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笑着坐回沙發,無奈地重新扯過抱枕,一雙眼睛四下打量着我們的……婚房。
嘆氣又嘆不出來,高興……也,說不上高興。
此時此刻,甚至想撞撞牆。
可再看完全長在我審美點上的壁紙——撞不下去。
整個人癱在沙發上,看向吊燈,猛地閉眼。
連吊燈都是我會選的樣式。
這婚房,看來是我自己花了心思佈置的。
不想承認,但不能不承認。
抱枕壓臉,恨不得就這麼把自己捂死算了。
死是不可能死的。
我坐起身,頂住心理壓力,在屋子裏又轉了一圈。
推開書房門……嗯,這倒是純純的程景曦風格了,大書桌,大片書架,還有書架上一本挨着一本的書。
大部分是醫學類。
我粗粗看過去,程景曦這個年紀,居然能看這麼多書。
然而,在衆多醫學類書籍裏,有那麼一排,居然是神學,還有什麼周易八卦,相面算命。
程景曦還有這種愛好?
我隨便抽出一本,翻開一看,好傢伙,不但看了,還有密密麻麻的標註……
書很新,標註的內容大部分是關於因果循環、投胎轉世之類的。
應該是他「醒過來」之後買的。
別人重生的時候,想的應該是,啊,我怎麼重生了!程景曦重生後,想的是我得買書回來研究一下。
這就很——很程景曦。
我憋着笑書又放回去,找到充電線,合上了書房門。
給手機充上電,趁着開機的工夫,我又去看了客房。
程景曦說客房被拆了,但其實只是沒有完全裝修好。
淺藍壁紙原木地板雪白窗簾……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空蕩蕩的,像是在等我自己增添佈置一樣。
未來的工作室……
我遲疑地走進去,在靠窗邊的位置,張開手,比劃了一下。
如果是工作室,這裏,我要放一個長長的桌子,白色的,不高不低,後面是電腦,前面是繪板。
如果是工作室,這裏,我要放高高矮矮的架子,種上綠色爬藤,葉片像瀑布一樣覆蓋所有。
如果是工作室,這裏,我要放一個很大的展櫃,裏面擺滿我喜歡的手辦,每一個都是初心,每一個都是本命。
如果是工作室,這裏,我要放一組小沙發,想偷懶的時候在上面握着看小說,倚着喫零食。
繞了屋子一圈走下來,我心跳得厲害。
如果真的是工作室,如果我將來真的做了畫手,那可……太幸福了。
這房間明明什麼都ŧū₌沒有,但卻給了我無限的想象空間。
身體裏的血在血管裏瘋狂流動,我迫不及待想過上那樣的生活。
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一個非常狡猾的聲音,在不停催促我、蠱惑我。
放棄這個枯燥無味的專業吧,放棄將來無驚無喜的人生吧。
你有程景曦了,他是你最大的倚仗,只要你想,他可以改變你的人生;只要你想,你看見的一切就都是你的……
手機鈴響忽然響起。
我猛地合上眼,喘了幾口氣,砰地關上了客房的門。
我把手機放在客廳裏充電,急匆匆地走過去,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膨脹的血管,奔騰的衝動,都在剎那間凍結了。
我捏了捏手機邊緣,按下通話鍵。
「栩栩,是我。」
我坐回沙發上,低聲說:「徐阿姨。」
「……」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傳來輕嘆,「栩栩,盼盼不在。」
我輕聲改了口:「媽。」
養母的語氣很和善:「最近過得還好嗎?錢夠用嗎?」
「過得很好,錢夠用,」我說,「你和爸怎麼樣了?天越來越冷了,爸的腿還疼嗎?」
「你爸的腿好多了,不怎麼疼了,」養母遲疑了一下,說,「栩栩啊,馬上就要到元旦了。」
「元旦學校不放假,」搶在養母說話前,我低聲道歉,「不能回去看你們了,對不起。」
養母鬆了口氣:「沒事,學校不放假就好好上課。」
「好。」我答應。
養母再度遲疑着囁嚅:「也快到寒假了……」
「寒假我要打工,已經找到工作了,」我迅速道,「是長班,過年要值班。」
「你一個人在外面,過年也不能回家,」養母說,「我再給你轉點錢,別虧待了自己。」
「嗯,」我順從地應了下來,「知道了。」
電話掛斷後,我撇下手機,整個人歪着躺在抱枕上。
屋子裏的地暖燒得旺盛,我肩膀卻抖得厲害。
眼眶紅了又紅,但眼淚始終沒掉下來。
沉重昏暗的某種東西死死壓在心口上,呼吸不暢,心房抽搐。
手機響了一聲,轉賬提示。
給錢,是養母對我的「愛」,我可以不花,但不能不收。
如果不收,她會更難過。
我不想讓她感到一絲愧疚。
抱着抱枕,我在沙發上翻了個身,一動也不想動。
這個姿勢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手機再次響起,我摸了摸,從沙發縫裏摸了出來。
連是誰的電話都沒看,就按了接聽鍵。
「喂……」
我聲音有些低啞。
電話那邊無聲片刻。
我看了眼屏幕的電話顯示,猛地坐起身:「程師兄!」
-2-
程景曦開了口:「已經睡了?」
「還沒有,剛洗完澡,」我盤膝坐在沙發上,摳了摳懷裏的抱枕,「在發呆。」
「是在發呆,還是在難過,」程景曦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你的聲音不對勁。」
我撓了撓頭髮,心想這人到底是腦科醫生還是乳腺科醫生還是耳鼻喉醫生啊……
「沒難過,」我故作輕鬆道,「第一次住這麼大的房子,興奮來着。」
「真興奮?」
「真的!」
程景曦「哦」了一聲,輕描淡寫:「外面下雪了。」
我直接從沙發上Ţŭ⁴跳了下去,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落地窗前:「真的!?」
「這纔是真興奮,」程景曦道,「剛纔是假的。」
我頹然嘆氣:「你怎麼騙我呀……」
「沒騙你,」程景曦低笑了一聲,「外面真的下雪了。」
我趴在落地窗往外看,星星燈一閃一閃,雪花細細碎碎。
我「啊」了一聲,就要去開旁邊的玻璃門。
「先別出去。」
程景曦預判了我的預判:「衣帽間有我的大衣,穿好再出去。」
我跑回主臥,從衣帽間裏撈出一件羽絨大衣,大衣連帽,帽子上一圈厚Ŧŭ̀ⁿ厚的狐狸毛。
對程景曦來說半長款的大衣對我來說是及膝款。
我裹好衣服,歡天喜地跑到陽臺上。
陽臺是半敞開,做了一道自動升降的玻璃幕。
按照程景曦的提示,把玻璃幕打開。
寒風夾雜着雪花,一下子就撲到臉上。
我「嘶」了一聲,難掩興奮。
「冷嗎?」程景曦問。
我握着手機,衣袖太長,只能露出幾根手指肚:「不冷!」
「今年氣候異常,這是入冬的第一場雪,」程景曦說,「算作是我和你一起看過了。」
「只能這麼算作了,本來是可以我們一起看的,」我低聲嘟囔,「要不是你非得走的話……」
「明明你也希望我走,現在倒打一耙?」程景曦無情戳破我。
「剛剛我是緊張嘛,纔不想你留下來。」
「現在不緊張了?希望我留下來了?」
「現在……」我看向外面紛紛揚揚的雪花,搖了搖頭,「現在更不想。」
「爲什麼?」
吸了一口涼薄的夜風,我釋然道:「因爲……我信了。」
程景曦沒再問我信了什麼。
我也沒解釋我信了什麼。
可我們都清楚,我信了,我信他口中的前世今生,因爲信了,所以更慌,更希望有一個獨立的空間,讓自己接受事實,讓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我接受了,也冷靜了,於是,我發出了質疑。
「你是故意的。」
不是疑問,是肯定。
「哪個是故意的?」程景曦的聲音裏難怪含了一絲笑。
「你故意把我帶到你家來,故意讓我看見這些!」
「哦,」程景曦語調微揚,「我以爲,你是發現我故意把你的錢包掉在會場,故意拖延時間不讓你回學校。」
「你連這個都是計劃好的!」我忍無可忍地吼過去,「你怎麼這樣啊!」
「不然我還能怎麼樣?」程景曦慢悠悠道,「與其讓你將信將疑,還不如一錘定音,能用事實敲定的事情,我通常不喜歡反覆拉扯。」
什麼程雪蓮,就是一朵程白蓮!
還是黑花蕊的那種。
「生氣了?」程景曦明知故問。
「你說呢?」我把皮球踢回去。
程景曦卻淡笑了一聲:「生氣好,就是應該生氣,你被揉捏太久,沒有棱也沒有角,硬生生打磨平了。於栩栩,你這麼懂事,一定喫了很多苦。」
沾在睫毛上的雪花被輕輕一扇,落在眼瞼下,像若有似無的眼淚。
心頭上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擠壓,似乎被挪開了一點。
「以前,我沒想過你的過去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沒想過你的未來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就只是依照我的節奏,走我自己的路,以至於很久以後,我忽然發現……你不見了。
「是我把你丟下了,也是你把我丟下了。
「這一次,我不希望你像那時一樣,無怨無悔,任我若即若離。
「你可以對我生氣,但你要告訴我,明確地對我說,你喜歡我這樣,討厭我那樣——於栩栩,我們都坦白一點可以嗎?
「我不想隱瞞你,更不想讓自己抱憾,兩個人的距離是在一步一步走向彼此中減少的,我想出發先走,也想早一點到你身邊。所以,我先坦白。」
程景曦平靜道:「我喜歡你,我討厭你不喜歡我。」
風雪忽然大了起來,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好像失去了說話的功能。
嗓子裏發不出一點聲音。
程景曦是一個從內到外都冷淡至極的人,可我卻總能感覺到他細膩的溫柔。
這溫柔不在於他對我笑,也不在於他對我說情話,而在於他細枝末節的體貼。
告白之後,沒能得到我的答覆,程景曦也不逼問。
只是輕出了口氣,似笑非笑地說:「我坦白了,等你也喜歡我的時候,記得和我一樣坦白。」
我抿着嘴脣,低聲答應了。
「這場雪可能要下一晚,別看太久,回去的時候把陽臺窗戶降下來,玻璃門鎖好,主臥櫃子裏有新的被子枕頭,牀單也有……」
「程師兄,ẗŭ̀₋」我強壓心裏的躁動,輕聲說,「謝謝你。」
程景曦沉默了一會,說:「夫妻之間,沒必要道謝。」
我:「……晚安!」
這人還是一樣,把夫妻夫妻掛在嘴邊,以前我還能無語一下,現在……
我摸了摸臉,明明被風雪吹得這麼涼,怎麼感覺還有點燙呢。
-3-
遵照程景曦的話,鎖好了落地門,確認次臥被反鎖死活打不開後,我裹着大衣回了主臥。
主臥裏有淡淡的……消毒水味。
我剛剛就聞到了,甚至在浴室看見了整整三大瓶消毒水——用來拖地擦櫥櫃的。
這算是職業病的一種?
醫院裏的消毒水味道太濃,不是很好聞,但程景曦房間裏的就剛剛好……或許,也不是味道剛剛好,是程景曦剛剛好?
櫃子裏果然有新的被子枕頭牀單被罩。
我合上櫃門,走到牀邊,掀起被角。
把「客隨主便」「客隨主便」「客隨主便」反覆洗腦三遍後,我躺進了被窩裏。
程景曦的被子,程景曦的牀,還有程景曦的枕頭。
整個人就像被程景曦包裹住一樣。
我一把拉起被子,躲在裏面踢了個風火輪,才弓成蝦米,探頭出來。
遮光窗簾遮擋嚴實,眼前漆黑一片,只能隱約看見一點天花板和吊燈的輪廓。
這麼黑。
這麼空。
但是程景曦在。
我閉上眼,幻想着光怪陸離的事,前世今生,說不定可以在夢裏夢見呢……
這一覺睡得很沉,根本就沒做夢。
生物鐘敲響時,我迷迷糊糊往枕頭邊摸手機,打開看了一眼時間……再睡五分鐘,再眯五分鐘……
然而,意識清醒,我又瞬間睜開眼。
這是在程景曦家!
我坐起身,左右看了看。
不對勁!
我昨晚睡覺的時候,明明是躺在牀的邊邊上,怎麼現在——四仰八叉,睡在了正中間。
被子亂作一團,枕頭還有一個掉在地上。
我這人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就連睡覺都筆直筆直的。
妍妍還曾經說過,我睡着的時候和屍體一樣,渾身緊繃,一點都放鬆不開。
怎麼在這裏就放飛自我了?
我連忙爬起來,邊撈枕頭,邊扯牀單。
把被子重新鋪好,僞裝一切都沒發生,歲月靜好。
跑到浴室洗漱時,手機微信傳來程景曦的消息。
問我醒了嗎。
我咬着牙刷,回覆醒了。
消息剛出去,外面的門鈴就響了。
我立刻漱口,跑去開門。
門外是程景曦,他拎着裝滿食材的袋子,和我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我讓開路,問,「你怎麼按門鈴了,直接進來不就行了。」
「不好,」程景曦換了拖鞋,往廚房走,「會冒犯你。」
「冒犯我的事你少做了?」我嘟囔道,「第一次見面就說我的隱私,要不是我包子性格,肯定罵你性騷擾!」
程景曦把袋子放在餐桌上,回頭看我:「我那樣做確實不對,但我那時候……」
他停頓了一下。
我看向他:「那時候怎麼?」
程景曦從袋子裏拿出食材,淡聲說:「我那時候也有些恐懼,對於重生這件事,就算我能接受,可我無法確信是不是還能和你在一起。想了很多方式告訴你,最終選擇了最不合時宜的……你說得沒錯,我那時候確實屬於性騷擾。」
他又抬起頭,正正看向我:「對不起,我道歉。」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正兒八經,倒是把我弄得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悶聲說:「也,也沒那麼嚴重,以後別這樣就行了。」
「不行,」程景曦認真地說,「那時候是騷擾,現在是調情。」
我一口氣憋在嗓子眼,咳不出來:「你——你這人,你亂說什麼呀……」
「我表過白了。」程景曦面無表情地看我。
「可我沒答應啊!」我強犟。
「你也沒拒絕,」程景曦一本正經,「我以爲你現在是在欲拒還迎,心裏雖然喜歡我,但還不到爆發的程度。」
我:……不學腦科是對的,也別學乳腺了,耳鼻喉也不用了,直接奔精神心理科去吧!
「不對嗎?」程景曦追問。
「……我洗臉去。」
-4-
對不對的……先給你表演個落荒而逃!
洗完臉,打理完頭髮,我走出浴室,一股焦煳味直衝鼻膜。
「怎麼了?」我連忙跑向廚房。
敞開式的廚房裏,程景曦正聚精會神地煎蘆筍。
蘆筍一半青色,另一半焦黑。
「快好了,」程景曦的聲音波瀾不驚,「去拿個盤子。」
你管這叫快好了?
我先開了抽菸機,又關了爐竈閥,揮了揮手,忍不住咳嗽。
程景曦拿着鏟子,翻了翻慘不忍睹的蘆筍:「一半熟過了,一半是生的,可能是食材不好。」
「和食材沒關係,」我搶過鏟子,無語道,「這麼好的蘆筍,被你禍害成這樣,你還說人家不好。」
蘆筍聽了都想打人。
「我在外面喫的蘆筍也是這麼做的。」程景曦堅持爲自己正名。
「外面的蘆筍都是預先處理過的,哪有你這樣直接下鍋。」我把死不瞑目的蘆筍倒了,重新洗鍋。
「我來。」程景曦接手了後事,專心洗鍋。
程景曦買了不少食材,蘆筍還剩一半,我找到砧板,先切掉了老根,又把外面的皮削掉。
一邊削皮,一邊說:「蘆筍根的部分很老,不好熟,但是上面很嫩,你放在一起煎,當然就是嫩的部分焦掉,老的部分夾生了。」
「下面是晚期,上面是初期,晚期全部切除,初期藥物治療。」程景曦給了總結。
我:「……」
誒……
程景曦做菜是真的不行,幫忙倒是很積極。
我煎了蘆筍,煮了溏心蛋,蒸了紅薯,連同兩杯牛奶。
我和程景曦坐在餐桌兩邊喫早餐。
「做菜,我會去學。」程景曦忽然說。
「你喜歡做菜?」我問。
「不喜歡,但想給你做。」程景曦看向我,「以後想照顧你。」
「想法挺好,不過既然不喜歡,也沒必要專門爲了我去學,」我說,「因爲我喜歡做菜,如果……」
我輕咳了一聲,低頭嘀咕:「如果以後真的結婚了,我來做菜,你負責洗碗。」
「這樣不好,你會很委屈。」程景曦皺眉。
我忍不住笑:「做個菜就委屈了?可我喜歡呀,做喜歡的事不會覺得委屈。」
「……那我委屈。」程景曦說。
我沒明白:「你委屈什麼?」
程景曦抬眸看向我:「你做菜,不是爲了我,是因爲喜歡,我覺得委屈。」
他想去學做菜,是想做給我喫,想照顧我。
可我做菜,是因爲喜歡,不是想做給他喫。
他就委屈上了。
這人——
我哭笑不得:「你怎麼和小朋友一樣?」
「心裏是這麼想的,就這麼說了,」程景曦不當回事,「坦白很重要。」
行吧。
坦白很重要。
我撥弄了一下盤子裏的蛋白,低着頭,聲若蚊吶:「……看你喫我做的菜,我也挺高興的。」
說完,往嘴裏塞雞蛋,當做什麼都沒說過。
坦白很重要,我也坦白了一點點。
雖然是一點點,但積少成多,將來說不定——
我嚼着雞蛋的動作忽然停頓了。
「怎麼了?」程景曦看向我。
我慢慢把雞蛋嚥下去,好半晌,才意識到……我剛剛,想到了未來嗎?
「於栩栩?」程景曦面露擔憂。
我回過神來,朝他搖搖頭,又沉默了好一會。
我向程景曦坦白的這一點點,剝去那含羞帶怯的情愫,剩下的應該是……勇氣。
這勇氣,還想延續到將來,還想從一點點變成很多。
明明是抓不住也看不見的東西,我卻覺得,實實在在地擁有了。
很少。
可即便很少,卻真實存在着。
「到底怎麼了?」程景曦放下了筷子,走到我身邊。
「程師兄,」我抬頭看向他,「……我今天,沒課。」
「我知道,」程景曦說,「你的課表,我都知道。」
「你上午也沒課。」我說。
程景曦點頭。
我提起一口氣,憋了又憋,最終憋出了一句:「你能……陪我去……旁聽嗎?」
程景曦瞳色輕晃:「旁聽什麼?」
「美術系的插畫課,」我眼巴巴地看向他,「可以嗎?」
程景曦彎了一下嘴角,緩緩垂眸道:「可以ƭú³。」
-5-
外面下了一夜的雪,樹梢上掛滿銀霜。
雪層很厚,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
我們先去了會展中心拿身份證和程景曦的車。
他昨天明明就是開車來的!
我連哼帶嗤地看了他一眼,程景曦只若無其事地回了句:「安全帶繫好。」
和你沒關係唄?!
這人,這人——程黑蓮!
回學校的途中,我翻開手機,各種查訊息。
【用什麼姿勢才能旁聽不被注意到?】
匿名回答:坐在第一排,目標越大,越容易忽略,所謂燈下黑原理。
匿名回答:坐中間那排!混在所有人裏,絕對安全,親測有效!
匿名回答:肯定是坐最後啊,這還用問,湊那麼前面是打算送人頭嗎?
一個問題,三種回答,完全沒有參考性。
「坐車玩手機影響視力。」程景曦說。
「我不是玩,我是在查,怎麼旁聽纔不會被發現。」
「查到的結果是什麼?」
我關了手機,歪着頭靠在皮椅上,片刻後,朝程景曦道:「要不還是別去了吧……」
程景曦在紅燈前停了車,轉眸看我:「泄氣了?」
我點點頭,承認了。
好不容易聚起來的勇氣,灌滿了小氣球,現在漏氣了。
「別怕,」程景曦單手握着我的手,平淡道,「只是旁聽,就算被發現,大不了被趕出去。」
「很丟臉誒!」我沒撤回手。
「你怕丟臉?」程景曦問。
「也不是怕丟臉,」我想了想,說,「只是有點未知的恐懼感。」
程景曦淡淡道:「做好最壞的打算,萬一被發現了,被趕出來了,當場丟臉了,該怎麼處理。」
「…ẗũ̂₆…沒法處理吧?」我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就只能走人呀。」
「那就走人,」程景曦捏了捏我的手,「到時候你負責跑,我負責殿後。」
我「哦」了一聲,想笑又沒笑出來。
程景曦的車開不進學校,只能停在外圍,我和他走進去,沒幾步就到了藝術學院大樓外。
上課的鐘正好敲響。
程景曦坦然自若地往裏面走。
我喘了口氣,又喘了口氣……深呼吸兩三次後,跟着他邁進大樓裏。
學校官網上能查到各個學院的大課課表,我知道插畫課在哪個教室。
雖然那不靠譜的回答沒有參考性,但我還是決定坐角落裏。
我要偷偷地上課,然後驚豔……驚豔我自己吧。
想法很好,可現實是——第一步就錯了!
我就不該讓程景曦陪我一起來!
原本我打算從後門溜進去,趁人不注意窩在角落裏。
可程景曦一邁進去就被人發現了。
一個人發現了他,那整個教室都發現了。
嘰嘰喳喳,指指點點,嘟嘟囔囔。
我和程景曦坐在後排角落,他被注視着,我也逃不掉。
本來就是學校有名的緋聞二人組,又同時跑來旁聽課,這是要自己把自己捶死的節奏。
就在我恨不得把腦袋扎進書桌裏時,一個高挑女生走了過來。
「你們——」她語氣不佳地質問,「你們什麼意思?」
我這才抬頭看過去,第一眼……這女生有點眼熟啊,再仔細看……好像根本不認識。
程景曦也看向她,沒說話,但眼瞳輕微地眯了一下。
「同學,」我輕聲說,「我們是來旁聽的。」
「是旁聽,」她質問的語氣並沒有緩和,「還是知道我,特意過來的?」
雖然很不禮貌。
但——
姑娘你誰啊。
-6-
我反覆看了好幾遍,眼熟是真的眼熟,但認識也真的不認識。
要說她是大衆臉……那隻能說,美女都是一樣的美吧。
「舒涵,」又一個女生走過來,扯了扯她的衣袖,「算了吧,是程景曦……」
舒涵?
校花舒涵?
我心裏嘖了一聲。
這不是巧了嗎?
我和舒涵確實不認識,我沒見過她,但妍妍和她是「對家」啊。
入學之初,管理學院的方妍和藝術學院的舒涵,就頻繁出現在各種校園論壇貼吧公衆號上。
後來有無聊人士評選校花,本來兩人也是勢均力敵,可妍妍不願意成爲別人的談資,在查清楚這垃圾評選是誰發起的之後,一腳踹折了對方自行車的骨架……
後來妍妍就落選了。
據妍妍自己說,她也不認識舒涵。
所以舒涵說「知道我」——但我這到底是屬於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
就在我考慮該怎麼回答她時,老師推門走了進來。
舒涵狠狠看了我和程景曦一眼,走回第一排坐好。
旁聽其他專業的課我也是第一次,幻想中的被趕出去、丟大臉的事,並沒有發生。
這堂是理論課,越往後聽,我越覺得手指癢。
很想畫點什麼東西。
佈局啊,色彩啊,勾線啊……
我聽得直舔嘴脣。
有種迫不及待、渴求汲取的感覺。
下課鈴響起之前,老師佈置了作業,我在腦中大概構思了一下,搖搖頭,又皺皺眉。
「走吧。」程景曦低聲說。
我站起身時,舒涵也走了過來。
行吧,這次一定要說認識她!校花嘛!不認識也得認識!
我想好怎麼應對,可舒涵卻看向程景曦,冷着臉問:「你這麼做,有意思嗎?」
我:???
不是衝我來的?
程景曦雖然是陪我來聽課,但面前擺着的卻是醫學類的書。
他不緊不慢合上書頁,對舒涵淡聲道:「請讓一下,你擋路了。」
舒涵一動不動,程景曦漆黑的眼瞳慢慢滑向她,嗓音微涼,緩緩重複:「請讓開,不要擋路。」
舒涵身邊的人也扯了扯她的衣袖。
舒涵沉着臉,往旁邊挪了兩步。
「我們走。」
程景曦回頭對我說。
我看了眼舒涵,又看了程景曦,點了點頭。
回宿舍的路上,我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你和舒涵認識?」
「不認識,」程景曦看向我,「你認識?」
「我也不認識。」我一臉的莫名其妙,「都不認識,可她今天的態度怎麼這麼奇怪?」
不管是對我還是對程景曦,都有一種——敵意?
「如果每個人都正常,醫院就不會有精神科了。」程景曦雲淡風輕。
程景曦下午還有課,我回宿舍後,火速扔了包,抱着素描本,勾勾畫畫好半天。
妍妍推門進來的時候……是踹門進來的時候,渾身的火氣幾乎要把房子燒了。
-7-
我被巨大的踹門聲嚇了一跳:「妍妍,怎麼了?」
「魚兒?」妍妍一愣,「你在宿舍?」
「對呀,我剛剛去美術系旁聽了插畫課,」我看向她,「你這是怎麼了?誰惹你不高興了?還……」
還活着嗎?
「還能有誰!那個傻子!」
妍妍踹開她的椅子,重重坐了上去,磨後槽牙的聲音森冷可怖。
……知道了。
「文墨學長?」我湊過去問。
妍妍越磨牙越生氣,越生氣越冒火,索性揉着我的臉,啊啊啊地狠叫了好幾聲。
我的臉被像包子一樣揉啊揉的,嘴嘟起來,說話大舌頭:「木升旗……木升旗……旗壞神體五仁踢……」
妍妍鬆開手,又揉了揉自己的臉。
「別揉了,」我拉開她的手,「再揉你妝都花……你這眼睛是怎麼了?」
妍妍眼瞼下,黑乎乎一團。
「妝早就花了!」妍妍用力抹了一把眼下,憤恨道,「被生理鹽水潑一臉,什麼半永久都白扯!」
生理鹽水?
我驚詫地看向妍妍Ṱùₜ,手指摸了摸她髮際線……果然溼乎乎的。
「怎麼會被人潑生理鹽水的?」我問。
「因爲——那個傻子,是傻子!」妍妍眼睛噴火。
我抽了抽嘴角,能把妍妍氣出廢話文學,文師兄……額,文學長,確實有本事,但潑生理鹽水這事兒,算是動粗吧。
妍妍去浴室卸妝洗臉的同時,深惡痛絕地對我歷數文墨的種種罪狀。
事情的起因是……辯論賽。
妍妍早在大一時加入辯論社,性格使然,能力卓越,大二那年就當選了副社長,到了大三更是一躍成了社長。
南大辯論社有這麼一個玫瑰花似的又漂亮又扎手的社長,自然不缺慕名而來的社員。
文墨——一個專碩,一個脫離本科學業,一門心思研究骨頭的碩士研究生,居然跑去參加辯論社。
妍妍如果私心卡他,他連大門都不進去,但妍妍畢竟還是一個「秉公執法」的人,提出對報名的新社員進行考覈,合格才能入社。
「辯論社有這項考覈規定嗎?」我問妍妍,「我怎麼記得入社是沒有門檻限制的。」
妍妍洗乾淨的臉,一張面膜糊上了去,冷笑道:「以前沒有,從今天,從這屆,從文墨開始,就有了!」
我默默鼓了鼓掌:「果然,秉公執法。」
絲毫沒有區別對待,故意爲難別人的愧疚感,不愧我妍。
妍妍給出的辯題是,女生該不該化妝,指定文墨爲反方。
女生該不該化妝,這需要辯論嗎?
給了文墨反方,連反Ṱù₎對的切入點都沒有。
正方陳述後,輪到文墨陳述,他溫吞吞地說,最好不要,因爲有很強的不確定性,比方說,忽然下雨的話……
妍妍冷笑,就算下雨,也有防水性的化妝品,文墨的論點不成立。
文墨也是思路清奇,說防水性的化妝品不能真正地防水。
妍妍本來就看他不順眼,吐槽說你們男生懂個屁。
文墨推了推眼鏡,說自己可以證明。
然後從書包裏拿出一小瓶液體——他倒是沒直接往妍妍臉上潑,但辯論社人多桌子多,他往前走時,書包帶刮到桌角,整個人撲了過去。
人只是趔趄,可手裏的液體卻潑了妍妍一臉。
妍妍當場尖叫——我搓了搓手臂,能想象到,妍妍這樣級別的美女被潑了不知道什麼東西,不叫纔怪!
文墨卻文文靜靜地解釋,這是生理鹽水,醫學上用來清理傷口,可以作爲輸液補充,安全無害。
不信你舔一下。
「他真這麼說?」我強忍着笑。
「他就是這麼說的!」妍妍渾身炸毛,「還舔一下,我瘋了纔會去舔!生理鹽水怎麼,生理鹽水就可以隨便潑嗎?我的臉要是有一點損傷,老孃卸了他全身骨頭去餵狗!」
「好了好了,不氣了,」我順着妍妍的脊背安撫,「他也不是故意的……」
「他要是故意的,我當場打飛他的頭蓋骨,讓他死得難看!」妍妍火氣不消。
「那,」我小心翼翼地問,「辯論社,你把他除名了?」
「沒有。」妍妍木着臉。
「現在我信你是秉公執法了!」我抱拳施禮。
「什麼秉公執法,我是不得已才讓他入社的!」妍妍說着,又要冒火,「現場那麼多人看着,我要是不讓他入社,別人肯定會說我小肚雞腸、找碴兒勸退……我還有一年就功德圓滿了,絕不能因爲個傻子壞了名聲!」
爲了大度的名聲,不但要忍怒硬笑,還要說沒關係都是意外……就差沒給文墨鼓個掌,誇他潑得真好。
以妍妍的脾氣,只是踹門踹凳,屬實剋制過了。
妍妍對着鏡子,掀起面膜看自己的臉,看幾眼,又把面膜蓋回去。
「你要是不放心,我給程景曦發個消息吧。」我說,「問問他,生理鹽水會不會讓人皮膚過敏。」
「算了,」妍妍沒好氣道,「那個傻子雖然傻,但說的話應該是真的。」
我看向妍妍——我那漂亮得一塌糊塗,又辣得美豔動人,一拳能打斷對方三顆門牙的妍妍……這委屈,受大了。
妍妍隔着面膜輕輕拍臉,扭頭看向我:「你剛剛說,你去哪裏旁聽了?」
「美術系,插畫課。」我舉起素描本,嘆氣,「課是認真聽了,但實際一畫,還是一團糟。」
美術這東西,本來就不是隻聽理論就有用的,需要大量地畫才能磨鍊出技巧和風格。
我提到美術系,妍妍忽然停了手:「你去上了舒涵的課?」
「對了,」被她這麼提醒,我想起舒涵來,「舒涵這個人有點怪,我明明都不認識她,她卻對我凶神惡煞,還想攔路打劫!」
我做了個誇張的動作,還用力點了點頭,表示攔路絕這事兒保真!
「你是和程景曦一起去吧?」妍妍頂着慘白的面膜,臉上的表情看不見。
「我自己還是不太敢……」我撓撓頭,「所以喊了程景曦陪我一起去。」
「那就對了,」妍妍嘆氣,「大二的時候,舒涵對程景曦告白過。」
我錯愕當場,但隨即又皺眉:「可程景曦說他也不認識舒涵。」
「程景曦不認識,是因爲和他告白的人太多,舒涵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更不是讓程景曦動心的那個,程景曦記不住很正常。」
妍妍邊說,邊往下撕面膜:「但對舒涵來說,就非常不正常了,因爲她和程景曦告白的前一天,正好是那個狗屁校花選舉截止日,舒涵是以校花的身份去告白的,結果被程景曦當場拒絕……這件事鬧得動靜還蠻大的,據說當時程景曦趕着去上解剖課,舒涵在半路上攔下他,也不知道說了什麼,總之程景曦想都不想就拒絕了,舒涵不肯讓路,非要程景曦給她一個拒絕的理由,最後程景曦說……」
妍妍清了清嗓子,冷着臉:「我的時間不是用來解答不相干的人提出的不相干的問題,把路讓開,我趕時間上課。」
妍妍聳聳肩:「說完,他就走啦。」
我默默地點頭,果然是程景曦的作風啊……
順便,我又忍不住吐槽:「她還是真攔路專業戶。」
來來去去就這一招。
「程景曦在醫學院有多重要,舒涵在美術系就有多出名,連獎學金拿的都是國家專項,據說大一的時候就得過大獎,也是天之嬌女,」妍妍說,「被程景曦拒絕肯定不好受,但也有自己的驕傲,本來這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們跑到她的課上旁聽……」
「不是她的課,是許老師的課。」我糾正。
「差不多,」妍妍揉着滿是精華的臉,口齒不清道,「總之,舞到她面前和一巴掌打在她臉上有什麼分別?舒涵慣是要強,纔不會給你和程景曦好臉色看呢。」
我想了想這件事的前後因果,發現妍妍的結論,舒涵的敵意,完全是沒有邏輯的啊。
表白被拒這種事本來就稀鬆平常,再見面最多尷尬,也不至於……唔,不過,有一個細節倒是值得深究。
程景曦拒絕舒涵後,舒涵固執要一個理由,不肯善罷甘休,所以程景曦纔會撤回風度,出言不遜。
可見舒涵的性格是真的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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