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

裴治想收我當通房那日,我聯合府中的小廝私奔。卻在半路,被小廝敲暈賣進青樓。
「當你能跑多遠。」
裴治砸金買下我,氣到發笑:「真是高估了你!」
原來他故意放我離府,又在我瀕臨絕境時現身,用行動告訴我:
顧小滿,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1-
望着眼前俊雅如仙的男人,我頓覺遍體生寒。
「爺實在不明白。」
裴治用鞋尖托起我的下巴,很是不解地問:「以你的出生,當我的通房是莫大的造化,旁人哪有這般福氣,你爲何不肯?」
這話沒錯。
裴治是天子近臣,手握重兵的昭信侯,就算不論家世,光看長相也是個一等一的美男子。
若我生來便是奴婢,能被昭信侯裴治瞧上,當真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
可我不屬於這個時代!
三月前,我因在畢業旅行時不慎掉進景區的湖裏,意外穿到了這個叫大禹的封建王朝。
魂穿成了一位和我同名同姓的小丫鬟——顧小滿。
我用了十天才接受這個事實,一心要出府去找當日掉入水裏的滿月湖。
能否回家,或許能在湖裏找到答案。
但作爲侯府的內院丫鬟,我連出府的資格都沒有。唯一能做的準備,便是攢錢贖身。
好在我嘴甜、幹活也勤快,被老夫人提拔到院裏侍奉。
老夫人修佛唸經,性子溫暖和善,給得多、事情還少。昭信侯又因巡鹽一事,久居在外省多年甚少回府。
我這差事,眼下是極美的。
直到年關前,一切都變了。
那日下了場大雨,我着急忙慌地拿油布罩住老夫人栽的花苗,因而淋成了落湯雞。
「快去換身衣裳,免得着涼怠職。」
慈安堂媽媽見我凍得瑟瑟發抖,忙把乾衣裳塞給我,將我推到內堂,「就在這裏換,眼看老夫人午覺要醒了!」
「噯!」
我應聲進內堂更衣,也沒注意到花窗下的軟榻上側臥着一個黑影。
等脫下被雨水浸得厚重的衣裳,耳畔傳來陣油燈撲哧燃燒的聲響。
接着,四下驟亮。
「你是新進的丫頭?」
一聲清泉叩玉的男音突兀響起。
不遠處的銅雀燈盞下立着個高大俊挺的男子,着一身雪衣錦衫,金相玉質。
「你是誰!」
我駭然驚呼,忙拿幹巾遮掩住身子閃到屏風後去。
「戲演過了。」
男人踱步靠近,語調不屑:「明知我在此休息,故意來此寬衣解帶,現在又裝什麼驚惶失措。」
眼看屏風上的影子越來越近,在他上來抓我胳膊時,我立刻抄起旁側的燭臺往他的腦袋上砸。
「快來人,有小賊!」
我大叫跑出去,護院和丫鬟們聞聲齊齊拎着棍子跑上來。但在見到血流了半張臉的男人時,皆嚇得匍匐跪下:「侯、侯爺!」

-2-
我呆若木雞地跪在堂上。
怎麼也沒想到侯爺會提前回府,還爲了給老夫人驚喜沒讓下人通稟。
不巧,被我碰上。
老夫人心疼地埋怨他:「回家怎的也不通報,鬧出這一大烏龍。」
「呵。」
裴治揮開郎中敷藥的手,陰陽怪氣:「兒子哪裏知道,回趟家能被當小賊打。母親選的好丫鬟,一身好武藝。」
「侯爺恕罪,是奴婢的錯。」
我立刻叩首賠罪。
雖不喜歡在這裏動不動屈膝磕頭的,但也明白,以下犯上是隨時可以被吊打發賣的。
裴治沉着臉說:「不敬主子,該領二十板子。」
「罷了。」
見我驚惶觳觫的樣子,老夫人打圓場解釋:「小滿剛來府裏沒多久,不認識你也在情理之中。」
最終罰了我三個月的工錢,我千恩萬謝,Ṱŭⁱ苦哈哈地躲回下人院裏去繡金剛經文。
繡品是我打算送老夫人的壽誕賀禮。
府裏的丫鬟告訴我,每逢壽誕,如果送的東西合老夫人心意,會被恩准一個心願。
我的心願便是贖身離府。
本想慢慢攢錢,但如今得罪了裴治,只怕沒等攢夠錢就會丟了命。
爲此,我熬了幾個通宵緊趕慢趕在壽誕前繡完。
壽誕前夜是府中小宴,府中內外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壽膳喫到一半,老夫人開始例行催婚了,說裴治至今尚未成家,身邊缺個可心人。
「冬棋乖巧懂事,伺候你最好。」
站在老夫人身後的冬棋臉面通紅地走上前,替裴治斟了杯酒。
裴治一飲而盡,笑得邪肆,「不勞母親費心,兒子有人選了。」
這話婉拒明顯,冬棋差點哭了。
老夫人覺得尷尬,扯開話題問大家:「今日,都有些什麼好東西獻上?」
話落,衆人各自奉上心意。
人來人往間,我瞧見裴治饒有興味地盯着我看,一時覺得頭皮發麻,心中惶惶不安。
「小滿。」
等到嬤嬤傳喚,我趕緊醒神呈上繡品。意料之內老夫人十分喜歡,高興地要允我一個心願。
我心花怒放地開口,「奴婢想……」
「母親。」
裴治揚聲打斷我的話。
他自太師椅裏坐直身子,盯着我似笑非笑地說:「小滿討喜,兒子想要她來伺候。」

-3-
什麼?!
我望向老夫人,希冀之前打破頭的事會讓她拒絕裴治。
「甚好。」
老夫人笑逐顏開,「小滿,這個心願你可滿意?」
當然不滿意!
我婉言說想繼續留在慈安堂伺候,找了千般理由拒絕,都被她裝聽不懂駁回。
甚至被人揹地裏數落我:「不知好歹!」
宴席後,我被指派到東院給裴治鋪整被褥,等鋪完發現屋子裏除了裴治,其他人都已離開。
我頭皮發緊地退到一旁斂衽:「侯爺,可以歇下了。」
「嗯。」
他淡應了聲,擱下茶碗。
我提心吊膽地從他面前走過,餘光瞥見他起身時驚恐地加快了腳步。
但還是遲了!
一隻指骨修長的大手,嘭的一聲撐合住我拉開的屋門。裴治的聲音如噩夢一般在頭頂響起:「還沒伺候我寬衣,要跑去哪裏?」
「侯爺,奴婢粗陋愚昧,不配伺候您。」
寒意漫上全身,我僵持着身子小聲哀求:「請讓奴婢走吧。」
裴治沉默地撫上我的後頸,「若我不放呢?」
我咬牙,豁出去道:「侯爺若還在怨當日砸頭的事,奴婢願同等償還!」
說完,我向牆壁衝撞而去。
裴治沒料到我演這出,等伸手拽住我的後衣領時,額角已撞出了血口。
鈍痛瞬間罩住了我整個腦門。
「你幹什麼!」
裴治震驚得瞪問。
我顧不上擦臉上的血,匍匐在地上:「奴婢的腦子有些毛病,動不動就會發癲,真的不配伺候您!」
裴治被我的話激到無語發笑,「想爬本侯牀的女子比比皆是,別不識抬舉,尋死覓活這套在爺這裏不管用!」
話落蠻橫地將我扯上牀榻,俯身壓上來。
我嚇得尖叫,在奮力抓撓間摸到發上的朱釵,沒多想用力拔下扎進他的左肩。
裴治終於喫痛鬆手。
我滾下牀又驚又抖地握着沾血的釵子大叫:「你自去找那些願意爬牀的當通房,我不稀罕!」
裴治何曾在女人這塊喫癟,眼中因怒泛紅,陰鷙無比地瞪着我。
他常年練武又上過戰場,若不肯罷休再來一次,我這樣不過是螳臂當車。
「呵呵。」
裴治捂住傷肩,竟笑起來。
我預想他會盛怒,會叫來護院把我打死,卻唯獨沒想到他會笑。
毫無善意,陰森至極。
他推開門,「敗興的東西,滾出去!」
聞言,我慌忙衝了出去。
一路跑回自己屋子關上門後,我纔敢疲軟顫抖地跌坐在地上喘息。
耳內是嘭嘭的跳動聲,鼓譟不安。
我明白,自己得儘快贖身離開!
但攢的銀錢和賞賜的東西統攏加起來還差五兩,正犯難時,西院的住家郎中正在找人試藥煉方,能給六兩。
但因試藥痛苦且擔着風險,沒人敢去,我走投無路選擇拼死一搏。
第一日服藥後,我渾身奇癢難耐,撓得皮肉鮮血淋漓。
第二日熱火燒心,徹夜難眠。
第三日冷如寒窟,險些喪命,挺過第四日的蝕骨痛意,我如願拿到了酬勞。
等我憔悴疲倦地拿着湊齊的銀錢去找老夫人贖身,她卻面有難色:「你的賣身契,今早被侯爺拿走了。」

-4-
我不得不硬着頭皮去書房找裴治。
屋裏風吹簾動,薰香繚繞,我捧着木匣向裴治磕頭說出來意:「我要贖身!」
裴治坐在案前翻閱書卷,頭也不屑抬:「贖金多少?」
「十兩。」
怕他有異議,我補了一句:「與契書上的贖金一致,侯爺若覺得沒問題,便請讓人去官府消奴籍。」
我穿到這具身體裏時,府中負責當日採買我的媽媽曾說,原主是被賭鬼老爹給賣進來的。Ṱū́ₗ
因姿色不錯,牙口也好,賣了十兩。
裴治掃了我一眼,笑容揶揄:「你爹當年沒告訴你嗎,他籤的身契時限三年,期間不得贖出、賤命生死都隨主家。」
我如遭雷劈!
又想到大禹的律法,忙從懷裏摸出一袋銀子,「國律有言,若違約贖身只需支付翻倍金額,這裏的錢加起來正好!」
生怕他另有說辭,我走上前將錢銀鋪在桌上清點給他瞧。
數到一半,手腕冷不丁被擒住。
「沒懂本侯的意思嗎?」
裴治的神色如逗鳥一般,「若本侯不肯放,你這輩子都走不出侯府。」
「趁我如今對你尚有耐心,應承當通房,說不定日後能提你當妾。」
我不知道京中女子是如何看他的,但侯府裏的丫鬟們想爬他牀的不在少數。也怨不得她們這樣,若能被主子瞧上收作通房,於她們而言是莫大的恩惠和快捷方式。
但我出生的社會和自小的學習環境,絕不允許我這樣做!
這般封建尊卑的時代,得主子恩寵能把日子過得鮮花着錦,一旦被主子厭棄,下場比牲畜都不如。
何況在裴治這種達官貴胄的眼裏,我不過是個不具備任何討價還價資格的物品。
他對我的興趣源自男權掌控下的自尊,他不允許出現以下犯上的忤逆。
可我,偏不妥協!
「我要報官!」
我掙脫他的桎梏,挺直背凝視着他高呼:「你裴治難道還能一手遮天?」
裴治漆眸裏露出濃烈的譏諷,脣上的弧度越揚越高,端着一副上位者的絕對掌控姿態,對我慵沉啓脣:「給你一炷香時間,本侯派人送你去官府告狀,你敢嗎?」
我當然敢!
走出書房後,我便跟着人去了府衙。
堂上肅穆嚴謹,高懸明鏡。
我向官老爺陳述案情,換來的卻是一聲呵斥:「大膽刁奴,竟敢污衊主君!」
他無視國法律例,宣我罪名,當堂Ṱüⁱ痛打了我三十大板。
一板重過一板,皮開肉綻。
我被帶回侯府,抬到裴治面前時忍着劇痛唾罵他:「官官相護,你無恥!」
「昔年在戰場上,多的是未曾馴化的野馬。」
裴治慢條斯理地從櫃子裏取出藥瓶,笑眯眯地說:「但你比之它們,更有趣呢。」
他將藥粉傾倒在我的傷處,蜇得我咬牙低哼:「我不是馬匹,我是顧小滿。」
顧小滿有疼愛自己的父母,有真心交付的朋友,也有雙向奔赴的愛人!
更有拼盡努力考取的重點大學,我本該沐浴在朝陽下,去奔赴我美好的未來。
可無端被困在這個陌生的時代裏。
我不會放棄回家的念頭。
在養傷的這段日子裏,我聯通了每日給侯府運輸果蔬的菜販,逃了出去。
只是人心再次給了我一耳光,我被賣到了青樓。
「顧小滿。」
裴治的話將我從回憶中拉回,他居高臨下地問:「本侯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願不願意回侯府?」
我受夠了仰視他。
在裴治的注視下,我慢慢站起身強撐直背脊,一字一句地回答:「你就是問一千遍、一萬遍,我都是不願意!」
「好一副硬骨頭。」
裴治陰笑着拊掌,把貓在門外偷聽的老鴇叫進屋,丟了袋銀子在桌上,命令道:「十天,把人調教好,別死了就行!」

-5-
青樓多的是法子管教不聽話的女子,短短十日裏我經歷了各種難捱的私刑。
她們要我由身到心全面崩盤再重塑,捏成個乖巧聽話的泥娃娃。
最後一日,我被冷水潑醒。
老鴇捏住我的下巴問:「可拎清了,自己想要什麼?」
我虛弱地點頭:「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醒。」
清醒自己必須離開這個地獄,要回家!老鴇以爲我服軟了,興沖沖地去請裴治。
他穿了件雪色的壓襟常袍,衣上繡着雅緻的翠竹,行走間衣袂生風,漆眸燦若明珠。
真是好一個衣冠禽獸!
「過來,沏茶。」
他拂袍落座,敲了敲桌面。
我拖着疲倦的身子乖巧地走上前,低眉順目地提壺倒茶。
最後,端起茶碗潑向裴治的臉。
溫熱的茶水澆得他一臉狼狽。
裴治咬牙怒斥:「找死!」
我唾罵:「去你媽的通房小妾,我是你爸——!」
話沒說完脖子已經被裴治用力掐住,指關節寸寸收緊。我自他陰鷙狠戾的瞳仁裏瞧見自己憋紅髮紫的臉,不知怎的覺得將要解脫。
會不會死了,就能回家了?
回到溫馨和煦的家裏,爸爸在窗臺邊哼着京曲澆花。
媽媽開了半個西瓜,遞給我一隻鐵勺,「囡囡,快嚐嚐媽媽挑瓜的本領有沒有長進!」
我滿懷期待地合上眼,輕喃:「爸爸、媽媽……」
眼前陣陣發白,脖子裏的禁錮卻在這時驟然鬆開,將我自幻覺里拉拽出來,跌摔在地上不住地戰慄咳喘。
裴治下顎緊繃,蹬翻桌椅喚來老鴇:「讓她去接客!」
老鴇知曉我對裴治有些不同,驚愕地瞥了我一眼,又小心翼翼地問裴治:「能接應幾位?」
裴治眯眼:「夜不明,燈不歇!」
我惶恐到發抖,在老鴇的人衝上來時倉皇撞牆而去。只是這一次,裴治早有防備。
他一腳將我踹滾在旁,言語怒叱:「不知好歹的東西!本侯倒要看看,過了今夜你有剩幾斤傲骨!」
「裴治,你不是東西!」
我破口大罵着被推進屋子。
等着我的是三個目光陰毒歹笑的彪形大漢,一人一胳膊都比我的大腿粗。
我怕得去推門,發現早被拴死。
眼見壯漢撲上來,我絕望地拍門尖叫:「放我出去!」
不等再喊,後Ṭùₐ腰被一把箍住摔抱在桌上。
酒盞哐當掃落,碎瓷一地。
恐懼如潮水般劈頭蓋臉地壓下來,在調笑和衣裳碎裂聲中,我的強硬終於瓦解。
我如裴治預想的,崩潰求饒:「侯爺,我願意!請救救我!」

-6-
壯漢的油嘴快貼上臉時,裴治踹門進來。他睨了眼狼狽戰慄的我,擰眉命令:「退下。」
「是。」
幾人得令離開。
屋子裏重歸平靜,我驚懼不安地縮在角落抽泣,雙腿止不住地在發抖。
裴治嗤笑了聲坐在牀沿,玩世不恭地睨着我道:「想清楚了?」
「奴婢願意伺候爺。」
我攥緊碎爛的衣襟,沉重地向ṱṻₗ他走去。
「你站得太直了。」
裴治半抬眼,慵沉命令:「跪下。」
方纔那一幕堪比噩夢,我不敢在明面上造次,不甘願地跪下彎折腰肢。
我替裴治脫鞋、解衫。
全程不必抬眼都能感覺到他盯着我的侵略目光,灼得我渾身發燙不適。
爬牀落下紗幔,裴治握住我的臉,笑得格外滿意:「早這樣乖乖的多好。」
我照做了,在牀笫間再疼再難熬也乖得不吭聲。
而他覺得我在守住最後一絲底線,更加發狠磋磨。直至嚶嚀聲自脣齒溢出,他才暢快地銜住我的耳垂笑:「若難捱,咬住我便是。」
實在被折騰得夠嗆,我怨念極重地咬住他的肩,咬到口中血腥味瀰漫。
次日清醒,我已經回到了侯府。
裴治將我安置在他的寢居里,又命婆子丫鬟妥帖置辦了一應事務。
慈安堂媽媽還特意跑來安撫我:「瞧這些賞賜,哪是你當丫鬟時能享受到的?不過現在想通了也不晚,今後用心伺候着主子。就算將來主母進門,你也能有個好下場。」
「對牛彈琴。」
冬棋白着眼冷笑:「身在福中不知福!」
多可笑,他們將這種不平等的掠奪,違背心願的強取叫做恩典。
其後多日,裴治都會進我屋裏歇息。
我苦不堪言,嗓子啞了好、好了又啞,反覆多次終於讓他消停。
夜半時裴治會埋在我的頸窩裏低語:「在你這兒,我總能睡個好覺。」
「侯爺當心一睡不醒。」
我冷臉詛咒,惹他朗笑:「你這張嘴該縫上。」
當通房的三個月裏,我確實過得相當滋潤。
裴治特意調了一撥丫鬟伺候我,有些是曾經瞧不上我的同僚,不免在背後嘀咕,「烏鴉飛上枝頭!」
見我就算聽到也不會責備,於是膽子也肥了。
早膳的粥太燙,我提了一嘴,她直接潑在我的手背上,厭煩地罵:「丫鬟命擺什麼小姐譜,餓死得了!」
「哦。」
我低着頭去找帕子擦髒污。
「怎麼,你對我不滿啊!」
丫鬟橫眉冷對,作勢要上來拽我。
只是她指尖還沒碰上我的衣袖,已經被進門的裴治一腳踹滾在地上。
丫鬟嚇得連連求饒。
「本侯對你很不滿。」
裴治冷臉對護院下令:「把人拖下去杖三十,死不了就發賣。」
這之後,再沒人敢輕慢我。
我卻只覺得悲哀,這股悲哀和抑鬱維持到第二個月,京中迎來一年一度的賞花節。
我本沒放在心上,也沒興趣。
直到無意中聽到丫鬟們議論:「郊園的桃花都開了,登滿月樓一覽景緻奇美!」
滿月樓三個字,讓我消極倦怠的神經猛地一滯。
當初我就是在景區閒逛,登滿月樓望見不遠處的清澈小湖,着魔一般非要去瞧一瞧,這纔不慎墜湖。
樓在,湖便不遠!
爲了確定此樓是不是我當日登頂的樓宇,我試探地問丫鬟們:「那滿月樓可有十八層高,頂戴琉璃?」
丫鬟們紛紛頷首:「是的,琉璃在日頭下可變五色,十分好看。」
是同一棟樓!
只是滿月樓到了現代因年代久遠,頂戴的琉璃寶石已被竊取。
我能回家了!
我按捺住胸腔裏的沸騰,特意讓人傳話請裴治。
我一向對他愛答不理,鮮少主動。得知我邀請他,裴治合上在寫的奏摺直接來了。
全程我殷勤地替他沏茶布膳。
更因心情變好,不再厭食地多喫了幾碗飯,順道給他夾了塊紅燒肉。
「多謝小滿。」
他挑眉,頗有些受寵若驚。
「慢着喫。」
見我狼吞虎嚥,裴治盛了碗湯遞給我,難得柔下嗓音:「整桌都是你的,當心噎着。」
「嗯嗯!」
我鼓着腮幫子應,把裴治逗笑了。
他說:「後廚的人都該賞!」
吩咐人去賞了膳房的一干下人,叫他們歡喜不已。
等我喫飽抬頭,發現裴治一筷未動,光支着下巴盯着我瞧,還笑眯眯地問:「今日是有什麼喜事嗎?」
我訕笑了聲,趁着他心情好便開口:「我有事想求你。」
「侯爺,我想去郊園賞花。」
裴治疑心很重地眯眼,不斷在我臉上省視,似要挑出些破綻出來。
「不答應算了。」
我拍下筷子,冷臉要走。
裴治一把將我扯進懷裏,「本侯耳根子軟,小滿溫情些我總會答應的。」
言下之意,要我討好他。
我心裏一落千丈,可轉念又想到已經受夠了侮辱,只要能順利回家再違背自己意願一次也是值當的。
這一夜,我嘗試了主動索取,不要臉面、用盡全身解數去討好。
終於得了出府賞花的準允。
但裴治也要跟着去。
好在我提前做了準備,問郎中要了些治失眠的藥粉。
又塞錢給進門採買的家丁,提前備了衣裙塞在滿月樓的牆角下。
賞花飲茶那日,我一杯杯地給他遞下藥的茶水。
另給婆子和丫鬟們賞了摻藥的糕點,不消半盞茶的工夫,大夥紛紛打起瞌睡。
「裴治。」
我推搡了幾下裴治,見他不醒立刻推開茶樓跑出去換下衣裙。
郊園裏人聲鼎沸,摩肩接踵。
我跌撞狂奔向記憶中的方向,心中無比反覆暢快地念着,我要回家了!
可當我撥開紛雜的人羣,看清面前的景緻時,如遭當頭棒喝。
哪有什麼湖泊。
眼前只有一個戲臺子,上面正咿咿呀呀地在上演着《西廂記》。

-7-
是我記錯了嗎?
可這個方位分明沒有問題!
我情急拽住旁側的大嬸追問:「這裏的滿月湖去哪裏了?」
「哪來什麼湖,只有戲臺,怕不是個瘋子!」
大嬸說要嫌晦氣地甩手走人。
我不肯相信,不停地在人羣裏穿梭奔走,四周除了看戲賞花的地方,當真沒任何小湖泊。
「顧小滿!」
背後傳來了裴治的低喝。
我如臨大敵往後瘋跑,心中不停冒出個想法:登高樓再仔細望一望湖泊在哪裏!
死也要死得明白。
我執念地登上滿月樓,可極目遠望,讓我再次失望。沒有滿月湖,沒有回家路……
所有的堅持在這一刻崩塌,我聲嘶力竭地哭嚎:「我只是想回家啊!」
我自問這輩子沒做過壞事,幫Ťű₎助弱小、疼愛父母,積極生活。爲什麼會遭遇這種荒謬的穿越?
裴治的人緊追到了樓下。
他抬頭和我對視的瞬間渾身僵住,臉上流露出恐慌,厲聲喝斥:「你想幹什麼,不許跳!」
我慘淡一笑,當着他的面一躍而下。
周遭傳來錯愕驚呼,風聲獵獵刮耳,我聽到下人們的大叫:「侯爺不可!」
預期中的劇烈痛意沒有襲來,相反我被裴治牢牢接住箍在懷裏。
熟悉的薰香,混着血腥飄進鼻子。
我錯愕轉頭髮現裴治躺在我的身下,左肩胛被地上的殘樁枯枝戳穿。
血如碩大的麗花,綻放在他的衣上。
裴治滿臉冷汗,「沒事,別怕。」
鬧出這樁事,慈悲的老夫人頭次發威,痛斥我爲禍患,「我兒若有好歹,你也沒有活着的必要!」
她命人將我關在佛堂給裴治罰跪誦經,三日不準喫喝。
我也受傷,手在滴血,沒熬過三日便昏厥了。
醒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但裴治已經打了紗布能下地走動,只是氣色依舊蒼白。
裴治餵我喝粥,很不解地問:「到底有什麼值得你費盡心思地離開?」
「自由。」
我咬脣,淚眼汪汪地笑:「你不會明白更不會相信,我不屬於這個時代。我有美好的未來,在那個地方有家、有疼憐我的父母,有知己好友。」
不用整日卑躬屈膝,擔驚受怕自己的生死掌握在旁人手裏。女子能在那裏學到知識,能暢所欲言、能做自己,能去想到的地方。」
「所以,我憑何要屈服在你的淫威下,留戀這個封建閉塞的地方!」
話說到最後,眼淚已經溼了一臉。
我不知道裴治有沒有聽明白,但他緘默良久喟嘆道:「哪有這種地方。」
我埋在臂彎裏,無聲苦笑。
是啊。
就連我都在懷疑,有沒有這個地方了。
但更雪上加霜的,是裴治的下一句話:「小滿,你有了身孕。」

-9-
按常理,主母未進門前通房和侍妾是不能生下孩子的。所以每回侍寢完,我都有按時喝避子湯藥。
我不敢置信地凝視裴治。
他不置可否:「涼藥傷身,我換的。」
裴治說我服藥第一個月來月事時,疼得滿頭虛汗嘔吐的樣子,讓他覺得可憐。
他再三強調:「只是覺得你可憐。」
裴治怕我動歪心思傷害孩子,得空就會過來,平日讓經驗老到的婆子伺候着我。
說伺候,實則監控。
因有了身孕,我被裴治抬了貴妾,院子裏的丫鬟們嘰嘰喳喳地恭喜我。
我一點都笑不起來。
眼看肚子越隆越高,我的心情愈發地壓抑無法自控。到臨盆那日,已經失去了求生的慾望。
「姨娘,用力啊!」
穩婆在房中鼓勵我,婆子們一聲聲地催:「不是說侯爺今日返京嗎?快去接應,瞧瞧回來沒有!」
身體裏有什麼滑落掏空,孩子的啼哭聲不絕於耳,滿屋子的婢僕們喜笑顏開:「是位小公子!」
我瞧不清身體裏掉出來的那塊肉長什麼樣子,只覺得有溫熱持續淌出身外。
「快請郎中,姨娘血崩了!」
穩婆情急大喊。
我虛弱得合上眼,只覺得又累又困想好好睡上一覺。
渾噩間,夢到了裴治。
他死死掐着我的人中,一遍遍在耳邊怒喝:「醒過來,小滿不要睡!」
「算我求你,好不好?」
他的聲音越發顫抖,彷彿要哭。
我疲倦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被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裴治用大氅裹住。
裴治眼眶通紅,似哭過了。
馬車顛簸不穩,幾次將我顛出血來。
我忍着疼痛對他說遺言:「若我死了,能不能幫忙去找下滿月湖?將我丟進去。」
「胡說什麼!」
裴治冷臉拒絕:「你不會死的。」
在瀕死時,不知是不是幻覺,我見到了曾經懷念的家。但裴治請了宮中的婦科聖手,硬是將我從虛幻里拉回殘酷的現實。
每次都是如此。
我像個沒有心的提線木偶,被教着去抱兒子,去籌辦滿月宴。
可我至今不習慣自己有個孩子。
明明……自己也是個孩子。
我不太喜歡他,因爲他的存在會讓我產生一輩子離不開這裏的恐慌。
於是我刻意疏遠他,由老夫人撫養。
但每次裴治回府,一定會抱着他來同我一起喫飯,哄着他一遍遍叫我孃親。
「孃親。」
還沒桌腿高的小娃娃總會偷偷躲在門口看我,小心翼翼地輕喚。
若得不到響應,會掛着淚珠離開。
第二日再如此。
直到一日我不慎被針扎破手指,他邁着小腳丫急急奔來,軟軟的小手捏着我出血的手指,像模象樣地吹了吹。奶包子一樣的小臉,鼓鼓囊囊地說:「吹吹,就不疼了。」
我眼眶一熱。
想到過去切菜弄傷了手,媽媽替我消毒擦血後,也會輕輕吹一吹。
「孃親爲什麼不喜歡小淨?」
奶包子睜着圓亮亮的雙瞳委屈地看着我,「小淨很乖,很好帶的。」
我沒有回答他。
但一夜輾轉反側,閉上眼都是淨哥兒奶呼呼哭鼻子的樣子。我終是不忍心,對裴治說:「能不能,把孩子交給我養?」
裴治更衣的手頓住,一臉不敢置信地看向我。
我以爲他會拒絕,畢竟府宅裏沒這個規矩,沒想到他笑着答應:「小滿,我一直等着你這句話。」
自淨哥兒搬回院子,我的生活不再枯燥乏味。
我嘗試着去接觸他,把曾經自己在另一個時代學到的東西傾盡全力地教給他。
會陪他在雨夜踩水,日頭下趴在樹下看螞蟻搬家。
日子平靜地過了一年,裴治因在剿滅叛黨的途中救下長樂公主而被相中。
皇帝召裴治入宮,商談婚事。
侯府裏的人都在揣測,善妒的公主一旦入府,我會被怎麼處置。
我想過很多種可能,卻沒想到裴治不光拒絕了公主的親事,回府後更對着祖宗耆老宣佈,「本侯準備抬小滿入正門。」

-10-
不出意料,遭到家中長輩一致反對。
陳詞泛泛,鄙夷我出身卑賤不堪爲正室夫人,會讓侯府在ƭû₈京中抬不起頭。
更主要的是,裴治不該得罪皇室。
但裴治都不改初衷:「本侯是來通知,不是來徵得你們的同意。」
一時氣煞長輩,皇帝更心生不滿。
這件事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長樂公主覺得大失顏面。
但我不懂她的腦回路。
她不找裴治興師問罪,反將怨氣撒在我的身上,甚至命暗衛將我綁出府。
「你就是那個小妾。」
明豔嬌憨的公主不屑地將我上下打量個遍,最後嗤笑評價:「還當是個什麼上等貨色,也不過如此。」
「奴婢粗陋,走了機緣才入了侯爺之室。」
我磕頭道:「殿下今日若能手下留情,奴婢保證走得遠遠的,這輩子不出現在您和侯爺的面前。」
怕不誠懇,我大拜一場:「祝殿下與侯爺,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公主被逗得咯咯發笑。
她繞着我走了一圈,笑眯眯地說:「本宮有另一個法子,讓你永遠消失。」
我ŧûⁱ頓覺不妙卻也來不及了,後頸被重物砸中,當下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已經置身在一副棺槨中。
公主這是打算埋人藏屍!
「救命!」
我絕望地抓撓着棺蓋,指甲崩裂出血都不覺得疼,一心希望能逃出去。
四周寂靜,呼吸越來越困難。
在快死的時候,有轟隆的馬蹄聲傳來,接着是挖刨土壤的聲響。
我聽到裴治在大喊:「小滿!」
眼前豁然開朗,棺蓋撬開的瞬間空氣爭先恐後地往鼻腔裏湧,我不停咳喘,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裴治將我抱出棺木,餘驚未過地抵在我的前額沉沉喘息,一遍遍哽噎:「幸好我沒來晚。」
恢復了視力後我才發現,裴治甚至把公主的近身婢女都拎了過來。
那婢女身上遍佈血痕,遭了不少的罪,奄奄一息地責備裴治:「侯爺藐視皇權當重罪!」
裴治睨了她一眼,「世道紛爭,皇權旁落也未可知。」
話落衝手下的護衛使了個眼色,護衛當即將婢女拎起來摔到棺木裏,封棺埋土。
我餘驚未過,心中滿滿的憤慨燃出自私的火苗。
我沒有替她求情。
這件事鬧得長樂公主夜扣宮門哭稟此事,朝堂上和裴治有政見對立的大臣們齊齊上奏彈劾,一時滿京非議。
皇帝本要治罪,但偏逢金池進犯。
裴治便被派去出征。
當年奪嫡紛爭,裴治歸屬皇帝一派將其推上帝位。皇帝雖賞識昭信侯府,滿口忠臣,但早對其忌憚。
大禹駙馬不得掌權,皇帝本以嫁公主爲由,想削其兵權。但這事非但沒成,還鬧得滿城風雨。
皇帝不滿,想要借刀殺人。
裴家軍上陣不到一月,便遭埋伏燒燬糧草,衆將士被困苦水。裴治連發三封求援信,皇帝都按兵不動。
直至老夫人着誥命入宮求得一線生機。
皇帝有兩條命令:一是裴治回朝交權,二是賜死貴妾顧小滿。
寶器酒盞端到面前時,我知道這一次是非死不可的了。
老夫人向我下跪:「小滿,爲了侯府也爲了淨哥兒,你便全了皇族和侯府的體面罷!」
「好。」
我平靜地答應下來。
衆人都以爲我會哭訴反抗,沒想到我答應得如此果斷,不禁面面相覷。
我唯一的要求是再見一面淨哥兒。
我將提前寫好的遺書塞在他的懷裏, 笑着說:「孃親與你玩個小遊戲,這東西一定要親手交給爹。」
淨哥兒抱住信箋, 伸出兩根手指發誓:「兒子一定辦到!」
「乖。」
我笑着將他抱緊, 哄他睡了個午覺才吞下鴆酒。
片刻後腹中傳來絞痛,鮮血衝喉而出, 我擦掉嘴角的血, 對婆子吩咐:「把淨哥兒抱給老夫人吧。」
婆子憐憫地看着我, 擦擦眼淚, 抱着淨哥兒離開。
天地在此刻旋轉眩暈,我跌摔在地上, 看着天頂突覺渾身輕鬆。
這次, 終於能真的離開了。
番外一
裴治回京,侯門縞素。
老夫人自覺愧疚在堂中設有靈臺,給妾室送終。
直到裴治回府,淨哥兒才跌跌撞撞地跑上去掏出信箋, 急切道:「爹快取信,這是個遊戲,只要您唸完孃親就能活了。」
裴治拿信的手在發抖。
信很短,只有一頁草草幾句:「裴治,請將我的遺體燒盡成灰, 若有朝一日滿月樓下造出湖泊, 請將我沉入湖底。唯此一願,放我歸家,感激不盡!」
「咦!孃親怎麼不醒?」
淨哥兒爬上棺槨推搡着裏頭的人,「孃親, 遊戲結束了, 快醒醒。」
可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下人們因他童真的舉動, 哭得更傷心了。淨哥兒察覺到不對勁,不由號啕大哭起來:「他們殺了阿孃, 他們殺了阿孃!」
「不許哭!」
裴治將他抱下, 黑眸陰鷙發冷,「哭有什麼用,不如隨父親一起報仇。」
宣丞十二年,裴治被奪權遣至幽州。
三月中他派奸妃入宮, 禍亂朝綱。四州節度使以昭信侯爲首揮兵北上,傾覆皇權。
同年十月裴治登位,改國號大昭。
在位期間他修葺寶剎、穩固滿月樓, 更於東位挖造一湖。
取名滿月湖。
中秋夜宴後,新帝攜太子裴淨於湖中游船。父子二人將一青花瓷瓶沉入湖心,口中念念:「祝爾歸家。」
番外二
我在醫院醒來, 四周是現代的牆壁、機械。
病牀邊陪伴着父母、摯友。
「小滿啊,你嚇壞爸爸媽媽啦。」
媽媽餘驚未過地摸着我的臉, 哭得十分傷心。
原來當日我被救出水後搶救,在醫院昏迷不醒了六天。
竟然只有六天。
可我在那封建時代, 過了六年。我甚至都在懷疑,是不是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直到半年後, 新聞上播報考古學家發現了大昭皇陵。
墓主是裴治。
墓穴裏除了帝王的陪葬器皿珍寶,還有被其緊緊抱住的一尊女子玉像。
玉像底部雕刻:吾妻,小滿。
也是在那一刻翻閱典籍我才得知, 滿月湖始建於大昭三年,帝親自監造。
裴治履行了我的遺願,放我歸家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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