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栩栩是在進入南大附院第一年遇見程景曦的。
那天,她作爲後勤部的人,要去住院處遞送材料。
從後勤部到住院處,路不算遠,幾棟樓而已,卻又是裏裏外外兩個世界。
對於現在這份工作,於栩栩說不上喜歡,也算不得討厭。
她是南大公管系畢業,以第一名的成績順利進入南大附院,朝九晚五,五險一金,穩定輕鬆,在別人看來,很是豔羨。
只有於栩栩自己清楚,這份工作對她而言,只是工作。
提不起什麼幹勁兒,但可以把一切做到標準化地好,對得起工資,讓養父母放心,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可人生平淡無波的一池水,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中被打破了平靜。
醫鬧。
整個腦外科住院處,被兩個拿刀的家屬攪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
於栩栩就這麼被捲了進去,推推攘攘間,眼看着要被砍傷。
她甚至已經做好準備,抬起手臂擋住臉——然後,她的手臂,連帶她整個人都被拉到了一處溫暖懷抱。
她還在怔愣中,耳邊卻響起了驚叫:
「程醫生!你流血了!
「報警!快報警!
「叫保安上來!」
在衆多嘈雜聲中,於栩栩聽見耳邊響起清冷嗓音:「你沒事吧?」
於栩栩驚魂未定,抬眸往上看——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程景曦。
早在大學的時候,她就聽說過程景曦,進到醫院裏,他更是聲名赫赫。
這張臉,於栩栩不會認錯。
程景曦替他擋了一刀,左臂縫了十幾針。
於栩栩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感覺,她確實驚豔程景曦的臉,但她更覺得心緒難耐的是程景曦保護了她。
從來都是她付出,不給別人添麻煩,如今卻害程景曦傷成那樣。
拋開醫鬧家屬是元兇這點不談,她就一點責任也沒有嗎?
習慣自責的人,往往喜歡鑽牛角尖。
程景曦受傷不輕,但不影響日常接診,休養了三天就又回醫院工作。
於栩栩知道後,抱着三層保溫飯盒去了腦外科。
程景曦雖然救了於栩栩,但他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對於栩栩的感謝和歉意,表現得不甚在意。
於栩栩帶來的東西,他婉拒謝絕,可於栩栩還是堅持放下了後離開。
飯盒裏的東西,被科室的護士們瓜分乾淨,第二天於栩栩再來時只帶走了空蕩蕩的保溫盒。
從那時起,於栩栩每隔一天就送一次,不好打擾程景曦,只把飯盒交給護士站,積極又主動。
但程景曦一次都沒理睬過,時間久了,他甚至不太記得於栩栩。
拆了線,傷口癒合,程景曦能正常接手術。
一次大手術,做了快十個小時,下臺時已經快天亮了。
程景曦覺得餓,但長時間晝夜顛倒,餓了也沒胃口喫東西。
回辦公室路過護士站時,護士長遞給了他三個包子。
他咬了一口下去,他低頭看了看餡料。
蝦仁,黃瓜,蓮藕。
不膩,很清爽。
他累了一夜,脾胃虛乏,難得有了點食慾,把三個包子都喫了。
那以後,他問過護士長,哪裏買的包子,護士長也說不清楚,猜測應該是哪個病人家屬送給護士們的。
過了幾天,於栩栩又去拿飯盒時,聽到護士們說,程醫生原來喜歡喫包子之類的話。
後勤部專門統籌醫療器械的部門,有每個醫生的手術和排班表。
於栩栩記下來程景曦的上下班和手術時間。
他不忙的時候做什麼給他喫,他半夜下手術的時候做什麼給他喫……
於栩栩在醫院附近租了一個很小的出租屋,自己住還算勉強,她對未來沒什麼打算,不過是個能睡覺的地方罷了,可她現在卻覺得,這裏太小了,廚房也很簡陋,她想要一個烤箱,給程景曦做雞翅包飯。她還想要一個微波爐,能把食材快速解凍……
爲此,她開始精挑細選,想找一個條件更好些的出租房。
她去看房時,屋子裏還是空蕩蕩的,但她閉上眼,幻想這裏放什麼,那裏放什麼……竟然有了些對以後日子的期盼。
於栩栩換了更好的房子,買了她想要的廚具。
腦外科的三層飯盒,變成了四層,後來又有五層。
炒菜,湯品,點心,麪點……於栩栩換着花樣地做。
她每次都說要交給程醫生,一開始,大家以爲她是在「報恩」,可這樣巴巴地送了大半年後,再遲鈍的人也明白她的小心思了。
然而,程景曦從來不缺追求者。
有好心的小護士私下告訴於栩栩,這麼做沒用,還是別費心了。
於栩栩反問,她做的東西程景曦喫了嗎,他愛喫嗎。
小護士猶疑回答,倒是也喫——主要太好喫了嘛。
那就好。
於栩栩沒想過要得到程景曦的回應,她只是習慣付出,而對程景曦的付出,讓她覺得整個人難得地開心。
程景曦喫了於栩栩的東西一整年後,纔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知道。
那時候,於栩栩在腦外科有了一個外號「海螺姑娘」。
神龍見首不見尾,留下好喫的飯盒,第二天再收走。
可不就是海螺姑娘嘛。
程景曦知道是於栩栩後,也沒再多表示,只是和她說,如果爲了那一刀,不用再送了,沒必要也不至於。
於栩栩一直低着頭,手指的關節被摁得發青,好一會兒,才細聲細氣地問:
「不爲那件事,爲你……行嗎?」
程景曦是被人從小表白到大的,拒絕的話千錘百煉,說了不行後,就離開了。
海螺姑娘沒有消失。
被拒絕後,於栩栩更小心了,她會刻意挑程景曦上手術的時間來送飯。
她很心疼程景曦,排班表和手術時間一對照,程景曦嚴重作息不規律,這樣下去,他身體早晚要出問題。
不爲追求,只爲他能喫得好一點——如果當時這麼說的話,會不會就不被拒絕呢……
程景曦抗拒投餵多次,還是在某一個凌晨,手術結束後,胃抽搐地喝下一碗老湯。
-2-
於栩栩風雨無阻地給程景曦送了兩年ṭũ⁻的飯。
腦外科的護士們嘖嘖稱奇,追求程醫生的人多,能堅持的也不少,可堅持了兩年的就這一個。
兩年時間,於栩栩摸透了程景曦的飲食喜好,這個人很挑嘴,愛清淡,卻不愛太清淡,油多不行,沒油也不行,肉多不行,沒肉更不行……
她手握值班表,閃避技能熟練度高,可時間久了,也難免偶爾遇見。
一次兩次,程景曦沒說什麼。
三次五次後,程景曦會和對她頷首示意。
第三年春天,程景曦要去鄰省醫院支援,於栩栩請假兩天沒出現。
程景曦下了手術,徑直往護士站去。
小護士乾笑,說……海螺……不,是後勤部的於栩栩……今天沒來……
三年來,第一次,沒有了盒飯。
程景曦頓了一下,也沒說話,就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第二天,也沒有飯盒。
程景曦聽到護士們說,海螺姑娘終於還是被王母召回去了啊!
……說不定是自己願意回去的。
……追了程醫生三年誒。
……三年差不多了。
……大學纔讀四年呢。
……可她做菜真的好喫。
……人也可愛,笑起來甜甜的。
……特別溫柔,脾氣又好。
……她總來這邊,別的男醫生也有打聽她的。
……要不,給相互介紹介紹?
……不好吧,她一直在追程醫生。
……現在不是不追了嗎?
……那,下回吧,下回有機會介紹一下。
……
程景曦垂眸想了一會後,又回了辦公室。
去外省支援算公差,醫院派遣大巴,統一出發。
出發當天,程景曦要上車時,被人從背後叫住了。
於栩栩拎着不算小的保溫袋,滿頭都是汗地跑向他。
把袋子遞過來,她笑得眉眼彎彎。
她說這裏面是給他準備的東西,讓他帶上,又說這次會一切順利,路上小心之類的……
他接過那個袋子,分量不輕,嗯了一聲後,上了車。
透過車窗,他看見於栩栩在下面揮手。
陽光錯落,她整個人像在發光。
路上,他拆開袋子看了一眼,裏面整整齊齊碼着好幾個盒子。
盒蓋上貼着便利貼:
「荔枝燻肉脯」
「蜜汁醬鴨舌」
「五香牛肉乾」
「酥鴨腿」,
都是些能存放得住,且製作煩瑣的東西。
程景曦撕了塊肉脯放進嘴裏,甜甜的荔枝香令人覺得心情愉悅。
他微微合上眼,脣角的弧度淺淺上揚。
從外省回來後,程景曦又過上了擁有海螺姑娘的生活。
某一個雪夜,程景曦堵住了來送盒飯的於栩栩。
「要試試交往嗎?」
他開門見山地問。
於栩栩懷裏那個不算小的飯盒差點沒抱住,她臉紅得像盛開到荼蘼的花瓣。
好半晌,才低着頭,說了句:
「好呀……」
-3-
和於栩栩談戀愛,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她性格溫柔,包容度高,竭盡全力待他好,打點他一切的衣食住行,毫無怨言,樂在其中。
有的時候程景曦覺得,於栩栩真的很愛他,否則不會執着這些年。
他不太能理解這種愛,也做不到於栩栩這種程度ţü⁺。
但他卻對於栩栩,確實很有好感,並且覺得她很合適自己。
他性子冷,於栩栩暖。
他話少,於栩栩話多。
他工作忙,於栩栩提供穩定的「後勤保障」。
兩人交往後,約會很少,大部分時間裏,程景曦都在忙碌。
牽手,擁抱,接吻,情侶能做的,他們也會做,只是很少,程景曦對感情並不敏感,更談不上外放。
交往了兩年多。
在他們相識的第六年,程景曦向於栩栩求了婚。
沒有什麼特別的儀式,程景曦已過三十,於栩栩也不再年少,兩人工作穩定,談婚論嫁的時機到了。
於栩栩答應了,她沒有拒絕的理由,她愛程景曦。
婚後,於栩栩搬到了程景曦的房子裏。
這裏是她的家了。
一起來的,還有她的一貓一狗,是她在這幾年間養的。
不是什麼名貴品種,貓是小區樓下撿的,狗是公園裏流浪的。
程景曦有輕微潔癖,但於栩栩愛乾淨,室內沒有動物的毛,他勉強接受。
只是對這隻貓,還有這隻狗,他敬而遠之,從不在意。
他們的婚後生活,在程景曦看來,與之前沒有分別,但於栩栩卻熱情滿滿。
總要給家裏添一些奇怪的東西。
印着卡通動畫人物的抱枕,塑料模型的手辦,一排排的漫畫書……
程景曦從來不知道,於栩栩竟然愛好這些。
結婚那晚,於栩栩躺在他懷裏,笑着告訴他,從今天開始,她要好好生活,她再不是一個人,她有家人和家庭了。
於栩栩像是有用不完的活力。
每天做菜,給他準備便當,給自己準備便當,給貓和狗準備喫食,遛狗擼貓,看動畫片,對着手辦傻笑,抱着抱枕在沙發上打滾……
他有的時候懷疑,自己是娶了十年前少女時期的於栩栩嗎?
他不理解,也不多問。
這算不得缺點,沒必要改正,也沒必要影響平靜的家庭生活。
結婚後半年,於栩栩問他,能不能去見見他父母。
程景曦說,自己還沒和家裏人講,講過再去見,最好是週末,雙方都有時間。
於栩栩愣了一下,結婚這麼大的事,他都沒和父母說。
結婚不算大事。程景曦是這麼回答的。
於栩栩「哦」了一聲,沒再追問。
第一次見他父母,於栩栩興奮了很久,準備了很多禮物。
程景曦有的時候覺得於栩栩很「俗」,總要過分討好。
並不是每家家長都在意這些,他家就不會。
但於栩栩堅持,這是禮數。
到了他家,剛進門,叫了人,程景曦就接到醫院電話,要趕回去。
他沒帶走於栩栩,於栩栩那樣溫柔的性格,理解他工作忙,他告訴於栩栩,晚上來接她回家。
於栩栩拉着他的手,彷彿很不安。
但他覺得,父母這麼和善的人,不會爲難於栩栩。
於是,將於栩栩暫時留下,他回了醫院。
晚上再來接人時,於栩栩拘謹地和他父母道別,上了車,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球,虛虛地靠在車窗上。
程景曦難得開口,他早提醒過了,其實也沒必要來……
於栩栩幾次想說話,幾次放棄,最終又靠回了車窗上,看向外面燈火闌珊,沒了動靜。
-4-
婚後第二年,於栩栩忽然提出想要辭職。
程景曦不解。
於栩栩說,她其實並不喜歡現在的工作,她想做自己夢想中的事。
程景曦沒對她的夢想指手畫腳,只是提醒,醫院的編制越來越少,後勤體系也要開始改革,這個時候辭職,代價太大。
於栩栩「嗯」了一聲,再也沒提過辭職的事。
後來,於栩栩問程景曦,一直沒人住的那間客房,能不能改成她的工作間。
程景曦很民主,他有書房,沒道理於栩栩不能有。
他的工作由排班表和手術時間安排,不算穩定,有時半夜回家,於栩栩已經睡了。
桌上保溫飯盒裏永遠留着他的飯。
有幾次,他聞到了塗料的味道。
於栩栩說,她在裝修那個房間,獨立裝修,全部都是自己來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發光,頗爲得意。
程景曦對此不甚關注,只提醒她,塗料要買不含甲醛的。
某一天,程景曦回家,於栩栩早等在門口,見他進來,迫不及待要他去看看她的工作間,特別漂亮,已經完工了。
程景曦在忙一個論文,很重要,他腦子裏的思路清晰,想立刻開始寫。
他告訴於栩栩,他要去書房工作,等論文寫完再去看。
那天晚上,他寫到凌晨兩點,動了動痠疼的脖頸,洗澡睡覺。
第二天重複如此。
等他論文全部寫完後,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他也不記得於栩栩邀請他參觀工作間的事了。
程景曦的工作原本就忙,大部分時間在醫院,回家的任務是洗澡睡覺,即便休息日,他也要趕論文。
很長一段日子裏,他覺得業餘愛好等同浪費時間,人生有限,他想在五十歲前突破目前的腦科研究領域。
任重道遠。
當他爲自己的事業鞠躬盡瘁時,一個消息讓他有些錯愕。
於栩栩辭職了。
她還是辭職了。
知道這個消息的當晚,程景曦放下了論文,和於栩栩坐在客廳裏。
於栩栩低着頭,絞手指,一副認錯的樣子。
程景曦有些頭疼,問她,爲什麼還是要辭職。
於栩栩沉默很久,才抬頭說,人只能活一次,她也想……做她的事業。
程景曦嘆了口氣,他捏了捏鼻樑骨,半晌後,從錢包裏抽出一張卡,給了於栩栩。
她辭職前就說過,想要畫畫,也給他看過她畫的東西。
父親和爺爺是國畫大師,雖然他自己不精通,但按照他的審美標準,她的畫和鬧着玩一樣。
現在她爲了畫那些東西,連工作都辭了。
這張卡里的錢,足夠支撐她未來幾年「啃家」。
他無法認同她衝動決定,但可以保證她的生活。
於栩栩沒收那張卡,她又低下頭,坐了一會後,起身去了廚房。
他們婚後第三年。
原本就沒有什麼動盪的婚姻,因爲於栩栩的離職,第一次有了點吵架的意思。
可這架,還沒開始吵就已經結束了。
他覺得這樣也好。
於栩栩的性格向來如此,他也做不出與妻子不睦的事來。
於栩栩辭職後,環境封閉起來,她總會問他,今天醫院發生了什麼,有沒有好玩的事……
每每這個時候,程景曦都覺得,她辭職是錯誤的決定。
脫離社會,遠離人羣,早晚要落後於時代。
程景曦眼中沒什麼有趣的事,無非上手術,下手術,病歷,患者。
他也沒那麼多話去和於栩栩一再重複。
於栩栩發覺他的不耐煩後,就不再問了。
有一次,他回家時,於栩栩做了一桌很豐盛的菜。
神神祕祕地告訴他,她賺錢了,接到了商單,很小的商單,是網友下單,要她手繪一對情侶頭像。
又說她怎麼構思圖,用了什麼顏色,交稿時,那網友喜歡到不行。
程景曦問了一下價格。
然後,搖搖頭,不說話了。
南大公管系第一名的高材生,放棄醫院大好工作,爲了一百塊興奮。
他實在無法感同身受,甚至覺得有些荒謬。
他告訴於栩栩,以後不用再和他說工作的事——他理解不了。
婚後第四年,於栩栩隱晦地問他,要不要考慮生個孩子。
他們的夫妻感情穩定,夫妻生活也稱得上和諧。
ẗũ̂ₕ程景曦性格冷淡,但該有的親暱夜晚,也沒冷落了於栩栩。
可他還沒打算要孩子。
……明年,可能要出國。程景曦告訴於栩栩。
於栩栩問要去多久,程景曦不確定,說等明年國外醫院的院長來訪問後才能確定。
不過接下來的一年,他會更忙。
國外那家醫院也會派遣醫生過來,相互交流學習。
那次談話後,程景曦回家的次數就更少了。
於栩栩雖然不在醫院,但她還保留着以前同事們的聯繫方式和朋友圈。
她知道程景曦的一舉一動,也看見了派遣來的幾個外國醫生,其中一位女醫生看程景曦的時候,眼眉都是笑。
於栩栩坐在繪板前,電腦上的時間已經到凌晨三點。
今天程景曦不回家,她要通宵趕稿。
她基礎不是很好,又多年不曾握筆,需要畫得更多才能找到手感。
最近她總容易累。
並不是身體上的疲憊,是覺得心裏很沉、很重,像掛了一串砝碼,拉扯着她連思考都覺得乏味。
和程景曦結婚四年了。
除了第一晚她真正憧憬過以外,四年來,她再也沒有真正想過未來。
她或許應該感謝程景曦。
嫁給他,她有了能遮風避雨的地方,不爲生活奔波,畫着想畫的東西。
她應該覺得滿足了。
能有現在的一切,無論如何,都是因爲程景曦。
放下畫筆,於栩栩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厚厚的本子,翻開後,寫下了今晚的日記。
如果感謝程景曦是必須的,那這本子裏的難過埋怨,就是她不爲人知的——一點壞吧。
程景曦不愛她。
在嫁給他的時候,她就知道程景曦並不愛她。
不愛,也不隱瞞。
求婚時,程景曦說,我們可以結婚了。
時機合適了,人也合適了,於是結婚了。
一個深愛他的自己,也合適他的自己,他需要的是後者。
四年來,她對他的愛也熱烈過,她對他們的將來也期盼過,她做過夢,最美的那種。
但再美,夢終歸是夢。
程景曦不需要她愛他,和所有人一樣,程景曦需要她的不惹麻煩、她的溫柔和她的討好。
她不想對他溫柔,她想肆意。
她也不想對他討好,她想任性。
她更想的是愛他,把他當做愛人,不是丈夫。
可程景曦,並不需要啊……
於栩栩覺得自己進入了圍城——遲遲地,慢慢地,被無數雙手推到城門口,然後親手打開了門,又親手把自Ṭù¹己關了進去。
但於栩栩只是埋怨着自己,婚姻仍然要繼續。
-5-
事情的轉折在第四年年底。
她在一個月前就和程景曦約好,結婚紀念日一起出去喫飯。
程景曦答應了。
她盼了一個月,終於和程景曦坐在餐廳裏。
點菜的時候,程景曦先點,菜名一出來,她默默低了低眼睫。
點完了菜,她還沒和程景曦說上幾句話,程景曦的電話就響了。
那位國外來的漂亮女醫生食物中毒了。
於栩栩清楚地聽見程景曦質問,那女醫生對海鮮過敏,爲什麼聚餐的時候還要點海鮮……最後乾脆拎起衣服,對她歉意地說,他得回醫院處理,那女醫生關係到明年的出國交流。
她點了點頭,在他離開後,看向桌上的菜品。
……她不喫生薑,不喫香菜……他卻從來不知道。
她不覺得程景曦要出軌,她只是覺得一切忽然變得難以忍耐。
那次程景曦離開後,於栩栩在餐廳坐到了打烊,才慢慢站起身,僵硬地離開。
於栩栩的話少了。
她常常不說話。
還是會在程景曦回家時準備他愛喫的菜,但不會再問東問西,說這說那。
常常是程景曦回來,於栩栩端上菜,然後回到她的工作間。
晚上出來,遛狗,洗澡,睡覺。
時間允許的話,他們會親暱幾回。
於栩栩不怎麼笑了。
家裏的貓啊狗啊,也比以前乖順了。
婚後第五年。
程景曦出國,交流八個月。
於栩栩發現自己生病,是在做常規檢查時。
B 超影像單上的佔位清晰無比。
醫生安慰她,從這個大小和邊緣看,良性的概率很大。
於栩栩點點頭,聽從醫生的話,去做更深入的檢查。
一個禮拜的檢查下來,醫生無法再昧着良心,只安慰她說,先手術吧。
手術時,需要家屬簽字。
醫生知道程景曦去了國外,就讓她父母來籤,於栩栩卻ṭŭ̀ₜ搖搖頭,說自己沒有父母。
最終還是於栩栩自己給自己簽了字。
被推進手術室,麻藥侵蝕意識,最後一點餘光下,於栩栩慘淡地笑了笑。
惡性腫瘤的結論,是於栩栩早料到的,並且是治癒率最低的三陰性。
她既沒有哭,也沒有鬧,平靜又安靜地聽着醫生的後續治療方案。
手術切掉了她整個胸乳,她躺在病牀上,忍受刀口的疼痛,臉色蒼白,全是冷汗。
半個月後,拆線結束,她開始準備化療。
化療前一天,她卡着時差,撥通了程景曦的視頻。
對方掛斷。
程景曦給她發了消息,說自己在開早會,晚一點打給她。
於栩栩對着攝像頭拍了一張照片,發給程景曦後,關掉手機。
她知道化療會掉頭髮,她不想讓頭髮和她的感情一樣,被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地侵蝕消磨。
在浴室裏,她手起刀落,剪掉了所有頭髮。
化療是漫長的酷刑。
紅得像血一樣的藥流入身體,她吐得恨不得把整個胃掏出來。
白細胞減少,她又開始發起高燒,四十一度,人事不知。
十四天一個療程。
化療到一半時,程景曦終於知道了消息。
他第一時間回到國內,回到於栩栩的身邊。
-6-
那時的於栩栩,渾身只剩了一把骨頭,沒有頭髮,眼窩凹陷,呼吸之間,全無生氣。
程景曦看着她,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撓了一下,鮮血淋漓。
於栩栩睜開眼,看見程景曦時,沒有激動,也沒有怨懟,她舔了一下乾涸的下脣。
「爲什麼不告訴我……」程景曦手指顫抖地摸了摸她的臉頰。
「現在也不晚,」於栩栩輕出了口氣,像是在笑,目光柔和,「程景曦……我們離婚吧。」
於栩栩在這個時候提出了離婚。
程景曦怎麼可能答應。
他以爲是自己沒能回來,於栩栩纔會傷心離婚。
可他卻沒想到,於栩栩一提再提。
每一次化療結束後,她都要問一次,彷彿離婚是她餘生最渴求的事。
程景曦是腦科權威,對乳腺科瞭解不深,但在惡補之後,他明白三陰性乳腺癌代表了什麼。
不到五年的存活率。
程景曦推掉了幾乎大部分工作,陪在於栩栩身邊,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於栩栩不在意這些了,她體力不足,總在昏睡。
化療結束後不久,複查時,醫生遺憾地對程景曦說,擴散了……
……
……
於栩栩是在他們婚後第五年,結婚紀念日前三天,陷入昏迷的。
癌症擴散,誰都救不了她。
程景曦一直陪在於栩栩身邊,寸步不離。
那天夜裏,於栩栩忽然醒了。
她精神出乎意料地好,甚至靠坐在牀上,喝了幾口水。
病房裏安安靜靜,外面寒風不停颳着樹梢,窗戶總能響起拍打聲。
於栩栩沒說話,就這麼半合着眼,像是享受這難得的清醒舒適。
程景曦就這麼看着她,手指緊緊攥着,掌心摳得滲出了血。
「……我有些存款。」
於栩栩終於開了口,她天生軟糯的嗓音,此刻像飄浮在天空中的薄雲,風一吹,就散了,「不多,但也不算少……這些年,謝謝你給了我一處屋子……我原本以爲那是家,後來才知道,我從來都沒有過家……
「我的存款,你如果不需要,就都給我養母。
「我的遺體,捐獻南大醫學院。
「我的遺物,就燒了吧。」
「還有,我的遺願,」於栩栩費力地笑了一下,「可能來不及了……我只想,和你離婚。」
於栩栩閉上了眼,喃喃着笑:「……終於可以走了……太好了……」
「栩栩!」
「於栩栩!」
任憑程景曦怎麼叫,於栩栩都沒有再睜開眼睛。
她死了。
死在了,他們婚後的第五年。
於栩栩死後很久,程景曦都覺得恍惚。
他很傷心,那種傷心是說不出來的陰鬱,甚至帶着些絕望。
他偶爾會摸一摸自己的心口,確定那裏還在跳動……如果不這樣做,他感覺不到真實。
於栩栩走了。
永遠不會再回來。
她臨死前唯一的心願,是離婚——離開他,遠離他,與他再無關係。
程景曦反思過這段婚姻,反思到最後發現,他似乎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她。
家裏的貓狗,他不喜歡它們,它們也不喜歡他。
程景曦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天黑了,也不知道開燈。
他身邊擺着好幾個抱枕。
於栩栩就喜歡坐在這裏,抱着抱枕,仰頭朝他笑。
……後面幾年,她不怎麼笑了。
剛結婚時,她笑得最好看。
程景曦坐了一夜,天光乍破,他才真正意識到,他失去了於栩栩。
他又摸了摸心口。
他的心臟還在,但是心臟裏面,永遠沒有了溫暖。
整理遺物的時候,程景曦第一次進入於栩栩的工作室。
很漂亮。
壁紙,綠植,佈置得那麼溫馨。
程景曦很後悔,爲什麼當年沒進來看過,一眼,哪怕一眼。
他還記得於栩栩邀請他時,滿眼期盼的樣子。
於栩栩留在這裏的東西,比整個屋子都多。
數不清的畫稿,還有很多書和漫畫。
在打開抽屜時,程景曦看見了五個日記本。
他知道不該去看,可他控制不住,翻開了一本又一本。
於栩栩結婚後,有了寫日記的習慣。
第一本,寫的是他們婚後第一年,寫得最多,幾乎佔完全部紙張。
日記的內容大多與他有關。
於栩栩不吝嗇地在日記裏寫了如何喜歡他,該怎麼照顧他,又如小女孩一般,說最愛看他穿白大褂,哪天一定要偷一件他穿過的白大褂藏起來……別人叫他是,我的醫生程景曦,她叫他是我的老公程醫生~
她那樣熱烈歡愉的愛意,恍如當年模樣。
第二本,也是差不多的內容。
只是比第一本,薄了一些。
第三本開始,於栩栩的語氣不再那麼鮮活,有些難過的話,被她塗了又改。
程景曦看到第五本,他看見於栩栩最後一篇日記。
那是她化療前一晚,她畫了一個自己的樣子,長髮及腰,笑容明豔。
畫像旁邊,是她寫下的最後遺言。
是寫給他的。
程景曦,我還愛着你。
但是,這已經與你無關了。
平靜又絕情。
是於栩栩這一生,唯一一次,僅有一次的「不溫柔」——對自己摯愛,冷漠訣別。
在那張畫上,多了一滴眼淚。
程景曦摸了摸眼睛,滿手濡溼。
程景曦不太敢回家。
他無法忍受一個人住在有於栩栩痕跡的屋子裏。
他會控制不住地心悶,甚至會間歇性地流淚。
他開始常駐醫院,瘋狂加班,只要忙起來,他就能短暫忘記這一切。
可悲劇,往往接連發生。
於栩栩去世第一年,她的貓死了。
貓已經很老了,它不愛動,程景曦請人每日投餵。
那個人告訴程景曦,這隻老貓不行了。
程景曦是最好的腦科醫生,但他救不了那隻貓,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倒在軟墊上,一動不動。
程景曦不再假手他人,他住回家裏,除了工作之外,幾乎所有精力都用在照顧那隻狗上。
這是於栩栩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了。
那隻狗年紀也很大了,即使程景曦再如何細心,它終究還是要死。
於栩栩去世的第二年,那隻狗在某個清晨,安靜地死在了窩裏。
……又只剩他一個人了。
程景曦坐在地上,脊背靠在工作室的門上,麻木地看向客廳。
最後那一年,程景曦變得更加寡言少語,除了手術,他幾乎不說話。
包攬着巨大的工作量,程景曦也日漸消瘦。
接連加班三天後,院長看不下去,強令他回家休息。
他開着車,不知是快還是慢,不知要開到哪裏纔算到家。
……巨響,衝擊,疼痛。
他被撞落下坡,肋骨插進肺葉時,終於鬆了這些年的第一口氣。
他想起當年於栩栩死前的話,終於要走了……太好了。
可是,他的遺願不是和於栩栩離婚。
如果有人能達成遺願,如果遺願有用……那他的願望是下輩子,還能遇見她。
這次換過來吧。
他先動心,他先喜歡,他先付出。
他來愛她。
永遠愛她。
……
……
程景曦睜開眼時,以爲自己會看見醫院的天花板,但他看見的是熟悉的吊燈。
他躺在家裏的臥室牀上。
……做夢了?他喃喃着坐起身,看了看周圍。
又在剎那間愣住。
不對——
不對!
這不是他的房間!
程景曦瘋了一樣坐起身,抓着被子,雙眼赤紅,栩栩買的被Ṫũ₁單呢!栩栩買的枕套呢!栩栩買的牀單呢!
程景曦扔下被子,赤腳跑到櫥櫃前,一把拉開。
正要翻找,又猛地震住。
……衣服也不見了,栩栩的衣服……
程景曦跑出臥室。客廳裏,栩栩的抱枕,栩栩的手辦,就連陽臺上貓架狗窩通通消失。
怎麼會這樣!
栩栩……栩栩……
程景曦只念着心裏的名字,跑到工作間外,用力推開門。
門裏不是工作間,是客房。
程景曦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手機鈴聲卻遠遠傳來。
他跑回臥室,接起電話。
「景曦呀!」
母親歡快的聲音是自栩栩去世後,許多年沒有過的,「週末要不要回家喫飯?你又兩個禮拜沒回來了,當沒媽的孩子很舒服是吧?」
「……媽?」程景曦懷疑地喊了一聲。
「幹嘛!」程母輕哼,「別告訴我不回來,你能狠下心當沒媽的孩子,我可當不了失獨母親!」
程景曦沒說話,他皺着眉,又走了出去。
客廳,陽臺, 客房……把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遍後,停在了電腦前。
電腦開着機,底下的日期顯示着的數字, 讓程景曦呼吸一顫。
「景曦?景曦?程景曦!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告訴你, 敢不回家,我分分鐘讓你爸打斷你的……」
「媽!」
程景曦忽然急道, 「我要結婚!」
「……啊?!」程母傻了眼, 「結,結婚?和誰啊?」
「於栩栩!」
「……誰?什麼魚?哪條魚?」
「還有,」程景曦沉住一口氣, 「我要轉專業。」
程母已經被前面兩個通知炸暈了, 這會兒只能顫巍巍地問:「……轉到哪兒去啊?」
「乳腺。」
程景曦握着手機,轉頭看向學校方向,「我要學外科乳腺。」
程景曦一慣獨立, 然而, 這樣的決定,也實屬過於驚世駭俗了。
父母難得地勸了勸他。
發現勸不動後, 也只能隨他去了。
初冬風大, 前夜下了雨,氣溫低又陰冷。
程景曦天沒亮就站在女生宿舍不遠的樹下守了一夜, 頭髮被夜霧打溼,身體也Ţùₑ凍得沒有了知覺。
早晨天亮, 宿管阿姨開了門。
程景曦看見一個又一個女孩走了出來,卻沒有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程景曦甚至懷疑,自己的猜測和遭遇會不會是南柯一夢,於栩栩從來不存在, 那些年發生的一切也不存在, 甚至連他自己都只是虛影……
就在他滿心荒涼時, 視線之中, 陽光之下, 他終於看見了她。
於栩栩挽着另一個女孩, 兩人開開心心說笑着。
……這是他從來沒見過的, 更少年的於栩栩。
他看着她的笑顏,緩緩地, 慢慢地,把手掌按在心口上。
心在跳,從見到她的一瞬間, 就在瘋狂地跳。
他還活着ṱũ̂⁼。
不是作爲生命體活着,是作爲程景曦活着。
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原來,活着也分很多種。
一種, 是沒有於栩栩,行屍走肉。
另一種,是現在, 是當下,是此時此刻。
——若無所愛,生存也沒有了意義。
就是這樣看她,遠遠看她一眼, 他卻覺得滿目蕭條的冬日裏,處處都是暖色。
熱烈的、迫不及待的,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捧給對方看的衝動。
那是程景曦終於愛上了於栩栩。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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