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人人都知,我爹禮部尚書駱宏盛最是花心風流。
美人流水一般接進後院,轉頭又送了出去。
每每消失一個美人兒,我爹的官職便要升一升。
原本,我也會被送出去。
可惜,我是個啞巴。
-1-
我小娘死在進駱府的第三個年頭。
她是駱宏盛花十兩銀子買來的。
可去世時翻遍全身都沒有十兩銀子。
她死時駱宏盛沒來。
只有嫡母身邊的嬤嬤來瞧了一眼,喊了人來把我小娘屍身拉走。
我原本是被丫鬟抱着的。
見幾個婆子拿塊白布蓋了小娘的屍身就要抬走,便掙扎着下去,從衣裳裏摸出幾個銅板。
紅着眼眶求他們買個棺木,讓小娘入土爲安。
幾個婆子猶豫地看了嫡母身邊的嬤嬤一眼。
這麼幾個銅板,連紙錢都買不了幾茬。哪裏夠買副棺材?
像這種無名無分的女人,連小妾都算不上。
死了草蓆一裹挖個坑埋了算是厚葬了。
嫡母派來的嬤嬤姓常,見我倔強地舉着那幾枚可憐兮兮的銅板。
終是嘆了一聲:「這孩子倒是個孝順的。」
因着常嬤嬤的一句話,我小娘有了棺木,得以尚算體面地下葬。
我也從原來小院子裏搬了出去。
我很感激常嬤嬤。
聽說,那個院子第二日就住進了新人。
是駱宏盛從風月場上帶回來的,花了一百兩銀子。
比我小娘值錢。
-2-
小娘死了,我便被帶到了嫡母的主院。
嫡母倒不像戲文裏演的那般愛磋磨庶子庶女。
她並不刻薄,就是有些嚴肅,不愛笑。
嫡母見到我時,問了一句:「哪個院子的?」
「就是老爺從杞縣鄉下帶回來的那位—」常嬤嬤憐惜地看了我一眼。
「那女人前日死了,老奴看着這孩子年歲小,又不大愛說話。想必也不大會是愛擾人的——」
嫡母挑眉:「是個啞巴?」
我戰戰兢兢躲在常嬤嬤身後。
髒兮兮的臉上滿是乾涸的淚痕,渾身都在發抖。
嫡母搖了搖頭,嘆了一聲:「可惜了——」
「夫人,這孩子是個老實的,年紀小也聽話。不會說話正好,給大小姐當個玩伴。」常嬤嬤說。
嫡母看上去有些疲累,想了想便擺擺手:「養着就養着吧——」
這時,下人來稟告:
「新來的那位要上好的珍珠粉,小的將庫房裏的送去了。那位說是不夠,她要用珍珠粉來敷面—」
「不過是青樓出來的賤蹄子,還真把自己當什麼了?用珍珠粉敷面,連咱們夫人都不敢如此奢侈,她也配?」
常嬤嬤很氣憤。
嫡母揉了揉太陽穴,看了懵懵懂懂在一旁的我一眼。
「不過是些上不得檯面的小伎倆,就隨她去吧。
老爺正是對那女人上心的時候,若爲了一點珍珠粉讓那女人得了由頭作妖,免不了又是一陣吵鬧。
煩人得很,索性能清靜就清靜一些——」
「夫人說的是——」常嬤嬤也顧忌到我在場,一邊給嫡母揉穴位一邊壓低了聲音。
「老爺也真是——以前雖是一房一房地納,但總歸都是良家女。再不濟,像杞縣來的女人那樣也罷,身世倒也清白。可如今,竟是把青樓女給接進府了?這不是叫外人看笑話嗎?」
嫡母冷笑一聲,面上毫無波瀾:
「男人素來喜新厭舊。他外放回來,自以爲官途順遂能一步步登天,便越來越無所顧忌了。男人這骨子裏,都賤得很——」
「夫人——」
嫡母得了常嬤嬤的提醒便也止住了話,叫來丫鬟帶我去安排住處。
離開時,我聽到常嬤嬤小聲說了一句:
「左右不過是個玩意兒,老爺他也新鮮不了多久。現在將她哄好一些,以後啊,有用着呢。」
回應常嬤嬤的是嫡母的一聲冷笑。
-2-
我被收拾好帶到嫡姐面前時,她正在院子裏和一衆姐妹踢毽子。
毽子被高高踢起,直直砸到旁邊的三姐臉上。
痛得她驚呼一聲捂住臉蹲了下去。
旁的姐妹卻沒有一個敢上前去看她。
嫡姐哈哈大笑朝我跑來。
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得燦爛:
「聽說你是個啞巴?啞巴正好,啞巴就不會多嘴多舌惹事端了。以後你就跟着我,要是聽話我就待你好些。要是不聽話,我就把你賣掉——」
可我是駱家上了家譜的小姐。雖然是庶出,但又不像是家中奴婢,怎麼可以像物品一樣賣來賣去呢?
我不敢反駁。
只是點頭應是。
來之前常嬤嬤就說了,嫡姐在我之前曾有幾個玩伴。最後不是賣了就是被趕出了府。
她要我盡心盡力在嫡姐身邊做一個啞巴。
才能活下去。
嫡姐對我的乖順很滿意,拉着我也加入了踢毽子的行列。
我看見被砸中臉的三姐鼻根腫了起來,糊了一臉的血。
貼身丫鬟慌亂地給她用錦帕按着,卻還小心翼翼注意着不要發出聲音。
而三姐,明明痛得臉都白了,卻連喊都不敢喊一聲。
只在離開時,叫我看見了她眼裏一閃而過的恨意。
「回頭叫人給三妹院子裏送些好喫的補Ṭṻ⁷補,省得回頭母親又該嘮叨我。」
嫡姐漫不經心地丟下一句,轉頭又嘻嘻哈哈地玩去了。
可晚些時候她還是捱了訓。
我一聲不吭地替嫡姐捱了兩戒尺子。
嫡姐看了眼我本就枯瘦的手掌心上兩條紅紅的印子,轉身摸了桌上幾塊糕點塞我嘴裏。
摸了摸我的頭道:「還是九兒好!」
又嘟着嘴小聲咕噥:「爲什麼三妹妹不能也變成個啞巴?」
身旁嬤嬤忙祖宗長祖宗短地哄她。
叫她可別說這種話了,回頭叫嫡母聽了又得挨罰。
嫡姐卻是嬉笑着全不當回事。
我明白,是因爲嫡母每每罰她,都不過是小懲大誡做做樣子,堵後院人的口而已。
再者,就算是真罰,也是由我替她受罰。
我不會告狀,不會呼痛,在嫡姐眼中我這個啞巴小跟班簡直太合她心意。
嫡姐高興了,對我自然也更加好。
短短一段時日,除了替嫡姐受罰以外,我過得可謂舒服,人也跟着圓了一圈。
以二姐三姐爲首的庶姐妹每每瞧見我。既是眼紅嫉妒我,又是鄙夷孤立我。
她們喊我「不會叫的哈巴狗」。
這輩子只能在嫡姐後面當個可憐的跟屁蟲。
可我卻覺得,她們比我可憐多了。
月餘,駱家旁支來了人,帶走了三姐。
說是那旁支絕了子嗣,要將三姐過繼過去當親女養。
三姐的姨娘哭天搶地,在駱宏盛面前哭暈了幾回,又去嫡母那兒求了幾回。
三姐有個一母同胞的庶弟,原是養在嫡母那兒的。
嫡母便做主,將他還給了他親姨娘撫養。
聽說三姐的姨娘喜不自勝,連女兒被帶走那日都沒去送。
自那以後,餘生我再沒聽過三姐的消息。
而我在嫡姐身邊的日子也更加好過。
-3-
年底的時候,嫡母被診出懷了身孕。
已經流連在外一個多月的駱宏盛終於回了府。
當他一臉喜色地踏進主院時,我和嫡姐正被嫡母拘在房裏考女紅。
嫡姐繡得歪歪扭扭,正賴在嫡母身上撒嬌。
見駱宏盛進來,她立馬坐直了身子,疏離地喊了一聲「爹」。
嫡母也收起了臉上的的寵溺,神情淡淡地道了一聲「爺回來了」。
氣氛彷彿一下子冷了下來。
而駱宏盛猶如不知。
笑呵呵地上前摸了摸嫡姐的腦袋:「玥姐兒都十三了還對母親撒嬌。快和爹說說是爲了什麼事,爹替你母親應了你如何?」
「爹,我今年才十二。」
嫡姐不大高興地說。
我看的出來,駱宏盛的手按到她腦袋上的那一刻,她是嫌棄的。
只是忍了下來。
駱宏盛的表情滯了滯,有一些尷尬。
嫡母的神色也越發淡漠。
「玥兒,你們先回去吧。」
「是,母親。」
我跟着嫡姐行了禮。
轉身時又突然被駱宏盛叫住。
一間大衣兜頭罩了下來,把我壓得猝不及防地後退了幾步。
得虧嫡姐拉了一把才站穩。
「去,給爺打盆熱水來洗洗腳。」
「……」
「老爺,九兒不是丫鬟。」嫡母的聲音沒什麼起伏。「您忘了,她是您從杞縣帶回來的,府裏的九小姐。」
「啊?這……都這麼大了嗎?」
駱宏盛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那雙被酒色浸染的渾濁的眼裏滿是茫然。
似乎是一點都不記得還有我這麼個女兒。
半響,尷尬道:「是爲夫的疏忽。等明兒我去瞧瞧她和她娘……」
「老爺,她小娘前些日子已經病歿了。」
「……」
我抱着駱宏盛的外衣,費力地拖着一步步走到門外。
都不用去看,就猜得出駱宏盛此時臉上的表情。
有驚訝,有尷尬。
卻唯獨不會有傷心和懊惱。
我小娘十四歲就被他買了去,當時他正外放至杞縣當官。
她懷上我的時候,還不到十六。
我是在馬車上出生的。
彼時駱宏盛剛剛升官,正在前往下一任地的路上。
小娘在馬車裏疼了一天一夜,身邊只有一個半路買來的婆子。
我出生後ťùₕ,駱宏盛只過來瞧了我一眼,嫌棄我耽誤了他趕路。
小娘說,我剛出生的襁褓都是她臨時拿舊衣改的。
可哪怕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那時的小娘依舊很高興ťũⁿ。
因爲她覺得,生下了駱宏盛的骨血,她這輩子就有依靠了。
可駱宏盛在京城早就妻妾成羣。小娘這樣有些姿色的鄉野丫頭,不過是他外放做官路上的消遣罷了。
他身邊伺候的丫頭,都是他牀上的人。
他沒把我們母女丟下,或許也僅是念着那幾年的陪伴。
我和小娘隨着他一路調回了京城,進了這偌大的宅院。
剛進駱府時,小娘看着從未見過的高門大院欣喜不已。
天真地認爲自己上輩子燒對了高香,才讓她跟了這麼一位大人。
可她卻不知,自她進門,駱宏盛就再也沒有踏進過她的院子。
在駱府下人的口中,她只是「老爺從杞縣帶回來的女人」。
在後院三年,駱宏盛早就已經忘記了我們母女。
忘記了曾經有個女子,陪着他在任地間奔波,照料他起居,不離不棄。
忘記她曾幾次流產,傷了身子,落下病根,卻最終只能歸於孤寂。
若是她能多活幾年,看清楚駱宏盛的爲人,不知道會如何看當初天真的自己?
聽丫鬟說,駱宏盛那晚在嫡母房裏待了半夜就又出府去了。
還帶走了歡姨娘。
就是他花一百兩銀子接進府的風月女。
嫡姐聽說後,從近日就不大高興的她又突然開心起來。
和我說咱爹又要升官了。
說完她又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遍。
笑得純真:「幸虧你小娘死得早——」
怎麼死得早還是幸事了?
我不懂。
可其餘兄弟姐妹懂。
因爲我看到他們抿着脣捂着嘴在偷笑。
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整個駱府洋溢着一種隱祕且灰色的喜慶。
半夜我偷偷溜進歡姨娘的院子。
那兒曾經也是我和小娘的小院。
不到一天,小院已經空了。
只剩下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香味。
和昨晚上駱宏盛衣服上的很像。
香得有些刺鼻。
可我聞着聞着
突然就覺得很臭。
-4-
嫡母月份大了,嫌院子裏孩子多,吵她養胎。
就給我們幾個沒孃的庶女都指了姨娘帶着。
帶我的姨娘叫昭姨娘。
昭姨娘一開始不喜歡帶我。
她沒有子嗣,也不喜歡帶別人的孩子。
不過時間久了,見我日日不說話,不吵不鬧的,態度也緩了下來。
她喜歡刺繡。
她刺繡的時候,我就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看。
大抵是一個人孤單慣了,突然多了一個不會吵鬧的娃娃在旁邊。漸漸的,昭姨娘也會同我說一些話。
她說她沒有姓,在他們那兒,只有官宦名流纔有姓氏。
而她只是個農家女,在孃家時,爹孃喊她「大丫」。
直到被我爹看中,他說她生得像美人昭君,便賜她一個「昭」字,喚她「昭姨娘」。
我突然想到小娘。
我從來也不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
在外面時,我喊她娘。
回駱府後,他們讓我喊她小娘。
可我成了啞巴,從沒喊過她「小娘」。
駱宏盛?想必如今連她模樣都不記得了,又哪裏會記得她的名字?
昭姨娘說,說駱宏盛贖歡姨娘花了一百兩,就連我小娘,也花了十兩。
可她進門時,爹孃就要了一頭牛,就讓人一輛板車把她拉來了。
他說她長得美,可是也就新鮮了那麼兩年。
如今也不記得她了。
她又冷笑。
說女人啊,值錢有什麼用?
歡姨娘值錢吧,青樓花魁年輕貌美。一百兩呢,進了府以爲能被寵上天去。
可到頭來呢,還不是被轉送給了人。成爲男人平步青雲的踏腳石。
不過是個賤籍。
而她雖然只值一頭牛,但好歹是良家子。不會像玩物一般被隨意買賣。
我在旁邊聽着,心想,比來比去,原來不管值多少錢都是可憐人。
-5-
嫡母生了個女兒。
她實在有些失望。
原以爲會是個兒子。
不過到底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只沒多久就疼惜起來。
駱宏盛只在小小姐滿月出月子時來瞄了一眼。
給小小姐起名「駱櫻」。
待了不過片刻就又走了。
他走後,嫡母立馬叫人扔了他用過的杯盞。
她說「髒」,叫她「噁心」。
伺候的小丫鬟不小心碰ŧúₗ落了杯匙,被拖了出去。
嫡母冷眼看着。
轉頭塞了個紅封到我手裏。
笑盈盈說叫我沾沾小小姐的喜氣。
我摸着紅封裏的幾文錢,乖巧地低頭道謝。
假裝沒有看到被拉出去的那小丫鬟眼裏的絕望。
有些話,貴人們說得,我們卻聽不得。
就算聽得了,也說不得。
恰好,我是個啞巴。
-6-
昭姨娘做了許多喫食,讓我帶去給嫡姐。
她生了一雙巧手,也熱衷於讓我和嫡姐多親近。
我到嫡姐院子裏的時候她正在發脾氣。
因她在外遊玩時與別的官家女起了爭執,來尋求嫡母安慰時反而被訓斥了一頓。
恰好小小姐醒來要找娘,嫡母就讓常嬤嬤把嫡姐帶了出來。
嫡姐回到院子就發脾氣。
我端着盤子等在外面,等她發完脾氣纔敢走進去。
房內一片狼藉,ŧŭₖ嫡姐的兩個貼身丫鬟正戰戰兢兢地收拾。
見到我進來,嫡姐將手裏最後一隻茶盞朝離得近的丫鬟身上擲去。
吼道:「都給我滾出去!你們也同娘一樣,有了小妹就不把我當主子了是不是!我的話是不聽了是不是!」
「阿九,你說娘爲什麼要生那個小賤人!她又不是兒子,是個女兒有什麼用?娘她有我一個還不夠嗎?」
「我恨不得她去死掉!這樣就沒人和我搶娘了!」
兩個丫鬟早已誠惶誠恐地退了出去。
而我只是個啞巴。
哪怕聽到了什麼,也不會去告狀。
-7-
小小姐死了。
月前纔剛滿兩歲的她,不小心跌進花潭裏淹死了。
嫡母處死了小小姐姐的奶孃和貼身丫鬟,發落了一批下人。
緊接着就大病了一場。
府裏上下說話做事都小心翼翼,不敢大聲喧譁。
昭姨娘也收起了她刺繡的簍子,把我拘在院中哪裏都不讓去。
可傍晚,嫡姐來喊我:「阿九,院裏的桃兒熟了,咱們去摘吧!」
我是不大想去的。
小小姐出意外的花潭就在那桃樹邊上。
嫡母還病着,要是知道我們去了那兒。
嫡姐倒是不會怎樣,我怕是會遭殃。
只要一想起被打死的奶孃和丫鬟,我就害怕得直哆嗦。
「大小姐,阿九這幾日受了驚嚇,這會兒心神還沒歸位呢。您看她癡癡傻傻的模樣。要不等明兒再去?」昭姨娘替我說道。
嫡姐瞪了我一眼,氣呼呼地跑了。
昭姨娘看着她的背影,又轉頭看了我一眼。
似自言自語般嘆道:「生那麼多孩子做什麼,生出來也是造孽!」
我聽不懂昭姨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只是奇怪,以往她最喜讓我和嫡姐多加親近。如今怎的願意替我拒了嫡姐?
不過昭姨娘此舉恰是合了我的心意。
雖不知小小姐的意外和嫡姐有沒有關係。可近來嫡姐行事越發跋扈狠辣。我不確定我裝啞賣傻的情誼,究竟能護我到何時?
若是我行錯一步,嫡姐待我,是同三姐一般,還是如小小姐一般?
我不敢想。
-7-
大概那是我第一次忤逆嫡姐,她生氣了。
自此便越來越少來找我。
駱宏盛的官路平順,她也結識了不少新的官家小姐做玩伴。
旁的Ṱṻ⁶姐妹見嫡姐與我疏遠我倒是幸災樂禍,見了面免不了又冷嘲熱諷幾句。
我也不理她們。
畢竟我是個啞巴,又不能和她們去吵。
不跟在嫡姐屁股後頭的日子,我反倒是安靜下來。
跟昭姨娘學刺繡,閒時看看遊記。
每每此時昭姨娘總是說,「看那些個遊記做什麼,咱們女人這輩子就在這高牆大院裏,又出不去。」
我笑笑不說話。
-8-
我長到十歲時,有了第一次出門的機會。
嫡姐已經十五,已經到該議親的年紀了。
這些日子嫡母正在爲她擇婿,也叫她趁着及笄前多與各家貴女走動。
藉着參加各種詩會茶花會的機會相看相看人。
這日便是當朝丞相女兒蘇如詩的生辰宴。
昭姨娘得知嫡姐要帶我一起去有些意外。
一邊給我換衣打扮,一邊囑咐我要謹言慎行,跟在嫡姐身後萬不可冒頭。
她已經知道我不是啞巴,但有時候希望我當個啞巴。
我點頭應下了。
丞相府當真是比駱府要氣派上不少。
我們到時,丞相府外已經門庭若市。
一起來的除了嫡姐,還有長兄。
在府裏我很少見到長兄。
嫡母說長兄將來是要考功名光耀門楣的,因此平時從不許我們去打擾長兄讀書。
長兄快十七了,長得和嫡母很像,不太像駱宏盛。看着溫潤如玉,很是和善的人。
下馬車時,長兄過來扶嫡姐下車。
輪到我時,我本想像平時一樣跳下去。卻不想長兄的手伸到了我面前,竟是也要扶我。
我顫顫巍巍地搭上他手。
實在有些受寵若驚。
-9-
聽昭姨娘說,當朝丞相比駱宏盛還要年輕上幾歲。
蘇家世代都在朝爲官,蘇丞相更是接的他爹的班直接就當了丞相。
提到這時昭姨娘嗤笑:「所以,再怎麼用功考功名又有何用?還不如會投個好胎。
你看你嫡母一門心思讓你們長兄光耀門楣。他就是考十個八個狀元,官職還能大得過蘇家人去?
人家可壓根就不用走科舉!你爹他哪怕是比蘇丞相大,還不是得恭恭敬敬喊他一聲大人?」
我看着長兄在各家公子中遊刃有餘的模樣。
心道可千萬別叫他把這些話聽了去,得多打擊人呀。
長兄那麼刻苦。
嫡姐已經和她的好友聚在了一起。
這幾年駱宏盛已經坐到了禮部侍郎的位置,嫡姐也在貴女圈如魚得水。
出乎意料的是,那些貴女似乎對我並不陌生。
看到跟在嫡姐身後的我,有人笑着問道:「玥妹妹,這就是你家中啞巴庶妹?」
「生得倒是可愛,怎的就是個啞巴,真是可惜了。」
「還好她有你這般善良的嫡姐。不嫌棄她是個庶女,時時處處都還想着她。也是她的福氣了!」
「是啊,玥妹妹人美心善。也不知道將來哪家公子能有幸將她娶回去!」
衆貴女們一陣嬌笑。
把嫡姐羞紅了臉。
「晴姐姐你休要打趣我!」她親暱地拉着我的手。「我與阿九本就是姐妹,互相照拂些也是應該。她雖是庶女且口不能言,但自小就十分乖巧。我是真心疼她。」
「是啊,玥兒妹妹最是善良了。」
幾個貴女又互相恭維了一會兒。
她們穿着花花綠綠的漂亮裙子,帶着金珠玉翠的華美首飾,一個個笑靨如花。
偶爾她們也會同我說一兩句話。
我用笨拙有些滑稽的手語回應。
她們看得高興了便會笑。
笑完了就會賞給我各種好喫的糕點,還有碎銀子,甚至是金葉子。
我如同沒見過世面的蠢丫頭,滿含感激地同她們道謝。
不過一兩個時辰,我便收到了滿滿一兜子的金銀。
這些貴女隨手丟出來的賞賜,就能買十幾個小娘。
可我小娘直到臨死前,還在自豪當初自己被賣了十兩銀,很值錢了。
-10-
午後小憩,丞相府給每位公子小姐都安排了廂房休息。
嫡姐卻甩掉了帶路的小丫鬟,帶着我拐向另一個方向。
我急急地拽住她,問她要去哪兒。
她朝我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爹孃想將我許給丞相長子,我去瞧瞧他長什麼樣兒。若是太醜我可不幹。」
我嚇了一跳。
嫡姐會幹出這事倒不奇怪。她素來是隨心所欲的人。
嚇我一跳的是,駱府竟然想與丞相府結親?
依照駱府的門楣,是萬萬攀不上丞相府的。
且還是丞相長子。
之前也沒聽嫡母提起過此事。
難怪嫡姐會擔心丞相長子的長相了。就怕是長得奇醜無比,才叫駱府攀上了親。
連我都有些好奇。
不過很快就知道,嫡姐的擔心完全是多慮了。
丞相長子生得很是俊美。
那皮膚竟是比女子還白上幾分。
脣紅齒白,像極了話本子裏常寫的「貌比潘安」的小生。
雖然我也不知「潘安」長什麼模樣。
不過看嫡姐的表情,應當是對這位丞相長子很滿意。
可惜我們來的時機不對。
丞相長子正在處置下人。
我們躲在假山後,見丞相府旳下人把一個血糊糊的女人狠狠按在丞相長子腳下。
丞相長子縮了縮腳,略有些嫌棄地往旁邊挪了一步。
沒一會,長兄帶着隨從疾步趕來。
「大公子,人抓到了?」
他看了眼地上那不知是生是死的女人,鬆了口氣。
「幸虧沒跑出去,不然……」
「不然我丞相府的名聲就要被毀在這女人手裏。駱長青,這個責你們駱府擔不起!」
丞相長子打斷了長兄的話。
他生得雖然好看,但說話着實兇。
連長兄都被嚇得白了臉,嫡姐要是嫁過去會不會受欺負呀。
我正爲嫡姐擔心呢,那邊丞相長子的聲音又響起。
「這次便罷了!倒是沒想到一個青樓女子竟有這般氣性!」他踢了踢腳邊的血人。「不過我父親不喜歡不聽話的,回去記得告訴令尊,下次要送,也得調教好了再送。」
「是……是。」
地上的血人被粗暴地提起來。
拖拽之間,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
嫡姐驚訝地捂住了嘴。
但還是不小心發出了聲音。
丞相長子和長兄站在我們面前的時候,嫡姐蒼白着臉一直低着頭。
而我則已經跪在了地上。
目之所及是兩雙繡着金線的長靴。長靴邊緣有暗紅色的痕跡,聞着有股讓人作嘔的氣味。
「大公子,這是家妹。今日之事她絕不會往外說,請大公子放心。」
長兄還是靠譜的,挺身擋在了嫡姐身前。
而我,則跪在長兄前面。
丞相長子沒有馬上說話。
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從嫡姐身上,緩緩下移,落到我身上。
停得久了一些。
「這位是……」
「這是我家中庶妹,她是個啞巴。大公子若是不放心,我……」
「哥哥!」嫡姐突然驚叫一聲。「阿九是和我一起來的,所有貴女都見過她。若走時只有我一個,要是有人問起來叫我怎麼答?」
長兄有些爲難:「這……」
我感覺此時我就是一隻被踩在腳底下的螻蟻。
在場任何人只要使一點點力就能把我碾死。
「既是庶妹,那便算了。」
丞相長子終於發話,長兄和嫡姐都鬆了一口氣。
「多謝大公子寬宏大量,回去後我定會好好約束家妹。」
「無妨。」丞相長子饒有興味的眼神落到嫡姐臉上。「前幾日聽家母提起過駱府大小姐善良可人,對家中庶妹也多有照拂。如今見了果然是妙人一個。以後兩府之間該多多往來纔是。」
長兄連連應是,喜不自勝。
就連方纔還一臉慘白的嫡姐,臉上也煥發出神採來。
待出了丞相府,長兄又對我們告誡了一番。
今日之事只能爛在肚子裏,誰都不能說出去。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是對我說的。
今日差一點,可能我就死了。
-11-
當晚我做了一夜噩夢。
早上醒來時眼睛腫得如核桃一般。
昭姨娘還以爲我在宴席上喫錯了什麼東西,我只好隨便編了幾句含糊了過去。
早膳後,嫡母院子裏的人來喊了昭姨娘過去。
不知爲什麼,我心中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嫡母雖不會磋磨妾室,但平時也不大愛搭理底下的姨娘小妾們。
如今突然把昭姨娘叫去。
又恰逢昨日這事兒。
越想我心中越不安。
昭姨娘去了一個多時辰,回來時卻是喜氣洋洋。
一進門就同我說:「今兒丞相府來人了,要定下大小姐與丞相長子的親事。
你可不知道,那丞相府派人送來的禮擺滿了大堂。我就瞅了一眼,可樣樣都是好東西……」
昭姨娘說得停不下來。
我養在她身邊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見到她這般高興。
可那是嫡姐的親事,和她有什麼關係?
再多的聘禮和臉面,都與她無關纔是。
我心裏疑惑,就也這麼問了。
昭姨娘嘿嘿一笑,神祕兮兮與我小聲道:「相府那邊的人說了,怕你嫡姐嫁過去一個人孤單。想讓你陪她一起做個伴。九兒,你的好日子來了!說是給你嫡姐作伴,等你再長几歲……」
我已經不想聽下去了。
整個身體如墜冰窖。
相府定是他們那腌臢事泄露,才急急定下此事。
而我,說是陪嫁。運氣好的,就和昭姨娘幻想的那樣。等大一些也被收入房中,和嫡姐姐妹共侍一夫。
若是稍有差池,怕是活不了多久。
畢竟我這樣的庶女,就算是死在駱府後院都沒人在意。
進了丞相府,就如同一隻螞蟻掉進了黑漆漆的洞。
想想都叫人膽寒。
這些事我是萬萬不敢同昭姨娘說的。
她只覺得以後我進了丞相府,榮華富貴便是觸手可及了。
她甚至還想着,有朝一日或許我能超過嫡姐,獨得夫君的寵愛。
爲此還專門與我說了好些閨房之事,教我如何取樂與男人。
絲毫沒意識到我活在惴惴不安之中。
-12-
我終是去找了嫡姐。
知道我找她的意圖,嫡姐的表情有些複雜。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問我:「阿九當真不願陪我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陪嫡姐,我是願意的。
一直以來,嫡姐都很善待我。
可要我做陪嫁進丞相府,我卻是不願的。
嫡姐知我決心。
沉默了許久後,終是嘆了口氣。
「府里人一直喊你啞巴,但我知道,阿九你會說話。」
她一開口,我便驚了一跳。
「旁的姐妹總笑你傻,可我也知,我們阿九,其實是再聰明不過了。」
「想你也知道,丞相府不是個好去處,蘇盧城也不是個良人。」
「但爹他一心想要攀附相府,這門親,是他求來的。我若是不嫁,以後就再難有好日子過了。」
「母親同我說,相府裏雖有些腌臢事,但他們也是要臉面的。我明媒正娶嫁過去,就是蘇盧城正妻。只要我精明些,喫不了虧。」
「我同母親說過,若是你願意同我一起進相府。將來你我姐妹二人互相幫扶,共同侍奉夫君。」
「若你不願,我自也țū¹不會勉強。母親身邊有個丫鬟,人長得喜慶,又機靈忠誠。你若不願就讓她頂了你去!」
晚些時候出了嫡姐的院子,我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嫡姐到底是嫡母的親女兒,遇事清醒且很會隱忍。
她若是真心喜歡我同她一起嫁進相府。就不會在親事定下後一直避着不見我。
若我不是主動來向她表明心意。
恐怕等到她出嫁那天,我就已經不知身在何處了。
畢竟,嫡母身邊的替代丫鬟,她們早早地選好了。
只是我不知,爲何明知是火坑,嫡姐還要往裏跳?
-13-
嫡姐是喜歡蘇盧城的。
我發覺此事的時候有些驚訝,細想卻不意外。
若不是看上了他那張尚算好看的臉,依照嫡姐的性子,哪怕是駱宏盛逼迫她,她也是不會嫁的。
可惜了。
從他明面上約嫡姐遊玩,暗地裏卻多次調戲與我的行爲來看。
蘇盧城可是個實打實的變態。
我可是個才十一歲的幼女啊。
可即便他是個變態,嫡姐還是在全家的歡心期待下嫁到了相府。
-14-
嫡姐嫁人後,我就沒再怎麼見過她了。
她應當是過得好的。
因爲駱宏盛又升官了。
他成了新任的禮部尚書,真可謂是官運亨通。
誰都知道,他是抱上了相府的大腿。
並且很快,嫡母又被診出了身孕。
消息傳出的那天,昭姨娘在油燈下繡着花,嘲笑嫡母是「老蚌生珠」。
可我看到了她眼中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15-
嫡姐嫁人後,其他幾個姐妹也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
很快,就陸陸續續定下了親事。
駱府如今也算是高門,家中女兒自是不愁人求娶的。
我因爲天生啞疾,親事被暫時擱置了下來。
可沒想到,就在姐妹們都定下親事不久,卻出了一檔子醜事。
我五姐與人私奔了。
五姐今年十四,駱宏盛給她定下的親事原本是朝中一五品官員的公子。
雖然官職不大,但是有實權。
而五姐爲之私奔的,只是一個爲駱府送菜的雜工。
駱宏盛氣得砸碎了手中茶盞,直罵五姐蠢貨。
府裏下人派出去了不少。
但不敢明目張膽地尋。
若是被人知曉了,整個駱府的女眷聲譽都會有損。且還會影響到已經出嫁的嫡姐。
那晚,撫養五姐的梅姨娘被拖了出去。
我再也沒見過她。
昭姨娘將我房裏的門窗關好,不讓外邊的風雨透進來半分。
「活不了的。」
她嘆。
又重複了一句。
「活不了的!真是個傻孩子!」
我握緊了掌心。
只覺得身上冷得慌。
-16-
一個月後,五姐被送了回來。
是被她的情郎親自送回來的。
那情郎不過是一個送菜的雜役,駱府有權有勢,以他家中父母和親朋威脅,不過多久便怕了。
五姐被送回來時整個人失魂落魄,彷彿被抽去了一半魂魄。
情郎跪在地上討饒:「駱大人駱大人,是五小姐求小的,小的一時糊塗……不過小的和五小姐沒什麼……五小姐和小的一直是清清白白的啊……」
那人最終被拖了下去。
沒了聲息。
從始至終五姐都眼神空洞,像是一具屍體一般,連哭都不會哭了。
駱宏盛處置五姐和她的情郎時,我們這些未出嫁的姐妹都在。
他讓我們親眼目睹五姐的下場,好絕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待回去時,好幾個姐妹都軟了腿腳。
被嚇的。
「阿九,你平日和你五姐不是感情極好嗎。怎的她落到此等慘狀,你竟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二姐忽然冷聲道。
其餘姐妹都看向我。
目露不屑。
我低着頭。
我是啞巴,自然不會爲自己辯解什麼。
在府裏姐妹衆多,五姐與我一直是處於最邊緣的兩個。其他姐妹不待見我們,也不願與我們作伴。
我是因爲不愛說話,又被當成嫡姐的狗腿子。
而五姐,則是因爲她自小便與循規蹈矩的女子不一樣。
她不屑於同其他姐妹爭寵。
她內裏是有一股子清高在的。
我知五姐一直不甘困於這高牆之內,不甘自己的婚事被利用,不甘就這麼糟蹋了自己的一生。
只是我沒想到,她竟會與人私奔。
她自己羽翼未滿,又選了個如此沒有根基沒有心性更沒有半分實力的男人。
怎會成功?
-17-
五姐被尋回後被鎖在房中半步都不得踏出來。
即便是駱府極力隱瞞,這事也叫與她訂親的那家人知曉了。
那家人官雖然沒駱宏盛的大,但正是受皇帝重用的時候。
當即就讓人上門來退了婚。
駱宏盛又發了一頓脾氣。
轉而將婚事換給了八姐。
八姐比我大沒多少,還是個豆芽菜似的丫頭。
聽昭姨娘說,不管哪個姑娘嫁過去,爲的都是替駱宏盛替丞相府拉攏罷了。
其他姐妹的婚事亦是如此。
我曾偷偷去看過五姐幾次。
她了無生氣的模樣看得我心驚。
見我到來,她勉強扯了扯嘴角。
用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阿九,怎麼辦?難道我們當真只有死了,才能逃出去?」
我沒法回答。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話本子裏的女子總有各種各樣的辦法。唸書,經商,甚至是女扮男裝入軍營,登朝堂。
她們總有十足的勇氣,哪怕九死一生,上天也總會爲她們留一線生機。
改變命運,獲得幸福。
只是話本子裏的結局都太好了。
以至於讓我們這些如螻蟻一般的小人物總是生出錯覺。
覺得,單憑一腔孤勇,便能力拔河山。
可現實,往往殘忍得很。
我自小便膽小的很,沒有五姐孤注一擲的勇氣。
只能縮着頭和四肢,在這泥潭裏尋找能活下去的一隅。
-18-
五姐死了。
那日常嬤嬤讓我們都去正院時我就覺得不對勁。
嫡母自從再次有孕以來一直小心翼翼,我們已經許久沒踏進過她的院子。
再次到來,剛踏進門便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我心裏咯噔一下。
待抬頭看去,就見五姐癱倒在正堂中央。嘴邊流着烏黑的血,顯然已經死去。
二姐跪在五姐的屍體旁。
低垂着頭,看不清表情。
我和幾個一起到的姐妹面面相覷。
不知發生了什麼。
只好忍着心中恐懼在一旁站好。
待所有姐妹都到了,常嬤嬤這纔開口道:「五小姐深知自己所爲不孝不悌,不僅愧對爹孃教導,還連累了家中姐妹聲譽。方纔已經一杯毒酒自我了斷了。」
屋子裏死一般的靜。
片刻之後,不知誰說了一句:「幸好——」
像是打開了什麼口子。
身旁的姐妹從一開始的恐懼,震驚,到最後一個個臉上露出慶幸的神情。
幸好,幸好五姐選擇自戕。
從此駱府不再有她這個與男人私奔的污點。
其餘姐妹的親事也不再會受影響。
所以,她死得應該啊。
我麻木地看着這一切。
看到地上五姐臉上猙獰的表情。
還有跪在旁邊,微微勾起脣角的二姐。
-19-
毒死五姐的藥,是嫡母命人備下的。
卻是由二姐,親手灌進五姐口中的。
整個府中,無人覺得不妥。
二姐年底就要成親,嫁的是朝中新晉權貴家的嫡子。
二姐的姨娘是個會來事的,哪怕是駱宏盛新歡不斷,仍舊念着她這個舊愛幾分。
二姐的婚事,是她姨娘精心挑選的。
眼看五姐這遭事一出,她們好不容易謀劃來的親事就要泡湯。
她們怎麼能甘心?
一碗毒藥,一條親妹性命。
是對嫡母的示忠。
換她大好的姻緣。
二姐素來是懂得權衡利弊的。
-20-
我生了一場病。
一直以來我裝作啞巴,不爭不搶做小伏低。只求卑微地能活下去。
可是伴隨着五姐的死,彷彿割開了一道遮醜的口子。
只要我一天身在駱府,身在這高牆深宅之中,我的命運就一直由不得我。
過年,我便十三了。
家中的姐妹都被駱宏盛許了出去。
成爲他腳下權力的奠基石。
馬上,就要輪到我了。
哪怕我是個啞巴。
可我又能如何逃?
-21-
在我琢磨着逃走之時,嫡姐回孃家省親了。
自她嫁到相府,我們已經許久沒見。
再見時,她衣着華貴,儼然是一位高門貴夫人的儀態。
見到我,她笑着朝我招手:「阿九,過來讓姐姐瞧瞧。」
我聽話地走過去。
走的近了,才發現嫡姐厚重的脂粉下面色卻有些憔悴。
聯想到蘇盧城此人,我很快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嫡姐如同以前未出閣一般同我說話。
她說她進門後,婆母就讓她分管家事。
夫君雖有幾房妾室,但對她這個正妻倒也敬重。
前些時日她懷了身孕,因着是頭一胎沒經驗,孩子沒保住。
夫君也沒責怪她。
好在那時月份淺,對身子傷害不大。等好好養養,再要孩子也不是難事。
她還說起五姐。
她說幸虧她自我了斷了。
否則若是傳出去,叫其他姐妹如何自處?她在相府,更是會丟盡了臉面。
我訥訥不語。
「母親即將臨盆,我會住在府中照應。也趁着這段時間順便調養調養身體……」嫡姐道。
我身子沒來由地一個哆嗦。
想到了那年桃樹下,那個消失在水潭中的小身影。
還有那個被領走後再也沒了訊息的三姐。
「阿九怎麼了?」嫡姐察覺到我的變化。
我忙斂起情緒,搖頭。
問:喜兒怎麼沒同姐ŧűₐ姐一起回來?
喜兒就是當初代替我的陪嫁。
嫡姐變了臉色。
「她沒了。」
冰冷的三個字。
沒有絲毫感情。
而我卻只覺得心下寒涼。
沒了,就是死了?
怎麼死的?
只怕是不用想便知。
若是當年真是我一同陪嫁過去……
嫡姐大概也想到了當年情況,見我臉色不對,也就沒再多留我。
無形之間,我與嫡姐終究是多了隔閡。
-22-
嫡姐在孃家住下後,駱府又熱鬧起來。
常年流連在外室和青樓之間的駱宏盛也難得住回了府。
自那日後嫡姐便沒怎麼再見我,反倒是時常叫其他姐妹去敘舊。
昭姨娘見此急的不行。
問我是不是做了什麼惹了嫡姐不快。
當初陪嫁被換她就惋惜了好一陣,覺得我平白丟了飛上枝頭的機會。
如今難得嫡姐住在府中,可不得好好巴結奉承她纔是?
我沒有回應她。
也拒絕了去往嫡姐院中送糕點。
我問昭姨娘:若是有機會,姨娘會離開駱府嗎?
昭姨娘愣了愣,緊接着呸了一聲:「你這妮子在想什麼?離開?你可莫忘了你五姐姐的下場!」
「何況就算離開駱府,你能往哪兒去?我們一介女流,沒錢沒勢去哪兒都活不下去。」
「我可告訴你,你若是敢學你五姐姐,我第一個告發到老爺夫人那兒去。我養你這些年,喫不愁穿不愁你。沒道理還要爲你丟一條命!」
我笑了笑:姨娘多慮了,阿九不過是隨口說說。
「你最好是隨口一說!」昭姨娘橫眉。
-23-
嫡姐在孃家一住,就住到了嫡母生產後。
那日我正得了昭姨娘的命往嫡母院中送她給剛出生的小公子繡的虎頭小鞋,遠遠地便見到二姐衣衫不整地從後院林中出來。
我下意識地就閃身躲到了迴廊後面。
在她身後,跟着一長身男子。
看長相,可不是我那嫡姐夫君蘇盧城?
一男一女衣衫不整,我是不小心撞到了偷情現場?
可是二姐爲何要這般?
她不是滿心歡喜地期待嫁給她未婚夫君嗎?
又爲何會和蘇盧城攪和到一起?
正當我百思不解時,我又看到了另一個叫我意外的人。
我嫡姐——駱玥。
正跟在二姐和蘇盧城身後緩步而出。
看樣子,對二人之事早已知情。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夫君——」
前方嫡姐的聲音拉回我的神思。
蘇盧城慢條斯理地整理好凌亂的衣衫。
叫我想到一個詞——「衣冠禽獸」。
「外面人多眼雜,夫君方纔,太心急了一些。」
離的太遠我看不清嫡姐表情。
就聽蘇盧城嗤笑了一聲,隨後回身輕佻地挑起嫡姐下巴。
「夫人說的是,爲夫記住了。」
「不過……日日嘗一味菜,有些膩了。」
「夫人蕙質蘭心,必會有辦法——」
我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回的院子。
腦中反覆回憶起幼時和嫡姐一起的日子。
剛坐下不過片刻,下人就來報嫡姐來了。
我慌忙收好沒送去的虎頭鞋。
儘量掩飾好自己的情緒。
只是沒想到,嫡姐一來便開門見山:「剛纔你都看見了吧,阿九!」
-24-
嫡姐告訴我,她的風光不過是表面。
實際上她在相府,並不好過。
丞相父子都是變態。
婆母對他們所爲視而不見。
反而時常磋磨她們這些兒媳。
她原也想同蘇盧城琴瑟和鳴,哪怕是知曉他那些不爲人知的喜好。
蘇盧城也確實對她和顏悅色了一陣。
可等她懷上身孕,他就變了。
不顧她身體強行同房,還在她身上肆意施暴,生生將孩子折騰到了流產。
之後,又失去了對她的興趣。
嫡姐說她後悔了。
後悔太自以爲是地嫁進相府。
如今,沒有回頭路。
長兄上次科考落榜。
而這一次科舉的監察史是丞相一黨。
蘇盧城的嫡親舅舅。
爲了長兄前途,嫡姐將蘇盧城引入了駱府。將她的妹妹們,帶到了蘇盧城面前。
「阿九,我也是身不由己。」嫡姐哭着對我說。
而我面對她已經不知用何感情。
幼時護着我疼愛我的是嫡姐沒錯。
可如今的嫡姐,叫我恐懼。
-25-
我從此在院子裏閉門不出。
如今的蘇盧城在駱府後院已經明目張膽。
多少丫鬟悄無聲息地消失,又有幾個姐妹在夜裏被引到嫡姐院裏。
整個駱府,都臭了。
臭不可聞,叫人窒息。
就在我以爲毫無希望之時,後院突然走水了。
漫天的大火從嫡姐院中升起。
下人驚叫着來回奔走救火。
我和昭姨娘趕到時,嫡姐院子外面已經圍滿了人。
哭聲夾雜着咒罵聲,在大火嗶啵中猶如鬼魂淒厲的嘶吼。
叫人戰慄不已。
「琳兒,我的琳兒——」
一女子面對着大火幾乎哭死過去。
那是二姐的姨娘。
駱宏盛和嫡母急忙趕來,看到這漫天的大火,嫡母腿腳一軟,差點暈過去。
「孽障!孽障啊!」
駱宏盛氣極。
我這才得知,這一場火竟是二姐放的。
與別的姐妹的親事不同,二姐是真心想嫁給她未婚夫君。
可滿心歡喜,卻迎來了蘇盧城這個惡獸。
不止二姐,三姐,四姐,甚至是更幼小的妹妹,這段時間都被嫡姐叫到院子裏「敘舊」過。
蘇盧城是個變態。
二姐因爲相府的權勢不敢聲張。
便想着,只要熬。
熬到嫡姐回相府,熬到她婚期來到。
可是半月前,大夫診出了她的喜脈。
而蘇盧城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越發興奮。
甚至還對她說,即便她嫁了人,他也會糾纏她。
一輩子。
他會和她夫君一起享用她。
這般變態的話把二姐嚇壞了。
終於,她崩潰了。
一把火將她和蘇盧城還有嫡姐鎖在了屋裏。
她要和他們同歸於盡。
二姐向來是狠的。
對別人狠,對自己亦是。
火越燒越旺。
其餘的姐妹們看着這大火,緊緊握成了拳。
我知道,她們希望這火大點,再大點。
將那禽獸燒死在裏面纔好。
-26-
我衝進火場中時,外邊驚叫一片。
灼熱的火舌在身邊肆虐,燒焦了我的發,灼傷了我的皮膚。
我找到嫡姐他們時,現場十分慘烈。
二姐胸口插着匕首,已經死了。
蘇盧城倒在一邊,赤裸的身上有多處刀口。血正源源不斷地往外流,看着十分駭人。
嫡姐倒是還清醒着。
見我進來, 她驚喜地叫了我一聲。
推開身上已經死去的丫鬟,連滾帶爬地朝我伸出手:「阿九, 救我!」
我點頭。
扒開倒塌的傢俱將她扶起來朝外走去。
剛走兩步,突然聽得身後有細細的呻吟聲。
竟是蘇盧城還沒死。
「阿九!」
嫡姐以爲我要去救他,死死按住我手臂。
那眼神狠辣絕情,「阿九,夫君他被二妹刺殺,已經沒救了!」
我回頭看了蘇盧城一眼。
他已經醒過來, 目露震驚。
一張口, 血呼啦啦地往外湧。
恐怕他到死也不知爲何一直對他唯命是從愛他愛的不行的夫人竟對他見死不救。
噼啪一聲,一根木樑砸在蘇盧城身上。
嫡姐頓了頓,忽然就笑出了聲。
「阿九,等出去,你想要什麼姐姐都能如你願!」
她對我承諾。
可我只是抿着脣不敢應。
在即將走出火場的那一刻,我看到外面駱府衆人。
回身去看搖搖欲墜的火場。
終是定住了腳步。
眼睜睜看着一旁着了火的房梁朝我砸來。
「阿九!」
-27-
大夫說我保住了命, 但臉上的疤, 怕是這輩子都難以消去了。
昭姨娘哭得不能自已。
邊哭邊罵我,爲什麼要衝進火場裏去。有那麼多下人在,還怕救不出來嫡姐嗎?
如今我毀了容, 以後該如何嫁人!
我卻是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昭姨娘不知道,我在賭。
用我這張臉,賭一個未來。
果然沒多久, 嫡姐身邊的人就送來一個包袱。
包裹裏是一張新的身份文牒,和一匣子銀票。
我就知道, 我賭對了。
剛闖進火場時,我只想用一個救命之恩換得嫡姐的幫助。
我想離開駱府,離開京都。
可沒想到,叫我撞到了她對蘇盧城的見死不救。
我瞭解嫡姐。
一個救命之恩,能讓她感激一兩年。
但終究她是不放心放走我的。
蘇盧城死在駱府,死在駱家人手裏。嫡姐仗着懷了蘇盧城的孩子, 相府這纔沒有爲難她。依舊給她大少夫人的尊崇。
她不會想讓相府知道火場裏的真相。
於是, 我加了賭注。
我的臉,女子的一生。
救命之恩加上愧疚,我終究是得到了我想要的。
-28-
離開駱府那日, 沒有人來送我。
嫡姐對外說我爲救她受了重傷, 這幾日傷口感染已經重傷不治了。
從此以後再無駱府五小姐。
她給我的銀票,我給昭姨娘留了一半。
權當是還了她的養育之恩。
一路走到城門,路上行人或好奇或驚怕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我燒傷的臉上。
而我嘴角一直是揚着的。
後來當我在邊遠村子裏安身落戶後, 也陸陸續續聽到一些駱府的事。
聽說嫡姐早產生下了一個畸兒, 把產婆當場嚇死過去。
從此就傳出相府作惡多端,生下怪物是上天給他們的懲罰,是惡有惡報。
嫡姐沒出月子就被丟出了府外。
和她的畸兒一起, 冰天雪地凍了一夜, 第二天已然凍死了。
朝中御史也開始上奏彈劾相府。
原本站在權利頂峯的相府,眼看即將崩塌。
駱府也無法倖免。
長兄科舉舞弊之事被揭發,終身不得入朝爲官。
嫡母如珠似寶養着的小兒染上了天花, 沒了。
駱宏盛最後是死在女人牀上的。
死時命根子被剁了下來,身上更是被割了無數刀。
我聽說這些的時候一點也不意外。
駱府和相府的下場早可預見。
不過是或早或晚罷了。
對了,我離開京都後曾有人來找過我。
只是我沒用嫡姐給我的身份文牒。
那些人無功而返。
我如今沒了姓氏。
村裏人都喊我——九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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