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離崗

懷孕五個月時,自稱梁庭深未婚妻的女人找上門。
她帶我去了只有非富即貴才能進的香港會。
在那,我看見另一個梁庭深——
衆星捧月,生來矜貴。
他的兄弟間:「扮窮佬六年,用假名字同人妹妹仔領假證,就不怕南音知道真相,和你斷了嗎?」
梁庭深篤定地笑:「斷不了,她離不開我。」
我跌撞離開,預約了引產手術,在梁庭深訂婚那天,登機離港。
也是這天。
港媒報道,百年鄭家繼承人當場悔婚,趕往機場的路上出了車禍。

-1-
站在金砌玉堆的包廂外,我如墜冰窖,臉頰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
虛掩包廂門裏。
梁庭深懶懶靠着沙發,黑色襯褲下的長腿隨意交疊,透着與生俱來的矜貴。
從前的我怎麼沒發現呢?
就梁庭深那骨子裏透出來的貴。
哪是會和我蝸居在 14 平公租屋,喫着便利店打折麪包,寧早起兩小時,也要省下地鐵錢的人。
包廂的對話還在繼續。
「卓霖,到底是南小姐離不開你,還是你離不開她?」
這一刻,死寂的心升起希望。
我像等待宣判的囚徒,期待着梁庭深接下來說,他也離不開我。
說你們別拿南音開玩笑,她是我梁庭深的妻子,未來孩子的母親。
可我忘了。
他是鄭卓霖,不是我的梁庭深。
他什麼也沒說。
甚至在旁人不屑調笑:「那南音知道真相又怎樣?」
「能做咱們鄭公子的情人,是她那孤女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梁庭深漫不經心撣了撣菸灰,依舊一言不發。
他沒說話。
但宣判的結果已經化爲利刃插進我胸口,四肢百骸都是燒灼的劇痛。
一陣凜風穿堂而過,我再維持不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向後倒去。
郭慧琳眼疾手快扶住我。
「你其實可以推門進去。」
我同她道謝,扶牆站穩。
望着傳來嬉笑聲的包廂,我蒼白一笑。
「推門進去,然後呢?同他鬧上一場嗎?」
我也想過如此。
可我沒那勇氣,也沒那底氣。
在梁庭深那樣出身的人看來,我所受的委屈,是茶餘飯談,是閒暇笑話,唯獨不會是委屈。
郭慧琳讓人送我離開。
臨上車時,她遞來一張燙金名片。
上面印着香港養和醫院婦科主任一行字。
郭慧琳笑意溫和,但語氣高高在上。
「南小姐是聰明人,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手裏名片如有萬斤重,壓得我喘不過氣。
可我反抗不了。
就像剛纔,也不敢推開那扇門。
我嚥下滿腔苦澀,啞聲說:「我明白,還有…謝謝郭小姐。」
「謝我什麼?」
謝你讓我夢醒。
謝你讓我看清所謂真愛,不過公子哥遊戲人間的風月遊戲。

-2-
位於常府街南面的何文田邨,是我和梁庭深的家。
這裏離廣華醫院近,附近就是 34 號小學網,中學又隸屬九龍城區,交通便利……簡直就是工薪階層的夢中情房。
被通知搬進來時。
我們把攢着過年用的代金券給用了,去喫了一頓火鍋慶祝。
那時我和梁庭深商量着怎麼把空間更大化,甚至計劃要在這裏住一輩子。
可現在回想起來。
只覺荒唐又好笑。
百年豪門鄭家繼承人,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怎麼會陪我在狹小的公租屋擠一輩子呢?
壓抑一路的情緒終於決堤。
我靠在沙發上,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門從外打開,梁庭深走進來,手裏拎着我愛喫的幹炒牛河。
我沉默看着他走近,要如往常一樣來抱我,卻發現我紅腫的眼睛。
「怎麼哭了?是元元又鬧你了嗎?」
元元是我和梁庭深給孩子取的小名,是我們的第一個寶貝。
驟然望進梁庭深滿是情意的雙眸,我不禁想起那年初見。
六年前的冬天,我遇見了梁庭深。
那年我十九,從京來港做交換生,因爲小鎮出身,哪怕四六級高分過,口語總是地道的中式發音。
爲此,我惹出不少笑話。
最嚴重那次,偌大階梯教室全是笑聲,離我最近那個男生笑得最放肆。
上課的老師把這出鬧劇壓下,但下課還是約我談了話,話裏話外,都是讓我得好好練英語發音。
那時小,自尊心強,屁大點兒事就紅眼落淚。
耳邊再次響起那道放肆的笑聲。
「你笑什麼笑,再笑你來教她。」
因着老師這話,我被丟給了大我三屆的梁庭深。
後來談起初見。
梁庭深說,他活了二十幾年,沒見過成精的水龍頭。
我氣得瞪他。
他慢悠悠地笑:「學妹,趕緊學吧,不然又要水龍頭成精了。」
那半年交換生活,除了兼職就是梁庭深。
他叫我學妹時,總是拖着尾音,他說英語時,像拉大提琴,低沉又好聽,他身上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場,讓我着迷。
離港那天,梁庭深問我:「南音,畢業後要不要來香港?」
「這不是我的家。」
我鼓起勇氣和他對視。
海風將他額前碎髮吹亂,含情眼注視着我,說話聲音低沉好聽。
「這不是有我嗎?」
爲這一句話,我只身南下赴港。
多年漂泊,我以爲自己是尋到棲息地的孤鳥,殊不知,我從來都是他鄭公子消遣的籠中雀。
……
我拼命忍住落淚的衝動,握住梁庭深的手放在肚子上。
「梁庭深,你摸一摸元元。」
你再摸摸我們的元元。
明天過後,元元就沒有了,我也要和你說再見了。
不知是不是元元感同身受,輕輕踢了一下樑庭深。
他顯然一愣,而後驚喜到結巴:「音音…元元、元元動了!」
梁庭深,我忽然就看不透你了。
是那個生來巔峯,把我當消遣玩意兒的鄭家繼承人是你?
還是眼前小心翼翼跪在我面前,像所有期待新生命降臨的丈夫是你?
「梁庭深。」
我叫他,眼淚又止不住往下掉。
梁庭深手忙腳亂來給我擦眼淚,不停哄着:「怎麼又哭了?是不是我哪做得不好,惹你生氣了?」
我撫上這張愛了六年的深邃臉龐。
梁庭深,你的名字是假的,結婚證也是假的。
那此刻的焦急,眼底的情意,又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3-
翌日。
我撥通了名片上的電話,預約好了時間。
當真躺上手術檯那一刻,隆起的腹部輕輕顫動。
我又感覺到了元元的存在。
也是那一瞬間,我遲疑了。
我父母雙亡,全靠早逝的奶奶養大,元元是我在這世上唯一血脈親人,我怎麼能扼殺她的存在?
所以我臨陣逃脫了。
坐在街邊的長椅上,我胡思亂想了許多。
我和梁庭深徹底攤牌。
鄭家不接受我,不接受我的元元沒關係。
我不要梁庭深,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元元,我可以帶她回沅江,再不來香港。
想好一切後,我給梁庭深發了消息:【現在在忙嗎?】
也是同一刻,一輛掛着三地豹子號車牌的賓利停在路邊。
我看見梁庭深和郭慧琳前後下車,他手機響起微信強提示,只一眼,眉眼染上笑意。
接着,手機亮起梁庭深發來的消息。
【在談生意,不然怎麼養活我家兩個小朋友。】
短短一句話,叫我鼻尖泛酸。
我遠遠看着他和郭慧琳進了一家珠寶行,後者接過 SA 遞來的手鍊,笑着問他:「卓霖,哪條好看?」
那一瞬間,我想要衝進去,甩梁庭深一巴掌,再質問他爲什麼騙我。
可我沒那底氣,也沒那膽子。
只敢像見不得光的小丑,悄悄給梁庭深發消息:【你什麼時候回來,我想你了。】
玻璃窗後,梁庭深爲郭慧琳戴上手鍊,笑着說:「這條更襯你。」
郭慧琳微微紅臉,輕輕嗯了一聲。
我不願再看,迅速轉身要走。
可手機偏偏又在此時亮起。
【這麼想我?】
【那我立刻回來陪你。】
水霧漸漸模糊視線,眼淚重重砸在屏幕上,心像被無形大手攥緊,劇烈疼痛蔓延。
我不懂梁庭深是怎麼做到在兩個女人之間左右逢源的。
轉念想想。
他都能戴着面具,騙我長達六年之久,又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
這樣的人,是不會有真ŧŭ̀⁹心的。

-4-
擦去屏幕水霧,我顫抖指尖打字。
餘光裏,梁庭深兩人要走出珠寶行。
我連消息都來不及發出去,轉頭就跑。
怕被梁庭深發現我此刻的狼狽,怕望見他眼底的譏諷。
梁庭深兩人身影越來越近,我一時有些急切,往外跨出兩步。
下一秒,耳邊緊接着響起刺耳的胎噪聲。
我下意識Ŧŭ̀₁護住肚子,身體被迎面而來的麪包車撞得飛起,手機摔落在地,屏幕碎得四分五裂。
周圍尖叫聲四起,我被重重摔在地面,劇痛從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壓得我眼前一黑。
我顧不上疼痛,第一時間去摸肚子。
元元不會有事的吧?
……
「有人出車禍了。」
「——還是個孕婦呢!」
梁庭深本來想和郭慧琳上車離開,聽見這兩字,立刻扭頭看去。
望見了躺在馬路中間不知生死的我。
他瞳孔瞪大,幾乎是拔腿就奔向我。
「卓霖,不過是一場車禍而已,你過去——」
郭慧琳想攔,手被梁庭深打掉,「別攔我。」
她只能不甘站在原地。
意識混沌間,我看見梁庭深擠開人羣,跌撞奔向我,然後雙臂顫抖抱起我。
從初見,梁庭深都是遊刃有餘的模樣。
這是第一次,我見到他情緒失控,紅着眼睛,像是害怕失去我,連聲線都帶着隱隱哭腔:
「音音,別怕,我帶你去醫院,別怕。」
傾盆大雨說下就下。
梁庭深纏着手抱起我,往車影裏衝,雨水從他利落下顎滑落,帶着鹹溼的苦味。
是他哭了嗎?
梁庭深,你也會爲我難過嗎?
「南音,別睡。」
往前走了兩步,汽車喇叭聲尖銳拉長,梁庭深腳下趔趄,直接「砰——」的一聲摔跪在地。
他緊緊摟着我,紅眼去求過路行人。
「幫忙打一下 120,求你了……」
沒人理他。
都在看熱鬧。
梁庭深抱緊我,喃喃道:「救救我的妻子,救救他們……」
我想幫他擦去臉上雨水。
想告訴他,梁庭深,你騙騙我就好了。
別對我用真心。
你若用了真心,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恨你了。
可我太痛了,手怎麼也抬不起來。
直到醫生讓他籤引產同意書時,我不知從哪來的力氣,要從梁庭深手裏搶走引產同意書。
「梁庭深,你別籤,我什麼都不要,我也可以不要元元,你別籤…求你了——」
我抓緊他的手,哭着乞求,「梁庭深,元元也是你的孩子啊!」
「別籤,求你。」
我不停重複着這句話。
梁庭深強硬掰開我的指節,眼底掠過一抹痛意,啞聲哄我:「南音,聽話,這個孩子不能要。」
他利落簽下「梁庭深」三個字。
「梁庭深!」我幾乎是撕心裂肺吼出聲,眼淚落個不停,「我恨你,我恨你!」
梁庭深不再看我,背過身去,肩膀微抖。
他低沉嗓音傳來:「送她去手術。」
我哭着,鬧着,想要掙脫開束縛,從手術檯上逃下來。
可麻藥打進身體那一瞬間,我像案板上的魚,再也掙扎不了。
只能感受着一陣又一陣的宮縮痛意。
恍惚間,我以爲我的元元降臨這個世界,實則上,是我和她的道別。
我的元元大概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
看不清眉眼,但應該很像梁庭深。
但她就那麼被丟進了垃圾桶。
她的母親,也就是我,連看她最後一眼都做不到。
墜入黑暗那一剎那。
我徹底明瞭。
梁庭深不要我和元元。
是因爲他從不愛我。
那我也不要愛他了。

-5-
我像做了一場婆娑大夢,夢裏有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拉住我的衣角哭泣。
我問她怎麼了。
她抽噎着說:「媽媽不要我了,媽媽不要我了……」
我想安慰她說,這世上沒有哪個母親會不要自己的孩子。
等她一抬起頭。
我驀地愣在原地。
那是和梁庭深如出一轍的眉眼。
是我的元元。
我小聲叫着她的名字,顫抖着手去抱她。
元元卻推開了我,跑進看不見的迷霧中。
我追着跑過去,不停呼喚着她:「元元,元元!」
可她跑得好快好快。
我怎麼也追不上。
最後一腳踩空,猛地睜大了眼睛。
「音音,你醒了?」
才醒過來,我思維有一瞬遲疑,直到對上樑庭深熬得發紅的眼睛,我立刻推開了他。
「元元呢?孩子…孩子——」
我看向小腹。
原來微微隆起的肚子,已經癟了下去。
原來那不是夢啊。
我的元元沒了。
我就呆呆坐在牀上,淚水無聲從眼眶滾落。
梁庭深來爲我擦拭眼淚,安慰道:「音音,醫生說了,如果當時不引產,你和孩子都會有危險。」
「孩子沒有沒關係,我們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不會了。
梁庭深,我們不會有孩子,也不會有以後了。
我躲開了梁庭深爲我擦拭眼淚的手。
他一愣,迎上我譏諷帶笑的眼睛。
「你說我們還會有孩子。」
我在梁庭深眼底看見一絲無措地茫然。
「那你說我們的孩子是姓梁,還是姓鄭呢?」
我如願在梁庭深臉上看到錯愕。
但我沒有一絲痛快,只有無盡悲涼。
如果元元是被迫拿掉的,我會恨死梁庭深。
偏偏真相如此殘酷,讓我想恨,又沒辦法恨。
梁庭深,你爲什麼總這樣,薄情是你,多情也是你,到底要我怎麼辦纔好呢?

-6-
病房氣氛壓抑。
許久,梁庭深用拇指指腹爲我揩去臉頰淚水,神情坦然,沒有一點被我拆穿欺騙的心虛。
「南音,梁庭深這個名字是真的,我外祖父姓梁,我母親隨母姓溫,早年去大陸,我外祖父爲我取了這個名字。」
「我不覺得哪有錯,你如今知道,也該明白,即使這個孩子生下來,也只會是私生子。」
這纔是真正的梁庭深吧。
獨斷專行,權衡利弊。
麻藥後勁過去,我腹部泛起刀絞的劇疼,我佝僂着背,按着腹部,蒼白着臉質問他。
「梁庭深…哦不,鄭先生,你給不了我以後,爲什麼要來招惹我,爲什麼……」
壓在喉間許久的話,終於衝破桎梏。
我幾乎是吼出聲來。
「爲什麼要來騙我?!」
玩玩就算了。
可他騙了我六年。
整整六年啊。
梁庭深注意到我的動作,撥開我的手,幫我輕揉着肚子。
他的動作很輕,掌心很溫暖,讓我想要貪戀更多。
下一秒,說出來的話,又把我拉回現實。
「南音,若我不騙你,我們之間就不會有這六年。」
若是回到最初,他以鄭卓霖身份和我認識。
我們之間的故事,最多是在那個午後匆匆擦肩結束。
我咬緊嘴角,不想在梁庭深面前流露一絲軟弱。
「那現在呢,我們分手好嗎?」
元元沒了,他要另娶旁人,體面分手,是我們如今該有的結局。
梁庭深動作一頓。
而後盯着我眼睛說。
「不分手,我已經和郭慧琳說好,我和她只是形式婚姻,各取所需,在你這裏,我還只是梁庭深,好不好?」
「梁庭深!」
我不可置信地驚叫出聲。
梁庭深撫着我臉,問:「音音,這樣不好嗎?」
「我不要…我不要當你的——」
那兩個字,我說不出口。
引產後的身體又太過虛弱,我情緒震盪,眼前一黑,竟直接暈了過去。
也錯過了梁庭深緊擁着我,無奈喃喃:「音音,原諒我,這是我能爭取到最好的結局了。」

-7-
我不願見梁庭深,但他日日來陪着我。
這天,路過育嬰室時,我呆呆望着裏面,那些孩子很可愛,看着看着,就落了淚。
如果我的元元平安出生,是不是也會這麼可愛?
我看不下去,轉身就走。
進病房前,我看見一個保養得體的貴婦人和梁庭深相對而站,梁庭深沉默不語。
那位貴婦人我在新聞上見過,是梁庭深母親,鄭家女主人溫琳女士。
溫女士是老北京人,說話是一口地道的京腔。
「庭深,撞南小姐的車是郭慧琳安排的,你爲此鬧了一場,郭家爲了保女兒,同意你現在把南小姐養在身邊,那以後呢?你能保護她多久?」
梁庭深沉默許久,方啞聲開口。
「媽,只要我能說得上話一天,我就能護她一天。」
「我不是那個人,不會讓她成爲第二個您。」
在梁庭深記憶裏,父母從不相愛。
長大後,他才知道,母親溫女士只是中產階級,嫁進鄭家前,曾同北京一闊少相戀,賠上了八年青春。
最後那闊少娶了門當戶對的千金,把鄭父介紹給她,給足了鄭家利益,爲溫女士博了一個錦繡未來。
溫女士是過來人,所以對南音同病相憐。
但她明白兒子犟脾氣,只是耐心勸着:「南小姐已經爲你搭上了一個孩子,賠了六年青春,你還要她爲和你在一起付出什麼呢?」
「庭深,做人不能太自私。」
梁庭深槽牙咬緊,像在壓抑什麼決堤情緒。
像過了一個世紀。
我恍惚聽見梁庭深說:「我不自私,就留不住她了。」
可是梁庭深,你把我留下來又有什麼用呢?
讓我做你的情人,還是拋下你的一切,用梁庭深身份和我結婚呢?
溫女士要離開,梁庭深送她。
我跌撞藏進轉角,指甲陷入掌心,纔沒讓自己哭出聲。
哭夠以後,我看着手機上上司發來的消息。
【去柏林總部進修,一年到頭就幾個名額,你真不打算去嗎?】
我抬頭。
梁庭深已經摺身返回,他沒有進病房,而是在安全通道抽菸。
煙火明滅,遮住他漆黑眉眼。
眼淚砸在屏幕上,我打字回道:【我去,時間就在下個月 25 號凌晨怎麼樣?】
下月 25 號,是梁庭深和郭慧琳訂婚的時間。
也是我的生日。
就這樣吧。
梁庭深,我們開始就是錯誤。
不該再繼續錯下去了。

-8-
出院以後,我的身體還很虛弱,梁庭深索性帶我搬進了位於加多利山的別墅。
他給安排了 24 小時待命的醫療團隊,以及一衆菲傭照顧我。
梁庭深最近很忙,但每天都會來看我,向醫生詢問我恢復情況。
我知道他在忙什麼。
但我沒有追問。
只是在心底默默數着距離離開還有幾天。
24 號上午,梁庭深照常來看我,還陪我喫了一頓午餐。
飯桌上,我和他說:「梁庭深,我想回一趟何文田邨。」
這是元元離開後,我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話。
梁庭深很驚喜,立刻開車載我回去。
我們聊了一路,難得沒有吵架。
太久沒回來,家裏傢俱都積上一層薄薄的灰。
梁庭深看見皺眉,和我說:「以後想過來時,我讓保潔上門打掃,你再過來。」
「下次再說。」
我從牀下抽屜翻出一個餅乾盒,裏面放着一沓定期存單。
數額不大,是我這些年所有積蓄。
我把它們一張張擺到梁庭深面前。
「這張是我給我們攢的首付。」
「這是懷上元元那天,爲她存下的教育基金。」
「……」
梁庭深微微愣住,然後慢慢紅了眼睛。
身爲百年豪門繼承人的鄭公子,大概沒想過自己一時興起玩的風月遊戲,竟真的騙到了一個傻姑娘的心。
他也沒想過,我是真的想和他過一輩子的。
梁庭深喉結上下滾動,許久,才說:「音音,除了婚姻,我什麼都能給你。」
「所以,我們重新來過行嗎?」
我沒有回答他。
而是撫摸着他的臉,用指尖描繪着他的輪廓,似要將他的眉眼刻進靈魂裏。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啊?」
我故作輕鬆開口。
梁庭深以爲我解開了心結,如往日一般捏着我鼻尖笑我:「哪傻了?」
他似怕我多想,又開始爲我分析利弊。
「音音,我知道你還在怨我騙你六年,但這六年,我付出的感情,不會比你少一分。」
「音音,請你原諒我,不能放棄我的家族,不能放下我父母對我的期望,但我也捨不得放開你。」
「音音,我很愛你,即便沒有那紙證書,我們也會是彼此餘生唯一,我會用一切去彌補對你的虧欠。」
「……」
梁庭深,到此刻了,你還是那麼理智。
可你憑什麼覺得一句補償,能彌補我情真意切的六年,能換回我元元的命呢?
更何況,你所謂的未來,是拿我至親骨肉的命換的,我怎麼可能心安理得接受?

-9-
到最後,我還是什麼也沒說。
我有私心,我想給這段六年感情畫一個完美的句號。
我不想去破壞此刻的美好。
我和梁庭深相依偎,沉默凝視窗外。
夜已經深了,中電鐘樓文化館今晚似乎有燈展,五彩光線倒映在海面,隱約映出遠處獅子山的輪廓。
梁庭深電話響起,是郭慧琳打來的。
他走到一旁接聽,返回時問我:「馬上是你生日,想要什麼禮物?」
「梁庭深,我想今夜維港煙花只爲我綻放。」
纔在一起那年,我和梁庭深去軒尼詩道,遇見有人在維多利亞港放煙花。
我一臉憧憬:「等我哪年生日,你也爲我在維港放煙花慶祝好不好?」
話說出口,我才覺得好笑,我們什麼身份啊,哪能在維港放煙花。
可那時的梁庭深笑着點我額頭。
「就這個願望?」
「就這個願望!」
我重重點頭。
梁庭深大概也想到了,他與我額頭相抵,輕聲說:「好。」
電話鈴聲又響起。
像是午夜前的鐘聲,在提醒灰姑娘時間到了。
梁庭深要離開,我向他張開雙手。
「梁庭深,抱一下我吧。」
再抱最後一下吧。
明天之後,我們就再也無法相擁了。
梁庭深抱住我,力道很大,像要把我揉進骨子裏。
半晌,他鬆開我,在我眉心落下一吻。
「音音,回家等我。」
可是啊,梁庭深,你着急離去的地方,纔是我在香港的家。
我送梁庭深到門口。
如我們婚後這些年每一個早晨,我目送他出門上班。
但只有我知道。
我與梁庭深今生只能到這裏了。

-10-
手機彈出登機提示,我恍惚回過神,開始收拾行李。
發現香港六年,我能帶走的東西少得可憐,不過半箱便裝完了。
但我留在這裏的東西太多。
我的六年青春,我的第一個孩子,我付出的一腔真心……
房間隨便一個物件望去,都是曾經愛恨的回憶交織。
那隻紅棕皮沙發是我們去 2nd Chance 淘的。
當時裝修完後沒了錢,一份幹炒牛河分着喫,就着一打啤酒,喝得微醺,然後擁着彼此親吻。
昏黃燈光打下來那一刻,我們眼底都是溺死人的情意。
似乎那每一個瞬間都讓我幻想我們能白頭。
可夢總該醒,我也該向前看。
所以我關上了門,拉黑了梁庭深所有聯繫方式,讓他徹底留在過去。
機翼劃破雲層,留下一道航跡雲後。
我錯付這六年在這一刻結束。
偏偏也是此時,鄰座的小女生高呼:「哇!有人在維港放煙花!」
零點鐘聲響起。
我猛地扭頭看去。
從高空往下俯瞰,一朵朵巨大的煙花在夜空綻放,又像流星拖着尾巴滑落,點亮兩岸高樓。
短時間在維多利亞港放一場煙花,需要多少錢,需要多少批文,那是我認知裏不知道的事。
可就因那句,「梁庭深,我想今夜維港煙花只爲我綻放。」
25 號零點,維港煙花準時綻放。
只爲賀我生日快樂。
剎那間,心底萬千情緒翻湧。
愛恨交織,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遺憾。
遺憾太晚了。
遺憾今生就這樣了。
遺憾我們的六年,就像這場不合時宜的煙花,盛大而絢爛,卻又註定隕落。
我拿出手機,拍下天際最後一抹絢爛。
屏幕彈出新聞:【滙豐、永泰強強聯合,鄭、郭兩家再寫商界新傳。】
最後一縷煙花落下。
我終於明白我爲什麼恨梁庭深了。
我恨他不像我愛他一樣愛我,恨我是他權衡利弊下隨時可以拋棄的存在,恨愛我在他的世界什麼都不算。
但這場煙花之後,我想我會在未來某一天徹底釋懷。
不愛他,也不恨他。
因爲在梁庭深漫長又矚目的人生裏,我雖存在短暫,卻是最濃墨重彩的那一筆。
他這一生都忘不了我。

-11-
鄭、郭兩家的聯姻備受矚目,訂婚宴是在滙豐旗下的酒店舉辦,不僅香港當地的人去了,國內外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
距離訂婚宴開始還有兩個小時,梁庭深心底莫名恐慌。
從昨晚離開何文田邨,這種感覺就緊跟着他。
隨着時間發展,越來越濃。
溫女士一眼看穿梁庭深的心不在焉,藉口把人喚到旁邊,溫聲叮囑:
「庭深,我知你掛念南小姐,但今日這場合,你最好掂量點兒,待宴席結束,送走一衆賓客,你再去尋她,郭家和你爸那邊有我——」
話未說完,被急促鈴聲打斷。
梁庭深立刻接通,菲傭焦急道:「鄭先生,南小姐昨日便沒回來,她是跟您在一起嗎?」
他立刻給南音打電話,卻是關機,發消息,才發現自己被拉黑。
心底那抹恐慌在這一刻,如同吐信的毒蛇,徹底纏繞住梁庭深,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梁庭深煩躁扯開領帶,呼吸沉重,喉結滾動不停。
所有反應都在喧囂着他激將失控。
溫琳還是第一次看見梁庭深這麼失態,皺眉:「是南小姐出事了嗎?」
「媽……」梁庭深抬眸,猩紅爬上眼尾,「南音不見了。」
他想起來那個擁抱。
想起昨日她難得沒有和他吵架,而是訴說着過往。
他以爲他們能重來,沒想到是告別前的溫情。
「我得去尋她。」
梁庭深轉身就要離開。
人還沒出酒店,就被鄭父攔住,將梁庭深帶到了臨時休息室,讓溫女士出面勸他。
「庭深,你若要去,我會讓大師出面說Ţṻ⁸今日不宜成婚,另擇吉時,但今日過後,你得自己承擔所有。」
香港人信神佛,這個藉口蹩腳,卻也是今日唯一的法子。
「我得去。」
「媽,我得去。」
他掩面重複,聲音喑啞,「我若不去,我們就是真的完了。」
溫琳瞧着眼前的兒子,有一瞬恍惚,像回到許多年前,那人也是這般拉着她的手。
「溫溫,你若離開,我們就是真的完了。」
往事不可追。
溫女士仰頭逼回淚意,語氣冷靜到令人驚歎。
「鄭卓霖,若你真愛南小姐,在你決定和她在一起那刻,就會爲她鋪路,而不是頂着『梁庭深』這個假名字,騙她整整六年。」
「到了如今這地步,放不下你的名利,也不願放手,鄭卓霖,你遲早會後悔。」
梁庭深雙手緊握成拳,最後拍了拍溫女士肩膀,從她身側走過。
「不把她追回來,我纔會後悔。」
梁庭深走得很快,在他身後,溫女士疲憊按着眉心,到底兒女都是債。
從酒店離開,梁庭深接到助理電話,南音在昨晚離港去了柏林。
他掉轉車頭,瘋了一樣趕往機場。
卻在半路,與一輛貨車迎面撞上。
車頭凹陷,擋風玻璃炸裂,碎片扎進梁庭深眉尾,渾身劇痛蔓延,腦袋 「嗡」 的一聲,血腥氣在鼻腔瀰漫開來。
意識有瞬間的空白,他驀地想,南音那天也是這麼疼吧。
不,她應該更疼。
失去了元元,一定好疼好疼。
但是再疼又怎樣。
他彌補不了南音,南音也不會回來了。
這一段長達六年的騙局,分不清他是何時動了心。
此刻回首,才恍然驚覺,從不是南音離不開他。
是他離不開南音。

-12-
到柏林的第二天晚上,我在手機上看見梁庭深車禍昏迷不醒的新聞。
同一時間,我微信收到了溫女士的好友申請。
加上後,她告訴我。
【南小姐,卓霖現在在 ICU,人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但依舊昏迷不醒,作爲母親,我想我該告訴你這個消息。】
柏林地處東德,氣溫常年偏低,饒是春末,夜裏溫度也趨近零下。
凜風拂面,被凍得一顫的同時,心口也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意。
意外嗎?
意外的。
在我記憶裏,梁庭深不是什麼感情用事的人。
可偏是這樣的他,在得知我離去後,不顧一切悔婚趕去機場。
溫女士又發來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 ICU 門外,透過窄小的門窗,能看見躺在病牀上的梁庭深,全身插滿儀器,臉色蒼白。
只有不時響起的心跳檢測儀,顯示他還有生命特徵。
溫女士:【我不希望你因此回國,是爲你,也是爲卓霖好。】
淚水砸在屏幕上,我竭力到把脣瓣咬得蒼白,才抑制住自己沒有購買機票。
我哭着打字:【我知道,謝謝伯母告訴我這些。】
溫女士沒有再回我的消息。
那天后的一個多月裏,我幾乎是每天靠藥物入眠,但睡不了多久就會醒來,然後睜眼到天明。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會夢見元元,我儘可能不讓自己去關注梁庭深消息,可在夜裏總會夢見何文田邨那些年。
最嚴重的時候,走在菩提樹大街上,遇見一個像梁庭深的背影,我會忍不住追過去。
等看到正臉那一刻,才明白這裏是柏林,不是香港。
這裏不會有梁庭深。
意識到這些時,我站在異國街頭,看着匆Ṫų₍匆走過的行人,眼淚就無聲落下。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我也漸漸減少藥量。
只是偶爾,我會想起那六年,幻想他不是鄭卓霖,只是梁庭深該多好。
進修結束後,因爲公司安排,我暫時留在了柏林。
八月,房東要把公寓收回,我請了假,委託中介找房,也是同一天,我收到了一份快遞。
裏面是一套位於御林廣場附近的複式公寓房產證,以及一輛當地流行的代步車鑰匙。
寄件人是誰不需要猜。
東西到手時,我也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消息:【收下吧,總是我對不住你。】
房子和車我沒有要,全部寄了回去。
月底,我搬進了中介找的公寓,不大,十來平方米,我一個人住剛剛好。
聖誕夜時,柏林街頭氣氛喜氣洋洋。
天空煙花綻放,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和梁庭深分開快一年了。
時間在往前走,我會放下,會徹底釋懷。
但長達六年的感情,賠上一個孩子的真心,想徹底來過的勇氣。
我還需要很多很多年。

-13-
麪包車司機在庭審時,指證郭慧琳買兇殺人,證據齊全,郭慧琳必不可免入獄。
作爲當事人,我需要回港,未曾想與梁庭深再見面。
二審下來當天,我在法院外遇見梁庭深。
快兩年沒見,梁庭深清瘦許多,眉尾有道疤痕,是那場車禍留下的,瞧去,整個人氣場更顯強勢。
和我記憶裏那個梁庭深相去甚遠。
我們像多年未見的老友,笑着打招呼。
梁庭深問我:「這次返港還走嗎?未來是打算長留柏林嗎?」
「應該會去上海。」
近幾年,新能源汽車崛起。
我所在公司又有這方面的技術,年初董事會決定在上海開設分公司,要派我與幾個同事過去打頭陣。
四目相對,又似乎沒什麼可說的了。
但梁庭深眼神太過直白,讓我好不容易築起的心牆,被他燒裂一條縫隙。
兩年太短,我還不足以徹底放下。
我避開他眼,問:「近來身體如何?」
「還好。」
他笑,又往前一步,眼神侵略感更強。
「南音,去上海也行,在那,我雖然有些掣肘,但護住你還是——」
「鄭卓霖,我們已經結束了。」
陌生的稱呼,疏離的口吻。
將我們距離徹底拉開。
梁庭深什麼也沒說,只是在送我去機場時,告訴我:「音音,我不會結婚,以後也只會有你。」
他能做到這份上,已經是極致了。
我卻跨不過那個坎。
「只要你回來,我什麼都依你。」
「那我要我的元元活過來,我要我的女兒平安活在我身邊,你能做到嗎?」
梁庭深眉眼染上一絲悲痛,眼眶慢慢紅了。
他說對不起,說他做不到。
是啊,哪怕手眼通天如你,也不能讓人死而復生。
那我們哪有重來之日?
「初到柏林那一年,我除了工作,就是看心理醫生喫藥,我只要一閉眼,滿腦子都是元元被扔進垃圾桶。」
我一邊哭一邊說。
「梁庭深,我們不可能了。」
梁庭深捧住我的臉,幫我擦拭去淚水。
「音音,我等你願回頭那天。」
他從出生起就是一帆風順的天之驕子,大抵這輩子喫得苦,全在我一人身上體會到了。
我無奈嘆息。
「何必呢?」
他不語,只輕輕環住我,拍了拍我的背,我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淚又往下落。
「若你只是梁庭深多好啊。」
但他不是。
他是ƭŭₙ鄭卓霖,就註定我們不能有結局。

-14-
過完這個春節,我從柏林飛往上海。
這小半年,我同梁庭深很少聯繫,除了初一零點的「新年快樂」,再無其他。
飛地落地上海那一刻,我在柏林時,收到了一封無名郵件,裏面是一套在陸家嘴的複式大平層。
我依舊沒有要,同朋友在公司附近合租了公寓。
快遞寄回梁庭深手裏後。
他打電話給我,聽筒裏響起打火機擦輪聲,他說:「音音,別犯倔了,你總得給我一個補償你的機會。」
「我不要。」
我跟他那六年,什麼也沒要。
分開後,也沒有再拿他東西的道理。
那通電話到了最後,梁庭深像被我氣笑了:「都三年了,郭慧琳也進去了,你到底怎樣才消氣?」
我沒說話,只盯着電視機上燃放的煙花。
許久,纔開口。
「梁庭深,你再陪我過一個生日吧。」
「過完這個生日,說不定我就原諒你了。」
在一起那些年,即使再窮再苦,每年生日,梁庭深都會給我準備驚喜。
分公司起步,需要忙得太多。
等我生日前夕,若非梁庭深一通電話,我都快忘了這事。
隔天,我去了香港,和梁庭深一起回了何文田邨。
推門進去,我發現裏面什麼也沒變,但增加了很多小孩用品,沙發上的小豬布偶,導臺旁的嬰兒椅……
如果元元順利出生,剛好能用。
我抑制住落淚的衝動,不是不明白梁庭深在笨拙地學着補償我。
可太遲了。
我和梁庭深像以前一樣去百佳購物,他推着購物車,我跟在他身側,將挑選好的東西放進車籃。
和以前不同,我們購物時,不需要再對比價格了。
晚飯是梁庭深做得,全是我愛喫的菜。
我們相對而坐,喝着買來的啤酒,聊起曾經點滴,他把蠟燭點燃,讓我吹滅許願。
房間燈光暗下,燭火搖晃,映照出我們彼此眼底的對方。
「今年的生日願望讓給你吧。」
梁庭深一愣,笑道:ŧú⁰「那我許你會回來,能實現嗎?」
答案顯而易見。
可他還是對着蠟燭許願。
我眼睛有些酸。
香港人愛信神佛,但梁庭深不信這些,可從什麼時候起,你把那些說不口的愛慾寄託給滿天神明瞭?
「還有一個願望,希望你平安。」
十二點鐘聲響起,我的登記提示彈出。
我和梁庭深說:「我該走了。」
「我送你。」
我們並肩走出 14 平方米的公租屋。
門徹底關上那一刻,我回頭看了一眼。
往後,我應該不會回來了。

-15-
梁庭深與我在候機室分別。
他同我說:「音音,我是真的想和你重新來過的。」
「那你能只做梁庭深嗎?」我輕笑着問。
梁庭深啞然。
你看,你說着愛我,卻在愛情與麪包的相對論題時,又選擇沉默了。
靜靜相對許久,我今生爲他最後一次紅眼。
「哪怕你只做梁庭深,我們也不可能了。」
我們之間隔了太多太多。
欺騙,元元的命,我錯付的六年……
破碎的鏡子即使補好,也會有裂痕。
「梁庭深,我不恨你了,也只是不恨你了。」
廣播響起催促登機的提示音。
我轉身要走,梁庭深叫我:「音音。」
我再回頭看他,如那個午後,他坐在階梯教室,陽光灑進來,我闖進那雙帶笑的含情眼。
他朝我張開雙臂,笑容慢慢綻開:「再抱一下吧。」
我丟掉行李箱,像以往無數次一樣,拼盡全力奔向他。
梁庭深只輕輕抱着我,溫聲叮囑着:「給你的東西,你就收下,不算補償,就當我送你的最後一份生日禮物。」
「好。」
「你身體不好,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
「好。」
「以後找男朋友,別再找我這樣混蛋的了,但也別太差,有點錢,至少能護得住你,給你優渥的生活。」
「好。」
他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耳側,很燙,燙得我落了淚。
「對不起音音,我是想過騙你一輩子的。」
「混蛋!」
我笑着罵他,卻又拍了拍他背,故作輕鬆道別。
「梁庭深,我走了。」
「走吧。」
我沒有回頭,大步向前走,但身後那道灼熱目光一直緊跟着我。
……
梁庭深就站在原地,看着南音纖瘦身影消失在安檢後,然後消失在人海里,最後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裏。
巨大的轟鳴聲響起,他抬頭,飛機飛上藍空。
也是此刻,溫女士電話打來。
「送走了?」
「嗯。」他應,「媽,一切都結束了。」
隨着飛機消失在高空,他長達多年的愛意與執念,都在這一刻全部畫上句號。

-16-
梁庭深在三十三歲這年,正式接手了滙豐。
同年冬天,外祖父去世,他回北京弔唁,繼承了梁家產業。
往後幾年,香港、大陸來回跑。
有時也會去上海,但上海好大,大到他一年去了十幾次,一次也沒遇見南音。
這年冬天,香港難得下了雪。
發小攢了個局,席上有位從德國回來的華商,是中德混血,名喚孟聿維,出門來談生意,還將才滿 4 歲的女兒帶上。
小姑娘扎着雙馬尾,髮尾微卷,五官精緻,像是櫥窗裏的洋娃娃,十分惹人喜歡。
有人調侃孟聿維,怎麼出門應酬都得把寶貝女兒帶上。
孟聿維還未說話,小姑娘便條理清晰開口:「媽咪在工作,爹地說了不能打擾她,所以我只能打擾爹地和叔叔們啦。」
「哎喲真可愛,叫什麼名字。」
「沅沅。」
小姑娘脆生生答。
砰。
梁庭深手中酒杯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那一瞬間,梁庭深在一個 4 歲小姑娘眉間窺探到了南音的影子。
孟聿維餘光掃過他,上揚的丹鳳眼帶着明顯譏諷。
下一秒,孟聿維出聲:「孟南沅,我太太姓南,祖籍在沅江。」
不是元,是沅江的沅。
南音思念的是故鄉。
不是他。
這一晚因爲有沅沅在,飯桌上歡笑聲不斷。
梁庭深在旁看着,忍不住想起未出生的元元。
如果元元在那年平安降生, 她應該會很漂亮, 遺傳了他和南音所有優點,她的眼睛會像她母親, 很亮,像夜空的星星。
他會給她世界上最珍貴的一切, 讓世界在她腳下成長。
飯局散場, 梁庭深走在人羣最後, 不經意抬眼, 看見了撐傘站在雪地的南音。
駝色大衣, 白色圍巾, 剪短的長髮, 透着利落的幹練, 但眉眼是溫靜平和,可見這些年她被人養得極好。
不像在他身邊那些年,受盡了委屈。
這些年。
梁庭深一直沒有去打聽南音消息, 只隱約知道她事業蒸蒸日上,不知她已結了婚。
他不願承認南音離開他會過得更好。
但現實是南音離了他會過得更好。
「媽媽——」
沅沅鬆開孟聿維,奔向了南音。
南音笑着抱住女兒, 笑着朝孟聿維招手:「孟聿維, 走啦,回家了。」
那笑一如多年前扎着馬尾, 笑彎眼喚他「梁庭深」的姑娘。
孟聿維禮貌和衆人道別。
梁庭深就這麼看着。
孟聿維疾步上前,接過沅沅抱在懷裏,牽過南音的手, 看向她的目光是快要溢出來的愛意。
「手這麼涼?怎麼不在車裏等我?」
南音眨眨眼:「太久沒見孟先生, 有點想你了。」
「那回家?」
「好。」
從始至終, 南音都沒發現他的存在。 
或者說她看見了,只把他當陌生人。
一家三口上車遠去, 飄雪入眸,梁庭深驟然想起,這些年,南音再未來過香港。
如今她踏上這片給她帶來無數傷痕的土地, 是將過往全部放下。
也將他放下了。
和梁庭深關係不錯的朋友,認出了南音,和他說:「那孟先生當年爲娶南音,可謂是聲勢浩大, 我前女友是孟先生的遠房堂妹, 說啊——」
「他那時, 同南音說, 只要你願意來我身邊, 什麼身份, 我都可以給你造, 你要做的就一件事,向我堅定走一步,其他全都交給我。」
這話落在梁庭深耳裏, 無比諷刺。
你看啊,有的是人爲她Ṱṻ₌下高臺,只是你鄭卓霖做不到罷了。
回程路上,梁庭深接到溫女士電話。
溫女士在電話那頭細細叮囑:「卓霖, 天氣轉涼,記得多加一件衣服。」
梁庭深忽然恍惚想起。
溫女士已經很久沒叫過他庭深了。
好像是從南音離港那年,梁庭深也跟着消失了。
他做了長達好多年的鄭卓霖。
卻只做了Ṱů⁽六年的梁庭深。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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