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鳶

夫君殺我證道那日,我害了喜。
他神情厭惡,卻收了劍。
「念在你誕育仙胎,本尊不殺你。」
我才知道,我的夫君,原是天上的神仙。
夫君恨我手段卑劣,將我囚在天界,不聞不問。
我九死一生誕下的孩兒,恨我是個身份低賤的凡人,鬧着要換新的孃親。
後來,我躍下魔淵,前塵盡忘。
某日陪着女兒凡間歷劫。
卻有一個錦衣玉袍的小神仙死死盯着我,紅了眼眶。
「就是因爲她,阿孃纔不要我的麼?」

-1-
我離開九重天那日,是阿澐的一百歲生辰宴。
對於神仙來說,這個年紀,還是未長成的稚子。
形如人間十歲幼童。
整個天界都在慶賀。
連我這個天界最荒僻的角落,也能聽見樂聲。
仙婢趾高氣昂,將一件素裙扔在我面前。
「君上格外恩准,許你在宴上看一眼少君。」
阿澐剛一出生便被滄瀾抱走。
這百年來,我見他不過寥寥數面。
我在仙婢鄙夷的目光裏,撿起衣裙。
她小聲嘀咕:
「這麼多年,居然還賊心不死,想要勾引君上。」
天界上下,無人不知。
百年前,滄瀾仙君自人間歷劫歸來,帶回一個有孕的凡人女子。
花界聖女錦繁得知,羞憤離去。
滄瀾是天界出了名的清冷自持。
對錦繁情根深種。
衆仙料想,必是那凡女恬不知恥,妄圖借子上位,一步登仙。
卻因此壞了滄瀾與聖女的天定良緣。
可恨至極。

-2-
仙樂渺渺,宴飲正酣。
我扮做仙婢,低眉順眼地端着瓊漿侍候。
——這就是滄瀾給我的,看一眼阿澐的機會。
宴席間,忽有人輕佻地接過我手中的瓊漿。
醉醺醺地笑道。
「我瞧這仙婢眉眼之間,倒與那女子有幾分相像。」
那段人間歷劫的經歷,是滄瀾的禁忌。
一言既出,衆仙皆靜。
唯有滄瀾眉眼不動。
「伏宣,慎言。」
「無論如何,她是阿澐的生母。」
阿澐今日一直很高興。
聽聞此言,卻哭鬧起來。
「阿澐不要她做孃親!」
「阿澐想要錦繁姨做孃親!」
錦繁將他抱在懷裏。
哀憐地望向我。
「幼子在面前哭泣,妹妹竟也毫不動容麼?」
衆仙譁然。
無數譴責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刺來。
阿澐淚眼朦朧地指着我。
「父君不喜歡你,阿澐也不喜歡你!」
「你走!」
宴席已經亂成一鍋粥。
我呆呆站在原地,頭腦一片空白。
我上一次和阿澐見面,還是幾十年前。
和今日一樣。
他在高臺之上,衆仙環繞。
我隱沒在人羣,匆匆一瞥。
那時候他剛學會開口說話。
咿咿呀呀,喊的是「孃親」。
多可笑,一聲孃親,讓我心甘情願被困在天界。
就在此時。
滄瀾抬眼,冷淡呵斥。
「還不退下!」

-3-
退下?退到哪裏去?
他又要將我囚在那個荒涼的結界中。
讓我接着這樣不見天日地活着麼?
我不要!
我慌亂地跑。往外跑。
卻被一擁而上的侍衛逼退至雲海相連之處。
我固執地仰頭。
「放我回人間。」
滄瀾的神情很奇異。
似憐憫,又似嘲弄。
「楚鳶,你太天真了。」
「你在天界這些時日,人間滄海桑田,你那些親朋故舊都不知道在輪迴裏死過多少次了!」
「你以爲,還有誰在等着你嗎?」
我啞聲道,「有。」
滄瀾愣了一下。
「誰?從前隔壁那書生?」
「他早死了!骨頭都湮滅成灰了!」
他怒極反笑。
「本尊就知道你還對他有情。你終於承認了。」
書生?
我茫然地想,書生是誰?
可我還是說:「是。」
在他震驚的眼神裏。
我閉眼,一躍而下。
……
我被雲間亂竄的罡風傷得鮮血淋漓。
風聲呼嘯。身下是無盡的墜落。
然後,我在某個高度停滯了。
有人在我耳畔驚呼出聲。
我被血糊住了眼皮。
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只聽見清凌凌的嗓音。
像是很小的女孩子。
「爹爹說,路邊的男子不能撿。」
她聽上去有些遲疑。
「那女子……」
「應該可以撿……吧?」
小姑娘嘰裏咕嚕重複了一遍。
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嗯……撿回去當我孃親!」

-4-
斗轉星移,轉瞬百年。
念念去人間渡化形劫那日。
我比她還要焦灼。
小姑娘先天不足,又隨了她爹的非人之身。
百年過去,不過只凝聚了個虛形。
魔淵的風稍大一些,就能將她吹散。
「不怕,念念此行,我已然算過。」
我轉眸,看向身側的男人。
他的神情隱沒在銀色面具下,看不分明。
「上上吉兆。」
我定定瞧着他,「那你呢?」
無名是我的夫君。
無名之鬼,便以無名爲名。
他同念念一樣,是虛影所聚。
再過幾日,也到了他閉關突破的日子。
無名很輕地笑了一下。
他想要摸一摸我的頭髮。
忽然意識到自己並非實體。
手伸到一半,尷尬地頓住了。
我瞧了眼,踮了踮腳,將腦袋湊了上去。
「沒關係的,夫君。」
我笑得眉眼彎彎。
「我當然不會嘲笑你的啊。」
就像,我從前摔壞了腦子,什麼都不記得時。
他也不嫌棄我一樣。
既是夫妻,自然是要互相照顧的。
說着,我對着面前的無名「吧唧」一大口。
我在水鏡裏看過的人間眷侶,便是以此來表達愛意。
不過……
我眯了眯眼睛,看向他可疑的耳根。
「你是不是害羞了?」
「嘖,都老夫老妻了,摘個面具讓我看看你臉紅的樣子嘛。」
無名下意識後退。
我小聲嘀咕:「小氣鬼。」
話又說回來。
這麼多年,我都沒有見過他的臉!
半晌。我才聽見他低低的聲音。
「我……很醜。」
無名低垂着眼睫。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覺得他在難過。
想了想,認真地告訴他。
「雖然很好奇,但比起這個,我更在意你。」
「人間皮囊而已。你若不願,我便不再問。」
無名眼睫微顫。
「並非不願。」
他忽而改了口,目光深深。
「待我出關,便給娘子看,可好?」

-5-
無名閉關,我索性去凡間陪念念。
念念這一世的身份,是金陵楚家的小姐。
楚家是個特殊的氏族。
據傳,曾有一楚家女嫁與仙人爲妻,誕下一子。
其子庇佑楚家百年,有神位奉供於祠堂。
玉雪可愛的小糰子一日日長大。
看得我移不開眼睛。
不知爲何,在魔淵的這麼多年裏。
念念一直維持着幼女模樣,便再也長不大。
此番歷劫,也算是圓了我的念想。
念念七歲那年。
因爲家僕疏忽,她在鬧市中走丟。
那是我第一次顯現出身形。
念念一點也不怕。
朝我伸出藕節似的小胖手。
傻乎乎地笑起來。
「要抱抱。」
我緊緊地抱住了我的小姑娘。
懷中的小身子是軟的,溫熱的,並非虛影。
我將她帶回楚家。
將要離去之時,她似有所感。
死死拽住了我的衣袖。
「仙女姐姐。」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
「你還會來看我嗎?和以前一樣。」
以前?
在我怔愣的間隙。
念念彎着眼睛笑起來。
「我知道的哦,仙女姐姐一直在的。」
說着,她認真地掰着手指數了起來。
難過時榻邊出現的甜糕。
暑夏睡不着時忽如其來的涼風。
還有……
她拽住脖子上的紅繩,給我看那枚平安符。
我曾經偷走了她奶孃給她做的。
仿着樣式,做了個一模一樣的還回去。
想不到,還是被她發現了。
難道做得太醜了?
見我有些懊惱。
念念抱住了我的脖子。
「平安符上有你身上的味道,香香的!」
奇怪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到頭疼。
腦中浮現出一個陌生的畫面——
我手上握着枚髒污的平安符,呆呆跪坐在地。
有個羽衣仙子滿眼嫌惡。
「這種拙劣的東西,多看一下都是髒了少君的眼。」
「少君讓我轉告你——」
「凡人的符,庇佑不了神仙。」
「他不收垃圾。」
「更不需要,一個卑賤的凡人生母。」
她在……說什麼?
爲什麼我一句都聽不懂?
我忽而不可自抑地發抖。
念念嚇了一跳。
貼在我身前,努力地抱着我。
「你冷了嗎?」
「念念身上很暖和哦,抱住就不冷啦。」

-6-
被念念發現後。
我不再遮掩,無人時,便現身與她相見。
得知我的名字後,她有一點驚訝。
「楚鳶?」
她望着宣紙上的字跡。
咬了咬筆頭,一筆一劃寫了自己的名字。
——楚念。
兩個名字排排站好,念念眼前一亮。
「仙女姐姐,原來和我是本家麼?」
這個新發現讓她高興的搖頭晃腦。
我沒辯駁,只是笑。
這個楚字來源何處,我早已記不得了。
自從百年前摔到了腦袋。
前塵往事,我忘了個乾淨。
無名說,忘了也好。
我便不再追索。
念念十五歲及笄宴那日。
按照楚家慣例,要焚香祭祀那位仙人,求得庇佑。
祠堂無風。在唸念手上的香第三次熄滅時。
衆人紛紛變了臉色。
白髮蒼蒼的族老顫巍巍地指着她。
「此女爲仙人厭棄,乃不祥之人!」
如同應和他的話。
祠堂外,頓時狂風大作。
一羣烏鴉撲棱翅膀,撞擊着窗欞。
幾隻衝破窗紗,在祠堂裏盤旋。
「神仙,神仙息怒!」
念念被幾個男人推搡着跪在地上贖罪。
她憤怒地大喊。
「哪裏來的妖魔,裝神弄鬼!」
「滾出來!」
族老大驚失色,舉起柺杖要打她。
——我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
一道靈氣刺出。
那些壓制念念的人頓時被擊飛。
念念驚喜地起身,想要尋找我的方位。
下一刻,狂風驟息。
祠堂裏白光大作。
一個錦衣玉帶的小神仙扼住念念的脖頸。
滿眼陰鬱。
「你身上……爲什麼會有我阿孃的氣息?」

-7-
小神仙皓齒朱脣,看起來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他很快就發現了這氣息來源於何處。
再抬手,念念脖頸上的紅線斷開。
他垂眸打量着掌中的平安符。
神情竟有幾分茫然無措。
念念見狀,顧不了別的,兇狠地撲上去搶。
「還給我!」
那少年恨得咬牙,五指成爪,狠狠掐住念念的脖子。
「這是我孃的東西,憑什麼還你?」
喀拉。
極輕的一聲響。
他遲鈍低頭,雪亮的劍尖正洞穿他的胸口。
念念趁機掙脫。
溫熱的血順着劍柄,流了我滿手。
下一刻,那窟窿竟肉眼可見的開始癒合。
果然是個小神仙。
這樣想着,手中劍捅得更深。
「那是念唸的東西。」
我抬眼,漠然道:「還給她。」
有風吹動我帷帽下的白紗。
那少年不可置信地望進我的眼睛。
他沒還。也沒退後。
頂着劍鋒,往前走了一步。
半晌。
見我沒有反應。
有水汽漫上他的瞳孔。
他咬着脣,泫然欲泣。
「我不!」
他恨聲道:「阿孃,你爲什麼幫她?」
「你爲什麼不要我?」
「你知不知道,自從你走了,他們都嘲笑我沒娘!」
「都怪你!你必須和我回去!」
哪裏來的野孩子?
我皺眉收劍。
「你嚇到念念了。」
「還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不是你娘。」
說着,利落地搶回了平安符。
念念嚇得臉色發白。
卻還是擋在了我面前,警惕地看着少年。
少年捂着胸口的血洞,氣極反笑。
「阿孃。」
「你爲了這個野種,竟要殺阿澐麼?」
我將他上下打量了兩眼。
實在沒想起來什麼時候還有這麼個兒子。
「你認錯人了。」
我輕輕笑了聲。
「若你真是我兒子,你似乎纔是這個野種。」
我攔腰抱起念念。
琢磨着等會走出結界時,搞點什麼吉兆震懾一下祠堂裏那些老東西。
卻聽見身後少年不甘心的聲音。
「你必須和我回去。阿孃。」

-8-
及笄宴上的風波,最後以我引來的百鳥朝鳳平息。
宴後,還有一件大事。
念念與沈家小公子沈瑛青梅竹馬很多年,互生愛慕。
前些日子,沈家來府上求娶。
兩家合了庚帖,擇了吉日。
本朝慣例,大婚前一月,新人不能見面。
念念如今待字閨中,無聊的很。
抓着我嘀嘀咕咕個不停。
「仙女娘親,你覺得沈瑛在幹嘛呀?」
「仙女娘親,你覺得我多喜歡他一點,還是他多喜歡我一點?」
我被吵得頭大。
及笄宴後,這個小傢伙受到楚澐啓發,改口叫我娘。
我被她「姐姐」、「姐姐」叫習慣了。
一時竟怎麼都感覺不對勁。
每次我要制止ẗũ₆時。
念念又用那種委ṭųₔ屈的眼神瞅着我。
「仙女姐姐,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沒有孃親……」
這樣說,倒也沒錯。
她的生母在她出生不久後跑了。
她自小養在祖母膝下,孃親於她而言,確實是個陌生的稱呼。
思緒漸漸飄遠。
我又想起沈家那小子。
沈瑛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
生得溫文爾雅,沒有世家大族幼子的嬌縱氣。
應當是很可靠的。
這樣想着,窗外,忽然傳來一聲很假的布穀鳥叫。
念念眼睛發亮,貓兒似的,循聲摸到了後牆。
我:「……」
方纔剛誇過的溫潤公子正灰頭土臉地蹲在牆頭。
卻掩蓋不住少年意氣灼灼。
他變戲法似的摸出個油紙包。
獻寶似的捧到了念念面前。
「楚姑娘,這是城北你最喜歡的那家桂花糕。」
念念斜睨他一眼。
面無表情地將油紙包推了回去。
「沈公子,我楚姑娘暫時還不想喫。」
沈瑛低着腦袋,耳根紅得滴血。
「念念。」
又左顧右盼,生怕被人看見。
念念撲哧笑出了聲。
午後靜謐,偶然經過風撞過檐下銅鈴。
兩人嚇了一跳。
對視一眼,又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時維初夏,草木葳蕤,百卉爭發。
我拂過窗前的凌霄花,很輕地笑了一下。
正是人間好時節。

-9-
念念大婚那日,鑼鼓喧天。
花轎外,沈瑛騎着高頭大馬,神采飛揚。
花轎裏,念念小豬崽似的將頭埋在我懷裏,拱來拱去。
看上去在生悶氣。
我戳了戳她鼓起的臉頰。
「這又是怎麼了?」
念念的聲音含含混混的。
「沈瑛答應我,娶到我之前,每天都給我帶糕點的。」
「可是昨天,他忘記了!」
「壞沈瑛,臭男人!」
我佯裝嚴肅,揉了揉這隻哼哼唧唧的小豬。
「那孃親替你報仇。」
「我們現在偷偷消失,讓他找不到你,好不好?」
念念猛然抬頭。
「不行不行!」
「沈瑛會嚇壞的!」
見她一臉緊張,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好啦,阿孃都聽你的。」
「我們念念開心最重要。」
這一場喜事辦完,已是深夜。
眼見着沈瑛邁着醉醺醺的步子進了婚房。
我蹲在樹上想了想今晚的去處。
正要離去時。
忽而一陣心悸。
我下意識看向那間燭火融融的婚房。
我耳力極好。
連沈瑛未歸時,念念獨自坐在喜牀上的嘀咕都聽得見。
可自從沈瑛進門,連說話聲都沒有。
我當即立斷,一劍劈開房門。
結界應聲而碎。
屋裏,沈瑛正死死掐住念念的脖頸。
怎麼回事?!
我瞳孔緊縮,一道劍氣直取沈瑛咽喉。
沈瑛被迫向後避退幾步。
念念指甲緊緊掐進我的手臂。
「他不是……沈郎。」
她嘔出一口血,連喘氣都喫力極了。
「他殺了沈郎!」
我愕然望向對面一身大紅喜服的沈瑛。
如同應證的念念的話。
他勾了勾脣,下一刻,面容開始變幻。
到最後,定格成的那張臉,我並不陌生。
那個邪氣的少年舔了舔嘴脣。
目光掠過我懷裏狼狽的念念,笑出了兩顆小虎牙。
「別來無恙?」
念念的眼睛都恨得出血。
「阿孃!」
近乎聲嘶力竭地哭喊。
「殺了他!殺了他!」
「阿孃?」他玩味地重複了一遍。
「口口聲聲這樣叫着,你可知道她是誰?」
不待念念回話,他笑起來。
「百年前,嫁與仙君的楚氏女,名喚楚鳶。」
「而我麼——」
「我叫,楚澐。乃楚鳶長子。」
最後一個字落下。
塵封的記憶深處,有什麼在復甦。
我頭疼欲裂。
念念仰着血淚斑斑的臉,她動了動脣。
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楚澐玩味地看向念念。
「你那沈郎死的時候,手上還緊緊捏着包甜糕,真可憐。」
「你現在去屋後的水塘撈撈,興許他還沒有被魚喫乾淨。」
他快意極了。
「這便是天罰。」
「怪就怪,你搶了我阿孃。」
念念面色慘白。
我攥緊了她的手,啞聲道。
「我會殺了你。」
楚澐輕蔑地笑了。
「一個螻蟻,死便死了。」
「你若不是我的生母,便也與此等螻蟻無異。」
「更何況,若非你不認我,此事斷不會到今日地步。」
「阿孃,真正害死沈瑛的人,是你啊。」
他意猶未盡地舔舔脣。
目光落在唸念身上。
「至於你,我會殺了你。」
「楚鳶,只能是我一個人的孃親。」
……我想起來了。
那些的屈辱、惡意、不堪。
我都想起來了。
「阿澐。」
髮絲垂落在頰側,我抬眼,溫柔地笑了。
「許久不見,你長高了。」

-10-
滄瀾趕來的時候,我坐在血泊裏。
用身上最後一點靈力,將念念送回了魔淵。
或許是輕蔑。或許是自負。
楚澐對我這個凡人並不設防。
很輕易的,我便殺了他。
他奉行強者爲尊的法則,卑賤的螻蟻活該被仙人碾死。
而我奉行的更簡單,不過殺人償命。
創生與毀滅,本是一體兩面。
死在我的手下,並不冤枉。
我從面前人的影子裏抬頭。
滄瀾朝我伸手,神色悲憫。
「阿鳶,和爲夫回家。」
「……回家?」
我嗤笑。
「我殺了你那個孽子,不怕我再殺了你?」
滄瀾神色不動。
「若不是這個孽子,你便不會負氣出走。」
真有意思啊。
戕害我的,豈止楚澐一個?
偏偏面前這人,道貌岸然,將自己摘的一乾二淨。
見我神情不動,滄瀾頓了頓。
「本尊在乎的,唯有你而已。」
「至於子嗣,阿鳶,我們還會再有的。」
我拍着手,不可自抑地大笑起來。
「好、好!」
「仙君當真是清白無辜,道貌凜然!」
滄瀾看着我諷刺到極點的神色。
別了一瞬眼。
「……阿鳶。」
他抓住我的手,終於流露出一絲痛楚。
「我後悔了。」
「滾!」
剛掙開他的手。
下一刻,卻有一道靈力直擊我的後頸。
意識沉入黑暗之Ṫū́⁼前。
我聽見他的低語,如同嘆息。
「從前種種,是我錯了。」
「阿鳶,我們從頭開始。」

-11-
再次回到瑤華宮。
這裏已全然變了樣。
從前的荒宮變成了白玉樓。
雲霧繚繞,仙樂飄飄。
不過是一座華麗的牢籠。
滄瀾期待地問我。
「阿鳶,你喜歡這裏麼?」
我撇開眼。
「我說了,我早已再嫁他人。」
「仙君難道還有強奪人妻的癖好?」
滄瀾的臉冷了下來。
「再嫁?本尊何時應允你再嫁?」
「本尊授你長生,賜你玉樓,換做是尋常女子,早該感激涕零。」
「阿鳶,你該知足。」
見我不爲所動。
滄瀾又換了別的法子,想要讓我回心轉意。
他試圖讓我回憶起那段凡間的日子。
暮春時節,與他共摘槐花。
仲夏夜裏的一盞荷花燈。
秋日摘果釀酒,不醉不歸。
冬至,聽雪敲竹,圍爐夜話。
他說的這些,其實那夜,我都記起來了。
可奇異的,心中再也沒有波動。
我試圖回憶起他描述裏具體的畫面。
卻怎麼也看不清,滄瀾的臉。
我看向面前的人。
那一刻,我心中多了一絲猶疑。
從前在凡間,我郎君待我那樣好。
他怎麼會是……滄瀾呢?
我忽而茫然起來。
可是,那不是滄瀾,又是誰?

-12-
我的疑惑在錦繁踏入瑤華宮的那一日,得到了解答。
百年不見,盛氣凌人的模樣一絲未改。
她將我上下打量一眼。
「一刀兩斷。你倒是狠得下心。」
我打斷她的話。
「你來幹什麼?」
錦繁笑了笑。
「自然,是來遂你的願。」
她說,自從百年前我消失不見後。
滄瀾後悔不已,彷彿變了一個人。
她與滄瀾的婚事本來已經提上日程。
卻因我這個橫生的枝節終止了。
連帶着,錦繁原本借勢一統花界的計劃也擱置了。
——這纔是她真正的圖謀。
而她今日,正是爲此事而來。
花界內隨機數百年,已有分崩離析之勢。
此事不能再拖。
「我放你走,作爲交換,你要幫我一個忙。」
「什麼?」
錦繁面無表情地撥弄着手上的蔻丹。
「我要你幫我一起,篡改滄瀾的記憶。」
「讓他,重新愛上我,與我完婚。」
如同一記驚雷在腦中炸響。
我聽見自己佯裝鎮定的聲音。
「記憶還能有假?」
錦繁漫不經心地頷首。
「自然。」
「只需要你的一滴心頭血。」
「將他記憶裏和你有關的片段,變成我。」
錦繁離開很久後。
我才如夢初醒般端起茶盞,想要潤一潤乾澀的喉嚨。
卻發現自己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記憶可以篡改。
那麼,記憶就可以騙人。
我記得的一切,全然真實嗎?
我又想起錦繁臨走之前的話。
她生怕我還對滄瀾不死心,又告訴了我一件事情。
——滄瀾修的是無情道。
以殺妻證道。可他不願殺錦繁。
便保留了記憶下凡。
而我,不過是他恰好盯上的獵物。
是錦繁的替死鬼。
當初若非懷上楚澐,他真的會殺我。
可這樣一個人,我爲什麼會愛得死心塌地?
會不會,也曾有人篡改了我的記憶。
我真正愛上的那個人,不是滄瀾呢?
我頭疼欲裂,強迫自己冷靜。
魔淵有諸多通曉奇門異術的修士。
他們或許有解決的辦法。
當務之急,是先離開九重天。

-13-
我答應了和錦繁的交易。
她取走我心頭血那夜。
給我留下了通行的令牌。
難得的,朝我露出一個還算真心的笑。
「凡人。祝你自由無拘。」
我輕聲道:「也祝聖女得償所願。」
瑤華宮被我遠遠甩在身後。
九重天的風同我擦肩而過,呼嘯而去。
舊人。舊事。統統拋卻。
再也不要回頭。
傳送陣在我腳下幽幽亮起。
將要離開的剎那。
胳膊被狠狠拽住。
力道之大,幾乎捏碎我的骨頭。
來人神情陰鷙,眉宇凝霜。
「阿鳶,想要偷偷跑到哪裏去?」
他氣極反笑。
另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
「看來這些天,是我太過縱容你。」
我飛速思索着掙脫之法。
恰在此時,身後,忽然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
「放開她ƭű₃。」
我乍然回眸。
正有一青衣書生,白銀覆面,踏月而來。
我驟然睜大了眼睛。
無名這麼快就出關了?
下一刻。一道黑色的魔氣直擊滄瀾面門。
他被迫後退,放開了我。
「來者何人?!」
書生明明是笑着的。
可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卻冷得嚇人。
「無名無姓,孤魂野鬼。」
「我來,一爲接我妻回家。」
「二爲,尋仇。」
滄瀾呵笑。
「什麼仇?」
書生抬眼,一字一頓。
「奪妻之恨,殺女之仇。」
「此仇,不共戴天。」

-14-
滄瀾皺起了眉。
他似乎是認出了眼前的人。
「你竟然沒死?」
他上下掃了無名一眼,神色瞭然。
「不人不鬼,如此不堪。」
無名將我攬在身後。
再抬眸,都是殺意。
「所幸,仍苟活於世。」
我迷茫地聽着他們的對話,頭疼欲裂。
他們……在說什麼?
記憶最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搖搖欲墜。
身前的無名微微抬手。
一把黑氣繚繞的巨劍飛快在他身前凝聚。
「無名!」
我驚呼出聲。
無名回頭,似是安撫一笑。
「不怕。」他說:「待我手刃了他,便帶娘子歸家。」
滄瀾眉眼不動。
掌下白浪翻滾。
「你以爲,你今天能活着回去嗎?」
無名揚手,魔氣森森,星辰失色。
「匹夫之怒,血濺五步。」
「仙君焉知自己不在這五步之內?」
遮天蔽日的黑霧裏。
滄瀾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你瘋了!這樣多的魔氣,你——」
「我吞下了魔淵。」
無名無所謂地笑着。
魔氣凝聚而成的巨刃橫空劈下。
幾百年的恨意、追尋,苦索,都在這一劍中。
「仙君,此劍,名爲斬仙。」

-15-
彷彿山崩地陷。
巨大的轟隆聲炸響之前。
無名捂住了我的耳朵。
煙塵蔽日,眼前漆黑一片。
我摸到他被血濡溼的前襟,慌了神。
「無名!」
無名的掌心包住了我的手。
他說:「我在。」
黑霧散去時,已不見滄瀾的身影。
無名邊咳血邊笑。
「斬仙,也沒有那麼難嘛。」
渾然不覺自己一身青衣被血染透。
甚至裸露在外的皮膚,趨近透明。
他在一點點消失。
我腦中空白,連聲音都在發抖。
「你不要死。」
他別了一瞬眼,轉移了話題。
「你記得我答應你,出關完以後給你看我的臉麼?」
「你……還想看嗎?」
見我不應聲,無名慌忙解釋。
「並非不願。」
他啞聲道:「只是怕嚇着你。」
我顫着手,摘下了那張銀面具。
那是一張幾乎毀容的臉。
蜿蜒着猩紅的魔紋,森然可怖。
可是那一刻,我心中並沒有害怕。
我終於想起了……他的名字。
慕恆。
他是這個世界的小人物。
他是仙人一腳可以碾死的螻蟻。
卻也是我的竹馬、夫君、還有……摯愛。
被篡改的記憶一片片碎裂。
恢復成最初的模樣。
慕恆輕輕地笑了。
「還……記得嗎?」
——記得嗎?
嫁給滄瀾之前,你還曾嫁過一個人。
碧玉小家女,嫁的是青梅竹馬的書生。
——不記得了嗎?
暮春是他與你共摘槐花。
仲夏夜是他親手爲你做的荷花燈。
秋日是他與你醉臥楓林。
冬至是他拂去你眉間細雪。
楚鳶本是慕恆的妻。
而那個篡改記憶的小偷。
他殺了慕恆,冒充我的夫君,妄圖騙過天道。
在那個時候。
我肚子裏,甚至還有一個小不點。
我驚怔着,喚出一個名字。
「念念。」
所以,念念長不大。
是因爲她尚未出生,便被殺死。
奪妻之恨。殺女之仇。
原是……如此。
「你知道,爲什麼我給女兒起名念念麼?」
慕恆的神情溫柔又悲傷。
他想笑一笑,卻牽動臟腑的傷,狼狽咳血。
「念念,不忘。」
心心念念。
念念不忘。
慕恆的身影比霧還要單薄。
多諷刺。
我剛從記憶中找回他。
便要與他訣別。
「阿鳶。」
他啞聲道:「請你……慢一點忘掉我。」
「慢一點……愛上別人。」
風過。淚痕冰涼。
我麻木垂眼。
懷中,只剩下一身染血的青衫。
碎光縈繞在我周身,笨拙地安慰着我。
在我眼前,一點點幻化出慕恆少年時的模樣。
面如冠玉,皓齒青眉。
恍若百年前初見一顧。
他抬頭一笑,我神魂顛倒。

-16-
風傳花信,雨濯春塵。
又是一年江南春。
小院的門扉「吱呀」一響。
我抬頭,念念正探進半個頭。
「阿孃,我回來啦。」
瞧着她雀躍的模樣,我隨口打趣。
「找到小沈了?」
提起這茬,念念飛揚的眉眼頓時耷拉下來。
找是找到了。
可她看上去要被氣死了。
「阿孃, 你猜怎麼着?」
「沈瑛這一世投胎成了個禿驢!」
「一見到我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
「我就是非禮他又怎麼啦!」
Ṱũ̂⁼念念咬牙切齒。
「我思來想去,本姑娘年輕貌美, 難不成非要吊死在這一棵樹上?」
沈瑛的神魂被楚澐碾碎。
這千百年間。
念念好不容易把他碎成渣的魂魄一點點拼好了。
誰知剛轉生,這人就遁入了空門。
念念嘰嘰咕咕,大爲惱火。
嚷嚷着要去另覓新歡,忘掉這頭壞驢。
我忍笑忍得辛苦。
念念發現了我有些抽搐的脣角。
委屈地哇哇大叫。
「阿孃!你笑話我!」
「沒有的事。」我輕咳,「阿孃只是嘴抽筋了。」
念念不信我的鬼話。
在我懷裏拱來拱去。
「對了,阿孃。」Ṭṻₑ
她想起什麼, 抬起腦袋。
「可找到爹爹的轉世了麼?」
我搖頭, 「還未。」
那一戰裏,慕恆以魔淵之力殺死滄瀾。
卻也被Ťũ⁹魔淵的力量反噬。
魂飛魄散,遍尋不着。
千年間,我遊遍山川,只爲尋得復生之法。
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搖頭嘆息。
我最後找到的,是錦繁。
滄瀾身死後。
她以未亡人的身份, 繼承了滄瀾的一切。
以雷霆之勢統一花界, 成了花界新主。
我找到她的時候。
她斜倚在美人榻上。
幾個清秀少年正溫柔小意地給她喂葡萄。
她懶洋洋地抬頭,脣角沾着的汁水淌進衣襟。
「別來無恙?」
說着,又指揮一個少年給我斟茶。
「你倒是快活。」
我嘆了口氣, 「我可是被害慘了。」
錦繁就笑:「有求皆苦,無欲則剛。」
「凡人,還要多多修煉啊。」
聽聞我的來意。
沉吟片刻, 敲了敲她華麗的水晶座。
「這樣。」
她招招手,我附耳過去。
「我送你幾個貌美少年, 天長日久,你自然把他忘了。」
我:「……」
心累得很,索性破罐子摔碎。
「也行吧。」
話音未落。
不知從何飄來一團微弱碎光。
討好地蹭着我的手指。
「喲。」錦繁掀起眼皮,「沉睡這麼久,終於捨得醒了?」
「醒了也好,我正爲你娘子另覓佳婿呢。」
「你也別閒着, 幫着相看一下。」
竟然在從一團小小的白光上看出了着急。
錦繁眉尖微挑。
「喏, 亡夫這不就找回來了?」
慕恆的魂魄碎得徹底,只能靠他自己一點點拼起來。
而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錦繁漫不經心地補充。
「若等煩了, 我送你幾個貌美少年, 消遣消遣。」
白光:「!」

-17-
距離慕恆魂魄重聚,再入輪迴道已過去十餘年。
我與念念找到她那日。
忽驚春到小桃枝。
念念抹了把眼睛,咕咕唧唧。
「春日裏的風沙也太大了, 吹得人眼睛疼。」
不遠處, 正有一個青衫少年,在庭前讀書。
袖擺一沉,念念聲音發緊。
「那個人是爹爹麼?」țũ̂ₛ
我說:「是哦。」
那書生讀書讀的太過入迷。
以至於到了夕陽西下, 他一次頭都沒抬過。
「阿孃。」念念悄悄湊過來。
「我怎麼感覺, 爹爹已經發現我們了。」
我鬱悶道:「怎麼會?」
再抬頭,書生卻已不見人影。
我:「……」
念念忽然安靜了。
身後,傳來一道含笑的聲音。
「小生冒昧。」
我驟然回首, 撞進那雙清亮眼眸。
春猶淺。柳初芽。杏初花。
書生低眉一笑,一如當年。
「姑娘,可是在找小生?」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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