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田園

嫁給宋閒兩年,他請了一個神婆來家裏。
神婆說住在後院西南角的人克全家。
於是,我擔着克全家的名聲。
被宋家用二百兩銀票和一張地契打發到一個田莊。
那地方十里之內渺無人煙,周圍十畝地無人耕種。
我欣喜若狂,宋家真是好人家。
這不就是我要的歸田園居嘛。

-1-
嫁給宋閒兩年。
他請了一個神婆來家裏,神婆指着後院西南角的方向,說住在這裏的人克全家。
我就住在這裏。
因祖父救了宋家祖父,娶我成了他們報恩的方式。
我和一隻公雞拜了堂,被安頓在這個清冷的小院,連夫君的面都未見過,只知他叫宋閒。
陪着我的是我從村裏帶來的玩伴小葉。
進府時,小葉被改名爲松葉。
小葉說她不喜歡這個名字,她還是想叫小葉。
我沒有資格給她改名,但是四下無人的時候,我還叫她小葉。
宋家每日都有人給我送飯,喫得比我在家時要好,可我明白,我喫的是下人才會喫的食物。
我很懷念家裏的柴火飯。
阿孃總喜歡蒸一鍋飯。
豐收時節,大火燒開,鍋裏是黃澄澄的小米,紅薯和南瓜放在蒸籠上,清淡又香甜。
宋閒讓人來傳話,說我克全家,要將我送到田莊,還給了我二百兩銀票和一張地契。
我知道宋家想與我割席。
我不願嫁時,他們非娶不可;我自請和離,他們又置若罔聞;我不理會了,他們又要將我送走。
世家大族的心思我看不透。
傳話的丫鬟說那地方十里之內渺無人煙,莊子裏連一個下人也沒有,周圍十畝地無人耕種,一切都要靠我自己。
丫鬟有些不忍,補了一句:「你在這裏看着少爺與高姨娘紅袖添香,也是痛苦,不如離開,或許能自在些。」
我沒見過宋閒,也沒見過高姨娘,我並不痛苦。
他們總是自說自話。
我高興地告訴小葉:「小葉,你以後可以叫小葉了。」
小葉笑眯了眼睛。

-2-
我與小葉走時,宋家無一人相送,小葉和我去南市租了一輛馬車纔到莊子。
小葉說宋家做事太不地道了。
我深以爲然,但還是很高興無人相送,這樣才能買我們需要的東西。
我們買了一些種子,稱了幾斤棉布,還買了一些日常所用。
到了莊子一看,庫房堆了很多陳年舊米,別的便什麼都沒有了。
幸好我機靈。
我將路上一個阿公送的南瓜切了,和新買的小米用大鍋蒸熟,和小葉一起喫了。
很香甜。
晚上我做了一個美夢。
我夢到阿孃,她讓我回家。
可是我家很遠,我已經找不到了。
一睜眼,天光大亮,小葉歡喜地告訴我後院有一棵棗樹,樹下有很多枯枝敗葉。
「淘淘,幸好他們往年不曾打掃,枯枝可以摞成柴,樹葉我來做成堆肥。那塊地以前有人種過,好大一塊呢,收拾出來就能用了。」
我高興地拍手,「正是。」
小葉生得孔武有力,力氣比男兒還大,從小家中教的與我不同,她會修葺屋子,會堆肥,會打架。
是個極厲害的姑娘。
待我做了河撈撈去叫她時,樹枝已整齊地摞在廚房外牆邊,樹葉也堆成了堆。
我們喫完河撈撈,身體暖和了,靠在門外歇息了一會兒。
十畝地都在莊子前,離我們不足一里地,瞧着並不太荒,這幾年定有人種過的。
沿着土地邊有一條清澈的溪水緩緩流過,也不知是誰種了幾棵楊樹,正在長花序,像毛毛蟲一樣。
再遠一些,有座很矮的像土堆一樣的山,也住了一戶人家,冒着裊裊炊煙,房子可比我們的莊子大多了。
我感慨,「葉子,我真是極幸運的。」
小葉附和我說:「多好的日子,我太喜歡了。」
我們開始收拾。
小葉將院內收拾妥了,便拿着種子種地去了。
我在家縫了兩牀厚被、兩牀薄被。
昨夜我們沒有被子,將火炕燒熱了,蓋上所有布料,後半夜還是有點冷。
但有了被子就不會冷了。
我燒了一壺熱水,去與小葉一起種地。
春寒料峭,我們滿頭大汗,一同喝ẗũ̂ₑ着熱水,就像以前在村裏的日子一樣。
「兩位姑娘安好,可否討碗水喝?」
我扭頭一看,發現不知何時來了一個俊俏的郎君,穿了一襲青色的棉袍,面如冠玉,斯文有禮。
像我小時候聽過的故事中的人。
我給他倒了一碗水,他優雅地喝着,問我:「二位是今日才搬來的嗎?」
「我們昨日搬來的。」
「恕在下冒昧,二位可是宋家小姐?」
「不是小姐,我是淘淘,這是小葉。」
那人愣了一下,點點頭,說:「我叫陸昭,兩個女子住在此處多有不便,如果有事,可找我,我就住在那邊山上,不遠。」
他說這話時,表情有些薄薄的怒意,很奇怪。
但這是我在京城感受到的第一份善意。
於是我趕緊行禮,「多謝,您知道奉縣嗎?離這裏有五日路程。」
米家村就在奉縣,是我的家,我不知道怎麼回去,但他或許知道。
「我知道,我就來自那裏。」
小葉頓時高興起來,「我們也來自那裏。」
我也高興,遇到老鄉了,我們奉縣人最熱情了,難怪他要幫我們。
我問他:「你想回家嗎?」
他看着很遠的地方,笑着說:「想啊,做夢都想。」
他看的是家的方向嗎?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是好人,是個很好的鄰居。
因爲從那以後,他總下山來幫我們幹活。
從春日干到夏日,院內種的薺菜都換成了蘿蔔苗。
我和小葉小小的家,因此熱鬧了許多。

-3-
前些日子小麥收穫時,陸昭從山上帶來幾人,幫我們收割。
十畝地的小麥,真不少,陸昭與我們一起晾乾小麥,晾了整整一倉庫,又在地裏種上蘿蔔和白菜。
陸昭說他們想買一些,他養了些人,但他們不事生產,需要這些糧。
他按照米店的標準給了我些錢,帶走十幾麻袋小麥,說要去附近惠安村的胡家磨成麪粉。
我和小葉也去了,帶回來幾袋細細的麪粉。
如此也沒用掉多少小麥,庫房還是滿滿的,讓我心安。
陸昭建議我賣掉。
「等明年豐收時再說吧。在鄉下,我娘每次都留足夠的糧食給我們喫,可還是不夠喫。要是遇上災年,糧食漲價厲害,更沒有喫的了。萬一遇上災年,可是救命的糧食。」
陸昭看着我,忽然笑道,「那我也去收一些,總要夠一院子人喫一年纔好。你倉庫裏的糧食,不要與任何人說,別人問起來就說賣了。」
「我知曉。」
我蒸了一鍋大大的炊餅,用地裏現拔的菜與廚房剩下的最後一塊肉,燉了一鍋香香的菜。
我又想起了爹孃,我家的地沒有這樣多,幾畝地的收成,又要交稅,又要養一家人。
小葉喫着喫着哭了,說她想爹孃了。
我擦掉她的眼淚,許諾她,「我們一定能和家人再見,但是在這之前,我們要過得很好。」
這夜電閃雷鳴,小葉發燒了。
我給她餵了藥,陪了她一夜。
第二天她又生龍活虎了。
我們喫了幾個野菜窩窩,喝了碗甜絲絲的南瓜粥,熨帖極了。
然後鎖上門去,搭上惠安村進城的牛車。
趕車的是胡家大哥。
胡家嫂子也在,那日去磨麪粉混熟了的。
路上,胡家嫂子與我說了很多話:
「你們現在住的那個莊子,原來是宋家給一個老僕養老的,那老僕無兒無女,莊子周圍的地都給ƭų₇佃戶種了,他只收些銀錢,後來老僕沒了,地也空下了,也就這兩年的事。
「不知你們是宋傢什麼人,嫂子也不問,不過你們也算是沾光了,不用交田賦,左右也沒人敢惹宋家,不過兩個姑娘家總是不便,多來我們村子逛逛,鄉里鄉親的,有事也好幫襯。」
我和小葉連連點頭,惠安村的人很淳樸,像我們米家村一樣。既要在莊子生活,自然要和村民多來往。
城裏很熱鬧,比奉縣熱鬧多了,人也漂亮。
我瞧到一個弱柳般的女子,長相極豔麗,讓我想起娘曾給我講過的狐仙。
跟在她身邊的是一個高個男子,雖相貌有些平庸,但錦衣華服,身份不凡。
我盤算着一會兒先與小葉到處逛逛,再買東西。
胡家嫂子忽然戳了戳我,指着那女子說:「嫂子教你,似這般打扮的女子,都是妾室,美則美矣,差了些姿態。」
小葉盯着看了一眼,道:「哪有淘淘美?」
胡家嫂子認真瞧着我,眼神不太贊同,但沒說什麼。
我娘說我自小是個美人胚,小時候留孩發不明顯,長大後,我娘依然給我留孩發,說要遮擋我的樣貌,以免被流氓瞧上。
直到我成婚時,纔將頭髮梳好,爲的就是給宋閒留個好印象,將來對我好點。
可惜娘爲我想得周全,我卻與一隻雞拜了堂。
小葉說雞不識美人。
在宋家住了兩年,我又留起了孩發,我不怕流氓了,但我怕後院的女人。
我和小葉下了牛車,路過那一對男女。
女子不知爲何正在小聲啜泣。
男子安慰她,「莫哭了,她不是已經去莊子上了嗎?我這輩子都不會接她回來,說到底,她也是個可憐人。」
女子橫了他一眼,「她可憐,我就不可憐了?她可是大房,我高珠珠何等人,竟屈居於一個農女之下,想到就恨。」
男子嘲諷地笑道,「沒見過夫君面的大房。」
「我不管,你要休掉她,不然休想我爹幫你。」
「好好好,我答應你,一定想法子說服祖母。」
我扭頭認真看了一眼。
原來宋閒長這樣。

-4-
我開始邊曬肉乾,邊期待宋家的休書。
待到秋日,宋家的休書還沒來。
但我們再次迎來了大豐收。
依然是陸昭喊人幫忙,豐收的蘿蔔和白菜在地裏摞了一摞又一摞,我請胡家嫂子與幾個村婦,一起做了菜餅子送到田裏。
大傢伙用溪水洗洗蘿蔔,就着菜餅邊喫邊說閒話。
秋高日遠,田裏的風帶着淡淡的香氣。
我和小葉一下子忙碌起來。
陸昭神通廣大,不知從哪找來一人,買走大半蘿蔔和白菜。
但剩下的也不少,我便和小葉曬了幾排醃蘿蔔乾,曬乾了便能佐菜喫。
又做了幾大缸酸蘿蔔,待到明年曬乾蒸熟,就是堪比肉香的老鹹菜,無論如何都放不壞,是我幼時最愛的零嘴。
這些,夠我們喫很多年了。
後院的棗也成熟了,又脆又甜,好喫得緊,趁着新鮮,我又做了幾小缸酒棗。
陽光好的時候,我與小葉給陸昭送了些蘿蔔乾與酒棗。
陸昭的房子比我們大,也比我們講究,是一個三進的院子,住了幾個人。
陸昭是主子,唯一的主子。
很奇怪,但我沒問過。
每個人都有不想被問的事,就像我無法解釋自己的身份一樣。
陸昭接待了我們,給我們抓了些零嘴,笑言冬天要去莊子上蹭飯。
我自是歡迎。
想想倉庫和地窖豐富的貯藏,我開始期待冬日。
正式入冬後,我們準備了足夠的柴,點了炭盆,在家中龜縮不出,換着法子喫東西。
大鍋燉起豬肉白菜,米飯上澆一勺湯汁,就着菜和肉,就像過年一樣。
又白又大的炊餅豎着掰開,夾一個雞蛋捏碎,再澆一些碎肉與肉湯,切一盤鹹菜絲,也是美味。
白菜和肉、麪條在水裏滾開,撒一些調料,也好喫得緊。
我們最喜歡喫的還是暖鍋。
初雪來時。
陸昭提着一個大大的籃子來蹭飯。
我打開一看,裏面有十幾只毛茸茸的小雞。
陸昭拿起一隻放到我手裏,「老莫帶回來的,我們幾個男人養不了,給你們養吧。」
小葉喜歡得不行,託着一隻雞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說:「那便先養在屋內吧,開春暖和了在院子裏搭個雞棚。」
莊子周圍空曠,只我和小葉兩個活物,養些雞倒也熱鬧。
今日我與小葉準備喫暖鍋,陸昭既來了,便邀他一起喫。
他卻從袖子裏摸出一封信遞給我,「上月我有一友人前去奉縣,我便託他去看看你和小葉的爹孃,說了你的現狀,這是他們給你們寫的信。」
我一時愣住,一直想託他幫我找在家鄉的父母,可他已助我許多,他那樣想回家,都沒有回,必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我不想給他找麻煩。
他的笑容淡了幾分,有些歉意道,「可是怪我擅自告訴他們你的現狀?」
我拿過信,搖頭道,「他們知道我的情況,便不會對宋家生出妄想,對他們是好事,我該謝你纔是。」
他鬆了口氣,「我也是如此想,平民布衣生存不易,與宋家牽連太深,沒有好處。」
我笑笑,也不去想他爲何會知道我的身份。
阿爹說過,難得胡塗。
我招呼小葉一起來看信。
我自小就知道自己要嫁入宋家,爲了讓我嫁人後不被瞧不起,阿爹一直咬牙讓我女扮男裝去學字,我學會後也教了小葉一些。
爹孃不會寫字,應該是陸昭朋友代寫的。
爹孃的信就像拉家常,沒提宋家一點不好,只叮囑我要好好生活,又說了些家裏的情況。
我看得溼了眼睛。
他們是怕我難過。
抬眼看到小葉小心地迭起紙張,放在自己箱籠中。
陸昭適時說:「初雪天寒,我蹭你們一頓暖鍋可好?」

-5-
開春,小雞已長成了大雞。
我們搭雞窩時,挖出一個罐子,裏面有幾錠銀子,還有諸多碎銀和珠寶。
都折算成銀子,足有一千兩。
我想起先前住在這裏的老僕。
真是時來運轉。
小葉說想念她阿孃做的窩窩頭,所以我們今年種了玉米。
等地裏的苗長到我小腿那樣高,宋家送來了休書。
我將休書燒掉,與來人說:「原也不是我非嫁不可,宋閒想另娶他人,便給我一封和離書,休書我不認。」
來人爲難道,「奶奶啊,您別爲難小的,這休書哪輪得到女子認不認?」
我喫了一口酒棗,微微一笑,「那你就看我能不能做到,人言可畏,我不懼人言,宋家可就不一定了。」
來人僵着臉走了。
小葉嘟囔着,「可惜了我們淘淘,你可是姜阿婆教導出來的人,宋家有眼無珠。」
姜阿婆是宮裏出來的,回村時很風光,只是身邊無人陪伴。
阿孃看她孤寡一人,便常給她送些喫食。
她聽聞了我的事,將一身本事盡數教給了我。
一邊教一邊說:「我的淘淘,但願你用不上。」
我確實沒用上。
我拊掌笑道,「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們如今不好嗎?」
小葉又興奮起來,想着等玉米長熟了做貼餅,到時候燴一大鍋菜喫。
過了幾日,宋家送來一紙和離書。
我炒了一盤瓜子黃豆,開始思索賣了莊子回奉縣。
兩個女子回鄉,到底有些不安全,可這莊子就安全嗎?也未見得。
我能做的不過是與附近村落的鄉親關係近一些,盡力不受排擠。
我們沒等到玉米成熟,卻等來了奉縣乾旱、莊稼無收的消息。
我家中還有父母兄嫂,母親與嫂嫂雖節約,可沒有收成也是沒辦法的事。
災荒年月,餓殍遍野,我想想便憂慮。
我坐不住了。
小葉哭着要回去。
我安撫住她,在去找陸昭的路上,遇到了陸昭。
我本是急的,看他淡淡然的模樣,不知爲何也沒那般躁動了。
「別急,你寫封信給我,我叫老莫帶信去一趟奉縣,你們家中雖遭災,這幾日的糧食總是有的。」
「可否允我和小葉的家人隨老莫一起回來?」
小葉急忙道,「我們可以幫你幹活報答你。」
「自然可以,報答的話不要再提,我們也常得你們幫助,既是鄰里,不必分得這樣清。這事宜早不宜遲,這幾日百姓有存糧,尚未亂起來,過些日子,怕是就不太平了。」
「那你家中……」
「我家是奉縣富戶,喫喝不愁,怕只怕災民鬧起來,富戶遭殃,不過我已給家中去了信,囑咐他們開倉放糧,想來不會有大問題,朝廷的賑災糧也應要上路了,只願宋閒的良心多一些罷。」
原來這次的賑災大臣是宋閒。
姜阿婆曾與我感慨,百姓活命難,有時權勢之家一個念頭便能主宰很多人的生死Ťů⁵。
宋閒待我不好,但我希望他待百姓能好。
我給爹孃寫了信,囑咐他們帶上小葉的家人和姜阿婆一起跟着老莫來京城。
老莫當日就快馬加鞭去了奉縣。

-6-
夏日炎熱。
我和小葉在小溪旁搭了一個簡易的守地棚子,防熱也防雨。
惠安村種瓜的柳二進城賣瓜,路過我們的棚子,送了小葉兩顆西瓜。
小葉還了一包路上嗑來解悶的炒瓜子、黃豆。
胡家嫂子與我們在棚子聊閒天,見了便說:「柳二的瓜好喫。」
我最愛美食,回道,「那便切了喫。」
瓜種得極好,皮綠瓤紅,切開就流汁水,我們一人喫了兩塊,剛聊到過幾日要做老鹹菜這事,便聽得馬蹄聲踢踏而來。
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緩緩行來,停到我們面前,馬車上的標識我認識,是一個宋字。
車簾撩起,高珠珠的面容出現在我面前,輕蔑地看了我一眼,便問:「你們是誰?爲什麼在宋家的莊子?可知住在那莊子的女子是否在家?」
我低頭,「不知。」
高珠珠斥罵道,「你這……」
馬車中有人制止了她,從車簾內扔出一個銀錠,懶懶地說:「罷了,你們告訴那莊子裏的女子,奉縣遭災,我將前往奉縣賑災,若得閒自會去她家中幫襯一番,此事過後,宋家與她再無瓜葛,讓她莫要糾纏。」
賑災在即,宋閒還有閒心與小妾來尋故人給個下馬威。
奉縣百姓運氣怕是不大好。
我若糾纏一個人,那人或貌若潘安,或錢財萬貫,或情愛難捨。
我對他既無情,也不貪戀財物,他亦相貌平平,爲何總疑心我癡愛於他,那和離書,我不是收了麼。
達官貴人的心思,我確實不懂。
小葉與我一起習慣了,也在裝作鵪鶉,胡家嫂子卻不然,聽罷揚聲道,「好叫貴人知曉,您面前不認識的女子就是莊子主人,貴人莫非找錯了人,怎的到了人前竟不認識?」
「哦?」宋閒總算撩起車簾,低眉看了我一眼,笑道,「果真是這副不起眼的樣子。」
好好的顯貴,家中竟是沒有銅鏡,看不清自己的模樣。
高珠珠卻高興了,整個人窩在宋閒懷中,嬌嬌怯怯道,「宋郎,以往是我小氣了,她這般,實不配我爭風喫醋。」
宋閒捏了捏高珠珠的鼻子,轉回眼看我時,表情已冷,「方纔我說的話你可聽到了?」
「宋大郎,我叫谷淘,不叫那女子,這莊子的地契在我這,是我的,不是宋家的。奉縣遭災與你無關,谷家你不必幫襯,從此不來往就是,如此你我都稱心如意。」
高珠珠哼了一聲,「雕蟲小技。」
宋閒卻一喜,「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若日後來找,便如何?」
「不如何,請便。」
宋閒冷笑。
看慣了陸昭的臉,冷笑的宋閒實在有些不好看,我忙低頭不去看。
馬蹄聲漸漸遠去,向着陸昭家中的方向去了。
只是不知,陸昭與宋家有什麼關係。
下晌,陸昭提着一隻野雞前來,笑道,「不知怎麼撞到我家院牆,便宰了來給你們,可否幫忙做了,給我分一些喫?」
我自無不可。
小小的廚房中,我收拾食材,陸昭坐在竈前添火,儀態端方,面如冠玉,實是一副好人才。
很快一鍋雞肉燉土豆就好了,我切了一盤鹹菜,將前幾日挖的野菜拌了一盤,小葉也端來了香噴噴的大米飯。
陸昭說今天的夕陽很好,將餐桌擺在大門口,吹着晚風喫完了這頓飯。
夕陽如火,天邊萬里大片的紅色祥雲繚繞,美不勝收。
小葉洗了一盤小果,推了推我腰間,回屋去了。
我知道陸昭有話說,便等着。
「你今日看到宋閒去我家了吧?」
「看到了。」
「說來慚愧,其實我與宋閒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當年宋德明去奉縣辦差,酒後遇到我娘,用了強。他走後,我娘才發現有了我,我娘是一個很好很堅強的人,她選擇生下了我,但外祖家在奉縣是富戶,我的存在很難瞞下來,外祖很疼我娘,便以分支家孩子的名義將我養大。
「我娘沒有瞞着我,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宋家定下你那年,也是我的祖父認出我那年,我長得像祖父,是他把我帶回宋家撫養。他在世時,我一直在讀書,考中了秀才,幾年前他離世前幫我安排了這個院子,私下給了我一萬兩銀票,叮囑我不要再讀書,防的就是宋夫人害我,宋家這代子孫能力平平,祖父是怕我遭人嫉恨。」
我問,「你還在讀書,是嗎?」
「我一直在讀書,只是沒有再參加科舉,宋家一直在看着我,如今我是蚍蜉撼樹,自然要低調一些,可書總要讀的,讀書明理。」
我又問,「你早知我的身份?」
「說來有些難以啓齒,但君子坦蕩蕩,沒有什麼不能說的。我自小就知道你,總覺得你我二人同病相憐,想得多了,竟有些不願你嫁給宋閒,我知此事無轉圜餘地,又憂心你生的美貌,怕你護不住自身,沒料到你雖年紀小,但不聲不響間自有大智慧在,你做得很好,活得……也很好,我很羨慕,也很想加入。」
天色漸漸黑下來,我望瞭望他的側臉,默然不語。
他站起身,施禮,「是我孟浪了。」
我鄭重還禮,笑道,「你天地廣闊,志在高遠,我只喜這田園間。」
他瀟灑一笑,「我若只要功名,不入仕途呢?」

-7-
夜裏做夢,反覆都是陸昭那句,「我若只要功名,不入仕途呢?」
那好像,也不錯。
我擁着被子看到窗戶漸漸發白,心想,那就順其自然吧。
去年醃製的鹹菜,冬天喫了些,剩下的入夏後曬乾了,蒸了整整三大鍋,又放在院中曬去水汽。
整個院子都飄蕩着一股老鹹菜的香味。
小葉拿着炊餅,一口炊餅一口老鹹菜,滿足地說:「堪比紅燒肉。」
我笑着正要答話,忽聽得門口有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兒這老鹹菜做得不錯。」
是阿孃的聲音。
我扭頭看去。
我阿爹、阿孃、哥哥、嫂子、姜阿婆,還有小葉的爹孃和弟弟,站在門口,風塵僕僕。
小葉已歡呼一聲,朝他們跑去。
我娘握着我的手,眼中有淚光,卻笑着說:「我兒甚好,甚好。」
我知她憂心我的生活,如今看我過得不錯,才真放心。
哥哥安慰阿孃:「阿孃,您是知道阿妹脾性的,宋家影響不了阿妹的心性。」
嫂子也說:「可不,您看這院子收拾得這般齊整,阿妹和小葉妹妹過得十分不錯呢。」
阿爹笑道,「快別掉眼淚,我們一家團聚,也未受奉縣旱災影響,實是好運道。」
他們一路辛勞,我將前幾日剩下的西瓜切了給他們解解暑,去廚房準備午飯,我娘、小葉娘、嫂子都來幫忙。
廚房很熱鬧,我喜歡這樣的煙火氣。
不多時,香噴噴的燉骨頭、吸滿湯汁的骨湯青菜、酸甜爽口的涼拌菜、下飯的炒土豆絲都做好了,還有一大盆昨日剛蒸好的炊餅,叫人食指大動。
小葉爹和我爹閒不住,我們做飯間已去地裏看過莊稼的長勢,喫飯時便計劃着明年種些什麼,又說起路上的點滴。
老莫去時帶了些糧食和銀票。
爹孃和小葉爹孃將家裏存的糧食送給鄰居,就跟着老莫出發,一路走來雖顛簸了些,卻並未捱餓。
陸昭助我良多。
喫過飯,我們幾個女子便開始縫製被褥,我早已買好了棉絮和布料,只是尚未縫製好。
一下午,說說笑笑,忙忙碌碌,熱出一身汗。
第二日,陸昭來拜訪,被待以米家村貴賓之禮。
陸昭尚不足雙十年華,待人接物卻很穩得住,一邊說自己年紀小當不得,一邊說起與我和小葉的交情,又問起奉縣的人和事,聊到一人與他和我阿爹都認識,終是打開話匣子,消除了若有若無的尷尬氛圍。

-8-
半年時間一晃而過。
聽聞奉縣災情已解,其中幾番波折,總與宋家有關。
陸昭與我說,宋家大約要倒了。
我和兄嫂去城裏採購年貨,遠遠看到宋家門口圍了一排士兵,宋家人被狼狽趕出。
人羣中,宋閒臉上帶着傷,高珠珠披頭散髮,再不復曾經的華貴。
世家大族,熙熙攘攘,烈火烹油,可一旦出事,便是連根拔起。
阿兄在我耳邊嘆氣,「且不說他們如何對待小妹。便是奉縣整整混亂兩個月,纔有新的官員被派去,如今這般下場也是咎由自取。可見,爲官爲夫,都要對得起良心纔是。」
嫂子卻是另一番看法,「宋閒相貌平庸,配不上小妹,我瞧陸昭不錯。」
我笑道,「我瞧陸昭也不錯。」
大哥便給我一個爆慄,「不知羞的丫頭!」
爹孃來了以後,我們買了牛車,大哥駕車,載了滿滿一車年貨回家,我和嫂子背靠年貨看着藍天,晃晃悠悠,幾欲睡着。
恍惚間,聽到大嫂輕嘆,「你莫擔心,小妹運道好,雖是和離,可到底躲了一場禍事。」
又聽大哥說:「我們一家人最是寵她,誰知……怎麼救人還救出事來呢。」
大抵是因果吧,就像陸昭,宋老爺子一直沒給他改姓,沒有認祖歸宗,可正因爲這樣,宋家出事也牽連不到他。
我想着,沉沉睡去,再睜眼已在自家院子裏,阿爹正指着我取笑,「怎麼跟小時候一樣,一坐車就睡覺。」
小葉阿爹一邊卸貨一邊道,「和小葉一樣,快來,今年我們可以過個富足年了。」
這確實是個富足年。
我跟在長輩身邊,準備過年的喫食,油炸豆腐、素丸子、肉丸子、滷肉……豐富得很。
嫂子和姜阿婆給每人做了一件新棉襖,只待過年時換上。
我與小葉還悄悄做了一件事,我們進城將那老僕留下的珠寶首飾都當了,換成銀票,縫在自己貼身的衣物上。
宋家出事,這樣做也算是未雨綢繆吧。
到了大年除夕,男人們將院子打掃乾淨,貼上對聯,女人們張羅了一桌香噴噴的肉菜,煮起餃子。
一大家人圍坐,點起兩個火盆,喫了一頓美味的年夜飯。
小葉又端來瓜果點心,聊天守歲,聊聊還在米家村的舊友,說說對今後的憧憬,總是充滿希望的。
第二日,全家都換上新衣,喫過早飯,就迎來拜年的陸昭和老莫。
在這方看似荒涼的孤立小院裏,我們的年過得很溫暖。
過了年,春日播種,老莫照舊帶人來幫忙,卻沒見陸昭,他已是在準備鄉試了。
小麥長到我小腿那樣高時,莊子裏迎來十幾個不速之客。
宋家傾覆,成年男子發配嶺南,女子和未成年的孩子出獄後,曾經的姻親故舊無人相幫,高珠珠也回了高家,對宋家的人置之不理。
走投無路之下,不知誰想起了我這個故人,前來想討要莊子。
可惜她們對我的認識總是有偏差,以爲我逆來順受,又對宋閒情根深種。
但我只是順勢而爲,且嫌棄宋閒貌醜卑劣,情根尚未種上。

-9-
宋家人丁單薄,又捨棄了旁支,連宋夫人在內,來了十二個老弱婦孺。
我家中有十人,也不缺年輕健壯之人,倒是佔了優勢。
宋夫人先是強勢要求我歸還宋家的莊子,我不允,便罵起來。
我阿孃和葉子阿孃雖與人爲善,罵人可不輸陣,村裏罵人的話一句句信手拈來,就將宋老夫人罵得險些氣暈。
她罵不過,便哆哆嗦嗦指着我道,「不要臉的娼婦,竟拿了我家的東西拒不歸還。」
我阿孃衝上前,便左右各自扇了她兩耳光,「老娼婦說誰呢?顛倒黑白的話我們不聽,這莊子怎麼回事,你心知肚明,再說我不愛聽的話,我就再賞你幾巴掌。」
宋夫人氣得胸口大喘氣,又不敢再說,索性別開臉不看我阿孃。
宋家其他人開始時並未開腔,都等着宋老夫人拿輩分壓我,此時見宋老夫人不敵,就有人出來與我套交情。
一個比宋夫人和善些的女人走出來,「閒兒媳婦……」
我笑道,「宋二夫人,我與他已經和離了,況且,我與雞拜堂時,您也在場,怎會將雞看成人呢?」
「話是這麼說,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我維持着笑意,「想來您也知曉,我與宋閒尚未見過面,我住在清梧院時喫的也是下人的飯菜,恩情的話,您別再提。」
宋二夫人敗下陣來,她身邊與我年歲相當的姑娘瞪着我道,「可這莊子和地都是我們家給你的。」
「二小姐也知是給我的,你們往日欺我家世普通,將我視作螻蟻,但我不與你們計較,你們拿莊子打發我,我接了,便是如你們的願兩清了。一朝落魄,又來尋我晦氣,這是又不想與我兩清了嗎?」
宋二小姐一跺腳,恨恨道,「我們已這般可憐了,你心腸也太硬了。」
「我住在清梧居時,你但凡去看過我一次,這話也說得。」
我走到他們面前,「莊子和地我是不會還的,你們若是不滿可Ŧű₌以去衙門告我,宋家在老家的祭田還在,念在我走時宋家也曾給我二百兩銀子,你們若想回去,我可給你們一百兩銀子,若不願,那就請離去吧。」
他們如今哪裏還敢去衙門。
阿爹阿孃走到我身邊,一左一右護着我。
阿孃紅着眼睛道,「我們救宋老爺子,就沒圖你們什麼,是你們看不上我的淘淘,還非要娶,娶了她又百般磋磨,好好的姑娘成了和離婦人,你們竟還有臉來找她麻煩,可見宋家家風不正,舉止不端,有今日就是咎由自取。」
阿爹也道,「若不是看在宋老爺子的面子上,今日誰都別想完好無損地走出門,淘淘既給了你們選擇,你們便選吧,若還胡攪蠻纏,只有用棍子請你們出去了。」
宋夫人卻緩了過來,定定看了我一會兒,說:「原來是我看走了眼,你纔是那個真正適合閒兒的人。我會帶他們回鄉種田,但不知能否收留我們一晚?」
「可。」
我給了他們一間有大炕的屋子,燒了一鍋過去他們看都不會看的大燉菜,提了一籃子炊餅,給他們送去。
他們喫得狼吞虎嚥。
葉子悄悄說:「淘淘,我們最忍飢挨餓時,也沒像他們這樣,原來富貴人家遭了難,還不如我們。」
姜阿婆的聲音傳來,「那是因爲窮人習慣了苦難,他們卻是天上的雲,一朝遭了難,便落入泥坑。」
「阿婆。」
姜阿婆對我點點頭,凝神看了宋夫人一會兒,道,「我從前與她打過幾次照面,聽宮裏的貴人說過她,她可不是這麼容易放棄的人。淘淘,你叫上你哥,一起去趟陸家,告訴陸昭這件事。」
姜阿婆知道陸昭的身份,既這麼說,就是憂心宋家人算計陸昭。
「好。」
已經到了這步田地,若是我,定回祖宅守住祭田,再圖東山再起,宋家卻還想着算計人。

-10-
陸昭說他一直讓人盯着宋家,已是知道了。
他讓人奉了茶,細細說給我們聽:
「以我對宋氏的瞭解,宋家落得這般結局,我卻獨善其身,不除掉我,她定嫉恨難安。
「她也沒什麼好算計的,她不敢將我的身世透露給官府,真要是這麼做了,我或許無事,先倒黴的可能反而是他們,左不過是想要我將祖父給我的宅子和銀錢吐出來罷了。
「倒是你,他們在你那住一晚,你要小心。」
我喝了口茶,很香。
「我知道。」
我哥怒道:「大不了今晚不睡了,我就不信幾個婦孺還能算計到什麼程度,明天趕緊把他們打發了。」
我笑道,「倒也沒那麼麻煩,鎖上門窗就是了,出不來,就什麼算計都做不了,至少今晚,他們會安安分分的。」
陸昭爲了我又倒了一杯茶,輕笑,「至於明天的事,就明天再說吧。」
當晚,我哥還是在宋家人門外睡了一晚,小葉不放心,也去了。
或許是太過疲累,宋家人倒也安安分分睡了一夜。
喫了早飯,我給了他們一百兩銀票,將他們送出門,再無多餘的話。
我哥跟了一路,回來告訴我,他們在惠安村租了一個空宅住下來。
當日下午,老弱婦孺相互攙扶着去了陸昭的宅子,跪在門口不肯起來。
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和村民說的,身後還跟了十幾個村民看熱鬧。
此事我不便出面。
我去與姜阿婆商量。
「你是晚輩,當着衆人容易被他們利用這點做文章,你不要出面,讓你阿爹和阿孃去,他們最有理由,也有身份去拿捏宋夫人。」
說着又不放心,叮囑阿爹阿孃:「你們去了也不要一味出頭,讓人指摘淘淘與陸昭的關係,只當個觀衆,裝作忍無可忍時再出手。」
我阿爹阿孃知曉利害,立刻便去了。
回來時對陸昭百般稱讚。
原來陸昭出來二話不說便跪在宋夫人面前,口中說道:「晚輩雖不知夫人是何人,但敬重您是長輩,您在我門前下跪,就是我的不是,只是您到底有何事?可否起來說話?」
半句不提自己和宋家的關係。
「怎會沒有關係?你可是要喊我一聲母親啊,我的夫君是你的親生父親。」
宋夫人到底是謀略差,涵養也差了些,麪皮繃得死死的,咬牙切齒地裝作哀慼,已是落了下乘。
陸昭坦坦蕩蕩地行禮回道,「這位夫人說笑了,天下怎麼會有兒子不認識父親和母親的?在場各位都是惠安村的,也未曾見過我與你們來往,我阿孃在奉縣,我來這裏只爲求學,怎會突然換了個母親呢?」
以前是宋夫人不想見陸昭,不允他去宋家,現在卻被陸昭用此拿捏,怒道,「你拿了宋家的宅子和銀子,如今宋家出事了,就想撇個乾淨,豈是爲人爲子之道?」
陸昭坦然站起,朝周圍拱手作揖,「各位鄉親父老,可有人能告訴我這位夫人是誰?」
有人便說:「就是近日出事的宋家,家產都被抄了。」
「原來如此,我與宋家並無瓜葛,您怕是弄錯了,我姓陸。」
宋夫人也霍然站起,怒道,「我夫君……」
陸昭打斷他,「夫人慎言,你夫君做了什麼事與我無關,倒是他自己可能要爲此承擔責任。」
宋夫人不敢再說什麼,若是挑明瞭,宋老爺定是罪加一等,反而不美。
「無論如何,你這院子就是我們老爺子給的,你院中的僕人,也是我們老爺子給的,你若敢,就叫這些僕人出來說話,讓大家看看。」
陸昭笑着扶額,像是被人胡攪蠻纏十分無奈一般。
「也罷,老莫,叫大家都出來給這位夫人瞧瞧。」
不多時,宅子裏的僕人都在門口並排站好。
宋夫人頤指氣使道,「你們說,你們是不是被老爺子送給他的。」
老莫回道,「這位夫人,我們是陸家老爺子給少爺安排的人,進京是爲陪少爺讀書,您弄錯了,我們也都不認識您。」
其他僕人也紛紛說不認識。
這些僕人都是宋老爺子精挑細選的,忠心耿耿,老爺子也算爲陸昭想得長遠,給他挑的都是有本事的人,有的孤身一人,了無牽掛,有的雖有家室,卻是全家一起隨陸昭生活,並無後顧之憂,自然也就能「睜着眼睛說瞎話」。
宋夫人氣急,「你們……你們……」
我阿孃覺得時機差不多了,與我阿爹走出人羣。
阿爹冷笑道,「我當是誰,昨天在我們家要錢不成,現在又到陸小侄這了,你們欺負我閨女的事還沒算呢,又來欺負別人。」
阿孃擦着眼淚控訴:
「諸位鄉親想來早已好奇我女兒的身份,說來不怕各位笑話,早先我們救了宋家老爺子,老爺子是個好人,便想與我們結成兒女親家,ŧū́⁶報了這份恩情,我們自然是不肯的,奈何老爺子堅持,兩家就這麼定了親事。
「誰知老爺子一走,宋家既不願娶我女兒,又不想被人指摘退婚,竟是宋閒還活着在京城,就讓我女兒與一隻雞拜ṱù⁾了堂,打發到宋家最偏僻的院子,喫了兩年下人的飯菜,連夫君的面都沒見過,又說我女兒克全家,給了她一個莊子十畝地,就打發到這裏和離了。
「我們農家人,喫自己的,喝自己的,並不低賤,在他宋家眼裏,竟然就該被如此磋磨,真是可恨可恨。」
胡家嫂子也在人羣裏,站出來說:「我作證,宋閒去奉縣賑災之前來過一次,帶着小妾來找淘淘晦氣,那樣子確實不認識淘淘,可那氣勢卻是拿捏得足足的,就是打心眼裏瞧不上我們。」
惠安村的鄉親良善,聽完都被激怒了,紛紛議論起來:
「既不願娶人家,退婚就是,好好的黃花閨女,就這樣莫名嫁了一次。」
「這莊子在貴人眼裏才值幾個錢,不過是打發叫花子罷了。」
「當真這麼瞧不起我們,又說好話叫我們來討公道,這不就是在利用我們?」
「淘淘娘說得對,我們喫自己喝自己的,並不低賤,憑什麼被這樣對待?」
最後認定宋家人就是來討打的,將人打走了事。

-11-
宋家人在惠安村住不下去,灰溜溜地走了。
宋夫人臨走時的表情讓我不安。
那是絕望中還有一線希望的人纔會有的狠意和決斷。
我和陸昭說了。
他很淡然,「我有準備,她是衝我來的,你且安心。」
我不太安心,與家裏都說了,讓他們警醒。
一連幾日,我們都和衣而眠,輪流守夜。
我本想僱一些人來,可家裏沒幾個壯年男子,萬一僱的人手有所圖謀,反而不美。
與家人商量後,決定還是依靠自己爲好,想來以宋家如今的財力,又要預備回鄉的錢,也請不來什麼厲害的人物。
我哥是打獵的好手,在院內設了一些陷阱。
院牆上也裝了尖銳的碎石棱角,牆下落地處都裝了老鼠夾子。
刀具也都放在趁手的地方。
一日,忽地聽到院外有聲響。
我出門去看,發現幾個男子抓着一個渾身猥瑣之態的人,其中一人嘴中罵着:「身無二兩肉,還學別人偷盜,跟我去公堂。」
看我們出來,又轉頭說:「姑娘別怕,我們是那邊山頭的陸公子派來保護你們的,有幾日了,今日終於等來這個賊子。」
陸昭竟悄然幫我們想到了。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比較好,最終說了聲:「多謝了,陸昭那邊可還好?」
男子一笑,「放心吧,應當無事,宋氏應只是想偷你一些小錢,陸公子那邊纔是大頭,想來是叫殺手去了,不過不是什麼有名的殺手,我兄弟能處理,姑娘沒意見的話,能不能將此人綁起來在柴房關一晚,我們兄弟先去陸公子那,瞧瞧能不能幫上忙。」
「自然沒有問題。」
男子將那猥瑣男綁得結結實實,推進院內,我這才發現,那猥瑣男子手上都是血跡,入院後竟有些委屈,「各位壯士,你們瞧這院子裏的佈置,我這在牆頭傷的手,實不需要各位專門在這等候啊,疼煞我了。」
男子看了看牆頭,和沿着牆的草垛子,笑道,「倒是我小瞧各位了,有安危心,喫不了虧,那我們幾個這就去陸公子那了。」
說罷抱拳離去。
阿爹將賊子推進柴房,落了鎖,壓低聲音道,「這陸公子何意?他待我們也太過關切了。」
我一時語塞。
阿孃拍了阿爹肩膀一下,拽着阿爹回了屋。
小葉也低聲說:「淘淘,患難見真情,他那邊定然比較危險,可還給我們ŧű⁰這邊分了幾人,可不要錯失良人啊。」
我笑道,「我有分寸,倒是你,我聽胡家嫂子說,柳二前幾日還問過你。」
小葉臉一紅,轉身走了。
剩下阿哥和嫂子瞭然地看着我笑,嫂子還說:「我們淘淘這麼漂亮能幹,算那陸小子有眼光。」
阿哥驕傲地抬頭,「也不看是誰的妹子。」
嫂子便戳着他健碩的肩膀,「少來,怎麼不見你長得有淘淘一半好看。」
我抿嘴而笑。
心中有事,後半夜一直沒睡,天亮後,我早早起牀要去陸家。
路上遇到前來報信的老莫和昨晚那幾個男子,看到了我,老莫很高興。
「少爺讓我報個信兒,昨晚的人都抓住了,讓您放心,少爺說想必您昨晚也沒睡好,就別過去了,今日好好休息,明日他會去看您。我們這就去莊子上將那賊子帶走,一同送到衙門去。」
「多謝您了,我還是得去看看,不甚放心。」
老莫臉上的笑容更濃,「少爺說您一定還是要去的,他已煮好了茶等您。」
我點點頭,心想陸昭真是洞悉人心。
陸家與平時一般無二,已是收拾齊整,昨晚的痕跡一點也沒留下。
茶香嫋嫋,陸昭對我招招手,臉上笑容和煦,「過來嚐嚐我煮的茶。」
我喝了一口,溫度正好,茶香似苦回甘,還有一份淡淡卻不絕的香氣,是上次喝過的茶。
「你這裏的茶真好喝。」
他虛指了指外面,從容地拿起一塊點心給我,「是我自己種的,小時候就種上了,每年摘了做成茶,只招待貴客,配這雪花酥最好不過了,你嚐嚐。」
我喫一口,點頭問:「我竟是貴客?」
他綻開一個笑容,眼中星光澤澤,「最貴的貴客。」
我嘆氣,爹孃、哥哥、嫂子都珍愛我,若再得一心人,是不是太貪戀了。
「不要有負擔。」他徐徐道,「可我又有些等不及,待鄉試後,能否給我個答案?」

-12-
宋家好不容易從獄中出來,沒幾日又進去了,最後查明是宋夫人一人所爲,便只收押了她,別人還是放了出來。
這次,沒有人再留下,拿着剩下的銀錢,真正回鄉種田去了。
其實家中有房有祭田,日子本該不差。
可有些人,過着過着,就將日子過窄了。
時光如水,端看如何去品,但我總覺得我能過出日子中的甜。
我們與惠安村的走動更頻繁了,家中時常有人來串門,帶着村裏人做的小食,聊着東家長西家短。
陸昭閉門讀書,幾年積累,但仍很是刻苦,有空了,便來尋我在溪邊走一走,說說話。
金秋九月,桂花飄香的時節,傳來陸昭中舉的消息。
胡嫂子來尋我們去瞧了熱鬧,興奮地說:「咱們這地界也有舉人老爺了,就是不知陸公子明年會不會去考會試,若是中了那可就是少年進士,得意得很。」
我捂着耳朵,聽鞭炮陣陣,笑道,「應是不會。」
少年進士,說來得意,可陸昭如今沒有家族支撐,也容易遭人嫉恨,三年後再考更好些。
人都散去後,陸昭將我請進宅子,桌上放滿了房契、地契、銀票,最醒目的地方放了一支溫潤的玉簪子。
他坦然望着我,「這是我的全部家當,當初爺爺給我這些東西時,也給了我一些得力的人手,這些年也有些積累,足夠我們生活得很好。我知道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但你想過的那種生活,需有保障才能過得自在,三年後我會參加會試,中個進士,但不入官場,我預備就在這裏開個書院,到時桃李滿天下,雖無權無勢,但影響力大,也不懼他人算計,你以爲如何?」
「已很周全。」
我拿起桌上的玉簪,放在他手心,「可否爲我戴上?」
陸昭粲然一笑,繞到我身後,將玉簪插在我髮間。
「從今往後,不必刻意留孩發,我護得住你。」
陸昭動作很快,第二日就請了媒人上門提親,阿爹阿孃樂得合不攏嘴,自然滿口答應,將我們的婚期定在來年八月,豐收的日子。
也不知是不是被陸昭影響,隔了幾日,柳二也請了媒人上門,葉子爹孃高高興興地應了,婚期定在來年六月。
小葉說:「淘淘,我們嫁人後住得也很近,真好。」

-13-
去年,我就在計劃一件事。
我手中的房契和地契都看過,這方圓幾里,名義上都是我的地。
我便想在莊子旁邊再蓋幾間磚房,圍個院子,作爲小葉一家人的家,如此兩家近如一家,又有各自的空間,於小葉家人來說,亦不再飄搖若浮萍。
春節過後,天漸漸暖了。
我哥去了一趟惠安村,喊了熱心漢子來幫忙,平日務農,農閒時便來幫手,餐食由我們提供。
如此幾個月,青磚大瓦房蓋好了,雖不如我的莊子大些,但也是尋常人家的模樣了。
將早已託木匠做好的傢俱放進去,比小葉在米家村的家還好上許多。
小葉的爹孃歡喜極了,與我說:「多謝你了,淘淘。」
阿爹忙說:「快別如此,我們兩家的關係,不必多說。」
阿孃推了阿爹一把,「什麼兩家,還有姜阿婆呢,不過姜阿婆如今跟我們一起住,也算一家了。」
姜阿婆端莊地微笑,很是滿足的樣子。
我也很滿足,我最在意的人們都有家了,且住在一起,真好。
小葉抱着我的胳膊,快樂地說:「真好,真好。」
衆人都看着我,於是我說:「宋家好歹給了我一些銀錢,雖不多,但也夠我們過得好些。」
其實加上那老僕偷偷藏的珠寶,我手中的銀錢並不少,只是從小我娘便說,人手中的東西不能太多,若太多了,生活反倒要沒意思了。
柳二從院外進來,爽朗地說:「院子落成了,可要做點殺豬菜慶祝?」
我道,「自是要的。」
「來個人與我回村去拿,村頭趙家今日現殺的豬,肉鮮着呢。」
我推着小葉,「小葉去。」
柳二頓時紅了臉。
大家都笑起來,小葉倒是大大方方地去了。
我在家準備飯菜,因早有準備,提前將幫過忙的人都叫了來。
蒸了一大鍋米飯,昨日便蒸好的大窩窩頭也一塊熱了,便開始準備熱騰騰的大鍋飯。
待小葉和柳二將豬肉、豬血、豬下水帶回來,先煮了一鍋殺豬菜,又用豬下水煮了一鍋鮮美的豬雜,又將後院的野菜也拔了些,或炒或涼拌,葷素皆有。
人們邊喫邊聊,倒也沒有剩下。
我胃口小,喫了一些,便瞧着衆人說笑。
我實是喜歡這樣的熱鬧。
待熱鬧過後,我將銀錢算了算,分了一半給小葉,她卻不願要。
「淘淘,這是宋家給你的,那就是你的,我不要。」
卻隻字不提她在我前途未卜時陪我在宋家熬的日子。
許是天生良善簡單,又偏愛做男子活計的緣故,小葉總給人一種憨直的感覺。
但我知她不傻,她只是待我好。
「傻小葉,你忘了那老僕藏起來的錢了?將來我要嫁給的是陸昭,他能護我一世無憂,你嫁給柳二,他或許能護你一世溫飽,我卻希望你過得更好些,這是我的私心。」
小葉眼眶一紅,責怪道,「真是討厭,說得我想哭,但我還是不要,我就愛過農家的日子,有滋有味,你給我這些錢,不過是穿得好些,住得好看些,我不在意這些,我瞧那柳二也不在意這些,否則爲何找我提親,你看我這身材結實得很,他若愛美,何必瞧中我?」
我覺得小葉說得有理,於是道,「那就當我幫你收着,將來若有用處,只管來找我。」
小葉揉揉眼睛,大聲說:「嗯。」

-14-
屋子落成不久,小葉一家搬了進去,小葉也出嫁了。
我給她的添妝都是實用的對象和銀錢,恰好比普通人家多一些,但又不至招人眼紅。
小葉哭着說捨不得我,捨不得家人,但一會兒又笑,說自己嫁得近,家人朋友都在身邊。
我打趣着她,心中也有些空無,可與當初在宋家無望的日子相比,如今已是太好了。
去惠安村喫席回來,我阿孃又開始唸叨我的嫁妝。
原本我想將剩餘的銀錢也拿來分一分,可阿爹阿孃和兄嫂都不同意。
他們說我受了苦,宋家給的這些就該是我的,他們已是沾了光,不能再要更多。
最後還是陸昭前來說服他們,莊子和地依舊是我的嫁妝,但我將來既不住,他們住着便是,土地也給他們去種,地裏的出息由他們去處理,這份錢我便不要了,如此幾年,他們的生活就能步上正軌,我也就放心了。
我又給了阿爹阿孃與兄嫂各一百兩銀票,他們還要推拒,我道,「我知你們是爲我好,不願佔我的便宜,可一則你們好,我纔好,二則家人之間,又怎能如此推拒?」
姜阿婆聽了許久,這才笑着說:「真是這個道理,我老婆子與你們非親非故,覥着臉住在這裏,又何曾推拒過?」
我笑起來,想起姜阿婆曾教我,家人之間,既要不拖累,又要懂得拖累,哪一邊過了都不好。
阿爹也想明白了,笑道,「做女兒的孝敬爹孃天經地義,我便收下了。」
哥哥也說:「做妹妹的孝敬兄長……」
阿孃和嫂子已經兩道眼風掃過去,哥哥訕訕地撓了撓頭,改了說辭,「妹妹給哥哥,哥哥就要,當然是要給你嫂子收着纔對。」
衆人又笑起來。
八月,我的婚期。
我的嫁妝不多,但都是爹孃與兄嫂用心置辦。
來赴宴的人也不多,不過是小葉一家和惠安村相熟的人家,胡家嫂子徵得我的同意,又與小葉喊了些村裏人,一些去了莊子,一些去了陸家,倒是兩家都滿滿坐了七桌。
爹孃開開心心將我送出門。
陸家除了惠安村的鄉親外,還有幾人是陸昭的同窗好友,幾人是陸家趕來的親眷。
早先便聽陸昭說他娘是老來女,外祖年紀大了,無法前來,他娘又說什麼都不願來京城,怕被人發現後污了陸昭的名聲,只能讓家中嫂嫂過來。
我雖並不介意,可他娘無論如何都不肯來,只好等我們成親後,再找時間回去拜見。
我聽着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瞧着明滅的龍鳳紅燭,覺得心安。
陸昭回來時, 身上帶着淺淺的酒味, 將我擁在懷中,在我額上一吻。
「從今往後, 我真正有家了。」
我笑着倒了兩杯酒, 將其中一杯遞給他, 他的胳膊穿過我的,握住杯子。
我仰頭喝下,回道,「以後, 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

-15-
三年晃眼而過。
陸昭果真如他所言中了進士,名次不高不低,並不惹人注目。
他沒有鑽營, 考中後便在家中安心研究學問,陪着我和孩子。
我們在山腳下修了一個書院,廣收學生。
開始幾年很是辛苦, 但陸昭有教無類,傾盡心力。
等名聲傳出去後, 纔有京城的士族人家送族人子弟過來。
他收學生,只看資質, 從不看家世。
聞名前來的,不止求學的學生, 還有學問紮實卻不願入官場的才子書庫。
十年時光,他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儒, 他確實沒入官場,但他完成了承諾,護得住這一家人。
山下的書院一再擴建, 樹木花草亦栽種得十分雅緻, 有梅蘭竹菊四院, 也有清風明月四景。
這些年間,也有一些人家搬到附近, 有些是爲了孩子就近讀書,有些是喜愛這般生活的農人,竟還吸引了些隱士前來,無意間竟是讓周圍的景緻變得野趣間亦不乏雅緻。
我家的莊子也擴建了,一半院子自家住, 一半用來做打尖的Ṱű̂⁶小客棧,哥哥主意多,也學着文人雅士將店面佈置得不落俗套, 他自己也穿着大褂長袍接待客人, 生意倒也不錯。
爹孃留了兩畝地自種, 其餘的都租給了他人, 日子過得簡單充實。
人間四月, 山花爛漫,我和小葉、嫂子提着竹籃去摘野菜, 沿途遇到一些在田間寫生的學生。
有人喚我:「師孃!」
我微笑響應。
一路行來, 摘了滿滿一籃子野菜,我們便往回走。
莊子上飄起了炊煙,阿孃拿手的鍋貼子香味飄來。
「淘淘,今天在家裏喫飯吧, 我已經叫人去給女婿送了信兒。」
我應了聲,往門外一看,陸昭的身影已到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