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醫生說他重生了7:程醫生和我過年了

我連忙轉頭,就見一對中年夫妻正推着購物車,站在身後。
說話的是個氣質斐然的阿姨,她脣角含笑,目光在我和程景曦身上打量了一個來回。
我以爲是我們的購物車擋了路,連忙把車挪開,說了一聲不好意思。
程景曦趁機把玻璃果盤放進車裏,被我眼疾手快拿起來。
「買這個塑料的,」我諄諄不倦地擺事實講道理,「果盤這種東西,平時用不到,就過年這幾天擺着好看,買那麼貴的沒必要,而且家裏也沒有客人,我們自己用,就三個重點,便宜好用!便宜好用!還是便宜好用!」
「爲了一個果盤,你也是盡力了。」程景曦雙臂抱胸,嘴角輕彎。
「我是爲了一個果盤嗎?」我大義凜然,「我是爲了糾正你的消費觀,能用十八塊錢搞定的事,堅決不買二百八的。」
程景曦的視線往我背後看了一眼,不緊不慢道:「消費觀是從小養成的,你要糾正,是想推翻我父母的教育?」
「怎麼說呢,」我忙着把那又貴又重的玻璃果盤放回去,隨口道,「該推翻的時候就推翻,要是沒有這種變革精神,哪有現在的新社會……」
「哦,」程景曦面無表情,看了過去,「爸,媽,你們怎麼看?」
玻璃果盤差點碎裂當場!
我背靠貨架,顫顫巍巍,滿臉驚恐地望向那對中年夫妻。
第一眼看過去氣質好又漂亮的阿姨,還在對我笑。
旁邊那個高大溫雋叔叔,也在對我笑。
……別笑了,再笑,我可就要哭了!
程景曦往他們的購物車裏看了一眼,淡淡挑眉:「要我幫你們也換一個嗎?」
他們也買了玻璃果盤!
我閃電般地把已經放回去的玻璃果盤拿出來,塞進購物車,並把被程景曦嫌棄的塑料果盤放回貨架上。
然後維持着僵硬的笑臉,想僞裝一切並未發生。
程景曦卻有點意外地問:「不要便宜好用的?」
我僵着嘴角的笑,拉平聲音警告他,別說話了。
那漂亮的阿姨眉眼和程景曦有些像,又比程景曦柔麗許多。
她笑着看向我:「景曦,這是你的女朋友?」
我:!
程景曦想都不想就回答:「還不是。」
我:!
漂亮阿姨問:「是還沒追到?」
「嗯。」程景曦回答。
我:!
「那你可得努力了。」漂亮阿姨說。
「好。」程景曦說。
我:「……」已經不想驚歎號了,累了……
超市遭遇程景曦父母這種事,既然已經發生了,逃避是逃避不過去的。
況且,要是按照正常進程,這兩人以後也會是我的……
深吸一口氣,我放鬆了假笑僵硬的腮幫子:「阿姨好,叔叔好,我叫於栩栩。」
「哪個『栩』呀?」漂亮阿姨問。
「就是——」我開口要答。
程景曦冷不丁道:「四習小魚。」
「哦,」阿姨叔叔秒懂,「那個『栩』啊。」
我:「……」回去我就改微信名!

-2-
「栩栩,」漂亮阿姨笑眼彎彎地問我,「正好我們要買年貨,要不要一起逛呀?」
「可,可以啊……」我雖然答應着,但心裏惴惴。
沒做好任何準備就見了程景曦的父母,這對我來說已經夠刺激了,再一起逛超市……我怕我會結巴打顫。
超市人多,我和阿姨捱得近,程景曦和叔叔推着車走在後面。
「栩栩,喜歡喫薯片嗎?」阿姨拿起一大包,在我眼前晃了晃。
還挺喜歡的,但我是不是應該說不喜歡啊。
不管怎麼看,程景曦父母都屬於精英人士,薯片這種東西……
「買了。」
阿姨把薯片扔到我和程景曦的購物車裏。
「阿姨,」我試圖給自己找補,「我,我其實也不是很……」
「栩栩,」阿姨拿起另一包,對我眨眨眼,「我喜歡喫薯片。」
優雅漂亮的中年阿姨抓起薯片丟進購物車,拍拍手道:「走,買巧克力去。」
我就這麼愣愣地被阿姨挽着手,朝下一排零食架大步走去。
原本我眼中的阿姨,程景曦的媽媽:氣質優雅,高貴漂亮,名門淑女!
現在我眼中的阿姨,程景曦的媽媽:氣質優雅,高貴漂亮,名門淑女……愛喫零食,看見巧克力眼睛直放光,零食推銷員,與年紀不符的俏皮?
總之,不是個有距離感的人。
我沒結巴也沒打顫,和這麼一位阿姨在一起,完全沒有壓力感。
……不過緊張還是真緊張,只要她的標籤上有「程景曦媽媽」這五個字,我就免不了緊張。
在我和阿姨買買買時,程景曦也在和他爸爸說話。
聽見叔叔問你怎麼忽然回來時,我挑橘子的動作停了一下。
「有個必須回來的理由。」程景曦說。
「你導師同意嗎?」叔叔問。
「本來不同意,但我說了我的理由後,他也不反對,我把他要的資料提前整理好,把他後面行程交接給了其他人。」
叔叔輕嘆:「你這麼做,實在不應該。」
「如果還有下一次,」程景曦推着車走到我身邊,若無其事地把被我捏了很久的橘子扔進購物車,補了句,「從一開始我就不會答應出國。」
「對不起……」我悄聲說。
那時候不夠相信他,也沒解開自己的心結,纔會騙他回了家。
以爲這樣做對所有人都好,可到頭來,只有程景曦損失最大。
如果沒騙他,哪怕不出國,也比進行到一半就擅自回來的強。
程景曦斜睨了我一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絕對沒有下一次了!
這一次就夠程景曦受的了。
再來幾次,程景曦怕是要被我毀了。
「橘子還要嗎?」程景曦又拿了幾個。
「要,」我毫不猶豫,「我愛喫橘子。」
程景曦仔細挑揀,順口問:「水果還喜歡什麼?」
「草莓吧?」我想了想,「荔枝也喜歡。」
荔枝不在季節,草莓打響反季第一槍。
程景曦搬了兩盒草莓進購物車。
「栩栩!」
阿姨在不遠處朝我招手:「櫻桃要不要?」
……很想要。
可以要嗎……
我遲疑了瞬間,沒答話。
也就在糾結的這一會兒工夫,阿姨已經捧着果盒走了過來:「櫻桃要不要?很新鮮,你看你看,杆子都是綠的。」
不等我說話,程景曦蹙眉道:「媽,我不喫這個。」
不喫櫻桃?
我詫異地看向程景曦。
櫻桃多好喫啊,他居然不喫。
「櫻桃多好喫啊,你還不喫!」阿姨替我說了出來,說完,白了他一眼,轉頭又笑着看我,「栩栩喫嗎?」
程景曦不喫,我必然是不可能要的。
Ṭŭ̀₎我以爲自己笑得很自然,也以爲自己回答得很自然:「阿姨,我也不喫……」
「她喫。」程景曦毫不客氣地拆了我的臺,又毫不客氣地對我補刀,「不好意思和你說。」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阿姨把那盒櫻桃放進我的購物車,又對我說,「你別理程景曦,他毛病多還挑食,這也不喫,那也不喫,怎麼不去喝西北風呢?……他不喫他的,你喫你的,別總順着他慣着他。」
我悄悄看程景曦,見他眼神無奈,忍不住笑了:「謝謝阿姨。」
一趟超市逛下來,購物車堆得滿滿當當。
結賬的時候我還想着錢夠不夠,程景曦卻理所應當地把車給了叔叔。
我猛拽他衣袖:「喂!」
這樣不好吧?
程景曦悠悠然道:「見面禮。」
我一時沒明白,什麼見面禮,怎麼就見面禮了,和誰的見面禮。
可再看阿姨似笑非笑地瞟到我拽着程景曦的手時,閃電般地秒懂。
……就——這樣,好……嗎?
尷尬佔比不太大,主要是洶湧而來的羞恥。
我鬆開程景曦,腦瓜像燒開了水的壺蓋,嗚嗚地滾開冒熱氣。

-3-
結完賬後,程景曦和叔叔一人手裏四五個大袋子。
「給我兩個,」我心疼地看着程景曦被勒青的手指,「我幫你拎。」
程景曦也不客氣,把其中一個袋子給了我。
不輕不重,兩盒草莓,一盒櫻桃。
遞給我的時候,程景曦低笑一聲:「拿好——見面禮。」
別說了!
水壺已經燒開了,你再加熱就要炸了。
「景曦,」阿姨回頭說,「你開了車嗎?要不要讓你爸送栩栩回家?」
「不用,」程景曦說,「她住我那。」
阿姨稍稍地愣了一下。
我原本因害羞而滾燙意識剎那間冷了下來。
手足無措地站在程景曦身邊,心慌意亂起來。
我和程景曦都還只是學生,卻住在了他的房子裏……這樣的第一印象,換做Ṱű̂₎是誰,誰都不會覺得美好。
我又忍不住緊張,甚至心驚膽戰。
「哦!」阿姨如夢初醒,一拍手道,「栩栩已經住進來了,那牀單被罩四件套——得買新的啊!」
說完,拉起我的手,急匆匆往前走:「三樓有家專賣店……過年必須得換新,程景曦破爛審美,除了白就是灰,栩栩是女孩子,得換,必須得換!」
我被拽着遲遲迴不過神來:ṱü₍「阿姨,您慢,慢點——」
「哦哦,」阿姨慢下來,腳步還是匆匆,語氣興奮道,「你住哪個房間?主臥還是客房……不重要,都換了吧。粉紫喜歡嗎?蕾絲要不要?純棉還是真絲?繡花還是印花?」
我就這麼一臉蒙地被拉進了店裏。
其間我求助地看向程景曦,程景曦只聳了聳肩,對阿姨這樣的反差毫不意外。
買了大包小包好幾包後。
終於能結束燒錢……不是,是結束購物。
停車場裏,程景曦把袋子放進後座,關上車門。
阿姨拉着我,陰惻惻地說:「栩栩,程景曦這個人……」
「媽。」程景曦不冷不熱地喊了一聲。
「啊景曦這孩子,」阿姨立刻變了話語,笑呵呵道,「這孩子雖然缺點多,毛病多,性子冷,不討喜,一根筋,沒長嘴,話也少……」
我抽了抽嘴角,程景曦話少是真的,但他絕對長了嘴,該說的一點沒落下,不該說的一句撬不出來。
阿姨跟說繞口令似的,一通數落程景曦的各種缺點。
我忍了又忍,纔沒打斷阿姨——程景曦哪有那麼差,他明明很好的……
「但是呢,」阿姨終於說到了,但是,她笑眯眯道,「長得還行。你就看在他臉好看的分上,多多擔待那些不足吧,畢竟除了臉,他也沒有可取之處了。」
哭笑不得。
我沒親媽是真的,程景曦不會也是被領養的吧?
阿姨又囑咐我良多,纔在程景曦忍無可忍的催促下,一步三擺手地走了。
我抿着嘴坐上程景曦的車,拉着安全帶扣好,等程景曦發動車子時,再也忍不住,噗的一聲大笑起來。
要不是有安全帶綁着,我可能要笑到腰都直不攏。
程景曦原本打算開車的動作不得不停下,索性重新掛手剎,語氣中透着些許無奈。
「我媽就是這樣的性格,不尋常規,你別在意。」
笑到脫力,我靠在車門與椅背的縫隙前,側着頭望向程景曦:「我爲什麼要在意?」
我語氣中藏不住笑:「幾十年後,我也會成爲這樣的人……可能,比阿姨還跳脫,我可是重度二次元愛好者啊,旋風斬!吼!」
我比了個旋風斬的姿勢,又仰着頭笑了半天。
真的笑累了。
笑不動了。
我軟軟地靠着椅背,眼底笑意流轉:「程師兄——程景曦,我啊……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地下車庫昏暗,有路過的車輛在前方緩緩駛出時,車燈照進瞳底。
在發光吧……
我猜。
現在的我,現在我的眼睛裏,一定是有光的。
回到家裏,程景曦開了冰箱門,我在旁邊拆開購物袋。
我遞,他放,默契十足。

-4-
「晚上喫什麼?」我問。
「西紅柿炒雞蛋,」程景曦看了我一眼,「你要喫的。」
「不能只喫一道菜,」本着公平原則,我問,「你想喫什麼?」
「海帶豬蹄湯。」程景曦點菜,並且說,「我買了ƭúₛ豬蹄和海帶。」
「我找找。」我低頭翻購物袋。
幾個翻過去後,果然找到了豬蹄,但……
「你怎麼買了這種呀?」我拿着一盒豬蹄,無語極了。
那是一隻完完整整的豬腳——不好砍。
我放下豬蹄,巡視了一圈刀架,果然,沒有能斬骨的砍刀。
「買得不對?」程景曦問。
「你應該買已經斬好段的,」我猶豫着拿起菜刀,在豬腳上比劃了一下,「……應該砍得動吧。」
「我來。」程景曦從我手裏拿走菜刀。
「你會嗎?」我深表懷疑,程景曦可是連蘆筍都能煎煳的人。
程景曦放下豬腳,開始洗手。
有步驟的那種。
先是衝,然後揉,然後洗,最後繼續衝。
衝完,攤開手,冷靜沉聲:「無菌衣。」
無菌衣?
哦哦!
我拎着圍裙,給他掛好,繫帶。
這是要上手術了。
程醫生主刀,豬腳骨分割切除。
程景曦把豬腳正正放在砧板上,換了一把尖尖的西式主廚刀,全神貫注切了下去。
我想看程景曦表演,但忽然想起來。
「冰箱還沒關!」
我跑去關冰箱門,又看了看桌上沒整理完的食材,乾脆把食材都放進去。
前前後後也就幾分鐘而已。
再跑回去時,案板上已經成了——修!羅!場!
真,修羅場。
皮是皮,肉是肉,骨是骨。
我看向那排列整齊的一塊塊骨頭和切割完美的一整塊豬皮,以及攤開的一大片豬肉……
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是應該沉默以對,還是用頭撞牆。
「刀口明確,切割完整,無出血點,」程景曦放下刀,舒了口氣,「完成。」
「完成個鬼!」
我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此刻的我不再是唯唯諾諾只懂討好的於栩栩,此刻的我是暴躁疊加無語疊加抓狂的於大膽。
「你要喝海帶豬蹄湯,還把豬蹄切成這樣。」
我抓起那幾塊能當童年玩具的拐骨,「還怎麼做湯,拿什麼做湯?」
程景曦眼神中帶着一絲迷惑:「這樣,不能做湯?」
……看臉。
只要對方長得好,脾氣跟着五官跑。
阿姨說得沒錯,看臉吧,至少,看臉心情舒暢,看臉什麼都能原諒。
我把程景曦推了出去,抄起幾個袋子塞進他懷裏。
「把四件套拆封,水洗,按顏色分類,千萬別混淆,去吧,別來添亂了。」
小小的廚房裝不下程景曦這尊大佛,薄薄的砧板也不配做手術檯。
我翻出滷料紗布,把那皮啊,肉啊,骨啊的裝在一起,收口綁緊。
假裝它們還是一體的。
不然怎麼辦,讓程醫生再給縫回去嗎?
不過……
我覺得如果我這麼要求,他恐怕真的能做到。
那更恐怖!
有些人天賦異稟,學什麼都快,什麼都能學會。
但有些人,在某方面就是不行,怎麼學都不行。
程景曦與廚藝,大概算後者。
可程景曦卻非要和廚房較勁,實屬人菜癮大。
我看了眼裝修高檔的廚房,對它將來的命運表示擔憂。
就只能——祝好。

-5-
晚上喫完飯,程景曦整理廚房,洗了一碗草莓放在客廳茶几上。
我正往玻璃果盤裏放乾果,見他拎起外套要走,立刻問:「你去哪?」
「我回去住。」程景曦補充,「我爸媽的房子離這裏不遠。」
他回去住,當然是最好的。
可……
「太晚了吧。」我猶豫着說。
「不晚,」程景曦看了眼腕錶,「還不到九點。」
「晚高峯開車不方便。」我繼續說。
程景曦看向我,一字一句:「是九點,不是六點。」
而且年假當前,哪來的晚高峯。
我硬着頭皮,垂眸囁嚅:「你水果洗這麼多,我一個人喫不完。」
程景曦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不想讓我走。」
這甚至都不是疑問句。
被拆穿小心思,我腦袋瓜嗡的一聲,結結巴巴道:「我,我一個人……房子這麼大……總會怕的啊……」
程景曦不爲所動,挑眉道:「上次你也是一個人住的,那時候怎麼不怕?不但不怕,甚至還鬆了口氣,很是自在。」
「那是以前!」我強忍臉熱,對程景曦喊過去,「以前和你住在一起,我當然會緊張!」
「哦……」
程景曦放下外套,朝我走近幾步。
我原本坐在沙發上,見他走過來,便一個勁兒往後蹭。
一直蹭到沙發角ŧū⁵落,退無可退,一抬眸,是他壓下的臉。
……這臉,這臉再好看,也不是這麼看的。
我渾身繃緊,心怦怦直跳,手指頭還犯哆嗦。
鼻尖與鼻尖只有一指間距,呼吸交融。
程景曦粲然輕笑:「可我看你現在,怎麼也很緊張呢。」
「你別離這麼近,」我一手推着他,頭扭到一邊,小聲嘀咕,「這麼近,不緊張纔怪。」
臉被程景曦勾回來,程景曦輕輕捏着我的下巴,低聲問:「我今晚,不走了?」
從未有過的羞恥轉化爲了氣悶。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氣惱惱回了句:「愛走不走……」
沒什麼氣勢,還有點撒嬌的意味。
「我去換衣服,洗澡。」程景曦直起身。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
程景曦低頭看我。
「我是不想你走,但……」我臉紅耳赤,磕磕巴巴,「但我不是那個——那個意思……」
這必須說清楚,希望他留下來是我的本意,但留下來絕不是某種特別的暗示。
「『那個意思』的意思是,」程景曦像是認真地思索了一下,揚眉問,「不能過審的事?」
「你快去換衣服!」
我從沙發跳下來,推着他走:「快去快去——」
程景曦低笑的聲音沒停過,被我推着走,還不忘火上澆油:「我也只是想留下來,沒想其他事,倒是你,想得很全面。」
「程景曦!」我惱羞成怒,「你再說話,就出去住!」
借住——或者說,被撿回來的人,要把主人攆出去,除了我,估計也沒誰了。
「脾氣越來越大了,」程景曦對我笑了一下,「這是好事,繼續努力。」
繼續努力對你發火,然後把你趕出去?
程景曦救贖我的方式,讓人看不懂。

-6-
一直攢着的動漫在期末考試和打工期間完結了。
我窩在沙發上,抱起水果碗邊喫邊看。
電視分辨率遠高於我那殘破的筆記本,畫質清晰,視覺享受。
程景曦洗澡出來,穿着居家服,脖子上搭着毛巾,邊擦頭髮邊坐到我身旁。
「我幫你。」
我跪坐起來,拿着毛巾給他擦頭髮。
程景曦頭髮濃密,髮絲柔軟,觸感像今天買回家的真絲牀單。
這麼好頭髮,一定得好好保養,千萬不能掉……
等一下。
我忽然想到,程景曦是學醫的。
不但學醫,還是學醫中的佼佼者。
……不知怎麼,腦子裏冒出各種表情包。
就還挺禿——突然的。
我咬緊牙關,臉有點扭曲。
程景曦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髮,說:「可以了。」
「哦……」我聲音有點發顫。
程景曦扭頭看我,見我表情怪異,皺了皺眉:「怎麼了?」
「沒事,」我死命忍着,擺手道,「別管我。」
「於栩栩?」程景曦皺眉更甚。
我咬着下脣,視線從程景曦漂亮的臉挪到他烏黑的頭髮……
繃不住。
我捂住臉,笑得肩膀直顫。
「於栩栩。」程景曦叫我。
他越是這麼正經叫我,我越是止不住笑。
程景曦丟開抱枕,定定看我:「這麼開心,笑什麼呢?」
我眼角溼潤,憋住笑意,手指插進他髮絲裏。
又是一聲爆笑。
程景曦徹底沒了脾氣,任由我摸他頭髮,邊摸邊笑。
等我笑夠了,他才雙臂一抱,涼涼道:「現在把你腦子裏的那個形象刪除乾淨。」
他猜到了。
我湊過去,眼底笑意濃重地問:「所以……你會禿嗎?」
「不會。」
程景曦無比篤定。
我不討好了,我討厭,我討厭鬼似的朝他眨眼:「別這麼肯定嘛,這種事很禿然,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發生了。」
程景曦用手指戳了我腦門一下:「收收你那些不着邊際的幻想,上輩子直到我死,這種事也沒發生。」
「上輩子是上輩子,上輩子你還不喜歡我呢!」我脫口而出。
程景曦難得被我說得啞口無言。
片刻後,他輕輕地眯了眯眼,語氣變得幽淡:「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很期待……」
期待你變禿?
「絕對沒有!」我舉起四根手指,「我發誓。」
這麼帥的校草,這麼好看的雪蓮,禿了謝了就太可惜了。
程景曦不爲所動,眼神越來越深諳,連帶長眸也越眯越細。
危——
意識到不對勁的瞬間,我跳下沙發。
程景曦也在同時伸出手要抓我。
圍着茶几跑了好幾圈,我求饒道:「我真沒希望你禿,我就那麼一想,萬一禿了——」
「於栩栩!」
「啊——」
我驚叫着跑到餐廳,見程景曦追來,又跑回主臥,關門反鎖。
「於栩栩。」程景曦在門外喊我。
我又是叫又是跑,直不起腰,頂着門,說話連笑帶喘。
程景曦威脅要拿鑰匙開門,我割地賠款談條件。
開了門的一條縫,見程景曦波瀾不驚地站在外面,我小步走出去,被他一把攔腰抱起來。
「程景曦!」我失措驚喊。
「鞋都跑掉了,」程景曦抱着我,走到客廳,把我放在沙發上,「動畫片還看不看了?」
「看!」
我縮進沙發裏。

-7-
程景曦回了趟臥室,拿了張薄毯出來,手裏還有平板電腦和無線耳機。
薄毯蓋在我腰下,水果碗塞回我手裏,他坐在旁邊,戴好耳機看平板。
我把聲音調小了一點,也不去打擾他,該喫喫,該看看,怡然自得。
看到劇情關鍵處時,我忽然覺得肩膀一沉。
程景曦側顱壓在我肩上,閉着眼,呼吸平穩。
手裏的平板歪到一邊,露出密密麻麻論文頁面。
程景曦漆黑纖長的眼睫落下小片陰影,陰影之下還有薄薄一層青黑。
沒休息好嗎?
爲了回來,忙到什麼地步,他沒有說。
回來途中,長時間跨時區飛行有多累,他也沒有說。
一直硬撐着,現在撐不下去了。
我慢慢託着他的脖頸,把他從靠在我肩膀上的姿勢調整到身體平躺沙發,頭枕在我腿上。
姿勢舒服後,程景曦呼吸更平順了。
我把小毯子搭在他身上,摘了他的耳機,關小電視聲音。
動漫還是好看,但程景曦更好看。
我的注意力不在電視屏幕,而是落在程景曦臉上。
手指沿着他的輪廓,懸在半空,一筆一筆勾畫。
眉眼這般疏朗,鼻樑這般挺拔,脣色這般淺淡……三庭五眼,黃金比例。
以後——如果真的成爲了插畫師,一定要給他畫一張肖像。
不敢觸碰他,怕把人吵醒,我一手輕搭在他身前,一手撐着自己的臉,繼續看電視。
半晌後,我打了個哈欠。
眨了下倦瑟的眼。
過了片刻,我也靠着沙發睡着了。
這一覺沒睡太久,總覺得肚子上熱乎乎的。
我眯着眼低頭,只見程景曦一張臉緊貼着我小腹,呼吸的氣息穿透衣料。
這也太——!
我那一點睡意頃刻間散去,手忙腳亂地想把程景曦搬開。
程景曦也醒了,鼻音濃重地含糊問:「怎麼了?」
「沒!」
我壓下聲音裏的緊張,力求冷靜:「很晚了,你回臥室睡吧。」
程景曦「唔」了一聲,微微蹭了蹭腦袋。
我:「!」
小腹被他的鼻尖壓了壓,我渾身僵硬得像木頭疙瘩,一動不動。
程景曦掩脣打了哈欠:「幾點了?」
「不,」我乾澀着嗓子說,「不知道,應該是半夜吧。」
程景曦坐起身,揉了揉太陽穴:「你先去睡,我緩一緩。」
他這麼說,我立刻站起身想逃。
可一起來,就覺得雙腿跟麪條似的,支撐不住,整個人撲到程景曦懷裏。
我欲哭無淚:「腿,麻了。」

-8-
程景曦這會兒纔像是完全清醒了,看向我的腰腹腿根,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二聲的「嗯」,充滿歧義!
我想捂臉,臉太熱,八分熟。
程景曦單手摟着我的腰背,慢慢捏着我痠疼的腿。
我推了推他的手,小聲嘀咕:「我自己捏……」
「我睡的,我負責。」程景曦言簡意賅。
「你別——」別說這種話,我接不下來!
腿上漸漸有了知覺,我動了動,想跳下來。
程景曦沒鬆手,摟着我的腰,問:「好了嗎?」
「好了。」我點頭。
程景曦就着這個姿勢,把我抱起來往主臥走。
他動不動就抱我,我決定順從心意,拋棄矜持,默許了。
「我睡次臥。」我指了指旁邊。
「你上次睡的是主臥。」程景曦說。
「那是因爲你把次臥的門鎖住了!」我指控。
「這次沒鎖,」程景曦踢開主臥的門,把我放在牀上,彎下腰,居高臨下看我,「但你只能睡主臥。」
我拽過被子,裹得嚴嚴實實:「知道了……你出去,我要睡了。」
「就這麼睡了?」程景曦意有所指,視線慢慢落在我嘴脣上,瞳底幽暗。
我抓着被子迅速遮住嘴脣。
程景曦的視線又悠悠地往上挪。
我默默把被子抬到鼻樑上。
程景曦看向我的額頭。
我把整張臉都藏起來。
被窩裏,我聽見程景曦帶着淺淺笑意的聲音:「禮貌性的晚安吻,不過分吧?」
晚安吻也是吻,再禮貌也是吻。
吻這個東西,一旦有了,關係就變質了。
不過,雖然但是——現在的關係,也……也快……
「於栩栩。」程景曦叫我。
沒聽見聽不見。
「於栩栩。」程景曦俯下身,隔着被子,貼近了叫我。
我聾了我聾了。
程景曦還在笑,這次,他壓低了聲音,蠱惑喊我:「栩栩。」
我:「……」
這誰頂得住!
二次元就沒有不聲控的!
我頂着巨大的羞恥心,從被窩裏伸出一根手指頭。
小小一截,一個指肚。
然後,這一點指肚,就被輕輕親了一下。
蜻蜓點水,分毫而已。
我卻覺得自己的心臟漲滿了酸,溢出了甜。
鼓點一般,敲得又重又急。
那一點指肚被我飛快縮回來,程景曦輕聲說了句晚安。

-9-
我沒辦法回覆。
一句話,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都說不來。
聽見臥室門關起的聲音,我裹着被子,在牀上左左右右,猛猛打轉。
一邊默唸「太過了太過了」!一邊怨念於栩栩你不行啊!
來回拉扯到最後,我頂着亂糟糟的腦袋探出被子,抿着嘴壓住笑。
——可是怎麼辦呢……我就是又覺得羞恥,又覺得愉悅。
最重要的是,心在跳,跳動得那麼厲害,悸動得那麼劇烈。
程景曦啊……
「晚安。」
我輕出了口氣,笑着合上雙眼。
……
我在程景曦家住到了年前一天。
早上開門時,看見程景曦站在陽臺上打電話。
他穿着暖暖的居家服,手裏端着白瓷骨杯,嫋嫋熱氣從杯子裏散出。
冬日晨光熹微,透過玻璃落在他身上,看起來像鍍了一層淺淺的光。
我靠在客廳牆邊,嘴脣不自覺地輕彎。
這樣的景象,如果能一復一日,我想,我這一輩子也看不夠。
程景曦把杯子放在空蕩蕩的貓爬架上,轉身來開門。
「我不想強迫她跟隨我們的節奏,她有她的顧慮……」
程景曦的這句話,正好在開門時傳了出來。
他看見我在客廳,頓了頓,對電話那邊的人說:「媽,先這樣。」
掛斷電話,他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支棱凌亂的頭髮:「怎麼不去洗漱?」
我搖搖頭,沉默片刻後,抬頭看他:「阿姨……說了ţű₎什麼嗎?」
「沒什麼,」程景曦輕描淡寫,「問我們要不要回去過年。」
我猜也是這件事。
但是……
「我們?」我抓住了關鍵字。
程景曦走到廚房Ṱū₌,拉開冰箱往裏看:「我和她說過了,我們在這邊過年,不回去了……還需要買點什麼嗎?年夜菜怎麼準備?出去喫還是自己做?」
問題,我一個都沒回答。
我在想。
如果沒有我,程景曦會獨自過年嗎?
必然是不會的。
他家庭和睦,父母慈善,最應該盼望的就是這樣一個闔家歡聚的節日。
程景曦說不想強迫我跟隨「他們」的節奏。
他們指的是程景曦自己和他的家人。
雖然我沒聽到那通電話的全部,可也能猜到一些。
阿姨想讓我和程景曦一起回去,程景曦不希望我爲難,於是拒絕。
我也確實爲難。
平白無故住進他的房子裏,又被他父母遇見,已經是難以接受的事。
如果再去他家過年……
於我而言,太過勉強。
程景曦很清楚這一切,他替我拒絕。
上輩子他欠了我多少呢?這輩子要爲我做到這個地步。
可我也說過,以前的那些事,好與壞,都不該讓現在的我們來承擔。
程景曦爲我做了這麼多,他是真的在一步一步努力地走向我。
我也……不該總在原地等候。
「還有一盒速凍水餃,晚上煮可以嗎?還是你想自己包……家裏好像沒有面粉……栩栩,栩栩?」
程景曦看向我,叫了好幾聲。
我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又輕悄地呼出。
再抬起頭時,看向程景曦,笑着說:「回去吧。」
程景曦微微蹙眉:「什麼?」
「回去吧,」笑意佈滿眼底,我語氣無比輕鬆,「回去過年,我和你一起。」

-10-
說完這句話,我看見程景曦愣住了一瞬。
雖然只有一瞬,可我卻覺得這一步走得很值得。
我在進步啊程景曦……你沒想到吧,你很意外吧,有沒有覺得很高——嗯,看見了,你在高興,我看見了。
不等程景曦說話,我抻了抻懶腰,往臥室走:「我去洗漱,你做早飯,簡單點就好,別把廚房燒了,別把微波爐炸了,喫完我們就出發,回——」
我站在臥室門口,擰開門時,回頭看向程景曦,彎起了嘴角:Ŧů₎「回家,過年。」
年三十,大大小小的商鋪關得差不多。
我敢爲了程景曦壯膽上門,我不敢空手失禮。
即使程景曦一直在強調,他爸媽並不在乎,但我在乎——在乎程景曦,是連一點會影響我們關係的危險狀況都不願發生。
開車繞了半個城,才勉強買到幾樣禮物。
車開到他家門前時,我拉着程景曦,扯了扯圍巾,又抻了抻衣服。
問他:「怎麼樣?有沒有哪裏亂?」
程景曦抬手拂了拂我的發頂。
「你掃灰呢?」我瞪圓眼睛。
程景曦忍不住笑:「你太緊張了,又不是沒見過。」
「那能一樣嗎?」我嘟囔,「……這次是正式的。」
「哦,這麼正式啊,」程景曦湊過來,問,「我讓我爸提前把鞭炮放了?」
「你這人——」我拍了他手臂一下,「太討厭!」
「好了。」
程景曦捧着我的臉,貼近了,低聲安慰道:「別緊張,我爸媽你都見過,我爸話少,上次也沒和你說什麼,我媽……我媽大概會迫不及待見你吧。」
也不能說迫不及待吧,就只是……
「景曦!栩栩!」
大銅門滑開,穿着暗紅色旗袍的漂亮阿姨站在門口不停揮手。
「你看吧。」
程景曦示意我往車窗外看,語氣頗爲無奈。
既來之則安之,何況——不安也沒退路。
我用力握了握程景曦的手,回身拉開車門。
我走到大門前,頷首問候:「阿姨,過年好。」
「先別拜年呀!」阿姨誠惶誠恐,「紅包我還沒準備呢。不是說初一才拜年嗎?景曦,程景曦!我沒記錯吧?是初一吧?」
忙着拎後備廂禮物的程景曦也走過來,嗯了一聲:「是。」
阿姨大大地鬆了口氣,朝我道:「風太大,吹飛飛,我什麼都沒聽見!」
我:「……」
阿姨挽着我往裏面走,邊走邊說:「景曦本來說你們不回來了,我尋思着,你們不回來了,那我和你爸——」
我:「!」
「媽!」程景曦低聲提醒。
「你叔叔!」阿姨及時改口,眨眨眼。
我:風確實大,吹飛飛,吹飛飛……
阿姨笑眯眯道:「我和你叔叔隨便喫點就行,可你們又說要回來,所以我就讓你叔叔出門去買食材,栩栩,你喜歡喫什麼,現在和我說,我給他打電話。」
「我,我都可以。」我再次發揮討好型人格特徵,不提任何要求。
「讓爸買牛肉,海蝦,蘆筍,雞蛋,滷茶葉蛋的料包」程景曦淡定拆臺,「栩栩喜歡。」
「好,」阿姨又問,「那栩栩不喜歡什麼?」
「洋蔥,生薑,香菜。」程景曦想都不想就回答。
阿姨一愣,忽然道:「我讓穎姐包的餃子裏有生薑!——完了完了……穎姐回去過年了,我不會包餃子……對了,讓你爸買速凍的回來,等着,我去給他打電話。」
「阿姨!」
我拉住慌慌張張的阿姨,遲疑再三後,輕聲說:「我會。」
「你會什麼?」阿姨不解看我。
「包餃子,」我深吸了一口氣,朝阿姨笑了笑,「我會,我來包。」
阿姨如釋重負,又驚奇看我:「你還會包餃子?」
包餃子不算什麼。
我謙虛地說:「其實我還挺會做菜的。」
「會做菜好,」阿姨笑眯眯看我,「會做菜就餓不死,但你也不要因爲自己會做菜,就大包大攬。一日三餐,不是件簡單的事,程景曦嘛……」
她覷了程景曦一眼,拉着我,小聲說:「程景曦是個廢物,除了微波爐熱牛奶他什麼都不會,你得教他,再不濟,讓他自己去別處學——日子是兩個人過的,柴米油鹽,做飯家務,都得兩個人分擔着來,不能因爲你會,就全壓在你一個人肩上……」
「媽。」
已經放下禮物的程景曦不冷不熱地看了阿姨一眼:「你不去給爸打電話了?」
「哦對對對!」
阿姨一拍手,急急忙忙到處轉:「得給你爸打電話,買牛肉,蘆筍……還有什麼來着?雞蛋對不對?對,雞蛋……」
絮絮叨叨,到處找手機。
我站在門口,就看見阿姨幾個房間到處竄,茶几飯桌一頓找,最後在沙發縫裏摳出了手機。
朝我尷尬地笑了笑,試圖辯解:「……不知道怎麼掉進去了,平時我不會亂扔……栩栩,你先坐,讓景曦帶你逛逛,我去打電話。」
雖然上次在超市,我就大概瞭解到阿姨的本性,但——
怎麼說呢。
這真的不是在看 30 年後的我自己嗎?

-11-
不過,我照比阿姨來說,還是很有條理的。
最起碼,我會做菜,顯然,阿姨不會……
但這也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啊。
我感覺自己的思路被阿姨拽着走,越走越——不尋常路了。
正胡思亂想着,忽然覺得脖子一緊。
我下意識拉住圍巾:「幹嘛!」
「給你解圍巾,」程景曦看向我,「怎麼這麼緊張?」
我鬆開手,搖搖頭。
自從上次被江暉扯過一次後,就沒辦法不在意了。
程景曦的家是獨門獨立庭院別墅。
室內空間足夠大,但因爲設計獨特,從外觀上看反而有種小巧感。
用大片的玻璃布局,在冬天也能感覺到陽光明媚。
走廊與走廊之間的通道上掛着大大小小許多畫框,畫框裏清一色的水墨畫作。 一看見有畫作,我就走不動路。
程景曦索性陪我站着看。
第一幅,第二幅……從頭看過去,直到第六幅。
長達兩米半,寬有一米半,以濃重的筆墨繪製了瀑布山棱,盎然古意透紙而出。
我看了好半天,確定自己沒看錯。
我望向程景曦,有種魂不附體的感覺:「這張畫——是閆巡老先生的《廬山三疊泉》?」
「是。」程景曦淡然自若地點頭。
我吸了一口氣,補充地問:「是——初中美術教材第一頁,那張《廬山三疊泉》?」
程景曦想了一下,說:「我不記得美術教材第一頁畫了什麼,不過如果你是那個意思的話——是。」
我攥緊了手指,嘴角抽搐:「這,應該是三疊泉的原畫……閆巡先生的真跡……吧?」
上面寫着無數題跋還有數不清的收藏印章,明顯不是仿品。
程景曦沒再回答是或者不是,只輕描淡寫道:「我媽姓程。」
我驚詫瞠目:「那你爸——」
程景曦看向那張畫,微微勾脣:「我爸姓閆。閆巡是我爺爺。」
我頹然地撂下了手,魂遊天外……國寶級大師閆巡,一門雙星,獨生子閆瀘同樣是國畫大師。
百年名校南大美院,由閆巡大師創辦,校徽圖標則由閆瀘大師設計。
我再抬頭去看程景曦。
不。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程景曦了,他是頂着「閆巡大師的孫子」「閆瀘大師的兒子」,雙重身份的程景曦啊!
我忍不住拉過他的手,摸了摸……又摸了摸。
內心狂喜:大師肯定摸過,大師必然摸過,四捨五入,三舍六入,一舍九入,我和大師握過手了
見我這如癡如醉的模樣,程景曦無語道:「於栩栩!」
他又連名帶姓地叫我了。
叫我不算,還把手抽回去,戳了戳我腦門:「你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我眼巴巴、期盼盼地看向此刻光芒萬丈的程景曦:「一會兒……我能不能和你爸爸握一下手啊?」
求你了求你了!
閆巡大師去世十多年,現在國畫界閆瀘大師執牛耳。
程景曦涼涼挑眉:「你怎麼不直接管我爸叫爸呢?那不是更一步到位?」
狠狠心動了!
我爲自己一瞬間的心動感到可恥。
給程景曦加分吧,不多,先加個 99?
太不要臉了。
我又是想跺腳,又是想笑,又覺得驚,又覺得喜。
程景曦淡淡哼道:「早知道你會因爲這個高興,第一次見面我就應該自報家門。」
怎麼自報?
我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
我在食堂大口炫辣子雞丁蓋澆飯,程景曦……不,是程雪蓮,南大的高嶺之花程雪蓮,坐到我對面,木着臉說:「我是程景曦,我爸是閆瀘,我爺爺是閆巡,我想和你結婚,行不行?」
忍不住,我捂着臉,笑聲傳了出來。
程景曦輕彈了我腦門一下:「如果真是那樣,你怕是要連我爸和我爺爺的濾鏡,也跟着一起碎了。」
我抬起臉,好奇地問他:「我崇拜大師是發自內心的,上輩子你應該知道啊,怎麼不早說出來?」
我這個問題問出來,程景曦臉上笑意頃刻間定住。
片刻後,他垂下眼說:「……我不知道。」
我一愣:「不可能吧。我們都結婚了,我不可能不知道你爸……」
「你認識的他,是我的父親,但你從來不知道他是誰,」程景曦看向這條走廊,平靜道,「這裏,你以前沒來過。」
我皺了皺眉:「你家,我沒來過?」
「我家你來過,但是這裏沒有,」程景曦轉頭看向客廳方向,「你每次來,只在前面坐,這條走廊,還有後面的畫室,你都沒見過。」
我囁嚅了一下嘴脣,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隱約能想象到。
不是現在大膽無懼的我,是以前那個拘謹封閉的我。
哪怕是結了婚,來程景曦的家,也沒有當做是自己的家。
別人的家,怎麼能到處看到處走——我必然不會,也必然不敢。
而程景曦,那時候的程景曦,眼中沒有我,不會站在我的角度去想,我內心有多彷徨和不安。
於是,直到死去,我也不知道他父親的身份,就更別提他爺爺了。
默默嘆了口氣。
「……栩栩。」程景曦拉住我的手,頭低下,壓在我肩上,「對不起。」
「你道過很多次歉了,」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越過他,看向那張赫赫有名的畫作,「我有的時候還是覺得很氣,爲什麼只有你記得以前的事呢。我問你你又不肯說,但現在好像明白了——那些事,你固然是怕我知道了會不理你、會記恨你,更重要的原因是怕我感到痛苦。」
我尚且不知全貌,只在偶爾窺得一絲半縷時,感到呼吸不暢,滿是愁緒。
程景曦呢?
他是不是無時無刻都活在這樣的世界裏。
除了要承受悔恨痛苦,還要擔驚受怕,怕我知道得太多,怕我因此離開他。
他重活一世,所求不多。
要我健康地活着。
想和我永遠在一起。
我容貌平常,能力有限,不夠聰慧也並不張揚——與全世界千千萬萬的女孩沒有分別。
但程景曦說,這樣的我,是他所需要的。
「……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我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問出了口。
程景曦聽見了,他拉着我的手,慢慢往後面走,邊走邊說:「人類是一種溫性動物,不喜寒冷,不耐高溫,居住在溫暖適宜的環境中。『溫暖適宜』這四個字,看似普通,但地球上 71% 的面積被海洋覆蓋,剩下 29% 的陸地中,有冰川,有高山,有湖泊,有沼澤。因此,實際上陸地中僅有 16% 適合人類居住……」
我停下腳步,疑惑看向程景曦:「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問的是情感問題,他給我上的是初中地理。
「人類存活的動力在於心臟供血,換而言之,心臟是人類最重要的器官……」程景曦說。
我:「……」地理秒變生理。
程景曦見我木着臉,輕輕勾脣,說:「和你在一起,我才覺得心臟的跳動是明顯的,我的存活是有動力的。你也很溫暖,我貪慕溫暖。我想和你結婚,這是我作爲人類,出於本能,源於本心,選擇一生棲息的所在。至於『喜歡』……那不是煙火,無須絢爛,那也不是烈焰,不必灼燒。那是細水長流,是日以繼夜,是你在笑而我想看,是你在鬧而我想笑——就像現在,因爲我的告白,你滿心歡愉,我看見了,你眼底都是笑,我感到很幸福。」
我是在滿心歡愉,藏不住的那種。
但我還是想問:「愧疚呢?還在嗎?」
「在,」程景曦把我的手心貼在他胸口,輕聲說,「愧疚一直都在,不因愛消散——欠你的,永遠欠你。但欠你與愛你,並不衝突。」
他的心跳或輕或重,落在掌心裏,就像掌握了他的心臟一樣。
我低聲說:「愧疚會讓你痛苦,我不想……」
「我爲什麼不能痛苦?」程景曦自嘲地笑了笑,「我憑什麼不能痛苦?」
我抬眸看向他。
程景曦滿眼蕭瑟:「因爲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就可以無視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嗎?栩栩,我永遠不會忘記。
「……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卑劣,已經毀了你上一世,還要糾纏你這一世。
「……可我又確實是一個卑劣的人,我沒辦法放任自己和你的人生線不再相交,我想盡力彌補過錯,更想把你拉入新的生活,給你與過去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想,之所以能重生,或許是因爲上一世的悔恨,如果我繼續悔恨着,下一世,或許還能重生。
「就這樣期盼着吧,生生世世,循環往復——對我來說,這不算懲罰,反而是一種獎賞。」
我靠在他懷裏,側臉枕在他胸前,心裏悶悶地疼,卻說不出開解他的話。
我不是上一世的我,我無法代替上一世的自己原諒程景曦。
程景曦保留着上一世的記憶,程景曦在爲自己的愧疚而愧疚。
我理解,卻不忍。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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