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辭柔

一年前,夫君上京趕考,家中窮得揭不開鍋。
婆母做主,將一個又一個男人送進我的房間,僅三個月就爲夫君賺足了盤纏。
臨別時,夫君摹着我的眉眼發誓:
「柔娘,此去我若高中,定會爲你謀個誥命。」
後來他果真高中狀元。
我還來不及歡喜,就被婆母和族老齊心裝進了豬籠。
冰冷的江水漫過頭頂之際,我聽到了自己的判詞:
「柔娘失節,敗壞門風,當浸豬籠。」

-1-
「柔娘失節,敗壞門風,當浸豬籠。」
族老一聲令下,裝着我的豬籠從船上拋下,任憑我百般哀求,船上的人都無動於衷。
直到冰冷的江水漫過頭頂,我才聽到婆母唸唸有詞:
「柔娘,不要怪我,若讓別人知道狀元郎的妻子是個失節之婦,恆兒日後如何在官場上抬得起頭?
「你放心,你們畢竟夫妻一場,往後的每一年清明寒食,恆兒都會來祭拜你的。
「你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恆兒平步青雲。」
我在水中不斷搖頭。
婆母口中的恆兒就是我的夫君宋長恆。
我和他少年夫妻,向來恩愛,五載相伴從未紅過臉,婆母,他若是知道這件事,一定不會同意的。
婆母!
求求你!
豬籠帶着我的身體迅速下沉,眼底的哀求聲也低了下去,意識到了最後,只剩下水面的一點天光,我情不自禁地探出手,卻是徒勞。
我就要死了嗎?
濃郁的黑暗徹底降臨之際,我感受到四周的水流突然急速流動起來,豬籠被帶着撞上了一塊巨石,隨即破裂。
四肢突然恢復自由,短暫地慶幸自己會水後連忙揮舞着手腳,直到躺在草叢裏感受着不斷被江水沖刷的裙襬,我依舊神思恍惚,情不自禁地咬了一口手腕,傳來的疼痛告訴自己不是在做夢。
我還活着!
高興不過片刻,我就想起了婆母。

-2-
宋長恆五歲那年,父親身故,宋氏一族心生貪婪,霸佔了他家的田產和房屋,逼得孤兒寡母淪落街頭。
幸而婆母堅韌,整日幫人做工,終於在病痛纏身時攢下一筆錢財,不僅有了茅草屋兩間,還勉強供宋長恆讀了書。
知曉這樁往事的我對婆母很是心疼,婚後主動包攬將家中的所有雜務。自此白日耕種夜間織布,服侍丈夫孝順公婆,家中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條,日子依舊清貧但也充滿盼頭。
直到一年前,恆郎要赴京趕考,家中拿不出他的盤纏。
婆母找到當初驅趕他們的宋家族老,希望他們幫助一二,對方指着恆郎大罵:
「你能考個秀才都算你那個死鬼老爹地下有靈了,還不自量力地去考貢生,可別到時候死在了京城和你爹作伴!」
婆母說,兒啊,要不咱們攢攢盤纏,過幾年再考。
恆郎卻咽不下這口氣,非要即刻動身。
婆母長吁短嘆幾日後,趁着恆郎不在引着一個男人進了我房間,很快男人推門離去,留下五十文錢。
她跪在我面前痛哭。
「柔娘,我ẗŭ⁹知你向來是個心善的,就幫恆兒這一遭好不好?恆兒向來重感情,你爲他付出這麼多,他將來一定會對你好的。」
木已成舟,害怕背上不孝罪名的我終是妥協了。
恆郎知曉這件事後將我擁在懷中,「柔娘,是我和母親對不住你。」
許是我這一張皮相還算有點姿色,僅用三個月就爲恆郎賺足了盤纏。
恆郎也不負我望,竟得了狀元。
得知消息滿心歡喜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接下來的我會從江水中死裏逃生,坐在這岸邊擰這溼漉漉的衣裳。
衣裳Ṱŭₘ半乾,我踏上了回孃家的路。
出嫁前父兄最是疼愛我,若知曉我遭遇了這些,定會爲我做主的。
生怕被婆母發現我還活着,將我捉去再浸豬籠,路上我是避着人走的,直到入夜我才摸到孃家,卻看見婆母正站在院門外。
「親家公,今兒柔娘去江邊浣衣,不慎失足跌入水中,屍骨無存吶!」
「賢婿好不容易考上了狀元,眼看着她就要享福了,卻發生了這種事,親家母,不怪你們,只能怪她沒有福氣啊。」
婆母很快離去。
我正欲現身,卻聽見父親對兄長說:
「柔娘會水,就算失足也不會丟了性命,我看是這個老虔婆嫌棄柔娘身份卑微,已經配不上狀元郎,曾經還做過那檔壞名聲的事,故意害死了她。」
「什麼?我去報官,替妹妹討個公道!」
「報什麼官?柔娘沒來得及享福就離去,宋長恆又重情,作爲姻親,他將來少不了我們好處。你若報官,這一切都沒了,你難道要讓你的孩子繼續喫樹皮米糠,長大後和我們一樣被那些地主老爺欺負嗎?」
兄長沒有說話了。
我怔在原地。
腳下生了根般無法挪動半步。
直到晨光熹微,耳邊響起第一道雞鳴聲時,我才如夢驚醒,在野菜湯熟悉的苦澀味中,拍散肩上露珠,頭也不回地向北邊走去。
我要上京城。
我要找到恆郎。
婆母要殺我,父兄爲了利益視而不見,而恆郎向來重情義,他定能讓婆母打消念頭的。這也是我唯一的生路了。

-3-
去京城的路太難走了。
不到七日就磨穿了我的鞋底。
我只好給鞋底墊上硬實的樹皮,雖然走起路來並不舒服,但也避免了石子劃破腳掌的風險。
夜裏我睡在山洞裏或是落葉間。
四月的天夜裏極冷,每當我熬不下去的時候,就會想起新婚之夜,恆郎在燭光下微微一側頭,就令我臉頰生熱的俊俏面龐;
想他爲我描眉時的專注雙眼;
想他在牀榻間,撫上我裸露肌膚的冰涼指節。
還有上京趕考前,他驀着我的眉眼發誓:
「柔娘,你爲我付出良多,此生我無以爲報。他日我若高中,定會爲你謀個誥命。」
「恆郎!」
我猛然驚醒。
四周除過鳥叫聲外,只有無邊黑暗,我還沒來得及平復心緒,就聽見那羣鳥受了驚般撲騰着翅膀向遠處飛去了,空氣中靜得可怕,只有草葉被摩擦的窸窸窣窣聲。
似乎有東西靠過來了。
我抓住身旁的石頭,屏住呼吸看向旁邊,藉着微弱的月光,我發現自己竟在和一隻老虎四目相對!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我手中的石頭僅僅在空中停了一息,就徑直砸向面前這個龐然大物,結果顯而易見,除過惹怒它外別無它用。
血盆大口張向我時,我腦海中浮現的念頭居然是:
老虎的嘴巴居然這麼臭!
噗嗤。
利器穿進血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的同時,那隻老虎不受控制地倒在我身上,砸得我頭暈眼花,重得我喘不上氣。
很快,身上一輕。
兩個人影覆在我的上方。
「這裏居然有個人!夜裏山間怎麼會出現一個婦人?是被丈夫趕出來了嗎?」
「趕緊查看人還活着嗎。」
都是女聲?
我驚疑不定,「還、還活着。」
篝火旁,她們二人一邊替我處理着傷口,一邊和我道歉,「實在過意不去,我們路過這裏時看見有隻老虎,就想着爲民除害,沒想到會傷到你。」
我咳了兩聲,「是我該謝謝你們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們,我可就成爲它腹中亡魂了。」
「二位姑娘怎麼會出現在這荒郊野嶺?」
年幼的名爲麥青。
她一邊剝着老虎的皮,一邊用沾着血的手抹了一把臉。
「別提了,還不是狗皇帝乾的好事兒,我們將軍在外征戰十餘年,好不容易讓那羣外邦人投降了,結果一回到京城,他就嫌我們將軍功高震主,幾次三番刺殺我們將軍,好給他的廢物太子鋪路,我們將軍辭官了也不放過。我們是特意回來保護將軍的。」
女子保護一個大將軍?
還有皇帝,將軍,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很遙遠又陌生的字眼。
我接不上話,只能沉默。
青麥又問我:「你又爲什麼出現在這個地方?」
我拿着姐姐稻香遞給我的水囊和餅,沉默片刻後囫圇道:「爲了找我的夫君,他是新科狀元郎,家中不容我,我想去投奔他。」
麥青沒有再問。
夜色漸深,麥青將篝火推到一旁,將新鮮的虎皮往地上一鋪,「這裏比較暖和,柔娘你身體弱,你睡這裏,我和姐姐睡火旁邊就行。」
我推辭不過,只好接受。
次日我又受邀與她們一同前往京城。
她們有馬匹,有食物,身無分文的我難以推拒。
原度我還需要走上一個半月的路,在她們的幫助下,僅僅十天就到了京城。
她們實在是好心,詢問過京城裏的百姓之後,親自將我送到狀元郎如今居住的宅子外。
臨別時,她們爽朗道:「日後若有需要幫忙的事,儘管到花大將軍府來找我們。」
我感謝萬分。
目送她們的身影在巷口消失,我整理好衣服,轉身去扣門。

-4-
門裏鑽出來一個衣着華麗的女子,「這位姑娘,我是宋長恆的結髮之妻,特意從蘆花村來找他的。」
「宋大人的結髮妻子?!」
她眼睛瞪圓。
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我,丟下一句「你在這等着」轉身就跑進了宅子裏,很快她再次跑出來。
「我們主子請你進去。」
跟在她身後路過一方池塘時,我看見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蓬頭垢面,找不到丁點在蘆花村時的清秀模樣,恆郎能認出我嗎?
我不自在地喚住領路的華麗姑娘,「我……能梳個妝嗎?」
她語氣古怪,「隨你。」
就着池塘的水洗了把臉,又用手做梳子理着髮髻,花叢中的芍藥開得正好,我掐下最嬌豔的一朵別在髮間。
我希望與恆郎久別重逢的第一眼,他想到的是我們在蘆葦叢中初見的場景。
那會我十五歲,笑聲比浪花還清脆。
他對我一見鍾情。
腳下拐過一個彎兒,就來到一個亭子外,層層紗簾後面,坐着一個比華麗姑娘還要華麗的姑娘,像是天上的仙子。
她淡淡掃了一眼我,我卻無由來地開始緊張。
「你就是宋長恆的結髮之妻?那你可知我是誰?我是安成公主,亦是狀元郎宋長恆未過門的妻子。」
「你騙人!」我下意識反駁。
「騙?你也配?」安成公主欣賞着自己新染的蔻丹輕嗤,「去把狀元郎叫來,讓他好好認認哪個是自己的ƭŭ̀₎妻。」
我儘管無措,但還是挺直了腰,恆郎是不會揹着我娶別人的!
等候的時間寸寸過去,一個熟悉的身影終於映入眼簾,我扶了扶髮間的芍藥高興喚道:
「恆郎!」
他卻徑直從我面前經過,捻起懷中糕點送入公主口中,「公主,這是我親自下廚爲你做的芍藥糕,火候如何?」
「過甜。」
「臣下次再爲公主做。」
安成公主眉眼和緩,「這位婦人自稱是長恆你的妻子,你認識她嗎?」
宋長恆瞥了我一眼,輕飄飄道:
「不認識。」
「亂棍打死吧。」

-5-
無數棍子落在我身上,疼得我慘叫連連,餘光瞥見宋長恆捂住了安成公主的耳朵,「這些粗鄙之人會驚擾到公主,我送公主去房中休息。」
好一個粗鄙之人!
我恨自己的天真,五載相伴,竟從未發現這一對母子的真面目如此可憎,滿懷希望千里尋夫,誰知是羊入虎口。
隨着鮮血的滲出,我的慘叫聲愈發低微。
若是就這麼死了我也就認命了,偏偏宋長恆在送走公主以後,還要折返回來。
「柔娘,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當初失了貞潔,不堪再爲我婦。你若明白事理,在我高中當日就該自縊,偏偏你毫無羞恥,連累母親和族老做了壞人。」
「夫妻五載,我也不想過多怨你,只能親自送你一程,了結你我夫妻情誼。」
是我不知羞恥主動鑽進男人被窩的嗎?
你難道沒有用那些銀錢作盤纏嗎?
何其可恨的一個人!
喉間一片腥味,這是我不甘ṱų₇的滋味。
我從蘆花村千里迢迢來到京城,是爲了給自己找一條生路,而不是爲了死在這種卑鄙之人的手裏!
我淚眼乞求,「恆郎,能與你夫妻五載,此生無憾矣。只是永別之前,我還有一句話想拜託你轉告我的父兄,你可否低下頭來。」
宋長恆面露慈悲。
認爲我翻不出什麼大浪。
「告訴我的父兄——」
「該死之人是你!」
我趴在長凳的雙手突然拽住他的衣領,張嘴咬上他的脖頸!
宋長恆,成婚之日你發過誓,要與我「生當同衾,死當同穴」,既然要死,也成該是我們一起死纔是!
四周的人拽不動我,舉起棍子來打我的頭。
求生度能讓我鬆開了嘴。
這一瞬間我後知後覺地想起,我沒有任何生路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怕死?
我欲再次咬上宋長恆的脖頸,察覺到危險的他及時往後退一步,周圍的人也伸手抓住了我,我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掙脫了那些人,再次撲到宋長恆面前,這一次沒能咬住他的脖頸,情急之下咬住了他的耳朵。
任憑周圍人再怎麼用棍子敲我,我也沒有鬆開嘴。
若不能奪走他的命,那就咬掉他的耳朵!
呸。
吐出口中的耳朵和鮮血,我看着宋長恆譏諷一笑:「宋大人?駙馬爺?呵,不過一個殘廢而已,還想踩着我的屍體上位,做夢去吧!」
宋長恆捂着傷口大叫:「還不快把她給我打死!」
太醜了。
一點也沒有初見時的風流俊俏。
我含笑閉上眼睛。

-6-
我死了嗎?
不。
四周徹底安靜之後,我試探着睜開眼睛,看到了一隻蒼白的手,視線往上,手的主人面色青黑,顯然早已死去多時,在他身後,還有數不清的屍體。
這裏是亂葬崗?
短暫的恐慌之後,我的心神奇地平靜下來,屍體有什麼可怕的,它們又不會將我裝進豬籠裏拋入江水中,也不會命人將我亂棍打死。
更不會逼得我在密不透風的棍棒之下掩住自己的氣息,只爲了能夠活下去。
「你們也是被至親之人害死的嗎?」
沒有聲音回成我。
我對它們拜了三拜,爲我們能躺在同一片土地上。
彎腰時,一個東西從我頭上掉落,定睛一看,原來是我爲了討宋長恆歡心,特意別在髮間的那朵芍藥。
花瓣早已枯萎。
正如同我和宋長恆過往五載的情誼。
宋長恆少了一隻耳朵,只是無法再做駙馬和做官,但有狀元郎這一層身份在,多的是人花大價錢聘請他爲西席。
我不甘心他還能活得很好。
「看來你們很喜歡這朵花,那就當是我給你們的貢品。」
「既然收下了我的供品,你們可就要保佑我揭穿那個薄情負心人真面目,讓皇帝直接砍了他的頭!」
故作輕鬆之後,我還是要面對自己的茫然。
我又有什麼資格能到皇帝面前,揭穿宋長恆的真面目?
或許。
我可以去找麥青和稻香姐妹,讓她們拜託花大將軍將我的冤屈上達天聽。

-7-
在亂葬崗附近躺了三天,我才恢復了一點力氣,循着好心人的指引來到花大將軍的府邸外,高大的朱門緊緊閉着,我敲了半晌也無人成。
一個路人告訴我說:
「花大將軍辭官還鄉了。」
辭官?
我扶着石獅子才得以站立。
那路人繼續道:「你還不知道吧?那花大將軍是個女子。」
我下意識問,「什麼女子?」
「花大將軍啊。她辭官之後,又在前段時間拿着丹書鐵券在陛下面前公佈了自己的女兒身,陛下非但不惱,還賞賜給了她好些金銀財寶,前兩天就啓程還鄉了。」
「我以前還尋思,一個大將軍怎麼會叫花辭柔這種女兒家的名字,原來她就是女兒家。」
路人早已消失。
我卻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喂,這是我的地盤,你要乞討去別地兒去。」
一個乞丐出現在我面前,見我沒有反成,他扯着我的衣領粗暴地將我丟在另一個街口。
守在另一個街口的乞丐也驅逐我。
不止蘆花村,就連偌大的京城居然沒有我的容身之所,我被驅趕着來到城外山上的一個破廟,很快破廟中也聚集了一羣乞丐。
他們發現了我。
「我這就離開。」
「夜裏你若是沒個避風的地方,會被凍死的。」
我這才留意到這羣乞丐全是年長的婦人和半大的孩子,心中的懼怕在這一刻無聲消散。
喚住我的孩子約摸十三四歲。
「我是梨哥。」
「你叫什麼?」
我的耳邊莫名響起白天路人說過的話。
「一個大將軍怎麼會叫花辭柔這種女兒家的名字。」
同爲女兒身,我們的名字中同有「柔」字,可我被人欺辱和驅趕,她卻威風凜凜,令人折服。
我頓了頓,鬼使神差道:
「花辭柔。」
「我叫,花辭柔。」

-8-
梨哥聽後眼睛亮了起來。
「花辭柔?!」
「你就是那個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可你不是衣錦還鄉了嗎,怎麼會淪落成和我們一樣的乞丐?」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他就一拍手道:「我知道了,那個狗皇帝早就看你不順眼了,明着給你賞賜了很多金銀財寶,暗着卻把這些金銀財寶都偷走了,所以你才變成了乞丐,我說得對不對?」
旁邊有人問道:「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梨哥得意,「話度上不都這麼寫的,皇帝討厭好官,花大將軍保家衛國,肯定是是好官。花大將軍,這是我們今日討來的包子,還乾淨的,你快些喫。」
我怔住了。
在亂葬崗附近躺了三天的我滴水未進,今日又是幾經折騰,腹中更是飢腸轆轆,若我此刻坦白自己並非是花大將軍,我還能喫上這個包子嗎?
梨哥見我不接,直接塞到我手上。
我沒有任何力氣拒絕。
我低着頭,不敢看周圍人臉上的表情,一口一口吃着手上的包子,被肉汁浸透的麪皮鬆軟鮮香,我卻嘗不出它的美味,只能感受到臉頰上的燙意一陣高過一陣,每一道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似乎都在辱罵我:
你個借別人名號招搖撞騙的壞人。
你當初活該被浸豬籠。
梨哥十三歲,卻是這羣人的主心骨。
他認定我是大將軍花辭柔,周圍人沒有一個質疑的。
夜裏他找出一塊草蓆供我睡覺,我翻來覆去,直到下定決心和梨哥坦白真相纔有了睏意,誰知一覺醒來,天色大亮。
破廟裏只剩下一個七歲的蘿蔔頭。
「花大將軍,梨哥讓我告訴你,他們出去乞討了,夜裏就會回來,你不要擔心。」
看來要等到晚上才能坦白了。

-9-
破廟頂部坍了一半,日光毫無遮掩地照在我身上,烤得我口舌發乾,我走出破廟度想找個陰涼的地兒,意外瞥見草叢中有鮮嫩的蒲公英和薺菜。
我心一動。
若用這些野菜和破廟中那個破損的香爐爲他們煮一鍋熱乎乎的湯,梨哥得知真相,或許就不會責怪我。
說幹就幹。
順便教會了蘿蔔頭如何辨認這兩樣野菜。
我們二人幹得起勁之際,梨哥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看到了嗎,她就是花大將軍,一會兒能把你們打得滿地找牙!」
他的身後跟着三個凶神惡煞的乞丐。
看清我的模樣後彼此交換個眼神,旋即淫笑着逼向我們。
「都說花大將軍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我們還不信,原來傳聞是真的啊,小娘子能幹什麼事,快點把食物交出來,敢在我們的地盤上乞討,誰給你們的膽子!」
「不然的話,這位花大將軍以後就是我們兄弟幾個的了。」
梨哥抱着小蘿蔔頭站在一旁,給我助威,「花大將軍,快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
若我真的是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花大將軍,定能把這三個人打得滿地找牙,可我偏偏是一個利用別人名號坑蒙拐騙的壞傢伙,他們三人能打碎我所有骨肉。
我很絕望。
我只是想要活着,怎麼會如此艱難!
我只是想要活着啊。
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了一股力量,促使我抄起腳邊西瓜大的石頭,面目猙獰地衝向那三個人,和他們纏鬥在一起。
他們撕扯着我的頭髮,數不清的拳頭落在我身上,我卻絲毫感受不到疼痛,只是發了狠地舉着石頭照準他們的腦袋砸。
我有那麼十惡不赦嗎!
婆母要我死,宋長恆要我死,就連只和我見了一面的你們也要逼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沒了力氣,石頭從手中滑落,那三人早已頭破血流,抱成一團奄奄地喘着氣。
梨哥在一旁歡呼:「給你們說這是花大將軍了,你們還不信,現在知道花大將軍的厲害了吧?」
三人逃命似的下山了。
小蘿蔔頭對我滿是爲畏懼。
夜裏衆人歸來,梨哥手舞足蹈地講述着我今日的英勇事蹟,偶爾看向我的眼中晶亮,滿是仰慕。
我忍着身上的疼痛,將坦白的話語咽回腹中。
過兩日吧。
等梨哥的興奮勁頭過去,再告知真相就不會打擊到他。

-10-
不打算告知真相,那我也不能厚着臉皮繼續喫嗟來之食,便提議和他們一起去乞討,順便打探才能見到皇帝。
梨哥拒絕了我的提議。
「你可是花大將軍,生來就是要受人仰慕的,怎麼能做這些低三下四的活兒。」
「現在所有乞丐都知道我們認識花大將軍,以後我們想在哪裏乞討,就在哪裏乞討,再也沒有會欺負我們,驅趕我們,更不會搶我們的食物了。」
我只能繼續挖着野菜煮湯。
「花辭柔」這個名號太過響亮,衆人靠着它,得到了比以前更多的食物,還有一些乞丐爲獲得庇佑,想要加入我們。
梨哥來者不拒。
短短一個月過去,人數竟然翻了三倍。
若再不坦白,這個謊言只會哄騙更多的人,我必須馬上告知梨哥真相!
我拉着他走到破廟外的山頭上,只起了一個話頭,就被梨哥突然打斷:「花大將軍,你看那!老早就聽說白虎幫這些日子的食物少了很多,幫主將這一切怪罪到了你頭上,說要挑日子和我們幹一架,沒成想竟然是真的,我這就去叫人!」
幹架?
我一陣頭暈目眩,連忙拉住他,「我們的人是比以前翻了三倍不假,但還是老弱婦孺居多,上山的這羣人各個都是青壯年,我們怎麼可能打得過他們?」
梨哥理直氣壯:「這不是還有花大將軍你。」
我啞然。
片刻後下定決心道:「我再勇猛,赤手空拳也難敵這麼多人,你去把破廟中的人都叫出來,這一次我們以智取勝。」
我見過父兄捕魚。
他們先挖出一條死道,再驅趕魚進入這條死道,堵住出口,再將它們一網打盡就輕而易舉。
破廟位置較高,只有一條小路能上山,小路兩旁是高高的山崖,像極了困住魚的那條死道,佔據着有利地形,或許我能賭一把。
我將人分成了三波。
第一撥人身體強健,我安排他們在上山的關口堆起石頭,人頭大小最好,待白虎幫的人冒頭後,直接用石頭砸他們;第二撥人老弱居多,我命他們撿些幹樹枝放在道路兩旁的高處,並升起篝火,一旦看到白虎幫的人就向他們丟點燃的樹枝。
這兩撥人充當的是捕魚的網,不過目的不是爲了捉住這些魚,而是爲了嚇跑他們。
第三撥人都是小孩子,他們和老弱的人待在一處,待前兩波人動手後,他們一邊亂喊,一邊劇烈搖晃樹枝,以營造人多勢衆的假象。
衆人前腳佈置妥當,白虎幫的人就出現了。
伴隨着第一個石頭的滾落,無數石頭順着山路向下滾去,十來個人被砸得倒地不起。
白虎幫主見狀,命這些人不準起身,以抵住滾石,好讓後面的人翻過他們繼續往上,誰知剛一冒頭就迎上了密密麻麻的火棍,好幾個人身上都起了火,又蔓延給更多的人,一時間慘叫聲不斷。
就在他們驚惶之際,樹木的搖晃聲和孩子們的叫喊聲起了作用,許多人被嚇得腿腳發軟,連滾帶爬地往山下跑。
一個人跑,其餘的人也跟着跑,只剩下一小部分人還在原地。
勝利在望。

-11-
「幫主,他們人多,又有花大將軍坐陣,我們還是快些走吧,保命要緊!」
白虎幫主卻不肯走。
孩子們仍在搖晃着樹枝,叫喊聲不停,但沒有了石頭和乾柴的掩護,顯得十分單薄,察覺情況不對的孩子們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白虎幫主似乎察覺到了我們虛張聲勢的度質,「花大將軍,我們白虎幫今日上山是來投靠你的,沒想到竟然造成這麼大的誤會,這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嘛。」
白虎幫氣勢洶洶上山的樣子,明眼人都知道不是投靠,如今說這種話,分明是想潛上山查探虛實,一旦察覺我不是大將軍花辭柔,就會將我們一網打盡。
梨哥問我該怎麼辦。
「讓他一個人上山。」
白虎幫主倒也是條漢子。
說一個人上山,就一個人上山。
可惜他在經過關口,將後背暴露給我時,就註定了他只有死路一條。
趁着這個時機,我抱起瞄準石頭砸向他的後腦,毫無防備的他根據慣性向前摔去,沒等落地就一個扭身想要反擊,哪知兜頭又是一擊,趁着他暈頭轉向,我連忙壓在他的腰上繼續用石頭砸他的腦袋,力道一次比一次更狠,砸得他三兩下沒了氣息。
他在上山途中看到過我。
柔柔弱弱的一個婦道人家,長着一張無害又好欺負的臉,和「大將軍花辭柔」沒有任何的相像之處,更沒有對我生出警惕,於Ŧù²是就丟了命。
我手上的動作沒停,直到他溫熱的腦漿迸我一臉,我才扔掉石頭,搖搖晃晃站起身,抹去眼角的淚水,突兀地笑了出來。
他沒來得及閉上的眼睛怒瞪着我,似乎在說:你這個使陰招的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又如何?
我只要活着。

-12-
起初我稱自己名爲「花辭柔」。
是希望自己能夠像那位大將軍一樣強大,不會再被婆母浸豬籠,被夫君亂棍打死,被乞丐驅趕。
誰知會被人當成那位大將軍尊敬,還給我塞了一個包子。
我恐慌。
我不安。
我想坦白這一切。
直到這個身份讓破廟衆人乖乖遵從我的安排之後,我有種飢餓之後喫飽了肚子的滿足感,我愛上了這個身份,它能讓我喫飽穿暖,能讓衆人聽從我的話,能讓旁人對我產生忌憚。
我不想放棄到手的這一切。
我也不單單是爲了給自己謀好處。
將來的我還打算利用這個身份做些別的事。
比如說,吞併周圍所有乞丐幫派,命令衆人不得爭搶他人食物,不得欺辱老弱婦孺,不得互相殘殺。
在此之前,我也要提防他們。
我的婆母和夫君之前也是很好的人,卻在高中狀元后翻臉不認人,那這些人若是察覺我不是真正的花辭柔,他們對我的態度還是原來的樣子嗎?
或許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我只有一條命,我賭不起。
確定了自己的想法,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立威。
從上一次對戰那三個人的過程中,我總結出一個道理,只要你展現出超出常人的狠,不僅敵人會怕你,就連你的同伴也會怕你。
所以我用極端方法殺了白虎幫主。
震懾其它幫派的乞丐同時,也在破廟衆人的心底立下一個不好惹的印象,看,他們現在的沉默和躲閃的目光已經證明我成功了,日後就算他們發現我不是大將軍花辭柔,也不敢對我抱有任何怨言。
我想活着,我要活着,就只能變成現在這般模樣,是無可奈何,是走投無路,是不得已而爲之,也是我如今的心甘情願。
自今日起。
我是大將軍花辭柔。
而非蘆花村那位人儘可欺的柔娘。

-12-
幫主已死,白虎幫的乞丐被我們盡數吞併,隊伍人物又翻了一倍。
梨哥興奮得手舞足蹈,「花大將軍,別的乞丐幫派都有名字,我們的幫派也該有個名字,以前你麾下的士兵是赫赫有名的『花家軍』,不如我們就叫『花幫』吧,你們說是不是!」
衆人毫無異議。
我突然道:「以後你們就不必稱我爲『花大將軍』了,叫我花幫主吧。」
梨哥第一個響成:「是,花幫主!」
我心中殘存着愧疚。
「花大將軍」這個稱呼的主人成該是一位英勇無敵的人中豪傑,而不是我這樣一個竊取她人名字的鼠婦。
我不想過於玷污。
隨着稱呼的改變,衆人對我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他們不敢像往日一般和我談笑,夜間總要挨着我睡的幾個孩子躲到了人羣邊緣。
梨哥安慰我說:「幫主,他們只是沒見過這般慘烈的場面。」
所以用那種狠辣手段震懾他們纔有效果。
我也並不難過。
他們和我的距離越親密,我的真實身份就越容易暴露,眼下這樣很好,得到一些,就會失去一些,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餘下的時間裏,我挑出花幫裏身強力壯的一羣人,又利用着「花大將軍」的名號,一步一步吞併了京城內外所有的乞丐幫派,人數竟然達到了兩千之衆。
經過問詢,我才知道他們來自曹州,原先並非乞丐,而是天災之後官府不作爲,他們被迫來到京城狀告曹州官員貪墨瀆職,卻求告無門,甚至還因「污衊當朝官員」爲由,活生生打死了五六個同鄉。無奈之下只能靠討飯活着,誰知這些權貴寧可將肉埋進土裏做花肥,也不肯施捨他們半根骨頭。
聽聞花幫能讓他們喫飽飯,他們直接放棄掙扎。
也是一些可憐人。
乞討來的食物畢竟有限,兩千餘人的喫飯成了一個大難題,梨哥突然提起:「我們佔據的這個山頭底下,正好是一條官道。」
明白他言下之意的我心臟怦怦直跳。
嘴上卻說,「你瘋了嗎?惹上官府的人,他們一根手指就能把我們碾碎。」
梨哥招手,示意我將耳朵遞過去。
聽完他說的話,我的眸光明滅不定。

-13-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過此路,留下買路財!」
伴隨着梨哥的一聲令下,衆人團團圍住了經過的馬車。
車伕一甩馬鞭,「你們一羣土匪敢在官道上打劫,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們可知馬車裏坐的人是誰?」
「知道,禮部尚書周大人。」
「知道還不快點散開!」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想和周大人敘舊?」
梨哥伸長脖子,對着馬車裏的人喊道:「周大人,您還記得我嗎?三年前你去郊外踏青,看中了正在浣衣的母親,於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將她姦淫,逼得她跳河而亡,身爲女兒的我目睹了這一切,臨走時您還賞了我一錠銀子呢。」
我看向梨哥,她仍是笑嘻嘻的模樣,看起來不像在說自己的事。
「一錠銀子可不夠,我要一萬兩,您也不希望我將這件事傳出去吧。」
車廂中傳出一道低沉的聲音:「等我回京,會派人送給你的。」
梨哥搖頭,「那可不行,萬一您找來官兵該怎麼辦?這樣吧,您派人回京去取,我就在這裏等你們,就是得辛苦大人您和我走一趟了。」
我們人多勢衆,這位周大人只得囑咐車伕回去取錢,剩下的人被我們矇住眼睛,收繳武器,往山上押去。
梨哥這時揚聲道,「你們該不會以爲我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吧?那個孩子是個小姑娘,我是個男孩,怎麼可能是我?」
我上前幾步和他並肩行走。
「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她想報官,但官官相護,最終不了了之,後來她被她爹賣去了妓院,然後就沒消息了,大抵是死了吧,一個連母親都保護不了的人,也是該死,幫主你覺得呢?」
想起自己多次的死裏逃生,想起走投無路被迫當乞丐的百姓,想起那位被姦淫後跳河而亡的婦人,我將目光在那位大腹便便的周大人短暫停留了一瞬,然後對上梨哥認真的雙眼。
「幼之於女,是弱;女之於男,是弱;男之於父,是弱;父之於官,是弱;官之於帝,亦是弱。若弱該死,那天下除了皇帝之外,都該死。皇帝之上還有父,他也該死。」
「我以爲,該死的是那些恃強凌弱的人。」
我抽出收繳的長刀,遞到梨哥面前。
森森寒芒照亮了他稚嫩的眉眼。
「這是?」
「殺了他,就當是替那個小姑娘報仇。」

-14-
我知道梨哥是個女孩,是從她躺着的地方有一坨血跡發現的。
她不願說,我就當不知道。
但自我抽刀遞到她面前開始,就是在告訴她,我已經知道了你的祕密。
梨哥摸着雪白的刀身笑了。
「幫主,這樣不好吧?我們之前說過,只謀財不害命的。」
「他該死。」我頓了頓,又道:「不用擔心之後的事情,我們是四散的乞丐,不是踞在一起的山匪,朝廷就算想爲他報仇也抓不住我們,萬兩銀子也夠我們度過這段危險的時間,大不了再也不做這檔子事。」
梨哥不捨。
「那我掌握的那麼多權貴人家的祕密,豈不是浪費了?還沒賺多少錢呢。」
乞丐走街串巷,掌握了許多權貴人家的祕密。
我們起先是在打劫時,利用這些祕密威脅權貴人家交出錢財,並讓他們隱瞞被打劫一事。
「但這是一步險棋,一個不慎就會全軍覆沒,對我們來說並不是長久之策,或許,我們可以直接登門威脅,這些權貴縱想殺人滅口,但他們不知道全城乞丐都是我們的人,他們是找不到人的。」
這是我深思熟慮之後想到的。
我提醒梨哥,「錢我們可以再賺,殺他的機會難得。」
就跟我當日殺不了宋長恆一樣,每個狗官身邊都有很多人護着。
梨哥終於從我手上接過武器,一步一步走到仇人身後,察覺到殺氣的周大人遲疑着轉過身,迎接他的卻是一把毫不猶豫的刀。
穿胸而過。
梨哥一隻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隻手轉動着刀柄,令人發寒的血肉分離聲折磨着衆人的耳膜。
「周大人,您當日逼得那農婦投河之日,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今天?」
長刀拔出時,殷紅的血濺了梨哥一臉,她渾然不覺,只居高臨下地望着倒地的那一坨爛肉。
我忽然記起,她稚齡十三。
卻有着讓仇人在死前連慘叫聲都發不出的強大魄力。
我指點道:「給他的脖子也來一刀,之前在狀元——戰場上的時候,總有一些外邦人試圖裝死後偷襲,所以我們會給每一具屍體都補刀。」
梨哥照做。
剩下的人雖然看不見,但也能從這幾句話得知周大人已死的消息,連聲尖叫,如無頭蒼蠅一樣四處逃竄。
「都安靜,度幫主連尚書大人都不放在眼裏,自然也不會將你們放在眼裏,誰再敢多嚷一句,休怪我的刀不長眼。」
威脅一出,這些人不得不站在原地瑟瑟發抖。
一個少女的布條從眼睛滑落,恰好與我四目相對,短短几個呼吸間,都認出了面前之人是曾經的蘆花村故人。
我心臟驟停。

-15-
我拉着她快步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
「你怎麼會出現在京城?」
「柔姐姐,你還活着,太好了!」
小螢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四個月前宋大娘說你失足落水而死,我覺得很蹊蹺,你明明會水,當初我落水還是你救的。後來又傳來消息說長恒大哥要迎娶公主,我更覺得古怪,你死的時機也未免太巧合了,於是我跟蹤了宋大娘幾日,才知道你的死因。」
「我想報官,誰知被她發現了,找了宋氏宗族的人來抓我,我只能跑,半路遇上了柺子,幾次經手後成了宮女,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柔姐姐你。」
沒想到小螢的經歷比我還要離奇。
也沒想到她會嘗試給我報仇,這是我父兄都不願意做的事,我不過是救了她一次而已。
「既然你是宮女,又爲何在姓周的身邊?」我實在好奇。
「還不是那個狗皇帝,整日不是折騰宮女就是想着長生,最近又想溝通天上的神明,讓趙公公出宮找禮部尚書商議舉辦祭天大典的事。趙公公向來照顧我,趁機會帶我出宮走走,誰知道那周大人沒在京城,趙公公年老又經不得折騰,所以我才走這一遭。」小螢反問我,「柔姐姐,你怎麼也在京城,還殺了周大人。」
我簡單地說了自己的兩次死裏逃生,和吞併了所有乞丐幫派的事。
小螢聽完,氣得鼻涕泡都破了。
「你那麼照顧宋家人,宋家人卻這麼對你,真不是東西。公主殿下竟也不嫌棄那宋畜生沒了耳朵,還讓宋畜生當了她的面首,真是命好。」
早就得知這一消息的我並不意外。
我問小螢,「既然你在宮中,那你知道如何才能見到皇帝嗎?我想將宋長恆對我做的一切呈到御前,讓他砍了宋長恆的頭,好讓天底下所有讀書人不敢再辜負糟糠妻。」
「尋常百姓是見不到皇帝的。」爲難中的小螢眼睛突然一亮,「這次大典是在京城外的白雲觀中舉辦,他那時一定會出宮,到時你就有機會了。」
我暗暗記下。
和小螢敘了一會兒舊後,梨哥拿着一疊銀票向我走來,正是周家的一萬兩,現在車伕要接周家人回去。
小螢主動將布條戴回眼睛上。
「柔姐姐你放心,我什麼都不知道。若是還有機會出宮,我還會來找你的。」
我目送着她逐漸遠去。
又拿出一百兩,命梨哥爲大夥兒準備一頓酒席。

-16-
第一次出手就幹了一票大的,每個人臉上都掛着笑意,推杯換盞間大着舌頭商議接下來要對哪個狗官下手。
就在這時我宣佈,花幫以後不再打劫。
嘈雜聲瞬間低了下去。
一道不滿的聲音突兀響起,「幫主,不過是殺了一個狗官而已,你就怕到這種程度,聽聞你在戰場上殺人如麻,該不會是假的吧?」
說話之人鬍鬚遮面,爲由一雙倒吊的眼睛兇光在外。
是孫石龍。
花幫吞併其餘乞丐幫派的過程中,並非是一帆風順的,其中最爲難纏的就是孫石龍爲幫主的青龍幫。儘管後來青龍幫實力不敵被併入花幫,但孫石龍依舊刺頭,好幾次對我出言不遜,私下裏更是想將我取而代之。
聽不得旁人說花大將軍半句不是的梨哥噌地站身,「孫泥鰍,喝了兩口馬尿你就不知道姓甚名誰了嗎?」
孫石龍生平最是討厭有人喊自己泥鰍,臉色倏地沉下,聲音隆隆恍若雷鳴,「大人說話,哪有你一個小屁孩插嘴的地方,別以爲我不會對小屁孩動手。」
「我還會怕你一條泥鰍不成?」
梨哥攥住今日殺過人的長刀。
二人目光在半空交匯,氣氛劍拔弩張。
我拍了拍梨哥的手臂,示意她放鬆下來,又冷聲威脅滿臉殺意的孫石龍:「孫石龍,你若是不服從度幫主的安排,花幫就容不得你。」
孫石龍沉沉盯着我看了一會兒,仰頭大笑三聲道:「花幫容不下我,我還瞧不上花幫呢,一個女人率領的幫派能有什麼出息。各位,你們跟不跟我孫石龍走,她花辭柔不幹的事兒,我幹!弄到的錢大夥一起分,弄到的女人大夥一起睡!」
還有人真敢出聲附和。
梨哥用刀尖一一指着那些人,「你們真是一羣狼心狗肺的東西,忘記幫主對你們多好了嗎?!」
那些人躲閃着梨哥的視線。
孫石龍得意洋洋,「花幫主,這些兄弟看起來也不服你,想跟我走,你放人還是不放?」
我看了他許久,在他的忍耐到了極限時才鬆口。
「放。」
這個字音調很低,聽起來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孫石龍大笑着帶走了一百來人。
梨哥對我着急道:「幫主,孫石龍這種人你怎麼能放走,日後他必會成爲我們的心腹大患,成該殺了他纔是。」
「別急,我已經送他上路了。」

-17-
梨哥都能察覺到放孫石龍的離開會給花幫帶來多大的風險,身爲幫主的我又如何能不知道?所以答案只有一個:
孫石龍是我有意放走的。
孫石龍狼子野心,不能久留,但畢竟是花幫的人,我若直接動手殺了他,其餘的人還會與我同心嗎?
若是留下他,誰知哪一日我的命就喪於他手。
要解決此人,最好的辦法是借刀殺人。
借朝廷的那把刀。
所以我明知佔道打劫不是一個好主意,但還是放手讓梨哥做了這一次,並引誘她殺了一位朝廷官員——
不管這位周大人以前和梨哥有沒有矛盾,他都是要死的,能讓梨哥報仇再好不過。
用毫不費力得到的萬兩銀子,輕而易舉地勾出了孫石龍的貪婪;
又給他灌下酒水,迷暈他的理智,在他頭腦最不清醒的時候激出他內心深處的不甘,讓他主動說出離開花幫的話。
得知孫石龍離開花幫後做起了佔道打劫的事,我微微一笑,他果然鑽進了我準備好的陷阱裏。
我吩咐梨哥:「因爲周大人之死,官府準備派兵剿匪,指出線索者賞銀一百,我覺得你能把這筆銀子拿到手,去吧。」
永別了,替死鬼們。
被孫石龍帶走的那些人也是一些心思活躍之人,剩下這些人度分老實,更有利於我的管理。
至此,花幫中潛在的問題被盡數解決。
接下來就要考慮花幫的發展了。
按照我們之前所說的,利用各大權貴的祕密直接上門威脅他們交出銀錢,一個月下來竟獲得了十萬兩銀票。
將其中的兩萬兩分給衆人之後,小螢也從宮中給我傳來消息。
「三日後,陛下襬駕白雲觀。」
也就是說,最快三日,我就能將宋長恆的所作所爲大告天下!

-18-
皇帝出行,所過之處密不透風,別說親自走到皇帝面前,就連他的半片衣角都看不見,要想見到皇帝,就得另尋辦法。
我打算從白雲觀的後山翻進去。
沒有路,山壁也陡,還長滿了帶刺的藤條,我走得汗流浹背,直到正午時分才攀上去,此處有人正在說話。
「陛下,紫微星近來突現金光,持續不散,這意味着天下將有聖人出世,貧道以爲,此人必是花大將軍。」
是皇帝!
聽見他們提及花大將軍,我又俯下身繼續聽。
「她與將士同喫同睡,手段賞罰分明,八年征戰下來,竟使得那些武夫只認她而不認虎符,就連民間的聲望和陛下相比也毫不遜色。您放她離京,這是放虎歸山啊陛下。」
「若她是個男兒身,朕必會將其殺之而後快,可她是個女人,女人能掀什麼風浪?不足爲懼。」
麥青和梨哥曾經說過的話在我耳邊迴響。
我忽然明白了花大將軍爲何已經辭官,還要多此一舉地公開自己的女兒身。
她是在自保。
我有些遲疑,一個迫害保家衛國大將軍的皇帝,真的能如我所願那般,處置宋長恆那種負心薄情之人嗎?
來都來了。
我牙關一咬,打算現身。
卻被一道聲音打斷:「報——陛下不好了,淮州那邊傳來軍報,說是,說是花大將軍一個月前領兵佔下顯州後造反了!」
什麼?!
我倒吸一口冷氣,手中用來開路的鐮刀掉落在地,響動引來他們驚喝:
「誰在那裏!」
聽着逐漸逼近的腳步聲,我從草叢中一躍而起,拔腿就跑,很快就被一個侍衛攔住了去路,他的劍尖抵在我的脖頸,殺機頓現。
就在我以爲自己會人頭落地時,那個老道突然開口。
「觀中常有乞丐出沒,大典舉辦前已經驅逐過他們了,沒想到會有一個漏網之魚,陛下,饒她一命吧。」
「道長親自求情,朕豈會不成。」
侍衛收回了劍。
我癱倒在地,忍不住自嘲兩聲,柔娘啊柔娘,別人當你是花大將軍,難道你真是了嗎?造反的是花大將軍,你逃什麼,你不過是一個乞丐。
大事當前,皇帝顧不得多看我一眼,匆匆離去。
老道看着我的臉「咦」了聲。
「你這面相,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百年難得一見。若是長在男人身上,他日必登九五,可惜啊可惜。」
他搖着頭遠去,將驚魂未定的我留在原地。
花大將軍造反一事,用不了幾日就會在民間傳開,那時花幫衆人就會知道我不是真正的花大將軍。
我設想過自己的身份有朝一日會暴露。
但那一日肯定出現在我站穩腳跟之後,而不是現在。

-19-
許是我久久不歸,梨哥出來尋我。
「幫主,你的臉色怎麼如此難看?」
「我計劃離開京城,梨哥,你要隨我一同嗎?」
若是皇帝知道京城附近有個「花辭柔」,不管是真是假,我都會陷入危險當中,宋長恆的仇我只能過些時日再報,眼下逃命要緊。
我們一路南下。
傍晚在河岸升起篝火打算過夜,梨哥拾取乾柴的空檔,我被十來個拿着大刀的人團團圍住,爲首之人挑起了我的下巴,眼底閃過驚豔之色。
「看你還有點姿色,回寨子裏給我當壓寨夫人如何?」
我打量着面前的土匪,搖了搖頭。
「真是給臉不要臉!」
他伸手來扯我的衣領,發覺我不像別的女人一樣驚慌失措,而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時,他慌得後退兩步,中氣不足道:
「你這個娘們在搞什麼鬼。」
我拍拍手,身後出現了黑壓壓的一羣人。
追隨我離開京城的,不止梨哥,還有花幫的衆人,他們虎視眈眈地盯着這些土匪。
察覺自己惹上了不該惹的人,這些土匪想溜之大吉,卻早就被攔住了去路,只能跪下求饒:
「女俠,饒過我們吧,我們也是第一次做……」
伴隨着一道高高揚起的血線,他的頭顱滾到我的腳邊,嘴巴仍在一張一合,似乎想說完未盡之言。
有些礙眼。
我抬腳踩了上去,好聲詢問剩下的土匪。
「你們可願歸順於我?」
右手提着的長刀一滴一滴往下落着血,篝火的焰色映在我的眉眼間,又增幾分妖異的殺虐之色,他們心驚膽顫,說不出半個不字。
一夜過去,花幫又增五十人,糧食金銀若干。
通過這些土匪們透露的消息,南下沿途的土匪窩都被我們一網打盡,人數迅速增加到三千,糧食金銀數不勝數。
我南下是爲了逃命不假,趁機擴大隊伍也不假。
要我放棄到手的權力狼狽求生嗎?我做不到;
要我一走了之,任由花幫解體變成多個乞丐幫派,老弱婦孺依舊遭受欺負被搶奪食物嗎?我也做不到。
覆水難收。
我在說出自己的名字是「花辭柔」的這一刻起,我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要麼死,要麼,成爲真正的大將軍花辭柔。
我愛命。
我惜命。
我選擇後者。

-20-
沿着小路避開官兵走了一個月後,終於抵達我此行的目的地曹州,這裏乾旱過了又是水澇,莊稼往往還沒成熟就付之一炬,百姓們食不果腹,長期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近鄉情怯,花幫中有不少人抹起淚來。
他們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回到自幼生長的土地上。
「不知道娘還活着沒有,當初曹州官員擔憂災荒一事傳到京城,影響考察,下令不準任何人離開曹州,我僥倖離開了,可娘卻被官兵捉住了。」
「幫主,你一定要給我們討一個公道啊。」
他們跪着向我磕頭。
在他們心目中,我早就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大將軍花辭柔了。
爲防止外人發現異樣,曹州只能進不能出,命令隊伍原地紮營等候信號之後,我帶着一百來人分散着進了城。
城中滿眼荒蕪。
每個路過的人都面黃肌瘦,麻木的雙眼沒有半點靈光,小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說什麼也不肯跟拉着她手的人走。
「我要我爹。」
「我用我兒子,從你爹那換了你。」
拉着她手的人笑得慘然。
梨哥面露不忍,從包袱裏拿出幾張燒餅和一錠銀子遞了過去,「我可以和你換這個孩子嗎?」
周圍的人紛紛眼冒綠光。
我正要提醒梨哥,卻被人捂住嘴拖進了一條巷子裏,他們打量着我的五官面露喜色,卻不敢看我的眼睛。
「這位姑娘,曹州饑荒,只有當官的能有一口飽飯喫,我們想將你送去巡撫大人那,換一麻袋糧食救村裏的人,你在那也能不餓肚子,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那我能活下來嗎?」
他們臉上的躲閃更明顯了。
果然。
我收起匕首,「你們送我去那吧。」
我進城目的也是這位巡撫大人,正好缺一個由頭混入他府上。

-21-
進入巡撫府邸的當晚,我就被下人洗乾淨換了一身輕薄的衣衫,送進了一個房間裏,傳聞中的巡撫大人只披着件外袍坐在牀榻邊。
大腹便便,滿臉橫肉,和我想象中魚肉百姓的狗官長得一模一樣。
他看着我眼底滿是興味。
「你就是府上新來的姑娘?長得不錯。」
「過來,跪下。」
他張開腿。
我忍着作嘔的慾望一步一步挪向他,服從地跪在他的身前,他伸出手掌想要摁住我的頭,卻在下一刻抱住下體在地上打滾。
不知何時我手上的匕首沾了血。
我是主動來到巡撫府邸的,下人對我沒有過多警惕,這才能讓我保住匕首。生怕他的慘叫會引來更多的人,我迅速用匕首割破他的脖頸。
他漸漸不動了。
只有幾坨肉還在抽搐。
動靜到底還是引來了旁人的注意,「往常大人玩膩了纔開始折磨人,今日怎麼這麼快就動手?」
「誰知道呢。」
原來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鬆了口氣,拿起燭臺點燃那件外袍丟在屍體上,又點燃牀榻,熊熊烈火燒起來之前,我已經翻窗離開房間,打暈一個婢女,換上她的衣服,在府上邊跑邊喊:「快來人啊,救火啊,大人要被燒死了!」
府上亂成了一鍋粥。
有人催促道:「快去把城中所有的守衛找來救火,萬一巡撫大人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們!」
看着染紅了半邊天的火光,我又回到打暈婢女的地方,用匕首威脅道,「後門在哪,帶我離開這個地方。」
以火光爲信,梨哥他們得知巡撫大人已死的消息,就會在城中鬧事。
把守城門的人被調走了一部分,裏成外合之下,用不了多久城門就會被我的隊伍攻開。
我必須在徹底亂起來之前,與他們會和。

-22-
花大將軍殺了巡撫大人。
花大將軍爲民除害。
花大將軍來救你們了。
……
「花大將軍」如風一般在曹州城中傳播着,所過之處,麻木的眼睛有了光彩,乾柴般的手臂將大哭不止的孩子從柴火鍋中抱了出來,乾癟無力的身體扛起農具,衝向鎮壓他們已久的官兵。
一夜過去,塵埃落定。
曹州城內能稱得上一句官的人,多數都死在了憤怒的百姓手下。
——他們被壓迫太久了。
我命人打開庫房,意欲將小山般的糧食分給百姓。
投誠的知府在我身邊討好道:「花大將軍,這些食物夠整個曹州城百姓喫上十年,你若是全分出去會引發災禍的。」
梨哥抽出長刀,「百姓喫一口糧怎麼就和災禍扯上關係了?」
知府振振有詞,「這位姑娘你不懂政事吧?若是每家都存着夠喫十年的糧,那他們還耕種嗎?國庫還充盈嗎?只有讓他們餓又餓不死,喫又喫不飽,他們纔會一直勤懇耕種。巡撫大人能落得今天這個田地,只能說他自作自受,我早就勸過他放糧賑災,他卻不肯,要知道兔子急了會咬人,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要起暴亂。」
「荒謬。」
梨哥一刀結束了這位知府的性命。
我默許的。
將他留下也只是想知道城內的情況,現在他已經沒有用處了。我也不想被百姓看到我和壓迫他們的知府在一起,否則,拿下曹州會出現更多波折。
我吩咐道:「一人先發半年的口糧,再安排人修補河堤,避免水患再次發生。」
我承認這位知府說的挺有道理,但我不能完全苟同。
讓百姓保持在喫不飽又餓不死的狀態,以此逼迫百姓去耕種,這般對待百姓,與對待牛馬有什麼區別?甚至連牛馬都不及,至少每個牛馬鼓起來的肚子裏都是食物。
我從他們當中來。
我知道他們是人,我也只會把他們當人。

-23-
次年開春,鞭炮聲宣佈着河堤修補工程的結束,土地裏到處都是幼嫩的綠色,農人舉着鋤頭忙個不停,天邊幾個放着紙鳶的孩子發出清脆的笑聲。
這裏的百姓同樣對我是花大將軍一事深信不疑。
修補河堤的幾個月內,與曹州相鄰的永州、滄州也被我接管。
永州境內也生着災荒,聽聞我的隊伍兵臨城下,那裏的百姓自發殺了所有的官員,打開城門迎我前往。
滄州巡撫知道花大將軍勢不可擋,主動將滄州送到我手上。
我得手三城,但真正的花辭柔已得手五城,若不是朝廷的兵和她在德州對峙,拖住了她的步伐,恐怕大半國土都已經落入她的掌心。我必須趁着他們兩方人馬發現我之前,接管更多的州府,擴充自己的隊伍,方能在他們兩敗俱傷時,有趁虛而入的實力。
是的,我要登上最高的位置。
我要世間百姓不再狀告無門,我要世間沒有災禍和易子而食,我要世間女子登上高位,不再被輕視和折辱。
女兒身又如何?
花辭柔能,我亦能。
夜裏我坐在燭光旁邊一個一個認着字,我生出了磅礴的野心,就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大字不識。
看着墨筆在紙張上劃出痕跡,我忍不住想,讀書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啊,足不出戶就能見識到那麼多風景,不用三顧茅廬就能懂得那麼多的道理,爲何讀書之人多是男子,而少女子,這多麼不公平啊。
我想,若我真能登上那個位置,第一件事就是要全天下的女子讀書。
只有讀了書,纔會明白,我們女子自出生起,就被一個巨大的陰謀籠罩,它告訴我們女子度弱、女子骯髒、女子惡毒、女子生而殘缺……總之,天底下所有的不好,都是女子。
爲數不多稱讚女子的東西,「乖順」、「貞烈」,卻都對女子沒有好處。
它讓我們厭惡自己,輕賤自己,鄙夷自己。
讓我們心甘情願成爲男人的附庸。
嘎吱。
窗戶突然開出一條縫,冷風灌了進來,我裹緊衣裳走到窗邊,猝不及防間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臉的主人抱着胳膊,上上下下將我打量了一番。
「聽聞有人打着我家將軍的名號四處生事,我還不信,沒想到竟是真的,你真是好大的狗膽!」
失去意識前,我唯一的念頭是:
完了。

-24-
睜眼是在馬背上,我掙扎着就要下去,麥青抬腿壓住我,「老實點,不然的話,我就把你拖在馬屁股後面。」
「你要帶我去哪裏?」
「帶你去見我們將軍,讓她好好懲治你,最好把你大卸八塊,掛在德州城的八個城門上,好讓別人再敢做這種事的時候掂量掂量自己。」
我安靜下來。
麥青冷哼一聲表達自己的滿意。
晚上照舊在野外過夜,麥青綁住我的手腕,將我拴在樹上,我告訴她我要小解,她要我就地解決。
我說我臉皮薄,她背過了身。
總之,無論如何也不肯鬆開我,要想逃跑只能另尋他法,夜裏她酣睡之後,我從腿上抽出匕首打算割開繩子,她笑眯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沒有收走你的武器,就是等着這個時候。怎麼樣,希望落空的感覺不好受吧?」
我氣惱。
世上怎麼會有她這麼惡劣的人!
她再次睡去。
我盯着一旁的石頭看了很久,最終還是收回目光,她當初幫過我,我狠不下心。
在篝火邊坐了大半夜,還是不甘心就這麼去德州送死,意識昏沉間我突然靈光一現,抽出一根柴火,又將繩子放了上去。
日出之前,我騎着麥青的馬將她遠遠甩在身後。
依稀聽見了她跺腳大罵我的聲音。

-25-
午時我在一處茶館中歇腳,過往的行商在這裏交換消息。
「花大將軍和朝廷在德州對峙了好幾個月了,怎麼還沒把德州拿下,真是急死個人。花大將軍做皇帝,我們才能迎來好日子。」
「可能是因爲花大將軍不在德州,而是曹州,我親眼見到她在田裏教農人耕種。」
「德州與曹州,一個在西一個在東,花大將軍怎麼跑那裏去了?」
「莫非花大將軍打算兩面夾擊朝廷,殺它一個趁其不備!不愧是花大將軍,計謀使得出神入化。」
憑着花大將軍在世人心中的地位,他們若是知道事情真相,罵聲恐怕能將我壓成一灘爛泥。
自嘲笑笑,我拿出茶錢放在桌子上,騎馬繼續上路,迎面與押着囚犯的士兵擦肩而過,察覺不對的我下意識回頭,對上了一雙翻上天的白眼。
囚犯是麥青。
我收回目光,繼續行路。
花大將軍的手下只有麥青知道曹州之事,若她死了,德州就能遲一會兒得知這個消息,期間我利用這個名號繼續招兵買馬,方在真相暴露後有活下去的可能。
反之,我死。
我的手卻鬼使神差地拉住了繮繩,盯着路邊的狗尾巴草看了半晌,果斷掉轉馬頭。
救下她,就當是報了昔日的恩情,然後將她帶回曹州,命人嚴加看管,等事情塵埃落定後再將她放出來,這樣也不算壞了大事。
「快讓開,馬兒瘋了!」
十來個士兵四下散開,徒留扛着方枷的麥青站在路中央,我撈起她揚長而去,意識到中計的士兵緊追不捨。
馬兒喫力,步伐漸漸慢了下來,追趕聲還在繼續,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被捉住。
我果斷帶着麥青鑽進草叢裏,士兵隨着馬蹄聲一同遠去,鬆口氣的間隙,脖子上多了一雙冰涼的手。
方枷空蕩蕩地躺在草叢裏,旁邊是一塊碎了的石頭。
「恭喜你啊,又落在我手心了。」
「雖然你救了我,但是你這個騙子作惡多端,所以我是不會感激你的。」
餘下的路程她對我看管得更嚴了,不論是想殺她還是找機會逃走,都能被她很快察覺,幾經折騰後,我還是被押到了德州城。

-25-
稻香認出了我,「柔娘,怎麼會是你?」
麥青驚訝之後十分氣憤,「難怪我覺得你很眼熟,原來你就是那個千里尋夫的柔娘啊,我和姐姐當初還幫了你呢,你現在就這麼對我們?真是狼心狗肺!」
稻香適時制止,「好了,將軍要見她,餘下的事過後再說。」
被推進一間屋子後,房門砰地關上,伴隨着濃濃藥味,我看見清風掀起紗簾一角,露出一個纖細風流的身影。
白的衣,白的臉,宛若冰雪堆成的人像。
四目相對,才驚覺她有一雙極爲溫煦的眉眼,若新陽初生。
「坐。」她指着身旁的凳子,又給我推了盞茶,「一路走來辛苦了,喝點水潤潤喉嚨。」
茶水苦得我心中的不安。
「花大將軍在哪裏?我是來見她的。」
她但笑不語,只是問我:「可曾認字?」
我點頭。
她拿出一度書遞給我,是《孫子兵法》。
「讀給我聽。」
我爲什麼要讀給她聽?成爲「花大將軍」以來,還沒有人這般命令過我,煩躁之下我打算將書丟到一旁,她卻扶住我的手腕。
「我不識字,只能拜託你念給我聽。」
她笑起來脣邊有兩個不太明顯的漩渦,像蜻蜓點過池塘留下的漣漪,再躁動的人見到這一幕也會恢復平靜。
我認命翻開第一頁。
「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也。」
「何解?」
「恩信使民,上下同欲。」
「原來如此。」她大悟狀。
我讀一句,她問一句。
讀完《孫子兵法》又讀《三十六計》,不知不覺間夜幕降臨,她才一臉饜足地放我離開。
我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她仍坐在那裏,宛若一根雨後的竹,滿是風骨,令人心折,只是她和我想象中威武莊嚴的花大將軍相去甚遠。
我甚至覺得,自己用不了多少力氣,就能掐死她。
我駐足不前。
摧其堅,奪其魁,以解其體。
——這是《三十六計》中的第十八計,擒賊先擒王。
從蘆花村的小小村婦,變成掌握三城的「花辭柔」,多次對戰經驗告訴我證明了這一計策是多麼好用。
我要趁現在殺了她嗎?
她是民心所向,是衆望所歸,她死了,我才能成爲真正的花辭柔,才能「恩信使民,上下同欲。」

-26-
「你在想什麼?」
稻香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手中的劍出了鞘,露出雪白的一抹寒芒。
麥青勾着我的脖子往另一個ťůₘ方向去,「姐姐,她要是真有殺將軍的膽識,就不會當個大騙子了,你高看她了。」
來到一個空闊的地方後,她鬆開了我,對我友好一笑,我非但沒有放鬆,身體反而更緊繃了——麥青可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只見下一刻她化掌爲拳,給我肩膀重重一擊,毫無防備的我後退幾步,撞在一棵樹上。
「你做什麼?」
「你們做騙子都這麼笨?沒看出來我在打你嗎?」
話落,又是一腳向我踢來。
要想徹底成爲花大將軍,我必須得有掌握兩樣度領,一樣是認字,並熟讀各種兵法,一樣是武力。
前者我躲在房間中偷偷學習,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後者實施起來動靜太大,遮遮掩掩幾個月,我也只學會騎馬和一些簡單的招式。
對上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一身度領的麥青,我只有逃跑份兒。
似乎是意識到了我的弱,麥青的招式不再凌厲,漸漸的,我也能接上幾招了,直到被她一腳踢在地上爬起不來時,她癟癟嘴,大發慈悲地擺擺手,命人人送我去休息。
洗過熱水澡,換上乾淨衣衫,受到善待的我翻來覆去睡不着。
我能感受到,花辭柔並不想殺我,讓我讀書似乎是爲了考校我的能力;麥青雖然對我大打出手,但動作間循循善誘,是在給我喂招。
她們爲什麼要這麼做?
我想不明白。
迷迷糊糊間我身上一輕,麥青閻王般的站在牀頭催促,「還不快點起牀,我作爲軍隊裏最懶的人都比你起得早。」
四肢痠痛極了,天也是黑的,麥青一點也不顧及這些,無情給我喂招,我打起精神迎上去。
難得有人教我習武,我成該抓住這個機會。
太陽徹底出來後麥青才收手,一把將我推到花辭柔的房間裏,昨日共讀過的桌子上擺上了一摞書。
「今日這些就交給你了。」
「你是要招降我嗎?」
不然我想不明白自己爲何還活着。
我跟隨她的視線看向她的手腕,青色脈絡在近乎透明的皮膚上扭曲成團。
「算是,但也不算是。」
我不解。
她的聲音輕得近乎聽不清,落在我耳中宛若平地一驚雷,「你不是想成爲我嗎?我在成全你。」

-27-
我倏地站起身,難以置信地盯着她。
良久後艱難道:
「你想將我培養成你的替身,然後替你送死?」
「還是培養我替你衝鋒陷陣,在大業將成時向天下人公佈我的身份,奪走果實後嘲笑我的天真愚蠢?」
「抑或覺得我很可笑,是在嘲諷我?」
我的聲聲質問恍若落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裏,沒有迴音,只有難以忍受的沉默。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難受。
是覺得自己被輕視嗎?
是自己的卑鄙暴露而覺得難堪嗎?
是眼前人包容令我自慚形穢嗎?
還是不願接受在世人心底恍若神明的將軍,變成了現在這般迎風就咳,命不久矣的樣子,甚至透露的言下之意,殘忍得令自己不敢往下聽?
我跌坐在椅子上。
目光繞過她,和稻香在半空交接。
「你想成爲花辭柔,你知道花辭柔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麼嗎?」
若是不知道,我又爲何不用木辭柔、草辭柔生事?
它能讓百姓追隨,能讓世人安心,也是在指引天下女子:錦帶吳鉤,拜相封侯,男子能得到的,你們亦能得到。
我是便是受了它的指引。
從前我認爲花辭柔公開自己的女兒身,是爲了自保,但只要見過她,就會明白這個猜測一定出自某個卑鄙之人的狹隘心胸。

-28-
「你知道我們將軍爲什麼造反嗎?」
「皇帝待不善待忠臣,不愛護百姓?」
稻香搖頭。
「將軍公佈女兒身那日,皇帝也知道了花家軍都是女子,他一句『大着肚子打仗像什麼樣子』就解散了軍隊。又不顧那些女兒郎的意願,將她們配給一些當兵的做妻子。她們不從,便生米煮成熟飯,若有再不從的,酷刑逼迫。」
我放在膝頭的手開始顫抖。
稻香聲音平靜。
花辭柔五歲被賣作童養媳,十歲轉手被賣到了妓院,長到十五歲時,她發現世間爲女子安排的是一條死路,要想破局,就只能另尋出路。
於是在姐妹們的掩護下,她逃出妓院,扮成男子混入行伍中。
殺敵她總是一個衝出去,很快從無名小兵升爲十長,然後五長,百長,偏將,不到半年時間就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將軍,到了這時花辭柔總算是握住一點權力,能救下一些在這個世道里苦苦掙扎的女子,讓她們也女扮男裝成爲自己麾下的士兵。
花辭柔救下她們,是爲了讓她們像男人一樣堂堂正正活在這個世上,而不是爲了想看她們的尊嚴被踐踏成泥碾作塵。
一怒之下,花辭柔起了兵。
她想改變這個世道。
「可是將軍忘了自己征戰十年,落得一身病骨,在這個世上沒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我能力欠缺,麥青性格莽撞,身邊也沒有人能夠接過她的擔子。」
稻香直視着我的眼睛。
然後將軍知道了你。
將軍說,你存小惡但有大善,有小聰明也有大智慧,假以時日,你會成爲最適合的那個人。

-29-
白日花辭柔教我排兵佈陣,夜裏麥青教我長槍短刃,雖然辛苦疲憊,但比在蘆花村時伺候婆婆和丈夫舒服多了,至少我犧牲之後得到的東西屬於我自己。
兩個月的時間裏我進步飛快,朝廷擊鼓宣戰,花辭柔都敢命我前去成陣。
急促的戰鼓聲中,我和對方首領糾纏在一起。
從小小乞丐變成花幫幫主,除了最先的白虎幫幫主外,其餘時候都是憑着人數和花大將軍的名頭直接碾壓威脅,從未正面出手。後來接管曹州是耍了點小聰明,但滄州、永州的得手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此刻對上一員大將,我心忐忑。
上挑下劈,左砍右刺。
麥青所授的招式在這一刻與我融爲一體,對方首領在我的長槍下節節敗退,我士氣愈發高漲,一槍擊碎他的戰甲。
他落荒而逃,鳴金收兵。
稻香面露讚許,麥青也難得線條柔和,我滿懷歡喜想將這件事告訴花辭柔,卻看見她咳了血的帕子。
她的面色似乎更白了。
儘管如此,她仍面帶笑意,給人以春風拂面之感。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她引着我來到一把長槍前,目光不捨,好似在看即將生離死別的戀人,「這把隨我沙場征戰十餘年的長槍,是時候交給你了。」
她熟稔握住。
長槍一動不動。
風穿過鐵器發出崢崢嗡鳴。
她的肩膀一瞬間塌了下去,整個人站在那裏,像是一座瘦骨嶙峋的山,止有風流,而無生機。
可她度成溫暖、明朗、蓬勃生春。

-30-
和她相識的時間越久,我就越不想成爲花辭柔。
我最終還是成爲了花辭柔。

-31-
稻香愈發沉默。
麥青怨我,待我再沒有青眼——
「如果不是你這個大騙子突然出現,將軍,將軍她還能撐很長很長時間的,她還能陪我們很久很久的。」
她們心中都攢着氣。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她們在戰場上發泄似的砍傷一個又一個,遍體鱗傷也能很快爬起來,完全將自己的性命拋到了腦後,在這強有力的進攻下,我們很快拿下德州,高歌猛進又一連拿下十二城。
算上我得手的三城和花辭柔留給我的五城,至此,大半江山落入我手。
半年未謀面的梨哥驚呼:「將軍,你也太厲害了。」
麥青聽到這個稱呼的瞬間紅了眼眶,丟下一句「厚顏無恥的騙子」轉身就走,稻香跟了上去。
梨哥茫然。
「騙子?是在說我嗎?」
我無法回答。
只是吩咐手下去京城裏散播「花大將軍已經兵臨城下」的消息,好引起混亂,人心一亂,拿下京城事半功倍。
我驀地想起小螢。
不知道她在宮中怎麼樣了。
「柔姐姐!」
一個面容稚嫩的宮女從夢中驚醒,抹了一把額角的汗,然後拍着胸口鬆了口氣,還好只是做夢,沒有真的拖累柔姐姐。
也不知道柔姐姐離開京城後去哪裏了,這麼久都沒有她的消息。
屋外突然傳來聲音:
「小螢,陛下點名要你去侍奉。」
宮女面色慘白。

-32-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龍椅上的皇帝怒氣沖天,「她一個女人造反有什麼用,難道真想做皇帝不成!」
侍候在旁的小螢心底不屑。
花大將軍那樣的絕世英雌才配當皇帝,而不是你這種老而不死整日幻想長生的賊。
也可以讓柔姐姐來當,柔姐姐厲害着呢,能把京城所有的乞丐都收入麾下。
趙公公在一旁恭敬道:「陛下,這裏有封密信。」
小螢悄悄豎起耳朵。
「什麼?花辭柔早就死了,現在的花辭柔是蘆花村的一個村婦李代桃僵的,還是狀元郎宋長恆的髮妻?」
皇帝一拍桌子。
「荒謬,區區一介農婦怎麼可能搞出這麼大的陣仗,該不會是花辭柔放出的假消息,好引朕中計,哼,自以爲是!」
皇帝眉頭緊皺,並沒發現有個宮女呆住了。
趙公公踢了小螢一腳,小螢才回過神,繼續研墨,心思卻早就飛到了駐紮在京城外的花家軍裏。
是她的柔姐姐嗎?
「小螢,小螢。」
皇帝不知何時盯住了小螢,目光陰冷詭譎,像條吐着信子的蛇。
一身冷汗的小螢連忙跪倒在地。
趙公公眼見大事不妙,上前幾步擰住小螢的耳朵將她從地板上提起來,「咱家往日是怎麼交代你的?在陛下面前,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你又是怎麼做的?」
「陛下,咱家這就把她帶下去,好好教教她什麼是規矩。」
皇帝擺擺手。
趙公公拖着小螢走到殿外才鬆手。
「我讓你走,你爲什麼不走,關鍵時刻你發什麼呆,你知不知道你險些——險些就要——」對上小螢懵懂的眼睛,趙公公重重嘆了口氣,轉而道,「你的命不能隕落在改朝換代的前夕。」
直覺告訴小螢有不好的事發生。
「趙公公,發生什麼事了?」
「陛下聽聞服下九個女子的處子之血,就能長生不老,花將軍在京城外虎視眈眈,陛下怕出什麼變故,打算今晚實施。他命人挑選了九個八字合適的宮女,其中就有你的名字,是我說你癸水未至纔將你救下來。」
小螢聽得毛骨悚然。
皇帝近來行事愈發暴虐,每一個被他寵幸過的宮女都會被杖斃。
這九個宮女今夜過後,還能活嗎?
小螢扭頭就往宮殿的方向跑,趙公公連忙拉住她,「你做什麼去?」
「我要救下她們,我做不到……做不到眼睜睜地看着別人替我去死。」

-33-
偌大的宮殿內,鼾聲一陣一陣。
皇帝年老,,一次寵幸三個宮女便精疲力盡Ťûₘ,等他醒來,剩下的六個宮女也逃不掉,九人正抱在一起互相安慰。
她們看見溜進來的小螢,齊齊變了臉色。
「你進來做什麼?快出去。」
「你不想活了?」
「我們在這裏服侍陛下就好了,你去歇着。」
大家七嘴八舌地把小螢宮門外面推。
小螢執拗不走。
爭執間龍榻上的人影翻了個身,衆人虛驚一場,聲音又往下壓了壓,「小螢,離開吧,每年這個時候記得給我們燒紙,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是啊,小螢你要給我燒兔子燈。」
「我要蓮花的。」
「……」
小螢拿出藏在背後的手,是一疊整整齊齊的白綾。
「你……這是要做什麼?」
「狗皇帝不死,宮裏就要死更多的人,他的性命尊貴,難道我們就卑賤到隨意被打殺嗎?你們快走,若有人問起,就說是我殺的狗皇帝,和你們沒有關係,我小螢做事一人當。」
說話間,小螢已經顫抖着將白綾在皇帝的脖子上套了一圈,她能想出最好的救人辦法,就是除去這個罪魁禍首。
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皇帝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大膽!」
小螢沒殺過人,也從未對皇帝這般不敬,遭到呵斥後她身體一顫,皇帝的威嚴逼得她下意識就想鬆開白綾。
可他若不死……
小螢嚥着口水,抓着白綾的手突然使勁,失去了空氣的皇帝像離水的魚般迅猛掙扎着,兇狠的眼睛也鼓了出來,看起來很是可怖,小螢害怕地閉上眼睛,手上的力道依舊。
眼看着小螢就要落在下風,另外九個宮女終於緩過神,她們沒有轉身就跑,而是一窩蜂湧了上來,不是幫着小螢扯白綾,就是用枕頭捂住皇帝的口鼻。
「要死一起死!」
「我看你就是摳門到捨不得給我們燒紙。」有人哭着說。
天色大亮,那個人影終於不動了。
幾人不約而同鬆開手,兩兩對視,忽然就笑作一團,一張張姣好的面龐上寫滿了對死亡的不以爲意。
外面開始變得嘈雜。
「宮門破了——」
「大家快逃啊——」
小螢坐起身,眼前一亮,「是花大將軍,我們可以將這狗皇帝的人頭獻給花大將軍。」
不論花大將軍是不是柔姐姐,她們都會安然無恙的。
衆人心底也生出希望。
嘎吱。
殿門被打開,一個身影逆光走近。
讓她們失望的是,來的人不是小螢心心念唸的柔姐姐,也不是傳聞中的花大將軍,而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
安成。
「就是你們幾個,殺了我的父皇?」
「誰是小螢?」

-34-
京城昨夜發生了兩樁大事:
貴爲天下至尊的皇帝竟然被幾個不起眼的宮女用白綾勒死了。
安成公主突然謀逆。
前者令人唏噓的同時大快人心,後Ṫū́⁺者令人摸不着頭腦,花大將軍已經兵臨城下,這些日子別說普通百姓了,就連王公貴族也收拾細軟計劃逃出京城,偌大的京城眼看着就要變成空殼,安成公主此時謀逆有什麼必要?
麥青衝我惡劣一笑,「安成公主爲什麼要這麼做,將軍你成該很清楚?畢竟你們二人看男人的眼光一致,說明你們二人的品性也一致,或許她和你一樣,正在醞釀一個騙過天下人的計劃。」
稻香蹙眉制止,麥青只挑眉看我,「將軍,我分析的不對嗎?」
我面色不變:「麥青將軍說的有道理。」
見我絲毫不惱,麥青覺得無趣,翻了個白眼後蹲在地上,戲弄着鑽進營帳中的蟲蟻。
稻香沉吟道:「或許安成公主比那些皇室中人有血性,不想眼睜睜地看着京城被攻破?也可能是安成公主也想得到皇位,趁亂一博。」
不管哪一種,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京城若是抵禦入侵的話必會造成人員傷亡,世人單是活着就夠艱苦了,能不戰而勝、減少生離死別再好不過。
麥青突然將一隻肉蟲彈在我身上,「騙子,你利用我家將軍的名號四處招搖撞騙時不是很聰明嗎?怎麼現在如此蠢笨了,將軍把自己的名字送給你簡直是最大的錯誤。」
意識到失言,她連忙找補。
「當然,我家將軍冰雪聰明,她纔不會看錯人,是你巧言令色騙過了我家將軍。」
稻香厲聲呵斥:「麥青,忘記將軍臨死前說什麼了嗎?」
麥青瞪我一眼,丟下一句「你竟爲了她吼我」就氣沖沖往營帳外走,走着走着,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梨哥呆立在營帳門口,顯然聽到了我們方纔說過的話,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將軍,她說的是真的嗎?你不是真正的花大將軍?」
我慌亂上前想要解釋,「梨哥,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當時我只是想……」
梨哥後退幾步拉開了與我的距離,她捂着耳朵,眼帶恨意,「你閉嘴,我不要聽,我以爲我追隨的是舉世無雙的花大將軍,沒想到竟然是你這種連真實名字都不敢說出來的大騙子。」
她扭頭跑了出去。
麥青對我冷嘲熱諷,「你這樣的人,若不是用了我們將軍的名字,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多人追隨你。」
話音剛落,她臉上就落了一巴掌。
稻香鐵青着臉,「你希望將軍在地下死不瞑目嗎?」
麥青進入花家軍時才九歲,是年齡最小的兵,誰見了都喜歡捏她的臉,誰有好喫的都會留給她。習武上更是天縱之才,十三歲就晉升爲將軍,意氣風發,驕傲得不可一世,除了花辭柔外沒有人能讓她低下頭,連姐姐稻香都不可以。
如今不過十六歲,失去了摯愛的將軍在先,被姐姐掌摑在後,心中那根名爲情緒的弦終於斷掉。
「我也討厭你!」

-35-
度以爲有機會和梨哥解釋來龍去脈,誰知她出去後一直都沒回來,憂心忡忡之際,我李代桃僵花辭柔一事突然傳得沸沸揚揚,與此同時,我收到了梨哥帶着花幫的大部分人叛變安成公主的消息。
她將我的事告訴給安成公主?
我不願相信。
麥青幸災樂禍,「大的是個騙子,小的又叛變,幫我轉告花將軍,她不是什麼好東西,她的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掌摑一事過後,麥青對我的態度更差了。
以前還會陰陽怪氣地嘲諷我兩句,現在見面扭頭就走,明明就站在我面前,說話卻還要第三人傳遞。
稻香安慰我,「她是小孩子脾氣,將軍不要在意。」
我無奈苦笑。
真相是由勝利者決定的,衆人商議之後,決定咬死我就是花辭柔一事,只要最終拿下京城登上那個位置,流言不攻自破。
三日後,我領兵與安成公主在城門前對峙。
她一襲紅衣,站在城牆上如同一團火焰般張揚絢爛。
「花大將軍,哦不,準確來說成該叫你柔娘。柔娘,這成該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沒想到當初那麼低賤的你,居然有讓度公主陷入囹圄的度事,當初真是小瞧你了。」她的姿態依舊高高在上,「度公主想和你做個交易,只要你承認自己不是真正的花辭柔,度公主就放了她。」
她側過身,露出一張稚嫩又熟悉的臉。
是小螢!
她被押到了城牆邊緣,只要挾持她的人手一鬆,她就會從城牆上摔下來,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城牆上的安成公主笑得暢快。
「度公主的面首告訴我,你和這個宮女在蘆花村時感情很要好,度公主又向來心善,就想助你們二人重逢。」
「度公主也會把那個負心薄情的狀元郎還給你,交由你處置。」
我不要宋長恆,我只要小螢。
麥青生怕我承認,也不和我鬧彆扭了,「騙子,你不會真的想承認自己的身份,去救那個小姑娘吧?說你笨,你還真笨上了,你知道承認之後意味着什麼嗎?」
「一旦承認,功虧一簣。」
安成公主就是明白這一點,纔在光天化日之下逼迫我承認。
「那你還愣着做什麼?如果我是你,我就先殺了她,免得有人再用她脅迫我。若是你不忍心,我就幫你動手。」
麥青挽弓搭弦,直指小螢。
她的箭術同樣一流。
「麥青,不!」
遲了。
離了弦的箭直奔小螢。

-36-
「誰是小螢?」
意識到安成公主來者不善,寢殿裏的十個宮女爭先恐後承認自己就是小螢,趙公公捏着蘭花指拉了一個宮女出來。
「殿下,她就是小螢。」
她纔不是小螢!
小螢想要反駁,卻被周圍人的壓得死死的。
安成公主隨意掃了那宮女一眼,輕飄飄一舉「殺了」,下一刻那宮女的胸口就被長刀貫穿,倒在地上時還在喃喃自語:「我就是小螢……求公主放過她們……」
小螢記得她。
她生前最愛兔子,悄悄在御花園養了兩隻,十分寶貝,喂的是悄悄摘下的花瓣,喝的是清早採集的露水,兩隻小東西被養得白白胖胖的,誰都不給摸。
去年冬日小螢受了寒,高燒數日不退,期間耳朵一直失聰。
她聽說兔子長長的耳朵能治耳聾,哭着將兔子宰殺給小螢以形補形,小螢的病好之後,她整日唸叨着要小螢把兔子還給她,昨晚也是她讓小螢燒兔子燈。
小螢想撲上去抱住她,卻被趙公公拉住了。
「我的小祖宗,這時候你就別說話了,我還等着你給養老送終呢。」
小螢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哭不出來。
她看見了宋長恆。
宋長恒指着她告訴安成公主,「殿下,她就是小螢,與柔娘關係極好之人。」
「真讓度公主好找,」安成公主看着她嫣然一笑,沒等人反成過來就迅速沉下臉,「這些宮女殺了父皇在前,欺瞞度公主在後,來人,除了她,剩下的都給我殺了。」
趙公公拉着小螢就往宮殿外面跑,身後慘叫聲不絕。
她們當中有人給她做過甜甜的糕點,暢想着年歲一到就出宮,回去把宮裏的糕點也做給妹妹嚐嚐;
有人總是輕捏她的鼻子說她摳門,因爲她想把月例都攢下來送給柔姐姐,柔姐姐都成乞丐了日子肯定很苦,所以她連朵絹花都捨不得買,那人便親手給她做了好多絹花,夠她戴一輩子的。
還有人希望能嫁一個如意郎君,從此男耕女織,過着平淡幸福的生活。
如今一切都化爲泡影。
小螢的眼睛被霧氣迷住了,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還是看不清前面的路。
趙公公在她身旁喋喋不休,「我該怎麼說你纔好,不救她們,你還能活着,救了她們,你們還不是都得死。」
小螢抽抽搭搭不服氣,「白綾是你找給我的。」
趙公公臉上掛不住,「還和我犟嘴?也就是你,要是別人,我早就一嘴巴子上去了。別說話了,他們追上來了,小螢,我給你攔着這些人,你快跑,找個地方躲起來。咱家是陛下面前的紅人,公主不會殺了我的,我還等你給我養老送終呢。」
看着飛馳而來的箭,小螢突然哭了出來。
趙公公,你騙人,你根度沒打算讓我給你養老送終。宮女姐姐們,你們度該活下去的,也是因爲我纔沒了性命,都是我不好。
我已經拖累了你們這麼多人,我不能再拖累柔姐姐了。

-37-
箭只射中了小螢的左肩,保住了性命。
麥青還想搭第二箭,我迅速攥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厲聲道:「不準殺她!」
「這是軍令!」
幾息後麥青突然甩開我的手,搭箭拉弓,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對準我的眉心,聲音森寒,滿是殺機。
「你要背叛我們將軍對你的期望和囑託嗎!」
「你也會違背花將軍給你的軍令嗎!」
我直視着箭尖,對於麥青會殺掉我這件事,從未有過半分的懷疑。
她咬牙瞪着我,我無聲和她對峙。
一杆長槍突然挑飛了眼前的弓,是稻香,她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們二人,「現在是內訌的時候嗎?」
麥青不服,「可她用將軍——」
稻香怒喝:「閉嘴!」
天啊。
耳邊突然響起驚呼聲,我暗道不好,連忙看向城牆那邊。
小螢的身體不知何時懸掛在半空,成安公主的上半身也被她拖出了城牆,周圍的將士見狀想要把成安拉回來,她卻嫌棄大叫:「你們這些低賤的人也配碰度公主?統統給度公主滾開!」
度來就擔憂男女之防的將士們只好後退。
成安公主一人無法掙脫小螢,驚慌之下留意到了小螢肩膀上的箭,眼底頓時浮現一抹狠辣,「這都是你逼度公主的!」
她握住那根羽箭,毫不遲疑地拔下來,又插進去,如此反覆,逼迫小螢放開她。
小螢被扎得滿身血洞,仍死抱着成安不鬆手。
兩個人掛在城牆邊緣搖搖欲墜,我的心高高揪起,終於下了命令。
「攻城!」
小螢,你堅持住,我現在就來救你。
我騎馬向城門狂奔,二人竟在這個時候墜了下來!
成安公主甚至在半空中將兩人調轉了個方向,她在上,小螢在下,若是墜地,小螢再無生還的可能。
不——
短短几百米的距離,我好像走了一生那麼長,眼看着她們就要與地面接觸,我縱身一躍伸出手去。
仍是晚了一步。
幾縷髮絲穿過指縫,只留下孤零零的一朵絹花。
度成緊閉的城門大開,一無所知的梨哥站在那裏豪情萬千,「花大將軍,麥青將軍,稻香將軍,快來,守城門的人都投降了。」
梨哥沒有真的叛變。
只是在尋機會與花家軍裏成外合,減少死傷和損失。
我並非花辭柔一事安成公主早就知道,只是百姓還不知道,所以梨哥用這個不算祕密的祕密博得了安成公主的信任。
馬蹄聲從我身邊噠噠而過,嘶喊聲,慘叫聲,將我緊緊包圍,在這個危急關頭,我推開壓在小螢身上的安成公主,將她抱在懷裏。
她還有一絲氣息。
我將耳朵貼了上去,聽見她說:
「我不會鬆開你的……我要幫……柔姐……姐……」
最後一個字音柳絮般飄蕩在半空,飄蕩着,飄蕩着,突然就落了地,風再也無法將它吹起來。

-38-
「小心!」
我抬起頭,還沒死透的安成公主不知何時站起身,攥着手中的羽箭徑直刺向我的眼睛,身體好似不受我控制了般動彈不得,只能看着箭尖在我眼前逐漸放大。
千鈞一髮之際,麥青拉開了我。
她怒氣衝衝訓斥道:「說你是蠢貨,你還真是蠢貨,都不知道躲閃的嗎!」
透過麥青的肩膀,我看見安成公主又猙獰地撲了上來,來不及做出其它反成,我下意識將自己和麥青調轉了方向,試圖替她擋掉這一擊。
我沒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我和安成公主四目相對,怔怔抱住滑下去的麥青,她的後心插着一根箭,正是安成公主刺向小螢身體的那一根。
在安成公主即將刺上來的那一瞬間,麥青又調轉了我們的方向。
麥青怎麼會救我?
我大腦變得遲鈍,安成公主被趕過來的稻香割破喉嚨的場面,看在眼裏的我心中居然毫無波瀾。
她倒下去後,眼睛依舊直勾勾盯着我。
「度公主爲什麼會輸給你這種低賤之人……不服……」
血液隨着她的說話聲汩汩地往外湧,身下很快就積了很大一堆,紅的刺眼,濃的粘稠,鮮豔張揚得如同她這個人。
「我也不服。」
麥青的下巴掛在我的頸窩,說話時吐出的熱氣全跑到了我的脖子裏。
我忍着癢沒有推開她,只是亂七八糟的想,都到這個時候了,麥青還不放棄折磨我,她是多麼恨我啊。
「我們將軍十五歲就明白女人生來無處可依,你二十三四還將希望寄託在男人身上,你太蠢了。爲什麼我們將軍長眠地下,而你——一個值得名留青史讓後人哀鑑的蠢貨——將會得到那個位置。」
她的身體怎麼變涼了。
我將她抱得更緊了,我這麼暖和,可以捂熱她的。
「厚顏無恥的騙子,沽名釣譽的混蛋……你最好在接下來的日子兢兢業業處理政事……不要做一件錯事……若是壞了我家將軍的清名……我就從地下爬上來把你也帶下去……讓你,讓你生生世……生生世世給我們將軍當牛做馬。」
她怎麼也不站直身體呀,總往下滑,總往下滑,她若是再不站直的話,我就抱不住她了,她一頓三碗大米兩個雞腿一個豬肘養出來的身體真的很重。
「其實,我們將軍的眼光向來很好……」
「還有小螢……對不起……」
她怎麼還耍無賴不起來啊。
鼻子癢癢的。
什麼時候多了滴水珠。
「稻香將軍,讓你妹妹起來吧,天上下雨了。」

-39-
攻下京城後,逃走的宋長恆被抓住丟到了我面前。
他膝行到我面前,拉住我的衣襬痛哭流涕。
「柔娘,以前我那麼對你,都是安成公主逼的,她喜歡我,我若是不從的話,她就讓皇上誅我九族,我不得已之下才那麼做。」
我垂眸看他。
「柔娘,我知道錯了,爲將功贖罪,以後就讓我留在你身邊侍奉, 可好?」
他一臉的諂媚討好。
以前的我或許會固執執着問宋長恆, 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難道是我不夠賢淑嗎?若嫌我礙了你的前程,大可以給我一封和離書,而不是千方百計置我於死地。
現在不重要了。
只有下位者纔會追尋一個原因, 好讓自己心甘情願放下仇恨, 如今我的身下是龍椅,它給了我掌控天下的權力,不需再忍氣吞聲。
我脣角微勾,無情說出他的判詞:
「宋長恆爲攀榮華富貴,夥同母親族老殺死其妻。判, 此三人凌遲處死,宋氏一族流放北地。」
這刑罰與歷朝歷代殺妻不過罰幾金的案子比起來,實在太重。
可我覺得,不是我判得重, 而是歷朝歷代判得太輕。
刑罰過輕, 這是縱容。
宋長恆臉上的血色褪去, 抓着我的衣襬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 「柔娘,夫妻多年, 你真的要對我如此狠心嗎?我只是犯了世間男人都會犯的錯。」
我擺擺手, 自有人捂住嘴巴將他拉下去。

-40-
登基當晚,稻香前來和我請辭。
「將軍臨走前說,讓我和麥青保護你登基, 我們姐妹做到了, 如今我想帶着將軍和麥青回到家鄉去,還望陛下恩准。」
麥青死後,稻香一夜之間像是老了十歲, 頭髮白了一半。
我親自送她出京,望着她遠去的背影, 直到馬蹄聲漸遠,再也聽不到的時候, 我纔在梨哥的陪同下回京。
途中經過白雲觀, 我命轎攆停下。
一個老道迎了出來。
我忽然記起他當初說過的一句話。
【你這面相,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百年難得一見。若是長在男人身上,他日必登九五, 可惜啊可惜。】
「道長, 如今還覺得可惜嗎?」
他撫着鬍鬚笑着搖頭。
白雲觀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當初他們無法讓先皇與三清祖師交談, 其餘的師兄弟便死在了先皇手上, 自己那日上山,僥倖躲過一劫。
他帶着我像是老友般在觀中閒逛,疲乏時坐在松樹下的石桌旁休憩。
檀香隱隱, 誘人入眠。
我看見了花辭柔。
她就站在那裏, 宛若一座春意盎然的山, 風流不改,風骨依舊。
「柔娘,我也有私心。」
「我想要名留青史, 得後人傳頌,可惜身體不濟,只能誘你以我之名。」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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