失落地搖頭,「不是那種……我好像是那種很笨很笨的。」
衛縝序又剝好另一隻蝦插在碗的另一邊。
兩隻蝦左右對稱,像小貓的耳朵。
「我知道。」
他都知道?
我驚訝地抬眼,對上一雙溫柔如琥珀的眸子。
「可是,我嫁給誰的話誰就會不高興。」
肖珣和陸璟和都是。
衛縝序淨了手擦乾,捏了捏我耳旁的金穗子,笑道。
「可你嫁我,是我求之不得。」
「你是我的福星țú⁾。」
「此後你我夫婦一體,我會一直保護你的。」
我眨眨眼,一時不敢看他。
心裏像有好多煙花一起綻開。
出嫁前奶孃總說嫁人是一件好事,如今我連連點頭,是呀是呀。
衛縝序不像爹爹那麼兇,總是讓人不敢說話。
他會問我喜不喜歡,高不高興,想不想要。
衛縝序不像肖珣那麼冷淡嚴肅,總有那麼多很重要的事要做。
我每天兜裏揣着五子棋找他的時候他有空。
拿着破掉的風箏找他修補的時候他有空。
我做了很難喫的點心找他的時候他也有空。
有時候我會很不好意思,「衛縝序,你真的有空嗎?」
他總是合上書卷推到一邊,仔細地幫我畫着風箏上的小鳥,「在娩娩費盡心思想找點事來見我的時候,我也很想見你。」
我被說中心思,臉紅成個番茄,「被你發現了。」
他莞爾,「娩娩怎麼連嘴硬說謊都不會。」
衛縝序也不像陸璟和那樣熱烈緊迫,讓人無處可逃又捉摸不住。
那些會讓我害怕的熱鬧場景,人聲鼎沸,退後一步我總能握到他的手。
衛縝序教會了我什麼叫喜歡。
和喜歡爹爹,奶孃那種的不一樣。
不久陛下病重,爹爹和衛縝序突然忙碌了起來。
兵荒馬亂的一夜過後,一切塵埃落定。
衛縝序拉着我的手登基,受百官朝拜的時候,偷偷的對我眨眼。
「娩娩,我們這是,少年夫妻。」
我點點頭,他前些日子才教過我寫這幾個字的。
「少年夫妻,白首不離。」
爹爹站在階下不遠處看着我,眼裏滿是不捨。
那時候我以爲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後來,爹爹在一場意外中走了。
我站在靈堂外,漫天飄雪中,感覺自己彷彿也成了萬千無根雪花的一片。
賓客散盡時,肖珣一身黑衣,撐傘而來。
他站在爹爹的棺槨前,似乎有千言萬語,最後只是草草上了一炷香。
路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掉着眼淚去牽他的袖子。
他是我的哥哥,是唯一如今可以和我共感爹爹離世哀慟的人。
然而他輕輕拂開我的手。
與此同時,衛縝序拉住我的手將我護到身後。
兩人相對,神色都並不好。
肖珣離開後,我緊緊攥住衛縝序的手。
冰天雪地裏,他是唯一溫暖的存在。
我突然意識到,爹爹走後,很多人和事都時過境遷。
我只有他了。
-5-
衛縝序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越來越忙,陪我下棋的時間越來越少。
爹爹死後卻還莫名被牽連進一樁案子,百官檢舉憤慨,連同我也被牽連,廢除皇后降爲妃子。
衛縝序接連幾個月都沒有來見我。
那時爲首的官員是已經官拜左相的肖珣。
奶孃曾帶着我私下約見過他,求他看在往日情面上留我爹身後清名。
他神色冷漠,「此案秉公處理,我也不可徇私。」
奶孃罵他忘恩負義,我想,他大概還恨着昔日爹爹棒打鴛鴦的事。
走的時候,我定定看着他,看的他有些不自在的惱怒。
「薛盈娩,你也要……」
「阿珣哥哥,你是不是也不高興。」
我輕輕的道,有些擔心地看着他。
「你瘦了,都有白頭髮了。」
我摸了摸他的鬢邊,他一瞬間僵硬住。
奶孃不想讓我和他多說話拽着我離開。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道。
「阿珣哥哥,你要記得多喫飯。」
現在衛縝序剛剛登基,朝中勢力混雜,根基不穩。
以肖珣爲首的官員並不服他,與他暗地裏勢力交錯互噬。
奶孃囑咐我,千萬不可告訴衛縝序我們偷偷出宮見了肖珣。
我聽奶孃的話守口如瓶,然而衛縝序還是知道了。
他將我軟禁在宮中。
昏暗的殿ťų⁴中,他掐着我的脖子抵在書架上。
書卷的竹簡磨得我的肌膚生疼。
「連你也要背叛我?」
他嘴角扯開一點弧度,眼裏卻冰涼一片。
窗楣外的月光隱隱綽綽,怎麼也照不亮他的眼底。
「娩娩,我問你。」
他的聲音忽然放輕,似乎恢復了之前那個溫柔的衛縝序。
「倘若有一日我與他刀劍相見,你幫誰?」
我張了張嘴,卻根本無法回答。
衛縝序和肖珣的臉交錯在我眼前閃現。
他叫我想,我就真的老老實實地想,連騙人都不會,急得眼角汗都要冒出來。
衛縝序在我的沉默中一點點收緊手指,嘴角的笑意一點點加深。
眼底的殘忍卻開始不受控制地外溢。
在我快要窒息的時候他忽然鬆開力道。
「你信任他,想念他。」他冰涼的指腹一點點摩挲過我頸項的血管。
「可你爹的事,他第一個摘不乾淨。」
我瞳孔猛縮,顯然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再要追問時,他卻失了耐心似的鬆開我,所有情緒收斂。
「薛盈娩,你可以好好看着,我和他到底哪個會笑到最後。」
離開前,他回望我。
那個眼神我見過的,在他處死那個家族失勢的王美人時。
用晚膳時我問奶孃,爲什麼一個人可以變那麼多。
那些溫柔寵溺彷彿已是上一世的事情。
奶孃說,人都是會變的,尤其是權勢在握時。
我聽得懵懵懂懂,偷偷低着頭,眼淚啪嗒啪嗒掉進飯裏。
衛縝序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大臣們以後宮不可一日無主的由頭給他塞各種各樣的女子,他也欣然接受。
他藉着那些女子身後的家族勢力,一步步扳倒朝中反對他的舊臣。
包括肖珣。
又是一年元宵,宮宴上我只能坐在最末,看着衛縝序和身邊新的寵妃調笑。
我悶下頭,卻將果酒當作茶水喝了。
暈暈乎乎地走在回宮的路上,我的腳步卻調了個個,隨着心底的意思向衛縝序的宮殿走去。
剛見到他,我就紅了眼眶,拉着他的衣袖不肯鬆手。
「衛縝序,我好想你。」
他身邊的太監卻厲聲訓斥我怎可直呼陛下名諱。
我被嚇得不敢再說話,抬了眼去看衛縝序的表情,他沒有生氣,卻也沒什麼表情地看着我。
「還有別的事嗎?」
有的,有的。
我趕忙把身上的荷包解下來,從裏面費力扒拉出一個竹編的手鐲。
這是之前那個古怪卻很心好的國師大人教我做的。
我給奶孃做了個小蝴蝶,給衛縝序做了個手鐲。
手上因此被竹條割了許多口子,奶孃心疼得直流淚。
「這是我給你做的,我的手上還被竹條……」
醉了酒的語調不自覺地軟下來,我恍惚間以爲還是昨日,伸出手想和衛縝序撒嬌。
衛縝序身邊的太監尖聲打斷我,「小兒玩意,也敢拿來污陛下的眼。」
我被嚇得噤聲,衛縝序也只是淡淡地瞥過我手心那些密密麻麻的口子,讓太監收起那個竹編的鐲子。
「以後別做了,孤不缺這個。」
他離去的方向,是宸妃住的飛霞宮。
宸妃的母族,百年世家,如今兒子立了戰功,風頭正盛。
我站在原地,侷促地搓了搓手掌。
那些細密的口子裂開來,我痛得身子一顫,卻沒有顯露什麼表情。
-6-
時近夏日,衛縝序帶着妃子們去行宮避暑。
我被留在皇城,夜半睡得迷迷糊糊被奶孃叫醒。
肖珣因爲貪污災銀的罪名被下入牢獄。
不日斬首。
可是肖珣正直清廉不過,一向敢爲人先,憂國憂民。
絕對做不出來剋扣災銀的事。
奶孃說,是他和衛縝序鬥失敗了。
敗者的罪名,任由贏家編撰。
夏日的夜剛下過一場雨,我在寂靜的宮道上一Ṫú₃路小跑,雨水在我的裙襬濺起黑色的斑駁我也渾然不覺。
衛縝序在行宮剛沐浴出來見到的就是我一身狼狽地跪在殿外。
他站在石階上,居高臨下。
「你要孤放過他,可若今日贏得是他,你猜他會不會放過孤。」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皇宮。
輾轉反側的夜晚,一隻信鴿飛過皇城,停在我的窗前。
「娘娘,肖大人昔日與你情同兄妹……」
烽火四起的皇城,衛縝序匆匆從行宮回來,卻只看到空無一人的監牢。
我拿着他曾經送我的玉牌,和肖珣的幕僚劫了牢獄。
衛縝序親手捏碎了那塊玉牌,望向我的眼神恍若一條毒蛇。
皇帝靠薛家女得了皇位,薛家女卻始終惦記着曾經退婚的未婚夫。
皇家的祕辛不能外泄,然而有心之人都能知道。
我被打入冷宮。
無數次被老鼠蛇蟲驚醒的夜晚,衛縝序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站在我的牀前,居高臨下的看着我。
他恨極了我。
我恍惚間爬起來,記得見他先要行禮,卻被他掐住脖子抵在冰冷的牆面。
「你知不知道,孤好不容易把身上的污點洗乾淨?」
他的聲音森冷,眼尾下壓着,眼中殘忍的光芒瘋狂溢出。
看我一點點在他手裏窒息,他眼中卻露出些愉悅的神色。
然而昏死過去前,他卻大發慈悲地鬆了手。
他想到了更折磨人的方式。
「你這麼幫他,是不是還念着一起長大的情分阿?」
他蹲下身捏了捏我的臉,我被捏疼得眼淚直冒卻沒有叫出聲。
「你被我困在宮中遭受冷落的時候,你那好哥哥還權勢滔天着呢,他有沒有想要爲他可憐的妹妹討個公道,一次都沒有。」
他頓了頓,挑了挑眉。
「還有他害死你爹的時候有沒有顧念你們一起長大的情分,有沒有顧念你爹的栽培之恩阿。」
我震驚地抬頭,卻撞上一雙滿是惡意的眼。
這是他第二次提起肖珣害了我爹。
「騎馬失足掉落山崖?這種鬼理由你也信嗎?」
「餵馬的小廝早就被肖珣買通,給那匹馬事先餵了藥的。」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離去,餘下原地愣住的我。
我渾渾噩噩地去找奶孃,奶孃卻罕見地沉默。
她早知道的,卻沒有告訴我。
「小姐什麼都不用知道,這些骯髒殘忍的事。」
所以如今,我親手救了我的殺父仇人,就對我來說不殘忍了嗎?
寂靜的冷宮,眼淚流到最後變成了血的顏色。
那是我第一次嚐到恨的滋味。
-7-
從那天起,衛縝序變着法地折磨我。
他廢黜了我的位份,把我送到浣衣局做個婢子,更是讓奶孃去別的宮裏伺候。
我在這深宮,終於孤身一人。
我沒有哭鬧,這是我欠衛縝序的。
我沒有做過活,所以一開始總是把衣服洗爛。
掌事嬤嬤看我不順眼極了,動不動打罵我,其中有沒有衛縝序的手筆,我不知道。
那些傷口太疼了,所以我很努力地學,很快就能把衣服洗得又快又好。
然而他們還是欺負我。
因爲我是個傻子。
從前如果有人說我是傻子,我會眼淚汪汪地哭。
因爲我爹和奶孃在我身邊,衛縝序更不允許那些人在我面前放肆。
可是現在,一羣人圍着我用惡意的眼光凌虐時,我只是沉默。
如果出聲,會被打的。
在浣衣局呆了一個月,我的手指從一開始的天天潰爛發紅,最後終於長出了可以抵禦一些的繭子。
那天晚上,衛縝序卻突然來了。
他發現了我放在他書架上的那塊玉牌了。
我用他送給我定親的玉牌救了肖珣。
所以只能用這個賠他。
「獵影軍?難怪孤一直找不到,原來你爹送給了你。」
那是我爹留給我的暗衛。
各個精銳,曾伴隨我爹戰場三進三出,將敵國殺得片甲不留。
江湖人人對這隻暗衛趨之若鶩,卻不知道我爹到底是把他們遣散了還是如何。
「薛盈娩,你出手還真是大手筆。」
他輕笑了聲,面上卻沒有什麼高興的神色。
「這就是你的賠禮嗎?」
他握住我的手腕,卻壓到了我的傷口,我疼得皺眉。
衛縝序冰冷的眼神掃過我手上密密麻麻的痕跡,卻無動於衷。
「很疼吧?你以前被牀磕了一下都要哭的。」
「你送給孤這麼一份大禮,孤自然不會再這樣折騰你。」
他把我接出了浣衣局,留在他身邊做個宮女。
親眼看他怎麼追求另一個女人。
靜王的遺孀,容薇,前幾日剛被陸小將軍從邊塞護送回來。
聽宮人說,她是衛縝序年少時的求不得。
他千方百計把她納進宮裏。
容薇高傲,不肯就範,衛縝序便用她亡夫的陵墓威脅她。
瑤華宮的哭聲一夜沒停,我進去給容薇送衣服和膏藥的時候,她將那藥罐子狠狠砸在我的額角。
「你也是他的走狗,滾!」
我揉了揉額角,沒有說話。
衛縝序沒想到的是,陸璟和會爲了容薇造反。
滿城烽火,只爲了從緊閉的皇宮中救出一個人。
一世清名不要,身家性命不要。
同年少時一樣輕狂意氣。
爲擺脫一人出走邊塞,也可以爲一人捨出全部。
然而在他快要牽到容薇的手時,她猶豫了一瞬,一把將我推出去。
三天三夜的追捕,陸璟和挾持着我被逼到絕路。
他用我的命威脅衛縝序時,衛縝序眼睛都沒有眨。
百箭齊發,陸璟和拽着我掉落懸崖。
墜落懸崖的時候,時間彷彿停滯了,我看着衛縝序獨立於懸崖之上。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等我拼盡全力回到皇宮,我才知道衛縝序原來是不想我回來的。
「你和他在崖下經歷了什麼?他呢?」
他陰沉着臉追問陸璟和的下落。
「死了。他死了。」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我搖搖頭,「他運氣不好,死了。」
整日整夜的拷打,我奄奄一息,卻仍舊堅持陸璟和已死。
他看着我身上深可見骨的鞭痕,驀然笑了。
下顎被捏住,他眼底一片寒涼,「薛盈娩,你又爲了另一個人,背叛我。」
「你這次還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和我交換你的命?」
最後是容薇和他求情,我才從可怖的牢獄中被放出來。
她粉紅的指甲挑起我的下顎時,眼底閃過一絲不甘,「一個傻子而已,到底憑什麼。」
我不懂她的意思,卻到底慶幸自己得救了。
我在皇城裏,還有非見不可的人。
再見到奶孃時,我還沒哭,她卻已經先把眼角哭腫了。
我有些手足無措,卻是我第一次給她擦淚。
崖下的每天,我都在想她。
只要奶孃還在,我便不算家破人亡。
-8-
我以爲我這輩子不會再得到衛縝序的諒解。
直到在刺客出現的馬場,我救了他一命。
那刺客身手了得,準備充分,挑衛縝序身邊少人的時候下手。
一番打鬥,人數壓制,衛縝序竟然落了下風。
那鋒利的劍刃刺來的時候他根本閃躲不及,他下意識地要拉躲在他身後的容薇擋劍。
卻有一雙凍得通紅的手朝他伸了過來。
那隻手,他記得的。
他年少時曾經牽着她拜過天地,祈過福祉,也在飄搖不定的命運裏緊握。
第一次牽這雙手時,軟嫩白皙如同被剝了殼的雞蛋。
鄭重地被位高權重的薛衡,交到一個落魄的皇子手中。
爲何如今,卻佈滿了細細的傷口和繭子。
閃着寒光的劍身貫穿了整個手掌,到底停頓了一瞬。
刺客似乎也愣住了,藏在面罩下的眼睛露出點震驚。
有了緩衝時間,衛兵趕到,衛縝序反壓制了刺客。
刺客見情況不對,連忙撤離。
我疼得叫不出來,軟綿綿地倒在衛縝序懷裏。
他一直搖着我的身子不讓我睡去,抱着我一路狂奔回營地。
「太醫!宣太醫!」
他太急了,以至於跑的時候一個趔趄差點摔下,單膝跪撐着纔沒有把我弄掉。
「薛盈娩,娩娩,娩娩!」
好久沒人這麼叫我了,我勉力睜開眼,看見衛縝序擔心的臉。
彷彿回到剛成婚那年,我一時沒看路,在門上把頭磕了道印子。
衛縝序抹着我的眼淚溫柔地哄了好久。
「我現在,已經很能忍痛了…….」
我不會再嬌氣地哭。
我會等到太醫來的。
沾着血色的手指輕輕拂過他的眼角,我對他淺淺一笑。
我本是想安慰他,卻沒想到他一瞬間如遭雷擊般愣住,抱住我的手也微不可查地顫抖起來。
而我已經無暇顧及,一陣暈眩,我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衛縝序正守在我身邊,眼神有些發愣地盯着冒着暖氣的炭盆。
他轉身時我纔看見他發紅的眼眶。
「爲什麼救我?」
他盯着我看了許久,才冒出這麼一句。
「你就一點也不恨我?」
傷口還在泛着疼,我有些還沒緩過來,面對衛縝序的疑問只能緩緩搖頭示意。
衛縝序從前對我那麼好,讓我把喜愛的線放那麼遠,那麼長。
如今他不要我的喜歡了,我的喜歡又成爲他的恥辱了。
我只能一個人默默地將那些喜歡的感覺一點點撿起來,雖然笨拙緩慢,但其實一直在進行着。
得到我的回答,衛縝序呆愣了許久。
等回過神來,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我受傷的那隻手,溫暖着我因爲血流不暢而格外冰冷的手腕。
動作間,他腕間的那個竹編鐲子露出來。
是我從前送他的,我還以爲他不要扔了。
他卻好好留着,現在戴着了。
我的手輕輕縮了縮,可是我現在覺得竹編的鐲子扎手了。
那天起,衛縝序原諒了我,恢復了我的位份,對我彷彿回到了從前。
奶孃也被他帶了回來重新照顧我。
他經常帶着棋子來找我下棋,帶着我出去放風箏。
可是我那隻手不能再拿東西了,所以做什麼都提不上力氣。
他說他在民間學了新的風箏圖案式樣,要給我做個最好看的風箏。
只是我已不再喜歡那麼鮮亮的顏色了。
我看着他歡喜期待的眼睛,終於沒說得出口。
容薇自那天之後便被衛縝序完全冷落了,往日來巴結的人都作鳥獸散。
她有幾次來找過我的茬卻都被衛縝序撞破,罰了她的禁閉。
一日,她傳信與我,說是有要事相商。
她一身素白坐在那侍弄花草,彷彿回京時爲她先夫守孝那時。
只是彼時她神色孤傲堅韌,如今卻含着淡淡的怨愁。
「你覺不覺得,衛縝序這人很奇怪。」
我剛坐下,她就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不過她似乎沒想要得到我的回答。
「喜愛時千般皆佳,不惜強取豪奪,許諾一切,變心時又棄如敝履。」
「我本來能做我清高受人尊重的王府遺孀的,終身不改嫁,倒也能落得個烈女清名。」
「如今是我兩頭貪,皇后和清名都要,卻哪個都沒得到。」
她一通自說自話,我聽不懂,卻也沒有打斷她。
「妹妹,今日叫你來是希望你不要步我的後塵,被他的表面矇蔽。」
「你爹的死,你當真以爲是個意外?」
提到我爹,我立刻抬眼,手下意識捏住衣裙。
「我知道,是肖珣做的手腳。」
容薇聞言,大笑起來,「肖珣?這是衛縝序和你說的?」
「帝王心計,果然莫測,你真以爲你爹一世梟雄,連一頭馬匹的異樣都察覺不到?」
「肖珣下了藥,卻未必要你爹死。」
我的心一瞬間提起來,不是肖珣,那是誰?
容薇嘴角帶着瞭然的笑。
-9-
「是衛縝序,他派人埋伏了你爹,將你爹射下山崖的。」
「甚至怕他不死,在山崖下也佈下天羅地網,準備隨時對他趕盡殺絕。」
「做完這一切,他再把所有罪名推給肖珣。」
「你爹那時纔剛剛扶他上位,他怕你爹分權就能用這麼陰險的一招。」
「妹妹,你錯付了。」
我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固,然而有了前車之鑑,我卻還是問了一句。
「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你爹當時墜落懸崖說是屍骨無存,然而不過是衛縝序根本不敢放出他的屍體,不然其上致命的就是箭傷,我在他的書房見過一物,你應當很有興趣。」
今日天氣陰,小雨。
我狂奔在狹長的宮道上,等到了衛縝序的書房前,喉口泛上來一股子腥甜。
衛縝序如今書房並不對我設防。
我從不亂動什麼,也對任何都沒有好奇心。
卻是在今日,我在容薇所說的暗格裏找到我爹一直貼身放着的那個玉佩。
世人皆傳我爹白手起家,行至如今是負有大氣運者,這塊他一直帶着的玉佩更是他氣運的承接,得此玉佩,壽運恆昌。
所以人人都很眼紅。
加上我爹對它一直寶貝得要命,從不爲外人窺見,所以顯得傳聞更真。
只有我知道,那不過是我娘留給他的念想。
身後書房的門突然打開。
衛縝序得知我去見了容薇後直奔他的書房,匆匆從前朝趕來。
卻還是晚了一步。
我捏着那塊玉佩,看着他匆忙慌張的模樣。
一切更被證實。
「娩娩?」他走過來,眼神帶着些小心翼翼,溫柔地牽住我的手。
那隻手因爲他受傷,從此再使不得一點力氣。
更無法掙脫開他。
我慘然一笑,世界的一切都在我眼前開始顛倒。
卻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要明朗。
爹爹算錯了棋,知曉他宏圖遠志,卻算錯他狼子野心,忘恩負義。
衛縝序是什麼人,看自己的父皇一點點窒息在自己面前時神色不動。
自己的手足兄弟交上所有權力只求安穩餘生卻一邊笑着答應,轉身下了殺令,封地的城門都沒讓他摸到。
曾扶持過自己的妃子一朝僭越,他便能操縱後宮看她在自己面前被推落水活活溺死。
正如他幼時在三軍威嚴前抱着自己母親的血書求得一個皇子的身份。
恩義於他,不過掩蓋野心的布障。
當初他在天壇下對我爹的誓言於他不過過眼雲煙。
他都貴爲天子,怕什麼業力報應。
而今當初那些甜蜜的過往,什麼少年夫妻,如今都叫我不敢再信。
「你是不是,第一次見面笑着叫我名字那日,就想好了要我爹死。」
是他帶我一點點走出被人嫌棄的陰影。
他教我何爲喜愛。
在我最迷茫失落的時候,他溫柔地拉着我的手一步步走上登基的石階。
天地見證下,他在四下無人處對我偷偷眨眼。
說我們,是少年夫妻。
可憐我還滿心依賴,在我爹的靈堂上,伏在我爹的棺槨上肝腸寸斷。
那時候我想的是什麼。
我只剩衛縝序了。
幸好還有衛縝序。
然而卻是他害得我爹屍骨無存!
我心下一哽,劇烈的血氣湧上來,我一張嘴,嘔出一口血來。
衛縝序焦急萬分,扶着我叫太醫。
「娩娩,你不要信旁人的話,信我,信我好不好?」
他看着一手的血,慌了神,言語間都帶了些懇求。
動作間,他的衣袖滑落,露出那隻竹編手鐲。
彼時甜蜜期待,如今於我卻像是滾燙的火石,每看一眼,都是對我真心錯付,愛上自己殺父仇人的凌遲。
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咬着牙一把拽斷那個手鐲,推開衛縝序,奔向那炭盆。
真心燒乾淨,便算乾淨。
「不要!」
衛縝序瞳孔一縮,就要伸手進那滾熱的炭盆。
他剛碰到那燃燒中的竹子卻被我的手死死壓住。
皮肉捲曲起來,我與他的血肉,在極大的痛楚中流在一處。
見我也傷到,衛縝序不敢再拿那鐲子,將我的手抽出來,拼命用一旁的冷水澆洗。
我冷眼看着,彷彿那傷不是自己的。
當初在浣衣局,在山崖下,我受的傷都比這重得太多太多,我早就不會喊疼了。
看着他緊張的動作,我輕笑一聲,滿是諷刺。
「衛縝序,不是問我恨你嗎?」
他神色一頓,動作卻不敢慢下半分。
「現在是了。」
說完,又是一口鮮血嘔出,眼前一陣眩暈。
我昏了過去。
-10-
衛縝序將我軟禁了起來。
除了上朝,日夜守在我身邊。
我恨他,用金簪扎進他的脖子。
然而他沒能死,反而將我殿中所有的尖銳物品收走。
我像個沒有生命的玩偶被他豢養着。
我絕食抗議,他便用奶孃的命威脅我。
眼淚一遍遍流下來,他便一遍遍擦去,將我困在身邊給我一勺勺喂着湯飯。
然而我喫了幾口,突然想起來什麼,偏頭看他。
「你當初費盡心思叫容薇就範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他以爲我喫醋,摸了摸我的耳垂,溫柔道,「娩娩,你和她不一樣。」
「喫味了?」
我搖頭,眼中冰冷。
「只是覺得,你罪該萬死。」
若非真心,何必誤人。
他臉色一白,卻早已習慣我的冷嘲熱諷,迅速換了神情,給我又餵了一口羊奶。
「你最近清瘦了許多,得多喫點纔行。」
「這是御膳房新從南邊學來的新菜式,嘗一下。」
「喫完了我帶你去看天香班新排的戲。」
他絮叨的說着,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像自言自語。
但他似乎並不介意,時不時捏捏我的手臂,收緊,彷彿確認我的存在。
他比成婚時對我更好。
給我梳頭,給我編髮髻。
給我受傷的手抹藥,給我鬢邊抹時新的香膏。
我變得不大愛出門,他卻一定要在天氣好的下午帶我出去放風箏。
我握不住風箏,也不想握住。
他花了兩天兩夜做好的風箏便就此飛向天邊。
他看着飛走的風箏先來安慰我,「無妨,我再給你做一個就是了。」
我望着自由離開的風箏,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你看,它自由了。」
「你困不住它的。」
他一瞬間如鯁在喉,卻在下一瞬換了一副笑容。
溫柔地牽過我的手,「過兩天元宵燈會,娩娩想不想出宮玩。」
夜裏前線軍情急召,衛縝序給我梳過頭後便讓我先行睡下。
我呆滯地靠在牀頭,看他給我翻好頁數的話本子出神。
容薇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她似乎這段時日過得並不好,身上多了許多傷,衣着也素得很。
「你還真是,境遇不錯啊。」
「馬上就能被冊封皇后,衛縝序竟然是真的喜歡你。」
「連陸璟和都用多年情誼要和我保下你。」
「爲什麼呢,爲什麼我就沒有你這麼好的命?」
「那些東西本來都是我的!」
她的神色突然尖銳起來,卻又因爲想到了什麼而瞬間鬆懈下來。
「不能給別人,不能給別人。」
她帶着癲狂的笑意走出去。
我看着她已剩一把骨架的背影,半晌說不出話。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還那麼漂亮。
皇城冷酷,把無數紅顏熬成白骨。
我被軟禁在殿中,每天唯一的盼望就是給奶孃寫信。
然而有一天,宮中混亂起來,衛縝序也不見了。
直到後半夜他纔回來,抱着我的手有點顫抖。
我問他怎麼了,他只說容薇與侍衛通姦,被處死了。
那天他一夜沒睡,睜着眼守着我到天亮。
而我並不關注他的情緒。
只是認真提筆給奶孃寫信。
然而從那天起,奶孃給我回的信總是有點奇怪。
分明還是她的筆跡,然而遣詞造句總是讓我心中陌生。
我心中存了一個猜想。
終於在偷聽宮女議論時得到證實。
容薇殺了奶孃。
誰也不知道她爲什麼要害和她非親非故的奶孃。
有人猜測是因爲她被陛下拋棄後,神智錯亂。
不僅和侍衛通姦,也隨意害人。
我坐在金鑾殿中,將血淚流盡。
爹爹總是很忙,孃親又走得早,所以我的大半人生都是奶孃陪我度過的。
她那樣愛我的孃親,把對孃親的所有思念轉到了我的身上。
爲了照顧我,終身未嫁。
我對爹爹不敢撒的嬌,生的氣,都給了她。
她爲了我給肖珣的府邸潑過狗血,也爲了我得罪了寵妃被打過板子。
這世上最愛護我,最心疼我是她。
我在山崖下幾度生死,也想回來見見她。
我總覺得,只要奶孃還在,我就還有家。
人生走到此處,纔算是一無所有,家破人亡。
突然間,殿中漸漸湧入了煙氣。
我走到門邊才發現窗戶都被封死了。
窗外有人竊竊私語,「燒死她!」
那人頓了頓,似乎看到我已走到門邊的身影,「陛下吩咐的。」
濃煙滾滾,我坐在冰冷的牀榻上,靜靜等待。
這一生因爲看錯了人,所以一步錯,步步錯。
若再來一次呢。
失去意識前,不知從哪傳來淒厲的呼喊。
「娩娩,娩娩!」
是誰?
-11-
是爹爹。
再醒來的時候,一身官服都未曾換下的爹爹守在我的牀邊,面色黑沉,盛怒之下,渾身的威壓宛若風雨欲來前的海面。
「怎麼會突然落了水去?」
「今日是誰看着小姐的?」
院裏院外林林總總跪了上百號人,個個抖着身子不敢應聲。
盈娩小姐向來被照料得無微不至,連路上有顆石子都會被人提前掃去。
不知怎麼今日竟然會出現落水多時無人營救的情況。
簡直如同撞了邪一般。
但是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誰不知道攝政王此人並不殘暴,身上戳了把刀照樣對前來彙報的小廝醫者面色如常。
然而偏偏把他女兒當成寶貝珠子。
莫說溺水磕碰這種傷及性命的大事,之前有個紈絝仗着姐姐是貴妃在民間橫行霸道,一日他對薛盈娩一見鍾情上前搭訕。
薛盈娩拒絕後那人不依不饒指着薛盈娩罵了幾句葷話,夜裏攝政王知道了直接把那個紈絝帶到貴妃和皇上面前斬斷了手掌拔斷了舌頭。
刀尖血色如同催人的毒藥,一點點滴在在場的每個人心頭。
刀尖直指貴妃面門,薛衡面色陰冷,嘴角卻掛着淺淡涼薄的笑意。
在場的人恨不得頭低到地裏去,帝王面前帶刀處置貴妃親眷,甚至威脅貴妃,樁樁件件都是誅九族的罪名,然而誰人不知道眼前這人壓根沒有九族。
早年間攪弄風雲,野心勃勃,權柄與聲名都要握在手中。
哪怕是天子座下也不曾低眉。
後來他那個柔弱的妻子死在了仇家追殺中他便一下改了性子,沉穩淡薄了許多。
這纔給了朝中其他臣子喘息向上爬的空間。
「陛下,我只有這一個女兒。」
薛衡神色沉冷,一雙漆黑的眼明明望着的是貴妃,然而話卻是對着皇上說的。
他不管什麼權勢詭譎,猜忌利誘。
他已經沒了妻子,本就半隻腳在黃泉煉獄中。
誰要是敢把心思動到薛盈娩身上。
那就和他一起,下地獄。
貴妃嚇得身子直顫,那劍彷彿就抵在她的肌膚之上,她弟弟的血還在上面,一點點順着她的鼻樑滑下。
年邁的聖人也不管貴妃的失態,先是假意斥責他幾句,又上前Ŧũ⁻安撫似的拍了拍薛衡的肩膀。
「朕知道,朕知道,朕也疼娩娩的。」
「你今日砍也砍了,威懾也威懾了,回去陪娩娩吧,朕應你,等娩娩十六歲生辰,給她封個郡主公主玩玩。」
薛衡定定看了聖人一會,才收劍離開。
自此,宮裏的公主貴人見了薛盈娩,愈發是親熱客氣。
家裏得勢的貴妃也能說廢就廢,更何況這些皇帝都記不起名號的公主美人。
帝王心下,血緣和愛都是空話。
想起昔日,我一陣鼻酸。
爹爹那樣保護我,會想到他離開之後,我困於深宮,飽受欺凌嗎?
爹爹算無遺策,會想到他被昔日愛徒算計利用遺臭萬年,被自己親手選的人背叛所害死無全屍嗎?
眼眶漸漸蓄上淚水,我和爹爹,怎麼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思緒被爹爹的冷聲質問帶回現實,在他怒火快要溢出來那刻,我勉力伸手抓住爹爹的袖子。
「爹爹,我好着呢。」
爹爹看過來,眼眶帶着點紅,周身氣勢立緩。
「你個蠢貨!」
他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地罵了一句,卻把我冰冷的手捂在掌心,眼尾的透明水珠若隱若現。
所有人都被遣了出去,我支起身子,小心翼翼抹了抹爹爹的淚水。
「犯了錯只會賣乖,你娘那麼溫柔聰慧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蠢蛋……」
他咬着牙毫不客氣地要來揪我的耳朵,我卻不似平常,不躲也不避,結結實實地抱住了他。
淚水滾落在他的肩頭,「爹爹,娩娩好想你!」
薛衡身子一震,明明昨日才見過這討債鬼,教訓她不能天天撒嬌逃學。
今日她的聲音,卻像是隔了久遠的時光。
攜帶着太多的委屈和想念,落在心頭。
我抓着爹爹的領子,恨不得把一輩子的委屈哭盡。
其實到最後我真的很像個大人了。
我只是哭了一夜就接受了爹爹的死訊。
衛縝序冷落我的時候我還安慰奶孃沒事的。
我在浣衣局遭受欺負時都沒有哭,很努力很努力地洗衣服不被打,覺得其實凍瘡也沒那麼痛。
我被陸璟和脅持掉下山崖九死一生,連他都放棄生命時,我一遍遍去爬那些懸崖峭壁,親口嘗那些良藥毒草。
奶孃死的時候,知道肖珣在害死我爹時摻了一腳時……
後來我可以忍痛,可以忍住哭泣,也可以稍微理解什麼叫人心冷暖。
而如今再見到爹爹,我才知道,那些被迫長大的每個時刻都是痛不欲生的。
爲爹爹守靈的那個晚上,我偷偷把手伸進棺木,卻只摸到冰冷的衣袖。
爹爹沒有全屍。
我一點點小聲地哭,求他帶我一起走。
衛縝序不要我的時候我難過得快要死掉了。
浣衣局那些人打我真的很痛很痛,可是那個時候沒有人會來救我。
我掉下去的那個懸崖好高,那些石壁太尖銳了,那些草藥太苦,每每喫到毒草都是鑽心的疼痛。
幾乎是夢囈般的,我靠在爹爹身上,「爹爹,娩娩好痛。」
爹爹連忙問我是不是哪裏傷到了。
我回過神來,趕緊搖頭說沒事。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會,嘆息一聲,「你個混球,看我走了你可怎麼辦?」
太熟悉的話語,我的心一瞬間提起。
果然。
「對了,你瞧你肖珣哥哥如何?他雖不比你爹我英勇無雙,卻也算的馬馬虎虎,你們又從小一起長大,你若是嫁給他……」
耳側一片轟鳴,我愣愣地看着爹爹一張一合的嘴。
上輩子我是怎麼回答的?
「阿珣哥哥很好阿,我喜歡他!」
我爹頗爲欣慰。
然後就定了我和肖珣的婚事,也引發了後續的一系列事情。
上輩子我的所有悲劇和痛苦都是那三個男人帶來的。
我急得話都開始打結,眼淚汪汪,拽着我爹的手,「不要!絕對不要嫁人!」
-12-
爹爹愛我疼我。
卻並不聽信我。
他做的決定,沒有人能改變。
尤其是,要我嫁人,
上輩子肖珣被他整得摯愛分離,陸璟和被逼出走。
我絕食斷水了三四天,生生暈倒在爹爹面前時才退拒了與肖珣的婚事。
「你這般任性妄爲,若無人照看你,爹若是走了,你該怎麼辦?」
我一直疑惑爲何爹爹總是會害怕自己突然離去,甚至已經超出正常的憂慮的範疇。
然而我問爹爹,他總是不答。
我絕不能嫁給那三個人。
我知道爹爹不會相信眼前活生生的我竟然已重生了一世。
所以只能將上輩子他被害的事當作一場夢說給他聽。
肖珣拒婚,陸璟和出走。
也包括肖珣害他遭受罵名,衛縝序對我爹痛下殺手。
「爹爹,你一定要提防他們!」
我爹雖然半信半疑,卻還是將我和肖珣的婚事擱置。
光憑他癡傻女兒的一個夢境,他不能對一手養大,現在才能出衆,忠心孝順的肖珣趕盡殺絕。
也不能對什麼都未發生時候的陸璟和與衛縝序無故發難。
只是答應我對他們多個心眼,但那就夠了。
如果是爹爹的話,一定可以扭轉前世的局面。
更何況,這輩子我也不會和那三個人再有牽扯。
重生後,我就躲在府裏,出門都未曾,每每緊緊跟着奶孃,天天等着爹爹下朝。
這世上,唯有一個桃源,便是爹爹和奶孃身邊。
好生養了三個月,我才堪堪恢復了一點往日的鮮妍,終於敢相信一切真實存在。
然而剛剛鼓起勇氣答應奶孃出門踏青,卻撞上了執行任務回來的肖珣。
爹爹在朝中分身乏術,所以委派他跟着幾個官員去處理嶺南盜賊案,也爲他以後仕途鋪路。
前世他分明要到六月才能回府,如今,才四月。
鮮妍的春色裏,一切都充滿生機和力量。
肖珣一身墨色,東邊縱馬而來,急迫地停在門口,翻身而下。
我正在庭中仔細翻看荷包裏奶孃裝着的棗子和果脯,卻冷不丁被人擁入懷中。
庭中梨花樹的落花都被帶起一截,紛揚而起。
堪稱陌生的清冷雪蓮花香氣洶湧而來,我一懵,待看清來人的臉後頓時一陣心顫。
「奶孃,ƭų⁸奶孃!」
我對着肖珣又推又打,終於掙脫開,逃也似地飛奔進趕來的奶孃身後。
奶孃急匆匆地趕來,只以爲是什麼膽大的匪徒闖了進來,看清後卻是肖珣。
她滿臉笑意地拍拍我的肩膀,「是你肖珣哥哥,怎麼,不認識了?」
我依舊是躲在奶孃身後,手抓住她的袖子不肯松。
「娩娩?」
肖珣輕輕喚了聲我的名字,冷調的聲音卻莫名地繾綣溫柔。
「是我。」
他眼底情緒複雜,似乎有化不開的思念和洶湧。
我看不懂,也不敢再看。
見我一直躲着,他只當我在鬧小孩子脾氣,輕笑了聲。
「我可是帶了嶺南最時新的飴糖,娩娩想不想喫?」
他站在梨花樹下,顏色卻比梨花更壓一籌,清冷疏離的氣質被眉眼裏的溫柔沖淡。
似乎比起前世疼愛哥哥的妹妹,他有些不一樣了。
我聽着那聲輕輕的,溫柔的「娩娩」,一滴清亮的淚珠落在地上的梨花瓣上。
現在是娩娩,可是前世後來爹爹離開,我孤立無援。
每次我想和他說說話時,他都是冷着臉,叫我「皇后娘娘」,「薛盈娩」。
肖珣,是個虛僞的騙子。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我卻拉着奶孃往外走,小聲地道。
「奶孃,我不喜歡他。」
奶孃一驚,摸摸我的鬢角,似乎有滿腹的話要問。
「我怕他。」
我輕輕地道,拉着奶孃往外走的腳步卻沒停。
「我討厭他。」
身後似乎傳來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我卻沒敢看,拉着奶孃快步上了馬車。
夜裏磨磨蹭蹭回了府,卻還是在前廳看到了肖珣。
他靠在桌案,手指劃過茶盞的邊緣,神色莫名,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他在等我。
我對於不喜歡的,害怕的東西自然是要離得遠遠的。
可是他步步緊逼,用那副溫和可信的皮囊和奶孃說他新得了只貓兒要送我。
奶孃正想緩和我們關係,熱情地把我推給他。
我要逃,他卻捉住我的手腕,指腹磨着我腕端的青筋,像是安撫,又像是不由抗拒。
我又癢又怕,卻見奶孃早就不見蹤影,只得跟着他去了。
到他的院裏纔看見,他倒還真養了一隻貓兒。
全身灰黑色的毛下藏着漂亮的花紋,耳朵大大,手掌也大大。
那貓兒親人的很,撲到我懷裏便蹭,我饒是再怕肖珣,卻也被貓兒鬧得心裏高興放鬆了很多。
肖珣給我倒了點茶水,靜靜坐在一邊看着,似乎真的只是邀我來看貓兒。
我抱着小貓背對着肖珣撫摸玩鬧了一陣,肖珣擔憂我口渴,把茶盞送到我手裏。
我嚐了口卻感覺怪怪,甜甜的不似茶水。
「是果酒,很好喝的。」
肖珣溫和道。
真的很好喝。
我被肖珣哄着喝了好幾杯,眼前開始暈乎乎了起來。
眼前的少年肖珣與後來沉穩冷漠的左相無限重合,一時間前世今生,恍若夢境無法分清。
我心下感覺不對,怕得很,哆嗦着把貓兒放下,腳步飄着往門口走。
手腕卻又被人牽住,輕輕一扯便眼前天旋地轉。
老老實實站在肖珣對面了。
握着手腕,掐着腰肢。
月色下,他抬頭看我,眼裏晦暗一片。
「皇后娘娘?」
他的聲音很輕,像月色裏融化的一抹紗。
我搖頭,「不是,是娩嬪。」
衛縝序給我降了位份了。
話音剛落,腰間的手一瞬間收緊了些,肖珣張了張嘴,牙齒微微抵擦。
似乎是想笑,只是神色間落下的盡是苦澀。
頓了很久,久到深夜的風快吹散我的酒意,肖珣才抬起眸子,月色銀華,在他雙眸流淌。
「娩嬪娘娘。」
他的手鬆開些力氣,從我的手腕滑到我的掌心。
卻不肯再退了。
揉着我掌心的軟肉,在我凸起的手指骨節上反覆摩挲,彷彿藉此確認溫度與存在。
「我得知消息的時候就趕往皇宮了,可是還是晚了……」
我終於從酒意中醒來,猛地抽回手,戒備地看着他。
肖珣看着空落的掌心,在我落荒而逃之前問道。
「娩娩。」
「你是不是恨哥哥了。」
我如何能回答,只是急匆匆地逃回院子,逃回安全的地方。
等整個人藏在溫暖的被褥中,我才回想起肖珣的話。
恨嗎。
那不至於。
我前世學會了恨的,只是不是從他身上。
我只是,很害怕,很討厭這些壞人的靠近。
也許就像他們曾經害怕我賴着他們,導致他們的不幸一樣。
更何況,他有心上人的,爲了心上人甚至背叛爹爹。
我不靠近他,他應該高興纔是。
我抱緊自己,卻還是感覺冷,索性帶了枕頭去找奶孃。
奶孃把我哄睡下,暗自嘀咕。
「小姐怎麼最近這麼黏人。」
-13-
第二日和爹爹一起用早膳,他看着對面小口喝粥的我,冷不丁說道。
「爹照你的說法調查了阿珣的心上人,問他是否要我上門提親。」
「他卻說自己無心情愛。」
我睜大眼睛,事情發展似乎不是很對。
「他還說。」爹爹話頭一頓,表情變得意味深長。
「自己只想專心仕途,照顧好娩娩。」
我一下子急了,肖珣這樣說,豈不是讓我之前和爹爹說的夢境變得更不可信了嗎。
「他騙你的!」
爹爹不置可否,卻轉移了話題。
「你這些日子總是待在府中,難免憋悶,多出去走動走動。」
「明天西林山的花林宴爹爹下朝陪你去看看。」
我悶悶地應下。
然而等到第二日,爹爹卻突然有急詔沒法趕回來,只能我和奶孃一起去。
春日爛漫,山花之景如光照溪河,熠熠生光。
各家世界子弟小姐們穿梭在花叢中,飲酒對詩,互贈手絹。
我不喜人多,站在河對岸的樹下暗自欣賞這和諧的一幕,心中放鬆。
奶孃去馬車上取水了。
這時我卻猝不及防被人拍了拍肩膀。
「薛姑娘?」
一張陌生的臉映入眼簾。
交談後才知道他是禮部侍郎家的小兒子。
「今日攝政王沒有陪你嗎?」
見我身邊無人陪伴,他眼裏閃過一點光芒。
「薛姑娘天姿國色,連這桃花都遜色你三分啊。」
王禮眯起眼看我,有一種打量的意味,我想要快步走開卻被他拉住手。
「哎,別走啊,不如你我結伴去花林宴參加簪花大會怎麼樣?」
簪花大會是互有愛慕的男女一同參加的。
我不認識他。
我急了,他的手卻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就往花林宴的臺子上走。
就在這時,一條長鞭凌空而來,狠狠抽上王禮的手臂。
王禮喫痛地放開我的手,那鞭子的主人卻不肯放過他,捲住他的腰身,狠狠砸在一旁的桃花樹上。
桃花紛揚而下,透過片片飛揚的花瓣間隙,我纔看清來人。
青驄紅衣,踏風而來。
少年血紅的髮帶像長劍的穗子,在尚顯冷冽的春風中飛揚。
王禮好半晌才揉着心口從地上起來,指着來人氣憤地跳腳。
「陸璟和,我告訴你,你攤上事了!我要回去告訴我爹,告訴皇上!」
少年挑眉,長鞭又是重重一甩,將王禮一尺邊上的桃花樹根都打出一條深深的印記。
王禮一嚇,大叫一聲,抖着身子氣得快要暈過去。
少年做了惡作劇倒是很開心,隨意地一個拱手。
「悉聽尊便。」
接着,他看也不看放狠話的王禮,翻身下馬到我面前。
「薛盈娩。」
他眸光亮得驚人,像溪水裏淘洗打磨過的黑曜石。
「找到你了。」
他翹起嘴角,露出一顆尖尖的牙,像抓到獵物的狼狗,胸前的瓔珞一點點的晃,連穗子都泛着一股得意欣喜的勁。
我有點懵,道謝過後便想走,卻被少年戴着銀質纏釧的手臂攔住。
我一步步退,他一步步近。
逼得我後背緊貼着桃花樹幹,大氣不敢喘。
「你,你別過來了!」
見我如此戒備,陸璟和停住腳步,眼角有一絲疑惑。
「你怕我?」
沒有,其實只是不是很喜歡他。
他前世被陸伯父陸伯母隱瞞才和我定親,最後得知真相憤而出走。
他是最介意我是個殘缺的傻子的人。
「可我若是早知道她是個傻子絕對不會看她一眼,你們這是騙婚!」
「你就這麼急切地想要葬送你兒子的一輩子麼?」
「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她配不上我。」
他那些厭棄我都記得。
這些話這輩子我不想再聽一遍了。
「沒有怕你,但是你一直攔着我做什麼?」
他展開笑顏,「只是想來問問,薛姑娘可有簪花的人選了?」
他抬手伸向我的臉,腕間的銀釧互撞出清脆的聲響。
情急之下我慌忙低頭埋住臉,他卻撲哧一笑,「怎麼?以爲我要摸你啊?」
「在你眼裏,小爺就這麼急色忘禮嗎?」
我被打趣得紅了臉,才知道他只是方纔將一朵桃花簪在了我的髮間。
花林宴簪花大會,心悅的男女會將自己摘得的桃花簪在心儀之人的髮間。
我着急忙慌地滿頭找那朵桃花,卻被他捉住手腕,一張比桃花更綺麗的臉湊近。
「薛姑娘,我救了你,又把桃花給了你。」
他狡黠一笑,「不如,禮尚往來?」
十六歲的陸璟和生着一張恣意張揚的俊臉。
太尉之子,少年英雄,身上那股子瀟灑的意氣足以叫無數人暗自傾倒。
一雙桃花眼定定看着人的時候,彷彿要將人溺死在裏面。
然而我看着他的臉,卻總是想到他與陸伯父和陸伯母說過的話。
「你們這是騙婚,若我早知道她是個傻子我根本連看都不會看她!」
我推開陸璟和,認真地道。
「我和你想的不一樣的。」
我不是他心裏完美的漂亮的世家小姐。
他追逐一生的那種閃耀奪目的人,是容薇。
而不是一個殘缺的我。
他不要誤會,我也不想再受傷害。
然而陸璟和卻微微彎腰,大手揉了揉我的發頂。
「一樣的。」
他的聲音緩下來,像春天溫柔的溪水,含着不着痕跡的溫柔。
「薛盈娩,我找的就是你。」
我聽得雲裏霧裏的時候,奶孃回來了。
我趕緊推開他,扯下頭上那朵桃花放還到他的手裏。
「這個我不要!」
-14-
衛元 29 年,爹爹會在祭天大典上遭遇一場襲擊,身受重傷。
雖然不致死,卻也就此落下嚴重的病根。
誰也不知道,爹爹最後不敵衛縝序死在山崖下,是不是因爲病根落下,身手不濟的緣故。
我千叮嚀萬囑咐,爹爹卻還是有不可推脫的理由要參加。
我只能讓他多帶些守衛。
實在放心不下,我也帶了些暗衛在附近守着,一旦有變,即刻支援。
儀式進行到一半,果然有歹徒在御前亮了匕首。
歹徒人數衆多,爹爹護着陛下一路逃離,爲首的歹徒卻窮追不捨,眼看就要追上,我趕忙讓身邊的暗衛去幫忙。
那歹徒一時失手,爹爹便帶着陛下躲進了密道,歹徒分外惱怒,轉頭看見正偷偷準備離開的我。
他稍加思考,「殺不了那老賊,便殺他最寶貝的女兒!」
一時間,所有歹徒放棄追捕爹爹,向我而來。
我慌不擇路,帶着僅剩的暗衛一路逃跑。
跑至竹林,歹徒已在十米之內,爲首的歹徒奮力甩出一把短刀,擦過衣服劃出一道血痕。
我被慣性一帶,撲倒在地,眼看歹徒的刀刃兇狠地劈臉而下。
一把長劍硬生生在刀下硬擋出無數火星。
一個熟悉的身影比刀更快地攔劍擋在我身前,衝過來的瞬間幾乎快出殘影。
我沒想到來救我的會是衛縝序。
現在還不受重視,連祭天大典都只能站在最邊上的落魄皇子。
重生後我已經盡力不去聽他的消息,卻還是遇見了。
他救我,是又想算計我爹什麼。
我偷偷摸摸爬起來找到一處安全的地方,朝天上發射了爹爹給我的信號彈。
一隻可愛的小狗煙花在天上綻開。
衛縝序身手不差,卻還是苦戰了一會才解決了匪首,剩下暗衛在和剩下的歹徒糾纏。
他今日參加大典,穿了身青玄色的錦袍,如今已經被血染透。
分不清是他的還是那個歹徒的。
扔下手中浸了血的長劍,他一步步朝藏在樹後的我走來。
身後隱隱亮起的是追過來的援軍的火把,他染了血的側臉浸染在火光裏,或明或暗。
像地獄裏爬出來的豔麗的惡鬼。
「娩娩。」
他抓住我的手,來來回回把我轉了個圈檢查有沒有傷到。
看到我肩膀上露出的一點嫣紅,他仔細看了半晌才確信沒有傷到筋骨。
「痛不痛?」
他的聲音像最輕的羽毛。
似乎怕驚擾,又怕一瞬間消失不見。
身上汩汩流血的傷口。
身後火光沖天的戰局。
然而衛縝序都恍若未聞,只是定定看着我的眼睛。
一寸寸用貪婪眷戀的目光企圖丈量我的所有。
他隔着衣袖抓住我的手,然而熾熱的體溫卻毫無阻隔地傳遞進來。
以及,拼命壓抑的心跳,卻通過脈搏露了餡。
太長久等待的,終於在尋找中窺得一點天光的感情一瞬間洶湧而來。
然而我一看到他,眼前便都是疼痛屈辱的過往。
一點點痛不欲生。
一步步家破人亡。
都是他的傑作。
我拼命抽出手,垂眸強裝鎮定,聲音卻抖得不像話,「你放開我。」
「我不認識你的。」
爲什麼都換了一輩子了,還會遇到他。
衛縝序一愣,放緩聲音,「我是十三皇子衛縝序,見姑娘有難這纔出手相助。」
他頓了頓,聲音帶着點誘哄,「我沒有惡意的。」
前世他就是用這樣溫柔無害的表情哄騙所有對他來說有利可圖的女子的。
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他。
更別說有勇氣一個人面對他,慌忙的就想走,卻被他拉住手腕。
「放開,放開!」
我一瞬間像只炸毛的貓,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激動,拼命掙扎。
他要做什麼?
又要欺負我?
還是又要算計我?
驚懼到了極點,卻看見衛縝序拿着一個熟悉的鐲子往我手上戴。
「你剛剛跑太急一路掉金釵玉鐲,連你最喜歡的這個都掉了。」
他趕忙解釋,眼裏帶着化不開的溫柔。
「若是真的找不到了,你又要哭鬧……」
然而還沒等鎖好環扣,我一把扯開那鐲子往樹林深處一扔,抓着自己的手腕慢慢後退。
「不,我,我不要了!」
衛縝序一愣,眼裏洇起些懷疑,朝我走了過來。
「薛姑娘。」
我一步步在他的壓迫下後退。
肖珣帶着守衛趕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殿下,你弄髒娩娩的衣袖了。」
劍鞘冷冽,硬生生橫亙在衛縝序前,阻擋住他向我的步子。
肖珣平日冷淡疏離,君子風度,此刻說出的話卻刻薄得要命。
一雙丹鳳眼眯起,其中泛着點點諷刺的光芒。
肖珣仔仔細細看了看我身上的血跡,確認大部分是衛縝序的以後才放下心來。
兩人前世便是死敵,如今一朝對上,更是劍拔弩張。
我沒有看這兩人,對着叢林裏愈來愈近的火光露出點笑意。
爹爹來找我了。
奔向爹爹前,肖珣溫聲叫我仔細腳下,慢一些。
衛縝序輕輕叫了我一聲,「薛姑娘ţūₕ,小心。」
肖珣冷着臉諷刺道,「殿下,如此關心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子,於理不合吧。」
衛縝序沒有理會他的嘲諷,只是定定看着我。
我被爹爹接上馬,靠在爹爹後背,不看任何一個人。
離開的時候,我聽見肖珣冷冷的聲音。
「衛縝序,若非你用盡手段,你與娩娩的距離,便如今日。」
一個不諳世事被護在權臣身後,居高臨下。
一個落魄皇子汲汲爲名,終身仰望。
衛縝序輕笑。
「我機關算計,用盡手段可恥。」
「肖珣,你背信棄義,辜負恩情又該如何?」
「肖珣,你現在想起來你是她哥哥了。」
-15-
重生後一切都變得奇怪了起來。
本應按照我的想法,只要我不主動靠近就絕不會有交集的三人卻自己來招惹我。
陸璟和次次邀約,新奇的玩意兒成堆的送來。
有時候我躲得狠了,隔日學堂的鄰座就會見到他。
炎炎夏日,烈日與夫子的唸叨都催人睡着,我迷迷糊糊用書擋住臉睡着的時候感覺有人在一旁給我扇風,一時涼爽得很。
等睡飽後睜眼,卻發現陸璟和眉眼彎彎坐在鄰座看着我。
他與我之間擺了一桶冰,而他正拿着我的小扇,一點點將涼風吹渡過來。
我睡了一個時辰,他便這麼扇了一個時辰。
中途無聊還把我的功課給寫完了。
我着急忙慌地打開冊子,卻發現他用心的模仿我笨拙的字跡,一Ṫű⁶筆一劃格外傳神。
夫子絕對發現不了。
我鬆了口氣,看着他期待表揚的亮晶晶的眼睛,一時感覺十分別扭。
我不想欠他什麼,翻遍荷包卻沒帶銀子。
索性從頭上拔了跟爹爹送我的價值連城的珠釵放在他桌上,一溜煙地跑了。
回到家卻撞見剛下朝的肖珣。
本來想掠過他直奔內院,卻不知他爲何上前一步恰好堵住我的路,我收勢不及一個猛子扎到他的懷裏。
「好了。」他低低笑了聲,揉揉我的腦袋,不經意間將我往懷裏按去,「我回來了。」
我根本不是在歡迎他!
我想要解釋,他卻先行一步牽起我的手往內院走,「義父在等我們用膳呢。」
見我想說卻被噎住的模樣,他眉眼微不可見地彎起,眼底的笑意卻在目光移到我髮髻的一瞬消散。
「娩娩,我記得你出門的時候戴了那隻環織蝴蝶金簪。」
他嘴角仍舊是笑着,面色卻有些危險。
已經行至內院,我趕緊甩開他的手坐到爹爹身邊去。
他神色不變,只是微微愣了一瞬便走到我對面坐下。
我喫得鬱悶無比。
他爲什麼還沒有露出馬腳,這樣爹爹就會信我的話,讓他離我遠遠的了。
肖珣這輩子不再沉迷官場政事,日日回家用膳。
喫飯的時候對着他,連奶孃特意煮的甜湯都寡而無味。
一日在飯桌上沒有見到他,我眉眼都舒展開來,夾了個大雞腿到碗裏準備美美大喫一頓。
然而清潤帶笑的聲線在頭頂響起。
「喫慢點,還有人和你搶不成?」
微涼的雙手攏起我因爲瘋玩而鬆散的束髮,仔細編成一條辮子。
肖珣跟在我爹身後,少不得出生入死,自小便弄劍挽弓,手上有一層厚厚的繭子。
編頭髮的時候,絲質的髮帶與他粗糙的手一同拂過我的頸項,激起一陣癢意。
我難受地縮了縮脖子,卻被他輕輕按住,熾熱的體溫從掌紋映入皮膚。
時近夏日,悶熱的風穿堂而過,撩起我翠綠的髮帶一圈圈纏住他的手腕,他微微一愣,收緊手握住。
「你又要這樣慣着她。」
爹爹沉穩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你慣得了她一時,可能慣得了她一輩子?」
我一怔,和上輩子一樣的話。
「自然。」
肖珣輕笑,手裏的髮帶在掌心捻了又捻。
「我會一輩子照顧娩娩,只要她願意。」
爹爹臉色微松,剛要說什麼卻被我大聲打斷。
我從肖珣手中扯回自己的髮帶,眼淚都因爲着急與膽怯而浮上了眼眶,卻還是鼓足勇氣,固執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我,我不願意!」
我牢牢抓住那條青楸綠色的髮帶,像抓住大海里的一根浮木。
「我自己,會編辮子,不要你編。」
磕磕絆絆卻義無反顧地說完,我不敢再看爹爹的臉色,急匆匆地推開肖珣跑了出去。
我前腳出府,後腳攝政王府不遠處的天邊亮起一束火焰。
熟練地躲過爹爹派來的小尾巴,我躲到城東一個小小的胭脂鋪子。
這間鋪子是我娘留給我的,連爹爹也並不清楚他的存在。
我躲在鋪子的內間,看着娘安排的店主和夥計熱火朝天地忙碌,心中感到一股心安。
娘說,我爹經常不是個好人,所以討厭他,討厭所有人的時候都可以來這裏待著。
我爹,其實很疼我的。
只是他並不聽我說話。
百無聊賴,我趴在銅鏡面前,認真地給自己描妝。
可惜手藝粗糙,臉畫得像個猴屁股。
身後傳來響動,我下意識回頭,卻見衛縝序掀開珠簾走進來。
身後跟着一臉焦急無奈的店小二。
「姑娘,這位客人非質疑我們胭脂的配方,一定要見你說個清楚。」
我嚇了一跳,趕緊把塗花了的臉遮住,衛縝序卻還是看了個清楚,眼底浮起星星點點的笑意。
「想來店主本人也是知曉自己賣的胭脂有問題,正在親自試用找出答案呢。」
「你,你出去!」
明明指着的是衛縝序,他卻偏頭,藉由我的名頭趕走了小廝。
頓時內室只剩我們二人。
一身銀魚白錦袍的男人一步步走近,連袖口的金線都泛着不善的光芒。
我強裝鎮定,「你這樣強闖民宅,我要,要報官的!」
「報官?」衛縝序挑眉,「抓誰?」
「抓一個可憐的用了你們胭脂後起疹子,前來要個說法的客人?」
「還是一個前些日子圍場捨命救人,前來想探望一下薛姑娘你,卻被掃地出門的救命恩人?」
衛縝序說着,語氣委屈黯然,腳步卻一步步侵略着我面前的方寸之地。
「你強詞奪理!你個男人用什麼胭脂?」
我大腦瘋狂運轉,終於是想到了問題關鍵所在。
然而衛縝序眯了眯眼,卻沒有被我嚇住,甚至俯身過來。
我隨手抓起一邊的擺件作勢就要砸他。
然而衛縝序探過身子,卻只是撈走了桌上的茶杯。
隨後氣定神閒地坐在椅子上飲酌,「買給我夫人的。」
「你哪來的夫人!」
我下意識反駁,照日子算,衛縝序還是個連側室都沒得娶,無人關注的落魄皇子呢。
衛縝序聞言頓住飲茶的動作,薄薄的眼皮掀開,望向我。
「有的,她也像你一樣,不善描妝。」
我顫了顫手。
與衛縝序剛成婚的時候。
我的髮髻是衛縝序編的,我的眉毛是衛縝序一點點描的。
拿劍拿筆的少年,一開始手抖得不像話。
後來漸漸才熟稔。
可是後來的時候,衛縝序也曾彎腰在容薇身前。
綁住她的手,耐心地給她描眉。
心裏又悶又賭,明明都已經重來一世了,爲什麼還要來糾纏我。
還要來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不認識她!不認識,你走!」
衛縝序盯着我,沒有動。
渾身的汗毛顫慄起來,前世的一切都在眼前過了一遍,我失去了理智,慌不擇路地拿起一邊的茶杯,狠狠地朝衛縝序砸去。
「滾開!」
其實說不清要他去哪,要怎麼辦。
就是害怕,就是痛苦,一瞬間無法喘息,連手腳都在痙攣。
茶盞脆弱,當下碎裂在地上,衛縝序的額頭也被劃出了一道血痕。
洇出的猩紅色液體隱入他的眉間。
他的眼神沉冷暗淡,聲音像冬夜浸涼的水,「娩娩,你記得。」
-16-
不,我不記得。
我踉踉蹌蹌要往外跑去,卻被他拉住手扯回。
按在懷裏。
冰涼的手腳還沒停止住顫抖,男人熾熱的體溫圍上來。
反覆摩挲溫熱着我腕間波動的血脈。
「娩娩。」
他一遍遍撫着我顫抖的頸,將我攏在懷裏安撫。
聲音帶着點輕顫,溫柔地一遍遍叫我的名字。
「不要怕我。」
我沒有因爲這樣的安撫而感到平靜。
反而是更加劇烈的掙扎。
「放開我,滾開!」
我向來膽小如鼠,不愛與人爭辯。
此刻卻像是被逼到絕路,狠狠咬住衛縝序前來安撫的手。
猛烈的血氣盈滿口腔。
他卻沒有鬆開桎梏我的手。
兩人無聲地僵持着。
最後是我先鬆口,微涼的淚水滾過我的臉頰。
落在衛縝序脖子上的牙印處。
他幾不可見地輕顫了一瞬,終於鬆開些力道。
看見一張淚水滿溢的臉。
「娩娩。」
他啞然失聲,指腹攆上來擦我的眼淚,卻被我躲開。
「你這輩子別想再利用我,利用我爹得到皇位。」
我掙開他。
「好。」
他答應得很爽快,幾乎要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又有什麼陰謀。
而他只是死死盯着我的臉,一瞬不瞬。
我被看的心裏發毛,轉身就要離開,卻被他攥住手腕。
「娩娩,再和我說說話好嗎。」
「你走後,我很想你。」
我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
「你坐在至高無上的皇位上,擁有三宮六院。」
「一天十二個時辰,你都用多少來想我。」
我搖搖頭,又遠離了他一些。
「我不再像以前那麼好騙了。」
「十一個時辰。」
只是一個諷刺而已,衛縝序卻認真的看着我,給出了回答。
我輕笑一聲,又在騙人。
「你想我,那你去地下見我了嗎?」
本以爲他會就此打住,正要離開,卻聽見輕輕的,繾綣挽留的一聲。
「去了的。」
我卻不信。
他總是滿嘴謊言與欺騙,爲了權力不擇手段。
「下次不要再到這邊來,這是我娘留給我的。」
「我知道。」
他微微一笑,「你和我說過的,你只帶我一個人來過。」
因爲信任和喜愛,這間鋪子是我帶他來的。
「現在我後悔了。」
我毫不猶豫。
衛縝序扯了扯嘴角,卻到底沒有笑得出來。
「好。」
臨走前,我回頭看着坐在茶几旁,似乎在想着什麼的衛縝序。
他手上拿了一盞茶水,杯盞很平,茶液卻一點點順着他的手流下來。
「衛縝序,我爹不會對你心慈手軟的。」
他上輩子將我和我爹害到那樣田地。
一定要付出代價。
只要他有所動作,我一定會提醒爹爹出手。
衛縝序聽見我的聲音,殷切的忘過來,卻只聽見我的警告。
他眼中的光漸漸黯淡下去,嘴角的笑容卻溫柔。
「好。」
這一天,他似乎說了無數句好。
而我只覺心驚,連看都不敢,向外跑去。
「娩娩。」
「別愛上別人。」
他在我身後輕聲道。
我跑出老遠,才發現髮髻上不知何時鬆散了。
出門前肖珣給我編的青楸綠色絲帶不知所蹤。
只堪堪用一隻石榴花金釵挽起。
我將那金釵拔下,送給了路邊乞食的小兒。
-17-
肖珣心心念唸的心上人前些日子被許配了人家。
我以爲肖珣會像前世一樣傷心不已,大醉一場,然而高中探花那日的酒宴上他卻溫和自得,看不出一點悲傷哀愁之意。
我躲在爹爹身後喫糕點,肖珣卻將我單獨揪出來。
「娩娩親自恭賀我。」
他喝了點薄酒,聲音像石子投入漾開漣漪的泉水,清越勾人。
爹爹挑眉,似乎並不意外,眼裏浮起我看不懂的揶揄,從身後推了我一把。
我一個踉蹌,糕點和我一起埋在肖珣胸前的衣服上。
溫熱有力的心跳從額頭傳過來,肖珣輕笑了聲,胸腔微微震動。
而我卻惶恐地拍着肖珣胸前的渣子,肖珣上輩子與我定親後對我很刻薄的,我不小心將羊奶撒到他腳邊,他會皺起眉頭問我,「你就打算這樣嫁給我?」
「對不起,對不起!」
我忙不迭地道歉,害怕被他又責問,膽顫心驚地抬眼偷偷看他的表情,卻見他眼裏一點微茫閃過。
帶着微薄酒氣的指腹拭去我嘴角的餅渣,眼底彷彿是無盡的耐心和溫柔。
「我不會生娩娩的氣,永遠不會。」
「等會再叫奶孃拿個給你,喫得像個小狗一樣。」
我這才放下心來,鬆了口氣,然而肖珣又說道。
「娩娩沒有什麼話和哥哥說嗎?」
我盯着他胸口的餅渣想了半天,試探性地說了句,「恭喜你,祝你仕途坦蕩。」
肖珣微微一愣,不死心地看着我,卻見我像是真的說完了。
上輩子我提前背了好長好長的祝詞,在肖珣高中的時候一句句很流利地說出來。
那是我兩世背過最長最長的文章。
然而肖珣惱恨我,心中記掛着被爹爹逼走的心上人,聽了一半就讓我停住了。
那段折磨我大半個月的祝詞,我以爲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結果沒想到一輩子還挺長的。
事到如今,只記得一個「仕途坦蕩」而已。
「撲哧!」
賓客中有人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我偷偷看過去,所有人都一副嚴肅的表情,只有。
一臉嘲諷和幸災樂禍表情的陸璟和。
見我偷摸看過去,陸璟和朝我眨了眨眼。
奇怪。
我鬱悶地回頭,卻見肖珣頗有些傷神。
不過下一瞬他就調理好了,仍笑着摸了摸我的頭,「娩娩真聰明。」
「賀禮晚上給我,我先去招呼賓客。」
鄰桌有人敬酒,他戀戀不捨地放開手,輕輕在我俯身道。
我睜大眼,賀禮?奶孃沒給我準備阿?
然而不等我細想,陸璟和又跑過來讓我坐到他身邊。
經過我爹身邊的時候,我爹的手杖橫在他身前,帶着醉意的眸子睜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與我挨在一處的袖子。
陸璟和滿臉笑意,聲音甚至隱隱帶了點討好。
「薛世伯,你若是醉了便歇歇酒,我來照看娩娩妹妹。」
「是啊,老薛,我們這些老人家就別管兒孫們的事了,再說了,我兒很靠譜的。」
陸太尉滿眼樂呵。
「我還沒聽過我們璟兒如此伏低做小的語氣,還是娩娩厲害。」
陸伯母偷笑。
我爹還沒說話,一道沉冷的男聲響起。
「薛姑娘想與誰坐,應由她自行決定。」
是賀禮送了一堆禮單卻都沒來得及等記錄,一大早坐在廳堂與我爹閒聊,眼睛卻沒離開過我院子門的衛縝序。
幾次想和我說話都被我躲了過去。
陸伯父微微一愣,「看來搶着伏低做小的不止我兒一人阿。」
我爹手杖在手裏轉了個圈,饒有興味的眼神在衛縝序和陸璟和間轉了幾圈。
我看着爹爹望向我的眼神,心下沉了幾分。
爹爹沒有信我的話。
他還是想我在這些人裏找一個成親。
「娩娩,選一個吧。」
他似乎醉了酒,單手支着頭,難得露出些鬆散滿意的神色。
語氣輕快,言下之意仿若我是九天神女下凡選婿。
哪裏知道這幾個人我一個都要不起。
「爹爹,可不可以不要……」
爹爹卻出言打斷。
「十三皇子身側對着廳堂,娩娩不喜風涼,便去璟和那吧。」
爹爹食指叩了叩桌案,拍板敲定。
陸璟和嘴角翹起,拉着我大搖大擺從衛縝序身前經過。
衛縝序神色未變,捏着酒杯仍舊一副溫潤如玉的做派,甚至繼續與我爹相談甚歡。
「十三皇子近日南平流寇一案,頗爲勇猛多智,陛下也對你幾多讚賞啊。」
「不過是四哥抱恙,我代爲處理,不敢居功。」
……
等陸璟和歡歡喜喜拉着我坐下來才發現我並不高興。
垂着眼睫,眼角一點晶瑩溼潤要落不落。
他急了,手足無措地拿手帕抹我的淚。
「你便如此,討厭我麼?」
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眼眶紅紅地盯着他手腕上那條深可見骨的疤痕。
上輩子,陸璟和與我同墜山崖。
他的手腕被衛縝序的箭穿透而過,我曾一遍遍用裙襬的布給那道傷口止血。
所以記得很清楚,那道傷口的樣子。
「你記得的,對不對?」
-18-
這輩子種種跡象,足以表明這三個人也不知爲何重生了。
我雖然呆愣,但歷經一世人心險惡,倒還不至於遲鈍到這一點都還看不出來。
陸璟和一愣,看着我的眼神變得溫柔。
「嗯。」
他記得。
記得黑而壓抑的山道間,他像一具早已腐爛的屍體一樣靜靜等待死亡。
他自小桀驁,行事隨心。
終生追尋耀眼不可方物的,完美而無瑕疵的一切。
從前他覺得靜靜站在橋頭看花的薛盈娩是,可後來發現她那樣殘缺。
父母騙婚,他叛逆出走,在邊塞找到了自己的月亮。
她那樣溫和高貴,不該困在死去的人身上一輩子。
也不該受邊塞一輩子的風霜。
他自請護送她回京。
可是哪曾想,衛縝序看上了她。
帝王的愛,是不可抗拒的雷霆。
陸太尉把陸璟和關在房中整整一月,才終於止住他搶人的心思。
等陸璟和被放出來的時候,木已成舟。
他麻木自己容薇和衛縝序有少年情誼,卻在容薇好不容易送來的書信裏知道。
她不願意。
籌謀數日,他在深夜起兵。
提前送走父母親人,他賭上自己全部身家性命,點燃一城烽火。
寧可放棄所有榮光,揹負一世罵名。
然而在快要抓到心上人手的時候,她遲疑了,將另一個人推給了他。
情況緊急,不容得任何變數。
他只得帶着薛盈娩出逃,想用她的命來換衛縝序一個籌碼。
然而他沒想到,衛縝序那樣輕視她的命。
不是說,他們琴瑟和鳴麼?
萬箭齊發的瞬間,他掐住薛盈娩脖子的手被射穿,他與她一同墜落懸崖。
那一刻,容薇的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他終身追尋的,卻在這一刻宣佈破碎。
黑暗逼仄的山澗,他放棄了所有生的希望,臉上被山石劃破的傷口汩汩流血。
成王敗寇,不過如此。
然而不遠處的洞口,一個小小的身影卻在努力尋找着出口。
嚼着苦味的野草和野果,偶爾往他嘴裏灌一點山泉水。
她似乎真的很想活。
可是她也和他一樣,什麼都沒有了,到底在堅持什麼呢。
他沒有管她,任憑她給自己包紮,給自己喂水喂果子。
聽她害怕地在野獸嚎叫的黑夜不敢睡着,坐在他身邊自說自話。
「陸璟和,我好想奶孃和爹爹。」
「你呢,會不會也很想陸伯父,陸伯母。」
想的,他對不起他們。
滾燙的淚水幾乎要灼傷皮膚,那人注意到,微微涼的小手湊過來,帶着點薄薄的繭子,卻很輕柔地給他把眼淚抹去。
「我們會出去的,別哭,別害怕。」
她喃喃地說着,不知是安慰他,還是勸自己。
他偶爾昏死過去的時候,薛盈娩就會害怕地一直拍他,把他的傷口拍得好痛。
「別睡,你別睡呀。」
他醒來時便看到一張髒兮兮的臉,和一雙清澈見底的眸子。
「求你別睡好不好,我一個人好害怕。」
「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
陸璟和說了這些天第一句話,聲音乾澀得要命。
「你爲什麼想要出去?」
「我很想很想見奶孃。」她似乎還有想見的人,但她動了動脣,沒有說出口。
「我想,陸伯父陸伯母一定也很想見你。」
她聲音輕輕,眼神也輕輕。
陸璟和卻身體一震,心臟彷彿被重錘錘過。
她揹着他一點點穿過山澗尋找出口的時候,和他講了很多。
山外漂亮的花草,溫暖的陽光,還有一望無垠的自由。
支撐不住將頭埋在她肩膀的時候,陸璟和在想薛盈娩所描述的場景。
漫山肆意生長的無名小花,除此之外,便是空曠。
絢爛的朝霞因着幕布的曠大也宛若觸手可及般在眼前。
漫山的花,空曠的天地,所有陽光照在身上卻不壓在身上的自由。
陸璟和喜愛完美的東西,喜愛發光發亮的珍貴的一切,所以滿世界去找。
最後卻是在世界暗下來的時候,找到了。
上輩子他迅速成長,東山再起,然而帶兵殺回來的時候。
斯人已去。
這輩子他勢必要彌補上一世的遺憾。
少年清朗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抬眼望去,是一雙明亮如火炬的眸子。
「我記得。」
「薛盈娩,這輩子,你選我吧。」
「我帶你走出這京城,去看你說的那些美景和自由。」
杯盞碎裂聲自不遠處傳來,衛縝序一臉陰沉地望着這邊。
手中琉璃盞四分五裂。
指縫裏滲出點點猩紅的血。
賓客們觥籌交錯,酒過三巡,互相談天說地。
一片喧鬧中,我低下頭,不想被衛縝序窺探我們的對話。
我輕輕嘆息一聲,「陸璟和,我當時救你,是不想陸伯父陸伯母傷心。」
「他們一直對我很好的。」
頓了一瞬,我望向陸璟和眼底,聲音像輕飄飄的雲。
「你知道我再活了一世,爲什麼篤定我記得的是我們山澗裏互相扶持。」
「而不是你退婚時候的惡言,不是滿城風雨下我的難堪,不是你挾持我的冷漠,不是你爲容薇豁出去命的決絕。」
他眼裏露出些懊悔,想與我解釋什麼。
我卻對他輕輕一笑,「沒關係,我不怪你。」
所以解釋都沒有必要。
「我既然記得一切,那便不可能選你。」
「你既然也得了機緣再來一世,那就去做上輩子你沒完成的事吧,別再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了。」
說罷,我離席而去。
我只是比較笨,性子軟。
不是記性不好。
可是所有人都似乎默認他們回頭,我就一定要感恩戴德。
不是的。
-19-
我未曾見過肖珣這樣不講理的人。
喝了點薄酒就追着人家要賀禮。
我說沒有他還不信。
「有的。」
他執拗地堵在我院子的門口。
「你若是要賀禮,王大人,李大人他們送的還不夠嗎,都快把你的後院堆滿了。」
「那你的呢。」
他雙手圈住我的手腕,彎腰與我平視,聲音放緩。
「娩娩,你給我的呢?」
「真的沒有。」
我無可奈何。
他搖頭,「不,明明有的,那塊玉玦。」
他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
上輩子在他高中時我把我娘留給我的那塊玉玦送給了他。
放在奶孃繡的香囊裏面。
我自然是不會繡香囊的,所以奶孃讓我說那是我繡的,爲了討他歡心。
只是肖珣看見了後,一下子識破,冷笑着將那香囊丟到炭盆裏。
連玉玦都被燒出一條縫隙。
後來我把那玉珏塞在他平日裏穿的衣服上,到底是送出去了。
如今這塊玉玦正是好好在我心口掛着。
這一世,我才不捨得送出去。
肖珣大概是真的醉了,說起話來毫無遮攔。
「我明明,一直帶着的,死前也未曾放開,卻還是沒能帶走。」
他低笑了幾聲,帶着點夙夜涼氣的手撫上我的脖頸。
一雙漆黑的眸子盯着我,卻又像透過我再看另一個時空的人。
「娩娩,是哥哥太傻,是哥哥不好,把你一個人丟下。」
「丟在喫人的皇宮,丟在衛縝序這個暴君身邊。」
我抬手碰了碰他溼潤的眼角。
有些新奇,「竟然真的是眼淚。」
他啞然失聲,看着我孩子般把玩他的眼淚。
「肖珣,你怎麼會是太傻。」
我輕笑着搖頭,感受眼眶漸漸變得酸脹。
「你分明就是,故意丟下我的。」
-20-
我緩緩說出這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
衛縝序知道。
容薇知道。
連陸璟和都知道。
若他真的心疼過我,那爲什麼爹爹死的時候他沒有阻止。
爲什麼爹爹被造謠詆譭的時候他還在推波助瀾。
爲什麼我在皇宮位份一降再降的時候他沒有來。
他那個時候,明明就是萬人之上的左相,振臂一呼,千萬追隨。
爹爹算無遺策,他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後來憑藉聲名勢力與手握主要軍隊的衛縝序很是分庭抗禮了一段時間。
他明明可以,很輕易地讓我過得好一點。
可他就是這樣冷眼看着我,在深宮一點點枯萎。
這些,衛縝序爲了讓我更傷心,都曾經掰碎了講給我聽過。
好像所有人都把情誼當成玩笑,數十年兄妹,式微時夫妻,所有人都突然丟掉從前往前走。
只有我呆呆地站在回憶裏,不懂怎麼一瞬間孤立無援了。
傻傻地日夜擔憂,他是否會在權力爭鬥中受傷。
是否能逃出昇天,安然無恙。
因爲一封書信就敢孤身下牢獄,私自放走死囚。
將我爹送給我的價值連城的珠釵打包做他的盤纏。
不求他東山再起,只求他安然無恙。
然而最後卻真的是他,在我爹的馬匹上做了手腳,也是他爲了達成目的,害我爹遺臭萬年。
「肖珣,你現在想起來你是她哥哥了。」
衛縝序冷着臉說出的這句話時時刻刻提醒着我。
肖珣,在我望向他的每一次,都曾狠心地丟下我。
眼淚不由自主往下掉,肖珣伸手接住,卻又像被燙到一般移開手。
「娩娩,你相信哥哥。」
「好。」我含着眼淚點頭。
「那我問你,是不是你在我爹的馬上動了手腳?」
他頓了一瞬,艱難吐出個「是」。
我扯了扯嘴角,「我爹被陷害污衊一事,是不是你的手筆?」
他慌了,急忙解釋道,「這只是權宜之計,娩娩,爲了推翻衛縝序,恢復正統,這是必不可少的一環……」
「所以是你,是嗎?」
我打斷他的解釋。
肖珣沉默了,點頭。
「那你也好意思,說是我哥哥?」
我嘴角的笑意逐漸擴大,眼裏充滿了譏諷。
眼淚盈盈在眼眶,可我死死壓抑着沒有叫它落下。
肖珣張了張口,將我抱入懷中。
「娩娩,娩娩。」
「哥哥知道錯了。」
淚水決堤在他魏紫色的衣襟,像一串串剔透的珍珠墜在那交錯穿織的金線上。
「我爹死的時候你爲什麼沒有阻止,你明明可以的!」
「我被衛縝序欺負的時候你爲什麼沒有來救我,你明明也可以的!」
我一下下錘着肖珣的肩背,又痛又委屈。
我只是不願去想。
不是感知不到。
肖珣的冷漠,退拒,叫我怎麼一次次敢向他伸手求助。
他明明就是,恨我,恨爹爹。
所以狠心丟下我。
「爹爹走了,我也死了。」
「你想起來你是我哥哥了。」
我被緊緊抱在他的懷中,明明緊密的沒有任何縫隙。
我卻覺得身體沒有任何憑藉般無力飄零。
今日的夜空,沒有星星。
像我曾獨坐宮中,想不通諸多變遷的夜晚。
「娩娩,我去找你的,我拿着你給的那些珠釵金條東山再起,招兵買馬,聯合陸璟和殺回京城。」
「我們恢復了衛室正統,我破入皇宮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
「可是,你已被那暴君……」
肖珣咬牙切齒,似乎無數恨意流轉在心間。
「迫害致死!」
我聽着他的解釋,並沒有感到什麼復仇的暢快。
也沒有感受到什麼被疼愛,被重視。
他本就是要匡扶衛室的。
爲什麼要打着救我的名號。
何況。
我聲音輕輕,「肖珣,你敢說我的死,沒有你出的一份力。」
他頓時渾身僵硬。
我的死,衛縝序罪行居首。
他又何嘗不是無數個暗處的推手。
將我一步步推向絕望。
我突然感到一陣疲倦,推開肖珣。
肖珣緊張的捉住我的手,聲音都在顫。
「娩娩,哥哥重活一世就是爲了補償你,你別恨我。」
我抽回手。
「你若是真的顧念昔日情誼便好好孝敬爹爹吧。」
「至於我。」我坦蕩的看向他神色翻湧的眼底。
「我不恨你。」
「但是別再糾纏着我了。」
他仍舊不肯鬆手。
探花郎的慶功宴,他合該英姿勃發,萬衆矚目。
然而夏夜裏,臉色慘白,神情落寞,肩頭浸着薛盈娩的淚水,將他的血肉都要燙出幾處洗不掉的烙印。
「肖珣,你記得你十歲生辰的時候許的願望嗎?」
肖珣一愣,誰還會清晰記得年幼時的戲言呢。
他有太多事務要忙,有太多人要見。
我看着他這副模樣輕輕扯了扯嘴角。
「不記得了嗎?那我告訴你。」
「你當時說,要做人上人,要讓母親的舊案平凡,要匡扶舊政,要接濟天下黎民百姓。」
肖珣點頭,這是他一生的追求。
他一直都記得的,並且一件一件做到了。
「還有。」
我側過臉,迎着稀薄的月光。
「你說,要薛盈娩天天開心。」
年少並排於人生理想的承諾,最後輕易的散在風裏。
唯有七歲的薛盈娩和十七歲的薛盈娩一樣站在原地,期盼着肖珣回去見她。
「你食言了。」
終於可以掙得開。
也終於不再有牽絆。
-21-
陸璟和上戰場前攔下我向我求了只耳璫。
少年騎在赤色寶馬上,意氣勃發。
眼眸卻如同深秋清潭的水,泛起期待與懇求的光芒。
束髮的紅色飄帶迎風而起,瀟灑恣意。
「哪怕是一條系發的綢帶也可以。」
「薛盈娩,我想帶着有你氣息的一件物什。」
我抿了抿脣,「你,一路平安。」
馬車悠悠而去,沒有留下任何。
我靠在馬車的軟墊上,思緒飄遠。
這一世,衛縝序,肖珣,陸璟和三人都帶有上一世的記憶。
皇位政事的爭鬥,愈加慘烈。
原以爲衛縝序這一世沒有我爹的助力會慘敗而歸,卻沒想到他另有手段。
上次的江南水貨一案中甚至反將了肖珣一軍。
「陸家那小子的成敗,是打破局勢平衡的關鍵。」
爹爹老神在在的坐在太師椅上,隨手翻閱着手邊的冊子。
他本來十分憂愁我的婚事,私下裏找了許多青年才俊審覈。
甚至幾次撮合我和陸璟和。
直到我有一次與他大吵一架,他冷靜下來問我。
「娩娩,你說你那個夢裏,爹爹幾時走的?」
我愣了愣,有點不願意回答。
那是我永生難忘的日子。
「衛元 29 年。」
爹爹一怔。
那年,爹爹剛好 35 歲。
後來我有好幾日都不曾見他,聽說他是去天壇爲我祈福了。
他回來那天,眼眶紅紅,愛憐的摸我的頭,卻什麼都沒說。
第二日我才知道。
衛縝序前夜去往陵城調查案子時,遇到伏擊,被歹徒重傷。
右手被箭矢射中,筋脈盡斷,終身無法拿劍。
他隨身所帶親信也被滅了大半。
一個身懷殘缺的皇子想拿天下,朝中大臣都頗有微詞。
「娩娩,衛十三欲圖稱帝,你可答應?」
那夜,爹爹的披風上帶着點點的血腥氣。
他夜裏回來時,問了我這麼一句話。
我頓了頓在風箏上作畫的手。
「爹爹。」
燈火如晝,晃到我的眼,我垂眸。
「你不要放過他。」
重生後我未曾詳細向爹爹提起衛縝序對我的迫害。
和爹爹講述時不過一句,「他對我不好」便了事。
其中細節,於愛我的人,也是傷痛。
更何況,他是爹爹親手選的人。
他着急的將我託付給他,要他在天壇下許下諾言,一輩子照顧我。
最後他卻毀了誓言,叫我一世悽苦。
如今看來,爹爹卻是不知如何打聽到了全部。
「痛不痛啊。」
他握住我冰涼的手,輕輕按住掌心曾被箭矢貫穿的地方。
一成力道都不敢用。
他臉上一向凌厲冷漠的神色褪去。
人前隻手遮天的攝政王殿下,是曾經的戰場殺神,是攪弄權勢的奸臣。
卻在一個微風吹過的夜晚,流下又痛又悔的一滴淚。
我放下畫筆,擦了擦他的眼淚。
「爹爹,那是一場夢啊。」
爹爹哽咽了一瞬,半晌抹了抹眼淚。
「對啊,一場夢。」
他笑着,「是一場夢。」
這一夜,是他第一次耐心的坐在我身邊,看我在風箏上畫上喜歡的圖案。
燈下父女兩的影子影影綽綽,像孃親走時的那一夜。
相依偎。
-22-
陸璟和在前線勝了。
然而班師回朝的時候卻遭遇伏擊,幾百親信一同困於山谷。
生死難測。
聖人震怒,身體情況急轉直下。
衛元 25 年,帝薨。
按照上一世的軌跡,應是十四皇子即位,爹爹攝政。
再是四皇子突發惡疾,衛縝序登基。
然而這輩子,十四皇子早早在聖人薨逝的那個雨夜,自戕追隨。
沒人知道實情,卻只在寢宮飲酒自盡的十四皇子的屍體。
朝中上下,新臣以肖珣爲首,極力反對衛縝序即位,質疑他暴虐無道,血統不正。
舊臣則幾多被衛縝序收入麾下。
帝王之位坐了幾十年,他的手段更甚當年。
籠絡羣臣,部署軍事,在所有人都尚未反應過來之前早已藉由前世的經驗豐滿了自己的羽翼。
陸璟和生死未卜,朝中衛縝序與我爹和肖珣兩方對峙。
「攝政王,父皇要你匡扶大衛,我與皇弟都是姓衛,扶哪個,又有什麼區別呢。」
「更何況,我比十七弟,更適合。」
我爹輕嗤一聲。
「陛下託我匡扶衛室,扶的是正明之君,以治如今之亂世。」
「你捫心自問,你是麼?」
衛縝序絲毫沒有被激怒,神情輕快。
「捨我其誰?」
我爹被他的厚臉皮氣笑,衛縝序卻上前一步,親自給他整了整衣襟的褶皺。
「陸璟和已死,皇兄們不堪大用,皇弟又尚且年幼。」
「薛大人,這個皇位,我勢在必得。」
「也許過去我做的並不好,但是從現在開始,衛室的帝王,以及娩娩的相公,我都會做好的。」
我爹推開他,戳破他的虛情假意。
「你做夢。」
兩派不歡而散,衛縝序今日寄給我的書信與珠寶和我爹一個時間抵達。
「卿卿娩娩……」
「混賬。」
肖珣憤怒的撕碎紙張,「送回去!」
爹爹在他身後按住他洶湧的情緒,眼神深暗,「這皇位,他坐不成的。」
衛縝序七日後登基。
然而第六日,陸璟和回來了。
一身傷,也帶來了扳倒衛縝序的最後一擊。
-23-
謀殺朝廷功臣。
做局害死十四皇子。
以及,接生乳母的供詞。
衛縝序,並非衛室血脈,而是他母妃與胡人首領苟合生下的孩子。
烽火之下,拼死一搏。
我是在睡夢中被人打暈帶走的。
醒來的時候,我已在前往疆外胡人領地的馬車上。
並不起眼的馬車,內飾卻豪華無比,輕薄的被衾枕頭墊在我的身下。
男人將我的頭放在膝蓋上,溫柔的一下一下給我梳着頭髮。
見我醒來,他溫柔一笑。
「娩娩,醒了。」
我慌忙的掀開幕簾,卻發現馬車外全然陌生的場景。
「你要帶我去哪?」
衛縝序揉揉我的頭,將我拘在懷裏。
「去哪?當然是去我出生的地方。」
「我會在那個地方稱王,你照樣是我的王后。」
他的聲音溫柔的發膩,卻讓我感到無比的恐懼。
像一條陰溼粘膩的蛇,一點點纏繞上我的身體。
「我不要!你放我回去!」
我奮力掙扎,撞上衛縝序受傷的那隻手,他悶哼一聲,卻將我圈的更緊了些。
「回去找誰?你爹,還是肖珣,或者是?」
「陸璟和?」
衛縝序一手拘着我的腰,一手掐直我的頸項。
細密的吻落下來。
「你只能想着我,只能看着我。」
銳利的牙齒在薄薄的皮膚上落下疼痛而泛紅的印記。
像蛇類標記領地。
「你是我的。」
「我不是!」
他輕易卸了我的力道,癡迷的吻着我的側臉,將我緊緊抱着。
彷彿鬆了力道便怕我消失不見一樣。
「皇位,血脈,勢力,這些我都可以不要。」
「但是薛盈娩,你是我的。」
「從一開始,你就是我一個人的。」
在他什麼都沒有的時候,薛盈娩就站在他身邊了。
「我知道我做錯了事,但你相信我,我會彌補的。」
「這輩子我絕不會辜負你,不會娶別人,不會害你爹,更不會傷害你。」
他左耳的銀質耳璫磨着我的皮肉。
如同他的吻一樣冰冷。
他言辭誠懇,然而我無動於衷。
「瘋子!」
我拼命掙扎,從頭上拔下金簪,向着他的脖頸刺去。
他抬手抵擋,僅僅是一瞬的失神,但那也夠了。
我逃到窗邊,手鍊中藏着的信號彈對準窗簾外的天空。
一觸即發。
衛縝序定定看着我的動作。
我們倆都知道這顆信號彈發出去後意味着什麼。
我會得救。
而他會被盛怒之下的我爹趕盡殺絕。
他看着我的臉,扯了扯嘴角,「薛盈娩,只要你捨得。」
話音剛落,一束小狗狀的信號彈在天際綻開。
他的笑容愣在嘴角,隨後高聲對着驅使馬車的士兵。
「加快速度。」
我震驚,「你瘋了?」
現在最好的辦法是丟下我趕緊跑,贏得最後一線生機。
他帶着我無疑是自尋死路。
然而他將愣住的我抱在懷裏,語氣前所未有的輕快和瘋狂。
「娩娩,賭一把吧。」
「是我先入胡人地界,還是他先找到你。」
「贏了你做我的王后,輸了。」
他頓了瞬,輕笑道。
「輸了我把命賠給你。」
馬車疾馳的那個時辰,我與衛縝序都沒有動。
他熾熱的心跳貼在我的後背。
他說,「娩娩,像不像我們剛成婚的時候,什麼都握不住,卻什麼都敢一起去碰一碰。」
「只要心靠在一起。」
我沒有回話。
一道鷹嘯劃破天際。
我爹追上來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晚霞也如血色。
被箭射中心口的衛縝序在原地緩了會,笑着折斷箭端。
他似乎想向我走來,可是隻是一步,又一隻箭穿透他的肩胛骨。
「薛盈娩。」
他又走了一步。
這次射中的是膝蓋。
他半跪在地上,走不了了。
我眼裏漸漸溢出些淚花,剛要慌忙擦去,卻被他瞥見。
「娩娩,是爲了我哭嗎?」
他勉力扯起嘴角笑了聲。
我搖頭。
「不是的。」
「衛縝序。」我望向他的眼睛,滿眼淚水,也滿眼恨意。
「我最恨你了。」
恨這個字太重,太陌生。
我最開始並不知道恨的意義。
後來是衛縝序一筆一劃教我如何寫這個字。
也是他一點一滴教我將這個字體會清楚。
衛縝序一愣,臉上那副討人厭的笑容終於一點點淡去。、
原來如此。
他教會她愛恨,卻又用愛恨的劍刺向她。
他曾經對她最好,所以,她也最恨他。
「薛盈娩。」
倒下的瞬間,他深深望過來,對不起啊。
我以爲我的眼淚是怕的。
然而擦得時候卻怎麼也擦不乾淨。
我並沒有在爲衛縝序惋惜。
只是。
秋日天涼。
我爹將外袍披在我身上,將我拉上馬背。
靠在我爹背上回家的時候。
我低聲問。
「爹爹,你這次還要我嫁人嗎?」
爹爹搖頭,語氣溫柔。
「不要了。」
「這次爹爹,會陪你很久很久。」
番外:
-1-
衛國國師裴向衍,天人之後。
可勘國運,可窺機緣。
薛衡曾經救過他兩次,所以得到了兩卦。
第一卦,算他妻子早逝。
薛衡震怒,將裴向衍打了一頓,處處給他使絆子。
他覺得這個年輕的國師胡言亂語。
然而此卦出後的第二年,他的妻子死在了自己懷中。
裴向衍給別人算的卦也一一應驗。
薛衡思慮再三,去兌現了另一卦。
這一卦,是算薛盈娩的命運,還是算他的。
他想了很久,算了自己的。
只要他在,薛盈娩自可無憂。
然而卦象卻顯示,薛衡享年三十五歲。
裴向衍不會算錯。
薛衡在書房呆坐許久,最終他決定一定要在三十五歲之前託付好薛盈娩。
他的女兒天姿國色,善良心軟,卻並不聰明。
一定要一個權勢滔天的人來護住。
然而這一世,薛衡去天壇底下祈福時,裴向衍主動找到他。
「薛衡,卦象變了。」
「天有變數,你的命數是……」
「壽終正寢。」
-2-
等陸璟和與肖珣殺回京城的時候。
卻發現衛縝序早已不堪一擊。
他整日沉迷煉丹,興宣法術。
說是,要找一個人。
二人若有所感,奔至金鸞殿,卻見宮殿新如重建。
一切如常,宮人灑掃,然而斯人已去。
那是一場不可遏制的大火。
連陛下都險些衝進去,受了重傷。
城門破,百姓降。
然而帝王卻不見了。
他們最後在天壇下看見了自戕的衛縝序,剜心而亡。
年輕的國師緩步而下,走到肖珣二人面前。
他手中是一個熔爐。
熔爐裏放着一顆尚且跳動的心臟。
「輪迴之門的開啓,需要三顆心臟。」
「他用十世的氣運向我換了這次機會, 並囑咐我等待你們的到來。」
-3-
鵝毛大雪的午後,是肖珣與薛衡父女的初見。
他跪在街頭賣身葬母。
一個好禁臠的權貴摸着他的臉露出淫邪的笑容。
他心中一陣後怕, 拉住了經過的女孩的裙襬。
金線雲團, 粉雕玉琢, 盈盈一雙眼睛忘過來的時候像懵懂的小鹿。
「妹妹, 救救我。」
肖珣後來砥礪半生。
位極人臣,平反了母親的冤案, 也守諾匡扶了衛室正統, 接濟了天下百姓。
官場浮沉,歲月流轉, 曾經懵懂的喜愛與遺憾與時光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麼。
只是路過年少時錯過的那個女子夫家的庭前,他留下一沓銀票。
他了無憾事, 卻始終對不起一個人。
一個習慣了小時候牽着他的手說害怕。
長大後卻不敢再向他伸手的人。
詭譎的朝政,互斗的局勢之下。
他身陷牢獄。
本以爲鬥輸了就此了卻餘生。
卻有個小小的聲影溜進牢房。
「肖珣, 我來救你了。」
抬眼望去, 是一雙清澈的眼睛。
十五年間,從未變過。
-4-
衛縝序總覺得這世上人心險惡,利益角逐。
真心與信任稀薄的像一張浸過水的紙。
親生母親可以看着孩子被人羞辱毆打,拍手叫好。
所以他也可以用她的命, 證實自己的身份。
他生來便站在泥濘裏。
是靠着狠心與決絕一步步爬上來的。
直到薛盈娩的出現。
他並不嫌棄她是個傻子。
就像他並不在意她除了薛衡女兒以外的任何價值。
他在天壇底下隨意的許下誓言。
他不會違背的, 一生照拂而已,換一個皇位, 他血賺。
然而直到把真心賠進去, 他才知道,薛衡的女兒,比他更厲害。
會用小小的搓過的手摸他的傷疤。
「痛不痛呀。」
會在朝臣嘰喳的夜晚坐在門口等他回來。
「嬤嬤許你坐在門檻上?」
「她不許,我偷偷坐的。」
「爲什麼。」
「我想早點看到你回來。」
會在他午夜夢迴喊出母親名字的時候抱住他。
他鬼使神差對着一個傻子說起了自己的從前。
他想, 如果她笑他,看不起他, 那他就要殺了她。
然而那人沒有做作的哭泣, 沒有嘲笑的表情,只是靜靜的聽完。
似乎並不很能聽懂。
他挫敗的和衣睡去,那人的手卻摸上來。
「衛縝序, 她們不喜歡你的話,正好我喜歡你。」
「在我心裏,你很珍貴。」
牽着她的手登基的那一刻,他真的腦海中閃過那個詞。
少年夫妻。
然而帝王座下, 何來永恆的真心。
衛縝序違背了誓言。
其實若一絲真心也無, 衛縝序是能庇護薛盈娩一輩子的。
偏偏就是曾有真心, 才叫他又妒又恨又怨, 如何都不好過。
他與容薇, 是見色起意,也是互有利用。
帝王的愛,自上而下。
要她承受, 也要她付出代價。
榮寵之下, 也該是她爲他付出。
所以他毫不猶豫的拉她擋劍。
然而伸過來的卻是另一隻手。
那一刻薛盈娩說, 她不恨他。
衛縝序突然想起來,他愛她。
這世上最珍貴的,最閃光的, 最不能失去,最一定要我在手中才能存活的。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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