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宮那年,只有十四歲。
那是皇帝第一次選秀,一門心思在政務上,選秀跟走過場一樣。
其實早在秀女面聖之前,進宮的名單就擬好了。
只是人有點少,太后讓皇帝再挑幾個。
皇帝隨手一指,點了我。
他說:「就她吧,眼睛大。」
-1-
一切都很草率,我那個做知縣的爹都沒做好準備。
他問我是怎麼在衆佳麗中脫穎而出?
我說是因爲太陽太毒。
明明我被曬得眯着眼,全程沒怎麼抬頭,皇帝是怎麼昧着良心說我眼睛大?
-2-
人少有人少的好處,自己佔一宮,不必跟人擠着。
我住的地方偏,俗稱小冷宮。
離皇帝和別的宮妃都遠,屋子不大,但冬暖夏涼,來的人都說好。
只是來的人不多,因爲她們忙着爭寵,而我入宮半年沒被召見,還不配參與其中。
-3-
皇帝選妃,哪裏是找對象,明顯是找同事。
什麼丞相,尚書,將軍的閨女都弄進宮了,滿朝文武,都是親戚,這個王朝算是個家族企業。
我爹犄角旮旯的小知縣,給皇帝提鞋都不配,我也不配讓他睡。
-4-
半年後的冬天,外面飄着雪。
我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冷】字。
姑姑溫瑾打趣我是不是寂寞了?
我把筆撂桌子上,墨水浸溼了紙張,好好一個冷變成了泠。
我氣呼呼地說:「炭不燒了,真的冷!」
溫瑾有些爲難,過了一會兒纔開口:「這個月內務府就給了這麼點炭。」
這說明什麼?
說明內務府被人包圓了,原本公道的公公跟着勢利起來。
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5-
還好,在炭徹底沒之前,皇帝翻了我的牌子。
那時候我快十五了,說實在的算半個大人。
-6-
皇帝李君闊,先皇第三子,二十三歲繼承大統,在別家少年郎招貓逗狗的年紀已經幹掉了自己的太子哥哥,把不成器卻有莽夫之勇的二哥踹到牢裏,餘下弟妹個個乖如鵪鶉。
誰看了不說一句年少有爲!
所以說好男兒志在天下,女人?
李君闊笑了,他母親可是上一屆宮鬥冠軍,
各宮的小動作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皇上,還有位秦答應你沒見過呢。」
太后喝了一口茶,提醒道。
「被安置在那麼偏的地方,又沒個恩寵,也是個可憐見的。」
-7-
姑姑給的小冊子我沒看,留着燒爐子了,煙挺嗆人。
等溫瑾把湯婆子拿進房問我燒什麼時,我如實回答了。
「咣噹」水灑了一地。
溫瑾慌忙愣在原地直道:「完了完了。」
我只覺得她大驚小怪。
-8-
我被翻牌子的那天下雪,裹得再嚴實也抵不住外頭風寒,幾乎是哆嗦着被抬上龍牀,還好皇帝那兒暖和,還香噴噴的。
我這正眼睛咕嚕咕嚕轉着,專心端詳着頂上的帳子,一個臉就緩緩出現在我面前。
皇帝彎着腰打量着我,神色淡漠,像是在估量一件玉器的價格。
我也在打量他。
半年前遠遠看了眼,其實沒瞧真切,這會兒細細地看,還真俊,比我那幾個歪瓜裂棗的兄弟有氣勢多了。
「多大了?」
「十四,不對,快十五了。」
「才十四。」皇帝沒了興致,「這麼小?」
「……」不是他選我進宮的嗎?
-9-
我在被子裏伸展不開,只能努力歪着脖子,想靠近他,生怕他把我退回去:「不小了不小了。」
皇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眼神異常深邃,倒沒有什麼一眼萬年的深情,卻多了幾分興趣。
後來他告訴我,一般妃嬪頭一次侍寢要不緊張羞澀,要不主動柔媚,沒有一個像我一樣眼睛裏看不到一絲慾望,只有未脫的稚子之氣。
可能他那一瞬間又忘了,我真的才十四,確實還是個孩子。
「你還挺心急的。」他問我,「知道要幹什麼?」
「睡覺?」我試探着回答。
皇帝笑了,原本冷着的一張臉綻放了淺淺的笑容,比那湯婆子還暖和。
「那就睡朕邊上吧。」說着他幫我拿了件衣服扔我腦袋上,「自己鑽出來,穿上。」
-10-
我倆躺着聊了幾句,他問我家在哪兒,家裏有誰,小時候過得怎麼樣?
我都一一回答了,並且批評了我幾個混不吝的哥哥,平時喜歡捉蟲子嚇我,釣魚從不讓着我的惡行。
皇帝枕着手臂問:「那朕幫你罰他們?」
雖然他語氣輕鬆,我卻怕君無戲言,忙說:「別罰,他們也做了好多好事!」
「說來聽聽!」
「……」這就把我難住了!
我慢慢鑽下被窩,幽幽嘆了口氣。
造孽啊!
-11-
我們那一家子,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我爹古板,我娘小氣,我兄長不學無術。
都指着活一輩子,開心爲上。
所以至今家裏頭就攢了點小錢,進宮前爹人前人後都苦着臉,在我房門前來回轉悠,最終只望着屋裏那搖曳的燭影,低聲喊了句閨女。
我娘把壓箱底的錢都拿出來,給我置辦了點首飾,還有一個鐲子是她嫁人時孃家給的,一代代傳下來,左右算個古件,娘說這也算嫁人了。
我那倆哥哥,不是東西,在我離家前才從煙花柳巷裏戀戀不捨回來,一個滿身酒氣,一個眼睛通紅,瞥了我一眼只是困惑,人後悄悄地說:「醜丫頭,纔多大就出門了。」
入宮爲妃是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好事,我們家那羣人都哭喪着臉,覺得我去送命。
雖然他們有各種缺點,但我知道他們愛我。
可惜了,我沒法告訴皇帝,這不擺明了家裏人不待見這姑爺嗎?
「好事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但確實都是好人。」
我這麼跟皇帝說。
皇帝愣了一下,直直看着我,確實,也就我這個年紀能坦坦蕩蕩地說他們都是好人。
這個世上,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
「那也不錯。」他笑着說。
皇帝的手一下一下地順着我散開的長髮,舒服得像是在擼貓,舒服得我不想廢話只想睡覺。
要知道平日裏我一個人早早就睡下了,今兒個爲了陪皇帝,強打着精神說話。
我眼睛慢慢合上,享受着被窩和炭爐,還有皇帝的體溫帶來的舒適。
意識模糊前,我想起一件事,虛虛攥起皇帝的衣襟,甕聲甕氣地問:「皇上,明兒個我還能來嗎?」
皇帝跟着躺下,支着腦袋,迷濛間我感覺一道目光正在我臉上逡巡,皇帝柔聲問:「你想陪着朕?」
明明是柔情蜜意的話,我卻聽不出一丁點溫暖。
但我太困了,沒心思編謊話,只能斷斷續續說:「主要是你這兒的炭暖和……冬天太冷了。」
然後我的意識就遁入了黑暗,隱約覺着有人抱住了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12-
好傢伙,我們都在一個炕上躺下了,他連我名兒都不曉得。
終究是錯付了。
就是去青樓點個角兒也得知道那是誰誰誰姑娘啊!
我氣得差點從夢裏驚醒!
-13-
翌日,我醒來皇帝已經起了,吩咐說我今天不用向皇后請安,讓我好生睡着。
我也確實起遲了,沒人提點我,果真誤了時候。
一個小太監送給我一盤橘子,說是皇上賞給我的。
我回憶起昨天確實順嘴提起過,家裏人叫我小橘兒,哥哥們不這樣,偏愛諧音,偶爾小駒,小馬的叫我。
話都說這個份上了,他昨天還問我叫什麼名字,那也確實太愚笨了些。
我叫秦桔,娘生我那天,夢到了一串桔梗花,只是秦桔,用桔梗花的音不好聽,取了橘的音。
桔梗花高貴典雅,雖常見也不凡,花姿清高,有貴態,好養活,耐熱耐寒。
娘說,小橘兒啊,雖然咱家不是大富大貴,但你也該有不一樣的命數,你是伴着花開出生的。
可惜我不高貴也不典雅,像個潑皮破落戶,所以娘又改了口,她說我辱沒了那花。
-14-
侍寢之後我確實被賞了不少東西,內務府連夜往我宮裏送炭火。
我被特許不用向皇后請安,別人議論我得寵了,還沒來得及巴結我,第二天皇帝又翻了麗嬪的牌子,之後一個月都沒來找我。
或許那筐筐炭就是暗示我,不用來了,你自個兒房裏也暖和。
我眼巴巴瞅着門外,第一天等,第二天等,第三天我就不等了。
也對,宮裏美人那麼多,皇帝就一個。
他對我全是最特別的,但我對他來說,只是紅牆裏一朵照常來的野花罷了。
難爲我回宮苦心搜刮了記憶,找出了童年的趣事,要是他再來找我,我給他好好講。
可惜了,真的。
-15-
皇宮很大,就是御花園我都能走個半天,冬天沒什麼花開,人愛去梅林。
我也去了,其他幾個娘娘坐一塊聊天,說實話,你一句我一句地打機鋒,雲裏霧裏的,反正好話不多。
確實,這宮裏能有幾個真姐妹?反正我一個不熟悉。
我去了,她們逗我玩,把我當成個小孩,高興了給我塊糕點,每個糕點都要有個不得了的來頭,簡而言之就是,我這種小門小戶的姑娘,來宮裏不受寵,肯定沒見過這些。
東西我都喫了。
害我?
沒必要的,最多看不起我。
跟她們沒話說,坐了半天喫飽了,臉也假笑僵了。
娘要是知道有一天我能這麼文靜乖巧,一定會念佛。
-16-
轉眼新年,皇宮大宴,我遠遠地瞧見了皇帝。
高高在上,那舉杯的手曾拂過我的額頭。
我驀然生出別樣的情緒,進了宮我就是皇帝的妃嬪,皇帝就是我的夫君。
爹是孃的夫君,他們相愛着。
皇帝是我的夫君,我們不熟。
-17-
聽着凌晨的梆子聲,溫瑾說:「小主新年安康,又長了一歲呢。」
十五歲的我,確實不應該天真了。
那驟然升起又不着痕跡落下的別樣情愫,也該放下了。
-18-
「睡吧,到第二年了!」
我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門口的炭火燒得旺,我宮裏的幾個人都聚在一塊烤火賞月。
除夕夜,沒下雪。
前頭傳來幾個腳步聲,我茫然抬頭,就見皇帝帶着寥寥無幾的幾個太監踩着月光而來。
眉眼帶笑,凌厲的五官被暖黃的燈光描摹出幾分溫潤。
「小橘兒,新年快樂。」
他從皇后宮裏出來,與我一起迎接新年。
那一瞬間,我的心臟跳得厲害,幾乎要衝破胸膛了,寂靜的空氣裏就聽見咚咚咚的心跳聲。
或許十五歲還是太小了,不成大人。
那瑰麗的遐想仍舊縈繞在我的腦海,固執地認爲皇帝是我的夫君。
宮人都各自散去,就留下我和皇帝烤火。
「暖和嗎?」他問。
「暖和,我屋裏頭也暖和。」我說,「好多炭,都用不完。」
他揉揉我的腦袋,像是在哄小孩:「用不完就用不完,別冷着就好。」
我沉思了一會兒,坐近皇帝,想問他爲什麼不找我侍寢,又覺得這話沒什麼意思了,就轉問:「皇上今天不應該在皇后娘娘那兒嗎?」
「本來是在皇后那,偏生想你想得緊,就來了。」
這個男人……唉。
我靠着他,小聲嘟囔着:「我可不想你。」
「朕聽得見。」
-19-
我們一起迎來了新年的日出,準確來說是他一夜沒睡,我大早上被搖醒,只爲聽皇帝金口一句:「新年平安長大。」
好重的祝福,需要清早擾人清夢。
說完他起身就要走,我強打精神想留住他,偏偏腦袋沾枕頭的工夫人就迷糊了。
只囁嚅着問:「我得下個月才能再見你嗎?」
一時間我們距離很近,幾乎是平等的,沒隔着君臣的本分。
皇帝身體一僵,原本站起來又重新坐在牀邊,大掌輕輕拂過我的額頭:「你且別心急,朕,我心裏有你。」
-20-
他心裏有我。
這麼一句跟做夢一樣的話,我翻來覆去在心裏頭琢磨,用簪花小楷在紙頁上反覆寫。
冬天太陽亮得晃眼,我像捂着寶貝一樣拿着紙,坐在石凳上品鑑。
到底皇帝有沒有說這句話?
-21-
我宮裏那羣人,個個胸無大志,教壞年紀最小的我,一起閒散度日。
雖然不得寵,明面上我受封賞最少,私底下老有些個老太監宮女給我送東西,不是什麼頂尖的玩意,卻是缺不得的喫喝用度。
這樣看來,我們一宮過得真不錯,活脫脫米蟲一樣。
-22-
宮裏的風雲詭變紛雜無窮,新年伊始,起先得寵的麗嬪在升妃的半路咔嚓被打入冷宮了。
原因是她糟蹋了水果。
皇帝勤儉,真真了不起。
我趕緊把桌上啃了一半的蘋果拿起來,把另一半也啃乾淨。
溫瑾笑着看我瞎緊張,打量四下沒人,才悄悄說是麗嬪孃家不行了,出了個混不吝的公子哥,天天逍遙,把老子那點破事當光宗耀祖的事直嘚瑟。
自己嘚瑟死了,那麼大一家子,起得悄無聲息,落得轟轟烈烈。
宮內宮外人人自危,還好,我哥哥們沒混到坑爹的地步,我爹也窮酸得坦蕩。
-23-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新年,宮裏串門現象銳減,皇帝進後宮的次數也一樣。
前朝,緊踩着新年的鐘聲,浩浩蕩蕩地開始肅清朝野。
-24-
當屋外桃樹冒新芽時,天氣逐漸晴朗明媚,出門伸個懶腰都暖和。
春光乍現,萬物復甦。
皇后邀請衆宮妃嬪遊園賞畫,我也忝列其中,還被皇后安排坐她邊上。
第一次侍寢後,沒給她請安,除夕夜,皇帝還從她身邊折回我這兒,再見皇后,我心有不安,活像是欠她點什麼。
她端莊典雅,待人溫柔,舉手投足的架勢就是高門大戶的貴女出身,是皇帝的正妻,是母儀天下的國母,是衆花中的牡丹。
我像偷油喫的小老鼠,被她輕飄飄地一看,就明白了自己心虛什麼。
因爲我是妾。
我爹沒娶小老婆,我娘是他最愛的人,隔壁土財主家老敲鑼打鼓迎接新媳婦兒進家門,娘聽到那嗩吶的聲兒,一臉瞧不上的樣子。
是正房對偏房的輕蔑。
驀然,我心裏生出愧疚感,對娘,也對皇后。
不曉得皇后是否看我也如野花野草,桔梗也確實長在路邊。
她離皇帝近,知道的或許也多得多,後宮亂中有序,鬧雖鬧過沒出過大紕漏。
各宮妃嬪中好多人孃家大大小小出了點事兒,或升或降,這個節骨眼,皇后怡然自得,還能掐着日子說開春了,姐妹們聚聚,好氣度好自在。
-25-
沒什麼花也要賞。
茶也就那味兒,也要品茗。
心口不一,人人強打着笑臉,新年一棒槌,把前半年的戲打翻,她們舞了這麼久,才發現個個都是跳樑小醜。
尖酸的也溫和了。
刻薄的也不挑刺了。
愛炫耀的垂頭喪氣坐在角落。
只有皇后端莊從容,噙着笑端詳衆人,每個人都提點着,似乎在關切衆人,似乎在給她們安排後事。
「皇上這些日子忙,可能冷落了各位妹妹,且耐心等待着,該來的恩寵還得來。」
大家紛紛點頭。
當然從頭到尾沒啥存在感的我,也挺從容,心想恩寵該來的還得來,那不該來的呢?
-26-
皇后賞了我一個玉鐲子,說,開春做點好衣裳。
溫瑾說,等了這麼久,我的福報要來了。
大家都揣着明白裝糊塗,只有我真糊塗裝明白,說什麼都沉穩地點頭接受。
-27-
桃樹開花。
皇帝召我去御書房。
我摘了朵桃花藏袖口,進屋大大方方放在他的墨上,黑中一點嬌嫩的粉,好看。
他停筆笑着看我,我也看着他,相顧無言,情愫湧動。
最終他招招手讓我到邊上,捏了捏我的臉。
「胖了不少。」
幾個月沒見我不生氣,這一句胖了着實讓我喫不消!
我別開臉,回道:「長身體呢。」
「沒見長高啊。」皇帝笑話我,「你長哪兒了?」
「……」
確實長肉了,但也長高了啊!
氣死我了!他怎麼能看不出來!
-28-
「今晚朕去你那兒。」
皇帝批完奏摺對我說。
我給他研墨,腳疼手也酸,皇帝直着身體批閱奏摺也一直保持一個動作,眉頭緊皺,不曉得他累不累。
他拍拍腿讓我坐上去:「朕掂量掂量你重了多少。」
不是我矯揉造作,是真的坐不下去,怕真重太多,不如留個朦朧的念想。
「怕壓壞你,不坐。」
「這是聖令。」
我跺跺腳,吧唧,用力往他腿上坐下,企圖極限一換一,傷害傷害他的千金龍體。
「嗯,一股桃花香,給朕聞醉了。」皇帝扶着我的腰,真的用力坐下去他動都沒動一下,跟流氓一樣在我脖頸處深吸一口氣。
沒說什麼正經話,卻不知道在哪兒學得浪言浪語。
「臣妾不喝酒,哪裏能給皇上聞醉。」我偏不如他意,「怕不是皇上想喝酒了,拿臣妾做幌子。」
「嘶。」
皇帝在我後頭嘖了一聲,我心陡然一震,覺着自己大膽了,這本性流露也不能對着才見兩面的男人,不能對着皇帝啊。
正緊張着,就聽到皇帝沉聲說道。
「逸,」皇帝,哦不,李君闊說,「若沒人,你可以叫朕逸郎。」
李君闊,表字一個逸。
我不如他願,張嘴喊了聲:「逸哥哥。」
其實我有點不好意思。
-29-
「逸哥哥就逸哥哥吧,小橘兒快些長大。」
我們差七歲,他停頓片刻後,拍拍我的後背,多了幾分疼愛,竟然比我兄長更像兄長。
可他是我夫君。
這時候,我又怨自己年紀小了。
-30-
閒來無事,我也想漫漫光陰,在方寸的天地裏如何度過。
逸哥哥不會一直陪着我,因爲宮裏也不止有我。
每次他來找我,我不是在屋裏看書,一個時辰翻不了一面,聊以打發時光,不長學問。
又或者和溫瑾學着打絡子,她入宮久什麼都會,跟她比我像個粗笨的丫頭,毛手毛腳地弄壞了不少東西。
沒有一天有十五六歲的朝氣,像一隻被豢養的狸奴,嬌俏有餘個性不足。
皇帝不來我這時,宮裏人多又雜,別的娘娘嫌棄我小門小戶,不待見我,我毛躁容易說錯話,便躲着人不出去。
現在宮裏清靜了,皇帝常來我這兒,我便成日等他,又懶得出去。
「小橘兒閒來無事,可以去找皇后敘家常。」
李君闊命人送來新開的菊花,一盆一盆地把小院子堆得很滿,花團錦簇中,原是霜天已至,再沒多久我便十六了。
「臣妾不想去。」
恃寵而驕,我如今也有些底氣和驕縱了。
一旁新來的宮女見我這般說話,喫驚地瞥了我一眼,又慌忙退了出去。
她出去時,磕碰到了門檻,發出點動靜。
李君闊乜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只是後來我再也沒見過這個小宮女。
或許她犯了什麼事,李君闊不喜歡我身邊有陌生的人。
-31-
我還是去了皇后宮裏。
晨起去請安,李君闊特地過來叮囑皇后,多留意留意我。
他跟皇后說話,卻盯着我,眼睛裏藏着光。
我有些生氣,不能表現出來。
這頭的小動作並沒有影響皇后,她置若罔聞,只一派端莊恭肅地說好。
其他妃嬪左右打量我們三個人,皇上皇后盯不得,便各個看我,要把我瞧出花來。
那我還能推辭嗎?
-32-
往後的日子,我隔兩日就往皇后那兒去。
溫瑾給我捏腿時,估摸着手感,欣慰又有點揶揄地說,小主結實不少。
當夜我侍寢,讓皇帝揉。
「好摸嗎?還舒服嗎?」我急切地問。
曾經李君闊摟着我睡,捏着我腹部新長出來的小肉,說軟說喜歡。
我猜他不會哄我,他定是喜歡這樣的。
李君闊沒推辭,真把我揉了一遍,最後咂摸着,說:「肥瘦相間,上好的小豬。」
這一刻,我懂了。
他嫌我日子過得太舒服,長胖了。
-33-
皇后不愛說話,身邊卻有很多人。
她們都是熱絡的,總愛嘰嘰喳喳閒扯,皇后從不責怪她們。
我去了,有許多宮女陪我說話。
皇后見我閒,每日想着法子教我點什麼。
琴棋書畫,她都精通。
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而我讓人帶蛐蛐兒進來,慫恿皇后陪我玩。
或許是相處久了,我能感覺出來,她只是面上冷,所以也不再怕她。
「皇后娘娘!」我喊她,我選中的蛐蛐兒輸了,給皇后選的贏了。
她不參與,只坐着看書,聞言抬頭瞥我一眼,動作都沒變:「那本宮的將軍跟你的換。」
這好像是個解決方法。
不知是不是錯覺,余光中,我看到皇后微微上揚的脣角。
-34-
我入宮三年,沒見過家人,只偶爾收到些信。
大哥娶了妻,如今侄子也安然在嫂嫂腹中,孃親說大嫂雖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卻是個潑辣的人。
二哥帶大哥出去胡鬧,大嫂嫂敢挺着孕肚追着大哥打,繞着門前的一棵柿子樹來回跑。
旁人看了嚇得一身冷汗,叫她姑奶奶。
娘寫道:【大夫說了,再有些日子,等下了雪,小娃娃也該出生了。冬天出生好,不怕冷,不像你三伏天生的,火一樣的性子,不讓人省心,卻又粘人的緊。】
她儘可能撿一些趣事說,但回憶過往總讓人些許惘然,到最後纔在犄角旮旯裏寫了一句。
【家裏安好,只是常想你,怕你受委屈。】
委屈二字上有淚漬。
勾得我有幾分傷心,那天便躲懶在屋子裏,說身上不痛快。
-35-
我悄悄哭,努力不讓人看着。
但這皇宮一寸一釐都是皇帝的,當日下朝,皇帝便來問我怎麼了。
「想家了。」
我不瞞他,也料想他能猜出來,這宮裏門禁森嚴,我眼下也是盛寵隆重的,送進送出點東西都困難,當然也有我不愛到處走動,打通關係的緣故。
「離得是遠了些。」李君闊忖道,「你二哥如今中了舉,你若是想,朕便提拔你父親,在京城謀個職務,可好?」
這是天大的恩賜。
皇帝最厭外戚干政,早年那些門閥貴胄送進宮的妃嬪,得寵得轟轟烈烈,沒落得悄無聲息,宮裏爭寵之事常有,但幾乎沒有去借恩寵爲家族謀利的。
兩年前的肅清像待發的箭,不知道射向誰,大多本能地躲遠些。
我不敢沾,但心中隱隱藏着期待。
小地方的縣官,一躍至天子腳下,何等殊榮,哥哥喝醉了都不敢說的狂話。
「可以嗎?」我問,飛快地瞄了眼皇帝,如蚊子哼一般。
李君闊笑了笑,摟着我的腰,輕輕嘆了一口氣:「你若是想,便可以。」
-36-
可以吧。
反正沒多久就傳來了我父親升官的消息,闔宮上下來給我道喜。
這是一個暗示,大夥心照不宣。
我如今的地位不一般了,沒人能小瞧一個縣官的女兒。
-37-
父親升官,一家子丁零咣啷,簇擁着來到天子腳下,又提前託人,用平生的積蓄攢攢買了個京城近郊小小的一府邸。
我本要貼補些,反正在宮裏也用不了什麼錢,但母親不收,說父親發了好大的脾氣。
父親好面子,又兼總覺虧欠我,嘴上倔強,說我由奢入儉難,也該存着爲自己考慮,畢竟那是宮裏,不能仗着皇帝一時半會兒的寵愛而不顧以後。
我不懂,不懂一時半會何意。
於是,那天我去了養心殿找李君闊,在廊上正走着,聽到兩個宮女倚靠在一起閒談的片語。
「聽說今個兒太傅提議讓皇上大選,說咱們皇上登基四年有餘,如今膝下無一兒半女……」
我頓在原地,像劈頭蓋臉被澆了一盆水,涼到腳底。
原來,寵愛真的是有時間限制的。
-38-
頭兩年我不怎麼侍寢,宮裏妃嬪多,他輪着換,也得排半個月到我。
後來死的死,瘋的瘋,打入冷宮的打入冷宮,花兒都沒來呢,就謝了,那些個女子姓甚名誰,也就如過往雲煙,被新一年的爆竹聲炸開,絢爛又短暫。
留下的,值得記憶的,除了皇后,也就是些不出彩的,乖巧的姐妹。
秦答應,太常寺少卿之女,在閨中便以恭順聞名,長相清秀,說話聲小小的,柔弱姿態,除了晨昏定省,永遠不知道她貓在哪兒,她好像沒什麼特別出彩的地方,又好像什麼都會,上回元宵佳節,彈琴吹簫題字畫,她都參與,就是不得頭彩。
洛常在,太醫院院使之女,擅廚藝,自個兒求着皇帝給她專闢了一個小廚房,她每日捯飭些喫的,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宮女太監都能分一口,爲人也算和善,沒什麼架子。她上頭有個姐姐,嫁給了皇上的三弟晉王做側妃,隔年生了世子被抬爲正妃,夫妻琴瑟和鳴是京城少有。她從小到大被姐姐壓一頭,便總愛斤斤計較,聽過一件趣事,皇上有一回去看她,閒聊到豆腐的幾種做法,兩個人竟然爭辯起來,常在一路追皇帝到門口,問她鹹豆花好還是甜豆花好。
宸妃,左翼前鋒營統領之女,皇帝做太子時便入了府,武將之後,家中長女,千嬌百寵長大,又是宮裏唯一的妃,高個兒吊梢眼,總是斜着看人。更是有武人的颯爽,好耍長槍,只是宮裏不準存這些利器,她一杆長棍也舞得自在,爲人嚴苛講究排場,不輕易動怒,怒了無論是誰(除了皇帝皇后太后)都逃不了一棍子伺候。
現在宮裏,連我,滿打滿算五個妃,相較三年前的盛況,略顯蕭瑟。
加之如今皇帝忙於政務,就是進後宮,十有八九也是來找我……而我的肚子……
李君闊是皇帝,而我總是忘。
-39-
雖從理上,我能想明白,但於情,我仍舊有些難受。
於是,我有些日子沒理他。
他也有所察覺,李君闊耳聰目明,猜出其中緣由。
之後養心殿外頭傳來陣陣歇斯底里的哭求聲。
當日,太后便把我叫到她宮裏。
-40-
「聽說慶貴人近些日子身子不爽利?」
太后慈眉善目,因爲保養得當,看着年輕,隻眼角有些細紋,像觀音。
她笑着問我,身邊還坐着皇后。
皇后每日都來陪太后,倒也不是爲了我,這會兒偷瞄着瞧我,茗茶不說話。
我感覺好大的壓力。
「是……是有些不舒服。」我扯謊時嘴巴打結,皇后一聽笑了。
太后到底沒爲難我,她是一等一的溫柔之人,先帝在時便是賢妃。
「皇帝年輕,難免衝動,你心裏出點小毛病,他不爲難你,卻要爲難下面的人,闔宮上下,爲你們的一點小脾氣,弄得是人心惶惶,慶貴人,你自己掂量着,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倒成了遠近聞名的妒婦?
-41-
今日我侍寢,我自己找李君闊說要侍寢的。
他當夜踏月而來,拉着我的手,指間都有汗。
「你鬧什麼?」我問,眼圈發燙,有些惱。
「不鬧一下,你怎知朕的心意。」
我頭髮披散着,他順着腦袋直撫到腰,抱住便不放了。
「小橘兒,朕是皇帝,但我是你夫君。」
一字一句,比千金重。
-42-
大選的事定了下來。
我升了嬪,沒有緣由,太后抬的,說我賢惠懂事。
我撇撇嘴,剝着橘子問父母進京的事。
還好,有事能分一下我的注意。
-43-
父母甫一進京,那頭的消息就插着翅膀飛到我耳邊,與此同時,宮裏緊鑼密鼓地張羅起選秀的事,總見到宮女太監來回忙不迭地走。
好似過節
反而是我們幾個休慼相關的妃嬪,跟沒事人兒一樣聚在一起打牌九。
她們打,我看着。
我在家和兄長父親玩過,也算是牌桌上長大的,聽秦常在說得了新奇玩意分享,還以爲是什麼,結果……
我玩剩下的。
我躍躍欲試,卻被宸妃一胳膊推開,坐在了邊上的軟凳上。
「小孩子家家的,玩這個做什麼。」
她說話尾音總揚起來,好像準備隨時給我一嘴巴,我頓時囁嚅着悶躲到皇后身邊,找個靠山。
「慶妹妹也有十七了,哪兒還小。」洛答應心直口快,最不怵宸妃,「您啊,也就是自己想打,沒人敢搶您的位置。」
宸妃的眼梢瞬間揚起,把洛答應瞪到,若是她手裏有根棍子早就抽在洛答應身上了,但到底宮裏待了這麼多年,再嶙峋的性子也被磨得圓滑了些,所以她只能用細長的指甲在洛答應的額角戳出個圓點。
「本宮想玩?本宮想玩還湊不齊這一桌人,用得着跟橘丫頭爭?」
洛答應笑着討饒,黏糊糊的:「好姐姐,妹妹嘴快瞎說的,您哪兒稀罕這些,也就我心裏當成寶貝,跟秦姐姐鑽研學問似的鑽研半天。」
她又是倒水,又是喂糕點,扮了回伏低做小的丑角,才把宸妃的笑臉給擰回來。
而我跟秦常在坐在一起,就看她們鬧,我倆是本家,她性子恬靜,我們親厚些。
這場牌還沒打,因爲皇后被選秀的事絆住腳,還在前廳處理。
午間窗外是蟬鳴,屋內宮女輕柔地扇着冰,果香氤氳在空氣裏,女兒家的嬌俏笑聲,桌椅的碰撞聲……
一切都是那麼地舒服安靜,讓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小縣城書房裏的一個午後。
我和母親說,若是有許多姐妹相伴,熱熱鬧鬧地每天打鬧就好了。
一語成讖,如今這日子,好得讓我感覺不真實,好得像易碎的琉璃,想到這,一時間我眼眶發燙。
-44-
「妹妹,你哪兒不舒服嗎?」
我的一點點異樣逃不過秦常在的眼睛,她湊到我耳邊,小聲關切着。
「你若是想打,我……」
正在這時,她順着我的視線望向窗外,是禮部派來的太監在風風火火地走動,她頓時沉默了,顯然會錯了意思。
秦常在像過來人般,老氣縱橫地拍拍我:「男子三妻四妾已是常事,何況皇帝呢,我看皇上太后都是看重你的,你也不必太過傷心。」
想來,我善妒的名聲在宮裏傳得很是響亮。
不枉李君闊說的那句話:「小橘兒小小的人養了顆小小的心。」
我也沒解釋,解釋不清這突如其來的傷感,我便將錯就錯,笑着擺擺手:「眼睛睜久了,颳着疼。」
-45-
「本宮知道了,你去讓人告訴母親,看好那丫頭,不許……」
過了很久,皇后才走進來,還在和身邊的宮女叮囑什麼,神色嚴厲還有點無奈。
皇后見我坐在邊上,又眼巴巴的樣子,招招手讓我坐上她的位置,自己坐在邊上看我打。
「本宮沒玩過,看着你們玩就好。」
她淡淡道,輕飄飄地對我說:「玩吧,輸了算本宮的。」
「!!!」
我兩眼放光,那我可大膽玩花活了!
-46-
一個下午就荒廢在打牌九上了。
皇帝來時,我正財迷般數金葉子,下座的三個姐姐,臉都輸綠了,而皇后早就支着腦袋在軟榻上眯了幾覺。
她夜裏總是睡不着,眼底的烏青若沒有遮掩,濃重得嚇人,可一到早上就容光煥發,井井有條地開始處理後宮中事,似乎不需要休息。
如今睡這幾刻,彷彿偷來的光陰。
李君闊拂過我的後腦勺,見我坐皇后的位置,批評中帶點寵溺:「沒規矩。」
他來並不是爲找我,而是與皇后有事商談,他讓我在外面等着,晚上陪我用晚膳。
我等着,總覺得心口突突轉動。
等他與皇后一齊出來時,皇后帶着一絲愧疚地覷了我一眼。
我有點慌。
-47-
溫瑾給我帶了兩個消息。
各家秀女一日前已入住儲秀閣,今年的秀女裏最受矚目的便是皇后的嫡親妹妹,安慶郡主葉易微。
葉家三代官拜丞相,世襲定國公的爵位,其祖父迎娶了先帝長姐,夫妻和睦但子嗣稀薄,一脈單傳,公主萬分寵愛,每次進宮都帶着,先帝與定國公一同長大,情同兄弟,加之先帝幼年體弱,藥石難醫,請民間一巫醫醫治,說要親人之血爲藥引,定國公主動請願,做了先帝十餘年的血引子,先帝深受感動,葉家更是榮寵不斷,可謂是當今第一大家族。
但定國公膝下無子,縱使得子也未有活過兩歲的,傳聞是因爲定國公做了藥引,壞了自身運勢,用葉家的命給先帝續命,先帝感動之餘深感愧疚,葉家兩位嫡女出生時便破格封爲郡主,常伴君側,千嬌百寵,風光無限,就是先帝自己的公主也比不過的。
皇后葉易情的姻緣從她出生開始就被指定爲當朝太子,無論誰是太子,她都是皇后,因此自幼就是按照皇后的禮儀規矩教導的。
而安慶郡主葉易微則自由慣了,視皇宮如自家後院,來去自如,是京城數一數二的貴女。
如今葉家兩個女兒都進了天子後院。
溫瑾說,葉易微進宮時便浩浩蕩蕩,帶了四個婢女,未進儲秀閣而是直接住進了太后宮中,下午便破格進了御書房。
皇后並未管教。
我聽罷,臉上出現了沒見識的驚詫,原來還有人可以這樣進宮?
但更讓我詫異的是,李君闊怎麼會讓她隨便進入御書房?
他在御書房批奏摺時最不愛別人打擾,即便是我,也是在他通傳召見時纔會去,平日裏貿然不會去。
或許是我有一瞬間的失落寫在了臉上,溫瑾俯身拍拍我的後背,安慰道:「畢竟是從小到大的情誼。」
我勉強笑了笑。
還好,第二個消息是個好消息。
父母兄長進京了,二哥參加武舉,一身蠻力總算有了發泄的地方。
ŧùₒ而李君闊上午接到消息後,不僅給家裏撥了賞賜,更給大哥安排了官職。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如今宮裏舊人裏我最風光,新人裏……無限春光。
-48-
粥多僧少。
偌大的後宮,妃嬪都四散住着,沒有皇帝光臨的深宮,少了肢體的相擁,琳琅滿屋也顯得冷清。
如果李君闊沒有來找我,我便會在宮裏到處逛,去各宮串門。
以前不敢,現在寵壯慫人膽,加上父母都來到了身邊,更驟覺圓滿,走哪兒都腰板挺直。
人家也說,寵妃就是不一樣啊,你看慶貴人就步步生風,不然怎麼說龍氣養人呢。
我聽了後面紅耳赤,臊得慌。
這事兒我後來跟李君闊說,躺在他懷裏,掛在他脖子上,說完在他胸口不輕不重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粉紅的牙印,兩顆虎牙的小尖尖格外明顯。
李君闊看着金貴,實則皮糙肉厚的,哼都不哼一聲,還捏着我下巴,用拇指玩我的虎牙,好像在逗狗,企圖把我虎牙磨平了。
我被迫昂着頭,一臉嗔怪。
「幹什麼呀。」我說話含糊不清。
他仔細瞧我,笑說:「看看龍氣有多養人,把人養得伶牙俐齒。」
總是打趣我,把我當成個傻子。
「太后說,你昨兒去請安時冒冒失失地走路,把宸妃都撞了,要不是宸妃扶住你,你要整個人磕到門框上?」李君闊終於不再玩那顆千瘡百孔的牙,轉而把我按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聲,十分有力,「這可不是走路帶風?那些小宮女說錯了?」
我哼哧哼哧地不說話。
「小心點,真摔着可怎麼辦。」李君闊話裏倒沒有責怪,只是有點悵然,「兩日後大選,宮裏必然會多些新人,撞了宸妃她會扶你,若是撞了不扶你的人,該如何?若是她們不扶你,還要推你一把,又該如何?」
「爲什麼要推我?」
「因爲龍氣養你,就沒法均沾地養他們。」
這話說得,我舔舔脣,喫力地仰頭也只能看到他的喉結,感受到李君闊摟住我的胳膊愈發用力,以至於失去了耳鬢廝磨的溫柔。
他好像很害怕失去我。
「朕想看到你好好長大的樣子。」
-49-
好好長大。
長大與好好長大是不同的,只要活着,人就會長大,但是好好長大是如何地長大?
我不懂,但也沒問,像過往一樣一股腦傻笑着答應,重重地點頭,鼻尖蹭過他腰腹上的溝壑。
李君闊呼出一口氣,說癢。
那天是火熱的,收不住頭一般,我們都有點後怕。
其實我應該是理解的,因爲李君闊是皇帝,皇帝掌管天下事就會顧不到我,他若是全心顧我,那就要對天下做出捨棄。
這後宮之中,能保護我的也只有我自己。
他想要我好好長大,不想我摸爬滾打地長大,最後長成一個讓他陌生讓我自己都陌生的樣子。
-50-
知曉他的心意,我說不感動也很假。
跟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兩日後我佯裝不在意地路過了儲秀宮。
秀女們正魚貫而出,在姑姑的帶領下去面聖,我只是個嬪,沒法參與大選。
看着眼前的小姐們,面容比花嬌嫩,或嬌笑自信,或惴惴不安地捏着衣角,各色的新衣裳垂掛在身上,遮住玲瓏身材,沒有人敢對今日不上心,穿戴出最好的服飾,塗抹最精緻的妝容,拿出最得體的姿態,等待檢閱與挑選。
我遙遙望向她們,她們也偷偷覦向我。
今日太陽毒辣,我站在屋檐下,身後跟着長長的宮人儀仗隊,溫瑾爲我撐傘,小宮女在一旁輕柔地用團扇扇風,宮制的服飾奢華卻不繁瑣,與那羣曬紅了臉的秀女相比,我實在好整以暇。
她們看向我,眼神中有清晰可見的豔羨,又好像看見了自己的未來。
我與她們之間隔了一層厚厚的,比時間還厚的屏障。
我驀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三年過去了啊……
進宮以來我覺得自己毫無變化,但是……
原來我在好好長大。
-51-
這束束目光中,一個最扎人。
「最前面的那個秀女是誰?」我頷首。
「是安慶郡主。」怕我忘了,溫瑾補充,「她是定國公家的二小姐,皇后娘娘的親妹妹。」
我訥訥地哦了一聲。
似乎有人有意使然,這些天我從未在宮裏見過這位闔宮上下聞名的安慶郡主。
大隊人緩緩遠離我的視線,連同郡主火炬般灼人的目光。
「她好像很討厭我。」我低聲說,只有溫瑾聽見,「和皇后娘娘很不一樣。」
「皇后娘娘自小在太后宮裏長大,安慶郡主在定國公府里長大。」溫瑾解釋,「皇后娘娘與郡主並不算多熟稔。」
「不是說安慶郡主常常入宮……」我頓住,恍然大悟,「原來不是來見皇后娘娘的……」
那我似乎懂了她爲何不待見我。
-52-
最終只有三名秀女成功入宮。
比起我那次十幾個入選的盛大場面,這次的選秀結果只能用樸素來形容。
安慶郡主葉易微,入選自不用說,被封芳貴人,加上家世,比我尊貴不止一點點,現入主景仁宮,她踏入宮門的那一刻,禮物賞賜便像流水湧入,那些個金銀玉器琳琅滿目,她不屑地瞥了一眼,連謝也謝得不誠心。
當然這是聽送禮的小宮女嚼舌根的。
畢竟所有人都禮數性地送禮,我不送,準是顯得小性子,小家子氣。
於是我把皇帝給的一塊玉珊瑚加上些布料首飾,一股腦都託人送去。
反正我也用不着。
「芳貴人好大的排場,說了句放那兒吧,給咱們指了個角落,眼都沒抬,出門時奴婢還聽到她嫌棄咱們的玉珊瑚俗氣,嫌咱們衣料子過時。」
這宮女嘴快又碎,我平時不管束她們,兼我自己年紀小,她們並不怵我,口無遮攔慣了。
今時不同往日,我看向溫瑾,溫瑾輕輕瞥了那宮女一眼。
「人後莫弄是非。」她不鹹不淡道,把人打發走了。
-53-
葉易微珠玉在前,剩餘兩位進宮的秀女,就難免被忽視些。
一位舒答應,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女,年十七,小家碧玉,有一對梨渦,笑起來很甜,聽說他庶兄從商,富得流油,別人進宮帶貼身物什,她帶了成箱的金子,別人要討賞賜,她給各宮的妃嬪送金子,誰看了不說聲大氣。
可惜,她所住的翊坤宮主位是宸妃,是個直爽率性之人,不愛財,反而討厭這種一見面就送錢討好的行爲行當,算是馬屁拍在馬腿上了。
一位劉侍選,這位就有的說頭了。
「劉侍選不僅眼睛像您,就連出身也與您相似。」
一個知道內情的小太監偷摸告訴我,當時大選,他在邊上當差,好多八卦都是她告訴我的。
「直勾勾盯着皇上,皇上一晃神,本來要讓她撂牌子,但太后娘娘見皇上愣着,以爲他喜歡,就給她賜了花,皇上哪兒好拂太后她老人家的面子,只能答應了,鬧得之後的幾輪皇上都沒心思選了。要奴才說,她這條件本是入不了宮的,全靠那雙眼睛,沾了您的福。」
「有多像?」我好奇,當年我入宮,李君闊也說我眼睛大,「很像嗎?」
「一般像,當然沒您的水靈。」
這太監笑得一臉諂媚,一聽就不是真話。
於是我決定自己去看看。
-54-
劉侍選的住所叫落瓔閣,名字美,卻是個邪門的地方。
那裏背靠冷宮,與其只有一牆之隔。
先帝許多不受寵的、小產的、害人終害己的妃子曾在那裏鬱鬱而終,傳聞那些妃子裏有冤屈而死者,冤魂半夜啼哭,雞鳴不止,還有個打掃的小宮女進去兩天,便在宮院裏一棵大樹上自縊了。
這麼來看,它比冷宮更可怖,裏頭的牀榻桌椅不是一般的「簡樸」。
屬於一比一還原冷宮,冷宮之外的單人間。
李君闊繼位以來,沒給任何妃嬪扔到這兒。
劉侍選是頭一位。
可想而知,周圍的宮人會怎麼看待她的前途。
「這個劉侍選,咱皇上本來就不願意選進來,一進宮就被扔到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還能有什麼出頭之日啊。」
劉侍選坐在屋內,兩個宮女聚在廊上,嗑瓜子閒聊,絲毫不顧及這些嚼舌根子會不會被裏頭的主子聽見。
不受寵的妃子,沒有未來的妃子,連最底層的婢女都不如。
「闔宮上下誰不是禮來禮往,只有咱落瓔閣,比隆冬還寒,別說外頭錢財進不來,就裏頭那位……」想到什麼,另一個小宮女嗤了一聲,白眼快翻上天,「兜裏怕是比我乾淨。」
她以前在宸妃宮裏幹過,那可是肥差,無疑助長了她許多氣焰。
宮女嘆一口氣:「要是我沒手滑,把宸妃娘娘的劍磕地上,怎麼會淪落到這兒伺候她。」
「可憐咱們,跟着來這兒受苦。」旁邊的人用胳膊杵了杵她,「那些傳聞……你聽過吧,我一進門就覺得渾身發冷,邪乎得很。」
-55-
他們說得旁若無人,我站門口,略顯尷尬。
這宮真小,婢子還沒前去通傳,先把裏頭的齟齬聽個遍。
「咱先走?」
我想下次來也一樣,不必緊着人家落魄的時候去踩一腳。
然而,我這聲勢浩大的一羣人,來容易,走就不那麼方便了,後頭一個小太監沒站穩,給宮門碰出一條縫。
裏面的兩個宮女本來就在談論鬼神,門被推開,頓覺陰風陣陣,起身呵道:「門口誰啊!」
我挺直腰板,撥了撥鬢邊的垂落珠穗。
身後一羣人也站得筆挺。
就很氣勢洶洶,寵妃的牌面大夥兒拿捏得極其到位。
溫瑾揚聲答道:「慶嬪娘娘來探望你家小主。」
裏頭的人聲頓時弱了,門被小太監推開,三張臉盡顯諂媚。
我很討厭這種嘴臉,偏偏宮裏許多人都喜歡擺出這個樣子,把自己擺得很低,企圖以其在縫隙中討得活路,這是生存之道,我無權責怪。
只是不喜歡罷了,或許是野慣了,我身上有些京城貴女沒有的率性與大膽。
即便是對着皇帝,我也是毫無保留的。
也確實,憑藉着格外偏愛,幾年來,這種本性沒被磨滅。
所以我偶爾會和皇后談心,是我單方面的絮叨,說道些看不慣的事。
皇后就會停止翻手上的書,靜靜地望着我,說:「你已經佔盡了許多人一輩子都遇不到的機緣,所以不能看不起任何努力活着的人,你眼中的溫牀或許是他們的苦海。」
皇后是我的良師益友。
今天,我看到了一個一腳踏進苦海的人。
劉侍選身子伏得很低,請安的姿勢顯得十分卑微。
「參見慶嬪娘娘。」
我讓她起身,她一直側着頭不與我直視,應當是聽過那些閒言碎語,怕我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可是妒婦一個。
-56-
我可沒空手來,帶了些薄禮。
加上我和善,宮裏人都說我和善又面善,劉侍選最終還是鼓起勇氣看向我。
我很喫驚。
她很像我,但我年紀比她小,或許該說我像她?
她眼睛如我一般形狀,只是瞳孔顏色要深了許多,增了些許銳利和深邃,而她的五官也與我有七八分相似,但我的鼻尖要圓翹小巧點,她鼻樑更聳,五官看着大。
最不一樣的,是嘴脣了,我上脣薄下脣厚,脣峯更明顯,而她,是薄情冷性的薄脣。
這讓她不笑時難免流露出一絲刻薄的苦相。
而我……像地主家的傻姑娘。
我在看她,她也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黑沉的眼睛讓我心裏咯噔一下。
她突然笑了:「原來我和娘娘真的很像。」
她像是長大了的我。
我和劉侍選坐在軟墊上,那軟墊很像我幼時家裏的棉墊,有點粗糙,卻讓我回憶起母親兄長,尤其是劉侍選身上的布料,我進宮時好像也穿了這一身,但與她荷葉青色不同,我是淺湖藍的。
閒聊中,我還得知我們父親都是縣官,甚至管轄的地方只相距不過二十里。
巧,太巧了。
我喫驚得一時間沒顧暇禮數,眼睛瞪圓,半張着嘴。
還好溫瑾輕咳提醒我,我纔回神,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
每次我不好意思,都會撓鼻尖,然後眼尾餘光掃身邊的人,像個偷腥的小老鼠,或許是俏皮可愛的,李君闊見我這樣,總會捏我的臉,拉成一張餅。
我再抬起頭,發現劉侍選正看着我。
那神情十分專注,又若有所思。
「如果我早些進宮……」
她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爲門口的洪亮的傳喚聲打斷了他。
「娘娘、小主,皇上來了。」
-57-
皇上來了!
平地一聲驚雷,炸得落瓔閣閃出慌忙的火光,零散幾個宮人跟着動作起來。
劉侍選從未這麼近見過皇帝,露出了濃重的惶恐,彷彿是用了畢生所學行了個格外標準的禮。
我被這種情緒感染,差點給李君闊磕一個。
李君闊在外頭總是擺出不苟言笑的君王架子,冷氣凍到眉梢,然而見我膝蓋驟軟的樣子,也沒忍住悶悶地咳嗽一聲。
我抬眉,他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怕什麼呢。
那眼睛彷彿在說話。
我又揉了揉鼻尖,覺得自己有點現眼。
可轉念想,我拜得這麼端莊鄭重,他憑啥還笑話我,瞬間又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好意思。
佯裝兇悍地瞪了他一眼。
皇帝沒有讓起身,所有人都聳起脖子低頭,只有我,我和他旁若無人地進行眼神的交鋒。
「都起來吧。」李君闊沉聲道。
他拉起我的手,我順勢站到他身邊。
「平白來這兒幹什麼。」他問,低頭湊近我輕聲問,「讓朕一頓好找。」
「找我做什麼,太后娘娘不是找你嗎?」
大選一事雖然由太后、皇后一手操辦,但皇帝作爲主角總不能一點不過問,比如當下最重要的,需要他切身參與的事,三日後誰第一個侍寢,這事兒,大家還是尊重皇帝的意見的。
「落瓔閣外頭埋的陳年老醋,誰給啓封了,都往朕鼻子裏鑽。」他攬着我,指腹安撫一般地摩挲着我腰間的軟肉。
不偏不倚,碰着癢癢肉,我差點沒驚叫跳起來。
然而三年的深宮修習還是初見成效,我一咬牙,斂眉垂首,把自己繃成一塊石頭。
李君闊見我這樣,篤定我是喫醋了,低低地嘖了嘖。
我暗暗罵他,這個人確實有點腦疾。
我哪兒那麼多心腸去喫這些醋!
可是人前得給他面子,唉,好氣!
「皇上。」
正在我們之間風雲詭譎較勁的時候,一個突兀的聲音打斷了我們。
這怎麼搞的,給忘了,還在人劉侍選的地盤上,我們白白把人冷落了,更遑論還悄悄談起侍寢一事,就好像科考考官在考生面前出卷,透題透到家了。
她一出聲,屋裏頭那些假裝自己是空氣的宮人們又活泛起來,眼睛直溜溜地瞟過去。
要是她能在皇帝面前露一回臉,就算第一個侍寢的不是她,到底沒被人真拋之腦後。
未來還有着落!
我彷彿也能猜出周圍人的心思,跟着眼皮一跳。
或許劉侍選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見她嬌滴滴喊完,又攪着手帕無措起來,兩腮緋紅漫過耳朵,別有一番可愛。
這是新人最可愛的點了吧?
我後來會估摸出結論,少女的嬌羞恰到好處,未經污染的靈魂像含苞待放的花,滿懷期待與憧憬的樣子,在這深宮裏,總是可愛的,無論那個人結局如何。
而老人進宮久了,從容一分,習慣一分,麻木一分,虛僞一分,愛恨交織一分,把花苞碾落了,清水染濁了,就失去了最開始得天獨厚的優勢。
所以男人喜新厭舊,大約是可以理解的。
劉侍選說完,又低頭摸了摸鼻尖,用餘光從眼尾覦向李君闊。
低首偏臉的角度,下頜沒那麼分明,鈍一點。
更像我。
她在學我,只消相處的半炷香時間,就把我這個習慣的動作學了個七八。
我心裏不是滋味兒,像兒時上私塾,隔壁二妞抄我作業,還贏過我得了先生的讚許。
那時,我被氣得在家裏撕書打滾,說再也不上學了,娘就抱着我,說那先生有眼無珠,真學問永遠是真學問!
劉侍選一看是有所準備了,我摸鼻子,那是怎麼舒服怎麼來,她……仿若能精準地把握住自己的臉哪一寸最爲動人,於是落在我的眼裏。
像我,但又有幾分成熟的美。
那種被人冒名頂替的煩躁感包裹住我,我一個平和的人也感覺到一絲慍怒,還有點慌張,如同沒有溫習功課卻被先生點名回答問題,戒尺就懸在腦袋上方。
真學問永遠是真學問。
我有點擔心,昂頭看向李君闊。
「嗯。」李君闊的視線從她身上掠過,皺了下眉,回答得十分敷衍,甚至沒有等劉侍選再開口,便拉着我往外走,「你好好待着,沒事別出去。」
撂下一句話,像五指山壓住猴王,金口一開便是禁令。
我被牽住手往外走,還是沒忍住小心眼:「你看到劉侍選了嗎?」
「看到了。」他漫不經心。
「她像我嗎?」
「像長壞了果子,不像你。」
「……」我沉默片刻,「所以我是果子?」
「你是小橘兒。」
橘兒也是果子,他嘴裏沒有好話!
還不等我發火,他又說:「以後沒什麼事兒就別去落瓔閣,不吉利。」
不吉利?這可不像一國之君說出來的話。
「我可不信那些。」我眉飛色舞,表現得很大膽,還嘲笑着身邊的人,「你還信這個?」
「不信。」李君闊不信鬼神,他說過,「但也怕是真的讓你沾染上。」
「哦。」我憋笑,撿了個閒話找事,「你剛纔捏到我癢癢肉了!」
「哪兒啊?回去我給你揉揉。」
「……」
-58-
兩日後,芳貴人第一個侍寢。
有宮人傳聞,芳貴人被抬進去,自己個兒睡了半宿又被擡回去了,皇上在養心殿批了一夜奏摺。
邊疆的司徒將軍閒來無事,把給皇帝的奏摺當日記寫,廢話一大堆,從前皇帝只回一句「知道了」或者是「已閱」,那天或許是真的沒事兒幹,李君闊回了長長一封日記,還寫了一首讚揚戍邊將士們的詩。
一時成爲美談。
李君闊本人極力否認,他說那是中午批的奏摺。
第三日夜裏,李君闊就在我牀邊,與我一起賞析了他的日記和詩歌,說昨天夜裏的他彷彿被文曲星砸中了腦袋。
把我逗得前倒後仰。
但芳貴人那裏就沒這麼好過了,她不好過也不會讓別人好過,畢竟沒人敢惹她,當面嚼舌根,背後傳小話的,都被她挨個處理了。
皇后娘娘見她這般行事,趕忙跟她徹夜長談。
但是後來一個月過去,同進宮的兩個秀女都沒有被臨幸,芳貴人的笑話也就不再是笑話了。
與此同時,月末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落瓔閣鬧鬼了!
-59-
「出了什麼事,劉侍選你好好說說。」
晨起,妃嬪們齊聚皇后娘娘寢宮,劉侍選慘白一張臉坐在末位,脖頸處裹上一圈白紗,陰惻惻地洇出血色。
我坐在皇后下首,伸頭探腦地去瞅。
鬧鬼?這事兒我還是早上聽溫瑾談起的。
說來已經鬧了好幾天,只是這次劉侍選受傷,小宮女哭着嚷着去找太醫,驚動了爲太后拿藥的宮女,事情傳到了太后耳朵裏,鬧鬼一事才正式被重視起來。
我大爲震撼,聽她們聊細節,早上都多飲了兩碗粥。
原是之前一個宮女貪玩,在落瓔閣院裏的樹下掘出幾根森森白骨,宮女被嚇得高燒不退,糊塗之際,總說這宮裏到處是冤魂,樑上有,樹上也吊着,侍選的牀榻上更臥着許多。
落瓔閣人心惶惶,說這處宮殿早就成了鬼宅,如今生人住進來,觸怒了怨靈。
宮裏古怪的傳說不少,外界自然不會在意這個小宮女的一面之詞。
而後落瓔閣裏的人接連說自己見過什麼白衣飛影,又有人說在衣櫥裏見到血書和斷頭,瘋瘋癲癲的,劉侍選被嚇得緊跟着病倒。
她們人微言輕,太醫匆匆過來開了一帖藥,沒多過問。
直到昨天,惡靈傷人了。
深夜,落瓔閣傳出一聲淒厲的哭喊,劉侍選跌跌撞撞跑出寢宮,說有灰色的霧以手爲刃劃傷了她的脖子,想要在夢中殺了她。
宮女一看,被她血淋淋的樣子嚇暈了。
這不,皇后被太后責令來處理這事。
「皇后娘娘。」劉侍選梨花帶雨,「落瓔閣嬪妾真的住不得了,那裏頭……那裏頭的髒東西要嬪妾的命啊!」
四下譁然,秦答應當場爲大家唸了段佛,洛常在喫驚於她連佛經也會,悄悄讓她在自己耳邊多念一遍驅邪。
舒答應財大氣粗,把手上一串看着就昂貴光亮的佛珠遞給劉侍選,說這是高僧開過光的,十個厲鬼都能降住,堪比小如來。
芳貴人和宸妃屬於不屑一顧的那類人,芳貴人嗤笑一聲,陰陽怪氣道:「有怨魂又怎樣,你劉侍選跟他們無冤無仇,尋仇也尋不到你身上,再說是不是鬼還有待商榷呢。」她朝向皇后,「對吧,姐姐。」
對個棒槌。
皇后面露難色,顯然對她妹子這話不贊同,她是皇后,總不能跟着打壓受傷的劉侍選。
她就沒回答,只安撫劉侍選:「落瓔閣自然是不會讓你再住了,本宮會再爲你另安排住所,寶華殿的法師不日也會去落瓔閣做法事,無冤無仇,再兇的東西也傷不到你。」
芳貴人自己嘀嘀咕咕好像又不高興了。
我就那麼看她一眼,還被連帶着給了一眼刀,這尊大佛對我意見可太大了,從進宮來就與我不對付,如果不是皇后讓我別跟她那從小被慣壞的妹子起衝突,以我現在的脾氣,左右要跟她比畫比畫!
上次打牌九,我都沒發揮全力贏她!
不然她今天來頭上的珠翠都得在我房裏擱着!
真討厭!我皺皺鼻子,也哼了一聲扭頭看宸妃。
宸妃坐我對面,昨天皇帝去了她寢宮,她好像沒睡好,半闔眼眸跟菩薩一樣坐着,我杵了杵她胳膊,問她對這事兒的看法。
宸妃掀起一點眼皮,乜了抽泣着跟舒答應來回推拉的劉侍選,很不屑地嗤了一聲,因爲睏倦,聲音裏透出煩躁:「那鬼來都來了,一爪子怎麼沒給她抓死?」
我:「……」
看出我表情的一言難盡般,宸妃問:「你不會信她的鬼話?」
我覺得自己在她眼裏已經像個無藥可救的傻子了,故作老成道:「我不信!我早就看出來不對勁。」
「……」宸妃,「呵。」
「信就信唄,本宮也不會笑你。」她跟我低語分析,「新進宮的三個人,葉易微背後有皇后,舒蘭音(舒答應)手上有錢,他劉施睇手上碎銀沒幾兩,身後家族還等着她扶持,就這樣在宮裏渾渾噩噩過幾個月,等冬天一來,沒被宮裏人欺負死就要被凍死,她不搏一搏,悽悽等死嗎,你當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傻?」
不知道爲什麼又罵到了我頭上。
那我才入宮的時候太小了不懂嘛!人家不給我炭怎麼辦?我還能去明搶?
「你說鬼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她房間裏,手都伸到她脖子上了,就爲了留一道連個疤都不一定會留下的傷口?那是什麼鬼?活菩薩也不爲過。」宸妃扶額,「本宮父兄上陣殺敵,刀下亡魂不計其數,就連我那妹妹……」她頓了頓,「要是真的信鬼魂索命,那將軍府早就陰氣滔天了。」
女中豪傑,至尊強者!
我萬分佩服,跟她嘀嘀咕咕分享小時候的經歷:「我以前在家,見過打仗回來的將士……」
宸妃靜靜聽着,面上露出幾分寧靜和我後來回憶才察覺出的悵惘。
「我那妹子,從小就在西北的黃沙中長大,她寄書信給我時也如你這般,講起故事前言不搭後語,沒甚邏輯。」她淺淺笑道,「你若認識她,一定會很喜歡她。」
宸妃有妹妹?
我愣了愣。
「娘娘,太后身邊的柴姑姑來了。」這時候,皇后的宮女對皇后說道。
皇后點點頭,抬手讓我們下面這些嗑瓜子閒聊的人都靜一靜,要聊的接下來自己找地方聊,意思是她要幹正事了。
按道理說,我們都得走。
葉易微屁股抬也不抬,比老太君還穩重,坐在那兒也要摻和太后與皇后的事,我回頭看,皇后眉頭皺了幾次,葉易微置若罔聞,攬住柴姑姑的胳膊就往裏去了。
人家這背景,誰看了不服氣。
「就煩她事兒事兒的一天天。」宸妃跟我一塊走,旁邊還有秦答應和洛常在聊佛法,一會兒我們準備去聽戲,等法師們進來,宮裏一驚一乍肯定不得安寧。
「你要是說上話,讓皇上沒事不用來本宮這兒。」宸妃打哈欠,「他睡起來不顧及旁人,佔好大的地方,擠得人睡不踏實,踹也不好踹。」
我一整個尷尬,仿若撞入別人的閨房中祕事。
因Ṭů⁹爲宸妃、洛常在、秦答應都是宮裏老人,比我更早進宮,我總覺得自己沒辦法理直氣壯地在她們被翻牌子時喫醋。
更何況她們待我好,也從未與我有隔閡,我更是無法對她們生出怨懟。
即便放在普通的富庶人家,三妻四妾也是有的,妻妾能保持良好的關係已算難得,更何況是宮裏,李君闊待我不一般,但我也不敢奢求……
奢求太多。
但李君闊也跟我說過這個事,他說,宮裏捧高踩低的事常有,那些妃嬪早早跟他進宮,一些體面也不能落下。
「我……我說什麼呀。」我羞紅了臉,聲音弱如蟻哼,「他他,他又沒擠着我。」
「那你們怎麼睡?」
宸妃耳朵尖,聽到後隨口一問,石破天驚,洛、秦二人也停下話頭,跟着有點古怪,除了宸妃,大家都有種在菩薩面前跳豔舞的荒唐感。
這這這……聊什麼呢?
「就……就……就……」我磕磕巴巴說不出話。
宸妃後知後覺,嘖了一聲,吊梢眉輕蔑地瞥了我們一眼:「出息,多大的事兒……」隨後也沒問,招呼我們快點走,「今個兒不聽哭哭啼啼的戲,聽點歡騰熱鬧的。」
我看着她矜貴又挺拔的背影,恍然記起李君闊隨口說的話。
「若宸妃爲男子,朕定是願意與他結拜爲兄弟的。」
兄弟睡一起怎麼了?
那不是誰有本事誰睡大牀嘛!
我想想宸妃有時愛調戲我,竟然生出給李君闊戴了頂綠帽子的感覺,怪哉!
-60-
劉侍選受傷,因是怪力亂神之事,調查下來也沒發現人爲痕跡,皇帝、太后、皇后稍加安撫也就揭過去了。
唯一受到牽連的竟然是我?
太后指名道姓,讓劉侍選住到了我的偏殿。
「慶嬪那裏龍氣重,什麼髒東西都能壓一壓。」這是太后的原話。
於是劉侍選馬不停蹄地搬了進來,速度之快我差點以爲她半個月前就開始收拾細軟。
其實太后什麼意思,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把兩個長相相仿的放一起,這招數實在噁心人,皇后去勸過,沒有用,還被太后罵了一頓,說憑什麼我那麼大個宮殿住不了第二個人,要不要她這個太后去賠個罪,再給我破格升個妃。
皇后出來時臉色都不好了,回去找太醫開了半個月的安神湯,得好好補一補。
我日常去找皇后消磨時光,皇后貼心地遞給我一包,說我以後指不定用得上。
我:「……別吧……別用上吧。」
這事兒定下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左右多個人,生活也會沒那麼枯燥?我遣人偷偷帶過話本進宮,那裏頭宅鬥之精彩讓我瞠目結舌,想來如今也是要交作業了。
我惴惴不安,摩拳擦掌,連跟着宸妃她們隔三岔五來遛一圈,企圖看我們扯頭花。
偏偏劉侍選很安分,我每天關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生活竟然沒有一絲不同。
宸妃表示,你們真沒意思,要不要本宮去挑一挑舒蘭音的毛病教教你怎麼找茬?
我:「怎麼會有人專教人幹壞事呢?!」
平靜被李君闊的到來打破。
邊陲發生戰事,李君闊月餘未踏入後宮,我雖時常見他,也是在御書房研墨陪伴,如今將士人選皆安排妥當,他空下來,第一件事就是來找我。
中午,李君闊來用膳。
一進殿門,我還沒迎上去,就看到劉侍選穿着與我顏色花紋相仿的衣飾,不遠不近在桃樹下向李君闊行禮。
落英繽紛,這是轉涼時有的美感。
我身體僵直片刻,連行禮都比她落後了許多,一聲「逸郎」卡在嗓子裏,如鯁在喉。
真奇怪,舒答應與宸妃住在一個寢殿,也會有這種喫悶虧的感覺嗎?
「哦,你搬來了。」李君闊神情淡淡地,從她衣服上掃過,「你穿湖藍,不好看,尚衣局選的料子不好,誰選的去領罰。」
劉侍選怔住,細看手上微微發顫,她脖子上的白飄巾還在風中輕盈打轉。
「皇、皇……」
「回去吧,找些正經門道。」
我看她尷尬,很壞心眼地覺得爽,爽完又心虛,唉,如今我真是小家子氣過分了!
我一邊爽一邊自我唾棄。
李君闊與我並肩入屋,午膳大部分是我宮裏的小廚房做的,其中一道燒鴨,是我跟洛常在學的,甜口還加了點淡淡的藥材香。
好喫又健康。
可惜我在廚藝上沒有天賦,洛常在教我一下午,差點把砧板給劈成兩半,她斥責我妄爲女子!
我哭唧唧。
「可有開心點?」入座,李君闊問,他的眼裏沒了剛纔的銳利,柔和得像一塊璞玉,落在溫水的潤養中,「怎麼?委屈到不要與朕說話了?」
「哪兒有!」我嘟囔,「逸郎把人給小瞧了!」
「那爲何站門口門神似的給我臉色看?」他笑問,「若我沒回答好,豈不是連進門用午膳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給他夾了一筷子燒鵝:「不讓你進門,轉個身旁邊也有午膳,還能餓着你?」
越說越酸,我狂扒一口飯。
李君闊喫喫笑起來,桌下,他的靴子輕輕刮過我的腳背,癢癢的。
「小女子……」他慨嘆完,把燒鵝放入口中,整個身體肉眼可見地頓了下。
「好喫嗎?我和洛姐姐學的。」我緊張不已。
「……」他囫圇吞下燒鵝,含糊不清回道,「各有千秋。」
片刻後,他惘然:「好久沒喫洛常在做的菜了……不知她下廚風格是否發生了些變化。」
我:「……」
總覺得他話裏有話。
-61-
我和劉侍選之間不堪一擊的平靜並不能持續多少時日。
她從神態到肢體動作,最後到生活習慣都一點點在變成第二個我,昨日我們一同去皇后宮裏請安,行禮的姿態角度竟然分毫不差。
饒是我性子好,被人這樣模仿,也是不痛快的。
更不痛快的是芳貴人。
兩個人之間也有齟齬那可有的說,劉侍選體態像我,皇帝能分得清,一些小太監不留神就看錯了,前幾日,劉侍選給皇帝送喫食,小太監一不留神給放了進去,又阻止了欲要進御書房的芳貴人,兩個人沒撞見還好,偏偏芳貴人轉身還沒走幾步,就瞅見劉侍選含羞帶怯地走出來。
葉易微可是貴女出身,她唯一服的也就是自己的姐姐,平日裏見劉侍選,下巴頦能掛樹杈上。
這回卻被比下去了,她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狐媚胚子,東施效顰。」葉易微冷笑,聲音可一點沒收斂,周圍人全聽見了。
我眼見着劉侍選僵直一瞬,又恍若沒聽見地繼續往回走。
劉侍選是東施,那我豈不就是西施,西施可是大美人……我思維發散,嘖了一聲,還挺樂。
葉易微耳尖聳動,對我翻着白眼:「你倒是上趕着給自己臉上貼金。」
「貼不貼金也跟你沒關係,自詡國色天香也沒見一個月侍寢一次。」宸妃冷嘲熱諷,就見不慣宮裏還有人比她矜驕,她底氣也足,畢竟是個妃。
「你!」葉易微氣急。
「放肆!你敢指本宮!」宸妃端起架子,斜睨過去,好像馬上就要揚起鞭子甩在人臉上,「就是皇后站這,本宮讓你跪你也得軟着膝蓋受着!這是紫禁城可不是你那國公府!」
兩邊僵持,我一雙手抬起來又放下又抬起來。
這兩個人乾柴碰上烈火,誰摻和誰被燒啊。
「芳貴人給宸妃賠不是,在本宮這兒吵吵嚷嚷成什麼規矩。」皇后及時出來,她精神好了點又出來平事,我立刻找到保護傘,佔據最佳觀衆席位。
一句定乾坤,她對我招招手,讓我跟她進去,留葉易微和宸妃大眼瞪小眼。
皇后扶額:「今天你也看見了,劉侍選鐵了心要學你。」
我坐在皇后宮裏,你一片我一片地剝橘子,遞給皇后時皇后搖搖頭,說太涼。
我不怕涼,全喫了,指尖都泛黃。
「你不生氣嗎?」皇后問,可能也沒見過我這般沒心肝的,「若是皇上去了她那兒……」
「去就去唄。」喫到一個酸橘子,酸得我牙疼,嘴裏跟吐豆子一樣往外蹦話,打斷了皇后的話,「我生氣了她也會繼續學,本就借與我相似的由頭進了宮,嚐到甜頭怎麼停得住呢?如果皇上看中了我這張臉,那天下比我美貌的女子數不勝數,我還不得每天擔驚受怕,真成了妒婦?」
「……」皇后不說話了,久久打量我。
可能宮裏的人都把我當孩子吧,我十四歲進宮,再天真也不是傻,耳濡目染這宮中的明爭暗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保之道。
宸妃的強勢,秦答應的不起眼,洛常在的跳脫,舒答應的財大氣粗。
還有我的無憂無慮。
「你是明白的。」皇后微微一笑,摸了摸我的頭,「只是適當地敲打,能讓身邊的人安分不少。」
她給我擦手指,沾了點水,一點黃漬難擦得厲害。
「並不是所有人相處久了就處出真心。」
皇后如是說。
於是當日下午,我去了偏殿。
劉侍選在繡手帕,二龍戲珠的圖案,繡給誰一目瞭然,她繡工出衆,這一點遠超於我,我的天賦或許都點在樂觀豁達上了。
禮數做完,我沒讓她起身。
我不喜歡繞彎子,這幾年身邊也沒有讓我繞彎子的人。
「如若你一直學本宮,你永遠得不了寵,因爲這宮裏只能有一個秦桔,就算是臉,皇上也只會看一個秦桔。」
她抬起頭,盯着我。
我不言語,轉身離開了,嘭地木門關上,我對身邊的宮人說,如果皇上來,我不想看到劉侍選再巴巴地出來。
宮人們第一次見我這般嚴肅,像個大人一般,竟然都噤若寒蟬,一個勁地點頭。
-62-
我身邊的宮人都是皇帝挑選的,那我的一舉一動自然被如實上報給皇帝。
「聽說你今個兒發了好大的火?」
李君闊今夜來了我這兒,我倆對弈,他技術高我臭棋簍子,因此他都不必認真,只挑着眉打擾我凝神思考。
「是因爲小德子放她進了養心殿?我一眼看出她不是你便轟她出去,那碗燕窩全給周祿全喫了。」
周祿全這太監伙食比我還好,天天有人孝敬喫的。
李君闊小時候被下過毒,不輕易喫旁人送的食物,那些東西大多進了大太監的腹中,這些年周祿全也算是負重前行,肚子一日比一日圓。
但……堂堂皇帝需要向我解釋那麼多,我胸口蹚過一絲暖流。
「那我下回給你做燕窩湯。」
我誇獎他,但對面的反應不太美妙,或許是回憶起我的燒鵝,李君闊的面部微微扭曲。
我假裝沒看見,沉浸在做廚娘的美夢中,終於落了一子,李君闊似乎不用思考,立即落子堵住了我全部的去路。
我哽住,咬緊下脣,手指輕顫,幾次想掀棋盤走人。
「她老盯着我,煩得慌。」我一攤手,掌心的黑子散落在玉盒裏,噼啪作響,我耍賴,「不玩了!逸郎真小氣,也不讓讓我。」
他滿眼笑意地望向我:「怎麼讓呢,教了快四年一點長進沒有。」
他說完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那深邃的五官逐漸在我瞳孔裏放大……
突然,門口傳來周祿全的喊聲。
「皇上,不好了,太后娘娘吐血了!」
大家夥兒都趕到太后宮裏,太后面色如紙,氣若游絲,牀榻邊的小痰盂中紅彤彤的血絲在漂。
太醫急得冒汗,因爲根本診斷不出毛病。
但是太后的狀態好像差一步就要去了,沒毛病就成了最大的毛病。
李君闊不怒自威,冰冷的眼神往太醫、宮人身上掃過,像是要把人凍結實後直接埋了。
「查。」他只說一個字。
太后大病,無藥可醫,驚動了欽天監,求人不得,順便求起了神。
我離痰盂近,視線範圍內也只有這麼個玩意,瞧着駭人的血水,我心重重一跳,總覺得不安。
欽天監趕來,神神叨叨唸了幾句。
「回皇上,太后娘娘的病並非自身抱恙,而是受了巫蠱之術的襲擾,侵害了玉體,要治病得找到巫術根源。」
李君闊抬眉,眼神落在欽天監身上,黑沉沉的,他沉聲字字擲地有聲:「你的意思是,宮裏有人用巫術害太后?」
查,這必然是要查的。
整個紫荊城被翻個底朝天,窗外晨曦初露,太后似乎睡了過去,屋裏的人各個臉上掛着烏青,大家都在等搜查的結果。
門驟然被推開,打破寧靜。
「回皇上,奴才……奴才在慶嬪的牆角磚縫裏搜到……搜到一個符,上頭寫着太后的名字。」
我瞬間清醒了……
-63-
距離巫蠱一事發酵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
這一個月裏,我被禁足在寢宮,雖然喫食供給沒有剋扣,但宮裏的人明顯懈怠了許多。
符咒被法師銷燬後,太后一日便大病初癒,着實神奇,如果不是我根本不信鬼神,也要自我懷疑起來。
清者自清,這種骨氣在宮裏沒有什麼用。
我當場執拗地望向太后喊冤,可太后根本不理睬我,反而問我是不是對她有怨氣,因爲她把劉侍選搬去我宮裏。
我想說,不至於,這點小事就生氣,我還能活到雙十年華嗎?
但看着太后氣急敗壞到不見病痛的樣子,我自知辯解無用。
李君闊沒有給我釘上巫咒太后的罪名,只說必須發了好大一通火要徹查此事,因爲太后纏綿病榻,需要給她交代,只能委屈我找禁足三月。
這也算最好的結果了?
相比過去那些犯了一點事兒就生死難料的人來說。
搜查一事弄得宮裏人人自危,李君闊極力想找出不是我的證據,但好巧不巧,我宮裏那個喜歡碎嘴子,曾經跟我說芳貴人小話的宮女,「一不小心」抖落出曾親眼看到我在符咒上按血印的畫面。
我傻了,她親眼是哪個親,哪隻眼?
然而這一句話就跟蛇的七寸,狐狸的尾巴一般,被太后揪着不放。
於是乎,我的威名從妒婦升級爲毒婦。
隔着窗紗,在影影綽綽的燭燈下,我額頭貼着窗楞,問站在門外的李君闊:「你信我嗎?」
他說信。
我笑了笑:「那就好。」
隔天,在太后的力薦下,芳貴人終於真正地成爲芳貴人,然後是舒答應,最後隔了七天,劉侍選丁零咣啷被抬了出去。
大選的餘韻似乎持續到了今天。
這背後有太后多少推波助瀾,我也不想細究。
在劉侍選被擡出去時,我遣開宮人,自己與自己對弈了兩個時辰。
心裏說不上難過,更多是木然,還有種微妙的悲哀。
後宮啊,李君闊在後宮也要被制衡着,不能真正地隨心所欲。
太后是一頂一公正的人,當年我入宮許久未曾侍寢,她就爲我在皇帝面前美言一句。
但是正因爲一句美言,讓我成了這宮裏最不公正的存在。
她歷經數十年的後宮爾虞我詐,是不能理解這種存在的。
所以她不喜歡我。
溫瑾敲了敲門,柔聲提醒我:「娘娘,該睡了。」
我讓溫瑾進來,指間落下一個白子,成功贏了自己。
「那符是你放的吧。」
這不是懷疑,而是篤定。
溫瑾面色一凝,似乎扭曲了一瞬,但我沒看清,也不大想看。
「娘娘您在說什麼?」
「你是太后的人?」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宮鬥,還沒有練就眼神殺,所以直球詢問有點傻。
以前宮裏人欺負我,李君闊幫我調換了一批宮人,她們奉命於君王,不會加害於我。
但是也有一些體貼的宮人留了下來。
比如溫瑾,比如那個碎嘴子小宮女。
小宮女是溫瑾主張留下來的,我那個時候年紀輕,才入宮自然依賴溫瑾這個溫柔識大體又處處照顧我的掌事姑姑。
她說小宮女活潑可愛留下來解悶也好。
所以雖然我對小宮女沒有什麼印象,但也留下了她。
而我是今年真正意義上的盛寵,新搬入這個寢宮,溫瑾曾對我說過,她早年服侍過一個太妃,就在這個寢宮當過職。
她對這裏,可太熟悉了。
更何況符咒藏於我牀榻附近,能接近者挨個排除下來,那最不可能的答案就成了真相。
「哎,我以爲你是真疼我的。」
我輕飄飄地落下這句話,轉身一個人放下了帳簾。
簾帳合上的剎那,我瞅見溫瑾發紅的眼圈和溼潤的眼睛。
她……或許真的疼愛過我吧。
只是沒什麼是永遠的。
-64-
溫瑾去找皇帝坦白罪行。
不算坦白?她把主謀換成了劉侍選。
劉侍選人在寢宮坐,鍋從天上來,一路跌撞號哭去找李君闊陳情,卻被周祿全攔在殿外。
結案了,我被證明是清白的。
但結案十分匆忙,李君闊甚至沒有細究,真相併不重要,只需要達到大家都想要的結果就行。
即便犧牲一個無辜的人。
溫瑾在被處刑前,說有愧於我,想要來找我磕頭,我同意了。
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屋裏,溫瑾滿身傷痕,蓬頭垢面地像個受盡折磨的叫花子,哪兒有以前端莊的樣子。
她匍匐在地上,因爲受刑。
「娘娘。」她低聲叫我,「小橘兒,對不起。」
她本可以不去找李君闊,因爲我不會告發她,而等三個月後,我解除禁足,一切都會回到正軌。
她是真的良心有愧吧。
「溫瑾,我原諒你了。」我說,看到她的傷痕,我沒忍住帶了點哭腔。
人非草木,怎麼是鐵石心腸的呢?
溫瑾照顧我三年,如姐姐又如母親。
她算是宮人裏年紀大的,聽說曾經宮外有個相好的,沒等她被放出宮就兀自成婚,溫瑾偷偷給他寫信,只收回他一句,女兒已經週歲的回覆。
溫瑾心死,一氣之下留在了宮裏。
再後來就是遇到我。
我不受寵被欺負時想家,抱着她迷迷糊糊喊了一聲娘,那夜她輕拍我背半宿,只爲哄我睡得踏實。
她說,如果她當年直接嫁人未被賣入宮,想來孩子不比我小多少。
除了這一次陷害我,她待我是好的。
溫瑾斷斷續續地說:「太后並非想要置你於死地,她只是古板了些,你不用太防備她,你要防着與你爭寵的女人,因爲你的存在真正地阻礙了她們。」
「更別說你被禁足後,她們個個承恩雨露,如今你解禁,又要霸走她們的福分,她們會視你爲眼中釘的。」
我問:「所以你陷害了劉侍選?」
「宮裏人就是這樣,你害我,我害你。」溫瑾苦笑,望着房梁喃喃,「這宮裏只要一個小橘兒就好了。」
「你怕我嗎?」溫瑾突然問。
「有點。」我蹲下,擦去她眼角的淚水和臉上的污垢,「畢竟我只看過一些話本沒有經歷過。」
我沒有想過相互的陷害會像湖心落入石子,水暈會波及那麼多人。
「我會求皇上讓你痛快地死。」我啪嗒啪嗒地掉眼淚,死這個字有點難以開口,「會安排人妥善安置你的家人。」
「也會……照顧好自己。」
溫瑾終於心滿意足地笑了,她最後對我磕了一個頭。
我送走溫瑾,周祿全在邊上說我太慈善了,對這種喫裏扒外的東西,需要點子狠心。
我木訥地點點頭,又在驕陽下踉蹌地去往冷宮。
冷宮就在落瓔閣邊上,劉侍選與其說是被打入冷宮,不如說是「回來」。
劉侍選發瘋地大喊自己是冤枉的,周祿全攙扶着我,說這地方晦氣。
在李君闊選到合適的人來服侍,周祿全這個大總管太監屈尊來我這兒伺候。
「我想跟劉侍選單獨聊聊。」
「那娘娘可要小心,瘋子力氣大沒個輕重,可別傷了娘娘玉體,若是娘娘磕碰到一點,奴才少不了挨一頓板子。」
「你放心,我與宸妃學過幾招,能撐到你來救我。」
我還有心情玩笑,人好像分裂成兩半。
我推門而入,被瀰漫在空氣中的灰塵嗆到,便用手帕遮掩住口鼻。
劉侍選看到我,眼泛綠光,衝上來長指甲死死扣在我胳膊上,癲狂地嘶吼:「你爲什麼要陷害我,賤人!你爲什麼要害我!我是冤枉的!!」
「……」我站在原地,有一種回不了頭的悲傷,當然是對於我自己,冥冥之中很多東西在崩塌,我說,「我未曾害你。」
劉侍選與我長得像,從前她體面,我感覺不出震撼,如今她潦倒悽慘,我卻感覺見到了自己可能的晚景。
「但是你曾害過我。」我淡淡開口,「你曾散佈謠言說我欺壓並用巫蠱之術害你,污我名聲,你以爲我再難翻身,自以爲是會頂替我的位置,因爲太后曾向你保證,如果我失寵了,你會得寵,所以你雖不是主謀,但在陷害我一事上推波助瀾。」
「你知道整件事,卻不敢說出實情,因爲那是太后。」
對嗎?
她好像剎那間清醒了,像石雕僵在原地,最後抓着自己的臉痛苦嘶喊。
我從她的反應中證實了自己的猜想。
說實話,還是有點難過的。
我轉身離開時,她淒厲地質問:「爲什麼這麼不公平,如果我比你先進宮,受寵的應該是我!」
我把陽光掩在門後,就給她瘋癲的黑暗。
她太想成爲我,最終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從她被選入宮時一切就是錯的。
我在黃昏之際才慢慢走回寢宮,裏面人少了許多,想必是李君闊幫我撤走了一些來路不明的宮人。
於是偌大的宮殿顯得格外冷清。
連點了許多盞燈還是覺得不夠亮。
我下意識喊了一聲溫瑾,纔想起來她已經在午時被賜毒酒。
李君闊進屋時沒人通傳,我傻愣愣坐在梳妝檯前,揪住一綹頭髮來回梳。
他從後面按住我的肩膀,我的後腦勺貼在他胸膛上。
我忽然泣不成聲,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心口疼。」
一切都沒變,一切又都變了。
-65-
此次風波過去,李君闊調遣了一部分侍衛在我周圍,我在其中看到了某個熟悉的身影。
「二哥?」我說得十分不確定,拉着新撥來的宮女杳兒去看,主要怕認錯人還有個人證,我可沒出格的舉動。
「橘……娘娘萬福。」
那侍衛朗目皓齒,一雙桃花眼見誰都像在笑,可不就是我那個常常翻牆出去逛酒樓,粗手粗腳最後把我雕的小人掰成兩半的混蛋二哥嘛!
我激動得差點要蹦起來,一掃之前的苦悶。
我小跑過去,與他往人少的地方去閒聊。
原來是皇上見我最近心情不好,外加發生了奴才叛主的事,他就沒和我商量把我二哥調到宮裏來了,二哥今年武舉中了武舉人,狠狠給我掙了面子,我太多年沒見過家人,打開話匣就收不住頭,像個小孩子,就拉着哥哥袖子讓他多說點家裏的事,多說點,少想念些。
他縱容我,講了許多,最後情不自禁,摸了摸我的臉頰,嘆道:「長大了,別害怕,哥哥來保護你了。」
我眼眶乍紅。
這夜李君闊本要一個人歇在養心殿,我端着湯湯水水直奔過去,沒一點規矩,放下東西就給了他一個熊抱。
「逸郎,我可曾喊過你夫君?」
他聞言把我摟在懷裏,起身就往側殿大步流星而去。
第二天,我渾身疼得厲害,好久沒弄得這麼兇了,給皇后告假,今日就在養心殿躺了半天,見李君闊有許多奏摺要批,忙得厲害,我嫌無聊就出去了。
感覺很奇怪,出去時總感覺有人在看我,在我背後嘀嘀咕咕什麼。
回宮的路上,我遇到了秦答應,上前與她走了一段,她看到我似乎很喫驚:「你不是被皇上罰禁足了嗎?」
我一個腦袋兩個大。
「??」
她好像難以啓齒:「就是……就是今天宮裏都在傳,你和一個侍衛私相授受,拉拉扯扯,不清不白,被皇上發現後,皇上大怒,罰你不準出門,所以你今天纔沒有去請安,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但……外頭都傳得有鼻子有眼,我們幾張嘴也解釋不清楚。」
一覺醒來……我和侍衛私通了?
如果沒有猜錯,唯一能和我私通的就是我二哥吧?!
我趕緊撇清關係,不惜把當值的二哥拽到皇后宮門外,裏頭宸妃和皇后在閒聊,我請安後便大剌剌地向所有人展示,這是我親哥哥,我那個廢物但是沒有完全廢物的二哥。
二哥也好整以暇地整理好衣服,對皇后與宸妃行禮。
「臣秦槐參見皇后娘娘,宸妃娘娘。」
我自顧自解釋地起勁,絲毫沒有注意到二哥與皇后相撞的眼神,在後來的許多深夜,我驚醒時總在想,如果我沒有帶二哥去,如果我看到了皇后的眼神,是不是事情就會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因爲沒有如果。
-66-
如果說這宮裏還有什麼能沖淡哥哥進宮這件事的喜悅,那便是芳貴人,哦不對,是芳嬪懷孕的事了。
幾日前,舒答應請諸位姐妹賞花,席間芳貴人身子不適,有嘔吐的症狀,太醫診斷說是喜脈。
太后興奮得直直跑到芳嬪宮中,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格外慈愛地說她有福氣。
言語間,似乎在指桑罵槐某個天天侍寢也沒動靜的我本人。
我悻悻一笑,其實很尷尬。
要知道李君闊去其他人宮裏的頻率低得可憐,就這兩三次的工夫,也讓葉易微中了,可能真就是福氣吧。
李君闊聞訊,處理完事也趕來慰問芳嬪,並今晚留宿她宮中。
我們一行人齊齊退出去,我看着燭火下兩個人的剪影,腦中不知爲何浮現出一家三口頭靠頭相擁的畫面,一時間心裏空落落的。
「若是不高興,去本宮那兒睡?」宸妃撞見我落寞的神色,便問我。
也是,若平時,傷心了我或許會找李君闊,會找皇后,但如今這兩個人……都找不了,宸妃便主動請纓,擔任了一回護花使者。
「本宮一直想知道,你們這種小姑娘的身子是不是都很軟。」她勾脣笑了笑,應當在與我玩笑,「本宮自小習武,第一次侍寢,皇上就嫌棄我骨頭硬得厲害。」後面她似乎罵了句什麼,我沒聽清,反正在罵李君闊。
我跟着應和:「他懂個屁!」
太后也懂個屁,懷不懷得上能靠我一個人?!
-67-
芳嬪有孕,李君闊於情於理多要陪她,或許是被將爲人父的喜悅砸昏了頭腦,即便在我面前,他也時不時將對大皇子的期待掛在嘴邊。
母憑子貴這個詞是不錯,葉易微憑藉着金貴無比的肚子,進出御書房幾乎是暢通無阻,更是會半路截胡,以身子不適爲由讓皇帝去看她。
她與李君闊自幼一起長大,不知在哪兒聽說我會叫李君闊「逸哥哥」,她也跟着叫,即便在宮女太監甚至是太后面前,她也照喊不誤,一改往日的嬌蠻,連皇后也誇她終於顯露出幾分小女兒的嬌憨可愛。
人的心能掰成幾瓣?我不清楚,只知道此消彼長這個道理,葉易微水漲船高,李君闊半個月未翻我的牌子,外頭傳聞我失寵了。
二哥聽到那些話,變着法子逗我,宮中走動就是方便,他給我帶嫂嫂編的珊瑚手串,帶大哥淘來的稀奇玩意,帶母親做的小巧糕點,還有父親板正中帶着思念的書信。
我竟也沒能多難過一段時期,只是格外想家。
「若能回家省親就好了。」我悵然道,「不知什麼時候能見到皇上。」
「皇上不來,娘娘不能自己個兒找去?」杳兒笑話我年歲長了心思也跟着優柔寡斷起來,「娘娘以前可不會顧及這些。」
我淡淡一笑,沒說話。
以前是不顧及,只是前些日子被攔在外面,聽到芳嬪讓皇上摸摸小皇子的動靜,我揣起袖子如同逃難似的走開了。
皇上不來找我,其實也沒找其他人。
我不去找他,卻像是在冷戰似的。
「從前沒姑娘家的樣子,只有小子的蠻與呆,這會兒被養精緻些了,連膽子也被磨細巧許多。」二哥靠在大門上,我站在門內聽他不着調地絮叨,「再深的感情也抵不過三緘其口的隔閡消磨,就是尋常人家ŧü⁸……」
他突然停住,才意識到這是太不尋常的人家了。
我攪動帕子,扭捏道:「若他以爲我想回家,是在怪他與他鬧脾氣怎麼辦?」
「長了張嘴是幹什麼用的,你解釋啊!」二哥恨鐵不成鋼。
我才覺得自己的顧慮着實可笑,爲何什麼事都沒發生,我與李君闊之間多了一層小心翼翼呢?
最終我還是讓二哥代我去探路,看今日葉易微有沒有找李君闊。
以二哥的腳程,應當是那關羽斬華雄的速度,卻走出了八十老翁拄拐的架勢,我快把門檻踏平了,他才姍姍而來。
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差點撞上門前的樹。
「怎樣?」
「皇上在養心殿,芳嬪剛離開。」
我哦了一聲點點頭,問他是一直守在那兒嗎?回來得那麼遲。
他略顯侷促地舔了舔脣,磕磕絆絆道:「對,對對,還遇上了皇后娘娘,她向我問起你。」
我沒多想,因爲芳嬪,我近日也少去黏着皇后,仔細想來過於小家子氣,實在不應該。
但此時我還有更要緊的事,沒再細問,只點點頭,提起衣襬便虎裏虎氣地往養心殿衝,身後宮女都追不上我。
想來也是一個人跑得快,迅雷不及掩耳,芳嬪得到消息時,我已經衝進養心殿,撲進了李君闊懷裏。
「小橘兒不是在跟朕慪氣嗎?」李君闊託着我坐在他腿上,喟嘆道,「終於肯來見朕了。」
「臣妾氣壞了,氣你,氣自己。」我實誠道。
我氣李君闊嗎?氣他去找葉易微?那也太蠻橫太不講道理,說到底,我在氣自己,氣自己肚子沒本事,掉入了太后給我鋪好的語言陷阱。
「我爲什麼還沒有身孕呢?」我嘀咕,還很自責委屈。
「這ƭũₙ種事急不得,況且小橘兒也還是個孩子。」李君闊笑了笑,「若是你有了我們的孩子,朕只會更高興,把全天下都送到你和孩子身邊。」
言語間,我倒因爲自己的小氣而羞紅了臉。
「我不來是怕撞見芳嬪,你不來找我是爲何?」我拿出小女兒的胡攪蠻纏,跟他討說法。
李君闊揚了揚下巴,目光落在那厚厚一沓奏摺上,歪頭問我,「你覺得是爲什麼呢?」
我多怕他下一句問我爲什麼不幫他批奏摺,菩薩可鑑,我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兒就頭疼!
他看我皺起一張臉,又輕聲笑了,摟住我說:「以後有什麼事不要憋在心裏,我是你夫君,永遠會站在你這邊。」
我得意中又帶着羞赧,把腦袋埋進他的脖頸間,湊在李君闊耳邊芝麻大的聲音問:「那夫君可願陪我回孃家一趟?」
-68-
「皇上也去?」
宸妃她們大跌眼鏡,久久沒合上嘴,連皇后都沒保持住端莊的姿態。
「真是破天荒的大事,皇上登基以來,京城那些個有名有姓的還沒有一家接過駕呢。」
我憨憨地偷笑,有種狐假虎威的嘚瑟。
衆人還停在震驚中,只有曾見過人家接駕先帝的洛常在慨嘆道:「那得流水的銀子花出去吧。」
我頓時滿臉震驚,仿若被當頭棒喝!
我家可是窮得叮噹響啊!
-69-
皇上與我一同出宮那天,我聽說芳嬪在宮裏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似乎是要把自己先前收斂的急躁從碎裂的瓷器玉石中傾瀉出來。
但我早已顧不上她,我與李君闊攜手坐在車中,聽前頭邊跑邊擊掌的小太監聲音越來越遠。
我一手抓着李君闊的袖子,一邊掀起窗簾一角,偷偷向外覦。
遠離了四四方方的深宮,宮外的天都顯得遼闊。
「我緊張。」我嚥了咽口水,撒嬌道,「夫君我緊張。」
這還是我第一次青天白日地叫李君闊夫君,我感受到他攥着我的手都用力了一分,他身子傾向我,揀我身側的一隅空隙,一同往外張望,我們就像平常出門的夫妻一樣,都忘了什麼是端莊與威儀。
「有什麼緊張的,娘子小聲告訴爲夫。」李君闊的聲音就在我耳邊。
他或許以爲我會說許久未見父母緊張,身份劇變後可能產生的隔閡緊張,但……
「我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存的體己夠不夠填這次省親爹孃花出去的,我爹可太好面子了,二哥說他怕接駕太潦草丟了我的面子,放話說湊錢也要辦得盛大。」
我無師自通地哭窮,但也算句句屬實。
李君闊笑了笑,低低「罵」了句「小丫頭」:「哪兒能真讓岳丈花錢,更不能讓小橘兒花錢,不然朕又得被你這記仇的丫頭冷多久?早就讓秦愛卿打點好了,你莫要操心,只管好好玩就是了。」
我眼前一亮,跟喫了蜜餞似的,鑽到李君闊懷裏就往他下巴那兒啃,貓似的,牙齒尖尖地磨卻不留一點印。
李君闊喉結滾動,一把按住我的腦袋,沉聲晦澀道:「長本事了,淨會胡鬧。」
或許真的是出宮了。
我從慶嬪變成了秦桔,李君闊也從皇帝變成了我的相公。
這是遲來了許多年的回門。
-70-
二哥縱馬從轎邊過,提醒我們到了。
此時已經是傍晚,秦府張燈結綵,不僅我爹孃、大哥大嫂在等,就是些早就沒什麼聯繫,在京城有些家底的遠房親戚也跟狼嗅到肉香一樣聚了過來。
一個小家此時倒像是個百足之蟲般龐大。
我替李君闊理了理衣襟,他替我扶正步搖,我們相視一笑,攜手走了出去。
只隔着人羣和闌珊燈火,我與母親遙相望去,雙雙已紅了眼眶。
接駕的禮儀是繁瑣的,李君闊此行是爲了陪我,自然不願本末倒置,匆匆過完,便命人把閒雜人等「請」了回去。
等只剩下一家人時,我父母還有些拘謹。
只有我那小侄子不怕事,虎頭虎腦地湊過來叫了李君闊一聲「姑父」。
李君闊笑得眯起眼睛,摸了摸娃娃的腦袋,隨後微微躬身對我爹孃喊道:「岳丈、岳母。」
一瞬間,我爹那張崩緊的臉上閃過愣怔、震驚、惶恐,最後變成了鬆了一口氣的安心,他深深望了我一眼。
似乎是含淚的,相較我進宮那年,爹孃都老了許多,生出半頭白髮,眼角眉梢也盡是憂愁的細紋。
我去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原以爲此生不會相見,沒想到……
李君闊這番言行,無疑是在讓他們放心。
我也對他們露出了一個幸福的笑容,此時我再也不想回憶宮中繁花般盛開的女人們,我只想在這個小家裏,抓緊身邊這個人。
我很好,雖不算最幸福,但幸得一個疼我的夫君。
爹孃、大哥,放心吧。
-71-
我與家人幾年未見,互訴家常還未盡興,屋外小太監就已催了三回。
等到天邊墨色濃重欲壓,我們才戀戀不捨地分開。
然而天公不作美,我和李君闊剛踏出屋門,就雷聲大作,隨之大雨傾盆而至。
眼看着爹孃雙眼泛紅,不顧豆大的雨,執意想送,我也旁生出不捨與心疼,眼淚也跟着往外淌,滴在李君闊的掌背。
他低頭望向我:「多留一夜也無妨,朕也許久未出宮,正好陪你。」
我兩眼放光,什麼規矩都忘了,故作女兒家矯情的樣子,慢吞吞問:「行嗎?」
「若是娘子想,爲夫還有什麼不從的呢。」他彎眉,用指腹輕柔地抹去我臉頰上的淚,笑道,「誰讓小橘兒難得掉一次金豆豆呢。」
爹孃未料到我們會留宿,一時誠惶誠恐,我爹就跟個毛頭小子一樣,急得原地打轉,生怕怠慢了聖上。
怕他們不自在,李君闊屏退了多餘太監宮女,像「上門女婿」一樣,收斂起一身君威,十分的謙和。
我們最終住在了孃親特地留給我的「閨房」裏,就好像還做着「我是玩迷糊忘歸家的女兒」的夢,總想留住點什麼回憶,這倒成全了我與李君闊。
我在縣城家中的東西悉數被安置在房中,李君闊看得新奇。
「一看你從小便不愛讀書。」他翻看我寫的破字和一些酸詩,津津有味地不時撲哧一聲,明顯是在嘲笑我。
我那麼多東西想給他看,他卻只盯着我的短處打趣。
我惱羞成怒,強掰着他的腦袋看向我:「不許看不許看!你就沒別的事幹嘛?!」
他環住我的腰,呼吸撲朔在我的胸口,我感覺他手臂一用力,我們便貼得更近了。
他沉聲問:「有是有,怕你不好意思。」
眼睛裏的一團火似乎燒熱了整個屋子,我被燙得臉紅,視線亂竄,輕輕推搡,嗔道:「你說什麼,怪難懂的。」
李君闊笑了,直接把我扛起來,在我驚叫出聲之際,幽幽警告:「岳丈岳母可就在隔壁,不比宮裏空曠……」
我直接捂住了嘴,連呼吸都覺得吵鬧。
一夜春色,他好像格外興奮,而我被唬得一愣一愣,幾次要叫又不敢,只能嗚咽地咬上李君闊的肩膀。
因爲太荒唐,第二天我不顧痠疼,天不亮就穿戴整齊醒了,佯裝出一百倍的正經,在李君闊意有所指的眼神和爹孃欣慰「女兒長大了」的笑容中,我順利回宮了。
-72-
慶嬪好大臉面,恃寵而驕,省親回宮後竟然以身子不爽利,拒絕侍寢了三次。
次次都給皇帝喫閉門羹,讓他在宮門口罰站。
眼看太后都坐不住了,她才不情不願地把門留了一條縫。
李君闊就着那縫,跟偷腥的貓兒似的,也不惱,一下朝就一溜煙鑽了進去。
省親之後,李君闊常要跟我膩在一塊。
他抱着我:「若是朕不是皇帝,早早遇到你,在鄉野間給你編花環,在學堂裏給你抄書,最後等你及笄,三媒六聘把你娶回來該有多好。」
我聽着太美好,美好得連暢享都覺得遙不可及。
於是我也抱着他,安慰道:「能遇到就很好了。」
我們不能貪心,要知足,才能長久。
-73-
或許是我心態擺平了。
在芳嬪挺着個肚子招搖過市的時候,我當衆犯了噁心。
芳嬪以爲我在故意下她面子,橫眉豎眼就要用手指戳我。
還是宸妃啪地一下打開她的爪子,冷聲道:「誰樂意跟你對着幹,小心眼的樣子,沒看見小橘兒真難受嗎?」
皇后本來閉着眼睛假裝「死了」,聽見我難受,才睜開眼睛,皺着眉宣太醫。
洛常在是太醫女,懂點醫術,自作主張地先幫我把了把脈,把了一遍愣了半天,又把了一遍。
我這會兒已經緩過勁了,可看她那凝重的樣子,頓時覺得哪兒都疼了起來。
「我得大病了?」我哭喪着臉。
「呸呸呸!」宸妃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
「不是……」洛常在在衆人的目光下吞了吞口水,「嬪妾醫術不精,這這這……好像是喜脈誒?」
-74-
我有喜了,被一羣鶯燕簇擁着回了宮,直到太醫跪地道喜我都沒反應過來。
「皇上萬福!」
宮女太監們在門口歡喜地請安,我才如夢初醒般,攥緊了皇后的手站起來。
衆人請安,我獨獨站着。
當然這個時候李君闊也不在乎這些虛禮,他大步向前,牽起我的手,溫柔而有力。
「小橘兒。」李君闊眉眼裏盛滿了歡喜,他一下朝就奔了過來,發冠都有一點點凌亂,像個毛頭小子。
姐姐們識趣地退出房間。
我眼眶瞬間紅了,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撲到李君闊的懷裏,我一邊指着肚子,一邊哽咽地悶聲說:「這裏有個寶寶。」
「我們有孩子了。」李君闊也聲音顫抖,「我們的孩子。」
雖說沒有孩子,我們依舊相愛,但當這個孕育在我身體裏時一切還是不一樣的。
就好像我們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被一雙稚嫩的手牽了起來,之前我們是愛人,現在我們又成了家人。
「太好了,有你太好了。」
夜裏,李君闊的手掌熱烘烘地撫在我腹部,就像話本里神仙傳功,要給孩子傳一些天地龍氣。
「小橘兒。」他又喊我,呢喃在頸邊,溼溼的,癢癢的,搞得我臉紅心跳,他嘀嘀咕咕叫我名字,誇我,好多次了。
我臉皮再厚,也禁不起他這一頓猛削。
「逸郎,你也不是頭一次當爹,能不能…」
能不能別這麼沒見識,我是頭一次當娘也沒這樣誒!
當然我沒說,只是轉個身,用手捂住他的嘴,在自己的手背上啄了一小口。
吧唧一聲。
「好啦好啦,小糰子和小橘子都要睡覺了,爹爹哄哄好不好?」
我撒嬌,笑眼眯起來瞅他。
他終於閉上嘴,一下一下輕拍我的後背,半晌,沒忍住,說了最後的話。
「若是個兒子,朕要立他爲太子,若是女兒,朕讓她做最尊貴的公主。」
這個承諾太重了,我被嚇一跳。
公主還好,這太子……關乎國本啊!
李君闊是有大本事的人,只是我……我從小到大沒被一個夫子誇過聰明,要是……
我磕磕絆絆地問:「要是我們的兒子,像我一樣不太聰明怎麼辦?」
「那就做富貴王爺,朕也會給他鋪平坦途。」
他輕笑,似乎覺得回答得不算好,又補充:「小橘兒是朕見過最聰明的姑娘。」
這還差不多!!
-75-
推算日子,這孩子就是省親前後懷的,李君闊得知後對秦家大加封賞。
太后也召我過去,臉色紅裏透着黑,又高興又不高興的樣子。
盯了我半天,指尖在摩挲杯壁,片刻後才爲難地開口:「最近可舒坦?你年紀小,又是第一次生養,起先一段日子最難熬,你宮裏也沒個穩重的姑姑,回頭哀家讓皇帝給你指派個懂的。」
開了口,後面的話也不難說了,越說越利索。
「你是有福的,這孩子皇上看重,哀家也看重,你放心。」她說,「你打小進宮,平日裏貪嘴就算了,既然有了身子,起居飲食就要分外留意,皇帝宮裏的嬪妃少,大多是好相與的。」
那也確實是大多,唯一個不能處的也就是葉易微了。
「皇后會好好操持的,你安心養胎便是了。」她擺擺手,「皇帝想給你晉妃位,哀家也是中意的,只是現在這個時候不好,等來年誕下龍裔,再給你好好辦。」
太后這話其實已經算掏心窩子了。
畢竟宮裏有個葉易微,她快臨盆,又是個心氣短的,聽說前些日子被我懷孕的消息氣得腹痛,這會兒什麼風頭再都被我搶去,氣出個好歹來,於龍脈無益,在安國公那裏也不好交代。
我倒是不覺得委屈,反正升不升位分,日子照樣過。
但太后對我這個態度,不對我冷言冷語,那可是比升位分還難得的。
我眼睛咕嚕咕嚕轉,跟偷喫了蜜一樣,傻樂。
她看我啥也不明白的樣子,就笑嘻嘻地,嘆了口氣,擺擺手好像很頭疼的樣子,自言自語地喃喃:「傻孩子,成天裏不知道樂什麼,也不知道皇帝喜歡你哪一點,哎。」
我領了封賞退了出去。
在回宮的路上,遇到了前來找我的舒蘭音,舒答應。
「慶嬪姐姐萬安,妹妹前來賀喜的。」
她愛笑,臉上有種聰明伶俐的勁,我與她並沒有多少交際,也沒有過齟齬,她爲人和善,宮裏頭受她恩惠的人很多,除了宸妃不知爲何討厭她,好像所有人都和她相處得很好。
她成天在女人之間遊走,自得其樂的樣子,也從沒太過在意恩寵。
「舒妹妹。」我跟她打招呼,一同進了宮。
她身後的小太監,一人手裏抱着一個小木箱,魚貫而入。
「妹妹沒什麼本事,也就家裏哥哥喜歡各地蒐羅些玩意,我想着姐姐大喜,也不請自來湊個熱鬧,沾沾喜氣。」她熱切道,「這個觀音是從江南一位高僧那兒得的,他那兒求姻緣求子嗣特別靈驗,還有這個手串,也是兄長南下淘來的,最妙在雕工,雕了滿背的石榴,多子多福,彩頭極好……」
她說了一大堆,我眼睛看花了。
從沒見過這麼多玩意,她怎麼能帶這麼多東西進宮??
許久之後,她看我愣愣地,突然止住話頭,侷促着問:「妹妹是不是太吵了。」
「沒有沒有!」我忙搖頭,「妹妹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些東西我也用不到。」
我是怕這種無事獻殷勤的,倒不是對舒答應有偏見,進宮這些年長了些警惕罷了。
別人這麼熱情,總不可能無所求的。
我直話直說:「妹妹特地來找我,不僅僅是爲了送這些吧?」
-76-
舒蘭音瞭解我的爲人,料到我是有事說事的直性子,莞爾一笑道:「妹妹來也不是爲了別的,說來慚愧,宸妃娘娘與我素來有嫌疑,雖然我不知道這問題的根源在哪兒,但總僵着也不是辦法,所以……」她斂眸,似乎不好意思,「姐姐向來待人和善,妹妹就想求姐姐做個和事佬,在宸妃娘娘面前,給我說說好話。」
她說:「姐姐有了身子,宸妃娘娘在您面前定然能收斂一點性子。」
這倒是件好辦的事,但……
我把禮物推回去:「宸妃姐姐性格直爽,你認爲她刻薄你,便和她推心置腹談一談,找我去遞話反而會起反效果。」
畢竟我當年我被她懟過,自然知道宸妃那個人火急火燎的,但嘴硬心軟。
而且,兩句話的功夫,收這麼個厚禮,顯得我多貪財一樣,我爹從小就教導無功不受祿,別人拍馬屁給的賄賂,他碰都不碰,這也導致我們家當年清廉到有些落魄。
舒蘭音見我不收,沒強求,挑了幾件有意思的塞給我,說了兩句吉祥話才離開。
她前腳剛走,李君闊後腳風塵僕僕地來了,帶着御醫。
「東西都檢查一遍。」他下令,又挨個看了遍桌上的東西。
「你好緊張哦。」我喫喫地笑。
他摟着我,無奈地捏了捏我鼻子,最後又把手小心翼翼放在我沒有一點幅度的肚子上:「我們的孩子,一點閃失也不能有。」
他說:「先帝妃嬪衆多,但子嗣稀薄,就是因爲後宮中明爭暗鬥數不勝數,害了多少皇嗣性命,你這個小腦袋瓜裏想不到多少人視你爲眼中釘,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別亂收人東西。」
他不說,我也知道。
畢竟李君闊登基之初,後宮裏也是百花爭豔,雖然他不常來後宮,但是後宮卻不會因爲他的缺席而蕭條,那幾年也出現過流產,小產,甚至是妃嬪橫死的事。
最出名的便是……宸妃被人投毒導致胎死腹中。
後來那個害她的人在後宮整頓的時候被打入冷宮,宸妃一個人提着鞭子闖進去,出來時滿身是血。
「你放心,我又不傻。」我安慰道,心裏卻是甜蜜的,嘴上不饒人地問,「那你對芳嬪也有這麼在意嗎?」
「她機靈,也有人護着她。」李君闊笑說,「但小橘兒太笨了,朕得看緊點。」
這話說得,一點餘地不留,我都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笑。
最後太醫過來,說東西都是好東西,沒有問題。
但李君闊還是把東西都丟進了庫房。
他說:「她們給你的朕都有。」
聽起來跟喫了什麼醋一樣,我笑嘻嘻地摸摸肚子,心裏跟未成形的小娃娃說,你爹哪兒像個皇帝,活像個暴發戶,也不知道咱孃兒倆誰沾誰的光。
-77-
近來,宮女之間流行用一種混合的香料加花瓣染指甲。
淡香附着在纖纖細指上,花仙兒成精了似的。
有些妃嬪看着有意思,也開始研究,洛常在擅長醫術,也懂香,鑽研得格外起勁,聽說她的香能讓蝴蝶留在指間。
我好奇壞了,只可惜月份大一點後,害喜格外厲害。
葷腥都聞不得,更別提甜膩的花香了,每天都嚷嚷着餓,鬧得御膳房兩眼冒金星,上頭皇帝還催着,說:「別人懷孕都長胖,到慶嬪這兒怎麼瘦了,肯定是御膳房不上心,要罰。」
雖說是皇帝撂了狠話,沒真的責罰,但當奴才的腦袋懸在褲腰帶上,還是怕得厲害。
於是我宮裏人都成了宮裏最落伍的人,別說手指染香了,連頭上插朵花的都沒有,乍一看,素淨地我以爲我宮裏的人被人苛待了。
每次喫飯,一羣人苦大仇深地盯着我,跟秀才在考場上見考題考了金瓶梅,不知所措又得硬着頭皮上。
而我也喫得謹慎,生怕自己吐了,自己沒難受,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小丫頭先哭出來。
就在我舉着筷箸猶豫不決時,洛常在宮裏來了人,說洛常在下午要舉辦茶會,她新弄出了個「失傳已久」的染甲香。
我臉皺成一團,好東西,我想去湊熱鬧,但是—
Yue!
一羣人撲過來拍我後背。
手忙腳亂地,我苦着臉推辭道:「去不了了,本宮……Yue!」
-78-
那天下午,我自以爲稀鬆平常,然而,一場夢才夢到一半,宸妃衝進我屋裏。
洛常在被抓了。
罪名是,謀害皇嗣。
我震驚至極,坐在那兒愣了一會兒才緩過來抓着宸妃問:「洛姐姐做什麼了?」
「投毒。」宸妃臉色不虞,可能是想起了她曾經的經歷,「葉易微……被抬到了太后宮裏。」
太后最在乎皇嗣,我幾乎能想到洛常在被扣押當場,申冤無處的慘狀。
宸妃跟我簡述了當時的場景。
洛常在舉辦茶會,出於禮節,請柬送給了闔宮妃嬪,葉易微也在其中。
本以爲她不會來,但是她花團錦簇地挺着大肚子來了。
一盞茶的工夫,葉易微忽然捂着肚子,大喊疼。皇后娘娘慌亂傳太醫,葉易微雖有點出血,但好在她一直以來身體強壯,胎兒並無大問題。
然而她一口咬定有人害她,把參加茶會的妃嬪扣在御花園,動彈不得。
太醫院去檢查,查出洛常在準備的茶給所有人下了毒,雖量不算大,但是對孕婦極其不利,若是身子弱點的,還有滑胎的風險。
洛常在狼狽地被葉易微的宮人推倒在地,淚流滿面地搖頭說沒有。
但聞訊趕來的太后哪兒聽她解釋,差點沒命人當場打死她,還是皇后出面調停,只是將洛常在暫作扣押。
「洛姐姐不會下毒的。」我癟癟嘴,毫不猶豫地站了洛常在的隊,並不是我對葉易微有意見,只是洛常在與我相處幾年,「我信她。」
-79-
「人是會變的,呆子。」宸妃斂眸,帶着悵然地回憶,「本宮的孩子不就是被最親近的人給毒沒的。」但是她並沒有一句話給洛常在定罪,只是摸摸我的頭,微笑道,「還好你沒去。」
我以前喫得多,身強體壯,最近孕吐厲害,除了肚子,哪兒都瘦了,勉強躋身美人燈的行列。
我睜着一雙眼睛,水汪汪望向宸妃:「我要怎麼才能幫洛姐姐?」
「不要幫。」宸妃沉聲道,「我來找你,就是爲了這個,你知道葉易微醒來第一件事說的什麼嘛?」
我怎麼知道?
我又不是神仙。
「她說—」
「一定是秦桔在背後指使的,她怕我生下皇長子,故意設計害我,不然,她怎麼可能沒來?!」
「放、放放屁!」我被氣結巴了。
「你有這腦子就好了。」宸妃穩住我,「皇上爲你擔保,沒驚動你,但因爲你是唯一沒受影響的人,不太適合出面爲洛常在求情,這是皇后的建議,也是……洛常在的建議。」
我訥訥,都不知道自己哦了幾聲。
在宸妃走之前,我忽然抓住她的手,「那……洛姐姐會沒事嗎?」
宸妃笑得勉強:「很難。」
-80-
李君闊雷厲風行,讓一天內調查出如何下毒。
洛常在被搜宮,一個侍衛抓住了洛常在的貼身宮女,她從後門抱着一大包寒石花鬼鬼祟祟地,被當場扣住。
宮女說,那時洛常在用來染指甲的。
太醫又去查看了宮女們的指甲,發現染指甲的一味留色原料和寒石花相剋,碰到一起會產生毒性,隨着香氣散發出來,最傷孕婦。
洛常在準備的茶點裏摻了羊奶,這東西是發物,三個湊在一起,導致芳嬪當場腹痛。
破案的過程格外順暢,太醫走出門腰桿都挺直了,好像明個兒就能去大理寺任職。
「好怪哦。」
杳兒伺候我沐浴,宮裏沒他人。
「太麻煩了,還沒有效果。」
一同操作,又是茶又是蔻丹,洛常在費了這麼大工夫,最後被抓了個現行?
還不如直接推芳嬪一把來得痛快。
說起來,葉易微腹痛的及時,只淺淺抿了一口茶,太醫查看後用了藥催吐,對皇嗣沒有造成什麼影響。
我斗膽做出猜測,一雙眼圓咕嚕地盯着杳兒轉。
「會不會是芳嬪自己下的毒?」
「娘娘,可不能胡說。」杳兒被嚇了一激靈,趕緊撥弄兩下水,彷彿是把我剛纔說的話也撥散,她斂眸,慢條斯理地說,「出了事,損失最大的就是芳嬪,她犯得着嗎?」
對了,這就是爲什麼葉易微敢把我拖下水。
她是受害者,從這場事件中被摘得乾乾淨淨,作壁上觀,那地下的水越渾濁她越得意。
「多事之秋,娘娘保重自個兒,別摻和進去最好。」杳兒說,「安國公昨個兒連夜進宮,跑去養心殿老淚縱橫求皇上徹查,這場戲,甭管他是真是假,已經鬧大了,不處理兩個人,外頭裏頭都不會罷休。」
她是李君闊挑來的人,我信得過。
出事之後,李君闊這幾日只在上朝前摸黑而來,草草看過我,沒等我醒又匆匆而去。
但杳兒和御書房那邊總有聯繫,她的意思應該也是李君闊的意思。
我懨懨地嗯了一聲,一邊想着洛常在,心裏頭難過,又覺得荒唐,慢慢閉上眼,把半張臉悶在水裏,想要放空自己。
溫水沒過耳朵,我恍然間記起好久前請安時的一件事。
——舒答應今個兒格外香啊。
——昨天嬪妾的小妹進宮,身上帶了個香囊,嬪妾就把玩了些時候,那香就沾上了,也不難聞。
——這香倒有點陌生。
——宮外開遍了的寒石花,不是什麼稀罕物。
對了!
我猛地躥出來,靈光一現。
寒石花宮中不常見,洛常在知道它的存在還是舒蘭音告訴她的。
那時候洛常在沉迷製出與衆不同的蔻丹,寒石花自然而然就入了她的眼,她邀衆人品茶,就是要介紹自己用寒石花做的蔻丹。
她存心害人,不必把一切放到明面上。
爲什麼呢……明明我置身事外,還是覺得渾身不對勁。
「太醫查出蔻丹有問題後,太后明令禁止宮女、妃嬪隨意染指甲了,還好咱們宮裏沒人捯飭那玩意。」杳兒轉移話題,隨口說。
對了!
我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知道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場下毒,最針對的是懷孕之人,宮裏有孕的只有我和葉易微,葉易微月份大了,這胎很是穩健,剩下的我,月份還小,最容易出事。
那毒哪兒是針對的葉易微,明明是衝着我來的。
只是我反胃,躲過了暗箭,又懶得動,躲過了明槍。
這一招眼看成了臭棋,所以她們把矛頭對準了洛常在。
「我要見皇上!」我急忙起身,如果洛常在是因爲我才遭此橫禍,我就不能置之不理。
-81-
養心殿燈火通明。
李君闊幾日未進後宮,忙於朝政。
雖說我牽扯進了下毒案,但小太監並沒有攔着我,通傳一聲後,李君闊走出來攬着我進了殿中。
他笑着看我,先是摸了摸我的臉,又撫上我的肚子。
「剛沐浴?皮肉都軟了。」
他好像沒有被下毒案影響,一如往常溫柔體貼。
「逸郎,我找你是爲了洛常在的事。」我急急地拉住他的手,在他沉靜的眸光中說出自己的推測。
他目光落在我越說越生氣的臉上,笑意更深:「還能看到這層,朕的小橘兒真是機靈。」
我愣住:「你知道?」
「知道。」他徐徐道,眼尾瞥着我,「可是你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猜測。」
舒蘭音沒留下一點把柄,葉易微身份貴重,她咬死洛常在,連皇帝顧忌着她的身子和前朝的榮辱,都要給她個交代。
我心頭微顫,聽出了他的意思。
真相,根本不重要。
「洛姐姐會如何?」我哽咽地問,覺得自己害了她。
「打入冷宮。」李君闊爲我擦淚,溫柔到殘忍,「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她通醫理,又與你交好,朕本想把她遷到你宮中,與你有個照應,可惜了。」
妃嬪的生死,像棋盤中的棋子,由不得自己。
即便是車是馬,是將是王,都要揣度執棋者的心意。
可惜了,三個字已經是對她「最高」的讚譽。
我以爲我看明白了,是贏了。
現在突然意識到,看明白了,反而輸了。
我盯着李君闊,雙眼有些模糊:「如果這一次被構陷的是我呢?」
他爲我拭淚的動作停了一瞬:「朕不會置你於危險之中,無論如何,你都會回到朕的ƭűₙ身邊。」
我忽然清醒了。
當年,他要肅清朝野,冷落我一年有餘。
往後若再生事端,牽扯到我,他能保證我不「傷身」但不能保證不「傷心」。
這便是帝王剋制的愛。
他希望我懂,又希望我一如既往地無知。
這般推心置腹,或許也算是另一種深情?
沾染了別人鮮血的深情,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82-
翌日離開養心殿,我總是心緒不寧。
最終還是不顧周遭人的勸說,帶着哥哥和杳兒去了冷宮。
冷宮裏關着廢妃,多年未經打掃修繕,殘破陰冷,關着半隻腳踏入陰間的生魂,我曾多次從門前路過,沒想到今朝也能自己個兒抬腳踏進去。
門吱呀推響,我用帕子遮住口鼻,勉強擋住溼腐和腥臭味,這裏有許多「瘋子」,杳兒一路瞪圓了眼睛左右掃視,生怕一陣風能吹傷我。
「小橘兒?」在朝南的一片空曠處,那略微透出幾縷陽光,洛常在一人席地而坐,半身都是泥灰,她先瞧見了我,驚訝地爬了起來,撣了撣灰,不敢置信地怯怯向我走了兩步:「你怎麼,你怎麼來這種地方,都不注意身子嗎。」
她一邊說着眼睛跟着紅,消瘦的臉頰上淌下兩行淚,她狼狽地拭去,勉強笑道:「過來,我給你把把脈。」
我吞了吞唾沫,見她這般落魄心如刀絞,有種是我害了她的錯覺,或許不是錯覺,如若她不與我交好,憑她和善不招搖的性子哪兒會被別人記恨算計。
正愣神,洛常在已經三步並兩步走到我面前,杳兒提醒我「主子。」
我眨了眨眼,壓下內心的苦澀,幾日不見卻恍如隔世,我啞聲喊道:「洛姐姐,我……」道歉的話我不知從何說起,也總覺得說不出口,只能一個勁地,像牙牙學語的孩子,乾着急地說,「我,我……」
「沒事,我知道,我都想明白了。」她還是一臉恬靜,好像喫了點苦頭把銳氣抹平了,滿臉地認命感,她鬆開我的胳膊,「脈象平穩,這孩子是福星,多虧了他的鬧騰讓你躲過去那麼多腌臢事,若是……」她斂眸,「若是那天暈倒的是你,我便是死一萬次都不足惜了。」
我急忙道:「姐姐,是我連累了你!」
「傻話。」她拉我走到陽光下,那兒更舒服些,驅散了冷宮的陰冷,「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不爭不強還好,一旦有人動了害人的念頭,所有人都會成爲墊腳石,殺人刀,哪裏能置身事外呢,我在宮裏待了許多年,沒想過榮寵加身,爲家族謀榮耀,同樣也從不奢望能糊塗平安到老。」
洛常在彎了彎眼睛:「小橘子,你不欠我什麼。」我好像從她眼裏看過一閃而過的精光,她幽幽道,「與虎謀皮,總有人會付出作惡的代價。」
我皺眉,生怕洛常在做出什麼,緊攥她的手道:「姐姐,你不要亂來,你好生在這待着,我會安排人打點好,不讓你在裏面受委屈,等等。」我也說不出多久,只能張口攝住虛無縹緲的期限,「等風頭過去,我一定會求皇上放你出來的。」
洛常在輕笑,點了點我的腦袋:「醫者仁心,我自然不會做什麼,再說冷宮那麼高的牆,我一腔怨恨能傷得了誰呢。」
我鬆了一口氣。
洛常在鬆開我的手:「這裏溼氣重,對胎兒不好,你願意來見我一面已經足夠了,回去吧。」
我咬脣:「我再陪你會兒吧,姐姐。」
「小娃娃。」她用江南的方言笑罵道,豎起指頭說,「只能待一會兒,我們說說話。」
我眼睛笑成一條滿足的縫,快快點頭。
洛常在不問我宮裏的事情,好像那些已經不再是她關心的範疇,反而和我聊起了做女兒家時的趣事。
她是太醫院院使的幼女,自小就跟着父親學醫,每日泡在藥房裏,身上總帶着苦澀的草藥味,有人笑話她是「藥罐子」,她反而很喜歡這個綽號,曾做過一件衣服,上面密密地繡了各種草藥圖案。
未進宮前,曾對一個送藥材的小廝心動過,每次隔着門簾偷偷瞧他和賬房先生交談,有一次賬房先生來遲了,小廝站在院中等着,他閒着打量起這個院子,轉頭時和簾子後的她眼神相交,小廝白淨的臉上揚起一個謙遜的笑容,他拱手作揖,彎下腰時錯過了少女緋紅的雙頰。她捂住臉逃走了,但是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小廝。
後來聽說,那個小廝娶了掌櫃的女兒,搖身一變成了二掌櫃的,忙活起藥店內的事,不再需要推着推車扛着日曬送貨了。乍然聽聞這個消息,她躲在房間裏哭了半日,之後的廟會,她在父親的陪伴下出去玩,正巧遇見那個小廝牽着娘子在看別人猜燈謎,他衣着得體不少,臉也肉眼可見地豐腴起來。他看到院使家的小姐,還記得她,隔着人海,他笑着對他作揖。
那一瞬間,她釋懷了。
年少無疾而終的悸動,湮滅在萬家燈火之中,一笑而過。
她醫術上極有天賦,人又仁善,會給遠近鄉鄰做義診,有小孩ẗŭ̀ⁱ怕藥苦,哭得額角冒出青筋都不肯張嘴喝一口藥,爲了解決這件事,她鑽研起了廚藝,做得一手好藥膳,最後越做越好,逢年過節她跟着廚子在後廚忙活,家裏人都嘗不出哪些是她做的還是廚子做的。
她曾幻想會嫁給誰,也不是沒人給她提親,只是暫沒重新感受那種怦然心動。
然而一切美夢都隨着選秀的聖旨撕碎了,她被皇帝指給了李君闊做側妃,然後……然後她就沒有了自己的故事,而是作爲洛常在,泯滅在花團錦簇的皇家中。
「好了,聽完故事,你就回去吧。」她嘆了一口氣,要拉我起來,對杳兒說,「天晚了,快帶你主子回去,她不懂事你還能不懂事嗎?」
我愧疚地來,帶了一腦子故事走,還沒反應過來,拉着洛常在問:「姐姐,我明天還能來找你嗎?」
她輕輕推我的手:「不要來了,這個地方,姐姐希望你永遠不要再踏進來。」
哥哥在門口往裏望了一眼,是在催我離開,我出門前扭頭費力瞅洛常在,她站在樹下,黃昏斑駁在臉上,她的笑容朦朧得像攏上一層霧。
門砰的一聲在我身後關上。
我心間震震,眼淚突然流了下來。
醫者仁心,她不會害人,所有人都知道,但還是固執地給她潑上髒水,碾碎她的自尊和溫柔。
回寢宮的半路,我胸口難受得厲害,我痛苦地對杳兒說:「我們再回冷宮一下,我,我擔心姐姐。」
拗不過我,而且我的臉色是真的蒼白,杳兒一面差人請太醫,一面準備陪我回去。
幾個小太監匆匆往遠處來,慌慌張張地,帽子都歪了。
我心道不妙,攔下一個問怎麼了。
小太監:「回娘娘,洛常在在冷宮自縊了!」
我手戰慄起來,不禁往後踉蹌幾步,眼淚在顫抖的睫間落下,對着後面,我空空抓了幾次才抓到哥哥的手腕,我捂住嘴,一句話沒有說,轉過身,弓起身子,踉蹌着要往外走。
「娘娘?」杳兒擔心我。
我說:「回去吧。」
冷宮,我不會再去了。
-83-
洛常在自縊一事並沒有在前朝後宮濺起水花,或許是出於愧疚,皇帝也沒有追責洛家。
至於芳嬪,她現在自顧不暇。
葉易微要生了,比預測的早了半個月,對於孩子來說並沒有什麼大礙,但是羊水破得突然,還是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我本不想來,但李君闊並未下旨允許我的缺席,我只能又懶又慢地「趕」過去。
近五個月,我也有些顯懷,初次爲人母做什麼都小心翼翼,更別提我不是個膽大的人。
等到了芳嬪宮裏,燈火通明的窗欞裏傳出聲嘶力竭的喊叫。
聽着就要把人皮肉撕裂,真的疼。
衆人都守在門口,連太后的都來了。
她和李君闊坐在一處,面色一致地凝重,見到我來時,太后皺了一下眉,瞥了眼我的肚子還是隱忍未發,李君闊朝我伸出手,我回握,竟是我的手心比他暖和。
他命人給我賜座,金絲絨蜀錦軟墊包裹硬質的梨花木,比他坐得都顯舒坦。
其他人眼觀鼻,鼻觀心地覷向我。
到底寵妃是不一樣的。
「皇后娘娘還沒坐呢。」我站到李君闊身邊小聲喃喃。
「她坐不住。」李君闊強硬地拽了拽我的手,眼神示意我坐下,用平淡卻親暱的口吻道:「你坐朕的身邊,朕拉着你安心。」
話都說到這了,我也不必要忸怩,坐下來跟李君闊手拉着手。
緊閉的門裏,葉易微的聲音越來越弱,宮女婆子行走的步伐也變得匆忙起來,最後竟然連百年的參片葉用上了。
這是一場硬仗,輕易還結束不了。
皇后站在離門最近的地方努力往裏瞧,雖然被紙糊住的視線什麼也瞧不見。
宸妃靠着自家宮女已經悄悄閉眼躲懶,秦答應硬撐着,雖然站着但身子已經有些歪斜,能看出臉上的疲態。
我覺得奇怪,芳嬪這一胎養得格外金貴,喫穿用度樣樣仔細,就算女子生產是在鬼門關走一遭,也不該生得這樣艱難。
尤其是我瞧着太后和皇帝的臉色越來越凝重,就知道這般動靜並不正常。
我下意識瞥了眼人羣后面的舒蘭音,她這次站在角落,跟影子一樣沒個聲響,很容易就被忽略,但是她並沒有忽略旁人,就在我的目光往後掠過時,舒蘭音就牽起嘴角對我笑了笑。
她這一笑,我背後發涼,心也跟着惴惴難安。
天邊翻起魚肚白,房裏動靜終於小了些,隨着產婆驚喜的一句「生了!生了!」所有人才鬆了一口氣。
我活動手腕,被李君闊抓得有些酸。
然而還沒等高興太久,裏面歡慶的聲音戛然而止,並沒有嬰兒的啼哭聲,就像被卡住脖子的公雞,陡然的安靜帶着暴風雨之前野鳥的嘶鳴。
一個宮女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撲通跪在李君闊面前,瞳孔因爲驚慌而顫抖,她顫顫巍巍地把頭死死搶地:「皇上,不好了,皇子……皇子他……」
她被嚇傻了,李君闊噌地一下站起來,雷霆萬鈞的氣勢藏着積壓了一晚的不安與焦躁:「拖下去,換個說得明白的來!」
還是太后見多識廣,他安撫性地輕觸李君闊的胳膊,對那宮女問:「皇子怎麼不哭?」
「皇、皇子雙脣黏在一起,哭、哭不出來,如今憋紅了臉,怕、怕是……」她不敢說下去了。
雙脣黏在一起?這是什麼情況,我臉色煞白,腦子裏想起洛常在臨終前所說的與虎謀皮。
但是回過頭,舒蘭音和所有妃嬪的喫驚擔憂的表情無二。
皇帝不能進產房,所有人都去隔壁房看皇子。
我也準備跟着進去,前腳剛踏進門檻,李君闊突然回頭,吩咐自己身邊的公公:「送慶嬪回去,」他又剋制地對我說,「熬了一宿,回去睡吧。」
或許他也知道里面不會是一個粉嫩可愛的小皇子,他不願意讓我嚇到。
我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懂分寸,他讓我走,我提起裙子就掉頭,累是真的累,怕是真的怕,畢竟我肚子裏也揣着一個金疙瘩,要是看到什麼產生陰影該怎麼辦。
之前都走在人前的皇后終究體力不支,幾步落在人後,踉蹌幾步好像很是悲痛,她先看了眼妹妹纔去看皇子。
她臉色蒼白得厲害,走路都需要扶着牆,眼下的烏青讓我擔心她能不能撐得住。
眼看她一個不留神就要跌,秦淮在宮女前面攥住她的胳膊把皇后托起來。
我眼看着這一幕,不合時宜,在恐懼疲憊之餘心裏又飄出一絲惶恐,我喊道:「秦槐,走了。」
他垂眸望了眼皇后,皇后也在這個時候微微側頭,只能看到她步搖疊影下的迴避,兩個人都看不清彼此的眼神。
秦淮立即鬆開手,往後退了兩步,行了個標準的禮,格外規矩就跟普通侍衛沒什麼兩樣,利落地掉了頭。
回去時,我坐在轎攆上,跟秦淮小聲嘀咕:「你今天怎麼了,魂不附體的,那是皇后娘娘,你去扶了做什麼。」
秦淮笑一笑,倒是灑脫:「順手罷了,沒想那麼多。」
他也確實有些俠肝義膽,以前做混賬時更無所顧忌,我也能理解。
「畢竟不是家裏。」我累了,呢喃一聲權當提醒,就闔眸往後靠着休息,對秦淮說,「看着我點,別讓我睡着了摔下去。」
秦淮沉默片刻,輕聲道:「睡吧,哥哥在。」
-84-
我算是躲過了一場嚇人禍事。
大皇子沒熬過去,太醫對皇子的天生畸形束手無策,要是強行剪開皇子雙脣,又有些倉促,嬰兒憋得臉色青紫,最終竟然硬生生憋死了。
對外,只說大皇子母胎裏帶了弱疾,一個月後才宣稱病逝。
但我聽人說,大皇子不止呼吸不了,臉也奇怪,倒是個徹頭徹尾的畸形兒。
腦袋極其小,出生時臉色就有些泛黑,眼睛倒是大得嚇人,有一隻眼睛全是眼白,竟然沒有瞳孔。
有人說是芳嬪觸怒了菩薩,有人說是芳嬪遭人算計。
但是這些都沒辦法掩蓋事情的本質——大皇子死了,死得不體面,成了皇家的禁忌。
那之後太后生了一場大病,皇上離開時處死了翊坤宮許多人,一連一個月都沒入後宮。
好在他沒忘了我,或許是因爲那日見聞而後怕,他不顧規矩把我接到了養心殿,美其名曰養胎。
李君闊不信神佛,他只知道事在人爲。
芳嬪身體強壯,養胎也仔細,按道理不該出現問題,但是仍舊馬有失蹄,想來和她設計陷害洛常在有莫大的關係。
李君闊不希望我再牽扯進她們中間,也怕喪子的芳嬪把仇恨轉移到我身上,所以把我接到了養心殿。
在這裏,我和李君闊同喫同住,最幸福的便是每日晨起都能擁住身旁暖和的身子。
李君闊連着夢魘幾日,他半夜冷汗津津地睜開眼,我都會被他胳膊的震動弄醒,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是最脆弱的,除了我以外沒人見過的脆弱。
他會抱着我,像是汲取什麼力量,緊閉的雙眼顫抖着,睫毛蹭過我的脖頸:「小橘兒,朕一定要讓你好好的。」
沒有什麼比把我放在他眼皮底下更安心了。
我是個有牀就是窩的人,隨遇而安,沒任何惶恐,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雖然出不去,但是養心殿從來不缺說話的人。
一個年輕的小太監腦袋活絡最熱情,宮裏發生的大小事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芳嬪醒來之後聽到皇子去世的消息,發瘋地砸了許多東西,本來就虛弱的身體更是被作踐得厲害。
舒蘭音被叫去芳嬪處半天,出來時額角冒血。
皇后娘娘思慮過度,頭風發作竟然起不來牀。
風雲詭譎,養心殿倒置身事外。
-85-
待天氣從晴暖轉至酷暑,宮裏的人也跟着曬蔫兒了,平日裏走動都懶怠了許多。
往年這個時候都是要去醒秋園避暑,只是我快要臨盆,身子格外重,李君闊既不放心把我帶去,更不放心把我留下,索性都悶在宮裏熬過苦夏。
只有太后帶着芳嬪去醒秋園避暑。
她到底心疼芳嬪的。
自從住進養心殿,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待會兒喫啥,大抵心寬體胖,越是孕後期,越是能喫下東西。
唯一的壞處就是肚子上長出猙獰的紋路,像是雨後被曬乾的蚯蚓,扭曲縱橫。
晚上李君闊撫着我的肚子,大手從裏衣裏面伸進去,想要和糰子肉貼肉,我就往牀帳裏縮。
他不明所以,還要追着來。
我們擠擠挨挨,兩個人堆在了牆根。
李君闊:「小橘兒,你躲着我做什麼?難不成是又熱了?」
我孕中怕熱,李君闊也怕,但爲了養胎,養心殿的冰供反而是最少的,我們閒下來待在一起,免不了互相扇扇風。
我很委屈,委屈得想把糰子拽出來,給肚子抹平整,但也不想騙他:「不是熱,是肚子,肚子上長花斑了,你能摸出來嗎?」
我嗚嗚噎噎,真覺天塌了。
雖說我在後宮之中並非一等一的貌美,但俗話說以色事人,咱也會擔心紅顏未老恩先斷的話本子在自己身上上演。
「我看看。」
李君闊起身,輕輕地把我掰向他,看到我溼潤的眼眶,先笑出聲。
「傻丫頭,我還能嫌你不成。」他一邊哄,一邊解釋,「小橘兒就是平日裏太瘦了,生養了糰子肚皮被撐開,這說明我的小橘兒很辛苦,把我們的孩子養得很好。」
越是後期,李君闊越是把我當孩子。
說話也跟嘴裏含蜜餞似的。
我遮掩的手緩緩挪開,裏衣被敞開,我半眯起眼,忐忑地瞄着李君闊。
他手掌溼熱,撫摸過腹部帶來輕微戰慄。
「小橘兒的肚子上有一條河。」
他的語氣裏並沒有一絲嫌惡。
李君闊俯身,在河流之上落下了吻。
「我們的糰子原來是乘船開到父皇和母妃身邊的。」
這是我聽過最溫柔的情話!
我猛地一個起身,摟住李君闊脖頸,在他耳垂貓兒似的留下一排牙印。
「李清渠」李君闊攬我入懷,在我耳邊呢喃,「無論是公主還是皇子,他便叫李清渠了。」
「好。」
好像是一個預告,當我們不再把肚子裏的孩子叫作糰子,而是給他賦予了真正的名字,孩子便迫不及待地來到這個屬於他的彼岸。
那日,宸妃與秦答應來看我,只是略坐片刻,我便感到腿間一陣溼意,隨後是密密麻麻的痛楚。
秦答應見我臉色驟變,率先意識到什麼,驚呼:「小橘兒,是不是發動了!」
我疼得要跌落在地。
宸妃一把撈起我,那邊秦答應怕我摔下來,恨不得自己墊在下面。
一陣兵荒馬亂,我幾乎是半夢半醒的狀態進了產房。
疼。
抓心撓肝地疼。
疼到我的感官變得格外敏銳,連門外李君闊焦躁的來回踱步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撕裂。
有什麼東西在離開。
我撕心裂肺得痛呼着,一聲又一聲,直到榨乾最後的力氣,耳邊是接生嬤嬤疊聲的傳呼。
「生了,是皇子!」
門扉被推開又被合上。
我的意識逐漸抽離身體,力竭昏迷之際,我唯一的念頭便是——
他哭了嗎?
我強打精神,執拗地等聽到清脆洪亮的嬰兒啼哭後才徹底放下心來,把自己拋擲在黑暗中。
真好啊!
清渠,我的小糰子。
芳嬪生產之時墜在我心頭的恐懼終於煙消雲散。
-86-
大皇子李清渠甫一出生便受到了闔宮上下的疼愛。
當然除了芳嬪,傳言我發動那日,她是在佛堂跪了一夜,哭了一夜。
皇帝子嗣稀薄,先帝在他這個年紀膝下皇嗣能站住的也有了五位,偏偏李君闊只有這一根獨苗苗,太后縱然不喜歡我,也巴巴連夜趕回紫禁城。
聽說坐轎攆上時手上的佛珠就轉了上百輪。
太后來看孩子,李君闊陪着,嬪妃也去討喜慶。
我卻只能屈膝坐在牀上,在悶熱的屋子裏蓋着一牀被子。
偌大的屋子裏,只有我和杳兒,空落落得嚇人。
杳兒替我扇扇子,我端坐在牀上抹眼淚。
從前我不愛哭,家裏兩個兄長混不吝,我越哭他們笑得越大聲,開始是賭氣,後來真的不哭了,娘說過,姑娘是水做的,越是愛哭命越薄。
可是進宮以來,有了身子以來,眼窩子愈發淺了。
看門庭冷落,無端聯想起話本里那些人老珠黃望月彈琵琶的教坊女。
恍然間,我似乎看見幼時娘牽着我和哥哥一起去看鄰居家新生的小公子。也是粉雕玉琢的娃娃被他膀大腰圓的爹抱在懷裏逗弄,我騎在大哥脖子上,本來要看小弟弟,餘光卻瞥見緊閉的房門裏倒映出一個女子的剪影。
旁人不關注門後是誰,又經歷過什麼。
只有一個同樣滿臉喜色的婦人匆匆進門,瞧了眼孩子頭也不回地進了那封閉的院子。
我問娘,那是誰。Ṭű̂⁵
娘說,那是你嬸子的孃親。
我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茫然無措地等待着另一個喜悅而匆忙的婦人能推開這扇門。
——吱呀。
門被推開,我慌亂用被子遮住臉,鳳釵在明暗交疊中金光一閃而過,皇后走近彎腰坐在我牀榻邊。
她滿是心疼,替我擦乾眼淚:「可憐見的,怎麼一個人悄悄哭了。」
我突然像找到靠山的熊孩子,扯過她的衣袖,抽泣到渾身發抖。
「皇后娘娘,我想回家。」
皇后的手臂僵硬了少許,她與我更貼近一些,幾乎是把我摟進她的懷裏,我用一種近乎蜷縮的姿態依偎在她懷裏。
她的手輕柔而遲緩,一下一下拍在我身上。
用哼唱般的語調在我耳邊慢唱:「小橘兒乖,小橘兒乖,不要害怕,姐姐在這。」
待我睡去,皇后走出屋子。
屋外秦槐站着,渾身繃直得像塊石頭,陽光直射在臉上,卻沒有驅散神情裏的陰霾。
皇后與他之間隔着兩個人。
她的背脊不自覺更着挺直幾分,她扭頭看水缸裏的荷花,不語良久,纔開口,端方持重連說話的每個音兒都是剋制分寸的:「秦大人。」
「臣在。」
「慶嬪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她聲音幽幽,嘆息嚥進咽喉中,她將袖中的三條帕子遞給宮女,轉交給秦槐,「她如今身子弱,思多傷神,本宮本繡了幾條帕子想做賀禮給慶嬪,剛纔也分神也忘了,勞煩大人轉遞吧。」
她說完施施然離開。
荷花缸裏,錦鯉浮潛,水波暈散秦槐故作冷峻的一張臉。
-87-
我睡得不踏實。
翻來覆去,被夢魘癡纏不放。
夏夜的悶雷轟隆作響,十分突然,卻是沒有雨的。
我被嚇得一哆嗦,幾乎要醒。
李君闊捂住我的耳朵:「小橘兒,不怕,我在。」
我半夢半醒,埋怨地嘟囔:「你怎麼這麼遲,我都要回家了。」
李君闊問:「小橘兒要回哪個家。」
我:「回岐縣了,出來……來……太久了。」
後半夜,我總覺得自己被什麼捆着,只能囿於一方逼仄天地。
耳邊一個聲音在腦海裏響了一整夜。
「小橘兒,這就是你的家。」
「小橘兒,這是我們的家。」
-88-
俗話說,皮糙肉厚不計打。
月子裏一個多月,李君闊幾乎除了上下朝就是來我宮裏。
我們揹着人,偷偷把窗扉開了一條縫。
李君闊捧了一撮冰,讓我把手垂在上面感受涼意。
我恨不得把臉埋他掌心。
還是剋制地忍住了。
冰化了成一攤水,李君闊的手紅得像捂了碳。
我抱着被子咯咯笑。
先前的陰霾一掃而空。
或許我確實適合生活在這兒,畢竟紫禁城有數不清的甜頭,有拾不完的蠅頭小利,只要會滿足,囫圇吞棗也能幸福過下去。
-89-
我出了月子,宸妃她們終於被允許來看我。
宸妃倚在軟榻上喫西瓜,秦答應在替小糰子繡肚兜,皇后身子又不爽利了,閉門不出了許久。
小糰子被我抱在懷裏,他眼睛像我,圓滾滾的。
宸妃用金籤挑着西瓜逗他。
糰子直勾勾盯着,咧着嘴笑,口水滴滴答答。
宸妃和他比誰能不眨眼的時間更久,到最後「哎喲」「哎喲」地使喚宮女給她揉頭。
「大皇子這犟脾氣,送到西北待兩年,能訓一隻自己的海東青。」宸妃笑罵,「反正本宮是瞪不過他了。」
「海東青是什麼?」
我是小地方來的,那兒只有小雀兒和成羣的燕。
宸妃目露神往,從腰間解下一枚玉墜扔給我:「是永遠自由的猛禽。」
玉墜上刻了一隻展翅鳥,寥寥幾筆刀刻,並不算細緻,但正是因爲太潦草古樸了,所以我猜這就是海東青。
我視若珍寶,塞到小糰子襁褓中。
宸妃很大方,但只限於金銀珠寶。
有些東西,別人碰不得。
我們說話的工夫,秦答應繡好了肚兜,從前她沒展現過這個手藝,真下起工夫去鑽研,不比老道的繡娘差。
她的目光在玉佩和肚兜上打轉,不好意思地說:「這禮雖比不上宸妃娘娘的貴重,姐姐也莫嫌棄。」
「不嫌棄。」我樂呵呵收下,「我也不會繡。」
秦答應眉眼彎彎:「姐姐若是想學,改明兒我來教你。」
「……」其實我很懶的,但是不想負了秦答應的好心,我鄭重點頭,「下次一定。」
一起閒話家常須臾,太陽西沉,晚霞滿鋪,兩人告辭。
秦答應落後宸妃幾步,往我袖中塞了一個香囊。
她扯脣笑笑,有點苦澀。
我鼻尖似乎縈繞起熟悉的藥香。
「皇子出生大抵未出夏,她早早備下,給你安神。」
秦答應眼角泛紅,眨了幾下又似乎沒了蹤跡,給我行了個禮,逃似的離開了。
我捏緊香囊,落日餘暉,蟬鳴漸燥。
我望着那個方向抽了抽鼻子:「你要是真有心,合該親自送來的。」
「娘娘。」秦槐叫我,打斷了我的思緒,他招手。
我走過去,他拿出兩條疊得方正的帕子:「這是皇后娘娘送你的。」
「?」
「上回她來看您,託我轉交。」
「那你怎麼現在給我?」
秦槐別過臉,兇巴巴地:「忙,忘了。」
「……」我乖乖接過,回宮走半路想起來,怒氣衝衝回頭,「秦槐,我騙人!你天天在我跟前晃悠,你一點不忙!」
騙人,還兇我?
-90-
大皇子滿月酒那日,皇上預備舉辦了一場家宴。
宸妃的父親正好回京述職,把她那個在西北長大的小女兒也帶了回來。
「宸妃姐姐的妹妹是什麼樣的?」
李君闊來我宮裏用午膳時,提起這事,我便好奇多問了一嘴。
宸妃素來與尋常京城女子不同,她的妹妹應當也不一般,就像西北開不出桔梗花,岐縣養不出海東青。
李君闊抱着糰子,小子沉甸甸的,有橫向發展的趨勢,偏偏他眼裏只看得出好。
「驍勇善戰。」李君闊垂眸,「她曾夜襲敵營取回二十多雙耳朵鬧着要送回京城做她姐姐的生辰禮。」
「送來了?!」我聽得一哆嗦。
生怕在宸妃宮裏無意中碰到的瓶瓶罐罐裏頭裝着的其實是人耳朵。
當年我十五歲時被娘使喚去殺雞,都能弄得一屋子雞毛與血亂濺,相比大哥,我還算好,他連帶尖嘴的都不敢碰。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李君闊好笑地瞪了我一眼:「宮裏是什麼地方,那東西若是送到紫禁城,夠她爹喫一壺,光御史都能寫他們王家目無王法,企圖謀反。」
「……」我嘟嘟囔囔嚼完一塊白斬雞,又問,「那宸妃姐姐和她妹妹比,誰更厲害。」
「宸妃在西北,又被稱爲小將軍。」李君闊停筷,語氣裏一絲悵然惋惜,「先帝在時,王之禮曾上表給女兒王宜忱請武職。」
王之禮是宸妃的父親。
王宜忱便是宸妃,那個曾經的小將軍。
氣氛有些沉悶,糰子在攀着李君闊的衣襟去搶他嘴邊的喫的。
李君闊不再提王家,我也沒再問後來。
顯而易見,王將軍的奏摺換來的是宸妃被抬入王府。
自此,飛鷹入籠成了觀賞的雀。
「逸郎,糰子滿月宴,能否請宸妃的妹妹也來?」
李君闊深深看了我一眼:「如果你希望她來,我便允你。」
-91-
宴會當日。
宸妃挑了許久的衣裳,最後挑了件絳紫色。
以前她還嫌棄過那匹布料,說是老太妃穿的。
如今穿上,壓住了明豔,如盛夏如秋,北風勁勁。
宸妃妹妹坐在席末並不顯眼,她沒有宸妃的美貌,更沒有其他宮妃膚白纖細,一雙丹鳳眼與她姐姐如出一轍。
她身邊坐着的舒答應,舒蘭音待她格外熱切。
宸妃位分高,與妹妹隔得遠遠的。
姐妹對視,不約而同拿起酒盞,遙遙對碰,一飲而盡。
舞樂結束,李君闊喚宮女抱出大皇子,衆人屏息凝神看孩子抓周。
我私心,將洛姐姐的香囊和宸妃的玉佩放了進去。
肚兜和手絹我也想放的,被李君闊忍無可忍地揀出來。
「小橘兒,若是他真抓了肚兜,皇親王公看見要鬧笑話。」
「對對對。」
我只好把肚兜給糰子穿身上,手絹塞進他的衣服裏。
怎麼也不算厚此薄彼。
李君闊喫醋:「我送的你倒一點也不放心上。」
「難不成給他把金銀財寶揣懷裏?那也太重了。」我揹着人親親他的手,討好地笑說,「爹爹送什麼我們都喜歡。」
思緒回攏,大皇子選得很果斷,徑直拿起宸妃的玉佩,咿咿呀呀像甩撥浪鼓一樣給衆人展示。
在座無不變着花樣誇大皇子抓得好。
一頓天花亂墜的吹捧,給我捧得暈暈乎乎,真真以爲自己生了什麼人中龍鳳。
其實即使我把肚兜放進去,被糰子抓到,他們也能昧着良心誇一句「秀外慧中」。
李君闊酒勁上頭,誇大皇子跟誇他沒區別,笑得格外暢快,賞了我許多東西。
滿堂歡喜,紙醉金迷。
我雀躍地要和宸妃說話,她兩腮緋紅,醉眼迷濛,瞅見我,咧開嘴笑得恣意,張口無聲。
我看出她的意思。
「海東青。」
-92-
宸妃妹妹,並非王公貴戚,又正是待嫁之年。
酒酣之餘,有多事糊塗的人,非要在衆人熱鬧的時候指點江山。
「王二小姐怕也到定親的年紀,宸妃娘娘是否有相中的,好不容易進京,不如找個如意郎君,省得再回西北吹沙受苦。」
他兩眼打量起妹妹,似是對她在估價。
「二小姐眉眼與宸妃娘娘有幾分相似已然不俗,可惜西北清苦,二小姐在軍營里長大,少了點女兒姿態。」
「慎親王。」
皇帝知道宸妃過往脾性,不愉皺眉,不冷不淡地喊了他一聲作提醒。
但那人不依不饒,見冷場還想再說。
我偷瞄二小姐臉色冰冷,礙於場合只能在發火地邊緣徘徊。
又覷向宸妃,她冷眉一挑,酒盞重重砸在桌上,砰的一聲,我大氣都不敢喘。
「慎親王可去過西北?」她朗聲問。
「不曾。」
「那你怎知西北如何窮苦?本宮的妹妹,七歲便可舞槍,十歲上馬馳騁,十三歲與父出征屢立軍功,本宮身在宮中對京中公子新貴了解甚少,你倒是幫本宮參謀參謀,有誰能配得上本宮的妹妹?」
「又有誰能頂了本宮妹妹的身份,替陛下在西北守關?」
「她未曾說過苦,你有什麼資格替她說?」
「本宮看你是在富貴相溫柔夢裏待久了,糊塗了吧。」
「今日本宮在這兒,在陛下面前也就明說了,我們王家的二小姐不會再嫁回京城,只會娶一個驍勇有志的人,回到西北!」
一席話,絲毫不顧及在場衆人甚至是皇帝的臉面。
衆人噤若寒蟬,恨不得把自己埋地裏做鵪鶉。
王家女只娶不嫁。
我眼冒星星,不愧是宸妃姐姐,真想給她站起來搖旗吶喊。
太厲害了!
她不光懟宮裏人,她懟全世界啊!
-93-
得虧宸妃沒帶棍子來,不然慎親王得躺着出去。
皇帝見氣氛僵至如此地步,酒醒大半,興致全無。
宴席草草收場。
我和李君闊同行回宮。
他牽着我的手,貼在我身側,因醉意腳步凌亂。
冗長的宮道上,只有亦步亦趨的腳步聲。
他半邊身子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像個苦哈哈的老黃牛。
「你好重啊。」我嘆氣,「早知道讓你跟宸妃姐姐回去了。」
宸妃姐姐勤於鍛鍊,肯定能扛起李君闊健步如飛。
李君闊現在聽到宸妃就頭疼:「她啊……」
「真是大膽。」
但聽得出來,他也沒有生氣。
「明明是慎親王的錯,宸妃姐姐不是大膽,是勇敢。」
「行行行,小橘兒說得有理,跟着宸妃越發伶牙俐齒起來。」
我確實比往昔牙尖許多,我甚至想說,錯的不僅是慎親王,還有先帝還有……
我總覺得還有什麼,還有誰是錯的。
可那些是朦朧的一團霧,罩在心頭。
我好像能看見出路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可能是因爲我沒去過西北,沒有見過海東青。
而且此生都不可能去,不可能見。
這種無力感讓人煩躁,我兀地推開李君闊,覺得他一點不懂自己有多重。
「……」
這夜李君闊格外溫柔。
不像是醉了酒。
事後我兩眼泛紅,淚水打溼在他的胸膛,他用吻替我拭淚,又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小橘兒,別怪我。」
-94-
王將軍回程時帶走了舒答應的大哥。
我弄不懂其中的名堂。
只知道那段時間,舒答應常收到宮外的東西,卻不是金銀,而是薄薄的小冊子。
她與宸妃同住,走動得更頻繁了。
宸妃對她的態度似乎鬆動不少。
起碼不會在我跟前說:「舒蘭音就是個笑面狐,我可不敢收她的東西。」
她現在說:「舒家的小子,但願他打仗能有他弟弟賺錢的本事一半大。」
-95-
慎親王可能是烏鴉嘴。
王將軍回西北沒兩天,突然傳到急報有戰事發生。
前朝後宮跟着緊繃起來。
李君闊不常來後宮了,我每次去養心殿,他總是埋首於奏摺堆裏。
後來他與大臣議事頻繁,我也不再去找他。
我去找皇后,皇后雖然生病卻依舊打起精神來陪我,走時她親自送我出門,目光卻落在我身後。
「跟你來的侍衛眼生。」她斂眸,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兄長倒是少跟着你了,莫不是調走了?」
我搖頭:「他說有事,與人調了班。」
「哦,這樣嗎。」
皇后搭在我胳膊上的手垂落,本就孱弱的身體似乎要被吹倒。
她對我擠出一抹笑,苦澀得像咀嚼了藥渣。
「回去吧小橘兒,本宮有些不適,這幾日怕是見不了你了。」
她轉身離開,挺直的肩膀塌了幾分。
我總覺這是落寞。
像我過去聽說李君闊要選秀時一樣。
-96-
我約秦答應去找宸妃。
秦答應不敢,擺手說宸妃天天舞刀弄槍,上次差點砸到她。
邊關有戰事,宸妃好像也跟上戰場了一樣。
我看宸妃舞槍,舒答應也來了,陪我下棋。
她很精明,棋藝精湛,這次卻心浮氣躁,每一步落子都要等上許久,最後還輸了。
「莫不是你在讓我?」我皺着臉,還沒看懂自己怎麼贏的。
舒答應笑笑,卻說是我精進了。
我兀地想起,舒答應的哥哥也上了戰場。
舒家長子上戰場,舒家庶子把流水的資財往西北送去,減輕了不少國庫負擔。
她呆望向宸妃,看她一棍子敲在樹上,落葉紛飛,像是也被打着了,一個激靈。
舒答應開口:「這棍子打在人身上,多疼啊。」
她臉上閃爍一瞬的後悔,自己搖搖頭又甩開了。
我聽到她喃喃自語:「還要建功立業的。」
樹上的果子砸了下來,落在宸妃臉上,正正好砸中眼睛。
宮女嚇一跳,簇擁過去要請太醫。
宸妃推開她們,喘着粗氣走到我身邊,額上盡是汗珠。
她砸傷的是左眼,卻按在右眼眼皮上。
很是不滿,宸妃說:「我左眼總是跳,俗話說左眼跳災,小橘兒你可信這個說法?」
我是信的,小時候上學堂,每次出神要被夫子抓到,左眼突突跳。
但是我說:「子不語,亂力鬼神,姐姐,你別信。」
果然,下一秒宣旨的公公來了。
舒蘭音被晉爲常在,連帶着我封妃的旨意也姍姍來遲。
-97-
我生育有功,太后是同意封我爲妃。
但李君闊說,本來有孕合該封我爲妃,這次誕下皇長子,封爲貴妃也是情有可原。
他這麼說,太后極其反對。
「封妃足矣,再封爲貴妃,只在皇后之下,秦氏怕是壓不住這榮寵。皇上偏愛秦氏哀家阻撓也無用,到底芳嬪失子不久,國公府那裏陛下總要留些面子。」
事情僵持不下,最後還是李君闊退讓一步,封爲賢妃,遷居永壽宮。
我根本不在意這些,爲貴人、爲嬪的時候我也怡然自樂,只要冬天不克扣我炭火,夏天不短缺冰例,喫穿不愁,什麼位分都不重要。
畢竟我攢了那麼多錢,要送給爹,爹都要絕食賭氣的。
-98-
舒蘭音被封爲常在,說明舒家大哥立了功。
宸妃也眉開眼笑,能立功那就是局勢向好。
只是她這份喜悅還沒有維持多久,三天後一則消息在京城炸開。
王將軍,戰死。
-99-
王將軍是爲了救二小姐死的。
戰場局勢瞬息萬變,雖然我軍佔優,但敵軍的詭計頻出。
二小姐領兵,大贏敵方,卻因爲追擊敵寇,落入陷阱,被俘。
王將軍奇襲敵軍大本營救女,反遭奸細所害,提前泄露了消息。
他剛救下女兒,就被團團包圍,兩人浴血奮戰一夜,二小姐揹着父親的屍首幾乎是爬着回到我方軍營。
本來因爲主將驟然離世,軍心渙散。
但二小姐不顧自己傷勢,以身作餌引敵軍入圈套,再與舒家大哥裏應外合,硬是在亂戰中把敵首與其子的首級取下。
如今與王將軍的遺體一起回京的便是那兩顆頭顱。
敵軍羣龍無首,送來了求降書。
仗打完了,打贏了。
卻輸得徹底,先帝那麼忌憚王家,就是因爲西北離不開王家。
現在王家的脊樑骨被斬斷,朝野動亂。
-100-
羣臣暢叫揚疾。
多的是請旨重賞舒家長子,意欲培養下一個西北王家。
指責王二小姐身爲女子出戰,影響戰局導致王將軍戰死的言論甚囂塵上。
王二小姐,似乎成了妲己一般的罪人。
宸妃和舒常在住在一起,幾日門庭緊閉。
宮人都避着兩人。
就好像舒家和王家都死了人。
舒常在推脫身子不適,連門也不出了。
戰事的餘波一直盪到了深宮之中。
杳兒給我傳來消息,說宸妃娘娘一身素衣,在養心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姐姐……爲什麼跪着?」
我急着要去找她,怕是李君闊罰了她。
杳兒拉住我:「宸妃娘娘並未犯錯,而是……而是爲王二小姐請封,讓二小姐繼承將軍爵位,領兵西北。」
「……」我頹然坐倒在榻上。
「皇上答應了嗎?」
「還沒有。」
「那……」
「宸妃娘娘準備跪到皇上答應。」
-101-
先帝的難題重新落到了李君闊的面前。
王將軍是有兒子的。
但只聽說過他聰明,熟讀兵書,平日裏做着軍師的活,這樣的人能運籌帷幄,卻提不起槍。
王家出了兩個良將,都是女兒。
不知是福是禍。
我讓杳兒留意養心殿的消息,就算我平素算不得聰明,也清楚這並非我可以參與的事。
朝堂,後宮,太大了,牽扯太多的人和事。
我懷揣着一團梳不開的亂麻,焦急不已。
杳兒終於回來了。
兩天一夜,宸妃滴水未進,如同跪死在了養心殿門口。
杳兒說:「陛下同意了,還給二小姐破格封了職。」
她又說:「宸妃娘娘聽到旨意後,硬生生自己走回了翊坤宮,在殿門口暈死過去。」
-102-
我去看望宸妃。
她卻沒有醒,好像陷入了一場噩夢。
氣息衰微,嘴角下撇,太醫施了針,說救回來了,但宸妃還是醒不過來。
我在黃昏時分回宮。
殿內靜悄悄的,掃灑宮人都輕手輕腳。
我進去一看,李君闊來了,在榻上睡得正沉。
我躡手躡腳進屋,半趴在牀側,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還有眼底的烏青。
宸妃在賭李君闊與先帝不一樣。
李君闊不是不知道二小姐的本事,他只是被太多人的利益和世俗的規矩束縛住,有些東西有些事,你明知道是對的,是可以做的。
但是卻不能做。
因爲這不是一個合適的時代與時機。
我在路上還埋怨他,真見到他累倒在牀上,那點埋怨就顯得幼稚可笑。
哪兒有什麼黑白分明呢。
李君闊感覺到我的氣息,睜開眼睛。
他偏頭,墨色的眸子裝進我愁雲滿面的臉,忽然展開了笑容。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長大了,會疼人了。」
-103-
宸妃隔天才轉醒,不願見人。
我每日都去轉悠一圈,不讓見我就回去。
我在院子裏看到宸妃。
她還是一身白衣,青絲中落了一片又一片雪,她坐在樹下,枯葉旋落,她垂眸看不清面容。身側一直珍惜的長槍被插在地上,又或者說是被埋在樹下。
木棍頂端繫着紅布條,在秋風裏獵獵翻湧,像是被亡魂甩動的紅線。
恍惚間,我好似聞到了肅殺的血腥氣,聽見了馬蹄踩踏人與地面的聲音。
好似那些心心念唸的,無所歸途的亡魂皆聚於此,謀一份靜謐歇處。
或許,這是一個墳冢。
我走近,宸妃抬頭看我,臉色慘白,如敷了一層紙,卻是平靜異常的,沒有要人盡皆知的悲痛,她抬手招呼我過來,到她身邊我才發現,她手上圈了一串菩提珠。
「姐姐,你有白頭髮了。」
她撫過髮絲:「太累了吧。」
「陪我坐坐小橘兒。」她說,拍了拍地面。
女兒家,尤其是入了宮的女兒家,講究儀態規矩,但是我還是乖乖坐在了她身邊。
「姐姐,你好了嗎?」我問。
「……」宸妃的視線落在掌中纏繞的佛珠,輕笑出聲:「小橘兒,我從進宮以來,就病了,心病了,好不了的。」
「我有一隻海東青,夢了一夜,只追着他飛。」
她是在西北風沙里長大,常與父親馳騁馬上,殺敵時一定要取最多的人頭。父親說,長女最是繼承王家血性。
軍營裏有馴鷹高手,肩上總立着一隻警惕兇狠的海東青,這鷹不給別人碰,若是有人用狎暱的姿態去親近它,逃不掉被啄下一塊肉。她要碰,士兵給面子,但鷹不給,那雙獸性的捕獵者的眼珠死死盯着她,威脅而輕蔑,長嘯一聲盤旋在空中。
她那時下定決心,要有一隻自己的海東青。
熬鷹,對尋常男子也是份折磨人的差事。
但偏偏她有十足的耐心,比鷹犟,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多少來回,最終她擁有了一只願意停在她肩頭的鷹。
她寶貝似的去給父親炫耀,卻得知了自己要去給太子做側妃的命運。
彷彿是一個巨大的輪迴玩笑,她馴服了鷹,讓它成爲自己麾下的附庸,她也成爲別人的附庸。
臨走前,她放飛了自己的海東青,說你現在屬於天空了:「從前以爲進宮不好,現在來看萬般皆命數。我若在軍中,父親身死,兄長體弱,我與妹妹縱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留不下在西北。如今我在這兒,能爲妹妹謀個出路。原來前塵是非,菩薩早就給我們王家指了明路。」
「跪了兩天,兼昏睡一日夜,再去拿槍我發現自己手在抖,膝蓋也使不上力,竟是不敢再碰了,那就索性養着吧。」
宸妃眼裏的光熄了。
不是因爲對死亡的畏懼,而是對死亡的崇敬。
離開時,黑雲壓低了夜空,杳兒提燈立在我身側,宸妃送我,我沉默地走在前頭,聽到身後宸妃唸佛,和緩而帶着解脫。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
我想,宸妃大概肯定不會再舞槍了。
-104-
舒家大哥升了官,舒常在一連侍寢數日,沒兩個月就被晉爲貴人。
也應是如此,這次戰事舒家是又出人又出糧,遽然鑽出個錢袋子,把朝裏朝外都喂得腦滿腸肥,已然有成爲新貴的趨勢。
本該春風得意馬蹄疾,闔宮上下無不慶賀。
偏生芳嬪鬧了起來,她向來看不上舒蘭音,自視甚高,從前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的人搖身一變成了衆人巴結的主兒,她心裏不痛快。
仗着太后的寵愛和定國公府撐腰,沒少磋磨舒蘭音。
只是除了皇后斥責過芳嬪外,沒有人在意女人家的齟齬。
一次,我在御花園看到芳嬪不知因爲什麼事責罵舒貴人,揚起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頭上的釵子都磕到地上。
宮人噤若寒蟬。
「舒蘭音,別忘了你跪在本宮面前求庇佑的可憐樣子,許多事本宮若是抖摟出來,憑你兄長如何賣力,也救不回你這條命。」
芳嬪言辭尖利,聲音拔高。
「從前你舒家不過是蜀州末流,得了時運,被皇上啓用,拿錢巴結出來的京官,真當自個兒是什麼人物了?」
我聽得皺眉,我身後跟着那麼多人,葉易微怎能沒有察覺。
她嘲諷舒家是末流,是土包子進城,但真正的土包子,卻是喫瓜的我本人。
她在指桑罵槐點我們秦家!
真討厭,被人指着鼻子罵了一通,還不能反駁。
我家還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好氣!
杳兒拉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外帶。
她低聲耳語:「娘娘別摻和,皇上還在永壽宮等您呢。」
我氣鼓鼓地離開,花盆底踩在地上噠噠作響,也嗆聲:「我,我們岐縣最富庶的人家也養不出這麼刁蠻的女兒!」
岐縣雖窮,我們有素質!
杳兒失笑,趕緊把我拉走。
回到永壽宮,李君闊正巧進屋。
看我把一隻梨咬得坑坑窪窪,啃出了喫人的架勢,兩隻眼睛瞧他,ẗű⁷上下左右看,怎麼都是不是。
他低頭審察自己,好像並無錯處,過來虎口奪食。
「誰又惹你生氣了。」他說,「總不能是朕吧。」
我搶他手上的果子,他個子高,舉起胳膊,我踮着腳也搶不到,反而像個丑角兒,扮作潑猴撈月。
「京城的東西就是金貴,連個果子都不給我多喫。」
我不搶了,抱臂氣惱地坐回去。
李君闊伸手攬住我,我把擁入懷中,指尖捏着果子喂到我嘴邊:「京城的東西再金貴,現在也沒有岐縣的小橘子金貴,說不得,碰不得,缺了一口吃的,跟朕掉眼淚。」
胡說!
我本就沒哭,除了孕中多愁善感了些,我如今眼淚輕易都不會落。
我恨恨要咬果子,一個偏頭咬在李君闊的手指上。
留下一圈整齊的牙印。
李君闊喫痛「嘶」了一聲,果子落地,他鉗住我下頜,在脣畔回咬落吻。
好像給他疼舒服了。
聲音裏染上情慾的喑啞:「青天白日與朕混鬧,晚上不饒你。」
「……」
不是,他們京城人怎麼老愛無端指責人?
在屋裏脣槍舌劍鬧了一番,歇息時我耳朵燙得嚇人。
窩在李君闊懷裏,他翻書,我看不進去,被強制學習的後果就是哈欠不停。
他恢復往日的穩重,溫聲問:「可是有人說了你,惹你不痛快。」
「……」我思索許久,嘴裏的話反覆咀嚼幾遍,仰頭巴巴望着李君闊,「芳嬪這麼不講理,就沒人管管嗎?」
-105-
能有功夫管束葉易微的,只有皇后。
偏偏不等皇上找皇后說這事,景仁宮傳來消息,皇后病重,也是湯藥都灌不進去。
皇上、太后輪番去看過,說了許多寬慰鼓勵的話,也無濟於事。
我們在外面焦心等消息。
皇上命我們侍疾。
夜裏,李君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眠,我們並肩坐在牀上。
屋裏熄了燈,屋外的動靜也是悄然無聲。
「不知怎的,這次病得這麼急。」他嘆息,「小橘兒多陪陪皇后吧,她怕是……不能好了。」
「皇后這麼多年,確實操勞。」
「難爲她了。」
-106-
我去給皇后侍疾。
出永壽宮,身後的侍衛裏並沒有兄長。
我冥冥中有一股衝動,停下腳步,讓人把秦槐喊來。
他是我們家最沒心沒肺,沒有定數的人,我進宮去全家哭成淚人,他都能轉頭問宮裏伙食是否好。
如今卻瘦了許多,雖是好好打理了行裝,也能看出形容憔悴,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平添歲月痕跡,他沉默地站在我身後,不像個人,倒是像一縷遊魂,被勾魂鎖束縛着隨人行動。
「娘娘。」他行禮,「今天不是臣當值。」
「……」
他的眼睛低垂,像要把地上看出花來。
我抬手,牽住他的袖子,口有哀求:「哥哥,和我去吧。」
其實我不懂的。
我不懂爲什麼,天意如此,在我腦中有個聲音,似乎在說如果秦槐不去,他會後悔,他會用一生去後悔。
即便,他去了,也不過站在衆人之中,遠遠地,在屋子外而已。
-107-
去景仁宮的路上,我餘光多次瞄向秦槐。
他渾然無所察覺。
一路踩着我的足跡往前,直到到了裏頭,已經是能進的最深處。
他應是晃神,還要往前。
卻被人攔住。
我說:「秦槐,只能到這了。」
他像是耳邊有炸雷,驚醒了一場夢,身影搖晃頓在原地,臉上閃過一絲苦澀:「好,好,臣冒犯了。」
我還未進內殿,遠遠湯藥的苦澀味便劈頭蓋臉蒙了滿臉,連呼吸都是苦的。
皇后今天精神格外好,能在人的攙扶下坐起身子。
太醫從我身邊路過,步伐匆匆,似是在趕路。
我站在門口,抬腳卻墜了千斤重。
皇后看到我,笑眯眯招手:「小橘兒,你來了,怎麼不進來。」
她屏退衆人,屋子裏就我和她。
我趴在她牀邊,頭枕在她腿上。
隔着一層被褥,我都感覺硌得慌,皇后娘娘太瘦了,在我們都不知道的時候,竟然瘦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
她撫摸着我額頭,問我宸妃如何、秦答應如何……
最後她問:「皇上呢?皇上待你近來如何?」
我說:「皇上待我很好,他一直很好。」
皇后點頭:「你進宮也有五六年了,出落成了大姑娘,本宮嫁入王府時與你最初一般大。皇上待本宮尊重,但他待我,待所有人都沒有像你這般。」
她在斟酌用詞,才說:「像尋常夫妻一般。」
我咬脣,想說不是,皇后和皇上纔是夫妻。
但……
皇后說:「我與他是夫妻,更是君臣。」
她說:「小橘兒別怕,本宮沒有怪你,從我幼時入宮,見到先帝、太后、衆皇子開始,我就明白,這輩子我只能與他們中隨便哪個做君臣。」
「小橘兒,本宮從未有過一個夫君。」
「皇上……」她笑,「他見過權力傾軋,人心叵測,夫妻、兄弟,甚至是父子、母子刀劍相向、勾心鬥角。」
「所有人都敬他,怕他,渴望他,算計他。皇權加身,皇權之下已非一個獨立的人,本宮與他夫妻多年,知他不易。」
我眼中蓄滿淚水,一時間不知道心疼誰,也不明白爲什麼到這個時候了,皇后反而與我說起帝王種種。
這並非是我應該聽的。
並非是我能夠懂的。
世間最貴,難得糊塗,糊塗便幸福長樂。
她垂首,鬢邊垂落一縷髮絲,她眼神清明,亮得駭人。
幾乎是強硬地直視着我,她說:「秦桔,你不是孩子了,你要聽本宮說。」
「皇帝愛你,是愛你的孩子心性,愛你把他當夫君,愛你對他敞開無算計。」
「你在宮中長大,身後無家族羈絆,身前唯有皇帝倚靠。」
「你要想盛寵不衰,便只能把他當夫君,把他當倚靠,秦家能做富貴翁,但不能做權臣,你兄長,你父親且蟄伏着,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莫要顯出來。」
「起碼不要在現在,不要在大皇子年幼時。」
她的手攥緊我的肩頭,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把我捏得很痛,我不住搖頭,我不想聽了,眼淚糊了滿臉,我說:「娘娘,娘娘,您歇些力氣,求您不要說了。」
她卻繼續:「秦桔,你是懂的。」
「你不是個傻孩子。」她幽幽開口,「本宮若是不在,芳嬪與國公府都會盯緊皇后的位置,國公府雖然無男丁,但葉家盤根錯節,又與太后關係深厚,朝中一半的人依附於葉家的榮寵,皇上不會爲美人而棄天下。」
「你會很累,很痛苦,但要耐心,要笑着等。」
「等皇上掃清前方迷障,他會爲了你這麼做,更是爲了他自己。」
我胡亂點頭,哽咽着大哭,不敢出聲。
皇后與我說的這些話,是和盤托出的真心,不是站在皇后的立場上,更是棄葉家於不顧。
她見我點頭,終於放心,渾身的力氣也被抽乾,頹然倒在牀上,一隻胳膊還撐着,口中的呼氣聲粗重,斷斷續續,十分艱難。
她仿若又變成了從前端方持重的皇后模樣。
「什麼時辰了。」
「約莫快到卯時了。」
「不早了,不早了。」她喃喃,目光落在我臉上,細細描摹着我的五官輪廓,好似要透過我看什麼,「你兄長……他可來了?」
我吞嚥幾番:「他,他在門外。」
皇后慘然一笑,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凝在窗戶上,死死盯着那薄薄一層窗紗。
眼睛都好似模糊了,一行淚落下。
她泄氣地閉上眼睛,惶然自語:「見不着,見不着了。」
她說:「天下諸多神佛,無一指我歸途。」
「若今生只能遠遠看着,何必讓我的心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在。」
「何必,何必總是折磨我呢。」
我驚呼:「娘娘!」
眼淚也顧不上擦拭,忙忙伸手要扶,但皇后卻輕飄飄地,如燕羽一般從我掌間滑落,砸在了枕頭上。
她眼睛已經睜不開,黛眉蹙起,口中喃喃,聽不真切。
我湊近聽。
她說:「話本子裏的故事,倒、倒讓我與陛下都折了進去。」
「黃粱一夢……」
-108-
我來景仁宮時是與太醫擦肩。
走時,一羣太醫蜂擁從我身邊經過,奔向內殿。
太后趕了過來,也顧不得尊容,臉上的焦急並不騙人。
其實相對芳嬪葉易微,皇后與她相處的時間更長。
我走到哥哥身側。
他目光呆滯,循着太醫奔走的方向而去。
我說:「哥哥,走吧。」
他不動。
我推他肩膀,死死咬住脣,半晌纔開口:「你見不到的!」
大夢將醒,八尺男兒被我推得一個踉蹌。
懷中滑出一張帕子的一角,他驚醒般塞進胸膛,抬眼望向我,眼裏有孩子一般的無措。
我笑笑,說:「我繡給你的帕子,哥哥,收好啊。」
他點頭,一聲不吭,終於回魂地跟在我身後。
世人是有迴光返照一說,家裏以前有個老嬤嬤,從娘出生就跟着她,生了重病被送回家去,母親說她時日無多,讓我們去看望。
去的時候,老嬤嬤滿臉精神氣,下地做了一桌子飯菜招待我們,娘與她說了許多體己話,走的時候,嬤嬤送了許多路,跪在後面給我們磕頭。
娘讓她別送了,眼淚斷了線地流。
嬤嬤滿臉慈愛,說:「再送太太、小姐一程吧,多謝主子這麼多年恩待。」
回至半途,嬤嬤的兒子趕牛車追來。
說嬤嬤回去後躺牀上便去了。
娘說:「病重不去的人,留了一口氣不咽,就是爲了相見重要的人最後一面。見過了,氣也就散了。」
隔着千扇門,萬重窗,人山人海。
皇后娘娘的氣。
散了。
紫禁城上空盤桓起喪鐘聲響。
我帶着一衆人逆流而去。
心裏訥怪。
最不容情愛的地方,如何養得起那麼多多情的人的?
-109-
皇后崩逝,李君闊給了她最隆重的喪禮,也算祭奠她這些年操持六宮諸事的苦勞。
芳嬪慟哭一日,險些昏厥,又自請爲皇后守靈,皇上應允。
我思覺納罕。
平日裏葉易微與皇后也不親近,怎麼傷心成這樣。
宸妃跪在蒲團上,閉眼唸佛。
聽了我的疑問,她說:「葉家要她傷心,她不能不聽。」
「……」我垂頭喪氣,「哦。」
我也想給皇后守靈。
但芳嬪去了,我就不想去。
怕她在皇后面前蛐蛐我。
也怕我忍不住跟皇后娘娘的牌位說她壞話。
不明白,一母同胞在我心中天平上卻立於兩端。
宸妃猜中我的心思:「心誠不拘場所。」
她現在溫柔許多,在她沉靜的面容上我恍若瞧見皇后的影子。
我學她的模樣,板正地跪在菩薩面前。
菩薩保佑,讓皇后娘娘來世不要做皇后娘娘。
保佑皇后娘娘,來世登極樂時有真正的貼心人守在她身邊。
-110-
太后看完皇后也病了。
病中傳我去侍疾。
太后倚在榻上,原本矍鑠精明的臉上溝壑愈深,老態畢露。
竟比以往看上去慈愛許多。
「哀家去看情兒時,她已病奄,你是最後見她的,她可與你說了什麼?」
我覆盤那天說的話。
好像每一句說出來都能挨板子。
期期艾艾張口,說不出話,眼神直打飄。
「皇后……皇后娘娘心疼皇上,讓臣妾……多聽皇上的話。」
我挑揀出一句,也是實話。
太后垂眸,幽幽嘆氣。
「原是說了許多不能傳的話。」
「罷了,哀家懂了。」
-111-
太后懂了什麼?
到最後出門我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但人家是上一屆宮鬥冠軍,親眼看着皇后長大的。
肯定比我清明。
裏頭水太深,我不能摻和。
-112-
守孝期間,宮裏冷清下來。
秋葉也蔫,灑掃聲剮蹭耳膜。
秦答應過來找大皇子玩,坐在屋裏,卻發現湊不齊推牌九的人。
她教大皇子診脈,大皇子咯咯傻樂。
我問:「你又開始學醫啦?」
秦答應點頭:「宮裏不太平,我想學做法事,苦惱沒處教,只能學些醫理,自己調養自己。」
她勸我也學。
我是個懶骨頭,榆木腦袋,張口拒絕。
秦答應沒強求,只說她一個人會就等於我們都會了。
她平時悶不做聲,小道消息卻靈。
湊在我耳邊嘀咕:「我從太醫院得的消息,芳嬪怕是再難有孕。」
我瞪大眼睛,她手指豎在脣畔,對我眨眼。
舒蘭音,真狠啊。
我背後發涼。
臨走前,秦答應給我把脈,她說太醫院有時會藏掖,但她對我絕對誠實。
她兩根指頭捏住我的手腕,滿意頷首。
「姐姐,你這個月月事快來了,近日莫貪涼。」
我送她到門口。
她走了兩步回頭望我,誠懇道:「姐姐,咱們可都要長久活着。」
秦答應也怕寂寞。
-113-
宮裏接二連三出事。
宸妃信佛閉門不出,皇后崩逝,芳嬪守靈。
偌大的後宮,妃子掰着指頭能數清楚。
朝臣不滿起來。
要李君闊納妃擴充後宮。
李君闊推脫皇后孝期,沒心情。
於是朝臣又鬧哄哄說後宮不能一日無主,要立新後。
雪花的摺子上書,推薦芳嬪。
只有定國公沒有動靜。
李君闊煩他們,表演了一出悲痛欲絕,處置幾個跳脫的閒官,躲懶罷朝三天。
國不可一日無君,但可以三日無君。
皇上在養心殿批奏摺,我抱着糰子坐在邊上教他說「娘」,糰子用手把我的臉拍得啪啪作響。
李君闊分神提醒:「是額娘。」
我捉住糰子作亂的爪子,歪頭:「兩個字很難學。」
李君闊從善如流:「那你教他說爹。」
「……」
很多奏摺在李君闊眼裏不如茅紙,他批得背後發汗,讓太監給他扇風。
突然他問我:「小橘兒想不想做清渠的皇額娘。」
「……」我搖頭,「我已經是他的額娘了。」
李君闊盯着我,半晌低下頭,繼續批奏摺。
我繼續一聲聲教團子。
「寶寶,叫娘,娘……」
-114-
我不想做大皇子的皇額娘。
我只想做糰子的娘。
李君闊問我,想聽我的拒絕。
我不會去揣測,如果我說想,他會不會同意。
-115-
足足大半年,後位依舊空懸。
宸妃被封貴妃,代理六宮事宜,芳嬪升了良妃,舒貴人成了舒嬪,連秦答應都變成了常在。
這一年,全員晉升,每個人都前途坦蕩。
只是另立新後一事歇十天鬧十天,風聲不斷。
葉易微依舊榜上有名。
她收斂起脾氣,待人都周到妥帖起來。
十分符合這個「良」字。
-116-
皇后娘娘臨終前對我說的話,我一個字不敢忘。
關於秦家今後行事,我也託二哥轉遞給爹爹。
但我懷疑他病忘了。
在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早朝,秦家冷不丁被定國公參了一本。
說我爹貪污。
-117-
我姓秦,秦答應也姓秦。
從前一本族譜翻不到相同的親戚。
這次被參,兩家卻是共同獲罪。
定國公做事還是全面了。
-118-
得知消息的我和秦常在相視一笑。
誰都知道,我們倆是出了名的窮光蛋。
想來不會有事。
誰知道,這件事如野火蔓延,連綿燒出許多太陽底下的腌臢事。
我家院子裏被挖出一箱子黃金。
秦答應家兩箱。
許多高官接二連三被揭發出各種受賄罪行。
與科舉都牽連甚深。
這次我和秦常在笑不出來了。
天地良心。
我爹貪污?他貪污肯定給我送點啊!
-119-
秦常在邀我去向皇上申冤。
我們跪在養心殿門口,人來人往。
沒有等到李君闊的准入。
卻得到了禁足的消息。
杳兒攙我離開時,舒蘭音與我擦肩。
我聽到她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勞周公公傳遞一聲,貴人舒氏給陛下送些點心。」
直到她進門,聲響還能聽見。
我問杳兒:「我的膝蓋可是壞了,怎麼走得這麼慢?」
-120-
我被禁足在永壽宮。
秦常在被貶爲秦答應。
舒貴人深得聖寵,接連侍寢,晉爲舒嬪。
風水輪流轉,永壽宮的門前的嬉鬧聲流淌到了別家。
我半夜夢魘,哭着嚇醒過來。
杳兒拍揉我後背。
我攥住她的衣襟,渾身發顫。
我說:「杳兒,我想皇上了。」
杳兒跟着難過,一迭聲安慰,說:「娘娘放寬心,外頭鬧得厲害,您在永壽宮裏反倒清靜。」
我淚眼矇矓,與她說我做的噩夢。
「杳兒,我夢見皇上厭棄我,把大皇子送給良妃照顧。」
「我跪在良妃門前,她抱着大皇子讓我滾。」
「她說,罪臣之女不配照顧大皇子。」
-121-
我對杳兒說了謊。
演技並不高超,她不知道,我琢磨這幾句話,在牀上攤煎餅了半宿。
但效果卻很好。
隔日,大皇子被抱到我房中。
嬤嬤說是大皇子許久不見我,哭啼得厲害。
我看着小糰子對奶孃的懷抱戀戀不捨。
心想,宮裏頭睜眼說瞎話的人還是多。
-122-
隔三岔五,我就要寫點酸詩訴相思。
對枯枝發呆,看落雪垂淚。
時間仿若倒退回 14 歲那年,門庭冷落,角門處有小太監悄悄給我送銀炭。
我抱着糰子,在杳兒面前喃喃:「寶寶,爹爹還是記得我們的。」
杳兒心疼得背過身子拭淚。
如果溫瑾在,她大概會耐心教我。
「主子,話不能說太明。」
「你得說,豐年好大雪,一晃竟是六年」
-123-
我的消息總是滯後。
比如舒嬪被晉爲淑妃,我才得知她有孕。
比如秦家洗清冤屈了,我才知道秦答應搬入了良妃宮裏。
比如,偶然提起良妃,杳兒才提醒我,現在是良貴妃。
解禁的聖旨早就頒下,我躲在屋裏。
並無人在意早失聖心之人的行蹤。
杳兒勸我:「天冷,娘娘在宮裏歇歇。」
有新來的小宮人好奇,說這裏的娘娘是何人物,獨佔一宮,育有長子,卻從不見皇上過問。
老人便告訴她:「你有所不知,半年前賢妃娘娘可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
宮女稀奇:「爲什麼失寵了?」
「聽說是她家被誣陷貪污,被陛下罰禁足兩個月,就失寵了。」
「不過兩個月,就成這樣了?」
「你懂什麼,見面總有三分情,皇上身邊不缺伺候的人,長久不見,能不淡嗎。」
杳兒捂住我的耳朵,氣勢洶洶命人去罰那兩個長舌鬼。
我擺手,抱起暖爐回屋。
-124-
糰子第一句話學會了說「爹爹」。
他把一個字反覆掛在嘴邊,見了誰都喊「爹爹」。
永壽宮熄燈早。
我和衣躺下,思緒抽離前,聽見房門吱呀被推開。
冷風灌進,我睜開眼要叫。
「小橘兒。」熟悉而陌生的聲音先一步落在我的耳中。
霎時,我眼眶通紅,串串淚滾落,抱起被子往後縮。
黑暗中,李君闊提膝,一隻腿跪在榻上,欺身往裏尋我。
長臂一撈,將我擁入懷中。
他身上有風霜寒意,凜冽凍人。
我捶他胸口,死死咬住脣,淚水打溼他的前襟。
「怪我,小橘兒應當怪我。」李君闊吻住我的脣,話語斷斷續續旖旎出聲,「我知道你想我,怨我,把你拋在永壽宮這麼久。」
「但小橘兒,我寧願你怪我,也不想把你牽連進事端中,唯願你與孩子安穩,別被污糟的瑣事纏身,前朝的亂子,後宮的算計,都不要沾染到你,這是我的下下策。」
絮語不休,他仿若要把半年的情話說與我聽。
掙扎變成順從。
嗚咽變成抽泣。
我埋首於他的脖頸間,感受他落在我耳後的親吻。
「逸郎,可,可你怎麼纔來啊。」我哭得狠了,說話都打嗝。
李君闊雖心疼,卻也被逗笑。
「你怎知我沒來。」他說,「你每晚睡得那麼早那麼沉,我來時你也沒有察覺。」
「只是再不弄出響動讓你知道,清渠就要隨便抓個太監喊爹了。」
-125-
李君闊如願聽到了糰子的一聲「爹爹」。
永壽宮的宮人翹首以盼,以爲娘娘終於復寵。
內殿,只有杳兒在內服侍。
李君闊給我夾菜:「放肆!朕若不是看在大皇子的面上,如何會來看你!」
我用筷子指了指他面前的羹湯,推碗要喝。
「臣妾,臣妾不過埋怨兩句,皇上卻大發雷霆,若是這麼……」
我忘了詞。
杳兒提醒:「厭棄。」
我感恩,生硬地繼續:「若是這般厭棄臣妾,也不用可憐臣妾,巴巴往永壽宮裏跑!」
李君闊:「好!好!賢妃怕是禁了足卻沒有修心,一點規矩都不懂!」
「……」
我喫飽喝足,嗓子卻沙啞了。
李君闊替我擦擦嘴,最後在我脣邊蜻蜓點水一吻。
起身時順便摔碎茶盞。
我揉着肚子,目送他拂袖而去。
果然,近墨者黑,李君闊比我還會演。
-126-
永壽宮衆人的夢碎了。
眼瞧着賢妃不中用,幾個心思活躍的借花獻佛,拿我和皇上吵架的事去找良貴妃賣好,另攀高枝。
我也不攔着,雙手歡迎他們跳槽。
宮裏宮外都傳開來。
賢妃徹底失寵。
葉易微安插在永壽宮的眼線悉數離開。
-127-
李君闊去寶華山祈福,說是爲了保佑淑妃肚子裏的皇嗣康健。
淑妃現在是炙手可熱的寵妃,連帶着舒家水漲船高,有頂替從前王家的跡象。
乾淨的永壽宮給了我乾淨的情報網。
李君闊來過後,杳兒徹底解禁,奉旨八卦,給我說宮裏的新鮮事。
良貴妃得了宸貴妃的代理六宮之權。
什麼淑妃與良貴妃起爭執。
我奇怪怎麼沒有秦答應的事,杳兒卻避開我的眼神。
-128-
我再見到秦答應,是五日後。
那天下着朦朧細雪,天上卻是放晴,太陽雪,地上有些泥濘。
秦答應過來時,裙底沾上泥漬。
她瘦了太多,下巴削尖,眼睛空洞洞,大得駭人。
她與我一般年紀入宮,過去有些未褪的嬰兒肥,如今瘦下來,五官卻是清冷出塵的那一卦。
「姐姐,許久未見,切莫怪我不來看你。」她掀脣一笑,坐在我對面,「姐姐禁足時,我爲父親奔走,各自有苦衷。」
「待姐姐解禁,我又被遷至良貴妃宮中,行動多有不便,耽擱着竟到了現在。」
我說沒事:「你怎麼瘦得厲害,是不是葉……良貴妃苛待你,還是內務府又剋扣你分例。」
「請太醫看過嗎?我叫人給你準備點喫食,咱們中午一塊兒用膳。」
我許久不見外人,分外熱情。
她拉住我,阻攔:「不用麻煩,姐姐忘了,我可是學過醫的。」
「這次突然來訪,就是想和姐姐兩個人說說體己話。」
我愣怔,停下動作,抬手讓宮人出去。
秦答應等屋裏空了,臉上的笑容才終於褪去。
「姐姐。」
「我在呢。」
「淑妃並沒有懷孕。」
她撂下一句驚雷,我嚇得想再給窗戶貼一層封條。
「也不是什麼大事,改明兒說不定就沒了。」她露出惡劣的笑容,這種表情出現在她臉上,有些陌生。
她轉移話題:「良貴妃不知道這事,她知道自己再難有孕,脾氣日益變差。」
「良貴妃年少便傾慕皇上,幾次想替先皇后嫁入王府。」
「她總與我說起陛下少年種種,好似活在自己構築的幻夢裏,加之從前喪子,她對封后與誕下皇嗣執念成瘋,我瞧着不大好。」
「你失寵後,她以爲憑自己與皇上的情分,合該獲寵,但卻是淑妃奪了寵愛,她恨淑妃可是恨得牙癢癢。」
「沒事,她過去也恨我。」我聳肩,「良貴妃雖然有些蠻橫,但並不算兇惡,淑妃聰慧,不會喫什麼虧吧。」
我這麼說,秦答應只瞧着我,好像在聽什麼話本子裏的玩笑。
但她沒有多說什麼。
幽幽開口:「但願如此吧。」
許久,秦答應不再說什麼,我們分食小几上的糕點,她起身告辭。
這次,我還是送她離開。
她牽着我的手往外走,直到宮門口,才放開。
秦答應給我行禮:「姐姐,我請人送進宮一株橘子樹。」
「若來年開了果子,我便再來看你。」
如今寒冬臘月,橘子樹可能成活?
再說來年,是否太遲了些。
我許多疑問未能問出口,只能看到秦答應的身影一步步從我眼前消失。
我說:「別等那麼久吧,我會很想你。」
-129-
李君闊回宮前那一日。
秦答應死了。
傳聞她說了什麼頂撞了良貴妃,被杖責二十, 血淋淋地被擡回去,良貴妃不給她安排太醫。
李君闊回來後,與淑妃在御花園散步,在草叢裏撞見血肉模糊的秦答應。
早已沒了氣息。
淑妃受到驚嚇小產。
宮人都說,秦答應是良貴妃害死的。
太后出面爲良貴妃作保, 也無用。
闔宮上下親眼看見良貴妃杖責秦答應, 這是鐵證。
龍顏大怒, 李君闊以戕害嬪妃、謀害皇嗣的罪名將葉易微打入冷宮。
葉家、朝堂死一般寂靜。
太后又病了一場, 卻再也沒說過求情的話。
聽杳兒傳話, 太后病重呢喃:「都錯了, 錯序了。」
我聽得懂。
錯序了,如果送葉易微進王府, 就算死了,後面還有葉亦情(皇后)頂上, 葉家不至於滿盤皆輸。
但是我不認爲是順序錯了。
而是從根本就錯了。
葉易微還是會爲愛而狂,皇后娘娘還是會憂勞成疾。
只要她們還在紫禁城中。
-130-
永壽宮又恢復了往日的歡樂。
大皇子會走路了,扶着院子裏的橘子樹跌跌撞撞。
宸貴妃被封爲皇后, 淑妃封爲淑貴妃。
而我又成了寵妃, 李君闊還是會笑眯眯地踏入永壽宮大門,喊我:「小橘兒。」
一切都沒有變。
-131-
又是一年選秀。
新進宮的妃嬪給皇后請安。
我與淑貴妃坐在上首。
新人們笑靨如花,最多不過十七歲。
景仁宮外插着一根系了紅繩的棍子, 屋裏繚繞着檀香,皇后腕處纏繞一串佛珠,面對衆人端莊疏遠。
好像與先皇后如出一轍,她的生命力也在流逝。
淑貴妃協理六宮事宜, 下巴輕揚, 掃視衆人。
沒有人再需要她雙手奉上錢財討好,舒家與王家各佔西北半邊天,面對她的永遠是阿諛的笑臉。
而我, 還是賢妃。
寵冠六宮, 被皇上捧在手心,常與皇帝十指相扣並肩而行。
-132-
紫禁城的花一茬又一茬地盛開、凋零。
我還是會找人推牌九,只是不再是從前的人。
我懷了第二個孩子,大皇子從院外跑來,滿臉欣喜告訴我。
「額娘, 橘子樹結果了,你嚐嚐甜不甜。」
李君闊現在是嚴父,叫他穩重點:「你額娘現在愛喫酸的, 胡說什麼甜不甜。」
我纏着要喫, 他無奈只得縱容剝給我。
入口,很是酸澀,還有未熟透的苦澀。
我眯起眼, 硬生生嚥下去,笑說:「好甜,好喫!」
李君闊不疑有他,親自嚐了一口。
不知道爲什麼, 他喫起來卻是甜的,他說:「小橘兒就是甜。」
-133-
杳兒說,我們遠遠看着像是市井裏的一家三口。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