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嫁了個瘸子。
瘸子長得好看,卻一無是處。
我跟着他,被嫡姐笑話了半輩子。
可瘸子不知上進,不管我怎麼罵,也只會做一桌子菜,哄我別生氣。
誰稀罕那幾口吃的?我要做誥命夫人!
重生一世,我決定擺脫苦命,去攀個高枝。
父親將我許給瘸子那日,我正要拒絕,瘸子卻先開口了。
他立在風中,白衣勝雪,神色黯淡:「多謝伯父厚愛,但晚輩,已心有所屬。」
-1-
上一世,我的日常,就是喫飯逛街罵瘸子。
瘸子長得美如謫仙,也是世家嫡子,就是腿腳不便,走路一瘸一拐。
旁人都忌諱,不敢在他面前提。
只有我,偏要指着他的鼻子罵他瘸子。
被我一聲一聲地叫瘸子,他也不生氣,總是笑。
我說:「瘸子,你笑什麼!」
瘸子說:「我看見夫人心生歡喜,便止不住要笑。」
我說:「你到底有什麼用?」
瘸子說:「我做飯好喫。」
我說:「我姐夫官升三品了,你知道嗎?」
瘸子想了想,指着路邊小攤:「這個鐲子好看,夫人你試試?」
我氣壞了,跺腳罵他:「瘸子瘸子瘸子,死瘸子!」
瘸子貼上來,抱着我笑:「娘子娘子好娘子!」
他連脾氣也沒有,真是個軟包子,窩囊廢!
我仰天大哭,我怎麼這麼命苦?
我不服啊!
回門探親,嫡姐挽着剛升官的姐夫,陰陽怪氣:「妹夫如今有功名了麼?」
瘸子還挺驕傲,咧着個嘴笑:「有,如今廚藝是晉都第一名。」
丟人!
我呸!
我甩開他就走了。
但瘸子就像不知道我生氣了似的,又黏糊糊地跟上來。
「娘子,簪子歪了,我給你扶一扶。」
「你有功夫給我扶簪子,倒是考個功名給我長長臉啊!嫁你到底有什麼用?」
瘸子就笑:「嫁我頓頓喫好的。」
「誰惦記你那口吃的,我要做誥命夫人!」
「……」
瘸子就啞巴了。
「窩囊廢窩囊廢!我怎麼這麼命苦啊!」
氣死我了!
我飯都喫不下了。
我是怎麼死的來着?
忘了。
我猜,肯定是被瘸子氣死的!
好在,老天有眼,一睜眼,我又回到了十六歲,被許給瘸子之前。
我高興得從牀上彈起來。
去他大爺的瘸子配庶女,這一世,我纔不嫁那個死瘸子。
我偏要改命,把嫡姐那個狗屁誥命夫人比下去!
-2-
府上熱鬧非凡,一排嗩吶吹吹打打,十分喜慶。
那是我父親升遷,做燒尾宴,答謝賓客。
上一世,我就是在宴席上,被我爹許配給瘸子的。
那時我看他容貌不俗,家世也不錯,頭腦一昏就答應了。
誰承想,他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到死都沒混個一官半職,害我被嫡姐笑話了十幾年。
這一世,我可再不能上這個當了。
我小娘被大夫人壓了一輩子,生下我,又被嫡姐壓了一輩子。
我的孩子,決不能再像我一樣,處處低人一頭。
今日宴席,來了許多高門望族的公子,我得爲自己搏一搏!
我翻身爬起來,坐在銅鏡前,捻來一朵黃花,將腦門上的大包遮住,又仔仔細細描眉上妝,整理衣裳。
對鏡自照,心情大好。
看我這回不迷死那羣公子哥。
收拾妥當,我美滋滋地出了門。
不巧,正遇見嫡姐路過。
她穿了一身粉色衣裳,嬌氣得像朵花兒。
瞅見我,扯嘴笑起來。
「聽說某些人剛剛摔了一跤,把腦門摔了個大包?嘖嘖,十六歲的人了,還平地摔跤,依我看,就別出門了,免得在宴席上摔個狗啃泥,讓貴客們看笑話。」
她向來如此,見了我,總要打壓兩句,仗着她是大夫人親生的,無法無天。
我看着她得意的模樣,也不氣,只一字一句道:「你不孕不育。」
嫡姐的臉色驀地慘白。
「程還珠,你胡說什麼!」
她氣得發抖,眼底藏着驚慌。
那是因爲,我戳到了她的痛處。
我也是在成親十年後,才知道程還璧在十五歲那年冬日落水,身子大傷,喪失了生育能力。
只是,這件事一直是個祕密,若非她嫁給姐夫十年無所出,四處求醫問藥,我也不會知道這事。
難得勝她一局,我心裏別提多美了。
本想再挖苦兩句,只是看她眼眶通紅,怕再激兩句,她就要去跳河了,只好作罷。
「隨口說說罷了,你急什麼,嘁。」
我感覺挺沒勁,扭腰走了。
-3-
前院賓客紛至沓來。
我纔到,就有幾個相熟的小姐妹迎過來。
我一邊與她們寒暄,一邊四處張望。
今日來府上的這些年輕公子,十五年後,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
我只要挑一個,把他的心勾住,將來,榮華富貴不可限量。
望着望着,我有些分神,朝水榭的方向看去。
怪了,怎麼沒看見瘸子?
上一世,他應該在水榭那兒,我路過時,腳一滑,差點掉進水裏,是他伸手扶了我一把。
如今,水榭那邊空空如也,只有一株海棠,孤零零地開着。
「還珠,怎麼了?」
小姐妹問我。
我回過神,連忙搖了搖頭:「沒事。」
罷了罷了,想那個死瘸子幹什麼?
既然重來一回,決心要換個活法,就不要再與他扯上關係。
今日他不在,或許就是天意。
「此處風大,我帶你們進屋去。」
我打起精神,拉着小姐妹,準備換個地方說話。
一扭頭,撞上了一個青衫男子。
那男子抬頭,看見我們,忙拱手致歉。
我頓了頓,定睛一看,這不是程還璧她未來的夫君麼!
我眼睛一亮,一聲姐夫差點就要喊出口,好在是忍住了。
「咳,沒事兒,徐公子,原是我們撞的你,該我們賠罪纔是。」
我看着徐清風,越看越新鮮。
印象裏,他是個三十多歲,古板嚴肅的中年人,如今這溫文爾雅的青年的模樣,真是沒見過呢。
徐清風站定,望着我,微微有些訝異:「姑娘認得在下?」
何止認得,後來每回家宴,程還璧都挽着他的手跟我炫耀,我天天盼着他英年早逝呢。
我尷尬笑笑,藉口道:「剛纔聽到有人這樣叫你,對了,徐公子這是要去哪裏?」
「原來如此。」
徐清風點點頭,又不急不緩道:「在下的扇子丟了,正要去找,卻不想,衝撞了幾位。」
找扇子?我眸光一動。
我若沒記錯,上一世,徐清風就是去找扇子時,遇見的程還璧,對她一見鍾情。
一年後他科舉中第,風風光光地上門提了親。
程還璧嫁他之後,被他寵上了天,後來,他不斷升官,還給程還璧掙了個誥命。
如今他還不認識她呢,如果我半路截胡,將來做誥命夫人的,不就是我了?
我抬頭看看他,左想右想,終究覺得不妥。
我叫他姐夫叫了半輩子,實在下不去手。
不過,我不要,程還璧也別想要。
我眨了眨眼,煞有介事地說道:「扇子?我剛剛好像聽說誰撿了一把扇子,就在,就在那邊!你快找個人問問。」
我隨手指了個方向。
「真的?多謝姑娘,徐某感激不盡!」
徐清風高興得拱手行禮道謝,向我指的方向跑了。
他走後沒一會兒,程還璧就穿過月門出來了。
她臉黑得像炭,身後的小丫鬟不遠不近地跟着,也不敢跟她說話。
我笑嘻嘻地朝她揮了揮帕子。
「姐姐,來了呀?臉色這麼差,不會還在生妹妹的氣吧?」
程還璧看見我,一愣,咬着牙扭過頭,躲瘟神一樣快步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嘴角飛上了天。
嘖,姐姐,你的夫君飛咯!
-4-
開席後,我坐在程還璧後面,打量着對面的男賓。
晉都民風開化,男女雖分席,卻並不像別處用帷幕遮擋,稍微抬頭,就能看個一清二楚。
我心裏默默盤算着,對面那個玄色衣裳的,是忠勇侯府長子裴竟,十年後,會繼承爵位,不過裴竟心氣兒高,未必瞧得上我。
倒是那沈如墨,還有趙何,都是溫厚和善的人,將來也是天子重臣……
「淮舟,你怎麼纔來!」
失神的工夫,忽然聽見有人叫謝淮舟的名字。
我怔了怔,抬眼望去。
入目是孤寂的白色。
謝淮舟立在門口,神色平靜,無悲無喜。
「侄兒來遲,請伯父見諒,恭賀伯父,門庭多福,日月重光。」
他拱手,微微低頭,儀態不凡,竟讓人忘了他本是個瘸子。
直到他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抬腳,一瘸一拐地走進正廳。仙人之姿瞬間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可憐的瘸子。
像一幅絕世名畫,被一片片撕爛。
男賓們看着謝淮舟。
那些情緒一一落在我眼中。
惋惜的,可憐的,幸災樂禍的。
他們惋惜一代天驕卻摔瘸了腿,又暗暗高興他如今比不上自己。
我身後有女子小聲道:「謝淮舟長得真好看呀!」
說這話的人,立刻被取笑:「怎麼?你喜歡那個瘸子?不如你嫁給他,將來再生個小瘸子,嗯?」
那女子惱羞成怒:「討厭!我就是說說罷了,我爹纔不會讓我嫁給一個瘸子呢!」
……
瘸子腿腳雖不便,好歹也是太傅長孫,哪裏輪得到她們取笑。
何況,謝淮舟的腳是十歲那年落馬,摔瘸的,怎會生個小瘸子?
倒是她們,長得這麼醜,肯定會生一窩小醜八怪。
我心裏躥起一股無名火,差點就要抓起飯碗蓋她們臉上。
手都碰到碗了,又收了回來。
如今的謝淮舟,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管他做什麼?
重生一世,各有各的命,我管好自己就是了。
我低下頭,手撐在額上擋住臉,乾脆什麼也不看,默默攪着碗裏的飯。
隱約中,彷彿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抬頭,卻並沒有人在看我。
謝淮舟從我面前經過,沒有片刻的駐足,只留下淡淡雪松香,微風吹過,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走到徐清風身旁落座。
徐清風朝他笑笑,他便也彎了彎脣,只是,目光寂然,像孤懸枝頭的月。
我怕看久了,被他發現,很快就重新低下頭,狠狠喫飯。
沒多久,一切就往上一世的方向發展了。
我爹跟謝淮舟說起了話,言語之中,十分滿意,接着就問出了那句:「淮舟也到婚配的年紀了,不知終身大事可定下了?若是沒有,不如我今日便做主,把……」
終於到這一步了。
我暗暗緊張,準備搬出早已經背好的託辭,起身拒絕。
謝淮舟卻先我一步站起來了。
「伯父。」
他望向我父親,深深一拜:「多謝伯父厚愛,但晚輩,已心有所屬,不敢勞煩伯父。」
微風乍起,吹入一室春寒。
我望着他,一時錯愕。
他明明應該答應的……
難道重生一世,許多事都變了?
是了,他今天沒有出現在水榭,又遲到了這麼久,樁樁件件,已經與前世大不相同了,那麼,他在這之前,喜歡上了別的女子,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默默坐好,心裏某處,像是被什麼拉扯着,突然疼了一下。
怪哉怪哉,我這是怎麼了。
我拍了拍心口,把那異樣的感覺壓下去。
又慶幸起來,幸好謝淮舟已經有別的心儀之人,讓一切結束得那麼容易,省了我許多麻煩。
-5-
謝淮舟沒說他心儀的女子是誰,我爹也沒問。
但人家都表態了,我爹也不好意思腆着老臉繼續說下去,這事就這麼算了。
一個時辰後,宴席結束,賓客們一一辭別,結伴而出。
我以送人的名義,跟在其中,悄悄掏出袖中的手帕,準備丟出去,找個有緣人。
只要撿了我的手帕,我就能與他搭上話,搭上話,以後的事還不簡單?
年輕公子們成羣結隊,從花園走過,個個都是未來的股肱之臣,真是讓人挑花了眼。
挑來挑去,我選定了沈如墨。
他是未來的太子太傅,秉性溫厚,後來娶的夫人,也只是個大字不識的市井賣魚女,可見他不介意女子的出身,也不在意有無才學,堪稱不二之選。
我看了又看,滿意得不得了,準備丟帕子。
冷不丁,忽然聽見前面的女子嘰嘰喳喳地叫起來:「玉面郎君!快看!是玉面郎君!」
「啊!真的是他!他回晉都了!」
「好俊啊,我要暈過去了……」
什麼玉面郎君?
我踮腳望去,果然看見一個軒昂的身影。
只是還沒等看見臉,春風乍起,手中的帕子一鬆,被捲了去,不偏不倚地蓋在他臉上。
喧鬧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
片刻後,那玉面郎君伸手,摘下臉上的帕子,看了一眼,脣角彎了彎,眼波流轉,卻分不清是喜是怒:「莫非是本君生得太難看,礙了哪位的眼?」
我瞬間認出了他,心如擂鼓。
這不是未來的宰相宴瀟升嗎?他年輕時,叫玉Ṫű̂ₐ面郎君?
周圍人都沒有看清手帕是從哪裏吹來的,紛紛回頭:「誰的帕子?太不像話了!」
我不敢認,心虛地左顧右盼,也跟着問:「誰的帕子?誰的呀?快站出來!」
自然是無人回應。
大夥聲音越來越小,氣氛尷尬至極。
宴瀟升朝人羣中瞧了瞧,哂笑一聲。
「無人認領,看來,是春風贈與本君的,既如此,本君便收下吧。」
他說着,把帕子丟給了身後的侍衛。
他給了臺階,懶得計較,在場的人便也紛紛打起哈哈,把這事揭過去了。
我爹從後面急匆匆地趕來,顧不上擦汗,將他迎了進去。他一個長輩,在宴瀟升面前卻唯唯諾諾。
畢竟,晏家獨子親自登門賀喜,已經是給面子了。
我回頭看着他們走遠,默默從袖中掏出一塊新手帕。
幸好我有兩手準備,不至於誤了計劃。
「陳姐姐,等等!」
我找了個藉口,從沈如墨面前跑了過去,袖中的帕子,也就巧妙地落在他腳下。
我連忙回頭,嬌柔驚呼:「哎呀,我的……」
詞還沒念完,沈如墨已經一腳踩了上去。
他興致勃勃地和身邊人聊着天,既沒看見帕子,也沒看見我。
我氣得腦門冒煙。
聊什麼呢?面前這麼大個美女看不見?
我彎腰,撿起被踩得黑乎乎的手帕,忍不住在心底臭罵一通。
一抬頭,卻撞上一雙清冷的眼,頓時僵在原地。
謝淮舟站在我面前,駐足的一瞬間,卻好像有一萬年那麼長。
但他只看了我一眼,一點多餘的眼神都沒有。
曾經滿心都是我的人,如今,像對待街邊陌路人那樣,垂眸,禮貌地錯開,向門口走去。
心臟有片刻的緊縮。
最終,我只是攥緊手中的帕子,沒有回頭。
陳玉兒跑了過來。
「還珠,你剛剛叫我做什麼?」
我抬眸,恢復了平靜:「只是想問你,後天花朝節,你來接我好不好?你知道的,大夫人不會給我準備馬車……」
「我以爲多大點事呢,臭丫頭,你不說我也會來接你的。」
她捏了捏我的臉。
我笑笑,心情好了許多。
今天丟帕子的計劃失敗了,但也沒什麼打緊的,後天就是花朝節,我還有機會。
而且,我也不是全無收穫,至少我還拆散了徐清風和程還壁嘛。
這一世,再也沒人會寵着程還壁,給她掙誥命。
她也再不能向我炫耀了。
我想到這裏,身上都有勁兒了。
-6-
入夜,我正要睡,屋裏突然來了人,說大夫人要見我。
我心裏突突的,有不好的預感,卻不能不去。
到大夫人房間後,她遣退了所有人。
門一關,便不由分說地扇了我一耳光:「你哪來的膽量,竟敢欺負到我女兒頭上!」
我被打翻在地,嘴角滲出腥甜的血,茫然望向她:「母,母親?」
「別叫我母親,你跟你小娘一樣叫人噁心!」
她一把掐住我的臉,咬牙問道:「還壁的病,是誰告訴你的?」
我怔了怔,終於明白,她突然發作,ṭù⁵原來是因爲,程還壁向她告狀了。
知道了原因,我反倒鎮定下來了。
她能拿我怎樣呢?不過是打幾巴掌,罵一罵,再罰跪幾天罷了。
我垂下眼,像從前無數次那樣,示弱,認錯,免得討更多的苦頭。
「母親,我只是跟姐姐鬧着玩,不是故意的,求母親饒恕。」
又是狠狠一巴掌。
「我不管你究竟知道多少,今後,你敢再說還壁一句閒話,我便撕爛你的嘴!
「來人,把她給我扔到祠堂去,罰抄一百遍《女誡》,抄不完不許喫飯!」
門轟然打開,兩個老嬤嬤架起我,將我拖向祠堂。
在祠堂門口,我看見了程還壁。
她嚇壞了,紅着眼睛解釋:「程還珠,不是我向母親告狀的,我真的沒有!」
她背後的丫鬟哭得一抽一抽:「是,是我告訴大夫人的,我看見大小姐被欺負,一時生氣,就……」
她們主僕二人同氣連枝,誰告的狀有什麼不一樣。
我覺得好沒意思,撇開眼,不想看見她們。
兩個嬤嬤把我扔在地上,丟來一堆紙,砰地關上了門。
我慢騰騰地坐好,執筆抄寫《女誡》。
初春的寒氣從地縫鑽上來,凍得我手腳冰涼。
可我心裏沒有委屈,也沒有恨。
大夫人在我出嫁一年後,就會重病而亡,我沒必要去怨恨一個將死之人。
我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家。
-7-
《女誡》抄了兩天還沒抄完。
程還壁也曾被罰抄過《女誡》,記得那次她一邊抄一邊偷偷罵,說這東西害人不淺。
幸好我不認識幾個字,根本不懂這書講的是什麼,不至於生氣。
可肚子餓是有些挨不住的,第二天晚上,我已經昏昏沉沉,止不住地打瞌睡了。
我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醒來時,發現自己一夜之間竟然快抄完了。
就是字有點怪,像我的,又似乎比我的字秀美一點。
瞅了一會兒,我想,八成是昨夜渾渾噩噩的,不知疲倦,越寫越好了。
看來我還是有些天賦的。
要是我也能像程還壁一樣,從小有父親教導,有夫子指點,說不定我也能成個才女呢。
我嘆息一聲,耐着性子抄完了最後一遍。
-8-
我出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沈如墨。
我的貼身丫鬟出門打探了一番,告訴我,沈如墨今日去了觀鶴樓找人下棋。
我片刻不耽擱,隻身前往。
我不像別家女兒那樣好命,事事有爹孃做主,哪怕不是嫡母親生的,也有小娘幫着謀劃。我想要的東西,只能自己去爭。
前兩日被罰跪,錯過了花朝節,我不得不想別的辦法。
到觀鶴樓後,我尋到了丫鬟說的那間雅間,輕吸一口氣,推開房門,準備假裝找錯人,接近沈如墨。
房門大開,一室檀香撲面而來,雅間正中端坐着兩個人。
一個不是沈如墨,另一個也不是沈如墨。
「玉面……郎君?」
我腦子空白了片刻。
茶案前,宴瀟升和他的侍衛訝異地看着我。
「你……」
宴瀟升凝神,那一瞬間,我似乎能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他腦海裏,一陣風暴。
很快,他心中似乎有了答案,無奈地笑笑:
「你是有點本事的,本君今日來觀鶴樓,不曾向任何人提及,你卻能知道。」
這叫什麼話?
說得像我跟蹤他一樣。
我連忙解釋:「我只是走錯了,不是故意要打擾郎君,郎君勿怪。」
宴瀟升輕笑一聲:「這種藉口,本君聽得太多了,不新鮮。」
我不懂:「郎君,此言何意?」
宴瀟升起身,姿態閒散風流,扇子在手心敲了敲,眉眼帶笑,像是看透了我的小把戲,有些得意。
「何必再兜圈子,那日,本君其實看見了,帕子,是你丟的。」
我表情一僵。
他注意到了我的神情,語氣便更加篤定,自顧自道:
「你愛慕本君,用這種法子引起本君注意,今日,又尋到本君房裏來,也算是懇切。
「這不是你的錯,見過本君的女子,哪有不癡心的。
「不過,本君得提醒你,想嫁給本君的女子數不勝數,你得排在……」
他伸手,扇骨敲了敲腦門,像是認真在想。
然後莞爾一笑:「第六十位。」
……
我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他眼裏,已經完完全全把我當成了一個愛慕他,不擇手段,千方百計靠近他的女人。
我承認我品行是不怎麼端正,可我沒幹過的事,沒動過的心思,別人不能那樣污衊我。
所以我沒忍住,罵了聲:「有病。」
宴瀟升訝異地看看我:「你敢罵本君?」
片刻,又笑起來:「有趣,加一分,現在你排五十九。」
……
「郎君你……」
我扶額苦笑。
我記得上一世,宴瀟升終生未娶。
我還曾奇怪,他長得好看,又官途坦蕩,怎麼會一輩子獨身,原來是腦子有問題。
好好一個美人,可惜了。
「我就不和別的姐姐爭了,郎君你把我忘了吧。」
我福身告退,生怕他追上來,趕緊走了。
下樓時,恰見到沈如墨登上馬車離開。
又錯過了。
我站在街頭,有些沮喪。
三番兩次錯過,難不成,是我和沈如墨沒有緣分?
我看着沈如墨走遠的方向,陷入一籌莫展的境地。
身後突然傳來我爹的聲音:「還珠?」
我嚇了一跳,回頭看,他竟在謝家的馬車上。
裏面還有誰?是謝淮舟,還是謝老太爺?
馬車靠近後,我爹探出半個腦袋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麼?」
「買胭脂。」
「怎麼一個人,喜兒呢?」
「喜兒被母親叫去做事了。」
我透過縫隙往裏看了一眼,什麼也沒看見。
我爹點了點頭,道:「天色不早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他從車廂前門探出半個身子,伸手,想拉我上去。
我遲疑了一下。
我和我爹,從來都是很生疏的。
他與大夫人青梅竹馬,卻在大夫人身懷六甲時,偷偷要了我小娘,還有了我。
大夫人震怒,他也不敢幫我們,只給了間破屋,放任不管。
直到我九歲那年,小娘病死了,他才把我接回去。
入府後,大夫人嫌我沒教養,動輒打罵,他從沒維護過我一次。
只有在外人面前,纔會顯示一點慈愛,做給別人看。
我看着我爹的手,最終,只是抓住他的衣袖,爬了上去。
車廂門打開,左邊端坐着的,果然是謝淮舟。
他神色清冷,看見我,只是微微頷首,道了聲:「程姑娘。」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
我爹解釋道:「我在京郊辦案,馬車陷在淤泥中了,幸好淮舟路過,我這才回得來。」
我點點頭,朝謝淮舟道:「多謝。」
隨即在我爹旁邊坐下。
車馬搖晃,三個人找不到一句話說。
過了一會兒,我爹問謝淮舟:「今春聖上要重開恩科,謝郎,你當真不去嗎?」
謝淮舟恭敬回道:「是,晚輩暫時沒有登科入仕之意。」
「可惜了。」我爹嘆了口氣。
後半段話沒有說出來,可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謝淮舟的祖父官至一品,他父親如今也是朝中機要大臣,謝家本可再上一層樓的,可惜謝淮舟不思進取,謝家到他這一代,算是沒落了。
這句話,上一世不知多少人對謝淮舟說過,我都背下來了。
謝淮舟抿脣笑笑,並不言語,只是看着車窗外的景色,神色疏淡。
我知道他是個不求上進的,可還是沒忍住,道:「謝郎人才出衆,埋沒於市井,實在可惜。」
謝淮舟聞聲看向我,禮貌問道:「程姑娘此言何意?」
我說道:「男兒丈夫,理應考取功名,有所作爲,謝郎雖有家世庇護,但謝家長輩年邁,終究不能庇護一生。
「謝郎不是有心儀之人嗎?謝郎你沒有功名在身,將來若生變故,你如何能護得住她?
「再說,世上哪個女子不希望丈夫博取功名,大展宏圖呢?謝郎自己不在意,又怎知她不在意?她的父母不在意?
「謝郎若真的在乎她,還是要慎重考慮。」
謝淮舟看着我,有些失神。
片刻,他笑了笑,像是想通了什麼:「程姑娘所言極是,我會好好想想的。」
我點點頭。
無論如何,我該說的都說了。
希望謝淮舟這一世,能夠有所改變吧。
-9-
回到程府,我剛要回屋,便看見程還壁屋裏的幾個丫鬟捧着一摞摞東西往裏走。
那裏面有一些是綾羅綢緞,遠遠看着,就不是凡品。
我覺得奇怪,拉住一個丫鬟問。
那丫頭笑盈盈道:「二小姐不知,前日裏,我們大小姐撿到了忠勇侯府裴小侯爺的扇子,不過順手的事,裴小侯爺卻非要答謝我們大小姐,這兩日,已經送了許多東西來了呢!」
那丫頭說完,美滋滋地走了。
我看着那一摞摞的寶貝,氣得七竅生煙。
我拆散了程還壁和徐清風,結果又冒出來個小侯爺?
扇子,扇子,捅了扇子窩了!
-10-
我愁得喫不下,也睡不着,睜着眼睛到天亮。
清早,我獨自出門,找到了宴瀟升。
「郎君,怎麼做,才能在你心裏排第一呢?」
-11-
回到程府,遠遠就看見了程還壁。
她想跟我說話,我沒給她機會,快步走開。
這兩輩子,我算是跟她槓上了。
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
宴瀟升雖然風流放浪,可我相信,只要我對他好,假以時日,他總會拜服於我的石榴裙下。
之後的日子,忠勇侯府的禮物源源不斷地送進來。
我也源源不斷地給宴瀟升送東西。
他愛下棋,我便常常去觀鶴樓與他偶遇,陪他下棋。
起初只是陪他玩玩,他動動手指、挪挪屁股我就要誇一誇他,誇得他飄飄然,誇得他滿面紅光。
後來下着下着,我總是輸,給我下出勝負心來了,便趁他不注意,偷挪他的棋子。
被他發現後,他氣得咬牙切齒:「棋品如人品,你怎能如此下作?扣分!」
扣分歸扣分,可我過兩日再去觀鶴樓,他卻早已經擺好棋盤等着我了。
過了些日子,他在宴府辦雅集,送了帖子給我。
從前我以爲,他說的有幾十個姑娘想嫁他,是唬人的話。
到了宴府我才知道,他一點沒撒謊。
我到時,宴府已經被擠得水泄不通了。
席上,宴瀟升衆星拱月一般,吟詩作賦,舌戰羣儒,疏狂不羈。別人都有好詩好辭應對,只有我,在下面不停地鼓掌叫好。
宴瀟升偷偷找到我,按着太陽穴說:「你別這樣,你弄得本君好像個說書的,這樣吧,後院備了許多茶點,你去那玩吧。」
我正好也嫌他們吵鬧,高高興興喫茶點去了。
後來,他們在花園作畫,我在最後面畫王八。
別家女子畫得都很好,可我覺得我也不差。
我拿起我的畫,心裏挺美。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較量啊。
-12-
三月初一,離春闈只有兩日。
陳姐姐來找我玩時,無意間說起,她給自家哥哥做了氈帽來禦寒,還問我:「還珠,你不給你家哥哥做點什麼嗎?」
我搖頭,我跟我家那個哥哥又不熟,真缺什麼,也有程還壁給他做,我湊什麼熱鬧。
不過,宴瀟升也要參加春闈,這倒是我表現的機會。
現做是來不及了,我只能出去買。
說幹就幹,那天傍晚,我穿着斗篷,頂着風,把氈帽送到了宴瀟升的手裏。
這幾日倒春寒,天氣驟冷,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
宴瀟升接過氈帽,挑了挑眉:「你倒是有心,自己做的?」
我莞爾一笑:「是呢,早念着你要趕考,怕你冷,連日連夜地趕工,總算是趕上了。」
宴瀟升把氈帽看了又看:「樣式挺別緻,做工也不錯,就是料子差了些,若是用狐狸毛,會更保暖,不過,本君不嫌棄。」
他把氈帽抱在懷裏,看了看我,嘴角上揚。
恰在此時,一個小販推着兩輪車走過,一邊吆喝:「氈帽氈帽!上等的兔毛氈帽,便宜賣了!」
宴瀟升愣住,看了看小販的帽子,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帽子。
氣得手抖:「你就拿這個糊弄本君!」
「什麼?聽不懂啊,天色不早了,祝郎君金榜題名!」
我福了福身,拔腿就跑。
-13-
一個月的光陰轉瞬即逝。
發榜那日,我和陳玉兒一起擠在人羣裏找名字。
「我哥哥中了!」
陳玉兒驚呼,往後看了幾排,又使勁搖我:「還珠,你哥哥也中了!」
「嗯,我看見了。」
程還壁他哥哥中不中,我可不在乎。我只是看着位居榜首的宴瀟升的名字,心放進了肚子裏。
正打算走,又鬼使神差地回過頭,把榜上四百個名字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
我想要找到謝淮舟的名字。
可他不在榜上。
我找了許多遍,都沒有。
他落榜了。
周圍人議論紛紛。
「玉面郎君中了榜首啊,真是厲害。」
「這有什麼奇怪的,他不中榜首才奇怪呢。」
「謝家郎君竟不在榜上?真是奇了,他九歲名滿南郡,人人都說他不輸玉面郎君,沒想到竟會落榜。」
「沽名釣譽之輩,你看他這些年,可曾作過一首好詩?」
……
譏諷之言聲聲刺耳。
我聽不下去,轉身想走,卻遠遠地看見了謝家的馬車。
我沒有看見謝淮舟,但我想,他應該在裏面。
一個小廝跑過去,在窗下說了些什麼,車廂中的人靜靜放下車簾,很快,馬車便掉頭走了。
像是有一隻手,緊緊攥住我的心臟,讓我透不過氣來。
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明明一直那樣討厭瘸子,如今見他落榜,竟很不是滋味。
回家時,我看見了宴瀟升。
他在自家馬車上,意氣風發,朝我笑了笑。
我心裏有些悶,只是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第二日早飯間,我爹忽然說道:「聽說謝家的小郎君投軍去了。」
像一道雷落在心頭,我渾身一震,不敢相信:「什麼?可他是個讀書人,還是個……」
還是個瘸子啊。
「是啊,誰能想到呢?外面都說,謝淮舟是因爲春闈落榜,受了刺激呢。」
我緊咬着脣,手指攥得發白,仍然不能相信,這一世,他的命運變動怎麼會這麼大?
難道,是因爲我對他說的那幾句話?
我攥緊筷子,指節發白,心裏有些後悔。
我不該說那些話的,其實謝淮舟就算不博功名,平平淡淡、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
如今他投了軍,不知會遭遇多少兇險。
這一次,是我錯了。
-14-
第三日,程府全家前往南山寺,齋戒還願。
春闈前,大夫人在佛前許過願,如今哥哥高中,自然是要去還願的。
路上,我和大夫人還有程還壁坐在同一架馬車裏,她拉着程還壁的手說話,拿我當空氣。
只在進廟前,冷臉訓了句:「你向來沒規矩,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與你計較,可南山寺是佛門重地,你最好別給我惹事,否則,我決不輕饒。」
我抿脣一笑:「好呢,母親。」
她不喜歡聽我叫她母親,可又挑不出錯,黑着臉進了門。
南山寺在山中,十分清幽,但香火卻很鼎盛,裏面住了許多和我們一樣來還願的香客。
我爹和哥哥只住了一日,因爲還有差事在身,便提前回晉都了,約好十日後再來接我們。
第三天夜裏,我睡不着,一個人四處轉悠,轉進了無人看守的大殿。
佛像端莊肅穆,令人心生敬意。
我上前點了一炷香,雙手合十,虔誠許願。
一願我小娘亡魂安寧,能投個好人家。
二願今世我能嫁個如意郎君,再不必看別人臉色。
三願……
我睜開眼,望着佛祖慈悲的眼睛。
三願謝淮舟平安順遂,此生圓滿。
我下跪叩首,剛要起來,忽然聽見後院傳來香客的尖叫,緊接着,就是喧天的打鬥聲。
空白了一瞬,我反應過來,這是出事了!
我急忙跑出佛堂,只見外面,一夥持刀的流寇從後山殺進了南山寺,僧人們正紛紛持棍搏鬥,香客們從房間裏衝出來,四處奔逃,混亂不堪。
想不到這佛門重地,竟也會遭流寇洗劫。
幾個人從我面前跑過,我下意識地跟着跑,卻聽見一陣哭聲。
是幾個女香客,正被人拖行。
我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停下腳步,回大殿抄起手邊那根青銅澆築的降魔杖,衝了過去。
我幼時被養在市井,爲了偷口吃的,不知道捱了多少打,早已經練得十分靈活皮實,抱着四十斤重的降魔杵,亂敲也能敲死幾個流寇。
只是形勢緊迫,我只救下了兩個人。好在有僧人們在前面抵擋,我們才能順利脫身。
在一個小沙彌的帶領下,一行人趁夜逃下山,躲進了一處藏在瀑布後面的山洞。
有幾個流寇追過來,沒有被找到我們,只好折回去了。
大夫人不知被誰救下了,也和我們擠在一處。
她髮髻凌亂,滿臉淚痕,哭得快暈過去,嘴裏念着:「我的還壁被擄走了,我要去找還壁!」
我不得不捂住她的嘴巴,免得被她再把賊人引來。
夜色如墨,寺院中廝殺不斷,一陣陣慘叫傳到了山下,即便是震耳欲聾的瀑布聲,也不能完全遮蓋。
我們所有人都溼淋淋的,又冷又怕,擠在一起,不敢大口呼吸。
這一羣人,除了那個領路的小沙彌,皆是女眷,命懸一線之際,哪怕是平日裏再穩當的夫人,也免不了恐懼發抖。
大夫人縮在我旁邊,忍住哭聲,緊緊攥着我的衣角。
我心中嘆息,想不到這樣的危急時刻,我竟會和大夫人湊到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山上安靜了下來,帶我們進山洞的小沙彌出去探了探,告訴我們,那些流寇已經劫掠得差不多,往深山裏跑了。
我們不敢貿然回寺院,只能儘快離開山洞,去最近的村莊尋求庇護。
所有人都同意。
只有大夫人,哭昏了頭,一個勁求我:「我們不能走,還壁被擄走了,還珠,我們去找她好不好?她或許還在寺院呢,你身手這樣好,救得了別人,也救救你姐姐吧!」
「母親,寺院中還有沒有流寇尚未可知,你這是想要我去送死嗎?」我甩開她,想跟着其他人走。
她又撲上來,死死拉住我,跪下哀求:「還珠,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救救還壁吧!」
她哭得心碎,往日高高在上,對我頤指氣使的程家主母,如今早沒了派頭,可憐巴巴的,好像一條落水狗。
小沙彌已經往官道上走,其他人不敢爲了我們兩個耽擱,也跟着去了,山洞前就只剩下我和大夫人。
我從未與她,像今日這樣相處過。
我望向山上,流寇點了一把火,寺院已經燒起來了,滾滾濃煙,像身形龐大的怪物,凝視着我。
許久,我嘆了口氣,看着大夫人:「母親,你一向嫌我粗鄙沒教養,可曾想過有一天,你會跪着求我去救你女兒?」
她急着求我救程還壁,也不在意我譏諷她,只是流着淚,聲音哀慼:「我錯了還珠,我對你不好,死不足惜,可是還壁是個好孩子,她從未在我面前說過你一句不是!」
「我小娘也從未說過你一句不是,可你還是害死了我小娘。」
她愣了一下,鬆開我的手,像是不敢相信我會這樣說。
「原來你一直恨我,是因爲你覺得我害死了你小娘?你怎麼會覺得是我害死了她?當年我從沒有爲難過你們啊!」
我覺得可笑:「沒有爲難?你把我們扔在處處漏風的破屋裏,不管不顧,不許父親接我們回府,任由我們受盡欺辱,任由我小娘病死在小屋,你做過什麼你全忘了?」
「那你還想讓我怎樣?」
她惱羞成怒,崩潰道:「她是我的陪嫁丫鬟,我最信任的人,卻在我有孕時爬上我夫君的牀,你想要我怎麼對她?你知不知道我無數次想要她死,我大可以隨便安個罪名,把她打去官府,讓她活不成,可我沒那麼做。我念在主僕一場,饒過了她,還給她一個安身立命之處,難道我還不夠仁慈?」
我曾以爲,大夫人起碼知道自己有多狠。
原來在她心裏,她竟還是個仁慈的,倒是我不知好歹了。
我失望至極,搖了搖頭:「大夫人,你明明知道的,我小娘最膽小怕事,對你忠心耿耿,她根本就不會想勾引我爹。她一個弱女子,我爹想要她,是她能反抗的嗎?究竟是誰對不起你,你想過嗎?
「你總嫌我沒教養,覺得我跟你對着幹。不錯,我的確對你有敵意,可我跟你對抗,不是爲我自己,是替我小娘不值。
「在小院的那些年,她每天都在想念你,她說她六歲就跟了你,你教她讀書識字,教她做茶。春日裏你們去郊外挖野菜辦家家酒。冬日裏你們一起倚偎在牀頭做針線。她總唸叨着,說她對不起你,明明她纔是最大的受害者,卻每天都希望你能原諒她。
「我小娘是那麼好的人,可你只把她當成勾引丈夫的狐媚子,一次也不肯見她,一句話也不肯聽她說,更休提爲她做主,你配得上她的敬愛嗎?大夫人?」
或許是這番話,終究震醒了她,她記起來,在許多年前,她與我小娘,曾是最親密的姐妹。
大夫人怔怔地望着我,渾身發抖:「我……我……」
她無可反駁。
片刻,身子如沙堆崩塌一般軟下去,跪坐在地上。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她哽咽不成聲,捂着臉,哭成了一攤爛泥。
我看了看她,深呼吸,平復心情,隨後看向寺院的方向。
終究還是拿起一旁的降魔杖,向山上走去。
或許,程還壁真的還在裏面呢。
寺院已經燒起來了,萬一她在裏面,豈不是要活ṭũ̂₀活燒死。
-15-
我凝神屏息,向寺院靠近。
寺院已經被一把火燒了,一陣陣焦臭味傳來,大門處,一個身材瘦削的流寇正在死屍身上扒拉,連死屍嘴裏的銀牙都要拔下來。
我觀察了許久,確信這裏只剩下他一個人,才從他背後,向他靠近。
木材燒得噼啪響,掩蓋了我的腳步聲,那男人完全沒有注意身後。
我握緊了降魔杖,想要一擊斃命。
就在這時,一支箭破空而來,一下扎穿了流寇的身體。
我大駭,忙躲到石獅後面,透過縫隙,卻見一隊官兵向寺廟跑來。
爲首的人,是謝淮舟。
他白衣染血,神情肅殺,踏入火光中。
「誰在那裏?快出來!」有人喊道。
我扔開降魔杖,走了出去。
謝淮舟一怔。
「程姑娘。」
他快步向我跑來,卻在離我一尺遠的地方,生生停住。
那眼神,好像一根緊繃的弦,終於鬆開了:「你沒事就太好了。」
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產生錯覺:他是不是也記得我?
來不及多想,另一個問題突然出現在腦海。
等等,他的腿怎麼不瘸了?
-16-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謝淮舟。
他說,他和一羣投軍的兄弟往北走,正好遇見那夥劫掠了許多財寶和女眷的流寇,便衝出去將他們圍剿了。
謝淮舟在那堆女眷裏發現了程還壁,她哭着跟他說,我和大夫人還在寺院,他便一刻不停地趕來了。
至於他的腿。
他給我看了一眼,小腿上,綁了一圈奇怪的鐵板。
這是一個行伍裏的小兄弟給他做的,那人平時裏就喜歡研究些怪東西,看過他的腿,便給他做了這個,雖然笨重,但至少能正常走路了。
我們說話的工夫,行伍的兄弟們進寺院,找到了兩個還活着的香客。
他們出來之後,我便帶着他們,去找大夫人和往村裏逃的人會合。
天亮時,所有活下來的人都找齊了,大夫人和程還壁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團。
旁邊一個女子對親人說道:「我們本來都以爲要死了,結果那位郎君突然就殺出來了,我還以爲天神顯靈了呢!也是奇了,他出來,山裏的狼羣也出來了,只咬流寇,不咬我們,你們說是不是佛祖顯靈?」
的確離奇,我聽她說這些,還不太敢相信。這一世的謝淮舟,實在太不一樣了。
過了一會兒,謝淮舟派了人回晉都傳信,自己和十幾個人護送我們,慢慢往回走。
其他人都受了點傷,坐在向農戶借來的牛車上。
我沒什麼事,便和謝淮舟一起,跟在牛車後面慢慢地走着。
天邊吐出了一縷陽光,穿過林間的薄霧,一縷一縷地落人肩頭。
一路靜默,我看了謝淮舟好幾次,終於鼓起勇氣找他說話。
「謝淮舟。」
「嗯?」
「這次春闈……」
我沒說完,但他知道我要說什麼,開口打斷。
「春闈落榜的事,我並不在意,程姑娘不必安慰我。」
「那你怎麼會突然想投軍呢?」
他抿脣笑笑:「一這條走不通,便想着走另一條試試。你不是說過嗎,男兒丈夫,若無功名在身,如何能護得住自己珍視的人?」
我抬頭看他。
他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看着前方的路,心無旁騖。
我想,他此刻心裏想着的,就是那位心上人吧。
不知道怎麼的,我突然很想認識一下她。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問。
「誰?」
「就是,你心儀的姑娘。」
謝淮舟怔了怔,目光閃爍,訕笑一下:「哦,她啊,她,是個很好的人。」
他沒有過多形容,只有兩個字:很好。
或許,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說不清她到底哪裏好,總之就是很好。
我垂眸笑笑:「好吧,那就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多謝。」
他聲音輕輕的,幾乎要散在風裏:「你也是很好的人,也會有很好的姻緣的。」
「嗯。」
我想笑一笑的,可不知怎麼,卻有些惆悵。
明明我們都有了很好的前程,我該高興纔是。
可心底深處,卻總覺得有一塊地方,突然空了。
離晉都還有二里地,前方突然傳來陣陣馬蹄聲。
幾輛馬車向我們駛來,是家裏人得了信,來接我們了。
-17-
回家後,大夫人病了。
聽家裏人說,她夜夜驚厥,總在睡夢中突然哭醒。
有一天半夜,家裏的下人突然聽見她和我爹爭吵,誰也沒聽清吵了什麼,只看見我爹面色鐵青地出了臥房,一個人去書房睡了,之後的日子,他再也沒回過臥房。
我回程府後,宴瀟升曾派人來傳過幾次話,問我安,說我若想下棋了,就去觀鶴樓找他。
我理應回應的,可最近發生太多事,我實在提不起勁,便都敷衍了過去。
宴瀟升自己卻上我家來了。
美其名曰:「聽聞伯母受驚,家母十分擔憂,便遣我前來探望。」
這實在毫無道理,宴瀟升的母親根本不認識大夫人,怎麼會讓他來探望。
他這一出,把大家弄得迷迷糊糊,府裏的下人都猜測,是不是晏家要造反,想拉程家入夥。
他來那天,我在自己的屋門口曬太陽。
假惺惺拜謁過大夫人後,便溜達到了我那兒。
我一睜眼,看見他,嚇了一跳,以爲自己在做夢。
「宴瀟升?」
他像只大公雞一樣,譴責我:「好好好,從前可憐巴巴來找我時,叫我郎君,如今幾日不見生疏了,就叫我宴瀟升。」
我嘆了口氣,有點笑不出來。
他也沒打算過來,只道:「看見你還活着,本君就放心了。」
我問他:「郎君是特意來看我的?」
他不屑:「想得美,不過是受家母之命前來探病,走着走着看見你,順便同你說句話罷了。」
好吧。
我也懶得回,扭過頭,又看着新發芽的樹發呆。
宴瀟升站了一會兒,輕聲道:「總在家裏悶着,別悶出病來,沒事就多出去走走,近些日子天氣好,別辜負了春光。」
這樣溫柔的聲音,我以爲自己聽錯,抬頭望着他。
他卻又恢復了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本君還有許多事要忙呢,走了。」
-18-
或許是因爲天氣好了,大夫人的病也慢慢好了。
她不再臥病,但精神比起從前,還是差了許多,總是坐在屋前的海棠樹下,Ţù₇一坐就是一整天,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程還壁來找過我一次,問我有沒有跟大夫人說過什麼。
我只是笑:「姐姐,我跟大夫人哪裏說得上話?」
她想了想,也是那麼回事,心事重重地走了。
過了半個月,我的生辰到了。
陳玉兒的馬車到了我家門口,我纔想起來有這麼回事。
「我早知道你家裏人肯定不會記得你生辰,特意在福滿樓定了桌子,給你過壽。」
「陳姐姐,你真好。」我撲進她懷裏。
我與她是三年前結識的,也不記得當時是怎麼的,就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從此常常找對方玩。
福滿樓是晉都名氣最大的酒樓,聽說他們的廚子,都是當世最好的廚子。
今日不只是陳玉兒,還有別的小姐妹,都來陪我了。
大家說了很久的話,菜才上齊。
或許是心情沒那麼好,我什麼也不想喫。
陳玉兒見狀,夾了個豬蹄:「還珠,這個豬蹄真好喫,你快嚐嚐,珠珠過生辰怎麼能不喫豬豬?」
我聽話地喫了一口。
竟覺得,這晉都人人稱讚的味道,實在是不怎麼樣。
陳玉兒倒覺得味道不錯,嘖嘖稱讚,一邊跟我閒聊,從天南說到地北,最後又說到了謝淮舟。
「他真是走了運了,上次圍剿流寇的事,傳進了聖上的耳朵裏,聖上當即召他進宮封賞,聽說黃金就賞了一箱。他可成了紅人了,前些日子,好多人都排着隊要宴請他呢,這幾日,他又被皇上封爲校尉,平定北郡去了,好像,好像就是今日啓程吧……」
從上次之後,我再也沒見過謝淮舟了。
只從別人的嘴裏,聽到了一些零碎的,關於他的消息。
聽說他被封爲校尉,還以爲,他以後會留在晉都的。
沒想到,他竟然去了北郡。
那裏一向不太平,他這一去,不知會遭遇什麼。
我有些失神,趙玉兒後來又說了什麼,我都沒太聽清了。
只是坐在一旁,偶爾陪着笑一笑,飯菜幾乎沒喫過。
過了一會兒,福滿樓的夥計突然端着一碗麪走了上來。
他把面擺在我面前,笑眯眯道:「聽說姑娘今夜過壽,福滿樓特贈送姑娘一碗長壽麪,祝姑娘生辰吉樂。」
我未做多想,道了聲謝。
掏出荷包想要打賞,夥計連忙擺手:「不不不,面是送的,姑娘不必打賞。」
說着便麻利地下樓去了。
「這福滿樓還怪好的。」
陳玉兒見狀,把面推到我面前,笑道:「還珠,你快喫一口。」
我沒什麼食慾,但爲了不拂她的面子,還是低頭喫了一口。
舌尖觸碰到麪條的那一刻,我渾身一震。
這味道好熟悉,彷彿曾經在哪裏喫過。
我驚異地看着那碗麪,腦中卻一片混沌,怎麼也想不起來。
究竟,是在哪裏喫過呢?
-19-
夜裏,我做了個夢。
醒來時,枕頭已經哭溼了,可究竟夢見了什麼,我卻一點也不記得了。
第二日,有人給家裏送來了帖子。
說是宴家老夫人攢局,在城南圈了一塊地,辦馬球賽,邀我們去玩。
程還壁收下了帖子,我卻拒了。
我這兩日狀態不大好,像霜打了的茄子,支棱不起來。
沒想到當天下午,宴瀟升又來我家探望大夫人了。
這回我恰好要出門,正跟他遇上。
他攔住我,問道:「程還珠,你爲何拒了馬球賽的帖子?」
我打不起精神,腳一下一下地踢小石子:「心情不好,不想去了。」
他抱着膀子,挑眉道:「真不去?你前面的五十九位都要去,你不努力,如何能贏得本君的芳心?」
「什麼?前面還有五十幾個?太難了,打不過,更不想去了。」我轉身要走。
「慢着!」
他一把拉住我,緩緩道:「不如這樣,明日,你若能贏一局,我便上門提親,如何?你不是一直想做我的正頭娘子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一下就心動了。
前幾個月,我做了那麼多努力,不就是爲了這個嗎?
「只贏一局就可以?當真?」
這麼簡單?
宴瀟升看着我,竟像是鬆了口氣。
「當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20-
馬球賽當日,果真來了許多人,聽說連許久沒回ṱů₈晉都的安樂公主都來了。
程還壁一下馬車,那忠勇侯府的裴竟便迎了上來。
他看着她,目光熱切:「程姑娘,我好多天沒看見你了,上次聽說你遇險,我擔心壞了,對了,我前天叫人送給你的狐裘你喜歡嗎?那狐狸是我親自打的……」
程還壁紅着臉跟他交談,看樣子對他挺滿意。
她命是真好,上一世有徐清風,這一世有裴竟。
我嘆氣,跑去找陳姐姐玩了。
今日的馬球賽,彩頭是一顆夜明珠。
宴瀟升不上場,他是主人家,不好跟別人爭,而且,他也不喜歡玩這種會弄得一身臭汗的遊戲。
最後,我和陳玉兒、徐清風、沈如墨等人組隊。
程還壁和裴竟等人組隊。
比賽前,裴竟就叫囂着,要贏下夜明珠,送給程還壁。
聽得我心煩。
我九歲之後才被接回程家,我爹爲了避免我給程家丟人,填鴨一般請了人教我讀書、彈琴,騎馬。
雖說學得不精,可玩一玩還沒有問題。
何況,三局兩勝,我只要贏一局就好。
可我高估了我自己。
陳姐姐和沈如墨的馬術極好,我拼盡全力,還是拖了後腿,連輸兩局。
兩局後,天忽然下起雨來,我們只能暫停,等雨停了再打。
陳姐姐他們倒也沒怪我,說,只是遊戲,不要自責。
我自己卻有些氣餒。
坐了片刻,我一個人悶悶地往林子裏走,想要更衣。
冷不丁,竟看見廊橋下站着兩個人。
一個人是宴瀟升,另一個,就是傳聞中的安樂公主。
林子裏,樹葉上的水滴不斷落下,滴滴答答,可他們的交談聲,還是清晰地傳入耳中。
宴瀟升把玩着摺扇,聲音輕蔑:「誰?程還珠?不過是本君的掌中玩物罷了,閒事用來逗弄取樂,打發無聊而已,我怎麼會對她動心?簡直可笑。」
安樂公主笑笑,很高興的樣子:「他們果然是騙我的,我就說嘛,你絕不會喜歡那種貨色。」
……
我站在樹下,好像受了當頭一棍。
可我並不是傷心。
我不在乎他喜不喜歡我,只要他遵守約定,我贏一局,他能上門提親,我什麼都不在乎。
可他卻是拿我當玩物在耍,我付出了這麼多的努力,他這樣耍我。
遠處,隱隱約約,似乎有人在叫我。
我這才發現,雨已經停了。
廊橋下的二人似乎有所察覺,我彎下腰,迅速跑了。
到賽場後,程還壁遠遠地叫我:「喂!程還珠,還打嗎?」
我握緊了拳頭:「打,爲什麼不打?」
我不僅要贏一局,我還要贏三局,拿下彩頭,然後扔在宴瀟升的臉上,告訴他,我一點也不稀罕他!
-21-
因爲有前兩局的經驗,第三局,我已經熟練了許多。
騎上馬時,我看見宴瀟升回到了觀景臺。
我攥住繮繩,帶着憤怒殺進賽場。
下過雨的賽場有些打滑,限制了程還壁她們這些害怕摔倒的人。
可我不怕,幾進幾齣,不斷進球,輕鬆贏下了第三局。
裴竟原本志在必得,見我們贏了一局,有些訝異。
可接下來,我們又贏下了第四局。
很快到了第五局。
程還壁體力不支,動作越來越慢,我卻一騎當先,帶着球衝向球門,Ţų₋只要再進一球,我們就勝了。
我沒想過還能出什麼岔子。
直到裴竟的馬球杆,勾住了我的馬後腿。
一陣天旋地轉,我連人帶馬被掀翻在地。
我重重摔在地上,而裴竟的馬,卻高高躍起,朝着我的身體踏下來。
那一瞬間,時間好像被拉得很慢很慢。
我看着頭頂的馬蹄,腦中一陣轟鳴。
鋪天蓋地的記憶,如同脫繮的野馬,尖嘯着衝進我的腦海。
我突然,記起我是怎麼死的了。
-22-
嫁給謝淮舟的第十一年,冬月初一。
我們吵了很大的一架,整整一天,我都沒有跟謝淮舟說一句話。
我不許他跟着我,不許他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冬月初二,我一個人出門買胭脂。
謝淮舟不放心,遠遠地跟着,不敢讓我發現。
那天好冷啊,下着細雨,街上行人稀稀拉拉。
我走在前面,早就發現謝淮舟了。我想讓他過來,到傘下來,卻拉不下臉。
走着走着,一匹馬不知從哪裏衝出來,踏向街道中間兩個嬉戲的小孩。
那一瞬間,我下意識地衝過去,推開了他們。
可我自己卻沒躲過。
那匹馬,踏在了我的胸口,踏碎了我的骨頭。
恍惚間,我聽見了謝淮舟聲嘶力竭地呼喊:「還珠!」
我張了張嘴,卻吐血不止,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一天,謝淮舟抱着我,在晉都的長街上奔走求醫。
本來就是個瘸子,因爲慌張,就瘸得更厲害了,摔了好多跤。
但我傷得實在太嚴重,就是神仙也救不回來了,所有的醫館都關上門,不敢接手,最後我還是死了。
那一天,整條街都聽見了謝淮舟的哭聲。
我記起了這些,自然也就記起來,其實我從來就不討厭謝淮舟。
我其實很喜歡他做的菜,也很喜歡他。
我只是習慣了欺負他,習慣了等他來哄我。
我也記起來,臨死前那一句,我想要告訴他,卻沒能說出來的話。
謝淮舟,我說我後悔嫁給你,其實是騙你的。
-23-
幾滴泥水濺在我臉上,我從回憶中驚醒。
一切就只發生在轉瞬之間,我頭上,裴竟的馬正要踩下來。
命懸一線之際,另一匹馬從旁邊衝了出來,撞開裴竟,擋在我面前。
竟然是徐清風。
他橫在裴竟面前,怒目而視:「小侯爺!你想幹什麼?」
裴竟惱羞成怒,從泥漿裏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污水,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撞我?」
這時候,程還壁也下了馬,跑過來扶起我,憤怒地看向裴竟:「裴竟!不過是遊戲一場,輸了就輸了,何至於鬧出人命來?」
裴竟吞吞吐吐道:「我,我只是想贏下那顆夜明珠給你!」
「呸!你自己心術不正,輸不起,就要害死我妹妹,還拿我當藉口,真是叫人噁心!」
程還壁啐了他一口。
她一直對裴竟很滿意,卻在此時,徹底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我望着她,腦子暈暈乎乎的。
其實,程還壁也沒有那麼壞。
上一世,她雖然總是向我炫耀,總想壓我一頭,可在我被僕人欺壓時,她卻會狠狠教訓那些人。
在我和她吵架,被大夫人罰抄《女誡》,出不了祠堂時,偷偷幫我抄完。
後來我被馬踩傷,她也是第一個趕來幫忙的。
我笑了笑,輕聲說道:「程還壁,其實你的病,是能治好的,只要你停了正在喫的藥,你的身子,自己就會好的。」
上一世,她在很多年後,遇到了一位神醫,神醫說,她的身子,原本只要好好養一養,自己就會恢復的,可惜,因爲病急亂投醫,喫了太多的藥,反倒喫壞了。
程還壁不明白我爲什麼突然說這一句,迷茫地看着我。
「你說什麼呢?算了,你先別說話,快讓郎中檢查你有沒有受傷。」
她說着,和其他人一起把我抬進了觀景臺。
郎中檢查了一番,確認我只是手被踩了一下,沒有什麼大礙。
程還壁終於放了心。
郎中爲我包紮的時候,她看向一旁的徐清風,道:「多謝公子救我妹妹。」
徐清風笑笑:「不必言謝,任何人遇到這樣的事,都會站出來的。」
程還壁問他:「還不知公子姓名?」
「在下徐清風,清風徐來的徐清風。」
「徐清風?是春闈第二名的那個徐清風麼?」
「慚愧慚愧,正是在下。」
「你真厲害!」
程還壁看着他,連連稱讚:「真的,學問又好,人又正直,如今像你這樣的人不多了。」
「謬讚謬讚。」
徐清風臉羞得通紅:「程,程姑娘,別誇了,在下實在是,很慚愧……」
……
我在一旁看着他們,偷偷嘆了口氣。
好好好,他倆又對上眼了。
說起來,上回我騙了徐清風,不知道後來,他有沒有找到他的扇子。
不過沒關係,他已經不需要扇子了。
我面前圍了一堆人,宴瀟升從最後面,擠開人羣,蹲在我面前。
他聲音有些抖。
「還珠,你怎麼樣?」
我看着他,譏諷地笑笑:「一個掌中玩物而已,不值得郎君擔憂。」
他怔了怔,臉色瞬間慘白。
-24-
我的手包紮好後,程還壁和徐清風就要送我回家。
我卻決定不回去了。
「程還壁,跟家裏說一聲,別來找我,我會回來的。」
我搶了一匹快馬,在他們的驚呼中向北跑去。
我要去找謝淮舟。
我恢復了上一世的記憶,也明白過來,那碗長壽麪的味道之所以熟悉,是因爲上一世的每一天,我都會喫到。
那碗麪是謝淮舟做的。
重生的不只是我,還有他。
只是,他一直以爲我討厭他,不敢與我相認,卻又,默默守在我身後。
-25-
一路疾馳。
越靠近北邊,道路兩旁就越荒涼。
那天下午,我在離北郡只剩十里的地方遇到了幾個地痞。
然後,我就見識到了這樣的奇觀,狼羣衝下山,兇狠撲殺地痞,卻獨獨不咬我。
那一刻我覺得,或許,這世上真的有神明。
我心中越發堅定,不敢多看,策馬疾行。
終於在傍晚進了城。
那時北郡才發生過一場動亂,這裏的人已經餓了很久很久,而朝廷允諾的救濟糧,卻一粒也沒有兌現。
饑民們怨聲載道,紛紛鬧着要拆了郡守府,再殺到晉都去,眼看着就要發生暴動。
我心裏一緊,急忙跟着他們跑。
郡守府前。
謝淮舟站在門口,正大聲說着什麼,安撫饑民。
可那些人已經餓瘋了,一句也不肯聽,圍着他辱罵,有人甚至要動手。
我從旁邊的人手裏奪下來一把柴刀,推開人羣,擋在了謝淮舟面前。
「不許過來!誰敢上來,姑奶奶我把他剁成肉泥!」
我手裏的刀起到了震懾作者,那些人怯怯地後退了兩步,不敢再上來。
謝淮舟怔怔地看着我:「程姑娘,你怎麼……」
我回頭看着他:「死瘸子,你裝什麼!」
他身子一僵。
片刻,終於想到了什麼。
「難道你也……」
「你都能,我爲什麼不能?」
良久地沉默。
他輕輕嘆息:「還珠,你爲什麼要來呢。」
-26-
我的出現,讓圍在郡守府前的百姓終於安靜了一會兒,謝淮舟趁這個時候,耐心勸說他們再等一等。
那些人中站出來了一個女子,衣衫襤褸,仍不掩清麗。
她說之前別的官來,都是躲在一羣官兵後面,高高在上,唯有謝淮舟,是毫無防護,站在他們中間,平等跟他們說話的,她相信他不會是那種私吞救濟糧的狗官。
她說了許多,雖然只是一個沒讀過書的賣魚女,卻比許多文人還厲害,一番話下來,真的說服了那些人。
饑民的怒火暫時停歇,郡守府也終於沒被拆掉。
那天夜裏,謝淮舟將府中所有糧食都拿出來,煮成一鍋,分給饑民。
第二Ṫṻ⁼天,朝廷的救濟糧平安送到,北郡的危機也終於解除了。
可謝淮舟卻開始躲着我。
他怕我只是一時衝動,想送我回晉都。
他說,跟着他,會喫很多苦的,將來他也未必能升遷,他不想再一次看到我後悔。
可當那天晚上,我站在他門前,流了兩滴淚,說:「謝淮舟,我想喫麪。」
他便丟盔卸甲了。
我也終於說出了那句,上一世沒能說出來的話:
「謝淮舟,那天我說我後悔嫁給你,是騙你的。
「我一點也不後悔,能嫁給你,我真的很幸運。」
-27-
北郡局勢平穩後,謝淮舟帶着我回到了晉都。
那一天,他向我爹提親了。
我爹本來就想把我許配給他,如今他主動提親,高興還來不及,立刻就答應了。
只是,一碼歸一碼,我私自跑去北郡,還是壞了家法,被罰一個月不許出門。
我回家後沒多久,宴瀟升不知爲何,竟來府上找我。
他這次沒有進我家,只是在側門外站着,等我出去。
我不知道他又想幹什麼,我也不在乎,只叫人去告訴他:我已經定親了,不要再來找我。
丫鬟出去時,宴瀟升迎了上去,似乎急切地想知道她要說什麼。
等她說完,他卻臉色一白,慌亂求證。
得到答覆後,他站了許久。
過了一會兒,那樣狂妄的人,竟躬身,向丫鬟拱手禮,託她帶話。
隨後,便向不遠處的馬車走去。
或許是因爲下過雨,路有點滑,他摔了一跤,但很快便爬起來,自嘲地笑笑,大步流星地登上馬車離開了。
丫鬟回來後,我問她:「他跟你說了什麼?」
她撓撓頭,道:「他說,得友如君,三生有幸,祝君好。」
友?
不是掌中玩物嗎?
我看着遠處瀟灑離去的馬車,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麼。
不過,也不重要了,我與他,應該是再也不會見面了吧。
-28-
我和謝淮舟在那天夏末成了親,第二年春,程還壁和徐清風也成親了。
一切又與上一世一樣了。
直到幾個月後,我爹突然暴病而亡。
我對他沒什麼感情,自然不會傷心。
只是感覺奇怪,上一世,他明明活得比我還久。
我爹的喪事剛辦完,大夫人就病倒了,程還壁四處求醫,卻怎麼也治不好,眼看着她一天天油盡燈枯。
上一世,她在中秋節那天病亡,這一世,也在那一天走了。
不同的是,這一世,臨終前,她拉着程還壁的手,交給她一個盒子,流着淚告訴她:「給春山。」
春山,是我小娘的名字。
那個小盒子,是她當年給我小娘準備的嫁妝。
程還壁把盒子給了我。
我打開看,裏面是一些銀票和地契,很多,和程還壁的嫁妝一樣多。
所有的恩怨終於都釋懷。
心底某處壓了許多年的巨石,此時此刻,終於像一張輕飄飄的紙一樣飛走了。
料理完大夫人的喪事,家裏突然跑來一隻小狗。
白白胖胖的,很可愛。
我很久沒有那樣開懷了,抱着小狗,愛不釋手。
謝淮舟問我:「你喜歡狗?」
我說:「當然了,狗狗多可愛啊!你知道麼?我也曾養過一隻狗狗,它叫小白,長得又白又壯,威風極了,你不知道它有多聰明,它要是個人,能當大將軍!」
我目光黯淡下來:「可惜後來它死了。」
謝淮舟沉默片刻,道:「那我們把這隻小狗帶回家吧?」
我摸摸狗頭,搖了搖頭。
「小白要是知道我養別的小狗了,一定會以爲我不愛它了,它是我唯一的小狗,我不會再養別的狗了。給程還壁吧,大夫人走了,她最近很消沉,養只狗狗會開心點的,走。」
我覺得這個主意挺好,抱着狗就要去找她。
回頭看謝淮舟,他卻在笑。
「你笑什麼?」
他眼睛裏的幸福快要溢出來:
「我見夫人心生歡喜,自然要笑。」
番外:謝淮舟
程還珠六歲那年,救了一隻落單的白狼。
白狼的腿受傷了,虛弱不堪。
程還珠問它:「小狗小狗,你怎麼啦?」
白狼呲牙:爺是狼,纔不是什麼小狗!
程還珠是聽不懂的。
她把他拖回家,藏在屋後面,偷偷照顧。
她見過小娘給自己包紮,於是也學着小娘的樣子,給白狼包紮。
因爲太疼,他露出獠牙兇她。
她也兇他:「我好心救你,你兇什麼兇!」
說着就用布條把他嘴巴綁上了。
白狼認栽,不再動了。
那時候,程還珠還和小娘住在城郊的一間破院子裏,日子過得很清貧,沒見喫糠咽菜,勉強果腹。
饒是如此,她還是會每天偷偷留下一些喫的,給白狼喫。
白狼就靠着每天的一點點殘羹冷炙,慢慢好起來了,就是腿一直沒好,有點瘸。
不過沒關係,他有四條。
程還珠日復一日地照顧他,他也變得有一點點喜歡這個人類小孩了。
看見她時,覺得開心,嗷嗚了兩嗓子。
程還珠大驚失色,糾正它:「你怎麼嗷嗚嗷嗚的,你會不會叫啊,跟我學,汪汪!」
白狼:大膽!我可是白狼,是森林之神,是狼族至高無上的……
程還珠摸了摸他的頭:「小狗乖乖,跟我學,汪汪!」
白狼:好吧好吧……
他張嘴::「汪汪!」
他從此再也沒能改過來。
程還珠準備給他起個名字。
「就叫小白好不好?」
白狼不屑:呵,誰要叫那樣的名字。
程還珠揮了揮小手:「小白!快來!」
白狼連忙跑過去:來了來了!
他自己都很驚異,完了,真成狗了。
其實,白狼曾想過回森林。
那天他都已經跑了二里地了,卻聽見程還珠在哭着找他。
嘆了口氣,又屁顛屁顛地回去了。
那之後,他再也沒跑過。
但日子實在太苦了。
他們一年到頭,都只能喫些清湯寡水,勉強果腹。有時候,還得出去偷東西喫,一人一狼,爲了口吃的,不知道捱了多少揍。
那時候的程還珠,人生唯一的願望,就是長大以後,能頓頓喫好的。
清貧的日子就這麼過了三年。
程還珠九歲那年,小娘突然病逝了,她被接回了程府。
但程家容不下這隻白狼,把他趕了出去。
就在那天夜裏,白狼落入人類的陷阱,被木刺扎穿了身體。
他聽見了程還珠的哭聲,知道她來找他了,可他無法回應。
再醒來,他就成了謝淮舟。
靈魂與肉體相融,屬於原主的記憶,也全都灌進他的腦中。
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白狼,還是謝淮舟。
清醒之後,他嘗試着下地。
卻發現自己的左腿無比疼痛。
面前這個叫父親的人告訴他,他是因爲墜馬,摔傷了左腿。
謝淮舟低頭,看着那條不正常的腿,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變成白狼的夢。
過了幾個月,謝淮舟的身體完全康復了,唯有左腿,據說是斷了一節骨頭,永遠不會好了。
還有一個變化。
在墜馬之前,他曾是南郡有名天才少年。
墜馬後,他的天才感消失了。
他無法再像從前那樣,隨手一寫就能寫出傳世佳作,甚至連一些普通的文章,讀起來都覺得晦澀難懂。
父親察覺到了這一切,免不了失望,卻安慰他說,能撿回一條命已是神仙保佑,將來,他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生。
十七歲那年,父親升遷,一家人都搬回了晉都。
七年過去,他早已經忘記了那個荒誕的夢,徹底成爲謝淮舟。
直到那年花朝節,他再一次遇見了程還珠。
即便已經過去七年,但那個人,曾無數次在他夢裏出現,他絕不會認錯。
他心跳得極快,卻極力壓制着情緒,讓人去打探她的身份。
回來的人告訴他,那位姑娘,是程家庶女,叫程還珠,年十六,從生下來就被養在別處,九歲時才接回程府。
全部都對上了。
那不是夢,他的生命裏,真的曾有過這個人。
在這之後,他開始有意接近她,給她留下印象,又不斷在她父親面前出現。
……
半年後,他們定親了。
謝淮舟從來沒有忘記,她的夢想,就是頓頓喫好的。
所以在成親之前,他開始學着燒菜。
她喜歡喫,他就給她做一輩子好喫的。
讓她頓頓喫好的。
番外:宴瀟升
宴瀟升沒想到的是,馬球賽那天,安樂公主會來。
她在封地欺男霸女,頗有惡名,傳聞她極其善妒,去年看上了一個書生,只因那書生曾誇過一個姑娘,便把那姑娘沉了河。
這次安樂公主回晉都,似乎又看上宴瀟升了,想方設法接近他,打聽他的喜好。
他去更衣時,安樂公主就守在廊橋,問他是不是喜歡程還珠。
宴瀟升不會懼怕一個公主,但卻會擔心她發瘋,對程還珠不利。他只好先虛與委蛇,敷衍過去,反正她在晉都也待不了幾日。
所以他說:程還珠只是他用來取樂的掌中玩物罷了,他從未動過心。
他沒有想到,這句話會被程還珠聽了去。
馬球賽最後一局,程還珠受了傷,他慌張去看她, 卻聽見她說,一個玩物, 不值得郎君掛懷。
他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難怪從第三局開始,她突然開始拼命, 原來是被那句話所傷。
他是想解釋的,但那時安樂公主就在一旁, 他不能開口。
後來他再想找她,她卻已經不在晉都,至於去了哪裏, 程家人也不肯告訴他。
半個月後,他聽說程還珠回來了, 於是一刻也沒有耽擱,立馬去找她。
卻得知,她已經定親了。
對方是他認識的人, 品貌皆優, 家世清白, 是值得託付的人。
可見程還珠與他, 並非兒戲。
他宴瀟升,從不是會和別人爭女人的人。
他想, 既然她已經定親,那麼當時的真相究竟如何, 已經不重要了。
他在門口站了很久。
有很多話想說,卻又覺得不合適了。
最後,以一句祝君好,體面了結了這段緣分。
離開時,他摔了一跤。
這一跤摔醒了他。
他宴瀟升,什麼時候成了耽於情愛的人了?
他的志向, 在朝野, 在廣闊天地。
兒女情長豈能亂他心志。
他大笑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
許多年後,他已經官拜宰相。
路過觀鶴樓時, 遇見了手牽手,笑容滿面的一家三口。
他有些恍惚。
倘若當年沒有那場誤會, 會如何呢?
程還珠不知道, 即便當時她一場也沒有贏,他也會去提親的。
若沒有後來的變故, 今時今日, 在觀鶴樓前牽着孩子的Ŧű̂ₜ夫妻, 就是他和程還珠了吧。
可想了想,他又覺得不可能。
他不可能像謝淮舟那樣,整顆心都放在夫人孩子身上, 日日陪伴。
更何況,他身居高位, 要時時防備小人, 許多事身不由己, 程還珠真跟了他,未必會像今日這般快活。
這個小插曲,只短暫地令他分了一會兒神。
很快, 他便收回目光,開始思慮別的問題。
朝堂波詭雲譎,他還有許多麻煩要處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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