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很快就到暑假了。
我結束了公管系所有課程和考試,九月再開學,就是美院新生了。
以往的暑假我會出去打工攢錢,但這個暑假我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畫室裏。
程景曦則是提前開始了輪值規培,從最基礎的見習做起。
漫長的假期並沒有讓我們過上形影不離、如膠似漆的生活,反倒因爲各自忙碌,每天分別都依依不捨。
暑假快結束時,陳仲仔細評判了我的素描,對我說,以後可以不用來了。
「……這樣,就夠了嗎?」我覺得有些恍惚。
「當然不是光這Ţűₙ樣就夠,」陳仲笑着說,「畫畫是一項技能,只要是技能,就沒有夠的時候。不過,我能教你的,也就到這裏了,以後你要自己摸索,勤加練習,找到屬於自己的風格。只有畫出個人風格鮮明的作品,纔算是跨入了第一道門檻。」
每個人對美的理解都不一樣。
眼中的美不同,詮釋出的作品也不同,因此纔有了不同的畫風。
個人風格強烈的畫,是隻看筆觸就知道這是誰的作品。
也只有到了那個時候,纔算是在繪畫這個領域有了自己的一點天地。
以前我覺得,那樣的水平與我無緣,是我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高度。
可現在我卻感到,那片天地,似乎近在眼前。
-2-
幾乎是在我結束的畫室培訓的同時,程景曦的導師也給他放了一週的假。
我本意是要去學國畫,打鐵趁熱,堅持不懈!
……口號很響亮,但現實不允許。
一連七天,我被迫家裏躺。
程景曦要補回這段時間的聚少離多,臥室成了主戰場。
後來戰火又燒到客廳,甚至廚房……
「程,程景曦……」
我被他抱着坐在料理臺上,腿不得不鉤着他的腰,整個人昏昏沉沉:「……別在這裏……回房間……」
「就要在這裏,」程景曦在我頸側不輕不重咬了一口,「不只在這裏……一會……去浴室也要……」
我驚喘着,眼角噙淚,手指不受控地在他背上留下了抓痕。
廚房一次,浴室一次,再出來的時候,我腰肢痠軟,腰窩被咬得酥疼。
把我抱回牀上,程景曦親了親我的額角:「你先休息,我去做晚飯。」
程景曦在學做飯。
進度不慢,假以時日,應該能把水煮蛋煮熟,而不是蛋清蛋黃一起流出來……
他說去做飯,我在牀上歇了幾分鐘,就起牀去救火。
廚房裏,程景曦拿着勺子,不同攪動鍋裏的雞蛋,時不時撈一個出來看看。
我穿着他的襯衫,從背後抱住他窄細柔韌的腰線。
「怎麼出來了?」程景曦捂着我的手,「不放心我做飯?」
「做飯這件事,你確實很不靠譜,」我低笑着,看他手裏的勺子攪來攪去,「放過那兩顆雞蛋吧,你再攪,它們該暈車了。」
「我擔心受熱不均勻,不熟怎麼辦?」程景曦問。
「涼拌,」我懶洋洋地Ṭũ̂⁾把頭靠在他背上,笑得很散漫,「不熟,我們就喫生的……」
程景曦放過了兩顆慘兮兮的雞蛋,他要煎牛排,手裏捏着夾子,我握着他的手,慢慢翻面,「像這樣,不要急,大約七分熟的時候就可以……」
程景曦低頭親了我嘴角一下。
我抬眸看他,笑了一聲,繼續幫他翻食物:「……然後看焦化程度,小火慢煎,放黃油和香料……」
我從未對自己天生軟糯的聲音覺得美好。
但在這樣一個夕陽橘色的傍晚,我和程景曦做着兩個人的晚餐,又忽然覺得這樣的聲音剛剛好。
此時此刻,本就該無限溫柔。
-3-
開學後,我如願去美院上課。
魚兒入海時的歡暢就是我如今的心情。
畫室不必去了,但每隔一天要回主宅一次,和有着「父親」「老師」雙重頭銜的閆大師學國畫。
週六週日更是全天無休。
在畫畫這件事上,閆大師對我很是嚴格。
但同時也十分欣慰地表示,閆派一門,終於有了能傳承的希望。
這話的意思是——我有點子國畫天賦在身上?
其實我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愛國畫,愛濃墨重彩,更愛歷史沉澱下的國風美麗。
我師從大師閆瀘,繼承了他雄渾的用墨風格,又在微末處加以細化。
這樣的改變一開始並不明顯,後來才愈加成熟。
我有了底氣和自信,畫技自然有所進步。
一切都很美好。
除了……偶爾會遇見舒涵。
已經大四的舒涵課程不多,但據說早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不必在畢業季忙碌,更多的時間還是在學校裏。
雖然年級不同,但在一個學院上課,難免遇見的次數多。
舒涵對我的態度很冷漠。
偶爾碰到,我作爲師妹,頷首示意,她看我就像看外頭梧桐樹上的樹葉子,樹葉子上的小瓢蟲,小瓢蟲身上的一個點……全然無視,眼底厭惡。
我不覺得自己哪裏得罪了舒涵,她之所以這麼對我,責任全在程景曦。
我把鍋甩過去。
程景曦淡然自若地接下來,回了句「哦」。
他對舒涵,就如同舒涵對我,不屑一顧的同時,還非常厭煩。
舒涵終究是毫無干係的路人,影響不到我也影響不到程景曦。
我在社交網站註冊了一個賬號,起名「曦光片羽」。
日常會發一些畫好的插畫,因爲帶了「國風」和「插畫」話題,慢慢地也吸引了一些同好粉絲。
一開始,粉絲的增速不算快,可到大一下學期時居然也突破十萬。
緊接着,後臺有私信。
我點開看了一眼後,整個人從椅子上蹦下來。
「程景曦!」
我大叫着跑出畫室,邊跑邊喊其他人:「爸!媽!程景曦!」
「怎麼了栩栩?」程媽媽第一個問。
等所有人都站在我面前時,我舉着手機,給他們看:「有人找我畫畫!給錢的!商單!我接到商單了!」
「我看看!」程媽媽把手機拿了過去。
程景曦摟着我的腰,也沒說話,就只是朝我輕笑。
「老師您好,這裏是 TZ 遊戲推廣組,冒昧打擾,請問您可以接一個電子海報的繪製嗎?我們需要國風水墨質感的呈現……」程媽媽把私信讀了出來。
「我接到商單了!」我鉤着程景曦的脖子,原地蹦了兩蹦。
程景曦低頭,輕貼了貼我的額頭:「很棒。」
「我們栩栩本來就很厲害!」程媽媽急不可耐地說,「有人花錢請她畫畫,是對栩栩水平的認可,這纔是開始,以後會有更多人要來求栩栩給畫的……這是大喜事得慶祝一下……穎姐!穎姐!晚上加菜!……加幾個?有幾個加幾個!」
相比於程媽媽的歡天喜地和程景曦的溫柔讚許,閆大師就顯得專業多了,也嚴肅多了。
「栩栩,你第一次接單,務必要達成對方的要求,千萬不能懈怠,更不能敷衍了事,口碑很重要,態度更重要。」
「知道了爸,」我保證道,「我一定竭盡全力。」
爲了這單,我幾乎晝夜不歇,要不是程景曦怕我猝死,硬拽起睡覺,我可能要表演真·嘔心瀝血了。
給線稿,修改。
再給線稿,再修改。
給第一版初稿,修改。
再給第二版初稿,再修改。
第二版,第三版,最終版,然後上色……
這是我第一次接商單,拿出了絕對的耐心,抱着學習的心態,小心翼翼又躍躍欲試地達成對方要求。
最後通過時,對方工作人員誇了又誇。
後來我才知道,那次宣傳圖,他們找了很多位物美價廉的新畫手,畫了很多張。
我是交稿最早,修改最多,但效果最好的一個。
TZ 遊戲的官方號放出宣傳圖,還@了我。
那一天,我粉絲爆漲數萬,漲到懷疑人生。
交完畫稿,拿到尾款。
我大方地請程景曦出去喫飯。
初夏時節,滿城都是好喫的,燒烤,小龍蝦,大排檔……程景曦選擇了一家蒸菜館。
我試圖抗議,但他非說蒸菜最健康。
我還試圖繼續抗議,程景曦不冷不熱反問,是誰說請他喫飯的,喫什麼難道不應該由他決定?
很氣人!
但無奈,只能妥協。
喫完蒸菜,坐在車裏,我還是覺得很氣:「這是我第一筆收入,就不能喫點有紀念意義的嗎?」
「比如?」程景曦問。
「十三香小龍蝦!蒜香小龍蝦!麻辣小龍蝦!油燜小龍蝦!……各種小龍蝦!
「十三香克氏原鰲蝦,蒜香克氏原鰲蝦,麻辣克氏原鰲蝦,油燜克氏原鰲蝦……各種克氏原鰲蝦。」
程景曦不緊不慢道:「克氏原鰲蝦,屬入侵物種,耐污能力強,繁殖速度快,對生存環境適應力強,因此污水中的克氏原鰲蝦帶有大量細菌病毒。因爲本身的生理結構,清洗難度高——你覺得我會允許你去喫這種東西?」
我磨了磨後槽牙:「程醫生還真是博學多才!」
獸醫學院下半年轉系申請要不要考慮一下啊?!
程景曦勾脣淡笑:「夫妻之間,無須誇獎。」
沒有在誇你!
-4-
我慪氣地往窗外看。
「其實,如果你非要喫,也不是不行,」程景曦慢悠悠道,「去正規渠道買新鮮的克……小龍蝦,回來自己洗刷乾淨,在適量範圍內,可以喫一點。」
「真的?」我一秒氣消,雙眼發光地看着他。
「但這個適量……」程景曦說,「五隻。」
「太少了吧!」我扁了扁嘴,「小龍蝦的肉本來就沒有多少,五隻還不夠塞牙縫呢。」
「你牙縫這麼大?」程景曦說,「明天來醫院掛個號,我給你介紹牙科裏補牙最好的大夫。」
「程景曦!」我給他吼過去。
程景曦低笑個不停。
車快開到小區門口時,我手機響了。
暫停和他關於「八隻還是十隻」的最後談判,我看了屏幕一眼,臉上的笑容立刻定格。
手機還在響,我遲疑地按下了通話鍵。
那邊只說了一句話,我閉了閉眼,低聲回答:「好,我知道了。」
掛斷電話,我摳了摳安全帶。
「怎麼了?」程景曦雖然在開車,還是察覺我的不對勁。
我深吸了一口氣,對他笑得勉強:「掉頭吧……我媽——我養母,來了。」
-5-
在火車站前,我接到了養母。
她是一個人來,也沒帶行李。
我走過去,輕聲喊了句:「媽。」
養母沒看我,她憤怒地看向程景曦,在程景曦也跟着我叫了聲「媽」後,她壓制不住怒氣,抬手就要往程景曦臉上扇。
「媽!」我大驚失色,連忙拉住她,「你做什麼?」
「你讓開!」養母大吼,「騙婚!他敢騙婚!我打死他!」
「媽!」我死命擋着,急急地喊,「我們是自願結婚的!」
「什麼自願!」養母連上手帶踢腳,朝着程景曦大喊,「她纔多大!她還是個孩子!你就敢帶着她結婚!我同意了嗎?她爸爸同意了嗎!你這麼做,你就是在騙婚!」
程景曦不反駁一句話,一躲不躲。
我雖然阻攔,可養母的指甲還是劃破了程景曦的脖子。
「媽!」
一見血痕,我再也忍不住,聲音蓋過了她的。
我沒再說任何解釋的話,眼睛裏赤紅含淚,就這麼死死看着她。
養母揮開我,重重地嘆了口氣,像是氣急了,也紅了眼睛。
「先回去,」程景曦這時纔開口,嗓音有些低啞,「您有多少疑問不滿,回去再說。」
養母憤恨地看向程景曦,死死咬着牙關,但終究還是沒再動手。
回去的路上,程景曦開車,我和養母坐在後座。
她的臉僵着,一點表情也沒有。
車開回小區,我們進了電梯,走到門外。
程景曦打開門,養母率先走了進去。
她坐在環顧了室內一圈,徑直坐到沙發上。
隔着茶几,我站在她對面,低聲喊她:「媽……」
「你還認我這個媽!」養母咬牙切齒,又失望得無以復加,「於栩栩!你長大了!什麼都能自己決定!結婚這種事,也是先斬後奏,完全沒有考慮過做父母的心情!你雖然不是我親生的,但我也把你養到這麼大,是我不配當你媽嗎?!」
「媽,我和程景曦結婚事出突然,沒有和你商量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程景曦沒有錯,他沒有騙婚,我嫁給他完全是自願的。」
「什麼叫自願!你才幾歲!你和我說自願!」養母的火氣驟大。
程景曦端了水杯過來,放在養母面前。
「你!」養母指着程景曦,「馬上和栩栩離婚!馬上!」
「媽!」我大驚。
程景曦握了握我的手,低聲對養母說:「很抱歉,這件事不能答應您。」
「你不答應?好!你不答應!你不答應我就去報警!」養母怒視程景曦。
「您要報警是您的權利,但我必須告訴您,我和栩栩的婚姻是合法有效的,就算您報警,或者去告我,結果不會改變。」
「什麼合法有效!不經父母同意,算什麼合法有效!」
「法律沒有規定婚姻需要雙方家長的同意。」
「你胡說!」
「您看起來並不像生活在社會底層,我相信您應該很清楚,我說的都是事實。」
養母肩膀急顫,指着程景曦怒道:「合法又怎麼樣!我不答應!我絕對不會讓我女兒嫁給你!」
「栩栩是您養大的,她對您始終感恩,我也一樣,所以我會尊敬您,」程景曦彎下腰,把頭壓得很低,「很抱歉未經您的同意擅自和她結婚,這是我的錯,對不起。」
我從來沒見過程景曦這樣謙卑地對誰道歉。
心裏難免覺得有些疼——程景曦這麼高傲的人,也有不得不低頭的一天。
對於程景曦的致歉,養母非但沒有覺得解氣,反而眼神越來越陰沉。
她一言不發,抄起面前的水杯,滿杯熱水一股腦往程景曦頭上潑。
我雖然看見了,但反應不過來,只能閃身擋在程景曦面前。
但我只動了一下,卻被程景曦一把推開。
冒着熱氣的水從頭淋下。
「程景曦!」我的聲音淒厲起來,ṭų₇連忙扶住他。
「沒事。」
程景曦抹掉臉上的水,淡淡安撫我,「不是開水。」
「怎麼會沒事!」我看着他半張臉,「都燙紅了!」
冷白肌膚赤豔一片,要是再熱一點,怕是要燙出水泡來。
程景曦這一切不以爲然,依舊歉意地對養母說:「對不起。」
養母並不是一個粗暴的人,她的怒急攻心在這杯水潑下後,有所消減。
程景曦這副樣子,我心都快疼死了,牢牢擋在他面前,無論養母要做什麼,我替他扛就是了。
養母冷冷看向程景曦,沒再動手,只是又一次把他從頭打量到腳。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程景曦。」程景曦低聲答。
「你是做什麼的?」養母繼續問。
「我是南大醫學院的專碩,目前在南大附屬醫院輪值規培。」
「你還是個學生?!」養母怒火又起。
「不算是,」程景曦耐心道,「規培算是參加工作的一種。」
養母忍了又忍,才接着問:「你一個月賺多少錢?」
「2800。」程景曦實話實說。
規培生只有這些ŧũⁿ基本補貼,這其中還有幾百塊是他導師從校方申請來的。
「這麼點錢?」養母追問,「所以,這房子和車是怎麼回事?」
「房子是父母買的,車是我自己的,」程景曦回答,「現在是我和栩栩共同所有。」
「你父母在房產證上寫了栩栩的名字?」養母蹙眉。
「是,」程景曦說,「過戶手續很早就辦完了。」
養母臉色稍微好了一點,又看Ŧū́ₕ了看客廳,半晌後,她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下。
「你不經過我們允許和栩栩結婚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是錯的,是對我和她爸爸的不尊重!」
「您說得沒錯,我很抱歉。」程景曦又低了低頭。
「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就算讓你們離婚,你們也不會聽我的。」
說到這裏,養母的眼神有了些變化,她像是在猶豫,也像是在掙扎,可最終還是冷色佔了上風:「你說你是南大的碩士,栩栩也是南大的學生,不比你差。我從小培養她,她會畫畫,會做飯,性格溫柔,脾氣也好。無論對誰都有禮貌,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人,是難得的好孩子,和誰比都不差的那種。」
程景曦沒說話。
在養母眼中,他不說話形同默認,但我看得出,他這樣的神態充滿了對養母這番話的不贊同。
只是礙於眼前情況和養母的身份,沒有當場反駁罷了。
-6-
養母見程景曦不說話,就自顧自地說:「你們這麼胡鬧就結婚,栩栩該有的沒有,說你騙婚也沒冤枉你……給你父母打電話,讓他們過來,有些事必須當面說清楚。」
「我爸媽和您見面是應該的,但您所說的,栩栩該有卻沒有東西的,我不是很懂。」
養母被程景曦這不亢不卑的態度氣笑了:「你想白娶我女兒?」
「這套房子在我和栩栩名下,我的存款也由栩栩保管。」程景曦說,「我們有夫妻共同財產。」
「這房子是你父母早就買好的,就算過戶給了栩栩,也不算栩栩的。」養母看向程景曦的眼神中充滿了不信任,「這一點,不會是你家一開始就想到的吧?至於你的存款,你一個月賺那麼點錢,能有幾個存款。」
養母又看向我,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咬牙道:「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房子不給你,錢也沒多少,你就這麼嫁了?」
我明白了養母的意思。
她對程景曦咄咄相逼,程景曦也步步退讓,可我心底偏偏滋生出了一點不甘心。
這點不甘心促使我問出了帶着些嘲弄感的問題:「你嫌程景曦給我的少,那你打算陪嫁我多少?」
養母一怔。
她像是根本沒想到我會反問一樣,在她眼裏,我一直是逆來順受唯唯諾諾。
況且現在,連程景曦這樣清冷的人都對她歉意彎腰,我又怎麼可能有所反駁。
「於栩栩,」養母難以置信地望着我,又是失望,又是心痛,她抓着胸口的衣服,像抓着她的心臟一樣,紅着眼說,「……我養你二十多年還不夠?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可我虧待過你嗎?我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不少你喫,不少你穿,更不少你錢花!別說我不是你親媽,就算是親媽,我也沒有哪裏對不起你的地方!我能做到的都已經做到了,我不虧心!你呢,你這麼說話,你有良心嗎!問我要陪嫁?我陪嫁你二十多年的撫養算不算陪嫁!」
「算,」我屏住呼吸,眼眶滾燙,直直看向養母,「你撫養我二十多年,算。」
「那你還在說什麼!」養母尖銳地哭喊起來,「你揹着我結婚不算,現在又要來質問我!我是爲了誰?還不是爲了你!」
程景曦默默把茶几上的紙巾盒放在養母面前,淡聲說:「我會另買一套房子給栩栩。」
養母抽了幾張紙巾,按在鼻樑下,眼神泛冷道:「栩栩只是嫁給你,不是賣給你,她以後還要回家探望我們,家裏的情況有點複雜,也不好留她住……這套房,必須買在我們的城市。」
「可以。」程景曦答應。
「你們已經結婚了,就算房產所有人是栩栩也不算婚前財產,所以這套房,必須是我和栩栩爸爸的名字。」
「媽——」我錯愕低喊。
程景曦一把握住我的手,面色平靜:「可以。」
「另外,我們還要四十萬。」養母說出這個數字後,又看向我,「從小到大,花在你身上的錢遠不止這些。這錢給了我,我只留一半,剩下一半給你,我不是賣女兒,是嫁女兒。」
「可以。」程景曦照舊一口答應。
養母也沒想到他會答應得這麼幹脆,眼神遊離了一下:「你最好把你父母叫來,這些事,你做不了主。」
「這是小事,我能做主。」程景曦緩慢又沉穩地說,「您的要求,我全都答應。」
無論程景曦經歷過什麼,他現在的模樣還只是個青年而已。
養母看他時的神色,越發懷疑。
「栩栩,」程景曦輕捏了我手一下,「先把錢轉過去。」
我一動不動地看向他,咬着下脣,倔強不肯服軟。
「聽話,」程景曦對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半是安撫半是哄勸,「先把錢轉過去。」
我深吸了一口氣,再不情願,也只能拿出手機。
養母的手機一響,她遲疑地看了眼屏幕,又錯愕地看向我。
「房子的事,您決定。多少錢,我們來出。」程景曦說完,又問,「您還有什麼要求嗎?」
養母沒說話,只拿過手邊的水杯。
可要喝水時,才發現杯裏沒水,都潑到程景曦頭上了。
「栩栩,」程景曦鬆開我的手,「去倒杯水。」
我沒答應,用力攥着手指站在原地。
「栩栩,」程景曦放柔了聲音,「去倒水。」
我看了程景曦一眼,程景曦對我點點頭示意。
我不情願地拿過水杯去了廚房。
沒敢再加熱水,倒了滿滿一杯涼水。
把水杯放下時,我聽見程景曦說:「您還有什麼條件,儘管提。」
我連忙掃了他一眼。
房子答應了,錢也轉走了,割地賠款,還想如何?
養母端起杯,手指頭也有些顫抖,勉強喝了幾口水後,她忽然抬頭,對程景曦說:「你有什麼條件?」
「栩栩是您的女兒,我要娶她,得到您的認可是理所應當的事,所以只要是您提出的條件,在合理範圍內我都會答應。就像您說的,這是您撫養一個與您毫無血脈關係的孩子所應得到的。」
程景曦頓了頓,又說,「但這是在栩栩嫁給我之前,栩栩嫁給我之後,她就不只是您的女兒,她也是我的妻子,是我父母的孩子。我對妻子,我父母對自己的孩子,有另一種疼愛方式。與您單純把她養活ṱũ̂⁶、養大不同,我們更希望她的人生豐滿,理想達成……因此,您要了您應得的,我們也必須確定我們能擁有的。」
「你什麼意思?」養母不甚明白。
「很簡單,」程景曦說,「我希望您拿了這些以後,能放過栩栩,就像當初您把她從戶口本上挪走一樣,儘量不要再來找她。」
「你不讓我和栩栩見面?!」養母拔高聲音。
「您和栩栩不是已經幾年沒見了嗎?」程景曦目色有些冷淡,「就連過年,都是栩栩一個人在外面。您領養了她,真心疼過她,爲她付出過,讓她感受到有父母和家庭的幸福,可您同樣也收回了這些。我不想和您探討親生與領養的情分糾葛,我只想告訴您,我相信您對栩栩的感情。
「您希望栩栩幸福,您也不願意自己喫虧,這並不矛盾,但栩栩很矛盾。栩栩一面要感恩您的撫養,另一方面又怨憤再度被拋棄,可她心裏的怨憤只敢有一點,她不敢放大,她覺得自己不配怨憤,她甚至不敢覺得怨憤——可她又做錯了什麼?您的親生女兒不是她弄丟的,她也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對方的事,從頭到尾,從始至終,只是她的存在錯了。
「她否定自己,埋怨自己,怕自己給你們任何人帶來麻煩,不得不卑躬屈膝,奮力討好……您以爲這是優點嗎?您錯了,她病了,這是她的心病!
「您犧牲了養女的幸福,成全了親女的心安。您就從來沒有覺得愧疚嗎?
「即便再少,您真的就沒有覺得愧疚嗎?
「您一定有,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栩栩受了多大的委屈,承擔了多少的不易——所以您每個月的生活費都給得足夠充裕,您用這種方式代替親情,買斷母愛。
「您給得足夠多,可惜,栩栩不需要。
「栩栩要的是有人愛她、保護她、縱寵她,讓她和所有人一樣,向前一步星辰大海,țū́ⁱ退後一步溫情脈脈。只有這樣,她才能無畏無懼,她才能肆意生活。
「您養了她,卻沒能盡到母親的義務,所以,您也只是養了她。
「我感激您、尊敬您,卻不願意您參與她以後的人生。
「就像您能用錢代替愛。我也可以用錢代替愛。
「您要的一切我都給您ṭŭ̀ₛ,除了於栩栩,她已經不是您的了。
「以後,我們每年都會給您一筆錢,這是您養大她應得的,是她作爲養女回報給您的。但除此之外,請您不要打擾我們的生活,尤其不要打擾栩栩——您和您家人的存在讓栩栩很難過,就像栩栩的存在讓您的養女很難過,您不許栩栩回家,不許栩栩叫您媽媽一樣。
「錢,我們照給。但面,不需要再見。」
-7-
養母離開時,我送她到樓下。
她的頭髮有些亂,被風稍微一吹,整個人顯出了滄桑來。
她一再和我說,她是真的把我當女兒,她希望我幸福。
我知道,我也相信。
和程景曦一樣,我信——但這不是我想聽的話。
「……如果過得不好,就回家來,有爸爸和媽媽在……」
這句話,她始終沒有說。
我想要的從來沒變過,只是一個家而已。
回去後,我跪坐在沙發上,拿着冰袋給程景曦敷臉。
他半張臉還是紅着,輕聲說:「……上一世,直到你得病時,我才知道你是被人領養的。那時候你手術剛做完,身體還很虛弱,她——養母就找到醫院,起初和今天一樣,罵我、打我、怨我,到後來,你病重晚期,她和我談遺產的事。她要你留下的全部財產,我很討厭她,覺得她不配做母親。再後來,你真的走了……按照遺囑,你的遺體將被捐獻,可養母拼命阻攔。你去世的那天,她哭得像是發了瘋,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沒有眼淚,她纔給你換了衣裳,梳了頭髮……抱着你,一遍一遍地說,要帶你回家……她的女兒一直想回家,她的女兒這一生已經很苦了……此後每一年,每一年的忌日,她都去看你,直到我死,不曾間斷……」
我用手背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哽咽道:「她愛盼姐更多,愛我很少。」
「再少,也是愛,」程景曦握着我的手,說,「我們可以回報她,但我們不需要再逃避——栩栩,她是愛你的,哪怕很少很少,這樣想,你的遺憾就不會那麼多。」
「所以,」我吸着鼻子,紅着一雙淚眼對程景曦笑,「我還算是幸福的人……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孤兒,我幸運地被領養了,幸運地被疼愛了……然後,我遇到了人生的磋磨,墜入低谷……再然後,我又遇見了你……遺憾有,但不多,以後會更少。」
程景曦把我抱回去,一下一下親着我的耳尖。
我忍不住在他懷裏哭了起來,聲音不加抑制,委屈慘烈,嚎啕不止。
「……與自己和解吧,」程景曦的聲音溫柔,「從今天起,不會再有任何人任何事阻擋你,你的人生路上沒有崎嶇,路上風景正好,路上……有我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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