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成親一年,我的夫君就將林曼柔帶到我跟前,說要納她爲妾。
我自是不允。
林曼柔張揚倨傲,仗着我的夫君愛她,和我鬥了起來。
整個侯府變得烏煙瘴氣。
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和生育能力,林曼柔失去了她的性命。
我的名聲因此爛透。
整個盛京都在傳,安南侯府的主母愚蠢善妒、惡毒如蛇蠍。
我爹孃爲了國公府的名聲,主動鬆口允我夫君再娶一門平妻。
娶的是他的表妹。
後來我才知曉,我夫君愛的,一直是他的表妹,我和林曼柔,都只是墊腳石罷了。
我被關在莊子裏孤苦了三十年。
然後,我重生了。
-1-
被關在莊子裏那三十年,我一直在琢磨。
我作爲國公府的嫡長女,嫁給安南侯府的小侯爺,算是下嫁。按理說我應該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爲什麼到頭來,我會落到這步田地?
我的丈夫趙士齋有了新的妻子,他們日日琴瑟和鳴,大約已經忘了我的模樣聲音。
我的爹孃自從允了趙士齋娶平妻之後,便不再管我的死活,他們甚至認了那位平妻爲義女,權當沒有生養過我。
我的孩子才五個月,剛學會踢我的肚皮,就變成了一攤血水離開了我。
嫁入安南侯府不到兩年,我從雍容爾雅人人誇讚的國公府嫡女變成大家茶餘飯後的笑談。
難道我命該如此?
我熬油般熬了三十年,帶着不甘死去。
再睜開眼,我看到了曾和我鬥得水深火熱的林曼柔。
她年輕貌美,穿着時興的折枝花襖裙,站在我夫君身後,看向我的眼神,表面恭敬,但上揚的嘴角根本藏不住小人得志的心思。
我一陣恍惚,意識到我重生了。
趙士齋同上一世一樣向我開口:「阿蕪,曼柔的身子已經給了我,我不想負她,亦不想欺瞞你,所以來同你商量,可否抬曼柔做妾室,以後你在後院也可有個伴。」
上一世,我被氣壞了。
我當着趙士齋的面,甩了林曼柔一個巴掌,嚷嚷着要將她趕出侯府。
林曼柔是孤女,她爹當年用自己的命救了老侯爺的命。爲了感念她爹的恩情,安南侯府將她接到侯府養育。
若是趕出去,不但林曼柔無處可去,還會讓人指責安南侯府忘恩負義。
因此,上一世,我並沒有如願將林曼柔趕出去,反而被婆母指責。
我和林曼柔之間的明爭暗鬥,就是從這一巴掌開始的。
「好啊。」我笑了笑,對兩人說道,「其實我正有此意,曼柔年紀不小Ṫũ⁵了,一直養在侯府,旁人說起來也不好聽。她父親是我們侯府的恩人,便是做妾,亦不能少了禮數,不如讓賬房拿出銀票,咱們侯府風風光光辦一場小喜事。」
林曼柔眼睛一亮,問道:「夫人,您不生氣?」
「我既已和夫君成親,自然應該以夫君爲先,夫君要給你體面,我若生氣,豈不是打夫君的臉?」我肅然說道,「我身爲國公府教導出來的嫡女,這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
說完,我看向趙士齋,笑道:「士齋,今日之事,可一不可二,頻繁納妾一則會讓外人以爲你沉迷女色,若是被言官參一本,聖上會減少對你的器重,二則有損我孃家的臉面,到時候我亦不好交代。」
趙士齋萬沒想到我如此輕易就同意了納妾之事。
他沒有絲毫的歡喜,眼裏閃過一絲懊悔。
他篤定我有高門貴女的矜傲,定不會願意剛成親一年就和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剛好林曼柔也不是好相與的,因此帶了林曼柔來我跟前要名分。
他是故意要我與林曼柔相鬥的,可惜前世我竟被憤怒衝昏了頭,一點也沒看出來。
如今,我張口就答應了他的請求,他一時之間大約不知道如何將戲唱下去了。
「阿蕪,你是真的願意嗎?」趙士齋問我。
我起身,拉了林曼柔的手,說道:「擇日不如撞日,我們現在就去婆母面前稟明此事。」
我們到了慈安院,我跟婆母說了納林曼柔爲妾的事情。
婆母眉頭皺了起來,她搖頭說:「哪有剛成親一年就納妾的?士齋,阿蕪是你的妻子,你要考慮一下阿蕪的感受。」
「母親,我同意的。」我說。
婆母看看我,又看看趙士齋護在身後的林曼柔,最終在我的促使下,同意了這件事。
我取來歷書同婆母一起翻看,將納妾禮的日子定在了冬月初七,就在五天後。
林曼柔覺得自己終於修成正果,激動不已,趙士齋卻只有悵然。
我替他找藉口:「看來夫君是真的很喜歡曼柔,都高興得不知所措了。」
趙士齋回過神來,推說自己有公務要處理,起身去書房。
我猜他是想去跟他真正喜歡的人商討接下來的對策,因此我故意使喚林曼柔:「林姨娘,你如今也過了明路了,書房寒冷,研墨加炭的差事,以後可交給你了。」
「謝過夫人。」林曼柔應下,喜滋滋地追了出去。
等人走了,婆母抱住我的頭,安撫我:「孩子,今日委屈你了。」
我回憶了一下上一世受的苦,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我哽咽着對婆母說:「母親,我既然嫁給了他,我便是他的妻,今日我若不允,他日日夜夜牽念着,我早晚得允了他。到時候夫妻情分也折騰淡了,還不如我今日允了他,他念我一聲好。」
「好孩子。」婆母說,「士齋年輕,不知道疼人,母親疼你。」
她喚來管事,取來庫房鑰匙和賬本,將掌家權交到了我手上。又拿出幾個首飾鋪子的契書交給我,說是以後做我的私產。
她是在替她的兒子補償我。
我將東西收了,婆母鬆了口氣。
她說:「阿蕪,你放心,我會敲打士齋,讓他念你的好。」
-2-
從慈安院回到竹茗院,我剛坐下,就有人迫不及待上門來了。
來人是許湘瑤,我夫君趙士齋真正喜歡的女子。
她的親孃是我婆母的表妹,寡居後帶着許湘瑤改嫁,新的夫家不喜歡許湘瑤,我婆母就將她接來了自己身邊教養。
她和趙士齋青梅竹馬,早互許終身,但他們知曉,以許湘瑤的身份,想嫁給趙士齋,難如登天。
因此他們耐心等到我嫁入侯府,然後纔開始籌謀。
我看到她,便想到上一世我是如何愚蠢地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間。
「嫂嫂,聽說你允了表哥納妾?」她迫不及待地問我。
我左手按着右手,笑着點頭:「是呀。」
許湘瑤急了,脫口而出:「這怎麼行!」
我不說話,看向她。
她解釋道:「嫂嫂,我是爲你不平。」
她端來一個小杌子,挨着我坐下,一副我倆很親近的模樣,義憤填膺說道:「嫂嫂你是高門貴女,那林曼柔是什麼東西,也配與嫂嫂你共事一夫?表哥也真是的,有了嫂嫂還不知珍惜,什麼香的臭的都往房裏扒拉。」
這些話,許湘瑤上一世也同我說過。
我和林曼柔鬥成那樣,除了林曼柔確實可恨之外,也少不了她的挑撥。
此時,我笑着看她表演完畢,才幽幽開口:「湘ƭŭ¹瑤,你尚未婚配,不懂女子嫁人後,作爲一家主母的難處。
「曼柔雖然家世遠不如我,可她爹因爲救老侯爺丟了性命,她性格又直爽,士齋會喜歡上她,也正常。
「況且,士齋答應了我,有了曼柔,以後再不添別的女子。
「你說,我又何苦因爲一個林曼柔和他鬧得家宅不寧呢?」
許湘瑤聽了這些話,氣得呼吸急促。
她心裏的萬般不甘,此刻變成了有口難言。
我不戳穿她,故意和她說要怎麼佈置五天後的納妾禮。
等許湘瑤找藉口離開後,我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
侍女錦心紅了眼睛,說道:「夫人,姑爺也太欺負人了,表小姐說得沒錯,我們回國公府,向老爺夫人告狀吧。」
「然後呢?」我問她。
她理所當然道:「自然是讓老爺把姑爺申斥一番,讓姑爺向夫人您道歉。」
「不過是一句道歉,不能喫不能穿,我要來做什麼。」我說道,「我已經嫁到了安南侯府,趙士齋就算納一百個妾,我爹孃也不可能讓我和離回去繼續做國公府的姑娘。
「他們愛我這個女兒,但他們更愛國公府的顏面。若有一天,我聲名狼藉,損傷到了國公府,我爹孃也會毫不留情地捨棄我。」
錦心臉色幾變,她從小跟在我身邊,在國公府長大,她知道我說的這些並不是沒可能。
「夫人,那您怎麼辦?」
「放心,只要我不行錯踏錯,國公府永遠是我的後盾。安南侯府,早晚亦會是我的家。」
我摸了摸我的肚子,篤定地說道。
按照時間來算,我上一世無緣見面的孩兒,現在已經在我肚子裏生根發芽。
-3-
我盡心盡力爲我的夫君辦這一場納妾禮。
林曼柔沒有親人,我親自帶她去最好的鋪子挑選胭脂首飾,又找了盛京最好的裁縫來爲她量尺寸做衣裳。
我預備讓她住在蘅蘭院,這是距離趙士齋書房最近的一個院子,我從庫房挑選了古董花瓶去佈置,又去花鳥行採買了花草,催着下人們趕工種上。
江南商行送來了太湖石和壽山石做年禮,我都讓搬到蘅蘭院做了假山。
府裏的老人勸我,沒必要給一個妾室這麼大的臉面。
我嘆息說道:「我不是在給妾室臉面,我是在給我的夫君臉面,誰叫她現在是我夫君心尖上的人呢。」
林曼柔本就是張揚倨傲的性子,被我這麼一捧,更加張狂起來。
府裏誰惹她不高興了,不管是家生子還是管事,她都要罵一通。僕人們來我面前告狀,我都叫他們忍讓。
於是一來二去,府裏上下都知曉了,林曼柔是侯爺心尖上的人,就連我這個正房主母,都要避她鋒芒。
很快,就到了冬月初七這天。
大早上的,我將林曼柔叫到我房間裏,交給她一個錦盒。
「這是我成親那日,宮裏賞賜的坤靈丸。」我對她說,「宮裏賞賜了兩顆,今天是你正式成爲士齋妾室的日子,我賞你一顆,希望你努力爲侯府開枝散葉。」
坤靈丸是促使婦人懷孕的藥丸,只有宮裏有,一顆價值千金。
林曼柔欣喜接過藥丸,也不同我道謝,得意道:「侯爺愛重我,我一定能很快給侯府添丁的。」
她走後,錦心厭惡道:「太張狂了,不過是一個妾室,居然敢在夫人您面前你啊我啊的,夫人您何苦抬舉她,連坤靈丸都給了她。」
「左右是我用不上的東西,給就給了。」我摸着我的肚子,笑着說道,「養條狗,也要喂肉骨頭的。」
上一世,林曼柔雖然不是死在我手裏,可我腹中的胎兒,確確實實是在她和我推搡的時候,摔沒了的。
因此,現在我利用起她來,心安理得。
-4-
我擔心趙士齋爲了許湘瑤,今日不肯碰林曼柔,因此吩咐下人,將蘅蘭院的酒水,全部換成了桃花醉。
桃花醉口感纏綿,但後勁十足,我瞭解林曼柔,今晚趙士齋只要走不出蘅蘭院,林曼柔就會讓那顆坤靈丸發揮作用。
果然,第二天早上,林曼柔來給我敬茶時,雙頰緋紅,眼下雖然有些青黑疲憊,卻神采飛揚。
我問了下人,蘅蘭院天快亮的時候纔要熱水。
死了一次,我對趙士齋的愛也死了。知曉他與林曼柔酣戰一夜,我不但不難過,甚至覺得痛快。
我喝了林曼柔敬的茶,帶她去見婆母。
慈安院,許湘瑤正站在婆母身後捏肩。看到我同林曼柔一前一後進來,她眼裏的嫉恨一閃而過。
婆母賜座後,林曼柔跟着我一起坐下。
「林姨娘,叫你坐了?」許湘瑤虎着臉呵斥林曼柔,「你是侍妾,只能算半個主子,你應該站在主母身邊端茶遞水伺候着。」
她陰陽怪氣道:「林姨娘,請你認清自己的身份。」
她看起來是爲我出頭,其實是爲自己出氣。
我笑着對婆母說道:「母親,林姨娘昨夜辛勞,我身邊又不缺人伺候,就讓她坐着吧。回頭士齋下朝回來,該心疼了。」
婆母嘆氣:「阿蕪,你這孩子,過於心善。」
但到底還是默許了林曼柔坐着。
縱然許湘瑤會掩飾,我有心去看,還是從她眼底清清楚楚看到她對林曼柔的恨意。
今早這一場不大不小的交鋒之後,許湘瑤和林曼柔開始不對付起來。
許湘瑤打着爲我出頭的旗號,去磋磨林曼柔,林曼柔也不是好相與的,把前世用來和我斗的勁頭,都用在了許湘瑤身上。
而我,一邊勸許湘瑤「林姨娘是你表哥心尖上的人,你不要總招惹她,回頭你表哥要心疼了」,一邊喫的玩的衣裳首飾流水般送到蘅蘭院,讓人告訴林曼柔:「夫人賢良,不是那種善妒的人,表小ţṻₑ姐雲英未嫁,以己推人,誤解了夫人,纔會來爲難姨娘你,夫人已經規勸過表小姐,希望你們能不咎前塵。」
之後,兩人之間的衝突更頻繁了,每天都要大大小小鬧一兩場。
她們倆,一個是趙士齋明面上最愛的女人,一個是趙士齋真正的心上人,她倆撕起來,趙士齋一個頭兩個大,正好年底快到了,戶部事情多,他便總藉口差事忙,窩在戶部不肯回家。
他回不回家,我並不管。
我趁着這個工夫,將大大小小的管事都見了一面,恩威並施,等到冬月底,侯府一切事宜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條。
我沒有着急將一些重要的位置換成我的人,還不到時機。
等到了臘月中旬,我和婆母商量爲各府準備的年禮時,我情不自禁將桌子上的一盤酸梅喫得乾乾淨淨。
「阿蕪,你牙不酸嗎?」婆母停下話頭,盯着我問。
「不酸啊。」我垂下頭,不好意思地說,「我近日是有些貪嘴。」
婆母是過來人,她壓抑着心頭的狂喜,讓下人去請大夫。
大夫很快來了,他手指在我腕上一搭,就診斷出我有喜,已經三個月了。
婆母歡喜極了,她激動得語無倫次:「好阿蕪,好,好,好。你這個傻孩子,自己有身孕這麼久了,都沒發現!快派人去將侯爺請回來,他要當爹了。」
我抿着嘴笑,然後看到婆母身側站着的許湘瑤,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等下,先別去請侯爺。」我叫住下人,扭頭對婆母道,「先讓大夫爲林姨娘也請個脈。」
婆母可有可無道:「也行,那給她也請一個吧。」
大夫的手指搭上了林曼柔的手腕,林曼柔期待地看着大夫。
「恭喜老夫人,恭喜夫人,林姨娘也有喜了,已經一個月有餘了。」大夫笑着賀喜。
我高興極了,讓下人給大夫取賞銀來。
林曼柔喜滋滋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說道:「侯爺若是知道了,還不知道怎麼開心呢。」
婆母一迭聲催下人:「快去戶部給侯爺報喜!」
我一邊笑,一邊不動聲色去看許湘瑤。
她臉色慘白,眼神瘋狂,難過和恨意交織在一起。
-5-
趙士齋回來了,他進門時,險些被絆倒。
婆母笑他:「馬上要做爹的人了,還這麼不穩重。」
他看着我和林曼柔,眼裏的柔和笑意難得的真實。
上一世,他得知我有孕後,也短暫地對我有過真心。可他那點真心,很快就化成了林曼柔的醋意,花朝節那日,她故意和我起了爭執,和我推搡起來,讓我失去了孩子。
但是這一世,林曼柔也有孕在身,最礙眼的,會是林曼柔的肚子。她和許湘瑤且鬥去吧,我只要保護好我的肚子便可。
「阿蕪,你有什麼想要的,儘管提,我都讓士齋給你買來。」婆母大約是想給我這個正妻做面子,故意提道。
「也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就是這幾日總覺得疲憊。」我一臉歉意地說,「母親,年底了府裏事情多,掌家的事情,我怕是沒精力管了,不如將對牌暫時交給湘瑤表妹,讓她替我管。」
婆母拍了拍額頭:「看我,連這都沒想到,是母親的不是了。你剛有孕在身,確實應該多休息,對牌就暫時交給湘瑤吧,等過完年府裏沒那麼多事情了,再還給你。」
「憑什麼給表小姐?」林曼柔不樂意了,她開口道,「表小姐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給侯爺管家算什麼事?夫人既然疲憊,妾身精神好得很……」
她思路很清晰,許湘瑤與她不對付,許湘瑤管家,她的苦日子就要來了。
所以,她無論如何,也不想看到管家權落到許湘瑤手上。
但是婆母卻打斷了她,冷哼一聲道:「不讓表小姐代管,難道讓你來管嗎?林姨娘,別忘了,你也有身孕,平時打打鬧鬧也就罷了,但要是損傷到士齋的子嗣,你掂量着點。」
她表面上在呵斥林曼柔,但也有敲打許湘瑤的意思。
林曼柔只是個妾,她的意見不重要,管家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姨母和嫂嫂放心,我一定替表哥管好家的,我有什麼不懂的,嫂嫂和姨母教我便是。」許湘瑤說。
本來,我和林曼柔同時查出有孕,許湘瑤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模樣,現在我把管家權暫時給了她,她又躊躇滿志起來,她大約覺得,這是她的機會。
許湘瑤拿到對牌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趁着年底人事混亂,往各個院子安插自己的人手。
我的竹茗院也安插了,是一個叫秋月的丫頭,她負責院子庭前的灑掃。
我叮囑錦心警惕她,不要讓她有機會進內室,也不要讓她和其餘人有機會碰我的喫食和安胎藥。
錦心是個穩重的人,被我叮囑之後,但凡入我口的東西,她都親自負責。
趙士齋大約是被許湘瑤和林曼柔鬧得不行了,開始頻繁往我院子裏跑。
他拿了一本書來,說是念給我肚子裏的孩子聽。
他要念,我便讓他念,反正口乾舌燥的人不是我。
許湘瑤藉着送補品,往我院子裏跑了幾次,見趙士齋與我隔着數米遠的距離,並沒有與我膩歪在一處,便放了心,一門心思忙她的去了。
我讓錦心將那些補品一一收好放在八寶架上,一口未動。
轉眼,除夕便至。
宮裏有宮宴,趙士齋一早就出了門。
本來我身爲侯夫人,亦應該去參加宮宴的,可我這幾日有些害喜,加上宮宴規矩多,婆母怕我身子喫不消,便讓趙士齋幫我請辭了。
趙士齋出門之後,錦心將我拉至內室,小聲對我說道:「姑娘,我看到廚房的周大娘來找我們院子的秋月說話。」
廚房的周大娘,原是許湘瑤的奶孃,許湘瑤拿到對牌之後,趁機將她安插進了廚房。
我一聽,便明白,許湘瑤要動手了。
我對錦心道:「今晚家宴,不要離開老夫人視線。」
「姑娘,你害喜這般厲害,撐得住嗎?」錦心擔憂道。
我搖了搖頭,說道:「我說的不是我,我說的是你,你不能離開老夫人視線。」
錦心有些想不明白,但她還是點頭答應。她素來聽我的話。
果然,到了晚上家宴,便有丫鬟來找錦心,說竹茗院出了一些事情,要她回去定奪。
錦心有我的囑咐,自然不肯回去,她當着我婆母的面說道:「竹茗院能出什麼事情,左右不過是婆子們打牌喫酒鬧口角,今日除夕,我也不必去拘着她們,主子害喜這般嚴重,我怎能放心她離開我的視線,你們有什麼事情,等明日再來同我說。」
婆母聽她這般說,不由得笑了起來,對我道:「阿蕪,你這個丫鬟不錯,分得清輕重。」
我趁機道:「錦心,聽到了嗎,做事要分輕重,你今晚唯一的任務是照顧好我。」
於是,就算有天大的事情,那丫鬟也叫不走錦心了,她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婆母狐疑地看向她,才回過神來,匆匆離開。
我今日在興頭上,坐在婆母旁邊看戲,不肯回去。
我對婆母說:「大約是我兒想陪他祖母守歲,等祖母的壓歲紅包,所以不肯讓我回去。」
婆母被逗得歡喜,喚人把軟榻和暖爐搬了來,讓我坐累了就小躺一會兒。
臨近子時,婆母讓許湘瑤指揮管事去侯府門口放鞭炮。
子時鐘聲敲響,侯府門口的鞭炮聲亦響起。
林曼柔的貼身丫鬟哭哭啼啼地朝慈安院跑來:「見紅了,見紅了!」
婆子們見狀,正要叱責她不守規矩,突然看清燈籠映紅的臉頰,Ṱṻ⁴反應過來她話裏的意思,都猛地朝婆母和我看來。
「怎麼回事?」婆母猛地起身。
林曼柔的丫鬟說:「我們家姨娘半個時辰前說肚子不舒服,要如廁,跑了兩三次茅房,還以爲是喫積食了,誰知剛剛發現,身下見紅了。」
「那快請大夫。」我打着哈欠朝蘅蘭院的方向走去。
婆母見了,一把抓住我,吩咐她身邊的李嬤嬤和我身邊的錦心:「送夫人回竹茗院休息,別讓她操勞。」
她正色對我說道:「你還懷着身孕,千萬不能勞累,林姨娘不過是個妾,她見紅就見紅,你肚子可不能出事。蘅蘭院那邊,我讓湘瑤去。」
「好,都聽母親的。」我順從地說道。
然後我一路打着哈欠,在錦心和李嬤嬤的護送下,回了竹茗院睡覺。
-6-
第二天醒來,不等我穿衣洗漱,錦心比手畫腳地立在我牀側,激動道:「夫人,你猜怎麼着,林姨娘小產了!」
她咬着牙說道:「姓林的小蹄子真不是東西,她一口咬定是喫了咱們院子送去的芙蓉酥才鬧肚子的,侯爺回來知曉此事,勃然大怒,要來竹茗院質問您。奴婢再三分辯,昨晚未曾離開過慈安院,老夫人也給奴婢作證,奴婢一直在夫人身邊伺候,半步不曾離開,侯爺纔將送芙蓉酥的秋月帶走審訊。」
我聽她說着,心裏只覺得暢快。
上一世,林曼柔害我失去了我的孩子,這一世,輪到她自己了,不知她心裏是否同我上一世一樣苦。
錦心殷切地看着我問:「夫人,您說,秋月會供出表小姐嗎?侯爺若知道了表小姐的心思,是不是會將她趕出侯府?」
她認認真真地暢想:「林姨娘小產了,表小姐ŧŭ₍被趕出侯府了,侯爺身邊沒了這兩個鶯鶯燕燕,以後會一心一意和夫人過日子了吧!」
她真天真。
趙士齋將秋月帶走審訊,不是爲了查出害林曼柔流產的真兇,而是爲了防止秋月供出許湘瑤來。
他真愛許湘瑤,愛到她殺了自己的孩子,依然爲她善後。
錦心見我發愣,忍不住又開口問道:「夫人,表小姐爲何定要指使秋月送芙蓉酥去蘅蘭院?」
「因爲她貪婪。」我說。
上一世,許湘瑤對我和林曼柔的各種算計籌謀,可見她是一個心思多、貪慾重的人,她走一步棋,就想一口氣喫掉兩三顆子。
林曼柔肚子裏的孩子讓她恨得牙根癢癢,她早就欲除之。可惜她拿了對牌之後,林曼柔就對她諸多防備,導致她沒有機會下手。
昨晚除夕,府裏的下人們都比較鬆懈,林曼柔亦會鬆懈。
因此她打定了主意趁這個機會對付林曼柔的肚子。
但她又不想只對付林曼柔的肚子,她還想對付我。她已經拿到手的管家權,不想再交出來。因此一定要把林曼柔小產的事情算到我頭上來。
只要我犯了錯,她就能繼續把持對牌管家。
昨日家宴林曼柔推說身子不適不肯過來,我就已經讓婆母身邊的李嬤嬤將家宴喫食都分了一小份送到蘅蘭院。
許湘瑤只能從廚房臨時做的芙蓉酥下手。
她安排丫鬟來尋錦心,謊稱竹茗院有事,就是想把鍋扣在錦心頭上。
整個安南侯府,誰都知道,錦心是我的心腹,只要錦心被攀扯上了,那罪名就穩穩落在我的頭上了。
按理說,錦心沒有同那丫鬟離開,她不應該繼續攀扯竹茗院。
但她太貪Ťű₄心了,害怕之後再也沒這樣好的機會,因此咬咬牙,還是用了秋月。
「表小姐的心思也太多了。」錦心咋舌,「侯爺又這般護着她,咱們是不是拿她沒有辦法了?」
「快伺候我更衣,我們去慈安院。」我說。
-7-
到了慈安院,趙士齋也在。
他正同婆母說審問調查的結果。
「秋月爲證清白,觸柱身亡了,她死前咬定芙蓉酥沒有問題,我讓大夫驗了,確實是普通的芙蓉酥,曼柔大約是喫積食了,才反覆如廁,導致流產。她肚子纔不到兩個月,胎相本就不穩。」
一番話,將許湘瑤摘得乾乾淨淨。
饒是我早就預料到,心裏還是覺得一陣悲寒。
婆母冷着臉問趙士齋:「真的?」
「兒子親自查出來的,自然是真的。」趙子齋面不改色地說。
婆母失望地嘆了口氣,但終究沒說什麼。
等趙士齋離開之後,我對婆母說:「母親,明天是正月初二,我該回孃家了。」
正月初二,出嫁女子回孃家,是我們大昭國的習俗。
婆母用商量的語氣問我:「阿蕪,你今年有身孕,不宜折騰,不如讓士齋帶着厚禮去國公ẗù₁府,同親家說一聲……」
「母親,正因爲我有身孕,我更應該回孃家。」我看向婆母,神色帶了份悲慼,「母親,林姨娘的孩子沒了,我的孩子必須保住。沒有人的手,能伸到國公府。」
婆母皺眉說道:「林姨娘自己沒保住胎,她但凡是個人,就不該記恨到你頭上……」
「母親知道的,我說的不是林姨娘。」我打斷婆母的話。
我不信,趙士齋和許湘瑤在趙姜氏眼皮子底下相愛,趙姜氏作爲母親,會一點端倪都看不出來。
她不願做拆散兒子和兒子心上人的惡人,也不願失去一個國公府嫡女出身的兒媳,所以一直在遮掩罷了。
果然,我挑明之後,婆母的神色委頓下來。
她哀慟道:「阿蕪,士齋他是一時胡塗。況且,你是士齋的正妻,不管是林姨娘,還是許湘瑤,都無法與你相提並論。」
我哦了一聲。
婆母向我請求說:「阿蕪,你要原諒他。這不過是男人年輕時的一段風流韻事罷了。」
「母親,您說的這些,我現在沒有心力去想,我只想好好度過孕期,把我的孩子生下來。他流着士齋的血脈,也流着我的血脈。」我撫摸着已經隆起的肚子,說道,「士齋不愛我,但他肯定會愛我們的孩子。」
婆母從我這段話,看出來我並沒有對趙士齋死心,也沒有搬出孃家來討說法的意思,頓時鬆了口氣。
她哄我,也哄她自己:「是了,等你肚子裏的孩子生下來,士齋做了爹,就收心了。」
她同意了我和趙士齋明日回孃家之後,留在國公府養胎一段時間。
從慈安院出來,我腳步一陣輕鬆。
我的孃家,或許沒有視我如珍如寶,但我懷着安南侯府的嫡子回去,他們定然會全心照顧我。
我和錦心,都可以睡安穩覺了。
-8-
回到竹茗院之後,我讓錦心將謝三叫來。
謝三是我的奶兄,我嫁到安南侯府後,他一家便跟來了安南侯府做事。
我吩咐他:「前院侯爺審死個人,屍體現在大約還沒來得及處理,你去盯着,看他們把屍體丟到哪個亂葬崗,盯着別讓野狗啃了,然後想法子把林姨娘引去,讓她看到屍體上的劍傷。」
秋月是個怕疼的小姑娘,我敢肯定她不敢觸柱,是趙士齋動手殺了她。
我同前院的灑掃婆子打聽過了,她親眼看到趙士齋丟棄一塊沾血的破布,應是他殺人之後用來擦拭劍刃上的血跡沾上的。
謝三答應着去了。
我又吩咐錦心:「找兩個忠心的碎嘴婆子,到蘅蘭院外閒聊,就說侯爺當初分明想納表小姐,擔心我不同意,所以才抬了林姨娘,誰知我竟同意了,林姨娘撿了表小姐的漏,也難怪兩人不對付。」
許湘瑤打着爲我出頭的旗號,和林曼柔鬥得跟烏腳雞似的,但我本人又表現出一副接納林曼柔的樣子,林曼柔心裏應該早有疑惑。
她失去孩子後,趙士齋只去過蘅蘭院一次,向她說明審訊秋月的結果。
等她聽了婆子的話,又看到秋月的屍體,應當會恍然大悟。
她引以爲傲的侯爺的寵愛不過是假像,她肚子裏的孩子,與許湘瑤相比,在趙士齋心裏,屁都不是。
林曼柔從抬姨娘以來,被捧得太高了。
剛失去孩子,就得知自己不過是一塊墊腳石,她會發瘋的。
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我倒要看看,這一世的林曼柔,能狠到什麼程度。
到了傍晚的時候,謝三回來,悄悄告訴我,林曼柔的眼睛哭腫了,但她沒有找趙士齋鬧,而是悄悄去珍寶齋,買了一把極鋒利的匕首,又去黑市,買了一包毒藥。
我心裏期待極了。
我盼着豺狼與惡狗拼命這一天,已經盼了好久了。
-9-
第二天,正月初二,趙士齋陪我坐上回國公府的馬車。
他整個人看起來極其疲憊。
我假裝沒看出來,撫摸着肚子假寐。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人在摸我的肚子。
意識到是趙士齋之後,我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直到到了國公府,下了馬車,繃緊的神經才放鬆下來。
拜見完爹孃後,我推說累了,回房歇息。
趙士齋留下來陪爹爹下棋。
到了傍晚,婆母身邊的李嬤嬤急急忙忙來了國公府。
她見到我和趙士齋時,神情倉皇臉色煞白。
「侯爺,夫人,府裏出事了,老夫人請你們儘快回府。」她說。
於是,說好在國公府多住一段時間的我們,當天就乘着馬車又回了安南侯府。
剛回到侯府,就見到了神情十分難看的婆母,她看到我,愣了一下,扭頭責備李嬤嬤:「我讓你請侯爺回來,你怎麼連阿蕪也叫回來了,她若是被嚇到了,你擔得起責任嗎?」
李嬤嬤低頭認錯。
婆母轉身吩咐人送我回國公府。
我都已經回來了,自然不肯就這麼走,堅持要跟上去看看。
婆母沒有辦法,只能將我們引到蘅蘭院外。
趙士齋走了進去,發出一聲悲鳴,緊接着是不斷地乾嘔。
我抬腳要跟上去,被婆母一把攔住。
「你懷着孕,別嚇着了。你只需知道,湘瑤死了。」她白着臉老淚縱橫地說。
我鼻尖,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
「侯爺,你看,我爲我們的孩子報仇了。」院子裏傳來林曼柔瘋瘋癲癲的聲音,「是這個女人,就是這個女人,害死了我們的孩子,現在她死了,我們的孩子大仇得報,你不誇我嗎?」
「你這個瘋子!」趙士齋一邊斥罵,一邊乾嘔。
我有些好奇,林曼柔到底做了什麼。
「侯爺,告訴我,你現在最愛的是我對不對?」林曼柔幽幽地問。
我頓時明白,林曼柔真的瘋了。
上一世我被關進莊子裏的時候,也瘋過一段時間。
我夜裏做趙士齋來向我求和的夢,白日看到趙士齋來殺我的幻覺。
一開始我盼着睡覺,這樣我就能看到愛我的趙士齋,可漸漸地,我不願睡覺,我覺得盼着睡覺的自己很噁心。
他設計讓我堂堂國公府嫡女淪落到這個下場,我卻盼着他愛我,這不可笑嗎?
想明白這個之後,我覺得自己的瘋病好了。
可週圍看守我的婆子卻說我越來越瘋了。
林曼柔瘋了,所以她希望失去了許湘瑤的趙士齋愛她。
又站了一會兒,起風了。
我和婆母轉身回了慈安院歇息。
第二天一大早,風雪停了,冬日的陽光灑在窗欞雪上,讓人看了心情就極好。
錦心悄悄告訴我,京兆尹派人來侯府拖走了兩具女屍。錦心說,侯爺告訴官差,林姨娘和表小姐素有矛盾,林姨娘流產之後瘋了,懷疑是表小姐害死了她的孩子,於是趁着侯爺陪主母回孃家、老夫人禮佛,先給表小姐下毒,然後用匕首虐屍,後來她清醒過來,自殺謝罪。
「可是昨天我們回來的時候,林姨娘分明沒死,聽着也不像要自己尋死的樣子。」錦心疑惑地說。
我輕笑一聲,林曼柔的性子,當然不可能尋死。
可府裏死了人,京兆尹肯定要派人來查的。
到時候官府的人一審,林姨娘把實情一說,安南侯寵妾滅妻、後宅失火的事情就包不住了,許湘瑤雲英未嫁卻和侯爺攪在一起,還謀害侯爺的子嗣,就算人死了,也會被戳着脊樑骨罵。
所以趙士齋殺了林曼柔。
人死了,趙士齋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夫人,侯爺現在跪在院子裏呢。」錦心說。
我嗯了一聲,穿衣裳去給婆母請安。
婆母面色難看,屋子裏有藥味,李嬤嬤告訴我,婆母這是舊疾犯了。
我到婆母牀前,婆母拉着我的手,同我說蘅蘭院的事情。
「誰能想到林姨娘會瘋成這樣,好在阿蕪你昨日回國公府了,沒有損傷到你。」婆母嘆氣,她鬢邊白髮多了許多,短短几日像是蒼老了幾歲,「經歷這一遭,士齋該是怕了那些狐媚子,你們也能好好過日子了。」
這就是做母親的,錯都是別人的,自己的兒子,就算錯了,也該得到兒媳的原諒。
我嘆氣道:「母親,讓夫君回去歇着吧,這麼冷的天,他又忙碌了幾日,再跪下去,身子只怕喫不消。」
婆母眼裏閃過一絲喜色,但她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他自己做錯了事,讓他跪。」
-10-
我哄婆母喝了藥歇着,然後拿了件斗篷披在身上,去了院子裏。
趙士齋穿得不多,手掌已經凍得青烏,但脊樑挺得筆直。
如果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爲,盛京任誰提起趙士齋,都只有誇他的,才華相貌俱全,是難得的好男子。
但我知道他爛透了。
我拿了個手爐走過去,艱難地蹲下身,把手爐放在他懷裏,說道:「我替你向母親求情了,可母親實在生氣,不肯讓你起來,我只能送這個來,好歹有點暖和氣。」
趙士齋死魚一樣的眼睛終於有了絲變化,他看向我,像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他帶着哭腔叫我的名字:「阿蕪,你不生我的氣?」
我眼睛裏沒有笑意,嘴角習慣性地上揚,我說:「你是我的夫君啊,我再生你的氣,也不能不管你。」
趙士齋抓住我的手,真心實意向我懺悔:「阿蕪,先前是我錯了,我眼瞎心盲,看不清其他女人的蛇蠍心腸,只有我的阿蕪是善良的,從今以後,我心裏只有阿蕪,再也不會有別人了。」
「昨日……」我有些好奇,林曼柔到底是怎麼虐屍的,把他嚇成這樣。
他卻打斷了我的話,哀求道:「阿蕪,過去的事情,讓它翻篇好不好?」
「好吧,誰讓你是我夫君,我心悅你呢。」我說。
趙士齋高興起來,他大約是沒想到,自己被兩個女人弄得狼狽驚懼,而他的正妻居然賢慧至此,心甘情願地兜底。
「阿蕪,外面太冷了,你先回去烤火吧,可別受了凍。」趙士齋前所未有地關心我。
等回了竹茗院,錦心激動道:「夫人,奴婢看姑爺他說得誠心,大約是真的後悔了,您終於熬出頭了。」
如果我沒有被關在莊子裏三十年,我大約也會這麼想。
可我現在,並不高興趙士齋的悔悟,我只覺得噁心。
我讓錦心去打來熱水,用香胰子將我的手洗了數遍。
錦心用錦帕給我擦手,柔聲寬慰我:「夫人,林姨娘和表小姐都死了,林姨娘肚子裏的孩子也死了,姑爺以後就算又愛上別的女人,情分也不可能越過夫人。等夫人肚子裏的孩子承了爵,夫人做了老封君,夫人就萬般皆好了。」
可趙士齋身體很好,大約還能活幾十年。
我豈不是還得熬幾十年?
不行啊,我都重活一世了,我爲什麼不能活得恣意,還要忍這許久?
窗外又開始下雪。
我猛地起身,換了身衣裳,讓錦心從八寶架上取下一盒杜仲和一罈阿膠酒,然後帶着她去了廚房。
前日謝三來向我彙報林曼柔行蹤時,將林曼柔買過的毒藥,也給了我一包。
我全倒在了這壇阿膠酒中。
我吩咐廚娘:「先用杜仲煮水,三碗煮成一碗,然後倒入一罈酒中,溫在爐子上,再做些驅寒的菜,等侯爺來喫。」
這是溫熱散寒酒的做法,廚娘立馬接過去,忙活起來。
離開了廚房,錦心對我說:「夫人想通了便好。」
她說這話時,眉卻皺着。
我問她:「我想通了,你不高興嗎?」
「奴婢應該高興的。」錦心看向我,眼裏有些茫然,「但奴婢心裏,不知爲什麼有些替夫人難過。」
她眼睛一眨,眼角變得溼潤。
她是個好姑娘,沒有上一世的記憶,不知道我受過的苦,但她本能地替我委屈。
「沒事的,我們去慈安院。」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
-11-
到慈安院,雪更大了,趙士齋頭上和肩膀上已經鋪了一層白。
我走過去,用手替他擦拭,他躲開,對我說:「別管我了,回頭你若是着涼了,我就罪過大了。」
他用這種語氣同許湘瑤調過情,也用這種語氣騙過林曼柔,現在,他用這種語氣同我說話。
「你再堅持一下,我去同母親求情。」我對他說。
然後,我抬腳進了內室。
內室裏,婆母並沒有躺在牀上,她站在窗邊,盯着窗戶外的雪花出神。
她分明是擔憂趙士齋的,可她故意要做戲給我看,她想讓我心疼趙士齋,只要我心疼了,我就不會計較他做過的那些荒唐事了。
我深吸一口氣,跪在婆母面前,哀求她:「母親,士齋再跪下去,要生病了,我心疼他。」
她急忙扶起我,嘴上說着:「那個逆子,哪值得你這般!」
然後便急忙吩咐李嬤嬤:「去跟侯爺說,他媳婦幫他求情,就不必跪了。」
我比她更急,起身跟着李嬤嬤一起出了門,李嬤嬤前腳叫趙士齋起身,我後腳便心疼地催促趙士齋:「夫君,你快回去換身衣裳,廚房給你煮了溫熱散寒的杜仲酒,還給你做了驅寒的下酒菜,你忙了一夜,好好喫一頓,然後躺下暖和地睡一覺。」
房間裏傳來婆母咳嗽的聲音。
我說:「你去吧,母親這邊有我陪着。」
趙士齋感動地握住我的手,發自肺腑道:「阿蕪,你真好,這天底下,你是對我最好的女人,我趙士齋發誓,從今以後,我心裏只有你一人。」
我掰開他的手:「你快去吧。」
趙士齋笑道:「傻阿蕪,你的夫君,身子哪有那麼不禁凍?」
我做出一副嬌羞的模樣,對他說:「那杜仲年份很高,阿膠酒也是難得的精品,若不是怕你感染風寒,我才不捨得拿去廚房煮杜仲酒。」
「阿蕪,你對我的心意,我都知道。」他眼含柔情,對我說,「你對我這麼好,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
他推着我進了內室,給婆母磕了個頭,就迫不及待離開了慈安院。
婆母笑着對我說:「你看,男人就像小孩,犯錯沒關係,以後改過就好了,阿蕪,你守得雲開見月明,福氣還在後頭。」
她應該很滿意我的賢良,將她婆母傳給她的一套壓箱底的寶石頭面翻了出來,給了我。
她說:「昨日李嬤嬤傳話急,親家母憂心你,幾次派人來詢問出什麼事了,我派人去國公府解釋過了。如今一切安定了,你若是想親家母,我讓士齋陪你回國公府,再住幾日吧,我去護國寺請法師來家裏,做一做法事,去一去晦氣。」
「好啊。」我說,「這幾日的事情,我亦會在爹孃面前遮掩,不讓爹孃生夫君的氣的。」
婆母聽了這話,更高興了。
她激動地拉着我的手,說着體己話。
大約半時辰後,下人急急來傳話,說侯爺吐血了。
正談笑風生的婆母頓時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雞,僵在那裏。
我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由錦心扶着,哭喊着朝外跑去。
婆母這才回過神來,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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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士齋喫酒菜的時候沒事,喫完去內室躺下毒就開始發作。
下人們擔心走動發出聲響影響他休息,離內室都遠遠的,因此沒有聽到趙士齋呻吟的聲音。
趙士齋在內室掙扎了有一刻鐘,爬到了窗戶邊,將窗戶撞開,下人們這才發現他吐血。
可那時他已經出氣多入氣少了。
等我和婆母趕到的時候,他便已經死了。
「我兒,誰毒害了你!」婆母的天彷彿塌了,一聲哀號撲了上去。
我心裏只覺得輕鬆。
趙士齋死了,我不用再熬幾十年了。
公公年輕的時候,掉入冰湖傷了身子,子嗣艱難,只有趙士齋一個獨苗。現在他死了,我肚子裏的孩子,就是安南侯府唯一的希望。
我在安南侯府,再也無人能威脅到我,從此以後,安南侯府真正成了我的家。
我兩眼一翻,安心暈倒在了錦心身上。
錦心大喊着叫來人,同她一起將我扶回竹茗院。
沒一會兒,我聽到婆母帶着廚娘來盤問錦心,質問拿去廚房的杜仲和阿膠酒是哪裏來的。
錦心哭哭啼啼地指着八寶架,告訴哀慟欲絕的婆母,說是表小姐先前送來的,都好好珍藏在八寶架上,誰能想到會有毒呢。
沒一會兒,公公也來了。
他帶來了驗屍的仵作,趙士齋是侯爺,堂堂一個侯爺被毒死了可是件大事,因此當今聖上很快得到了消息,並派了管理京畿治安的都尉前來審查。
很快,他們就查出來了,有毒的是那壇阿膠酒,酒是府裏的表小姐送來竹茗院的,而毒卻和前兩日府裏的林姨娘毒死表小姐的毒是同一種。
所以他們認定,兇手要麼是林姨娘,要麼是表小姐許湘瑤。
「不,不可能。」我婆母哭天喊地,「林姨娘和湘瑤都愛士齋,她們怎麼可能毒殺士齋?」
都尉對我公婆說:「老侯爺,老夫人,兇手要毒殺的,只怕是貴府的夫人。夫人是正妻,又懷有身孕,她們嫉恨之下下毒,動機一目瞭然。」
「所以我兒是替阿蕪受過?」婆母聲音癲狂。
都尉冷笑道:「老夫人,您胡塗了嗎,若不是小侯爺寵妾滅妻,縱容兩位女人爭風喫醋,她們怎麼敢對堂堂正房主母夫人起下毒的心思?」
婆母啞然。
公公呵斥她:「你現在胡說八道也就罷了,等阿蕪醒來,可不許說這些癲話了。」
婆母難以置信:「你說我說癲話?若不是阿蕪把這酒拿給士齋喝,士齋怎麼會丟了性命?」
「姜愫!」公公喝住她,提醒她,「你別忘了,阿蕪懷着士齋唯一的孩子,這樁婚姻,本是士齋對不起她!她是國公府的嫡女,不是任你搓扁揉圓立規矩的丫鬟!」
「你應該慶幸,阿蕪沒有陪着士齋喫這頓酒!」公公的聲音擲地有聲。
半晌,婆母頹然哭道:「早知今日,當初我就不該將湘瑤接回府來。」
都尉涼涼地勸了幾句,然後帶着結果回宮覆命去了。
我幽幽「Ṱúₗ醒」來後,婆母小心翼翼勸我不要傷心過度,生怕我看出她有責備我的意思。
-13-
我成了這盛京城命婦中最年輕的寡婦。
我藉口傷心過度動了胎氣,留在竹茗院養胎。
八寶架上的東西都被婆母搬走了。
侯府忙着辦趙士齋的喪事,我雖是趙士齋的妻子,可我肚子裏有四個月的身孕,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來勞動我。於是我的竹茗院成了整個侯府最清閒的地方。
我聽錦心告訴我,府裏那些事情,傳了出去,現在外面都在笑話趙士齋,說他不敬自己的妻子,寵妾滅妻不說,還同表妹不乾不淨,結果小妾和表妹爭風喫醋幹起來了,一下子幹掉三條人命,這都是報應。
她們又說,國公府嫡女謝蕪是個賢良的,可惜沒嫁個好夫君,好在老天開眼沒讓她丟了性命,以後雖然是個寡婦了,但留下了遺腹子, 日子也算是有個盼頭。
錦心說:「老夫人聽了那些傳言,哭了一場, 偷偷和李嬤嬤說, 等辦完侯爺的喪事, 就把侯府交給夫人打理, 她是沒有顏面再與盛京的夫人太太們走動了。」
我摸着肚子,點了點頭。
這意味着,我和我孩子的家,以後由我說了算。
這一次, 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將侯府的一些重要管事位置換成我的心腹了。
正月十六,趙士齋正式下葬。
天子身邊的伴伴送來天子詔書,誇我賢良淑德,予我諸多賞賜, 最後封我爲安南夫人。這意味着,我的品級高過了我的婆母,除了宮裏的娘娘公主和親王妃, 我是整個盛京最尊貴的女人。
等趙士齋下葬後,我娘國公夫人來看我。
她對我說:「孃的阿蕪, 受了這許多委屈。你也不早點給孃家傳信,我和你爹得知趙士齋的所作所爲後, 立刻讓你哥哥進宮,去聖上面前哭訴,幸好陳都尉也在, 爲你說話,纔有了這封爲你撐腰的詔書。以後, 有這封詔書在,有國公府在, 你在安南侯府可以橫着走。」
我是一名寡婦,但我從此以後,是盛京城中最尊貴的寡婦。
-14-
之後每年祭祀,我都親自將趙士齋的生辰八字寫在紙上,同香燭紙錢一起燒下去。
我不記得趙士齋的生辰是五月初八還是五月初九了,所以我每次都寫的五月初七。
我日子過得很輕鬆快活,只有寫趙士齋生辰八字這天, 纔想得起來我對他的恨。
二十年後, 我的兒子及冠,我的公公和我的父親一起爲他上書請求襲爵。
我的兒子, 成了安南侯府新的小侯爺。
我將每年祭祀時寫生辰八字的差事交給了他,他亦寫的五月初七。
五十年後, 我老了,突然有一天就夢到了趙士齋。
夢裏,趙士齋小聲同我抱怨:「阿蕪啊,你問問負責供奉的下人,是不是對你陽奉陰違, 否則這麼多年, 我在陰間,怎麼什麼都沒收到啊?」
我說:「好啊,我回頭幫你問問。」
他感動地說:「我就知道阿蕪對我最好了。」
夢醒之後第二天,又是趙士齋的祭日。
我的孫子拿來一張寫了生辰八字的紙給我看。
「祖母, 父親讓我寫的祖父的生辰八字,您看看孫兒沒寫錯吧?」
我看到上面的五月初七,點點頭:「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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