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代替我家小姐嫁給了一個殺豬匠,新婚那晚,我說:「今後你殺豬,我賣肉,咱們夫妻二人齊心把日子過好,生了孩子送去讀私塾,爭取擺脫屠戶的命運。」
然後,我那有點好看的相公撫額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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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啓十五年,夫人說:「蓮蓮,你已年滿十六,我打算給你安排一樁婚事。」
我趕忙就跪下了:「夫人,蓮蓮同小姐一同長大,還想留在小姐身邊多伺候幾年,蓮蓮不想嫁人。」
見我如此,夫人笑了:「阿妍幼時曾有一樁婚約,許的是雲州清河縣安大人的獨子,這樁婚事我原本就是不滿意的,奈何安大人與老爺有故交, 也就推辭不得了。」
「然十年前受梁王一案牽連,他們家也沒了,家中大人都不在了,原以爲那樁婚事就此作罷,誰知前些天安家那個小子託人送來告帖,說是阿妍已經及笄,想不日迎娶她過門。」
我隱約明白了什麼,果不其然,夫人冷哼一聲:「我早已打聽清楚,安家沒落後,那小子去京裏投奔了他姨丈家,如今在京郊百里村支了個豬肉攤子,殺了幾年的豬攢了一些錢,就迫不及待地想來糟踐我的女兒。
「癩蛤蟆想喫天鵝肉,索性他是沒見過阿妍的,你就替阿妍嫁過去吧,也算成全了你對小姐的一片忠心。」
震驚了那麼一下,我沉默了,無力反抗,最終磕了個頭:「蓮蓮遵命。」
不遵命也沒辦法,我自幼被賣到李家,與小姐一同長大,且不說賣身契還在他們家,小姐待我是極好。
夫人決定的事,向來是不可違背的。
李家是安陽有名的文士宗族,世代清流。
老爺開了家秋山書院,學子甚多。
我知道夫人的打算,學院裏有個叫林思潤的書生,文章策略做得甚好,老爺盼着他殿試高中。
等上一年,金榜題名,他們打算把小姐嫁給他。
我家小姐容顏秀麗,知書達理,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
半月後,我代替她上了花轎,先是嫁去了隔壁清河縣安家。
新婦祭祖,爲公婆上墳,然後跟着我夫君回了京城。
我夫君安元奇,身材挺拔高大,濃眉大眼,滿面絡腮鬍,眉骨至耳頰處還有道疤。
其實仔細一看,他五官很端正,鼻樑挺拔,輪廓分明。
只因那道疤和鬍子,平添了幾分兇悍,身爲屠戶又總有股子煞氣,所以人顯得十分可怕,乍一看,如冷麪修羅一般。
新婚那日,他挑了我的蓋頭,我們喝了合巹酒。
我其實是十分怕他的,心裏也緊張得厲害,嫁衣袖口下,手微微地哆嗦。
但我更知女子出嫁從夫,今後都要指着他生活了,需得爲自己鋪一條好路。
他雖長相兇悍,望着我的眸光卻清亮,還含着隱隱笑意。
於是我努力鎮定下來,認真地看着他,十分賢良道:「既嫁了你,今後你殺豬,我賣肉,咱們夫妻二人齊心把日子過好,生了孩子送去讀私塾,爭取擺脫屠戶的命運。」
他一愣,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忍俊撫額,身子微微顫動。
止住笑後,那雙漆黑眼眸看着我,亮如星辰:「好,一切都聽夫人的。」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人也不像外表那樣兇悍,行周公之禮時有些笨拙,也有些溫柔。
第二天我渾身痠痛,怎麼也起不來。
但是想到今日還要去祭祖上墳,於是強撐着不得不起。
結果剛站到牀邊,手伸出去收拾被褥,突然被人橫空抱起。
我驚呼一聲,才發現是安元奇。
他似乎剛剛晨練回來,穿着單衣,額上有汗,身上氣息溫熱。
他笑道:「夫人醒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我們住的宅子是他遠方親戚家的,雖然明白不會有人大清早的來新人房間,但我還是臉紅了。
「快放我下來,讓人看到了不好。」
他親了我臉頰一口,眸中含笑,故意逗我:「我抱自己的女人,還怕別人看到?」
我不好意思地把頭埋在他胸口,心裏着實鬆了口氣。
對於這樁婚事的忐忑終於放下心來。
我是簽了賣身契的奴婢,就算留在李家,將來也避免不了嫁個府邸管事或小廝的命運。
人生一眼看得到盡頭,一輩子爲奴爲婢,有了孩子也是大戶人家的家生子,註定是伺候人的命。
當然還有另一條路,小姐格外看重我,我隨她出嫁,將來給姑爺做個通房。
相對於這兩種人生,安元奇也算是不錯的選擇。
嫁他之前,我想過無數次,萬一他是個行徑粗鄙的屠戶,婚後我該如何費盡心機地改變他。
若是引導不成,又該如何爲自己籌謀一番。
我想得比較多,結果是我運氣很好,他雖是殺豬的,煞氣很重,但人真的不錯。
不野蠻不粗鄙,還有點溫柔。
而且我恢復了自由身,只要手腳勤快,日子是有奔頭的。
將來老了,夕陽西下,我們倆手牽着手溜達、散步,兒孫繞膝,也算人生圓滿。
這樁婚事,我很滿意。
-2-
我與安元奇的婚禮操辦得簡單,但該有的流程一樣不少。
走了六禮,清河縣丞主婚,擺了幾桌宴席。
安家在縣裏還有幾房遠親,都是普通的平頭百姓。
我們此次住的是他一個表叔家,叔嬸都很熱情周到,佈置新房,忙前忙後,十分熱絡。
想他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還是個屠夫,表叔一家這樣待他,頗是令人感動的。
此次隨安元奇一同回清河縣娶親的,還有他京中姨家的表弟趙玉寧。
趙家在京城也是做生意的,據說生意做得還不錯,反正挺有錢的樣子。
表弟一身錦衣,風流倜儻,眉眼細長像一隻狐狸。
新婚第二日他見了我,手中的扇子轉了轉,行了揖禮:「嫂嫂安好,昨日受累了。」
他面頰白皙,笑得意味深長,我頓時臉紅了。
銅鏡梳妝時,脖子上的吻痕太過明顯,我已經盡力遮蓋了。
別人都是即便看到了也假裝不知,偏他話裏有話,我有些不悅,覺得這人太過輕浮。
安元奇像是知曉我的心思似的,一腳踹在了那位翩翩公子身上。
「閉上你的嘴,你嫂嫂文靜,莫要同她開玩笑。」
表弟喫痛,捂着屁股直嚷嚷:「誰開玩笑了!大婚當日繁文縟節甚多,我問候一句怎麼了?」
郊外,給公婆上墳的時候,我隨安元奇一起磕了四個頭。
安元奇聲音沉沉:「爹,娘,兒子成家了,新婦是當年你們爲兒子定下的,安陽李家的秀妍,小名叫蓮蓮,兒子很滿意,你們可以放心了。」
我心裏有鬼,連公婆的墓碑都不敢直視,只感覺手心出了汗。
回去路上,安元奇摸了摸我的額頭:「怎麼了夫人,臉色那麼難看?」
我心虛道:「有點不舒服。」
他追問:「哪裏不舒服?」
我看了他一眼,還未回答,他突然又笑了,神情柔軟:「知道了,來吧,我揹你。」
說罷蹲下身子。
我有些不意思:「算了相公,我還是自己走吧。」
「快上來,不然我要抱你回去了。」
他如此堅持,我也就不再推辭,趴在了他後背上。
安元奇身體健壯,肩背寬厚,莫名地讓人心安踏實。
他揹着我走在郊野小道,四下無人,輕聲哄我:「夫人,今晚我會注意的。」
說罷,他耳朵有點紅,我把臉趴在他脖頸,臉頰滾燙。
「別再說啦,羞死人了。」
三日回門,我們去了安陽李家,計劃是從安陽直接返京。
秀妍小姐來見了我,握着我的手問:「蓮蓮,那個殺豬匠對你好嗎ṱũ₉,有沒有欺負你?」
我搖頭:「小姐放心,他對我很好的。」
「好丫頭,讓你受苦了,你放心,等我日後出閣,你若過得不好,我就給那個殺豬匠一筆錢,接你來身邊生活。」
我與小姐一同長大,她性情柔順,雖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卻待我寬和,毫無架子。
她讀書識字的時候,總是連帶着教我寫自己的名字,她說:「蓮蓮,女子通文識字而能明大義,故爲賢良,雀兒她們是沒這個機會了,你既在我身邊有機會識字,定要認真學習啊。」
算起來我也是識文斷字的,這大概也是夫人挑選我替小姐出嫁的原因。
沒人比我更瞭解小姐,我能將她扮演得很好。
老爺和夫人是爲小姐鋪好了路的,日後嫁人,她改個名字,會以李家養女的身份出閣。
做戲要做全套ṭŭ⁻,李家是清流,斷不會有拋棄舊約這等醜事的。
我們在李家住了一日,我與夫人「母女情深」,任誰都挑不出毛病。
只是離開那日,送行的人羣中有林思潤那個書生。
代嫁之事,是瞞不住他的。
我曾是丫鬟時,經常受小姐之託給他送東西。
林思潤是秋山書院最出色的學生,且家境很好。
他參加府試的時候,正值冬天,小姐親手做了一副護膝給他。
我送去時,他正倚在書院雕欄,將一本書蓋在臉上,仰面睡覺。
我喚他林公子,他抬手將書移開,睡眼迷離,神情慵懶,連聲音都懶洋洋的。
「小蓮蓮,你又擾我好夢。」
因經常送東西,我與他也算熟悉,於是將護膝給他,吐槽了句:「馬上就要府試了,別人都在讀書,偏公子在睡覺。」
他莞爾一笑,十分耀眼:「府試而已,本公子閉着眼睛都能考過。」
他總是這樣大言不慚,但是又似乎沒毛病,事實證明他確實很厲害。
小姐說他已經是一榜進士了,原本可以直接做官的,但他心高氣傲,家境也好,並不急着入仕,打算再考一次。
林思潤說:「以本公子這番容貌,不奪個探花之名,定不罷休。」
古來多是女子注重容貌,男子中他這樣惜顏的異類也是獨一份了。
但沒人覺得奇怪,林思潤生得極好,眉眼漂亮,脣紅齒白。
他日探花遊街,彷彿理所當然之事。
否則老爺夫人也不會費盡心機地想將小姐嫁給他。
那日我受小姐之託而來,他的手指撫過護膝,眼眸流轉,問我:「你做的?」
我搖頭:「小姐做的。」
他「哦」了一聲:「那你抽空也給我做一副吧。」
「爲什麼?」
他湊近我,眼眸漆黑:「你家小姐矜貴,她做的護膝自然也矜貴,還是你再做一副給我,免得我捨不得用。」
我沒理他,我是李家的下人,又不是他家的下人。
但後來,那副護膝我還是做了。
因爲原話轉述給小姐後,她挺高興,讓我按照他說的,再做一副給他。
他總是這樣驕傲自大,給別人添麻煩。
回京那日,安元奇扶我上馬車,我望向送別人羣,竟不經意地看到了他。
白衣勝雪,纖塵不染的公子,眼中有幾分意味不明的笑。
這是在憐憫我嫁了個殺豬的?
我沒理他,車簾挑下,馬車搖搖晃晃地出發了。
路上,安元奇握着我的手,他的掌心很粗糙,有很多繭子,但也很寬厚,且溫暖。
他從前定是受了很多苦的,在京郊殺豬賣肉並不容易,聽說皇城的生意競爭很激烈。
夫人瞧不起他,他們大戶人家,怎知生活的不易。
此番去李家,他準備了很多厚禮,加上之前的聘禮什麼的,想必是掏空了家底。
我出嫁時,李家也給了一些陪嫁,但並不多。
過日子要精打細算的,我說:「相公,我們家想必也沒多少錢了,今後咱們一起努力賺錢,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他又笑了,很開心的樣子,樂不可支地把我拉到懷裏,下巴抵在我的脖頸,癢癢的。
「蓮蓮,跟着我不會讓你喫糠咽菜的。」
後來,站在平西將軍府,我總算明白了他的自信從何而來。
-3-
我惶恐了。
安元奇竟是當今聖上欽點的平西大將軍——安珵。
這位將軍的名號,遠在安陽的我們也是聽說過的。
據說天啓五年,有位少年鮮衣怒馬,在西北軍營殺敵無數,從一默默無聞的小兵一步步爬到校尉。
那時新帝登基五年,剛剛平定了內政黨羽紛爭,外有北方韓王勢力獨大、遊牧蠻夷不時騷擾。
皇帝御駕親征,戰場兇險,多次被年輕校尉所救。
後來他便成了皇帝心腹,屢得重用。
天啓十四年,韓王被誅殺,遊牧民族被驅趕。
那位立下汗馬功勞的將軍叫安珵,名字是皇帝親賜的。
「珵」——取自帝王所用玉笏。
戰事平定之後,皇帝要爲平西將軍賜婚,豈料安珵直言,家中曾有一樁舊時婚約,乃父母所命,不好反悔。
於是便有了安陽之行。
表弟趙玉寧也不是普通人,乃是工部侍郎家的公子。
這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跟着去安陽提親後,得知李家託人打聽安元奇,自作主張地給他安插了個屠夫的身份。
用他的話來說:「表兄今時今日的地位,多少公主貴女等着嫁,直接娶了李家小姐豈不便宜他們了,反正他們家想打聽,咱們且看看若你是個屠夫,李家還肯不肯把女兒嫁過來。」
這番試探,安元奇未置可否。
其實他與李秀妍也就幼時見過一面,完全是兩個陌生人,對於未婚妻子,當然也是憧憬和期盼的。
欣慰的是,李家經受住了考驗,李秀妍也經受住了考驗。
他是欣慰了,可我要嚇死了。
平西將軍府威名赫赫,正紅朱漆大門,高懸的金絲楠木匾額,我一下腿軟。
安元奇扶住了我,摸了摸我的臉,笑道:「夫人見諒,不是有意隱瞞的,回來的時候我已向岳父岳母請罪,稟明瞭身份。」
難怪,從李家回京之時,門口送別,老爺和夫人的臉色如此蒼白。
我當時還詫異他們將臨別時的不捨演得這般逼真。
細細想來,安元奇氣度不凡,身姿倜儻,哪裏像個屠夫呢?
而我竟傻傻地以爲他特意置辦的那些行頭,是因爲好面子,爲了給岳家留下好印象。
這下事情大了。
若他是個屠夫,糊弄糊弄也就得了,我有把握瞞他一輩子。
可他是位皇帝器重的將軍,欺瞞的後果很嚴重,並且我沒把握能瞞得住。
提心吊膽了數日,我偷偷給李家去了信,詢問補救之法。
我的想法是將秀妍小姐接來京中,就說她幾個月前生了一場大病,養在閨中體弱昏迷,故而纔有丫鬟代嫁之事。
通過這些時日的相處,我認爲安元奇本性純良,縱然心裏有疑慮也不會多說什麼,況且秀妍小姐貌美如花,溫柔可人,他應該會喜歡的。
至於我,退居下位給他做個妾,想必他也不會拒絕。
老爺和夫人卻是另有打算,隔了很久纔回了信。
信上只有寥寥幾句——「秀妍吾兒,勿念家中,望汝在京中一切順遂,爲婿分憂,管家主事,切記萬事循序漸進,徐徐圖之。」
切記萬事循序漸進,徐徐圖之。
我惶惶不安,總覺事情應趁早解決,越拖越麻煩。
但老爺和夫人自有籌謀,我也只能暫時扮演好小姐的角色,徐徐圖之了。
只是,面對安元奇時,心理負擔尤其重。
平心而論,我在將軍府過得極舒坦。
一堆下人服侍,睡的是軟榻,點的是長明燈,錦衣玉食,好不自在。
府里人口簡單,就我和安元奇兩個主子。
下人裏男僕居多,零零散散幾個女婢,長得都很符合將軍府的門風——人高馬大,雌雄莫辨。
只有一個叫阿紫的是個例外,容貌清麗可人,姿態婀娜。
阿紫原是個樂姬,精通音律,是宮內樂坊的人。
因樣貌姣好被皇帝看中,送給了安珵。
雖是皇帝賞給他的,但他好像並不喜歡,沒收用過,進府後只做了一名普通丫鬟。
安元奇說,他只碰過我一個女人。
以他的身份來說,這倒是件稀罕事。
新婚宴爾,閨房之樂,嚐到了甜頭,他總是樂此不倦,精力充沛。
身體不便的時候,我說:「不如相公納幾房妾吧,挑幾個樣貌好的?」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都說女子善妒,夫人怎地如此大方?」
「京中人家,尋常大戶三妻四妾最是平常,相公這樣的身份,只有我一個,會被人笑話。」我囁嚅着。
他好笑道:「笑話什麼?」
「笑話將軍府裏有隻胭脂虎……」
我聲音極輕,他卻爽朗地笑出了聲,很不客氣地捧過我的臉,吧唧一口。
「夫人無需多慮,爲夫並不在意這些,你若真的是隻胭脂虎,旁人也不敢多說什麼的。」
他說罷,又與我耳鬢廝磨,低笑道:「那種事,和夫人一起做才快活,我不需要別的女人。」
…………
我羞紅了臉,故意不去看他,他卻是個直白的,非要掰正我的臉,湊近與我四目對視,眸光幽深。
「臉紅了?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們是夫妻,任何親密無間之事都做得,夫人不必害羞。」
「哎呀,相公別說了。」
「我偏要說。」
「……」
「蓮蓮,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我盼着與你白頭偕老,終此一生,我不負你,你也莫要負我。」
燈光之下,他目光堅毅且深邃,令人心頭一顫。
感動是真的,但恐慌也是真的。
我是個習慣給自己鋪路的人,原想着讓他納妾,往將軍府多添女人,攪了一池渾水,小蝦小魚纔好各歸各位。
他越是一門心思撲在我身上,日後恐難以接受枕邊人的欺瞞。
人心如此,越是在意,越是介懷。
我鼻子酸酸的,安元奇爲何要是將軍呢,他若真的是個屠夫該多好。
-4-
身爲平西將軍之妻,京中對我感興趣的人很多。
上至帝后,下至官員女眷,似乎都想看一看安珵娶的女人有何過人之處。
我後來明白,更多人的感興趣是懷着看笑話的心態。
那日宮宴,皇后領着一羣官家女眷在御園賞花。
御園景山百花盛開,美不勝收。
皇后對我笑道:「安陽李氏是大家,聽聞你父親開了書院,夫人想來也是書通二酉之人了。」
衆目之下,我起身溫聲道:「娘娘謬讚了,臣妾愧不敢當,只是略識幾個字罷了。」
這副不卑不亢的模樣,天知道我在府裏練習了多少遍。
爲此安元奇曾笑我:「皇后娘娘是寬和之人,宮宴而已,夫人不必緊張。」
他所言非虛,皇后很是和顏悅色,她還對我道:「安將軍眼光甚好,本宮瞧着夫人也是喜歡,還盼你們夫妻和睦,宜室宜家。」
皇后年長我十歲,態度和藹,我對她印象也是極好。
我與安元奇回京之後,雖未打算在京中再辦婚禮,但人人皆知我們是新婚。
爲此帝后及交好的文武官員都送了賀禮。
尤其皇后送的那對五鑲如意最爲珍貴,聽聞是她當年大婚時的陪嫁。
賞花宴上,一旁的官家小姐們玩起了花間小令,吟詩作對,好不熱鬧。
但卻想不到,這熱鬧突然就鬧到了我身上。
起因是蕭老王爺家的小郡主題了首詞,點名讓我來對。
她們閨閣小姐的遊戲,點我這個已婚婦人的名,本是莫名其妙的事。
可不知爲何,大家都看着我笑。
蕭小郡主不知對皇后娘娘耳語了什麼,皇后竟也笑道:「既是如此,夫人不妨去湊個樂子。」
我只得硬着頭皮上前,感覺自己身上出了汗。
我自然是識字的,但是哪裏有吟詩作對的好功底,更何況京中才女衆多,可見是要出醜了。
蕭小郡主在紙上題了一首行軍令——
「千里鄉關紛暮雪,金戈戎馬戰雲遮,崑崙山下埋忠骨,橫掃千軍如卷席。」
我隱約覺得不對勁了,難不成因爲安元奇是位將軍,就一定要點他夫人的名來對行軍詞?
還是.……
果不其然,像是驗證我的猜測似的,蕭小郡主突然衝我一笑:「夫人,安將軍的詞,對您來說沒難度吧?」
竟真是安元奇的傑作。
當時那種狀況,真是騎虎難下,人人都知安珵的夫人李氏是文士大家出身,連自家夫君的詞都對不好,何止丟臉那麼簡單。
一瞬間我腦子一片空白,第一反應竟然是安元奇那樣的粗人,竟然也會作詩?
蕭小郡主大概只是想探一探李氏幾斤幾兩,卻歪打正着地敲打到了我冒牌貨的身份。
會被拆穿嗎?我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但萬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宮人鋪好箋紙,我手握毫筆,身上冷汗淋淋,想着如果此刻假裝肚子痛,會不會太難看?躲過去的幾率大不大……
外人興許是認爲我在緊張,衆多官家小姐之中,竟然走出一人,不動聲色地接過了我手中毫筆。
「安珵的詩,還是我來對吧。」
此言一出,也不知爲何,氣氛驟然不對了。
這女子不是旁人,是當今聖上胞妹,和靜長公主。
長公主容顏俊美,眉宇間英氣十足,穿了一身玄色大襟窄袖長裙,金織鳳凰圖騰,高貴華麗。
她聲音清冷,面上毫無表情,也沒有搭理周圍人的異常,斟酌一番,提筆落字——
「蒼茫雲海出月明,長風萬里烽火行,願得此身入玉門,男人應得帶吳鉤。」
字如其人,顏筋柳骨,行雲流水。
人如其詩,揮斥方遒,意氣風發。
和靜長公主,真是無與倫比的美麗與高貴。
她替我解了圍,而我意識到了周圍人的神色各異,以及她那句——「安珵的詩,還是我來對吧。」
隱約之間,似乎明白了什麼。
她寫的詩那般驚豔,與安珵那首堪稱絕配。
後來,大家三五成羣各自賞花,我想着要不要給她道個謝,眼見她去了東邊涼亭,猶猶豫豫跟上前的時候,看到蕭小郡主竟然也在。
長公主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冷:「你若看不慣她,不去搭理便是,何必要爲難她,讓安珵難堪。」
「爲難?大姑姑開什麼玩笑,她家不是開書院嗎,連首詩都對不好,上不得檯面的東西,皇后娘娘還說什麼安將軍眼光甚好,真是笑死人了。」
「安珵什麼眼光,輪不到你說三道四。」
我不是故意偷聽,但此刻好奇心使然,忍不住探出頭去看。
長公主臉色冷漠,蕭小郡主很不甘心,但又似乎不敢反駁她,最終弱弱而不甘地說了一句:「我就是不服,安將軍即便看不上我,以大姑姑之姿,那李氏女連給您提鞋都不配。」
我也是那時才明白,安陽李氏,什麼大家閨秀、清流人家,原來在貴族如雲的京城,就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小門小戶而已。
原來我夫君安元奇,這麼招人喜歡。
我始終記得長公主最後那句:「皇室之女又如何,安珵不要,我的身份一文不值。」
她的聲音落寞、寂寥,讓人恍惚。
回府之後,安元奇也從西郊大營回來了。
他應是剛剛練了武,回來後便去沐浴更衣了。
洗完澡,穿了乾淨的白衣,將我拉到懷裏,詢問今天宮宴如何。
他身上皁香清爽,十分好聞,我卻悶聲道:「我竟不知相公還會寫詩,她們讓我對你的詞,可我一緊張,什麼都不會了。」
安元奇眼中笑意深深,安慰道:「無妨,誰還沒有緊張的時候,不要緊。」
「可是,很丟臉。」
我情緒低落,他摸了摸我的臉:「沒什麼丟臉的,這次對不出來,下次好了。」
他哪裏懂啊,我是姜蓮蓮,不是李秀妍。
姜蓮蓮永遠也對不上他的詩。
我望着他不甚在意的樣子,ţūₔ目光觸及到他滿臉的絡腮鬍,突然道:「相公,我給你修面吧。」
安元奇揚了下眉,有些不情願:「還是別了。」
我「哦」了一聲,沒有說話,再次陷入沮喪之中。
見我這副模樣,他嘆息一聲,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又道:「你若喜歡,那就修吧。」
原以爲刮男人的鬍子和女子修眉修面差不多,誰知竟是個體力活。
安元奇乖乖閉着眼睛,任由我折騰。
那原本還算整齊的鬍子,被我絞得亂七八糟。
我問:「相公這鬍子留了多久了。」
「三年了吧。」
「這麼年輕,爲何要留鬍子呢?」
「沒有鬍子,比較麻煩。」
「哪裏麻煩?」
他沒有說話,睜眼看着我笑,深褐色的眼眸像是隱匿着幽幽星河,攝人心魄。
然後摸了摸自己被絞得亂七八糟的鬍子,哭笑不得:「夫人就是這樣給我刮鬍子的?」
…………
安元奇喚來了府裏一名武侍。
那武侍名叫晉青,刮鬍子的技術一流。
然後沒多久,我便知道他那句「沒有鬍子,比較麻煩」是什麼意思了。
當今平西大將軍安珵,天子近臣,驍勇桀驁,手握兵權。
他自巋然而立,身如青松,芝蘭玉樹一般。
沒了鬍子,面容更加乾淨,輪廓清晰,劍眉星目,眼眸黑白分明,深沉四海。
那道眉梢至耳頰處的疤,平添幾分邪氣。
很野,很邪,勾脣一笑,令人心顫,呼吸停頓。
我知道蕭小郡主爲何充滿敵意了。
也知道長公主的落寞從何而來。
趙玉寧曾說,多少公主貴女等着嫁他,我全都確信了。
只是心中萌生的退意更濃了。
安元奇是皚皚山上雪,空中明月,我姜蓮蓮,配不上他。
-5-
安元奇只不過颳了個鬍子,在京中人人熱議。
原因是朝堂之上,皇帝問他怎麼捨得把鬍子給颳了,他無奈地嘆息一聲:「夫人非要如此,臣拗不過她。」
一時之間,人人都知安珵寵妻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同僚相聚,宴席之上衆人身邊都有美豔妓子相伴,安將軍也不例外。
美女投懷送抱,飲酒作樂,他卻不動聲色地將人推開。
有人對他道:「安將軍啊,雲姬是風月樓出了名的美人,你是不知她那伺候人的技術,嘖嘖,有這機會何不體驗一番……」
據說,安元奇淡淡地笑了一聲:「罷了,我與夫人新婚不久,夫人年幼,不值當惹她生氣。」
而當時,其實我與他已經成婚半年了。
安元奇三言兩句,將我塑造成了「胭脂虎」,可他很坦然地讓所有人知道,他喜歡他的妻。
自此,我的日子好過許多,就連偶爾入宮赴宴,沒人再敢看笑話,也沒人再敢對我造次。
我後來知曉,那些命婦女眷,個個得了自家夫君的告誡,要對我敬重有加。
就連那位蕭小郡主也沒再找過麻煩,她已經離京了,聽說蕭老王爺送她去北幕府找漱玉居士學規矩去了。
北幕府在西北,漱玉居士是才華過人的女居士,名揚天下。
我總覺得事情不對,直到阿紫告訴我,蕭小郡主從前便對安珵死纏爛打,安元奇不屑理她,直到成親之後,她在宮宴上又表露出對我的興趣,安元奇怕她繼續挑事,開口讓蕭老王爺把她送去北幕府。
蕭老王爺這一脈,已經屬於皇室遠親了,雖是宗室,並不得皇帝重用。
安元奇一開口,連他也不敢得罪,趕忙將這個惹是生非的小女兒送走了。
世人皆以爲安將軍寵妻至此,唯我不信。
他既然已經知道小郡主挑釁一事,自然也知和靜長公主爲我解圍。
那日,我在他書房,看到一張題了字的紙張。
上面是長公主作的那首詩——「蒼茫雲海出月明,長風萬里烽火行,願得此身入玉門,男人應得帶吳鉤。」
紙張上的字跡,行雲流水,顏筋柳骨。
我確認無誤,是長公主的字跡。
我也確認,安元奇與她之間,有一段不爲人知的過往。
我更確認,安元奇心裏還有她。
因爲那張題詩的白紙,顏色不正,明眼看得出是舊時作品。
我在書房見到之後,明白了長公主並不是純粹的好心爲我解圍,興許她只是不願別的女人染指她和安元奇的詩。
安元奇的睹物思人,突然令我心裏一痛。
也是,長公主那樣完美高貴的女子,他怎麼可能不動心呢?
我看到了那首詩,當時安元奇就在書房,我原本沒想那麼多,驚訝了下:「咦,之前長公主作的正是這首……」
話未說完,他卻已經不動聲色地將那張紙蓋住,起身雲淡風輕,爲我撫了撫額前碎髮。
「夫人,餓了嗎?城南有一家楊氏豆腐澇,甚是好喫,我帶你去嚐嚐。」
那張紙,後來我再也沒有在書房見過。
尋了機會,我問阿紫,長公主與他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過往。
阿紫曾是宮內人,自然什麼都知道,對我也是知無不言。
說起來,我和阿紫關係相處甚好,她是個明白人,一開始就告訴我,原本以爲皇帝將她送給安珵,下半生定有指望過富貴日子。
誰知安珵對她沒有絲毫興趣。
她爲此也努力過,費盡心機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要爬上他的牀,好日子不就來了嗎。
可惜,她最後放棄了。
她私底下對我說:「夫人,我可太累了,我原本還可以在府裏彈彈琴,過悠閒自得的生活,結果每靠近將軍一次,就被貶一次,直到成了粗使丫鬟,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幹活,掃地打水洗衣服,我已經一年多沒摸過我的琴了,回屋就是累得倒頭就睡,我手上都起繭子了。
「我發誓,再也不敢對將軍有非分之想。」
…………
安元奇和長公主的情史也很簡單。
和靜長公主與那些嬌滴滴的皇室貴女不同,從小就很有主意,率真勇猛。
宮內皇子習武練劍時,這個皇妹總是跟着學。
大家都當她小孩子心性,好奇使然。
誰知她竟堅持練了下去,彎弓射箭百發百中,拳腳功夫了得。
新帝登基那些年,忙於朝政,很多地方要事分身無術,她便主動請纓。
皇帝對ṭūₒ這個妹妹十分無奈,訓斥了沒用,在她偷跑出去跟了部隊幾次之後,眼看她沒惹麻煩,也很懂事,後來由着她去了。
長公主最開始立功,是率領部將給西北軍運送糧草。
那時韓王勾結悍匪,意欲在路上搶奪,阻攔運送糧草的隊伍。
死了很多人,然長公主一身男裝,手持長劍,殺紅了眼。
悍匪衆多,難以抵擋,後來是身爲騎兵校尉的安珵率人來救。
少年英姿勃發,身手矯健,氣度不凡,長公主十分欣賞。
後來韓王叛亂,皇帝御駕親征,長公主隨從。
一來二去,與安珵熟悉,並肩作戰,多次出生入死。
長公主由欣賞變爲愛慕。
恢復女兒身時,她對安珵表露心跡。
安珵一開始並不知她是皇家公主,她也僅是報了外祖家的名號。
西北軍營,朝夕相處,二人定情,深深相擁。
天啓十二年,安珵受封平西將軍,長公主滿心歡喜,對皇帝表明要嫁給他的心跡。
皇帝自然沒意見,這個妹妹的心思早就昭然若揭。
長公主想,是時候表明身份了。
於是拉着安珵的手去了城牆,那日漫天風沙,她看到安珵的眸子一點點地冷了下去。
從那日起,安珵疏遠了她。
回京之後,皇帝要爲他們賜婚,安珵拒絕了。
他說家中曾有一樁舊時婚約,乃父母所命,不好反悔。
長公主仍懷有希冀,她對安珵道:「舊時婚約也是無奈,你放心,我會對她很好的,絕不欺負她。」
安珵沉默了下,說:「公主誤會了,我是要娶那女子爲妻的。」
長公主愣怔,最後不知所措道:「那,我貴爲公主,難不成要那女子以平妻的身份嫁過來,這樣不成體統,會被人笑話的。」
「公主,我的妻子,只有一人。」
話已至此,長公主臉色蒼白,眼淚猝然落下,抓着他的手:「安珵,你爲何要這樣呢,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安珵,你變了,你以前不留鬍子的,你知道我不喜歡男人留鬍子,你去颳了好不好,我幫你。」
聰慧如她,早就察覺出了安珵的變化,他的冷淡和疏離那麼明顯,這麼些年,她卻只裝看不見。
「安珵,告訴我原因,讓我死心。」
男子的沉默,註定了長公主的悲劇,她終於恢復了僅存的理智,告訴自己她是公主,不該這樣低三下四地求人ẗú₌。
安珵笑了一下,聲音平靜,卻冷漠如冰:「沒有原因,臣從未說過要娶公主,是公主想多了。」
…….……
安珵不肯娶長公主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阿紫猜測:「帝王之家雲波詭譎,而且我朝自有傳統,皇室子弟不可掌權,將軍不想做駙馬,大概是不願失了兵權吧。」
我也猜測:「可是我覺得安元奇不像這種人,只怕另有隱情。」
「切,能有什麼隱情,公主難不成掘了他家祖墳咋地。」
阿紫輕描淡寫一句,在我腦中警鈴大作,掘了他家祖墳?
可不咋地,夫人曾告訴過我,安家是十年前受梁王一案牽連沒的。
哪朝沒有皇子爭權呢,說起來梁王作爲先帝嫡子,被人誣陷謀逆,也是慘案一樁了。
當時的安家只不過是清河縣的普通官戶。
安大人的官職僅是個小小縣丞,這也是一開始夫人就不滿秀妍小姐那樁婚事的原因。
安家之禍,在於他們家的那片梨園。
安家的梨子產量甚好,黃澄澄,又大又甜……安大人憑着自己縣丞的身份,上報知府,想參選貢梨。
能做皇家的梨商,榮華富貴豈不指日可待。
很幸運的是他們選上了,據說梨子被送到了梁王府中,是梁王嘗過之後敲定的。
他們家貢了三年的梨,結果三年之後梁王垮了,有人說梁王謀逆,在貢品裏下毒。
經梁王之手的貢品太多了,也不知到底是哪樣貢品出了問題,但無一例外,與梁王有來往的官員全部誅殺。
安家的梨子是經知府報上去的,與梁王關係好的安陽知府被株連九族,血洗府邸。
安大人家好一點,只有安元奇同宗的親戚被抄家,遠一點的沒受到牽連。
但下場也是很慘,他的父親以及嫡親的叔伯直接被砍了腦袋,母親及嬸孃知道會被流放,直接上吊自盡了。
家裏僅剩幾個孩子,各自投奔了遠方親戚。
安元奇就是投靠了姨丈趙家。
新帝登基後,朝堂穩定,爲梁王平反了,所謂的謀逆,是皇子爭權,手足相殘。
案件平反又如何,逝去的無辜冤魂再也回不來了。
我想,我能理解安元奇。
父母枉死,家破人亡,本該有個殺父仇人,可他的殺父仇人是誰呢?
不,他沒有殺父仇人。
他甚至還在戰場廝殺,捍衛着這個朝廷。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娶皇室之女。
-6-
聽完了安元奇與長公主的過往,我陷入了沉思。
阿紫問我:「是不是很心痛?」
我道:「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當然心痛。」
她說:「我是問你,你相公心裏有別的女人,你心不心痛?」
我說:「還好吧……反正他們比我更痛。」
阿紫這個人,很有意思。
她給我透露了這麼多,順便給自己提了個小小的要求:「夫人,你是個好人,那麼能不能好人做到底,把我嫁給將軍身邊的晉青,我不想再掃地了,晉青得將軍重用,前途無量,我想嫁給他。」
她還說:「夫人,阿紫勸你一句,風花雪月不能當飯喫,只要對你好,甭管將軍心裏是誰,別跟他鬧,你可是要指望他過一輩子的。」
她說的都對,唯有一點不對,我怎麼可能跟安元奇過一輩子呢,跟他過一輩子的是我家小姐李秀妍。
說曹操,曹操到。
在我來了京城半年之後,秀妍小姐過來了。
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比如春闈發榜,殿試點花。
狀元、榜眼、探花遊街……狀元和榜眼都不太年輕,唯有探花郎,高騎大馬,紅衣似火,郎豔獨絕。
探花遊街,林思潤做到了。
不久之後,李秀妍帶着丫鬟雀兒、婆子鄒氏上門了。
她是以李家養女李秀荷的身份上門的,與我相見,潸然淚下。
我自然是知道她要來的,因爲在此之前,老爺和夫人給我來了信。
我也是提早做好了準備,對安元奇說:「我實在是很想家,想讓我妹妹入京一趟,陪陪我。」
安元奇驚奇道:「你還有妹妹?怎麼沒聽說過?」
我低下了頭,嘆息一聲:「說出來不怕相公笑話,我妹妹李秀荷,名義上是李家養女,其則是我父親在外的私生女,她與我一同長大,但我母親不太能容得下她,自我嫁人之後,她在家的日子更難了。」
這段身世,當然是我胡編亂造的,安元奇不疑有他,當下道:「夫人看着辦吧,這等小事自己做主就好。」
是以,李秀妍施施然而來。
但我見她第一眼便知,這半年,恍如隔世。
我原以爲老爺和夫人遲遲不肯讓她過來,是打定了主意想將她嫁給林思潤。
這當然也是小姐所期盼的,可是她說:「林公子是琅琊世家子弟,家中已有婚約,我無法嫁給他。
「說來真是好笑,我爲他背棄婚約,他卻要去履行他的婚約。」
李秀妍一來,我彷彿又變回了她身邊卑微的丫鬟,爲她憤憤不平:「他怎麼能這樣呢,既然有婚約,爲何不坦誠相告,他明知小姐心意。」
「他也從未答應娶我啊。」
我家小姐嘆息一聲:「我爹明裏暗裏都透露過要將我許給他的意思,他又沒答應過,是我們一廂情願罷了。」
「可是,小姐送他東西時,他可以不收啊,他既然收了,就理應知曉其中深意,這人着實可恨。」
「罷了,誰知道呢,興許他一開始是願意的,後來又改了主意,如今他探花遊街,仕途平順,什麼樣的名門貴女娶不得。」
李秀妍興致索然,目光掃過屋內陳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蓮蓮,看來你在這裏過得很不錯。」
看吧,即便我做了半年的將軍夫人,骨子裏還是她的奴婢,立刻低下了頭和聲音:「這都是託小姐的福。」
「安元奇對你很好?」
我斟酌着回答:「奴婢如今是小姐的身份,他不是對奴婢好,而是對小姐好。」
這般繞嘴繞舌的,她嘆息一聲,揉了揉我的腦袋:「蓮蓮,你我一同長大,我待你怎樣你是知道的,半年而已,難不成就生分了?」
「沒有,蓮蓮怎會與小姐生分?」
「你瞧你,說話這般謹慎,不要再叫我小姐了,我如今是你妹妹李秀荷,莫要讓人看出破綻。」
其實我很想問她,李家爲何沒有采納我最初的建議,以李家養女的身份過來爲的是什麼?
但我不敢問,我怕那個答案我接受不了。
當晚,我與她一同用膳,過後又說了會兒話,丫鬟錦兒過來道:「夫人,將軍還在等您回去,二姑娘如今已經住下了,日後有的是機會談心,咱們先回去吧。」
我望了一眼窗外,確實天色已黑,但不知爲何,李秀妍不開口,我竟不敢自作主張地回去。
錦兒說完,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李秀妍,她像是沒有聽到一般,自顧自地喝着蔘湯,垂下的眼睫投下暗影。
錦兒不明所以:「走吧夫人,再晚一會兒,將軍又要親自過來抱你回房了。」
我頓時渾身發冷,自我與安元奇成婚以來,他對我的寵愛所有人有目共睹。
不僅是在外面,在家裏也是,他始終只有我一個女人。
而且這半年來,對我興趣不減,他這人膽子又很大,從不將規矩什麼的看在眼裏,衆目睽睽之下親親抱抱都是常有的事。
我臉皮這麼薄的人,都被他整得習慣了,更何況府裏其他下人。
見過了他整日抱我哄我,錦兒脫口而出,也不覺得有什麼。
但我始終忐忑,因我面對李秀妍時,心生懼意。
這個位置,原本是她的,我是鳩佔鵲巢之人。
錦兒第二次提醒時,她已經笑着開了口,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快去吧,咱們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說話。」
那晚我回到房間,安元奇很是不滿。
「婦人真是狠心。」
我「啊」了一聲,他冷哼道:「你妹妹一來,相公也不要了?」
說罷,又將我禁錮在懷,故意勒我:「你以前都是跟我一起用膳的,今天竟敢把我拋下。」
我笑着去掰他的手,歪着頭道:「那明日,讓秀荷與我們一同用膳?」
「別,夫人怎地一點也不知避嫌?」
「她是我妹妹,爲何要避嫌?」
安元奇笑了,摸了摸我的腦門:「聽說姨妹甚美?」
我點頭:「是啊,她長得真好看,螓首蛾眉,豔若桃李,相公見了一定喜歡。」
話說完,我就意識到不對了,果不其然,安元奇盯着我笑,神情諱莫如深:「夫人可得給我解釋一下,什麼叫我見了一定喜歡,莫非姨妹入京,還有什麼別的目的?」
我咬了咬嘴脣,弱弱道:「是我自己的意思,相公,我不想讓秀荷回去了,不如留她在府裏吧,我想與她共侍一夫……」
說到最後,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安元奇的聲音越來越高:「你說什麼?!」
我硬着頭皮,又說了一遍,聲音細若蚊蠅:「我想與秀荷共侍一夫……」
嘶——
我低着頭,聽到安元奇吸了口涼氣,聲音咬牙切齒:「你還真有膽子說,李秀妍,我怎麼娶了你這麼個玩意?」
說罷,又抬起我的下巴:「我是真搞不明白,別人家的夫人都是不願丈夫納妾,我家這個真是心胸開闊,千方百計地給我找女人,連自家小姨都送來了。」
我癟了癟嘴,哇的一聲哭了:「那,誰叫我生不出孩子呢?」
成親半年,安元奇只有我一個女人,可我的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
外人不知說了多少閒話,將軍府的「胭脂虎」,生不出孩子還不準丈夫納妾。
爲此皇后娘娘單獨詔我入宮,旁敲側擊道:「皇室宗家,血脈傳承尤爲重要,很多時候本宮也不喜歡後宮有那麼多女人,爭風算計,委實令人心累,但世間安得兩全法。
「本宮知道你與安珵感情深厚,你也還年幼,擔起當家主母不易,安家人丁單薄,該思量的還是要儘早思量,身爲女子,萬不可妒…… 」
見我哭,安元奇又是一聲發自靈魂的「嘶」聲,氣憤道:「哪個不長眼的說將軍府的閒話,你且告訴我,爲夫替你出氣。」
「皇后娘娘說的。」
「那算了,當我沒說吧。」
噗……我被他逗笑了,他很嫌棄地爲我擦淚:「別哭了,醜死了。」
「那,你願不願意留下秀荷?」
「留她幹嘛,不就是孩子嘛,咱們生就是了。」
說罷,他攔腰將我抱起,放在牀上,伸手去解我的羅衫。
我無語道:「可我生不出來。」
他年輕英俊的臉龐掠過一絲笑意,手指摩挲我的臉頰,在我耳旁道:「夫人急什麼,咱們才成親半年,我倒是不急着要孩子,來日方長,孩子總會有的,在那之前,咱們二人相守不也很好嗎?」
是很好,我也覺得很好,可是安元奇,若你是個屠夫,我會覺得更好。
-7-
秀妍小姐在京中待了一個月,對我來說度日如年。
殺人不過頭點地,她每日這麼笑着看我,感覺像是一把鈍刀在割我的肉。
實在受不了了,我弱弱地提醒她:「小姐,當初是夫人安排我嫁的。」
「是啊,我們蓮蓮最是忠心。」
…….……
我鼓足勇氣又問:「小姐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將軍真相?」
「什麼真相?」
她不解地看我,神色平靜:「真相不就擺在眼前嗎?蓮蓮,把那些爛在肚子裏,別以爲安元奇現在寵你,男人翻臉的時候恨不能要你的命。」
七月初七,乞巧節。
城中廟會,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安元奇帶我出來玩,我提議帶上秀荷,他道:「讓姨妹她們自己去玩吧,我讓人跟着她,保證她的安全得了。」
「這樣不好吧,我想帶她一起玩。」
「李蓮蓮,爲夫最近發現你膽子越來越大,皮越來越癢了。」
「那,你揍我啊,揍完帶秀荷一起玩。」
安元奇氣急反笑,拎小雞一樣拎着我的脖子,帶着我往前走:「走吧,小傻子。」
我們確實帶了秀妍小姐,但街上人太多,擠來擠去,她反倒不願跟我們一起了。
李秀妍帶着雀兒和鄒媽媽去了別處,安元奇派了侍衛跟從。
她們走後,我將自己的腦袋從他胳膊裏硬拽出來。
「哎呀,煩死了,你這樣攜着我走合適嗎,我的腳都快沾不到地了。」
我頂着一頭凌亂的頭髮,氣憤地看着他。
這廝絕對是故意的,藉口街上人多,恨不能將我揣懷裏,實則都是做給秀妍小姐看的。
果不其然,李秀妍一走,他的嘴都快咧到耳門子了,揉了揉我的頭,幽幽嘆息:「夫人脾氣見長,竟敢衝我發火了。」
這個問題我也注意到了,安元奇真的把我寵壞了。
他對我太好,以至於讓我忘了身份,不高興就敢擺臉色。
這半年來,京中人人皆知我是他的心尖尖,從前瞧不上我的那些官家女眷,見了我無不眉開眼笑,附和逢迎。
還有他那些下屬官員,送禮都挑我喜歡的送,府裏每日收到的拜帖數不勝數。
後來,我漸漸也學會了端着架子,不想見的人可以不見,不想去的宴會可以不去……安元奇說,他的夫人,只要不把天捅個窟窿,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皇帝對他的器重,不是隨便說說。
帝王之家,權御之術淋漓盡致,安元奇沒有宗室背景,沒有權貴岳家,是以皇帝對他完全信任,寵信有加。
這大概就是,沒有宗室背景,便將他自己培養成宗室背景吧。
我們買了花燈,放了許願小船,安元奇問我許的什麼願,我神祕兮兮道:「這個怎麼能說呢,說了就不靈了。」
他好脾氣地笑着看我:「哎呀,我夫人可真幼稚,越來越像個小傻子了。」
然後,他帶我去玉燕樓喫茶。
他說:「玉燕樓的桂花茶餅做得甚好,味道極佳,夫人嚐嚐。」
話剛說完,一抬頭,笑意凝固在脣邊。
我轉身看去,和靜長公主正站在不遠處,跟一膚白如玉的貴氣男子並肩站着,二人低聲說了什麼,長公主莞爾。
我下意識地又看着安元奇,他倒是面色平靜,看不出任何變化。
但有時,越是鎮定反而越讓人心生懷疑。
那邊長公主也看到了我們,如他一樣,笑意凝結,眼神黯然。
但很快,她收斂了情緒,走了過來。
「安珵,你也在這兒。」
「嗯,陪夫人來喫茶餅。」
他不動聲色地握住了我的手,神色如常。
長公主的目光落在我們緊握的手上,眸子又黯淡下來,卻又故作如常地笑了一聲:「是,玉燕樓的桂花茶餅,從前我也很愛喫,可如今覺得手藝大不如從前了,想來是換了廚子吧,怪沒意思的。」
語末,已經有了哽咽之意。
我縮回了自己的手,安元奇卻強硬地握得更緊,他對長公主道:「公主覺得味道變了,不妨試試別家茶餅,何必非要喫他們家的?」
長公主一愣,笑出了聲,然後喚過一旁那膚白如玉的男子,伸手爲他理了理衣裳,平靜道:「安將軍說得極是,各花入各眼,何必問來人。
「將軍與夫人品茶吧,本宮就不打攪了。」
說罷,她轉身離開,那氣質極好的男子看了我們一眼,行了揖禮,隨她而去。
我頗不是滋味地看着安元奇,聽周圍有人在議論——
「剛剛那男子是清館的裴月吧,看着十分眼熟。」
「就是他,都說這傢伙好男風,看來是轉性了。」
「要是我我也轉性,你看那女子一身貴氣,長相姣好,誰不心動。」
…………
我靜靜地看着安元奇,他像是沒有聽到一般,拿了一塊茶餅給我:「夫人,喫吧。」
我接了過來,小口小口地咬着那塊茶餅。
味道變了嗎?從前是什麼味道的我也沒嘗過啊。
茶餅喫了一半的時候,安元奇起了身,對我道:「夫人,我出去一趟,待會讓晉青送你回去。」
「好啊,相公去吧。」
我咬着茶餅,抬頭衝他一笑。
那晚,安元奇沒有回府。
而我在回府的路上,遇到一位故人。
街上人潮擁擠,林思潤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盈盈地朝我行了個禮:「秀妍小姐,好久不見。」
我對晉青道:「這是誰啊?我不認識。」
晉青對我道:「屬下認識,他是探花郎。」
「那,你們聊聊?」
「不熟啊夫人,屬下與他並無交集。」
「那我們走?」
「走。」
我與晉青目不斜視地走過,豈料林思潤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說話,卻笑意盈盈。
我皺了眉頭,問晉青:「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
「哪隻手?」
「右手。」
「哦,真可惜,探花郎以後不好提筆寫字了。」
晉青拔出了手中的劍:「探花郎,得罪了。」
林思潤鬆開了手,揉了揉眉心,哭笑不得:「秀妍小姐,怎地對我這麼大成見?」
我冷笑一聲:「你是怎麼對我們家……秀荷的,自己心裏沒數嗎?」
「我怎麼對她了?始亂終棄還是坑蒙拐騙?你且說清楚。」林思潤一臉無畏,衝我嚷嚷。
我心裏一團火,決定同他理論一番,於是讓晉青去前面等我。
晉青瞭然,將手中的劍遞給了我:「夫人,該出氣就出氣,不必手軟。」
想我姜蓮蓮,也算是乖巧平靜的性子,此刻卻與林思潤在街上爭執不下,牙尖嘴利,說話夾槍帶棒。
玉面書生歎爲觀止:「蓮蓮……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爲何變得這般咄咄逼人?」
「我現在不僅會咄咄逼人,還會咄咄砍人。」
他又是一聲嘆息:「你若當時有這勁頭,何苦會嫁給安將軍?」
「你可拉倒吧,站着說話不腰疼,我一個下人丫鬟的無奈,豈是你這種富家公子能體會的?」
我頗是瞧不起他:「再說了,我與他之間一點也不苦,我們是甜甜的愛情。你哪裏會懂?」
「甜甜的愛情?」
他像聽到笑話一般,嘖嘖一聲:「你都是快死的人了,還甜甜的愛情,佩服佩服。」
我心裏一沉:「什麼意思,你說清楚。」
「你自己明白,何必自欺欺人呢,李家的鄒媽媽跟着過來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他們的意思了,不是嗎?」
他說得對,我預料到了的,是我自欺欺人。
鄒媽媽在李家是怎樣的存在呢?
曾經老爺有個紅顏知己,二人交談甚歡,詩詞歌賦,是人間理想。
後來這位紅顏知己成了老爺的妾。
但進府不到半年,被鄒媽媽勒死了。
夫人輕描淡寫地說她手腳不乾淨,偷了東西。
偷了東西就該死嗎?老爺一腔怒火,但敢怒不敢言。
李氏孃家在當地有錢有勢,她又性格要強,老爺是文人儒士,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是以這麼多年,老爺只有秀妍小姐一個女兒。
李家只有一位夫人,掌控全局。
老爺當然也是有心納妾傳承香火的,但很可惜,但凡他看中的丫鬟之類,尋到機會就會死於鄒媽媽之手。
夫人有各種理由,老爺不會反抗。
後來再也沒有納妾的念頭。
大戶人家,總有些上不得檯面的事。
鄒媽媽是夫人手裏的一把刀。
李秀妍帶着雀兒和鄒媽媽來的時候,我就心生不妙了。
我猜到了李家的意思。
秀妍小姐以李家養女的身份入府。
第一步是讓安元奇納她爲妾,培養感情。
第二步是讓我悄無聲息地死去,死前或許留下「遺言」,請將軍善待我的妹妹。
第三步,秀妍小姐被扶正,成爲將軍府真正的女主人。
她們確實也是這樣做的,只是沒想到出師不利,安元奇不願意納妾。
時隔半年,與小姐再見,恍如隔世。
我說不清楚,總覺得她對我心生怨懟,直到見了林思潤,才終於明白其中緣由。
林思潤說:「說起來也不怪我,我看上了他們家的一個丫頭,李家說要把小姐許給我,我想着也成,小姐嫁過來,丫頭遲早也是我的人。」
「只沒想到他們不聲不響地把丫頭嫁了人,既然如此,那我爲何還要娶他們家的小姐?」
我驚訝極了:「你喜歡我?」
「本來談不上多喜歡,也就是覺得挺有意思的,直到你嫁了人,我委實朝思暮想了一番,但後來也就放下了。
「不過如今見了你,那種感覺又來了,小蓮蓮,反正你也活不長了,不如跟我走吧。
「以你如今的身份,做正妻是不可能,只能做我的妾……」
林思潤話未說完,我舉起了劍:「賤人,受死吧!」
-8-
那晚我回了府,一夜未眠。
安元奇去追長公主,一夜未歸。
我趴在被窩裏哭了半宿,後來昏昏沉沉地睡了。
我還是膽子太小,明知秀妍小姐就在府中,連見她的勇氣也沒有。
她一定恨極了我。
林思潤說:「我也不是故意的,主要是他們家把你嫁了,我心裏不痛快,一想到你跟別的男人濃情蜜意,我就怨他們李家。
「憑什麼讓你嫁人,她李秀妍是人,難道你不是人?爲了自家女兒,做出這種偷天換日的勾當,還要自詡清流人家,滑天下之大稽。
「我一時沒忍住,就把對你的那點心思告訴了李秀妍,主要就是想看她喫癟,讓她難受一下,誰知他們李家那麼絕,眼見嫁我無望,直接入了京,要來一招釜底抽薪……
「小蓮蓮,怪對不起你的,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可以帶你離開,免得你死於非命。」
那晚,我舉着劍,追了林思潤半條街:「你這賤人!害我至此!」
後來我躺在牀上,無聲地流淚。
我想起了安元奇,如果我的最終下場是死路一條,我希望他能勇敢一點,和心愛的長公主在一起。
如果是他們在一起,我不會有任何遺憾。
我這輩子,能遇到安元奇,不算白活,死而無憾。
我希望他幸福。
秀妍小姐終於對我下手了。
她拿給安元奇一張藥方,擔憂地問他:「將軍,我秀妍姐姐莫不是生了什麼病,爲何總見她偷偷喝藥,這個方子是我無意之中在她房裏看到的,我有點不放心。」
她沒有冤枉我,那張避子湯的藥方,確實是我的。
成親半年,沒有身孕,是因爲我沒打算生孩子。
安元奇不敢置信,緊抿着嘴脣,面色難看至極:「這就是所謂的生不出孩子?李秀妍,你什麼意思?」
他的聲音冷若冰霜,眼神陰沉駭人:「給我個解釋,我說過我不負你,你也莫要負我。
「解釋不出來,我會殺了你。」
解釋什麼?解釋我膽小懦弱,卑微可笑?
解釋我三歲被賣入李家,管事嚴厲,夫人也嚴厲。
做錯了事就要捱打、罰跪。
直到小小的小姐牽起我的手,她的手那麼小,那麼軟,卻又那麼堅定。
她稚聲說:「蓮蓮,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除了我,誰都不可以欺負你。」
她說到做到,從那以後,誰也沒有打過我,連夫人也不例外。
我的秀妍小姐,更是從未打罵過我。
她喫的東西我都可以喫,穿過的衣服會送給我穿,喜歡的首飾偶爾也會插在我頭髮上。
颳風下雨,我們倆窩在她的閨牀,我昏昏欲睡,她可憐兮兮地抱着我的脖子:「蓮蓮,我好怕呀。」
她習文識字,回來之後要一筆一畫地教我,同我相視一笑。
那麼好的小姐,我的命原本就是她的,她若想要,我隨時給她。
安元奇懂什麼呢?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小姐對我有多重要。
我這個將軍夫人的位置,原本就是她的呀,我是要還給她的,如何能給他生孩子呢?
所以,我低低地笑了一聲:「沒什麼可解釋的,我在騙你,你看不出來嗎?」
安元奇的表情那樣驚懼,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安元奇,你真的很煩,你知道我每天應付你,應付得多累嗎?生孩子?我對你都足夠厭倦了,怎麼可能給你生孩子……」
他的手越來越重,我逐漸呼吸困難,啞着嗓子艱難道:「你以爲,我會像長公主那樣愛你嗎?你位高權重,可惜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痛嗎,痛就對了。
我還記得長公主那句虛無飄渺的話——皇室之女如何,安珵不要,我的身份一文不值。
真是風水輪流轉,蒼天饒過誰。
安元奇,這句話讓你發瘋,可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女子曾經跟你一樣痛。
去找她吧,我欠小姐的已經還清,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將你推到長公主面前。
「安元奇,你是個懦夫,你根本不敢面對自己的內心,我瞧不起你……」
意識昏迷之前,我看到他恍惚絕望的眼神,腦中浮現的竟是長公主殿下那張平靜的臉,她的笑容那樣溫良……
和靜長公主,願您得償所願。
…………
我差點被安元奇掐死,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我家小姐李秀妍。
她端着白瓷碗,手裏拿着勺子,垂下眼睫,認真地在攪拌。
瓷具相碰的聲音,清脆悅耳。
見我醒了,她柔聲一笑,小心地將勺子遞到我嘴邊:「喝口水吧。」
她面容平靜,我也平靜,低頭將水含在嘴裏,慢慢嚥下。
我嗓子很痛,應該是說不出話了。
秀妍小姐笑了一聲:「這麼就喝了?不怕我下毒嗎?」
我無聲搖頭。
她嘆息一聲,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蓮蓮啊,你也知道我母親那個人,那般執拗,逼得我沒有辦法。
「她不讓你活,我能怎麼辦呢,我向來沒有違背過她的意思。
「可是蓮蓮,你與我一同長大,我怎麼忍心害你呢?
「事已至此,你走吧,去長福客棧找林思潤,他在那兒等你,我成全你們。」
…………
這是我與林思潤離開京城的第五天。
我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以不知道是什麼地方。
他說快到涼州了,我不太信,他是個騙子。
在我能開口說話的時候,我說:「大恩不言謝,請給我一筆錢,大路朝南,各走一邊。」
他很詫異:「啊?你不是要跟我回琅琊做妾的嗎?」
「你想太多了,快給錢。」
「小蓮蓮,你考慮清楚,我也不比安珵差,我家在琅琊是世族大家,我好歹也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給我點錢。」
他看着我伸出的手,下定了多大決心似的,嘆息道:「好吧,我娶你爲正妻總可以吧,跟我回琅琊。」
我覺得他腦子不太好,笑了一聲:「我連安珵都看不上,難道看得上你?」
「姜蓮蓮,你瘋了吧。」
他不可思議:「你知道自己什麼身份嗎?你只是個丫鬟,我是世家公子,名門望族……」
「名門望族,給我點錢。」
「……」
臨別時,林思潤幫我找了輛馬車,錢袋子也給了我。
他道:「蓮蓮,你要不要再考慮下,跟着我好歹過的也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天下這麼大,你一個弱女子能去哪兒呢?」
見我不理他,又嘆息一聲:「哎,你這女人可真是,怪讓人牽腸掛肚的,你這還沒走,我就已經開始想你了。」
「你這男人可真是,說話怪讓人噁心的。」
「……. 」
車簾挑下的時候,他尤不死心,又道:「混不下去的時候記得去琅琊找我啊,本公子的懷抱永遠爲你敞開。」
馬車行駛到下一個鎮,中途我就住進了客棧,請客棧老闆娘幫忙重新找了一輛車。
然後也沒有具體目的,走到哪兒算哪兒。
如此行駛了三日,我在一個繁華熱鬧的街道待了幾天。
街上是個集市,第一天我就發現,集市上有家豬肉攤子。
賣豬肉的是個大嬸,包着方頭巾,一邊哄着一個年幼的孩子,一邊幫人割肉賣肉。
我觀察了好幾日,很感興趣,在她忙不過來的時候,主動去幫她賣肉。
賣着賣着,手感就來了,心裏可踏實。
我想我可能天生適合嫁個屠夫。
這個嬸子人稱祥嬸,他兒子叫祥子,是個殺豬匠。
那個年幼的孩子叫丁丁,是祥嬸的孫子。
她兒媳前些年因病去世了,她又是個寡婦,如今家裏只有她和兒子孫子三口人。
我與她相談甚歡,謊稱自己是被父母逼着嫁人,夫君每天又打又罵,我受不住,逃出來的。
祥嬸很同情我,又見我手腳麻利,當下讓我搬出客棧,來她家裏住,幫忙賣賣豬肉,每個月給工錢。
我見過祥子殺豬。
他身材魁梧,又黑又壯,符合我對一個屠夫的所有想象。
鐵鉤子鉤住豬,從圈裏拖拽出來,然後兩個幫手過來按着。
祥子光着膀子,手在豬脖子上一陣摸索,然後手起刀落,割喉放血,動作麻利。
這個時候祥嬸會拿着鐵桶過去接豬血。
等到豬不再掙扎,嚥了氣,潑上滾燙的開水,刮毛。
然後開膛破肚,內臟歸歸類,豬肉歸歸類。
接着就可以抬到架子上賣了。
很殘忍,也很血腥,但是豬肉真香,我含淚喫了三大碗。
後來祥子再殺豬,我主動拿着鐵桶去接豬血。
他意外地看了我一眼。
你們以爲他對我感興趣嗎?
不,他殺了多年的豬,他的心已經和那把殺豬刀一樣冷了。
他說:「你不要喜歡我,我家娘子雖然病逝了,但我心裏只有她,我也不會娶別人。」
黑胖壯還挺癡情,我期期艾艾道:「我沒說讓你娶我,咱們就這樣湊合過。」
他很冷漠:「你想得美,別做夢了。」
我那自尊心還有點受挫。
我對他還是抱有幻想的,我覺得我們很般配。
那日我領着丁丁一起去集市,給他買了糖葫蘆,遇到賣杏的小販,我挑揀了一些。
丁丁說:「蓮姑,我不喜歡喫杏。」
我點了下他的小腦袋:「你爹喜歡喫呀。」
他疑惑:「我爹也不喜歡喫杏。」
「不會吧,我親耳聽到他對你奶說他喜歡杏。」
「姑,我娘小名叫杏。」
「好吧,買都買了,湊合喫吧。」
我拉着丁丁的手,往回走。
還沒走到豬肉攤子,突然見到祥嬸跑過來,一把抱住丁ţųₔ丁,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走開了。
我「哎」了一聲,不明所以,正要跟上去,突然被人攔住了路。
抬頭一看,是趙玉寧。
表弟還是那麼一表人才,錦衣華服,眯着眼睛笑,像一隻狐狸。
「嫂嫂,要去哪兒?」
我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將籃子裏的杏劈頭蓋臉地砸向他。
「誰是你嫂嫂!你這個賤人狐狸精。」
說罷,我丟下籃子,撒腿就跑。
-9-
剛跑兩步,就撞上了一個結實的胸膛,然後被人攔腰抱起。
果不其然,是安元奇。
他還是那副模樣,身姿倜儻,面容英俊,下頜線條流暢,棱角分明。
闊別三月,他的胡茬子又冒出來了,容顏依舊,只是眼底有淡淡倦色,人也瘦了好多。
他咬牙切齒道:「姜蓮蓮,你還敢跑!」
我一把將他推開,逃離他的懷抱,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轉身就跑。
嘶——
他吸了口涼氣,大步上前,一把拎着我的脖子,我就動彈不得了。
「今天不給我一個解釋,你跑得掉?嗯?」
解釋什麼?既然叫我姜蓮蓮,不是都知道了。
我反抗,對他又打又踢,可人家捏了捏我的脖子,力道稍大一點,我就不敢踢了。
而他高高大大,巋然不動,還恐嚇我:「你啞巴了?不打算跟我說些什麼嗎?揹着我搞這麼多事想過後果沒有,竟敢玩弄於我?!」
我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再也忍受不住,猛地踢了他一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怪我嗎?我問你怪我嗎?!」
我的聲音比他還大,含着哭腔:「我嫁的時候你是殺豬匠,你有說你的身份嗎!我要是知道你的身份,我會嫁你?!」
方纔還一臉威脅的安元奇,一看我哭,瞬間鬆開了手,表情開始慌亂,用那雙大手爲我抹去眼淚:「那,好歹解釋一下……」
「我解釋什麼!我跟你的身份本來就是不對等的,我就該嫁個殺豬的,你知道我在你身邊過得多忐忑嗎!你知道我承受着怎樣的煎熬嗎!解釋?你也給我解釋一下,好端端的屠夫怎麼就變成了將軍!」
大概是我發飆的樣子太可怕了,一旁的趙玉寧目瞪口呆,動了動嘴脣,忍不住道:「其實,這事也不能怪表兄……」
「當然不怪他了,還不是怪你這個賤人狐狸精!」
我將矛頭指向他,瞪着憤怒的眼睛:「要不是你出的那些主意,安珵一開始娶的就是我家小姐,我家小姐端莊秀美,哪裏配不上他了?!」
「如今你們倒是好意思,張口閉口都是別人的錯,責任推脫得一乾二淨,始作俑者就是你!」
趙玉寧被我罵懵了,張着嘴半晌說不出話。
安元奇忍不住拉了下我的衣袖,輕咳一聲:「夫人,算了,別罵他了,這次要不是表弟察覺不對親自去了一趟安陽,我還不知其中原委,他也算將功補過了。」
「誰是你夫人!」
我甩開他的手,抹了把眼淚,累得蹲在了地上:「你走吧,我已經改嫁了,新相公是個殺豬的。」
街上圍了一圈人,因晉青帶人在清場,沒人敢靠近,全都離得遠遠的,指指點點。
此時祥子聽到風聲,帶着一羣五大三粗的街坊過來救我了。
他光着膀子,手握一把殺豬刀,凶神惡煞而來。
但一聽到我那句「我已經改嫁了,新相公是個殺豬的」,立刻頓住了腳步,一副喫了屎的表情。
「妹子,你咋還沒死心呢,我都說了我們不可能,莫要再糾纏了,你配不上我的。」
我抬起頭,有些生氣:「我怎麼就配不上你了?」
「你這細皮嫩肉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喜歡我娘子那樣的女人。」
「你娘子是怎樣的女人?」
「我娘子一個人能扛起半扇豬。」
「我一個人……也能抱起一個豬頭。」
「……」
對話十分驚悚,趙玉寧和晉青他們嘴角抽搐,極力剋制。
安元奇更是臉色奇臭,難看至極,上前一把將我扛在肩頭,聲音陰沉,咬牙切齒:「夫人,回府我們買幾個豬頭,給你抱着玩。」
馬車上,我抱着膀子,並不理他。
安元奇低聲下氣地哄我一路,見我始終不搭理他,嘆息一聲:「蓮蓮,別折磨我了,你瞧我都瘦了一圈了,難道你一點也不心疼?」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聲音有些悶悶的:「你怎麼瘦了那麼多?」
他又是一聲嘆,伸手將我拉到面前:「你說的那些話,句句都像刀子凌遲於我,我怎麼受得住,心裏實在疼得厲害,病了幾日。
「之後又聽說你不見了,直接就撐不住了,蓮蓮,你知不知道,爲夫險些死在你手裏。」
我鼻子一酸,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下來:「安元奇,你真的那麼喜歡我嗎?」
他眼中有不解:「你的心竟是石頭做的嗎,我是怎樣待你的,你感覺不到?
「蓮蓮,非要我把心掏出來捧給你看,你才滿意?」
我搖了搖頭:「不是的,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長公主呢?」
「長公主?關她什麼事?」
我提醒他:「我在你書房看到的那首詩,是長公主寫的吧?」
「是,已經送還給她了。」
「送還給她了?」
安元奇笑了,將我拉到懷裏:「原來我夫人那麼多小性子,是在喫醋。」
「我怎麼可能喫長公主的醋,她那麼好,那麼完美尊貴,即便你和她在一起,我也只會祝福,絕不會心生怨懟。」
我淚眼矇矓:「真的,在我心裏,只有長公主配得上你,你們是天生一對。」
「傻瓜,」安元奇無奈地擦了擦我的眼淚,「我與長公主都是過去的事了,從我知道她的身份起,就已經放棄了那段感情,時間久了也就淡了,只她一直不肯放下,我也無可奈何。
「自與你成親,我以爲一切塵埃落定,可宮宴上她幫你解圍,又題了那首詩,我怕她有別的想法,故而在書房找出了當年她寫的那首,歸還給她,意爲劃清界限。
「蓮蓮,不管旁人如何,在我心裏,你纔是最好的。
「我永遠忘不了,洞房花燭那日我揭了你的紅蓋頭,你一身嫁衣靜靜地看着我,那般嫺靜美好,當時我便對自己說,這便是我的妻,這一生與我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的女人,我發過誓會好好待你。
「我十一歲入京,先是住在趙家,後來去了西北軍營,建功立業征戰沙場,有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曾心儀過和靜長公主,直到受封將軍,有了府邸,府裏冷冷清清,這麼多年下來,其實我還是孤身一人。
「直到與你成親,我才覺得將軍府像個家的樣子,我從外面回來無論多晚,你都在等我,衝我傻傻地笑,那時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蓮蓮,你讓我心有歸屬,不再是孤身一人,我一生所求,不過是與你細水長流,長長久久。」
安元奇說到最後,神情柔軟,眼中那份溫情是騙不了人的,可我還是不服氣地嘟囔:「可是乞巧節那晚,你還是去追公主了,一夜未歸。」
「啊?誰說我去追公主了?」
他一臉茫然,反應過來,笑出了聲:「你莫要冤枉我,我雖然一夜未歸,但我發誓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你心裏沒鬼就說出來。」我憤憤不平。
他抵着我的額頭,斟酌一番:「我說出來,你不準生氣。」
「好,你只管說。」
「我去撈你的許願船了……」
「什麼?!」
「我問你許了什麼願,你不說,我實在好奇得厲害,只得去湖畔碰碰運氣,結果還不賴,撈到了下半夜,把你那盞撈了上來。」
他說得理所當然,笑得溫柔又好看:「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這就是你許的願,十分傻氣。」
我的臉有些紅,又忍不住怪他:「許願船怎麼能撈呢,撈出來就不靈了。」
「沒關係。」
他理了理我的頭髮,眸子黑白分明,泛着微光:「我又重新放了一盞,效果是一樣的。」
…………
回京那日,我站在將軍府門前,怎麼也邁不開腳。
安元奇知曉我的心思似的,牽了我的手:「都跟你說了姨妹已經走了,緊張什麼?」
我握緊了他的手,垂下眉眼:「那,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北幕府,是她自己要去的,說是漱玉君見多識廣,她要去請教一些問題,不然活得胡塗。」
安元奇又道:「她給你留了一封信,就在府裏。」
秀妍小姐的信上,寫了一首詩——
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鞦韆。
記得春樓當日事,寫向紅窗夜月前。
憑誰寄小蓮。
字跡清雋秀美,是她所寫……千言萬語,皆在詩中,我家小姐,其實從未與我生分,也無害我之心。
我的眼淚落在了紙上,暈染了一片墨跡。
待我視若珍寶地收好了那封信,抹了抹眼淚,一抬頭,看到安元奇揚眉看我,似笑非笑。
「哭完了?」
「啊?」
「哭完了我們算算賬?」
「算……什麼賬?」
我不明所以,他咬牙切齒,一步步靠近我:「算算那個屠夫和探花郎的賬,還有夫人這一路耍的小脾氣,牙尖嘴利,對我拳打腳踢,好不威風。」
「既然夫人在外面不給我留面子,那麼回了家爲夫也不必給夫人留面子了。」
我訕笑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被他圈在懷裏。
我嚥了下口水:「不能怪我吧,這不都是,相公自己慣的嗎?」
他低頭看我,冷笑一聲:「爲夫現在覺得夫人被慣壞了,需要好好調教調教,認清楚誰是你的男人誰是你的天。」
說罷,攔腰將我抱起,青天白日,一腳踹開房門。
我羞紅了臉:「相公,別呀,大白天的。」
事後,他說:「這些日子我被你折磨得快瘋了,把我整得死去活來的,還想全身而退去找別的男人,姜蓮蓮,你好狠的心,我看你是非要整死我才甘心了。」
我鉤住他的脖子,紅着臉傻笑:「無妨呀相公,你不是說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嗎,我陪你一起。」
「敗了,夫人,你徹底地贏了。」
(正文完)
【番外:長公主篇。】
安珵離京有兩個月了。
按照時辰,此刻他應該已經迎娶李家小姐了。
我也有一件嫁衣,鮮紅耀眼。
是我十六歲與他定情之後,自己親手繡的。
誰會相信呢,驕傲高貴的長公主,拿慣了劍,竟然也會學做針線功夫,爲自己繡嫁衣。
我的手紮了很多針眼,宮裏的繡娘跪了一地,紛紛要爲我代勞。
我不許,民間不是有個說法,女子穿上親手所繡的嫁衣,會與夫君長長久久,日子紅火。
十六歲繡的嫁衣,到了如今,我已經二十歲了。
而安珵,此刻正在安陽,娶他剛滿十六歲的新娘。
我的嫁衣,料子用得甚是名貴,如今穿上,還是那麼鮮豔好看。
今晚月色真好,流瀉千里,也撒在公主府每個角落。
四年前西北大營,我恍惚記得也是這樣的夜晚,我穿了女裝,站在安珵面前,明明臉紅,卻故作鎮定。
他的眼睛那樣亮,就這麼深深地望着我,溢滿驚喜與柔情。
「阿衡,你竟是女兒身?」
那時,他只知我名喚白衡,是京衛戍白提督家的公子。
白家,是我外祖舅家。
我確信他是喜歡我的,眼睛不會騙人。
可是,如今他娶了別人,那姑娘十六歲,如我定情於他的年齡。
公主府那麼大,我穿着嫁衣,舉着酒杯,腳步已然踉蹌,卻怎麼也走不到盡頭。
侍從緊隨其後,個個緊張兮兮,陳內官提心吊膽:「哎喲,我的殿下,您慢一點,小心一點。」
我站在檐下雕欄上,風吹得很舒服,我的酒杯卻空了。
然後我伸出了手,示意陳內官倒酒。
陳內官哭喪着臉,不肯再倒:「殿下,您醉了,咱們回去歇着吧,老奴扶您下來。」
「放肆。」
我不開心了,低笑一聲:「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嗎,安珵大婚,可喜可賀,我該爲他舉杯痛飲。」
曾有人問我,堂堂一國公主,蹉跎等待,放低身價,值嗎?
他們怎會知道,值啊。
我見過他手持長槍,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他斬敵馬下,伸手撈起地上的我,救我於危難之際,神情堅毅。
我也見過西北狂沙,萬里荒漠,他率騎兵飛馳,那道影子威風凜凜,勢如破竹。
最好看的還是他站在城牆堡壘高處,望着我笑,伸出手:「阿衡,上來,這裏看得到沙丘日落。」
這些種種,那個十六歲的女孩,永遠沒機會看到。
我比她幸運,我見過他最好的時光。
…………
我喝多了,從雕欄上掉了下來。
有人接住了我,將我抱了起來。
是那個問我「值嗎」的男人,裴月。
他抱着我往回走,一步一步,腳步緩慢。
陳內官他們緊跟其後,我聽到他們在謝他:「裴月啊,你可算來了,殿下今天喝了太多酒,攔都攔不住。」
裴月笑了一聲,卻是低頭對我道:「殿下今天喝的什麼酒?」
我眼神茫然地看着他,想了好一會兒纔開口:「好像是,東陽酒。」
「唔,不錯,上次是杜康,這次是東陽,殿下知道吸取教訓。」
他的聲音那麼輕柔,輕飄飄的,讓我想起上一次醉酒的慘痛。
是安珵婉拒天子賜婚那日,公主的尊嚴支離破碎。
我喝了很多酒,杜康很烈,醉得一塌糊塗,然後我在府裏練劍,割傷了手臂。
我發誓不是故意的,喝多了而已。
可是公主府亂成一團,陳內官拍着大腿呼天喊地:「快請太醫!快啊!公主要自戕,快來人吶……」
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儘管我如何解釋是醉得厲害,無心之舉,皇兄仍是將我罵了個狗血噴頭。
他說:「皇室公主,怎可如此荒唐,爲了一個安珵連性命也不要了?朕的妹妹真是出息得很!」
我不說話,安靜地挨訓,訓完之後,他又長嘆一聲,無奈道:「和靜啊,皇兄知道你委屈,若是旁人拒婚,朕有的是法子治他,摘了他的腦袋也不過分,可是你知道,安珵不行。」
安珵拒婚的理由堂堂正正,儒學大家贊他守信,皇家也是要尊禮法的,焉能責怪於他。
更重要的是,皇兄說:「和靜,你可還記得懷純公主?」
記憶裏那眉眼帶笑的小姑姑,拿着撥浪鼓哄我們玩兒,童心大發地陪我們捉迷藏,還會踢毽子,動作靈活。
她是父皇的親妹妹,被送出去和親的時候,才十四歲。
水土不服,死於蠻夷他鄉,享年十五歲。
我知道皇兄想說什麼了。
一個皇室公主的命運,要看她生於怎樣的朝代。
皇祖父在位時,外族侵略戰爭,久持不下,雙方傷亡慘重。
迫不得已,送出了懷純公主和親。
我比她幸運,她死時才十五歲,而我二十了,依舊是身份無比尊貴,高高在上的長公主。
因安珵拼死反抗,不願認輸,方天戟穿刺他的肩骨,血順着鎧甲往下淌,全然浸透。
那一戰,他險些喪命,終將蠻夷赤剌族首領斬殺於西北荒漠。
自此,遊牧六部散了盤,大大小小又打了幾場,終被驅趕。
我朝公主,再也不用送出去和親。
他眉骨至耳頰處的那道疤,便是當時留下的。
皇兄說:「罷了和靜,放過安珵吧。」
放過他吧,他也曾爲你拼盡全力,殺出一條血路。
放過他吧,沒有安珵,何來今日高貴的和靜長公主。
放過他吧,他只是遵父母之命娶了有婚約的女子。
…………
我知道啊,正因爲我知道這些,才那麼地難以釋懷。
我記得他被血染透的模樣,手握那杆紅纓長槍,跪倒在地。
他不肯娶我,但誰都沒資格說他半句不好。
雖然我也曾憤怒、怨恨,但那些在裴月只言詞組的瓦解下,全然殆盡。
我說:「我恨安珵,他負了我。」
裴月說:「安將軍心意明瞭,殿下裝傻罷了,算不得辜負。」
我幾近捏碎了酒杯,絕望又瘋癲:「怎麼不算辜負!已經裝在心裏的人,怎麼可以說不要就不要了,縱然有千般理由,也不可以變心!」
「爲何不能變心?」
裴月靜靜地看着我:「情愛之事,於殿下是至死方休,於安將軍不是,殿下雖高高在上,焉能左右人心?」
「故人心意變,糾纏不下只恐讓人厭倦,放手不好嗎,還安將軍自在。」
他的話,說出來那般傷人,我紅了眼睛,起身拔劍,架在他脖子上。
「裴月,你放肆!」
他卻不怕,飲了杯中酒,笑了一聲:「殿下若是開心,那便殺了我吧。」
我扔了手裏的劍,眼中泛起潮溼之氣,聲音冷了下來。
「你走吧,今後不要再來公主府了。」
…………
安珵帶着他的新婚妻子回京了。
皇兄又在給我挑選駙馬,無一例外,送到公主府的名冊被我燒了。
安珵回來之後,我時常入宮,因我知道,在宮裏見到他的幾率最大。
但我沒再見過他,哪怕他每日在宮裏覲見出入。
他不願見我。
但沒關係,我可以見他夫人。
聽聞他們夫妻新婚宴爾,感情甚好,我比任何人都想看看將軍夫人長什麼樣子。
宮宴那日,我見到了。
不算驚豔,但長得溫溫柔柔,乖巧可人,小白花似的。
看着很是知書達理,不卑不亢,規規矩矩。
但到底是沒見過世面,郡主故意揪她出來對詞,她有些緊張,思索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下筆。
我幫了她,因爲那首詩是安珵在西北大營時寫的,我曾經也做過一首對詞來配。
我與安珵能留下的東西不多,私心裏,不想她來染指。
但我沒想到,安珵護她至此。
我前腳對了詞,後腳他便派人將我從前寫的那首詩送還到公主府。
他是在與我劃清界限,涇渭分明。
他知道的,我還沒放下。
那晚我又飲酒了,我心裏太痛了,痛得無法入睡,唯有醉酒,方能緩解。
半醉半醒,恍恍惚惚之間,又是裴月過來,將我抱回了屋。
我嗚咽着縮在他懷裏,披頭散髮,狼狽不堪。
裴月啊,都說了讓你不要再來公主府了,你怎麼又來了?
你告訴我,怎麼才能放下安珵,這樣的日子何時纔是盡頭。
裴月將我放在牀上,幫我理了理凌亂的頭髮,眼中情緒流轉,晦暗不明。
我第一次握住他的手,我說:「裴月,別走,我好怕。」
他笑了,溫聲道:「好,殿下睡ṭű̂ₓ吧,乖。」
我閉上眼睛,握着他的手,如同握了一根救命稻草。
恍惚記得幼時,他還是裴尚書家的公子,在宮裏給諸位皇子做伴讀,小小年紀,穿月白色的錦緞,玉冠束髮,眉眼精緻,秀致佳絕。
他的書讀得比皇子們還好,太傅總是誇他。
而我一向不喜讀書,也不喜太傅。
我與他交集不深,他僅大了我半歲,面上見了稱呼一聲「裴月哥哥」,再無他話。
直到梁王兄出事,裴尚書家被牽連,我便再也沒在宮裏見過他。
那時我才五歲,轉而就將他忘之腦後了。
再次相見,已經隔了十年。
他是聊齋清館的臺柱子,不出意外的話,他腰上烙了一個「奴」字。
清館那種地方,魚龍混雜,污濁不堪,但他一身白衣,眉眼溫良,看上去那麼幹淨。
我是在街上無意之中遇到他的。
那時我騎了一匹烈馬,帶了一隊人馬從長安大街出城。
官兵開道,我騎得飛快,突然橫空跑出來一個孩子。
那種速度下,躲藏不及,是他不顧性命地上前,救了那孩子一命。
但他被我的馬傷到了。
而我急着出城,未做停留,僅是用手指了指他。
我這一指,再次回京已是半年之後,陳內官將他調查得明明白白。
裴尚書幼子,皇子伴讀,幼時玩伴。
潛意識裏,我同情他,但是並不想去清館看他。
清館那種地方,達官貴人的享樂之所,縱情酒色的骯髒之Ṱų₇地。
但我還是去了,我不喜歡虧欠別人。
那一年我與他皆是十六歲,我在着手繡嫁衣,他在清館身陷囹圄。
我對他是不錯的,皇兄登基後,已爲梁王兄平反,我給了他一塊令牌,告訴他可以給他安排別的去處。
可是他拒絕了,他神情淡淡地告訴我:「殿下,我已經在這裏待了十年,能去哪兒呢?我這樣的身份,焉能指望有別的出路?」
他說得對,他從來都是這般清醒。
腰間那個「奴」字,註定了他這一生都是卑賤的奴隸,無關何時何處,桎梏如影隨形。
我同情他,叮囑了他若是遇到難處,儘可來找我,他只是笑笑。
我知道他不會來的,但離開之前,我還是找了清館的主事,丟給他一枚金葉子。
主事人精似的,哈腰點頭。
那枚金葉子,乃工部所造,皇家御賜之物。
人人盛傳清館的裴月公子,皎如明月,人間驚鴻,被貴人看重,不可褻瀆。
我沒去看過他,我也知道他不屑於我去看他。
甚至我那些多餘的做法,他也是不甚在意的。
風月場所摸爬滾打多年,其實他並不需要我的庇護。
我以爲我們之間再無交集。
可是後來安珵與我漸行漸遠,我的一腔熱情一次次被潑滅。
安珵說:「公主回京吧,西北荒涼之地,不宜久留。」
我愣怔,半晌才輕聲道:「可是回京之後,我就見不到你了。」
夕陽西下,餘暉映在他身上,鍍上一層霞光,那般美好。
可他緩緩開口:「公主回京之後,擇婿嫁人吧,只當從未認識過臣。」
他從前喚我「阿衡」,不知從何時起,他越來越恭順,疏離到君臣有別。
我說:「安珵,你給我一句解釋,爲何要我嫁人?你明知即便我嫁人,也只想嫁給你的。」
他沉默了下,最後給出的解釋是:「臣不知何年何月纔會回京,莫要耽擱了公主,罷了吧。」
罷了吧,只當你我從未情定,過去之事,抹掉吧。
他說得真輕鬆,我笑了兩聲,倔強地看着他:「既是這樣,我等你。」
如今想來,安珵放棄我的決心如此之大,裴月說得對,是我執迷不悟,不肯面對現實。
回京之後,給他寫了那麼多信,他從未回過。
我學會了借酒消愁,有時喝得無聊,會去清館找裴月一起喝。
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安靜聽我哭訴,聽我發泄一通,然後嘆息一聲。
「殿下這是何苦,世間萬般無奈,若人人都有殿下這樣的執念,安能圓滿。」
他總是在替安珵說話,我不愛聽了。
後來我不去清館了,我在公主府自己喝。
喝着喝着,有時就耍起了酒瘋,還有喝多病倒的時候。
我病了好幾日,陳內官勸不動我喫藥,裴月第一次上門。
他有公主府的令牌,可他從沒來過。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每次陳內官見我酗酒,總會差人去請他。
我曾經以爲,我肯給他這個面子是因爲幼時那點不多的情誼,但後來漸漸又明白,不是那樣,因爲裴月懂我。
京內人人盛傳,安珵極寵他的妻。
那些恩愛寵溺之事,傳到我耳中,無比嘲諷。
我隱約覺得,自己快瘋了。
那晚我握着裴月的手,如同握住一根救命稻草。
「裴月,你也同安珵一樣嗎,若你是安珵,也會做同樣的選擇嗎?」
裴月沉默了,但他望向我的眼神幽深得見不到底,半晌,他說:「殿下錯了,你心裏有安將軍,他纔有得選。」
我沒有看懂他眼中的情緒,只是呆愣愣道:「可是他沒有選我,他恨我們……」
裴月伸手捂住了我的嘴,皺了眉頭:「殿下醉了,莫說胡話。」
我渾身一顫,對上他漆黑的眸子,臉色蒼白地點了頭:「是,我醉了。」
那個念頭,從不會有人敢說出口,我們是誰?是皇室,是朝廷。
皇家天威,賦予在任何人身上,無論好壞都是恩賜。
這個道理,我是在遇到裴月之後才明白的。
沒有他,我永遠不會知道安珵的其他想法。
他總是替安珵說話,大概也是感同身受吧。
我握住了他的手,我說:「裴月,你還沒回答我,你也會跟安珵做一樣的選擇嗎?」
他笑了,聲音輕柔:「我說了殿下,我不是安將軍,我沒得選。」
七月初七,乞巧節。
我在城內玉燕樓見到了安珵,和他的夫人。
我竟不知從何時起,安珵對我充滿戒備。
他不動聲色地握緊了那女子的手,他還說:「公主覺得味道變了,不妨試試別家茶餅,何必非要喫他們家的?」
我險些落淚,在他面前,我一貫如此低微。
離開之後,城內街道熱鬧,湖畔很多人在放許願船。
我站在那兒寂靜無聲,裴月上前爲我披上披風,道:「殿下要不要放一盞船?」
我搖了搖頭,我說:「我沒有願望,若非要說一個出來,我此刻想摧毀安珵,把他丟進護城河。」
輕微平靜的語氣說出來的話,閒話家常一般。
裴月笑了,他望着我,像看着一個鬧脾氣的孩子。
「殿下只會黯然神傷,獨舔傷口,我不信。」
但說完,他握住了我的手,沒有說話,徑直穿過人羣去攤位上拿了一隻許願船。
然後他在船上寫了一句話——願安珵今晚泡在護城河,無法上岸。
裴月拿着那隻船,彎身輕放進湖裏,推動上前,回頭衝我一笑:「許個願,總是好的。」
天上一輪明月,人間湖畔繁鬧。
他神情認真,無比虔誠,我忍不住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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