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圍巾的手被他一把攥住。
程景曦定定望着我:「我對你的愧疚永遠不會消失,這是我欠你的,但我對你不只有愧疚。」
「那——」除了愧疚,還有什麼?
我想問,可一道聲音硬是插了進來。
「於栩栩!」江暉跑過來,把我面前的程景曦撞開了好幾步。
「你怎麼來了?」我問。
江暉咧嘴笑:「這門課我也選了,一起進去。」
說完,他瞥了程景曦一眼,揚眉道:「你不會也選了這門課吧?」
程景曦沒理會江暉,走過來給我整理了一下圍巾:「下課我來接你。」
「嗯。」我點了點頭。
程景曦說完,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江暉,就這麼轉身走了。
江暉「呿」了一聲,再看我時,瞧見我脖子上的圍巾:「這個哪來的?」
最近流行的情侶圍巾,學校十個人裏八個人戴。
我把下巴往圍巾裏壓了壓:「別人送的。」
江暉蹙眉,想了一會兒,忽然瞪大了眼:「不會是程景曦送的吧?!」
他聲音不小,再度引起了周圍人的注視。
我連忙拉過他:「你小點聲!」
「我小聲!我——」江暉硬是壓下來,吹鬍子瞪眼,「我是沒想到,程景曦一個大男人,居然像小姑娘一樣織圍巾,娘炮!」
我無語地看他:「好好說話,別動不動就性別歧視,沒什麼事是一定要男生做或者女生做的。」
「我不是性別歧視,我是隻歧視程景曦!」江暉沒好氣道,「他不是轉專業了嗎?不是得開始重新學嗎?居然還有空給你織圍巾!」
程景曦炸了各種校內牆,說不準是好事還是壞事,後來程景曦由腦科轉乳腺這種轟動性的新聞反到沒跳起太大的水花。
江暉越說越不高興,索性伸手過來扯住圍巾一角。
「你做什麼!」我也扯住圍巾。
「摘下來看看不行嗎?」江暉鉚足了力氣扯,「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學校夜市十五塊錢一條,這條有什麼好的。」
「你別扯……別——別扯!」
我最後那一嗓子徹底蓋過了江暉的聲音。
就算聲線天生偏軟,吼出來也足夠大聲。
江暉嚇了一跳,從來沒見我反抗這麼劇烈過:「你怎麼了?」
我一把扯過他手裏那角圍巾,從來都掛着笑意的臉上,冷硬一片:「這是我的東西,我不給你,你不能硬搶!」
江暉撇撇嘴:「你的東西我搶得少?以前都不在乎的……」
「以前是以前,」我重新圍好圍巾,「現在是現在。」
江暉輕哼了一聲,不情不願道:「因爲是程景曦給的?這麼小氣……不過就是條圍巾,你喜歡,我也織……呃,我不會織,買行了吧,我也給你買,不買一條買八條,按周計量,一天換一個顏色,剩下一條當毛巾用!」
我對江暉的話不置可否,只輕聲道:「圍巾,有一條就夠用了。」
江暉追着我往教學樓裏走,不依不饒道:「夠用什麼夠用,你不換洗?天天戴一條,不膩得慌?……給個機會嘛,咱們去挑,各種花色,隨便選……於栩栩!於栩栩!你要是非喜歡手工的,我也行啊,大不了我去學……於栩栩!等我一會兒!」
上完選修課走出大樓,程景曦果然已經等在外面了。
我幾步跑下臺階:「你來多久了?」
「剛到。」程景曦回答。
「醫學院到這裏就幾步,」江暉單手拎着包,往肩膀上一丟,「他能等多久?」
「去三食堂?」我問。
這裏離三食堂最近。
「嗯。」程景曦沒有意見。
「我也去!」江暉挨着我身邊走,哼哼唧唧道,「會獻殷勤的又不止你一個人。」
才走了兩步,江暉手機響了。
他接了個電話,沉默片刻後,煩躁道:「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他不高興地看向我:「隔壁工大網球隊的要過來打訓練賽,中午聚餐,我得過去。」
「你去吧。」我說。
江暉惡狠狠瞪程景曦:「我是有正事,這次便宜你了!」
程景曦照例無視江暉。
-2-
江暉走後,程景曦的手機也響了。
我乾脆停下腳步,等程景曦打完電話,問:「你不會也有事吧?」
「我沒事。」程景曦把手機揣回兜。
「可是,」我遲疑說,「我聽見你說『現在沒時間,不過去了』。」
「現在是沒時間,」程景曦對我伸出手,「包給我——我要陪你喫午飯。」
「你有事就去忙你的,別因爲一頓飯耽擱了。」我能分得清輕重緩急。
程景曦直接從我手裏拎過包,淡淡道:「我不想因爲別的事情,就耽擱了這頓飯。」
我:……說反了吧。
程景曦回頭看我:「不餓?」
「餓是餓,」我追上去,急切地問,「真的不用去忙你的事?」
程景曦說:「不用。」
我又問:「所以……到底是什麼事呀。」
「也沒什麼事,」程景曦語氣平淡道,「滬寧醫學院的邱教授過來做課題,老師叫我一起去喫飯。」
邱教授我不認識。
但是滬寧醫學院——國內前三。
「那你還不去?!」我聲音又拔高了起來。
「我爲什麼一定要去?」程景曦不緊不慢道,「邱教授的課題組我提交了申請,邱教授的講座我報了名,邱教授的郵箱我投了論文……和邱教授這頓飯,可以喫,但沒必要一定喫,不喫又不會死。」
我撇了撇嘴,小聲道:「你怎麼這麼不當回事……」
程景曦腳下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我也跟着他一起停了:「怎麼了?」
程景曦垂下眸子:「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有一回,本來說好了我們一起喫飯,但我爲了一個重要同行,把你丟在餐廳裏——那樣的事,我再也不想做了。」
「你是有正事,雖然把我扔下了,但我能理解,」我說完,看向他,「我不會是因爲這個和你鬧脾氣了吧?」
「你沒有,」程景曦回憶着說,「你從來沒和我鬧過脾氣,我們也從來沒有吵過架。」
「哦……」我想了想,忽然笑了,幾步跑到他面前,揹着手倒着走,「沒吵過架,但你追妻火葬場,看來我們以前的故事還挺特別的。」
程景曦直言不諱:「吵架未必是感情不好,反倒是我這樣的性格……冷落了你,寒了你的心。」
「你是挺冷的,」我搓了搓肩膀,「高嶺之花,程雪蓮。」
「罵我的?」程景曦問。
我噗地笑了:「是雪蓮,不是白蓮!」
程景曦想了想,說:「雪蓮是白色,菊科,形似蓮花,有藥用價值。」
我瞠目結舌:「你到底是轉了乳腺還是轉了中醫啊……」
喫完飯,我和程景曦去了圖書館。
高數教材一翻開,我又哀嚎。
「怎麼辦,還剩半個月就期末考了,我連基礎題都做不明白。」
這還是有程景曦的情況下,但程景曦再萬能,也不能讓鐵樹開花,朽木復甦。
程景曦點了點教材書:「背題吧。」
我捂着臉看他:「背什麼題?」
「重點題,」程景曦拿出筆,翻書畫題,「我把最近兩年管理學院高數考試的題都看了一遍,找了一下出題規律,想過這門課,只能靠背重點。」
我吸了口氣:「萬一猜錯了呢?」
「如果猜錯了,只能證明一件事。」程景曦不緊不慢道,「我沒辦法改變命運。」
我嘴角抽抽:「就只是一個期末考試,怎麼還和命運扯上關係了?」
「你高數連掛四年,在我看來這是最小的事,但如果重來一次,還是這樣的結局,證明命運不可逆,ṭú₄」程景曦把畫好的教材推給我,「除了立刻結婚,沒有別的辦法。」
「我背!」
二話不說,我雙眼直勾勾看向畫的重點題型。
-3-
心裏已經把「信」與「不信」做了四六開。
萬一真的又掛,這四六怕是要變五五了。
邊咬牙,邊背題,左腦抽抽地疼,右腦雜燉似的亂。
堅持了一個多小時後,我趴在桌上,巴巴看向程景曦:「能休息一會兒嗎?」
「可以。」程景曦對我十分寬容,給我倒了杯桂圓茶。
我咕嘟咕嘟幾口喝完,感覺從生死線上撿回了一條命。
「背得怎麼樣?」程景曦問。
「不怎麼樣,」我苦惱,「背了這一道,又忘了上一道……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和高數有仇啊?」
「你上輩子只和我有仇。」程景曦回了句。
「哦……」我蔫蔫地趴回去。
程景曦翻了一頁書,看了幾行字後,望向我:「你有沒有想過轉專業?」
我一愣:「轉專業?」
程景曦嗯了一聲,問:「你現在的專業不是你喜歡的吧?」
「倒也不是不喜歡……」
我翻動着書頁,輕聲說,「是我養父母……他們覺得好,我就報考了,在上大學之前,我都不知道這個專業是做什麼的。」
「你喜歡畫畫。」程景曦一句道破,「爲什麼不去學美術?」
「沒機會學,」我故作輕鬆地笑着說,「我沒有基礎,考不了藝術類專業,而且就算考上了,費用也很高。」
「我看過你的畫,」程景曦說,「畫得很好。」
他這麼說,我以爲是上次在醫院。
立刻從趴着到直挺挺坐好,瞪圓了眼睛結巴:「你,你看見了?」
我亂畫的!
還以爲他沒看見!
「是很久之後纔看見的。」程景曦回答得似是而非。
我眨眨眼:「很久之後?」
不應該是不久之前嗎?
程景曦表情很是認真地說:「如果你想轉專業,我會幫你。」
「……幫我什麼?」我有些愣神。
「所有需要解決的難題,我都可以幫你,」程景曦耐心道,「轉專業需要的手續和流程,我會去幫你諮詢清楚,學費和其他開支我也可以幫你承擔,你只要想清楚,要不要改變現在的生活軌跡就夠了。」
我聽完他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兒。
玻璃茶壺嫋嫋飄浮的甜香融在空氣裏,繞着一股散不開的馨暖。
我扯了扯嘴角,很輕很緩也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你可以不計一切代價去轉專業,重新開始,從頭來過,但我做不到。
「我沒有你的勇氣,也承擔不了這樣做帶來的後果。
「我已經大三了,再有一年就畢業了,畢業後可以工作,平順地開始下一段人生。
「哪怕這段人生並不是我喜歡的,可是能有幾個人把愛好當職業呢?那得是多幸運,多優秀啊……
「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太普通太平凡了,只會按部就班去走被規劃好的路,沒膽子也沒勇氣去冒險。
「對不起程師兄,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慚愧低語:「我是個膽小鬼。」
-4-
離開圖書館的時候,外面的風吹得正大。
我圍着程景曦給的圍巾,一言不發地往宿舍區走。
程景曦陪在我身邊,我卻一句話都不想說。
太差勁了……
有的時候,我也恨自己,怎麼能這麼差勁。
自身所有的缺點,我都一清二楚,可我又無力改變。
妍妍說,這不怪我,是身世給我的枷鎖,鎖住了我。
除此之外,我本身就一點責任都沒有?
……退一步,再退一步說,我這樣的人,程景曦爲什麼會喜歡?程景曦憑什麼要喜歡?
假如沒有程景曦堅稱的「前世今生」,我這樣一個人,根本就不配和他並肩站立。
「在想什麼?」程景曦打破了安靜。
我先是搖了搖頭,又慢慢看向他:「對不起。」
「你又在和我道歉,」程景曦說,「你一直在和我道歉,可其實,你根本什麼都沒做錯。你總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去計較這件事究竟是誰的錯,你這樣的行爲,傷害的是自己。」
「可我真的覺得,這件事我做得不對,你那麼鼓勵我……」
「鼓勵你,你就要去做嗎?」程景曦乾脆停下腳步。
他看了看周圍,拉着我,走到小徑上。
小徑的矮竹在冬日裏失去了鮮活感,厚重一片墨綠,被風吹得搖搖擺擺。
「如果我說,這其實是我的錯呢?」程景曦問。
我沒明白,誒了一聲。
「你已經大三了,很快會畢業,會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安安穩穩生活下去,我鼓勵你在這個時候轉專業,相當於不負責任地要求你從頭再來,這件事說得容易,也說得好聽,但需要承擔後果的人卻不是我——與其說是鼓勵建議,其實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吧。」
程景曦扯了扯嘴角,像是嘲笑自己,「我可以選擇轉專業,是因爲我有富足的基礎,人生不會因此偏差失敗。你和我不同,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生,我要你放棄現有的一切,學我一樣奮不顧身,完全是在害你,所以你沒有錯,是我的問題。」
「不是不是!」我接連擺手,「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好!」
「爲了你好,就可以不負責任蠱惑你,做這麼不計後果的事?爲了你好,就可以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在你身上?爲了你好,就可以讓明明沒有錯的你和我道歉?——『爲了你好』這四個字,就是給像我這種自以爲是的人一個不恥的藉口。」
「真的不是這樣!」
我急得不要不要,亂七八糟地說:「你別這麼說自己——我,我就是膽子小,纔不敢答應轉專業,和你沒關係,你是爲了——總之,真的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程景曦面無表情。
「不是!」
「是我的錯!」程景曦加重語氣。
「真的不是!」
「那是誰的錯?」程景曦望向我。
「是,是……」
我還是下意識想說,是我的錯,但不知怎麼,就是說不出來了。
程景曦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低下頭,看向我:「怎麼不說是自己的錯了?」
想說來着……但我覺得,我要是說了,他肯定還會繼續給自己疊加罪行……
「以後不要什麼事都覺得是自己的問題,多從別人身上找找原因,」程景曦用鼻尖蹭了我鼻尖一下,「你這麼好,你怎麼會錯,錯都是別人的錯。」
「你別——」
我鼻尖被他蹭了一下,脊背都酥了,「別靠這麼近……」
後面這幾個字,是含在嘴裏說的。
程景曦彎了彎嘴角,直起身體:「轉專業這件事,你不必立刻答覆我,也不用當做壓力,我只是提一個建議,並且給你足夠多的鼓勵,要不要這麼做,還是看你自己。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接受並且支持。」
剛剛還壓在心裏的石頭變成了一朵雲,輕飄飄地被程景曦推遠了。
我朝他笑了笑:「好。」
-5-
回去的路上,程景曦問我,聖誕節有沒有時間。
「聖誕節我要去參加國風動漫展!」提起這個就興奮,「今年聖誕漫展規模特別大!還有我喜歡的畫手大大依朵來做籤售!」
「要我陪你去嗎?」程景曦問。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不要了吧。」
雖然和程景曦已經很親近了,但依舊無法接納他進入自己的真實人生。
程景曦定定看我。
我心裏直打鼓,他該不會是生氣了吧。
但這真是我最後的堅守了……
「我知道了。」程景曦說。
語氣倒是很平和,沒生氣的意思。
我依舊惴惴不安,甚至忍不住開口說:「其實一起也……」
「那天,我也有事。」程景曦說。
「哦。」我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程景曦送我到宿舍樓,我在進去之前,眼巴巴看他,再三確認:「你沒生氣吧?」
「沒有,」程景曦態度不變,「我那天確實有事。」
「下次吧,」我低下眼眸,輕輕踢了臺階一下,「下次……要是還有機會,我們一起去。」
如果到那時,你還沒放棄追求我的話。
「嗯。」程景曦點了頭。
進了宿舍樓,手機響起來,是江暉的電話。
也是問聖誕節有沒有時間,我同樣答覆,江暉不依不饒,我態度不變。
最後江暉連哼帶呿,不情不願地掛斷了電話。
聖誕節這種西方節日在東方更熱鬧。
我在揹包裏塞了好幾本畫冊畫集,是我喜歡的插畫大手依朵的作品集。
要見偶像了!
這次的漫展在遠郊,光是地鐵換乘就要兩個小時。
越是接近目的地,地鐵上的「奇裝異服」越是多。
我對着一個 cos 武俠網遊門派的小姐姐流下口水——英姿颯爽,姐姐愛我!
地鐵車廂裏有門派大師姐,有魔法小蘿莉,有狐妖,有狼人,有吸血鬼,有傀儡使,還有科幻怪獸……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這不是去會展中心的地鐵,這是去夢中次元的專列!
到站後,我一步不停地跟着這些人,往主會場走。
裏面就是二次元的狂歡聖地,有無數同道中人。
我急不可耐地等排隊驗票,卻忽然瞥見隔壁那排隊伍裏,一個絕對不該出現的人影。
「……程景曦!」
我傻了眼。
程景曦轉頭看我,揚眉道:「這麼巧?」
「巧嗎?!」
明明就是你故意跟來的吧!
程景曦揚了揚手裏的門票:「我先進去了。」
「喂!程景曦!你等一下!」
我喊也沒用,他那排走得快,驗過票就進場了。
我踮高了腳,看老半天沒看見程景曦。
只能在心裏乾着急。
快點排快點排快點排。
好不容易排到我,驗好票,我邁着腿就往裏跑。
會場太大,coser 又多,拿着道具的,揹着大翅膀的,穿得蓬蓬脹脹的,視線被這些人擋住更不好找人。
怎麼辦?總不能去服務檯廣播喊吧……
就在我左右踮腳來回看時,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6-
我轉過頭,果然是程景曦。
「你怎麼來了?」我問。
「有規定我不能來嗎?」程景曦自然而然地反問。
「你不是說有事?」我繼續問。
程景曦看向我身後:「來這裏,就是我的事。」
扯淡!
「你別多想,」程景曦淡淡地揚了揚脣,「你逛你的,我逛我的,互不打擾,你就當沒看見我。」
說完,他轉身要走。
「等一下!」
我一把拉住他,又是無語,又是無奈,最重要的是,看見他居然隱隱覺得高興……
遵從自己的內心,我吸了口氣:「一起逛!」
程景曦「哦」了一聲:「不好吧?你不是不喜歡有人陪?」
「那你不還是陪我去醫院了?」我拉着程景曦,順着人流往裏面走,「陪一次也是陪,陪兩次也是陪……」
程景曦被我拉着進了主會場。
這次的漫展是真的規模夠大,不但有各大公司的展臺,就連小攤子也是一個接一個的。
「手工摺扇。」
我拉着程景曦直撲攤位,「這畫功厲害了。」
「這是我根據《千里江山圖》畫的衍生品,」攤位上穿着漢服的小姐姐朝我笑,「青綠山水,一款一式。」
「好看!」我愛不釋手地正反翻看。
「多少錢?」程景曦問。
「50 一把。」
「要了。」程景曦拿出手機。
這價格着實不便宜,但全手繪也值這個價。
程景曦看了看我,準確地說,是看了看我的揹包:「放你包裏。」
連包都不帶,果然不是專門來漫展玩的。
把扇子放進我包裏,程景曦看了一眼畫冊:「你帶這麼多書做什麼?」
「這不是書,是依朵大大的畫冊!」我嚴肅糾正他。
原本收拾着其他扇面的小姐姐立刻看向我:「你也喜歡依朵大大?」
「我超愛!」我滿眼是光。
「我也喜歡她!」小姐姐和我實屬同道中人,「一會有她的籤售會,我就是爲了這個來的。」
「我也是我也是!」
我和小姐姐握着手,原地蹦了好幾下。
根本不認識,但因爲有同一個喜歡的人,恨不得把依朵誇上三天三夜。
程景曦站在一旁,無言地看着我們,大概不能理解這毫無緣由的自來熟。
聊到最後,小姐姐大方地送了我一把摺扇。
作爲回禮,我把一張依朵畫的封圖給了她。
互相加微信好友,擴列成功!
「這樣就算朋友了?」程景曦問。
「對呀!」我搖着摺扇,笑眯眯道,「同是天涯二次元,相逢何必曾相識!」
程景曦似懂非懂——主要是非懂。
越往裏面走,攤子上的小東西越是奇特。
東西不見得多貴,十有八九是手工,重在心意與新意,不在質量與價值。
漫展上的 coser 數不清,向來不善主動的我,在這裏簡直如魚得水。
「蕭楓!畫眉!」
我望向迎面走來的兩個 coser,一個穿黑衣,紅瞳燦爛;一個穿白衣,銀髮Ťŭ̀⁾如雪。
「誰?」程景曦問。
「國漫《江湖有語》的雙男主!我的初心!我的本命!」
我忍不住了,幾步走過去,滿懷期待地問:「打擾了,請問,能合個影嗎?」
兩大帥哥齊齊朝我點頭。
把手機塞給了程景曦,我急țù₂急道:「師兄幫我們拍張照,拜託了!」
程景曦拿着我手機,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默默抬起手。
我擺好姿勢,眼睛都笑成了彎彎月牙,幸福感隔着屏幕直冒泡。
拍完照,謝了兩位 coser,我低頭看照片效果。
還行,就是有點破壞人家 cp 感嘿嘿!
程景曦側頭看我笑得見牙不見眼,問道:「就真的這麼高興?」
「當然啦!」我歡快地說,又看見旁邊的另一組 coser,「大飛飛!是大飛飛啊!」
「又是動漫?」程景曦問。
「師兄師兄!」我喊。
「知道了,」程景曦伸出手,「給你拍照。」
我像只撲棱蛾子,到處飛,恨不得和所有喜歡的角色都拍一張。
漫展上,沒人會計較來求合影的同好,只會善意應允,或善意婉拒。
本就小衆,小衆不易。
瘋狂合影拍照的最後,手機電量岌岌可危,我眼巴巴看着滿場 coser,懊悔怎麼沒借妍妍的超大充電寶……
程景曦把一杯水果茶遞過來,冷不丁道:「我以爲初心是唯一,本命只有一條。」
「嗯?」我錯愕地看向他,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不悅後,忽然笑了起來,「師兄!師兄師兄師兄!——你酸了!」
程景曦不冷不熱:「你和我在一起,從來沒這麼高興放鬆過。」
「那怎麼一樣,」我和他靠在一個空展臺前,笑眯眯地看向熱熱鬧鬧的會場,「這是愛好,是不能爲人所知卻熱愛一生的東西。」
「爲什麼不能爲人所知?」程景曦問。
「因爲這不是主流能認同的呀,」我笑着指向遠處,「你看那個小姐姐,就是那個穿紅衣服,銀色頭髮的小姐姐,漂亮嗎?」
「不知道,」程景曦平板回答,「不認識。」
我又忍不住笑彎了眼:「她 cos 的人物是網遊裏的 npc,還有那邊那個小哥哥,他 cos 的人物是……噗,他 cos 的不是人,是表情包,行走的表情包!」
我自顧自笑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嘆氣着,眼底笑意不減:「大部分人,不,是絕大部分人,都能在現實中找到存在感和依賴感,但是有小部分人,他們的愛好太奇怪了。有人喜歡動漫紙片,有人喜歡網遊 PC,有人喜歡小說漫畫,還有人喜歡……連人都不是,只一個表情包……這些東西都是虛擬的,可正因爲是虛擬的,纔可以肆無忌憚去演繹、去熱愛……不能理解吧?」
我望向程景曦,輕聲說:「不能理解是對的,小衆迴歸小衆,大衆主流大衆,每個圈子都有壁壘,相互不打擾,相互尊重着,這就夠了。」
我在現實中是不討喜的人,但在這裏,我是自由的。
這裏聚集了不容於大衆,卻沒有任何錯誤的人,我只是他們之一。
我低頭喝了口果茶,繼續道:「小時候,我喜歡看動畫片,但養父母對我教養嚴格,鋼琴、畫畫、跳舞,都要學,看動畫片這種事是被明令禁止的。後來……後來他們不管我了,我也不用再去學這些東西,他們更願意讓我每天看動畫片,只要不製造麻煩就行。所以,我喜歡這些,動漫、遊戲、漫畫、小說……因爲陪伴過我,我離不開。」
程景曦沉默半晌ťúₒ,拿出自己的手機,看向我:「還要繼續拍嗎?我手機有電。」
我看他一本正經,嚴肅認真的表情,咬着吸管笑得肩膀亂顫。
「要不要?」程景曦問。
「要!」我仰頭笑着說,「不過我得和你解釋一下,這個初心和本命啊……它其實,其實真的不是專一……」
「我不理解的東西,不做硬性要求ẗūₗ,」程景曦說,「只要你對婚姻專一就夠了。」
咳!
我拍了拍胸口,差點被一口果茶送走。
好吧,這也算是……理解萬歲了。
一路走走拍拍,總算逛到了主舞臺前。
上面早拉起橫幅,裝飾着各種海報。
《國風天涯》依朵籤售會。
隊伍已經排起長龍,我站在最後,有點後悔道:「早知道就該早點過來排隊。」
「有時間限制?」程景曦問。
「也沒有,一般情況下,只要買了畫集,都會給簽名,但你看現在幾點了,」我示意他看手機,「這麼長的隊伍,少說也要排兩個小時,回去還得地鐵轉公交,又要兩個小時,萬一門禁了怎麼辦?」
「我開……」程景曦停了一下,說,「我看應該來得及。」
「來不及也沒辦法,」我握緊拳頭,「就算今天住酒店,也要拿到大大的簽名!」
程景曦「哦」了一聲,不以爲然。
我看向他:「你先回去吧,我可能要排很久……或者,你先去旁邊,找個地方坐一下。」
「你去坐,」程景曦往後看了看,指着一角說,「那裏有休息區,我排。」
我哪好意思讓他幫我排,但程景曦也不肯離開,最後只能一起罰站。
本來排隊時間就可能很長,偏偏主持人又宣讀噩耗。
依朵老師路上堵車耽誤了行程,籤售會可能要再延遲一個小時。
「沒有時間觀念。」程景曦低聲說。
「也不能這麼說,」我小聲反駁,「堵車是沒辦法的呀。」
「自己的籤售會,本來就應該提前到。和做手術一樣,身爲主刀醫生,只可能先到,不可能遲到。現場這麼多人都是爲了她來,排隊等她,她更應該有時間觀念。」
我硬着頭皮洗:「依朵是很有名的繪圈大佬,行程緊張在所難免。」
「你也是,但你每次都會提前幾個小時出發。」程景曦說。
我愣住了:「我是什麼?」
程景曦定定看我:「以後,你也會成爲這樣的人,『這麼多人都是爲我來,在排隊等我,我更應該有時間觀念』,這句話是你自己說的。」
我手指頭指了指自己,好半晌,才「啊?」了一聲。
程景曦不藏着掖着,直直白白道:「你喜歡畫畫,後來也得償所願。」
我難以置信地嚥了咽口水:「你是說,我以前——上,上輩子,最後成了一個……畫手?!」
「是很有名的畫手。」程景曦補充。
我譁然:「這怎麼可能!」
我有多少水平我自己最清楚,要成爲像依朵一樣有名的畫手,非得是科班出身,經年累月的練習纔行。
除非……
「我上輩子,轉專業了?」我問。
程景曦搖搖頭:「沒有,你是以現在的專業畢業工作的。」
「那我怎麼可能去做畫手!」我堅決不信,別說四六了,一九都不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的,」程景曦看向空蕩蕩的主舞臺,淡聲道,「你始終沒有放棄過熱愛,最終也成就了熱愛。」
這話聽着是挺勵志,但……還是很難讓人相信啊!
「你不會是爲了讓我轉專業,所以才騙……」我說到一半,搖搖頭,「不可能,你不是這種人。」
「但,可是,」我覺得腦子混亂,「我怎麼——程師兄,你能再展開說說嗎?」
關於上輩子的事,就像蜘蛛網,除了細線,全是窟窿,根本補不齊劇情。
「不能,」程景曦雲淡風輕,「我不想用以前的事影響你現在的判斷。」
「可你已經影響了。」我哭笑不得。
這算什麼,時不時扔出個引子,也不給解答,就只是吊着我,逗貓呢?
實在忍不住,我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角,眼睛眨巴眨巴盯着他看:「師兄,你就再給我劇透一下,一下下,一丟丟,一咪咪,一奈奈,可以嗎?」
「可以。」程景曦指了指旁邊,「去那邊等着,籤售完,我就告訴你。」
好的沒問題!
我跑過去,老老實實坐好。
程景曦站在人羣裏,前後都是女生,他身高優勢明顯,又長了一張無比清俊的臉,穿了一身雪白的羊絨大衣,一眼看過去,端端是玉樹臨風。
只是眉眼稍顯淡漠,卻也因爲這點淡漠,更凸顯出他高冷的氣質來。
程景曦的優秀是任何人都能看得到的,這樣的人,和我根本不在一個世界。
那上輩子,怎麼會成夫妻呢?
他追我?……不可能,我可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能吸引程景曦的優點。
那,我追他?……更不可能!我這種自卑怯懦的人,對感情避而遠之,纔不會,也不敢靠近程景曦。
到底發生了什麼呢,讓我和程景曦完完全全不同的兩類人有了交集,有不同程度的悲劇結局。
真是有點好奇啊……
我正猶豫一會兒怎麼套話,就見兩個女孩走到程景曦身邊,欲語還休地拿出手機來。
喂!
我站起身,幾步跑過去。
-7-
在聽見「能不能加個微信」這樣的問題後,我直接替程景曦回答:「不能!」
「啊……那,能不能合個影……」
「不好意思,」我咧嘴笑,「他不是圈子裏的,合影就算了吧。」
兩個女孩越過我,看向程景曦。
程景曦皺着眉,我暗地裏戳了他一下,皮笑肉不笑地做口型。
注意禮貌!照顧情緒!
這可不是學校,你大爺一個不高興就冷麪硬拒。
程景曦大概是想到了我之前求合影的畫面,皺起的眉略微鬆了鬆,淡聲道:「不能,抱歉。」
「沒關係,」兩個女孩收起手機,朝程景曦點了一下頭,「打擾了。」
又對我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沒事。」我擺擺手。
兩個女孩走後,我鬆了口氣,看向程景曦。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孩子主動出擊,要個看對眼的小哥哥的聯繫方式,這不算什麼。
可我心裏怎麼這麼不舒服呢?
「怎麼了?」程景曦問,並且是明知故問。
解釋是不可能解釋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就不舒服。
「你等着。」
我丟下三個字,跑遠了。
在附近的攤位上火速買了三樣東西后,跑回程景曦面前。
「這個戴上。」
我把口罩遞過去。
程景曦拎起來,看了看:「不符合醫療標準。」
口罩正面印着巨大的熊貓頭。
「你管它符不符合,先戴上。」我催他的同時,把個棒球帽扣在他腦袋上。
蓬鬆的髮絲被壓下,連同半張臉都藏在陰影裏。
但這還不夠。
我最後拿出眼鏡。
「這個不行,」程景曦盯着那葵花花朵狀的黑框大眼鏡:「絕對不行。」
我低頭看了看,是有點過了。
我反手戴在自己臉上。
漫展打扮成什麼樣的人都有,我戴着幾乎能遮住半張臉的眼鏡,抬頭去看程景曦。
程景曦已經戴好了口罩,壓低了帽檐,見我仰起頭,眉眼微微地鬆了鬆,像是笑了。
主辦方說籤售會延遲一小時,但實際上,足足兩個半小時後,依朵才現身當場。
程景曦被我包得嚴嚴實實,依朵也不遑多讓。
口罩帽子樣樣不少,只露出一雙眼睛,很是漂亮。
這我知道,依朵向來如此,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但她標誌性的明眸善睞,還是讓喜歡她的粉絲保留了大美女印象。
排隊排到腿抽筋時,終於快到盡頭了。
一方面,我是急切想趕緊簽名,趕緊見到偶像。
另一方面——廣播已經在喊要閉館,再不回去就慘了!
又排了半個多小時,才終於輪到我。
「你好!」我難掩興奮,慌慌張張往前遞畫本,「這是我買的畫集……我特別喜歡你的畫風。」
「謝謝。」依朵身邊的助理接過畫冊。
但我的畫冊實在太多太ẗû₃厚了,一個沒注意,好幾本掉在地上。
助理一邊說着抱歉,一邊要繞過桌子來撿。
「沒關係沒關係。」
我彎腰去撿的同時,程景曦也彎腰幫我撿。
他頭上的帽子被蹭掉,拿着兩本畫冊直起身。
沒有了帽子遮擋,僅憑口罩根本擋不住他的容貌。
依朵看向程景曦,眼瞳急速地縮了縮,又立刻看向我。
這還是我第一次和依朵對視。
依朵漂亮的眉形慢慢蹙起,手裏捏着簽字筆,指尖泛青。
「老師?」助理已經幫她翻開了畫冊,遞到面前。
依朵深吸了口氣,迅速簽名,簽到最後一筆,停頓下來。
她抬頭看向我,又轉頭看向程景曦。
程景曦已經把帽子重新戴了回去。
依朵沒說話,低頭簽完名。
助理合上畫冊,遞給了我。
我抱着畫冊,小聲問:「可以握手嗎?」
「不可以。」依朵的聲音很冷。
「可是剛剛那些人……」我指了指已經走掉的人,他們都和依朵握手了。
「這是簽名會,不是握手會,」依朵冷冷看我,「我願意和別人握手,不代表我必須和你握手。」
我下意識道:「抱歉。」
抱着畫冊,我低頭往旁邊走。
「等一下。」程景曦拉住我,回頭看向依朵,十分不悅地想開口說些什麼。
我順着他拉住我的手,反握住他的,低聲道:「我們走吧。」
遠離人羣,我輕輕舒了口氣,低頭看了看畫冊,依朵的親筆簽名,算是得償所願了。
「她這樣的態度,你還和她道歉?」程景曦問。
「她說得也沒錯,」我笑了笑,說,「這是籤售會,不是握手會,依朵願意和別人握手是她的權利,不願意和我握手也是她的權利……至於態度,她坐在那裏簽名也簽了兩三個小時,耐心耗盡可以理解。」
「她坐了兩三個小時,你排隊五六個小時。」程景曦還是不滿。
「我們不是輪流排隊的嘛,說起來,你比我更辛苦,」我低頭看了眼手機,還剩最後一絲的電量了,「先回學校吧,應該能趕上門禁。」
程景曦垂眸,道:「我餓了。」
「餓了?」我一愣,反應過來,也對,他幫我排隊那麼久,這一整天沒正經喫東西,不餓纔怪。
我四下看了看,場館裏人走得差不多,小喫的攤子也都收乾淨了。
「回市區喫,」程景曦隨口道,「今晚不回宿舍了,住酒店可以嗎?」
住酒店也不是不行,就是有點貴……
可程景曦今天是真辛苦,請他喫頓飯是必須的。
我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良心佔了上風。
「行!」
既然想好了住酒店,那玩多晚都沒問題。
我和程景曦搭地鐵十八站路到市中心,找了家火鍋店,狠狠涮了兩個小時。
喫到小肚溜圓,才意猶未盡地走出商場。
我定了附近的快捷酒店,聖誕節晚上,價格翻了三倍,我心裏直抽抽。
因爲高數連連掛科,獎學金與我無緣,生活費全靠寒暑假打工,花一筆就少一筆。
但好歹是有房間的。
程景曦送到我酒店門口,堅持要等我辦完入住再走。
爲了讓他放心,我也就答應了。
辦理入住的時候,我拉開揹包拉鍊,翻了翻,翻了又翻。
好半天,都沒翻到錢包。
「怎麼了?」程景曦走過來。
「錢包沒了!」我臉色發白,「身份證在錢包裏!」
「可能是掉在會場了。」程景曦猜測。
我很慌:「我的包一直都是你在幫我拎……」
但我這麼說,又覺得是在射影錢包丟了的責任在程景曦。
程景曦聽出來了,他垂了垂眸:「可能是我弄丟了……」
「不是,」我連忙說,「是我自己,我買東西的時候不小心丟的。」
程景曦好心好意幫我拿包,怪誰都不能怪程景曦。
程景曦看向我:「現在怎麼辦?」
酒店前臺有掛鐘,我看了一眼。
這個時間別說宿舍門禁了,學校大門都進不去了。
法治社會,就算去網吧都需要身份證。
大橋底下?
垃圾桶旁?
「你先取消酒店訂單,」程景曦很冷靜,「我聯繫會場的失物招領,看看你的身份證在不在。」
只能這樣了。
我取消後臺訂單,手機的電量支撐不住,直接關了機。
程景曦一通電話打到會場,之後告訴我,我的錢包確實掉在會場裏,但現在會場已經關閉,要明天才能拿回來。
我蔫蔫地「哦」了一聲。
程景曦見我生不如死的模樣,抿了抿脣,問:「要不要去我家?」
我倏地抬頭,雙眼瞪大。
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就算再怎麼不情願,也必須硬着頭皮答應。
-8-
程景曦的家在大學城裏,高層公寓,離學校和附屬醫院距離相當近。
電梯爬升的時候,我緊張得心也跟着一起往上提。
要去程景曦家了,要去程景曦家了——過夜!睡覺!
我剛剛爲什麼要答應?
我就不應該答應!
騎虎難下,逃無可逃。
太尷尬,太緊張,喘氣都不敢太大聲。
電梯叮的一聲打開,程景曦率先走了出去。
在門鎖輸了密碼後,程景曦轉頭看我:「密碼是你生日。」
我:「……」不說話,沉默即萬能。
跟着程景曦走進屋子,程景曦開了燈。
眼睛從黑夜瞬間過渡光明。
滿屋子的清新淺藍刻在視網膜上。
很大的客廳,鋪着白色大理石地磚,淺藍布藝沙發,沙發上疊着好幾個圓滾滾的抱枕,窗簾淺藍,窗紗純白,壁紙是調和出的原木色。
……與程景曦格格不入的風格。
我以爲像他這樣的人,應該是黑白分明的冷格調。
「這房子重新裝修過,」程景曦拉開鞋櫃,拎出一雙毛茸茸的藍色拖鞋,「在我……醒來後,按照我們婚房的樣式。」
婚——婚房……
我悄悄喘了好幾口氣,雖然震驚,但仔細打量,確實是我喜歡的風格。
「進來吧。」程景曦轉頭,見我還杵在玄關門口。
「哦……」
我小聲答應着,換了鞋,踩進暖暖的毛絨裏。
程景曦指了指左邊:「那是主臥和次臥,旁邊是書房,主臥有衛浴,這邊是客房和浴室,陽臺在前面。」
我往客廳裏走了幾步,忽然看見落地窗外的陽臺上有高聳的貓架,旁邊還有一個不小的狗窩。
「你家有貓狗?」我問。
「現在沒有,」程景曦說,「以後會有,你養的。」
又是上輩子的事了。
沒想到我還是個有貓有狗的人生贏家。
「冰箱裏有水果和飲料,零食在櫥櫃裏,浴室裏有乾淨的洗漱用品在洗手檯旁邊的抽屜裏,衣帽間在主臥,有乾淨的睡衣……」
程景曦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後,看向我:「還有別的問題嗎?」
我搖搖頭。
「備用的手機充電線在書房,有事給我打電話。」程景曦說。
我很意外:「你不住在這?」
「如果你邀請我的話。」程景曦眼神耐人尋味,「我可以留下來住。」
「我沒邀請!」我差點跳起來,「我就是——反,反正不是有房間嗎……這房子是你的,我借宿一晚還把主人趕出去,不是人乾的事!」
「你應該不習慣吧?」程景曦問。
程景曦淡聲說:「就算我住次臥,你今晚可能也睡不着覺,我帶你回來不是爲了讓你失眠的。」
我默默不說話。
他說得沒錯,在他家這種環境下,就算不睡在一起,我可能也會緊張到輾轉反側。
「次臥空了很久,客房也被我拆了,還沒想好怎麼裝修。」程景曦說,「那裏以後,會是你的工作室。」
我心口一縮,忍不住問:「所以——我以後真的會做畫手?」
在會場的時候他說會回答,我沒時間問,現在問也來得及吧。
「如果你願意,現在就可以。」程景曦回答。
我低了低頭,片刻後,輕聲問:「……那時候,我是不是比現在有勇氣多了?」
「我不知道。」程景曦給出的答案出乎意料,「我只知道,你上一世的勇氣,支持你做了兩件事。」
「哪兩件事?」我忍不住問。
「第一件,是走向我。」
「第二件,是離開我。」
-9-
浴室的熱水嘩嘩地流,蒸汽升騰,我渾身都是沐浴露的泡泡,舒服得直嘆氣。
在豪宅裏洗澡和在學校宿舍洗澡果然有本質差別。
最起碼,不會洗着洗着就停水停電,可以放心大膽多衝一會兒熱水。
剛剛給妍妍打過電話,耳朵裏現在還有被妍妍喉過來的嗡響,知道我住在程景曦家,妍妍差點掀了宿舍屋頂。
我又解釋說,程景曦不住在這裏,她才收斂了點脾氣,可還是囑咐我,千萬要記得把所有門都反鎖,絕不能做送羊入虎口的蠢事!
我現在的行爲算不上送羊入虎口,充其量是……在虎窩裏打了滾滾?
等皮膚都泡皺時,我才依依不捨關掉水閥。
拎起乾淨的浴巾毛巾,把身上擦乾,扭頭看向放在洗手檯上的睡衣,再度沉思起來。
淺藍色棉布睡衣,上面罩着一層薄紗,薄紗繡着白色羽毛,尺碼、花色,都是我喜歡的。
這衣服好像就是我自己給自己買的一樣。
但我確信,這是程景曦買的。
六是保不住了。
五五……五五也難。
天平完全傾斜了。
有些事情擺在眼前,再難以置信也無法反駁。
我穿好睡衣,推門走出浴室。
房子很大,除了我沒有別人,顯得空蕩蕩的。
走到客廳裏,我試着坐在沙發上,甚至扯過一個抱枕,又踢掉拖鞋,整個人窩在沙發裏……
不對勁!
怎麼這麼熟悉!
簡直自然到——只有在自己家纔會有的舉動。
我慌亂地丟下抱枕,看沙發就像在看要喫人的怪物,往後退了幾步,後背貼在落地窗上。
我轉頭看向陽臺,左邊貓架,右邊狗窩,從上而下的星星燈,長短不一,錯落有致。
救命!!!
這完全,完完全全,徹底,徹徹底底就是我佈置的習慣和喜好!
在沒來這屋子前,我尚且能騙自己,或者說,已經不太能騙得動了——程景曦那套前世今生,八成都是巧合。
但是來了這裏之後,我絕望地認清事實。
什麼 55,什麼 4Ṭū₃6,什麼 37……
歸零。
圓滿。
沒有掙扎的空間,我和程景ṭũ̂ₗ曦……就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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