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裏遇見了領證對象,我低頭裝不認識,卻被他扯到牆角,牢牢桎梏:
「老公都不叫,於栩栩,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1-
我被求婚了。
在食堂裏,我正狂炫蓋澆飯的時候,對面坐過來一個人。
手指敲了敲餐桌,輕聲喊我:「於栩栩。」
我鼓着腮幫子抬頭,從兩根竹節似的手指往上看,謔!
程景曦。
醫學院的高嶺之花,南大的人間仙子。
「於栩栩,」程景曦望着我,眼眸微晃,瞳色深邃,「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可能覺得天方夜譚,但務必要信——我是你老公,六年後,我們會結婚。婚後第五年,你因病離世,又過了三年,我車禍死亡……這些都是將來會發生的事。現在我需要改變這一切,我們立刻結婚,規避風險。」
我目光呆滯,麻木地嚥下嘴裏的飯菜:「……」
程景曦皺了皺眉:「你不信?」
我看了看左右,湊過去小聲問:「程師兄,你是玩真心話還是大冒險?我該怎麼配合你?我應該答是,還是答不是?」
「你果然不信。」
程景曦彷彿意料之中,往前傾了傾身體,俊美的臉近在咫尺,眼睫纖薄,脣瓣淺淡:「……你左胸下有一顆紅痣,米粒大小,腿根有一塊胎記,雲朵形狀,還有腰臀正中……」
我霍地起身,臉頰通紅:「你偷看我洗、洗……」
「我們是合法夫妻,犯不着偷看。」
程景曦眼眸往下垂,不悅道:「重油重辣,你的身體就是這麼搞壞的,以後不許喫了。」
我眼睜睜看着才喫了幾口的辣子雞丁蓋澆飯,連菜帶飯被程景曦倒進垃圾桶。
辣子雞丁做錯什麼了?辣子雞丁沒惹你們任何人啊!
處理完我的午飯,程景曦開始處理我。
「明天是工作日,你拿好戶口本,我們先領證,之後退宿舍,我在大學城有房子,你先搬過去,缺的東西我們一起添置……」
我默默舉起手,申請發言。
「說。」程景曦抬了抬下巴。
「程師兄,」我深吸一口氣,勉強穩住,「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但想改變我短命、你早死的辦法,應該是我們離得遠遠的吧?」
這話一出,程景曦的臉色瞬間沉凝下來。
高嶺之花的本質是天山雪蓮,冰涼冰冷:「於栩栩,你不喜歡我了?」
「我就沒喜歡過你呀。」我實話實說。
程雪蓮呼啦啦地往下掉花瓣,當場上演冰天雪地。
-2-
逃離食堂後,我心有餘悸,走一路往後看一路,唯恐程景曦跟上來。
心不在焉,迎面撞上了一堵牆。
「於栩栩。」
手臂被人拉住,聲音透着不善,「你眼睛長在後腦勺啊?走路不看前面的。」
「江暉,」看清楚眼前人,我驚訝地問,「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江暉肩膀上揹着球袋,單手插兜,俊眉微挑:「我不回來,你怎麼勤工儉學賺錢買漫展門票?」
江暉是體育系學生,校網球隊隊長,我承包了他在校期間的早餐上門服務。
他要參加明年大學生網球比賽,去外地集訓了半個月,我也間接失業半個月。
「明天早上想喫什麼?」秉持優秀的職業操守,我滿足客戶一切需求。
「四食堂的茴香包子?二食堂的滷肉火燒?鳳凰餐廳的海苔飯糰?」江暉不確定地哼哼,轉身往前走。
我連忙跟上:「這是等邊三角形的距離,我明早還有課,最多去兩個食堂,極限三選二,你快點決定。」
江暉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想好了?喫什麼?」我眨巴眼睛問。
江暉抿了抿嘴脣,視線遊離:「我這次去集訓,主辦方給了個手辦……你要嗎?」
對二次元說手辦,簡直是喪心病狂。
我眼睛直放光,差點把頭點斷:「要要要!」
江暉從球袋裏拿出一個圓圓的手辦遞給我。
「滾墩!」我叫出聲來,「這個現在特別火,網上都預訂不到!」
江暉清了清嗓子:「下面有我……全體隊員的刻名。」
我把手辦翻過來,底下五個刻印,江暉的名字也在其中。
還是紀念典藏版呢。
我抱着圓滾的手辦,對江暉笑得彎彎眼:「謝謝!」
「不用謝,」江暉存心給我找堵,「500。」
我當場蒙圈,沒想到這還是個刺客。
江暉咳嗽一聲,說:「你要是覺得貴,我可以把這 500 算進早餐服務費裏。」
江暉在我這兒是包月制,500 塊錢就當多跑幾十回腿,不虧!
本着客戶是上帝的理念,我先是畢恭畢敬地把江暉送回了宿舍,才轉身往自己宿舍走。
-3-
剛到宿舍門口,妍妍從裏面開了門。
看見我,二話不說握住我肩膀,也不說話就發狠地晃了好幾下。
「不,不是你別——我暈!」我跟個不倒翁似的原地搖擺。
「你確實該暈,」妍妍磨着牙,「我定了六個鬧鐘都沒搶到的滾墩!」
我驚訝:「你怎麼知道我有?」
都還沒來得及顯擺,在揹包裏熱乎着呢。
「廢話,當然知道,那麼大個兒,我又不瞎。」妍妍激動。
「嗐,」我故作低調地擺擺手,嘚瑟到快把牙花子露出來了,「也沒有多大,就 16 釐米。」
「什麼 16 釐米,是 160 釐米吧!」妍妍扯着我,一把推開門。
宿舍中央的桌子上,正正擺着個巨型玩偶——超大款滾墩。
妍妍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羨慕地眯起眼:「絕對限量版,全球發售不超過 300 個的等身高巨型滾墩。」
「哪來的?」我眼睛直勾勾盯着大滾墩,拼命往回咽哈喇子。
「問你呀,」妍妍看向我,「這是有人給你的,我剛從宿管阿姨那領回來。」
我徹底傻了眼,老天爺不按常理出牌,不掉餡餅,改掉周邊?
「還有信,」妍妍從滾墩毛茸茸的屁股下摸出一封信,「也是給你的。」
我拆了信封,裏面只有一張紙卡,上面用鋼筆寫了兩個字母,VX,後面跟着一串號碼。
搜索微信顯示出了 ID,JX。
繼續?覺醒?教訓?……總不會是嬌羞吧?
好友申請瞬間通過,我打開對話框,正要詢問對方是誰,那邊卻率先發過來一條消息。
【JX:我們什麼時候去領證?】
啪——
我反手把手機扣在了桌面上。
「怎麼了?」妍妍問。
「沒事……」
我做賊心虛地火速爬牀,拉上Ţų⁵牀簾後回覆消息。
【四習小魚:程……師兄?】
【JX:嗯。】
還真是!
除了程景曦沒人會上來就問領證的事。
【JX:我的話你不肯相信,爲什麼?】
我深吸一口,無奈敲屏幕。
【四習小魚:我不是不信,主要吧,上午才上完馬哲課……】
馬克思主義教育我們,反對封建迷信,樹立唯物主義世界觀。
【JX:我明白了。】
看見這四個字,我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程景曦是哪裏出了問題,但他既然明白了,那一切都還好說。
這口氣還沒完全鬆開,對面又發過來一行消息。
【JX:既然你不信我的話,不願意領證,那就從頭開始,我追你,以結婚爲目的地交往。】
「咳咳!」我岔了口氣,咳嗽好幾聲。
「魚兒?」妍妍在牀上喊,「怎麼了?」
「沒事沒事。」我連忙否認。
微信界面上,程景曦又發了新消息。
【JX:如果你沒有意見,就這麼定了。】
定什麼啊,什麼就定了?
程景曦傳過來一張圖片,碩大的「學習計劃表」五個大字,表格做得極其細緻。
【JX:高數是你的軟肋,不出意外,這學期必掛。】
我手指一頓,程景曦怎麼知道高數是我的一生之敵?
像是猜到我的疑惑一樣,程景曦發了新消息。
【JX:高數連掛四年,你提過無數次。】
四年?!
我眼睛瞪得老大,不可能吧,不能夠吧,就算我高數差了點,也不至於這麼慘,何況現在才大三,怎麼就連掛……哦。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上輩子」連掛四年。
很想反駁。
可事實上,我確實已經連掛兩年了,重修又重修,迄今還在和大一新生共沉淪。
【JX:高數不難,我輔導你,今年一定能過。】
我眼前一亮,學神 BUFF 普照世人!
【四習小魚:那怎麼好意思呢……】
【JX:沒關係。】
【JX:輔導妻子,天經地義。】
【四習小魚:……】
見我發了一串省略號,程景曦把這句話撤回,換了另一句。
【JX:夫妻攜手,理所應當。】
四習小魚:……】
程景曦又撤回,打算再換。
我看着他那邊「輸入中」,連忙敲字。
【四習小魚:好了你別說話了!】
越描越黑,越說越過。
我激情攔截,對面居然——很平和,甚至很聽話地回了句。
【JX:好,我不說了。】
這麼好說話嗎?
以爲是個能商量的人,我立刻讓程景曦把巨型玩偶收回去。
這次程景曦完全不買賬,回了句「不收」後,又補充,如果不喜歡,可以扔掉。
望向被拖到牀尾的雪白毛絨布偶,我抽了抽鼻子,抓心撓肺,怎麼捨得!
丟下手機,「嗚」地把臉埋進滾墩絨肚皮裏,暖洋洋,軟綿綿,幸福感爆炸。
我可以拒絕程景曦,但我拒絕不了滾墩墩這個大白軟、毛絨控的悲哀。
有滾墩在牀上,這一晚睡得好,做夢都齜牙笑。
-4-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手機嗡嗡作響,我火速下牀洗漱穿衣。
宿舍大門一推開,冷冬寒風呼地吹走了最後一隻瞌睡蟲。
七點半上課,我還得跑兩個食堂去給江暉買早餐。
我拍拍臉頰,打起精神。
剛下臺階,就聽見有人喊我。
聲音淡薄清凌,混在了晨間的風中Ṫû₋。
程景曦單手揣在羽絨大衣兜裏,另一隻手拎着方方正正的棉布袋。
「程師兄!」我錯愕,「你怎麼在這兒?」
我一頓,眨眨眼:「你是在……等我?」
程景曦嗯了一聲,把袋子遞過來。
我心有餘悸,沒敢去接:「這是什麼?」
「早餐。」程景曦平靜地看向我,「有一食堂的豆腐腦,二食堂的火燒,三食堂的茶葉蛋,四食堂的包子,還有鳳凰餐廳的飯糰,龍湖餐廳的煎餅……」
「這麼多?」我以爲聽見了報菜名,這是把學校所有食堂都買了一遍。
「不知道你愛喫什麼,就都買了點。」程景曦把袋子又往前送了送,「拿着吧。」
「不用了,」我擺擺手的同時,尷尬又不失禮貌地開玩笑道,「之前你不是說我們……結過婚嗎,怎麼還不知道我愛喫什麼。」
程景曦目色頓了頓,長長的眼睫輕微垂落,深邃幽黑的眼瞳黯淡些許。
「抱歉。」他輕聲開口。
我以爲他是道歉「空口結婚」這件事,剛想說沒關係,卻聽到程景曦又喊了我的名字:
「於栩栩。
「你喜歡什麼?
「清粥?包子?火燒?茶葉蛋……於栩栩,你喜歡喫什麼,現在可以告訴我,我會記得。
「這一次,我會牢牢記住。」
我有些愣神地看向他,程景曦抬起眼,他說的明明只是可有可無的喫食,但目光深處卻似乎有濃烈的憂傷,也彷彿是諸多悔恨,昏暗地攪在一起。
像深不可測的旋渦,滿滿都是滄桑與疲憊。
結過婚這件事,應該是在和我開玩笑吧……
有一瞬間,我動搖了,他的神色給出了近乎荒謬的答案——或許,是真的也有可能呢……
見我不說話,程景曦又問了一遍:「於栩栩,你喜歡喫什麼?」
「我……」
嘴脣不受控地抿了抿,我遲疑着回答道:「茶葉蛋和清粥還蠻喜歡的……」
程景曦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地說:「我記住了。」
……程景曦莫名其妙地問。
……我就莫名其妙地答。
這感覺有點怪。
手機響了兩聲,是江暉的微信,催問我怎麼還沒到。
壞了,把他給忘了!
我對程景曦急急忙忙道:「程師兄,這些早餐就不用了,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等一下。」
程景曦拽住我的手腕。
涼涼的指尖觸到肌膚,我脊背忽然一激靈。
程景曦放開我,拿出一個玻璃盒:「至少把這個收下。」
玻璃盒裏裝着幾塊蘋果,連帶着點皮,削成了兔子耳朵。
不管我要不要,程景曦把盒子塞進我手裏:「下午沒課就來圖書館,我幫你補習高數。」
這就開始了?可我好像還沒答應讓他幫忙補習吧。
程景曦自顧自地說完話,給完蘋果,就轉身走了。
-5-
我一路小跑去食堂買早餐,送到江暉宿舍樓下。
江暉支棱着頭髮,邊打哈欠邊下臺階:「你再不來,我就準備去喫午飯了。」
「不好意思今天早上……起牀晚了點……」
我拉下揹包,低頭翻裏面的早餐袋,拿出江暉要的飯糰和包子。
「這是什麼?」
江暉從我揹包裏摸走了玻璃盒。
「這是我的!」我下意識喊了一聲。
「蘋果?」江暉嘖嘖笑道,「還切成這樣,行,算你有心了。」
說着,就打開了盒蓋。
我連忙去搶:「這不是給你的!這是我的!」
「我都看見了,好東西得和好朋友分享,我先嚐嘗……」江暉人高馬大,把盒子舉高。
「別呀!」
我阻止不了,眼睜睜看着兔子蘋果被江暉三兩口一塊,三兩口一塊,喫了個乾乾淨淨。
……那是程景曦給我的。
我抿着嘴脣,蹙眉不語。
「喂,於栩栩,」江暉在我眼前晃了晃手,誇張道,「不至於吧?喫你幾塊蘋果,你就這副樣子,可別哭啊,不就是蘋果嗎,我賠你一箱怎麼樣?」
我輕揮開他的手,不高興地說:「都說了不是給你的。」
「就因爲不給我,我才搶啊,」江暉笑得很壞,「於栩栩,我就喜歡欺負你。」
「江暉,」我輕聲說,「我不喜歡被欺負。」
江暉噗地笑了,拽了拽我落在肩膀上的馬尾髮絲:「於栩栩,你要是真不喜歡,就別撒嬌啊。」
我的聲音是天生的,軟軟糯糯,就算是生氣,刻意粗着嗓子,聽起來也不像要吵架。
就像江暉說的,像在撒嬌。
而他滿不在意,我也已經習慣了。
從大一剛開學,江暉不小心把網球打到我腦門上,繼而道歉,認識,熟識,成爲朋友……就一直是這樣。
囂張痞壞,欺負人的同時,又時不時地對人好。
三年下來,我已經很瞭解江暉了。
正因爲了解了,也就釋然了。
我輕輕舒了口氣:「早餐送到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江暉喊住我,「你下午要是沒事,來看我打球唄。」
我搖了搖頭,說:「我下午有課。」
「沒有吧?」江暉想了想,「應該是沒有,我記得你的課表。」
「以前沒有,」我對江暉輕笑了一下,「現在有了。」
補課也是課。
-6-
外面寒風凜冽,圖書館裏溫暖如春。
我站在一樓,低頭給程景曦發消息。
一條消息沒編輯完,耳邊傳來「咚咚咚」的聲音。
我一扭頭。
玻璃牆後,程景曦單手撐着側臉,一手曲起手指,薄薄的脣揚着幾分似笑非笑。
他坐在茶吧裏,示意我進去。
推開厚重的玻璃門,撲面而來茶香果香。
不比自習室,這裏能聽見刻意壓低的談話聲,適合交流。
程景曦手邊放了一杯白開水,我掃了一眼,默默鬆口氣。
幸好他沒像早上的時候,點一堆東西讓我挑。
「不知道你喜歡喝什麼,沒急着點,」程景曦把桌邊的平板遞給我,「你看一下水單。」
我接過平板,看了一眼。
我是聽妍妍說過,圖書館茶吧頗爲小資。
但這個價錢也太……
我來來回回刷了幾遍,還是下不了手,一杯茶喝掉一天伙食費,太敗……我自己了。
平板快被我焐熱乎了,程景曦忽然說:「薑茶可以嗎?」
「我……」我捏了捏平板的邊緣,「我不用了。」
「好,」程景曦按了鈴,一臉平靜地對店員說,「再要一杯白開水。」
店員爲難地對他說:「不好意思啊同學,這裏是付費位……」
我臉上呼啦一下熱了起來。
我是又窮又窘不配坐在這裏,可程景曦家世不俗,被人當成蹭座的,心裏肯定不舒服。
相比於我的侷促不安,程景曦坦然自若,他點點頭,說:「那就要一壺薑茶。」
店員端了玻璃茶壺,連帶壺底保溫的小蠟燭,還有兩個玻璃茶杯。
程景曦給我倒了一杯薑茶。
我連忙擺手:「程師兄,不用給我倒……」
「不喜歡薑茶?」程景曦動作一頓,扭頭要去叫店員。
「不是不是,」我慌慌張張道,「我喜歡薑茶!」
程景曦繼續倒,邊倒邊說:「我昨天的話,你還記得吧,我說了要追你,可我沒追過人,現在在摸索中,實驗處於第一階段,作爲我對象……樣本對象,希望你能全力配合,接受我對你的好。」
「我要是不接受呢?」我小聲問。
程景曦把杯子放在我手邊,順便把高數教材推了過來:「自己權衡。」
這還用權衡?
我端起杯子,豪氣干雲,一飲而盡。
薑茶裏混了蜂蜜紅糖,一杯喝下去,渾身都跟着暖了起來。
一直繃緊的肩膀隨着身體有了溫度,逐漸鬆散下來。
「中午喫過飯了嗎?」程景曦問。
「喫過了。」我回答。
回答完,卻瞥見程景曦蹙了一下眉。
一下,就蹙了一下。
偏偏被我捕捉到了。
我心裏隱約有個猜測,試探地補了句:「……但好像沒怎麼喫飽?」
果不其然。
程景曦立刻說「我這裏有喫的」,從揹包裏掏出一個圍巾團來。
淺棕色的羊絨圍巾裏裹着透明塑料袋,裏面裝着圓滾滾兩顆茶葉蛋。
我早上告訴他,我喜歡茶葉蛋,下午就真的送來了。
茶葉蛋還是溫熱的。
我看向程景曦。
程景曦下意識瞥開眼,又像是意識到什麼,硬生生把視線挪回來。
黑而亮的一雙眼直勾勾盯着我,期盼又不安的目光藏都藏不住。
期盼我理解,不安……
他很在意我會不會接受嗎?
茶葉蛋的外殼酥脆,捏起來咯吱咯吱地響。
並不習慣被別人這樣對待,我斂眸輕聲道:「……謝謝。」
趁着我喫茶葉蛋的工夫,程景曦在本子上寫了幾道題。
「這是高數基礎題,你先做一下。」程景曦說完,抽了兩張紙巾遞給我,「擦擦手。」
我擦乾淨手,開始全神貫注和高數題較勁。
一會咬筆,一會撓頭,十分鐘過去,還在第一道題上打轉轉。
「不用做了,」程景曦挪過本子,看了我一眼,「你以前……我是說考試的時候,也是這種狀態?」
「當然不是,」我說,「考試的時候我一般是抬頭往上看,再默唸幾遍題幹。」
「做什麼?」程景曦問。
我尷尬地笑了一聲:「人算不如天算嘛……」
程景曦默了幾秒:「我總算知道你爲什麼能連掛四年了。」
「我真的連掛四年嗎?」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問。
程景曦覷了我一眼,嘴角上揚:「開始相信了?」
如果不信,根本不會接他的話。
只有將信將疑,纔會順勢問下去。
「當然不是,」我果斷否認,「那麼明顯的瞎話,誰會相信。」
「信不信已經不重要了,」程景曦手裏的筆尖在紙上輕輕點了一下,淡聲道,「那些事,我不會讓它再發生第二次。」
程景曦一本正經爲自己的「瞎話」加磅,我也沒再反駁,重生改命這事暫且不談,我堅信以我的水平,掛科四年絕對不是夢。
高數書翻到第一頁,程景曦從基礎開始講起。
「……還是不懂?」程景曦問。
我雙手捂着兩頰,慚愧低頭,廢物本廢。
「沒關係,」程景曦翻了一頁紙,「我再講淺一點。」
偏冷的聲線有條不紊地拆解公式,只差掰開了,揉碎了,摁進我腦門裏。
好不容易讓我弄懂了最最底層的邏輯後,程景曦重新寫了一道題,讓我做做看。
好噠!
我擼起袖子……又默默放下,還是挺冷的。
程景曦見我專心致志,便翻開了自己的書看。
花了半個小時,寫了四五頁紙,推翻了一遍又一遍後,我覺得這個結論看起來最像正確答案。
「我寫好了,你看——你在看什麼?」
我差點沒控制Ṫü₌住叫出來。
程景曦手裏的書,書名是《乳腺病學》。
程景曦不把我的驚呼當回事,放下書,拿過本子看題。
「公式用得對,但答案錯得離譜。」程景曦看向我,「你的解題思路有問題。」
我問題再大也沒有你問題大!
我一根手指按在書頁上,問:「你一個腦外專碩,還看乳腺科?」
程景曦是專碩醫學生,且醫學院早有傳聞,以他的天賦和能力,成爲腦科權威只是時間問題。
程景曦淡然自若:「我申請了轉專業,專攻乳腺外科。」
我以爲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強壓震驚:「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前幾天學校公衆號還貼了你最新的關於腦科的論文被核心期刊收錄,是國內發表專項論文最多的醫學生,你現在要轉專業,還是轉乳腺——」
「轉乳腺怎麼?」程景曦淡聲問Ṫṻₓ,「全世界發病率最高的癌症之一就是乳腺癌,女性死亡率最高的癌症也是乳腺癌,醫學存在的意義是救死扶傷,況且乳腺外科對醫生性別沒有要求。」
「這倒是……可,」我抿了一下嘴脣,壓低聲音,眼睛瞪得溜圓,「可你怎麼忽然就要轉專業啊,一點風聲都沒有。」
程景曦在學校大有名氣,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關注,轉專業這麼大的事,不可能沒有動靜。
「爲什麼會有風聲?」程景曦淡然自若,「我昨天提交的申請,現在大概還在走審覈流程。」
昨天。
昨天不就是他忽然去食堂找我……
我皺着眉嘀咕:「昨天也沒打雷啊……」
除非被雷劈了,否則程景曦這種種行徑根本沒法解釋。
我端起茶杯,喝水壓驚。
「不需要震驚,」程景曦低頭給我改錯題,雲淡風輕道,「你死於乳腺癌,我要未雨綢繆,專業預防。」
「噗——咳咳!」
程景曦默默抽了紙巾遞給我。
我咳得驚天動地,乳腺會不會出問題不知道,肺快炸了是真的。
「我……咳——你——」
死命拍了拍胸腔,我眼眶都咳紅了,「程師țūₙ兄,你能不能別再語不驚人死不休了?」
「可以。」程景曦照例話少且聽話。
該改錯題改錯題,該講定義講定義。
我的腦回路本來就和高數接不上軌,這下徹底偏離航道。
胳膊忍不住夾起來,隔着厚實的衣料,隱約能碰到一點胸廓……
乳腺癌?
我一個好端端的人,忽然就被通知了死因。
別說我的反應不正常,換誰誰能受得了?
「怎麼一直在動?哪裏不舒服?」程景曦看向我。
我哭喪着臉:「你剛剛那些話……我沒辦法不動啊。」
對自己的胸產生了懷疑,是我目前唯一的大病。
程景曦自然而然地視線往下挪。
我連忙雙臂抱胸,羞赧喊道:「你別看!」
「抱歉。」程景曦收回目光。
他不看了,但我覺得更怪異了。
不知道是因爲中央空調吹得暖,還是薑茶起了作用,我臉上逐漸升溫,手裏的筆正着拿,反着捏,最後乾脆和手指一起繞圈圈。
「還學嗎?」程景曦問。
「學,學呀,」我低眸回答,「不學掛科了怎麼辦……」
「嗯,」程景曦在本上寫數字,「這道題可以直接套用定理,你試試。」
我接過本子,手指觸碰到一絲清涼肌膚。
程景曦曲起的指節動了一下,又說了句:「……抱歉。」
我嘴上絮絮叨叨說沒關係沒關係,心裏卻像打鼓一樣,咚咚咚個不停。
題是一道也做不下去了。
程景曦冷淡歸冷淡,關鍵時候居然懂得善解人意,看出我的緊張侷促,問我要不要休息一下。
「好!」我急不可耐,「休息一晚,明天再學!」
程景曦點了一下頭。
迅速收好東西,我朝程景曦禮貌地笑了一下,然後扭頭速跑,一步不停!
-7-
外面有ťų₈多冷我根本不在意,腳下踩風火輪都沒我快。
推開宿舍大門,砰地關上,我整個人貼着門板,心跳動律與高數難度同步飆升。
想到程景曦,又想到程景曦,滿腦子都是程景曦。
打住!
我猛力敲腦殼,強行冷靜,想點別的。
程……不對,呃……乳腺……對!乳腺癌!
反覆深呼吸了好幾次後,我翻開計算機,搜索乳腺癌相關。
幾個網頁看下去,我終於能平復心緒,可同時眉頭又忍不住皺起來。
談癌色變,人之常情。
「……乳腺癌的成因,遺傳基因顯性,作息不規律,過度焦慮憂鬱……」
我是孤兒,找不到親生父母,遺傳基因這方面沒辦法規避。
作息不規律……我一直很規律,按時熄燈,早早起牀。
至於焦慮憂鬱……好像也和我不搭邊。
所以,到底爲什麼會得這個病?
宿舍門再度被推開,妍妍抽着氣走進來。
「外面冷死了,天氣預報也沒說要下雪啊,明年還是帶着傘……小魚?魚兒?」
妍妍叫了我兩聲,我都沒回過神來。
她一把拍在我肩上:「魚兒!」
我驚了一下:「啊!」
「你怎麼了?」妍妍被我過度反應也ťű²嚇了一跳。
「沒……」我慌慌張張地要關掉網頁,鼠標連着點了好幾次,都沒點中小叉叉。
「乳腺癌?」
妍妍看向網頁,一臉疑惑地盯着我,「你查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就,」我支支吾吾,「就隨便查一下。」
「哦……」妍妍看我的表情還是很奇怪,明顯不信。
同喫同住三年,又是好友閨蜜,我有一點反常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索性認了。
我拉着妍妍的手,一本正經地問:「我問你個問題,假如說……我是說假如,假如你做夢,夢見自己將來死了,死因是乳腺癌,你會怎麼做?」
妍妍不說話,只是看我。
看了一會兒後,她忽然道:「所以,你是夢到自己死於乳腺癌?魚兒,你難道沒聽過,夢和現實是相反的嗎?」
這話我當然聽過。
要真是做夢就好了。
……或者,其實是程景曦在做夢,他夢見我死——也不對,好端端的,他怎麼會夢到我?
見我不說話,妍妍順勢拍了拍我的手背:「癌症這種病,也不是說得就能得,你要是太擔心,可以按時做檢查。」
妍妍提醒我了。
預防勝於治療,大病都是從小病拖過來的。
我坐回計算機前,在附屬醫院掛號,與其戰戰兢兢,不如按時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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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同時又忍不住想,我該不會是開始相信程景曦了吧?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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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軍火小嬌妻》
《重生之皇后來索命》
《重生到懷孕前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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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亡妻來鎖魂》
《重生之我不做亡妻》
《亡妻重生來複仇》
《狗男人,你亡妻重生了》
……
認真的?
我和網頁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會兒,才硬着頭皮打開其中一本。
粗略翻了翻,再換下一本。
幾本書掃下來後,我發現了盲點。
重生言情文,重生的幾乎都是女主角,可到了我這裏重生的卻是男主,純純一個不按套路出牌。
看了七八本重生題材的小說後,當天晚上,我實實在在做了個有關重生的夢。
夢裏我重生了,但沒有重生在結婚前後,是重生在了大二期末高數考場上。
大片大片的空白,一個答案都憋不出來,急了一腦門汗不說,剛有點思路,交卷鈴響了……
程景曦重生第一件事是來找我,我重生第一件事是考高數。
這絕對是一個悲劇聽了都覺得悲傷的故事。
我在附屬醫院掛了號,趁沒課跑去做檢查。
接診的是個女醫生,對我態度和善:「這麼年輕就來做乳腺檢查,自覺性很高。」
我乾巴巴地笑了兩聲,倒也不是自覺性高,主要是怕死……
醫生下單安排檢查,讓我去排隊。
醫院人多,影像科更是長龍擺尾,掛在牆壁上的顯示器有我的名字,排在了五十多人之後。
約莫得排隊三個小時。
在等待區找到了個座位,我大氣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手機就響了。
是江暉的電話,問我怎麼沒給他送早餐。
「我昨晚給你發微信了,你沒看見嗎?我今天有事,請個假……」
「什麼事比給我送早餐還重要?」江暉嘟囔了一句,也不等我回答,又問,「你下午有時間嗎?陪我去對買護腕。」
「下午……」我想了想,說,「下午不一定,我這邊幾點結束還說不準。」
就在我說話的時候,廣播喊着幾號幾號患者到診室。
江暉耳朵尖,立刻問:「你在醫院?你沒事吧?」
「沒事,」我說,「我來做個常規檢查,排隊的人多,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校。」
江暉問:「要我過去陪你嗎?」
「不用。」我想都不想就拒絕,「你上午不是還有訓練?我只是檢查一下身體,沒必要那麼在意。」
「真的只是普通檢查?真的沒事?」江暉不太放心。
「真的。」我再三保證,童叟無欺。
江暉那邊有人在喊他,約莫是要開始訓練了,他囑咐了好幾遍,才掛斷電話。
我還來不及收回手機,又一通電話打進來,這次是程景曦。
接通後還沒說話,廣播又叫號下一個人。
「你在醫院?」程景曦也聽出來了。
「嗯,」我頓了頓,有些彆扭地說, 「是你說我會得病……我這不是來檢查ţŭ̀ₖ一下嘛。」
「知道了。」程景曦語氣平淡, 掛斷了電話。
我皺眉看手機, 心裏說不清是失落還是失望。
只是常規檢查,沒必要要求別人爲自己擔憂。
就算不是常規檢查, 是真生病了,也不能要求別人噓寒問暖。
道理是這樣沒錯。
可程景曦這滿不在乎的冷淡反應,着實讓我心裏悶酸了一陣。
這就是說着要追我,甚至要娶我的人。
我輕出了一口氣, 身處醫院, 心態都扭曲了……做個檢查而已, 這麼矯情幹嘛?
或許程景曦有課,或許像江暉一樣有別的活動, 或許單純就是不玩了——重生的笑話, 笑梗過去, 不玩了。
只有我傻兮兮地跑來做檢查,八分將疑, 兩分將信。
需要兩分嗎?
這種事, 只要是個正常人, 肯定連半分都不會信。
我還真是……
我閉了閉眼:「傻透了。」
號也掛了,費也交了, 純屬是在爲自己不切實際的妄想和愚蠢買單。
……等做完檢查就和他說清楚吧。
雖然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說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言,但我再好的脾氣也沒辦法陪他演下去了。
心情真糟糕啊。
我拍了拍臉頰,努力平復,可負面情緒這種東西,越是壓制,越是反撲。
無奈之下, 我只能拿出素描本,亂七八糟畫東西。
畫畫能使我心情舒暢。
雖然畫得不算好,也不是我的專業範疇, 可我偏偏對此愛得深沉。
醫院人頭攢動, 到處都擠滿了排隊的人, 消毒水混合着各種奇怪的味道。
據說全神貫注能抵消一切喧鬧,我的功力顯然達不到這種境界。
畫紙上線條只打了個輪廓, 我無奈地放下筆,抬頭看向顯示屏。
……剛剛排隊 52,現在排隊 48。
速度快到讓我懷疑人生。
要不——還是回學校?
反正程景曦是在騙我, 既然不信,還浪費時間在這裏做什麼?
南大學生證掛號免費,檢查半價, 虧得也不算多……
算了。
回去。
我合起素描本,邊塞揹包,邊站起身。
就在這時, 身後傳來程景曦的聲音:
「於栩栩!」
這聲音不算大,可在這樣紛亂嘈雜的環境裏,清凌突兀得如同黑夜亮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程景曦身高優勢, 鶴立雞羣, 穿着白襯衫淺藍牛仔褲和姜色外套,整個人清雋筆直,淨澈涼薄的氣質與周遭格格不入。
他呼吸有些急, 素白俊顏明顯紅暈,頭髮也被風吹得錯落不齊。
我有些傻眼,一度以爲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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