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醫生說他重生了6:程醫生補課失敗

「話說回來了,」妍妍邊拍臉邊看向我,「好端端的,你怎麼會去美術系旁聽?」
我把墊在椅背上貓頭靠枕抱在懷裏,拽了拽貓耳朵,支吾了一會兒,才悄聲道:「我想轉專業……」
「嗯?」妍妍沒聽清,「轉什麼?」
「轉,」我低咳了一聲,稍微調高了聲音,但其實也是輕飄飄的,「轉專業……」
啪啪啪啪——啪!
妍妍拍臉的動作猛地停住,震驚地看向我:「你再說一遍!轉什麼!」
不等我開啓復讀機模式,妍妍整個人跳起來:「你瘋了?!」
我無言沉默。
妍妍直直看向我,和機關槍一樣輸出:「你都大三了,還想轉專業?轉什麼?美術系?怎麼轉?你過得了轉專業考試嗎?就算過得了,也得降級入系,從大三降到大一,這不是鬧着玩的!」
我當然知道這不是鬧着玩的。
大三降級到大一,這意味着我浪費了三年最寶貴的時間,也意味着我畢業的時候已經不再年少,更意味着我的學籍檔案上永遠有一個「降級」的蓋章。
最關鍵的是……
我幽幽地說:「南大美術系招錄的是藝術類考生,這些人從小培養,有美術基礎,但我沒有。」
妍妍看了我半天,嘆了口氣,拖着椅子坐在我面前:「魚兒……」
我搖搖頭,說:「我小時候,也學過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高中前,算是……」
我想了想,想到一個詞:「一桶水不滿、半桶水亂晃的那種半吊子吧。」
我笑了笑:「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只是說我想,但想歸想,做歸做,我還沒衝動到那個地步,尤其今天去旁聽完插畫課,更能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麼水平了。」
我轉身拿過素描本給她看:「你看我畫的東西,線條不是線條,佈局沒有佈局,這還只是線稿,如果上了色,這畫可以直接取名叫《悲慘世界》了。」
放下素描本,我仰頭看了看天花板,一聲長嘆:「天賦不夠,基礎不行,年齡不小,衝動不敢,果斷不能——我可太差勁了。」
不像程景曦,轉了專業也能得心應手,遊刃有餘。
我終究只是個畏首畏尾、戰戰兢兢的普通人罷了。
相比於其他人,我僅有的優點大概是有自知之明。
程景曦說我很懂事,又說我這麼懂事,一定喫了很多苦。
我明白他的意思,過於柔順……甚至柔順到逆來順受,必然是被扭曲成了這樣的性格。
可我沒覺得遭受過多麼悲慘的扭曲。
說到底,身爲孤兒,心懷感激要比滿心怨懟更能活得輕鬆一些。
這個道理,在很早以前——在養父母找回他們被拐賣失蹤了十多年的親女兒時,我就明白了。
養父母曾經真心疼愛過我,在最應該得到縱寵的幼年時期,我也任性過,我也作鬧過。
家境不過小康而已,養父母卻送我去學鋼琴、學舞蹈、學美術,竭盡所能地培養我。
在發現我對畫畫頗有天賦又很是喜歡後,更是破費不少請私教來專門教我。
即便後來找回了他們的親生女兒,即便我知道原來我不是親生的,即便他們切斷了對我的培養花費,但依舊供我讀了高中,上了大學。
他們的好,從來都是無可指摘。
我不但感恩,並且以後要加倍回報。
只是……當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當我不被允許喊爸媽時,我的心態就逐漸發生了改變。
恩情中的恩大於了情。
我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不敢去刺激養父母的親生女兒,她比我更缺愛,她纔是真正無辜但悲慘的孩子。
現在的我沒辦法報答養父母,唯一能做的,是不要給他們招惹麻煩,如他們所希望的,安靜畢業,順利工作,獨立生活。
順從一點吧。
順從現在的一切,順從隨波逐流,順從成爲本應該成爲的人。
於栩栩,你的掙扎叛逆將會給很多人帶來麻煩困擾,你不能這麼做——臨睡前,我用這句話反反覆覆催眠自己。
但催眠的效果實在不佳。
那晚的夢,我夢到了程景曦家的客房。
我站在空蕩蕩的客房裏,手指指了一下窗口,窗口處就多了桌子,手指指了一下屋頂,屋頂上就多了吊燈……
像仙女棒一樣,我一點一點把那個房間變成了我希望的樣子。
滿室陽光,有風吹拂。

-2-
我想,每個人心底都會有一個「癡心妄想」。
譬如說,成爲世界首富?
再譬如說,和自己喜歡的明星結婚?
這些想法,雖然不切實際,但只要是埋在心裏,不告訴別人,只偶爾偷偷想一下,應該也不算錯。
我依舊喜歡畫畫——這是我的癡心妄想。
不用程景曦陪同,也不再和妍妍說轉專業,我獨自去旁聽所有美術系的大課。
在絕對的柔順討好裏,剝離出了一星半點的叛逆,竟然沒有罪惡感。
我大概是被程景曦「帶壞」了。
沒有罪惡感,甚至還竊竊歡喜,果然是被帶壞了。
兩個系的課程佔據了絕大部分時間,江暉不止一次要我去看他比賽,都被我婉拒了。
我本來是不擅長拒絕別人的。
……被帶壞了,徹底帶壞了。
不但學會了拒絕別人,而且還學會了抱怨。
「我真去不了,」圖書館的茶吧裏,我握着手機,皺眉說,「我還有半本真題沒背,下週就考試了。」
江暉不以爲然:「比賽就小半天,佔不了你多長時間。」
「你說得容易,」我捏着鼻樑骨說,「留給我的時間能有幾個小半天?你比賽重要,我考試也重要啊……不說了,我得繼續背題,你加油吧。」
掛斷電話,我咬着筆尾,繼續苦大仇深地和高數較勁。
程景曦給我倒了一杯茶:「先喝口水,再接着背。」
我接過茶杯灌了一口後,眼前一亮:「這是什麼?」
「薄荷葉,金銀花,檸檬片,黃冰糖一起煮,」程景曦悠悠道,「清心降火,強身健體。」
我託着下巴發愁,就這狀態,別說喝了,就是從頭淋到腳,該上火還是上火。
上火解決不了高數。
什麼都解決不了高數。
高數就是我的一生之敵。

考試那天,程景曦一直送我到考場。
我哭喪着臉問他:「萬一這次還是考不過怎麼辦?」
程景曦毫不猶豫回答:「那就立刻結婚。」
我:「……」
坐在考場裏,試卷發下來時,我看了看前後題目,眼淚差點掉下來。
離開考場的時候,我耷拉着腦袋出的門。
程景曦沒問我考得如何,只是默默遞給我一個水瓶。
擰開後,是熟悉的香氣。
薄荷葉,金銀花,檸檬片,黃冰糖——清心降火。
寒風裏,我坐在小徑的休息椅上,一口氣灌完了整壺降火茶。
「沒關係,」程景曦說,「高數本來就很難。」
我無語地看向他:「爲了安慰我,爲難你了。」
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高數難歸難,但對於一個重點大學的學生來說,一連三年,年年掛科,也是獨一份了吧!
「成績還沒出來,你先不要焦慮,」程景曦說,「過度焦慮容易引起內分泌失調,內分泌對乳腺有影……」
「停!」
我耳朵有點熱,抬手在我和他中間擺了個「止」的手勢,「這個不做過多討論!」
不是我諱疾忌醫,只是不想讓程景曦說出來,容易羞恥感爆棚。
「好。」程景曦點頭,一如既往地聽話。
我放下手,一連嘆氣:「萬一又掛了,就真的是連掛三年,奔着第四年去了……」
程景曦說過,上一輩,我是連掛四年。
目前看來,重蹈覆轍的進度已經跑到 90% 了。
程景曦沒說話。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麼不說結婚了?」
「你希望結婚?」程景曦反問,反問完,自己點了點頭,「我隨時可以。」
誒!!!
我再度仰天長嘆。
期末戰線一旦拉開,就是數不完的考試和論文。
幸好我成績好——除了高數外,通通高分全 A。
高數成績可以查詢的那天,我比當年查高考成績都緊張。
學號輸錯了兩遍。
在網頁刷新前,我連忙扭過頭,妄圖逃避現實。
程景曦見我這種鴕鳥行爲,乾脆一手捂住我的眼睛。
我猝不及防,眼睫眨了眨。
他掌心溫熱,我心裏有點慌,眼睛半抖半眨個不停。
睫毛颳着他的手心,上上下下,程景曦低着聲道:「別亂動。」
哦!
我立刻閉上眼,但還是忍不住輕顫。
程景曦應該是點了查詢,我聽見鼠標的聲音了。
「……怎麼樣?」我問。

-3-
程景曦沉吟了一下,說:「明年……我陪你一起上課,幫你畫重點猜題。」
咚——
我一顆心狠狠摔進了冰水裏。
拔涼拔涼的。
我把程景曦的手往下拉了拉,看向電腦屏幕。
五十七分。
五十七分。
爲什麼是五十七,老師您就差那三分嗎?您就不能手稍微一抖,心稍微一軟,多給我三分嗎,就三分啊,一二三,三二一,一一得一,一三得三的三啊!
我趴在桌上,無聲哀嚎。
大三上半學期,在我全科 A 優,唯獨高數三度掛科中結束了。
寒假前,程景曦告訴我,他的導師教授,國內乳腺外科權威——之前我做檢查時,那位醫生口中藏不住心事的小老頭,得到邀約要出國做學術研討,點了他陪同前往。
這是好事。
程景曦中途轉專業,卻頗得導師青睞,一看就是要被重點培養。
臨走前,程景曦特意問了我回家的車程,提出送我去車站。
我哪裏能回家呢。
可也不想讓他擔心,就謊稱有家人來接我,送我去車站就不用了,我倒是先送他去機場。
程景曦不同意,說我送他到機場後還要回學校,中間路途太遠,而且他飛機是晚上飛,來回更是不方便。
我只能送他到校門口,在他攔下出租車時,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程景曦轉頭看我。
我低着頭,小聲說:「保持聯繫。」
「有時差。」程景曦聲音中透着幾分柔和。
「可以克服。」我抬起頭看向他,「我們一起克服。」
程景曦笑Ṫú₌了一下,雪蓮開得明麗,他笑得也好看。
送走了程景曦,回到宿舍,妍妍也收拾好了巨大的行李箱。
「魚兒,」妍妍擔憂地望着我,「你真的要在年前回去嗎?」
「對呀,」我故作輕鬆,「我得打工,學校宿舍最多隻能住到年前三天,宿管阿姨也放假了,我不回去還能去哪?」
妍妍想了一下,說:「要是不想回去,你可以來找我。」
「不去,」我笑着眯起眼,「太貴。」
妍妍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島城,越是冬天,機票越貴。
「我給你報銷!」妍妍說。
「那就更不去了,」我鄭重其事地說,「發票報賬得交稅,我還沒到個稅起徵點。」
妍妍摸了摸我的頭髮,囑咐我良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妍妍走後,江暉的電話打過來。
大學生網球大賽安排在了明年夏天,江暉要在寒假期間去外地集訓。
「你今年過年還是不回家?」江暉問。
我不回家這件事,連妍妍都不知道,但江暉知道。
是很早以前,江暉借用我手機時,偶然發現的。
「嗯,」我拿着掃把,邊掃地,邊回應,「前段時間打過電話了,不回去。」
「是不回去,還是回不去?」江暉直接問,「你那個姐姐一哭二鬧三上吊,她不讓你回去,你就真的不回去了?」
「盼姐沒上過吊……」
「威脅要跳樓和上吊有分別嗎?」
掃地的動作頓了一下,我想起幾年前鬧得最嚴重那場。
大一那年寒假,我回去過年,盼姐不同意,不許我回家,見我回去後情緒失控,險些跳樓。
「不怪盼姐,」我繼續掃地,輕聲道,「盼姐有盼姐的不得已。」
「抑鬱症?躁鬱症?她這屬於雙 buff 開局,開局即巔峯,無敵閉環。」江暉冷哼。
我皺起眉,語氣不善地呵斥:「江暉!」
盼姐的抑鬱症和躁鬱症是真的,不是裝出來的。
從小被拐賣,十多歲才尋回認親,盼姐經歷過什麼,根本不是別人能想象到體會到的。
她極度缺乏安全感,對我這個頂替了她的養女,嫉妒和敵意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未經她的苦,哪裏明白她用盡全力也要維護自己的家庭和雙親不被外人佔據的心。
養父母小心翼翼地呵護着她,我不敢在盼姐面前叫養母媽媽,更不敢在節假日回家。
我因此受了委屈,可這委屈相比於他們從小到大的撫養,又變得微不足道。
「好啦,」江暉聽出我不高興來,敷衍道,「你自己要聖母,我能說什麼……」
這不是聖母,這是人之常情。
我懶得反駁江暉,只能道:「還有事嗎?」
「也沒什麼事,就是和你說一聲,我這次集訓到年前結束,等我集訓完來找你,好歹得陪你幾天,不然你一個人多寂寞,多淒涼啊!」
江暉說完,又哼了一聲:「程景曦陪他導師出國交流的新聞在公衆號上輪播了三天,他追你追得那麼ƭû₍積極,可關鍵時候還不是把前途看得最重要,還得是我知道心疼你,程景曦這人根本靠不住,你還是早點認清他的真面目吧,別到時候……」
江暉囉裏囉嗦,我只能打斷他:「你集你的訓,不用來看我,我寒假要打工,過年也有了安排。」
江暉不肯放棄,一再強調,集訓完就來看我。
我接連拒絕,直到手機發出了電量耗盡的警告,才掛斷電話。
耳邊沒有了江暉的喋喋不休,我鬆了口氣,轉頭看了眼寢室。
兩人雙寢,沒了妍妍,空空蕩蕩的。
江暉說我會覺得寂寞悽慘,可我好像早就習慣了。
我涮乾淨拖把,擼起毛衣袖子,拖地時掃了一眼桌上的鬧鐘。
這個時間,程景曦應該快登機了吧……
從上大學開始,我就沒再花過養父母的錢,自力更生打工人。
爲了賺錢,我放棄去專業機構實習,改送外賣。
送外賣這活兒,幹得越多賺得越多。
大一那年暑假,趕上了有史以來最熱夏天,我揮汗如雨的同時狂賺兩萬。
自那以後,但凡寒暑假,我必要騎着小電驢滿城跑。
可惜今年冬天不夠冷啊。
早上洗漱後,我開了窗戶往外看,輕輕吹了口氣,白茫茫一團。
收拾好揹包,帽子圍巾手套全副武裝,剛要出門,手機就響了。
程景曦的微信!
我發揮出最快手速,脫手套摘帽子解圍巾,連大衣都扯開了——然後發現,是語音不是視頻誒!

-4-
氣喘吁吁地趕在語音結束前,接通了電話。
「程——」我喘了一口氣,僞裝平靜卻藏不住興奮,「程師兄!」
程景曦輕輕地「嗯」了一聲,問道:「在忙?」
「沒有啊,」我睜着眼睛說瞎話,「我剛起牀,洗漱完,你呢,你到了嗎?」
「到了,在機場,在等取行李。」程景曦說。
「你喫過早飯了嗎?」我先是這麼問,又想起別的事來,「你那邊還是晚上吧?飛機上喫過了嗎?」
「飛機上喫過了。」
「喫了什麼?」
「魚排,沙拉,餐包……」程景曦閒聊似的說,「都是簡餐,不太好喫,我想你做的菜。」
我坐在椅子上,摳了摳桌角,抿嘴着說:「我就給你做了那麼一回早餐。」
「不止一回,」程景曦說,「以前,你經常給我做飯。」
程景曦這麼說,我下意識接了句:「以後我也——」
聽筒裏傳來機場廣播的聲音,我及時收聲,繼續摳桌角:「……你現在餓嗎?」
程景曦沒被我繞過去,他壓低了聲音,輕輕說:「以後我會去學做菜,就算你說不需要,可我覺得我需要——我需要多一項技能,讓你過得更幸福些。」
摳桌角的手直接捂住了半邊臉頰,我在椅子上前前後後晃了好幾下,才壓下已經快翹飛了的嘴角。
「我這麼說,是不是很……」程景曦想了想,找到了正確形容詞,「土?」
我實在忍不住,笑着說:「你真的不適合說這種土味情話,甜尬甜尬的。」
「你覺得甜?」程景曦問。
「有一點啦……」
「那我以後常說,」程景曦微冷的聲線平靜無波,「我能接受尬,你能接受甜,這屬於雙向奔赴。」
雙向奔赴不是這麼用的!
很想反駁,又覺得亂用網絡熱詞的程景曦有點反差萌。
還是不反駁了。
我和程景曦又聊了一會,沒什麼正經內容,但就是能說上很久,直到程景曦取到行李,要陪導師去酒店,纔不舍地掛斷了語音。
我長吁一口氣,伸了伸懶腰,順道掃了一眼鬧鐘。
大驚失色。
怎麼都這個點了?!
慌慌忙忙地把「裝備」穿好,大步跑出了宿舍。
大學城附近的外賣點被一個南大學長承包,寒暑假不少像我一樣來打工的學生,只要肯喫苦,學長都會給機會。
我來報到時,已經有些晚了,和學長再三道歉後,簽了短期合同。
裹緊大衣,穿好馬甲,戴上安全頭盔,開了軟件後臺。
賺錢去!
寒暑假拼命送外賣,平時花銷又節約,幾年下來我也存了些錢,支撐我到畢業不成問題。
但考慮到畢業後的生活,就還是覺得心裏不踏實。
不能一輩子住在學校宿舍。
畢業後,失去了做學生的特權,就意味着失去了食堂物美價廉的飯菜,失去了一學期不到八百的宿舍費,以後要自己租房子,柴米油鹽,水電燃氣,哪一樣的開支都不容小覷。
還要考慮每個月返給養父母一些。
錢雖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但至少有錢能讓人心安。
白天勤勤懇懇跑外賣,晚上卡緊時間回宿舍。
南方的冬天多雨少雪,溼冷陰沉,穿多少層衣服都不覺得暖。
非得開了水閥,熱水淋下,才能慢慢感到身體裏的血液在流動,四肢常常凍到沒有知覺。
我躺在牀上,半張臉埋進被窩,給程景曦發一句晚安,結束一天辛勞。
和程景曦的語音機會並不是每天都有。
作爲導師唯一帶出國的學生,除了是看重栽培外,也得擔起這份優待帶來的責任。
生活上要照顧年邁的導師,工作上要準備各種資料,還要陪同參與,記錄整理,忙前忙後,人形陀螺。
程景曦再清冷的聲音,我也能聽出沙啞疲憊。
與他相比,我也好不到ṭũₑ哪去。
我能聽出程景曦的累,程景曦也能聽出我的累。
沒辦法,只能在謊話的基礎上繼續說謊,告訴他我找了寒假兼職,也在工作。
只要撒了一個謊,就要用一百個謊去圓,這話真真沒說錯。
快過年的時候,宿管阿姨提前通知,需要在年前三天搬離宿舍。
我訂了一個在過年期間營業的民宿,還很有儀式感地拆了被套枕套牀單洗乾淨,換了全新的。
我正在牀上熱火朝天地換新牀單,手機在桌上響個不停。
可牀單隻剩最後一個角沒鋪平了啊!上上下下牀鋪很累啊!就再十秒!十秒搞定!
我強忍着下牀接電話的衝動,迅速鋪好牀單,擺好枕頭,又把歪着身子的大滾墩擺正。
弄好後,扯着扶手下牀,最後還剩三階,我乾脆跳下來。
一把抓過手機,甚至沒仔細看,手比腦子快就按了接聽。
然後……
我看見了程景曦的臉。
程景曦也看見了我——以及我身後,妍妍的書桌和牀鋪。
心跳像是在瞬間停了,我慌忙挪開鏡頭,沒考慮到方向,背景再度換成了宿舍門板。
南大所有宿舍的門板都是一樣,上面釘着一塊鐵板,鐵板上長長一溜兒的《宿舍守則》。
這件事曾被津津樂道,說南大百年老校,難得校風開放,唯獨宿舍的規矩是「鐵一般」地硬。
我又想把視角轉到其他地方。
程景曦冷漠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在哪?」
我:「……」攥緊了手機。
「你在學校宿舍。」
等不到我的回答,程景曦的聲音又冷沉了幾度:「你沒回家。」
我:「……」默默低下頭,心虛難過。
對程景曦說謊被當面拆穿,明明有家不能回,還要裝作倦鳥歸巢。
程景曦說,那句「爲了你」是自以爲是的人給自己找的藉口。
程景曦說得沒錯,即便我這麼做,真的只是爲了讓他放心。
沒有想惡意欺瞞,但事實就是,見他愈發冷下的眼神,我連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口。
我不說話,程景曦也不說話。
我們就這樣相互看着——我不太敢和他對視,只間歇性地掃他一眼,見他眼底的冷意不減,又立刻低頭。

-5-
過了好一會兒,程景曦才又開口。
「過年回去嗎?」他沉着聲問。
我搖搖頭,輕輕地「嗯」,是否認的二聲。
「一直住宿舍?」程景曦繼續問。
我還是搖頭,小聲說:「年前三天得搬走。」
「搬去哪?」
「我訂了民宿。」
稍微壯起了一點膽子,補充道:「那家民宿,我訂過兩年,很安全,也不貴……」
我乾巴巴地收聲。
程景曦臉色更冷了。
又是長久的沉默無言。
直到我手機都握得滾燙,程景曦才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眼底雖然依舊慍怒,語氣卻平緩下來:「我知道了。」
我硬着頭皮想道歉:「對不……」
程景曦沒等我道完歉,只說了兩個字。
「等我。」
程景曦這次出國歸期不定,國外沒有農曆新年,研討會後還有參觀名校的活動。
之前也問過他,他說要等年後,臨近開學前回來。
按照程景曦的性格,這句「等我」,或許會讓他提前回來。
我心裏亂糟糟的,思Ṱŭ⁺維也亂糟糟的,說出口的話同樣亂。
「可你不是跟導師一起……可以提前回來嗎?」
程景曦只是看着我,重複了一遍:「等我。」
隔着屏幕,我看向他,魂遊天外一般地囁嚅着:「你這麼做……會出問題的……」
程景曦搖了搖頭,第三次重複。
「等我。」
他讓我等他,說了三遍,來來回回。
我心裏還有一堆話想問,你提前回來怎麼和導師交代,會不會對自己的前途造成影響……
可這些話,在程景曦一遍又一遍的「等我」中,忽然變得說不出口了。
比我聰明,比我成熟的程景曦,也比我更能預料到衝動的後果。
但他要回來,還讓我等他。
我的背後不是空蕩蕩的,始終有一個人這般在意着我,把我放在了他的所有一切之前。
程景曦……
你可真是,真ṭūₘ是——
我放棄似的泄了一口氣,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好。」
我等你。

-6-
和程景曦視頻後,我就在猜他會在什麼時候忽然出現。
或許明天一早,或許明天傍晚……
卻都沒有。
非但沒有,就連克服了時差的語音通話也從那天開始斷了。
越近年下外賣的活越是多。
早出晚歸,守着手機,但程景曦連一通消息都沒發給我。
要我等他,自己卻消失不見。
我躺在牀上,黑暗中按亮了屏幕,又關閉,過了一會,再按亮,再關閉……
反覆好幾次後,終於還是在聊天框裏敲了幾行字。
我問他在做什麼,問他忙不忙,問他那邊的食物還是一如既往地難喫嗎,最後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如果沒有那三句等我,我就不會貪心期盼。
可我的期盼對程景曦來說,並不是好事——真把他盼回來了,他的損失會遠大於我能得到的。
甚至於,我能得到什麼呢?
程景曦爲了我衝動行事,程景曦爲了我義無反顧,程景曦爲了我魯莽抉擇,我能得到什麼?
大概……可能……
只是一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分量感,被人在意勝逾一切的重要感。
在我如無根浮萍的孤寂人生中,也並非一無所有,我還有程景曦和來自他的全部的愛重。
再需要,再渴求,也改變不了這只是一種看不見抓不住的感覺罷了。
我在悄悄竊竊地盼望着他回來,同時,又掙扎驚慌地希望他不要這樣做。
我的內心是這麼陰暗,我是這麼一個虛僞的人嗎……
一個字又一個字地刪掉了聊天框裏的話。
關掉手機,我翻了個身,頹然地將半張臉埋進了枕頭裏。
年前七天,我打掃了一遍宿舍。
年前六天,我把妍妍養在陽臺的花搬了回來。
年前五天,我摘掉了牀簾,整齊疊好。
年前四天,我收拾好了簡單的行李。
今年氣候異常,聖誕節那天才下了一場雪,之後就一直沒有要下雪的跡象,快到過年了,天倒是陰沉得厲害。
風颳得也大。
一整個晚上,我睡睡醒醒,斷斷續續,不知道是因爲風聲喧鬧,還是心中不安。
早上醒來時昏昏沉沉的。
鎖上陽臺的門,把椅子推回桌下,關掉浴室水閥……環顧了一圈後,我拉着行李箱的拉桿,背上包,離開宿舍。
宿管阿姨在樓下登記,我簽好字,提前給阿姨拜年,說了年後見。
再背上包時,我挺了挺腰桿,邁着大步走向門外。
站在臺階上,冷風迎面吹來,我搓了搓手 ,看了眼天色,估摸着應該又要下雪了。
下雪好,千萬別下雨,下雨路上溼滑,送外賣也不安全……
拉好肩上的包,我拽着行李箱上的把手,費力地拎起來,一節一節臺階往下走。
全部目光都落在臺階上,身體被行李箱的重量扯得重心不穩。
寒風蕭瑟,卷着枯敗落葉,一腳踩上去,碎裂的酥脆聲磨過耳道。
大片大片的梧桐枯葉飄到腳下,顧不得是踩還是不踩,只想儘快走完臺階。
下一腳踩在枯葉上時,手裏的重量忽然一輕。
扶手上,驀地多了五根手指……熟悉的,竹節似的手指。
我心跳一窒,控制不住地抬頭,視線順着手指往上看。

-7-
那漂亮得像藝術品似的手,能輕而易舉提起行李箱,拎在身側的同時朝我伸出另一隻手。
我呆呆地看向程景曦,本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又本來就應該出現的程景曦。
「回家了。」
他的聲音低啞,目光卻筆直坦蕩。
有那麼一瞬間,只有一瞬間——心裏的那個「我」,我認爲的陰暗又虛僞的我,並不存在了。
那個「我」,不是人,是一道影像。
這影像的背後,是我無法對別人訴諸於口的委屈、不安、彷徨、渴求、疲憊、落寞……
我沒有父母,自出生起就註定要失去別人能輕而易舉得到的愛。
我的養父母,他們找到了親生女兒,就戰戰兢兢地不敢再愛我。
不是我弄丟了他們的女兒,盼姐的經歷是悽慘的,可她的悽慘並不是我造成的,爲什麼要我承受再被拋棄的苦?
沒有人想過,我也是個被丟棄過的人。
我主動又被動地理解所有人,接受所有現實,又掙扎在這樣的現實裏苟活。
不給別人添麻煩,卑怯地討好一切。
這樣就夠了吧。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ťű̂ₐ——沒有家,沒有愛,一無所有,一無是處的人來說,這樣就很夠了吧。
那些細小的、細微的,被我死死壓在心底的哭喊,通通是錯的,是我陰暗,是我虛僞,不該這麼想。
多像一面鏡子。
鏡子前,是一個戴着笑臉面具的於栩栩;鏡子後,是壓抑到極限的於栩栩。
現在鏡子碎了,影像消失了。
我就這麼無措地站在程景曦面前,看着他伸過來的手,聽他說回家的話。
眼淚掉下時,我恍惚了一下。
我好像終於可以,肆無忌憚了。

我被程景曦帶回了他家。
這房子我來過也住過,推開門一眼望過去,依舊熟悉。
程景曦把我的行李箱送進主臥。
我整個人縮坐在沙發上,懷裏抱着抱枕,眼圈紅彤彤直愣愣的,不知道是哭傻了還是哭呆了。
我哭了一路。
沒哭出聲,只是掉眼淚。
程景曦也不阻止,把一包紙巾遞給我,就專心開車了。
哭到後面,我渾身Ţŭ̀ₘ沒了力氣,抽抽噎噎靠在椅背上,勉強止住眼淚。
臉上忽然一寒,我抽了口氣。
程景曦拿着紗布冰包,按在我眼睛上:「涼嗎?」
我默默點頭。
「忍一會,」程景曦說,「已經腫Ťüⁿ了,不冰敷會腫得更厲害。」
我哽咽着小聲說:「我以爲你不回來了……」
「你希望我不回來?」程景曦問。
我小幅度地搖搖頭。
「那是希望我回來?」程景曦嘴角揚了揚。
我遲疑地、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程景曦語氣愉悅道:「你難得說這種實話。」
「說實話不好嗎,」我低聲嘟囔,「我以後想在你面前一直說實話……」
這天地之間,這世界之大,除了我,還有程景曦。
我想對他驕縱,也想對他任性。
不會很多,只一點,就一點,一點就夠了,很夠了。
「想通了?」程景曦換了一隻眼睛按。
「想通了,」我仰頭,抽鼻子的同時,堅定道,「我晚上要喫西紅柿炒雞蛋!」
程景曦勾脣:「我出國這麼久,冰箱裏沒有食材了。」
「那我也要喫西紅柿炒雞蛋!」我不依不饒,「我今天一定要喫到西紅柿炒雞蛋!」
程景曦放下冰袋,捧着我的臉,往左扭着看了看,又往右扭着看了看,滿意地表示腫得很對稱後,拉起我的手:「走,去超市。」
樓下不遠處是大型商超,程景曦推了一輛車,順着擁擠的人羣進了超市。
「怎麼這麼多人?」我踮着腳,一眼望過去,人比貨多。
「還有三天過年,買年貨的人多,」程景曦站在貨架前,問,「開心果還是榛子?瓜子喫嗎?花生要不要?」
「買這些做什麼?」我說,「買西紅柿和雞蛋就行了。」
「別人過年,我們不過?」程景曦伸手拿了好幾袋乾果,「來都來了,一次性買全。」
大約是受到超市氛圍的感染,也可能是其他什麼原因,我和程景曦居然也像模像樣地買了一堆瓜子果脯,程景曦還拿了一個不算小的玻璃果盤。
「不要這個,」我把那個果盤放進去,指向旁邊那個,「買這個,塑料的,便宜兩百多。」
程景曦瞥了一眼被我指着的果盤,給了一個關鍵字:「醜。」
又要伸手去拿他看中的玻璃果盤。
「哪有醜?」我不服氣,「明明挺好看,又便宜又耐用,還防摔呢,你那個玻璃的那麼貴,萬一掉在地上,幾百塊就沒了!」
「買這個。」程景曦舉着透明厚重的玻璃果盤。
「買這個!」我誓死捍衛塑料果盤的尊嚴。
程景曦半靠在貨架上,姿態閒適地晃了晃手裏的玻璃果盤:「買這個。」
我單手叉腰,一手抓着塑料果盤:「買這個!」
程景曦眸低溫軟,卻分毫不讓。
就在我們僵持不下時,一旁響起別人的聲音:「乾脆都買,不就好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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