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是金匠,入宮送首飾,卻被宜妃打暈。
宜妃剛剛和皇上鬧了彆扭,於是就打暈姐姐,換上她的衣服,拿走她的出宮令牌,賭氣跑出宮玩。
皇上又急又氣,一劍斬了姐姐,並親自出宮,尋找宜妃。
最後,我姐姐的屍首被扔進亂葬崗。
而皇上和宜妃共乘一匹馬,甜蜜回宮,傳成一段佳話。
半年後,我成了皇上身邊的美人。
對了,我不是人,我是貂。
狐狸精可以惑主,貂,也可以。
-1-
今晚是皇家家宴,但大殿中卻十分安靜,連宴飲聲都無。
所有人都凝神屏氣地看着我,
因爲此刻,我正在湖中的荷葉上,起舞。
我輕紗覆身,更顯得腰身不盈一握,旋轉時裙邊的銀鈴叮噹,輕紗帶着花香飄揚。
衆人屏氣凝神,彷彿怕打破了這場絢麗至極的夢境。
我隔着面紗,看向當今皇上。
他也目不轉睛。
但他旁邊的宜妃,卻幾乎面容扭曲。
一舞作罷,殿中靜默了許久,才爆發出陣陣誇讚聲。
就連最見多識廣什麼都不放在眼裏的浩親王,都擊節讚歎:
「皇上宮裏的一個小小美人,都懷有如此絕技,如此風姿,實在是令臣歎服!」
皇上明顯龍顏大悅,招招手讓我上前,又讓我摘掉面紗。
我依言照做。
面紗落地的那一刻,大殿中落針可聞,在座的妃嬪中有人咬碎了牙。
皇上竟是生生愣住了。
我看着宜妃。
她面色如常,手心卻掰斷了一根護甲。
我知道我成功了。
這一晚,我一舞驚天,容色傾國,名動長安。
第二天,我被連越三級封爲雪嬪。
賞賜裝在鎏金漆盒裏,一箱箱送來。
皇上景燁,登基不久,未曾立後,獨寵宜妃。
我是後宮裏第一個,分走了宜妃寵愛的人。
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2-
我坐在房內,皺着眉頭問小翠:
「我今日的扶風散,還沒煎好嗎?」
小翠連忙應答:
「好了,我這就給娘娘端來。」
小翠話音未落,就被一道陰森的女聲打斷:
「扶風散?」
是宜妃。
我立刻跪在地上問安,強笑着轉移話題:
「宜妃娘娘今日怎麼來了?」
宜妃卻並不買賬,沒有被帶偏:
「扶風散,可是取自『弱柳扶風』?」
她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懶洋洋地靠在了我的坐榻上:
「本宮就說,能在荷葉上起舞之人世間少有,妹妹你卻能做到,莫不是……靠了這扶風散?」
我不敢說話,只是低着頭沉默。
宜妃沒有繼續和我廢話。
她的貼身侍女已經在我的廚房裏找到了一包包扶風散。
我幾乎要落下淚來,乞求般看着她。
宜妃彎下腰湊近我,指甲掐進我的皮肉:
「狄傲雪,本宮能看上你的東西,是你的幸運,知道嗎?」
小翠低着頭,幾乎要被嚇哭了。
我不敢再說話,目送着她帶着全部的扶風散離開。
直到房中無人,我才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身輕如燕,並不是因爲扶風散。
而是因爲,我是一隻雪貂。
即使化成人形,我依然像貂一樣輕,自然可以跳荷上舞了。
至於那扶風散……我只希望宜妃能好好地、一滴不剩地喝光。
唯一知道我是妖的人,是姐姐。
姐姐死了,這個祕密也就無人知曉了。
-3-
我本是一隻流浪的妖,是姐姐把我撿回家的。
那天,我見四下無人,就從貂化成人形。
剛化成人就聽見一聲驚叫,一個女孩指着我,結結巴巴:
「你、你是妖?」
「是又如何。」
「那你、你可會喫人?」
我抬眼看她,女孩大概十二三歲,臉上的嬰兒肥還未褪去,如雪糰子一般可愛。
我生了捉弄的心:
「當然喫了,我現在就要去喫人。」
女孩渾身顫抖,卻還是拿出了懷裏的桂花糕遞給我:
「你,你別喫人了,以後我給你喫的吧。」
我愣住了。
我以爲她會被嚇得跑開,嘴裏尖叫着「妖怪」。
結果她卻遞給我一塊桂花糕。
那桂花糕在她懷裏捂得溫熱,我冰冷的手都變得溫暖了一點。
女孩似乎在思索什麼,最後她憋出一句:
「明天這個時候,你在這裏等我。」
我本不想來,但不知怎的,還是來了。
結果那女孩一見我就拿出一張符紙,高高舉在頭頂,一本正經地大喊:
「小妖怪,我收了你,你以後就只能跟在我身邊,不能再去害人了!」
那張符紙上至少有五個錯誤,連只雞都降不住。
更何況她怕傷到我,只敢舉着符紙,卻不肯讓符紙碰到我。
我有點無奈地看着她,她的腰間鼓鼓的,看得出是塞了不少桂花糕。
都來降妖了,怎麼還給妖帶喫的啊。
我對上了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漂亮的眼睛,形狀如三月桃花。
我呆住了。
「人間」二字,有許多別名。出家人把它叫作紅塵,死人把它叫作陽間,神仙把它叫作凡世,
妖則把它叫作「塵世之戲」。
看到那雙眼睛的時候,我突然想演一演這塵世之戲了。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入戲的慾望,名爲……愛情。
我對着那雙眼睛的主人嘆氣:
「唉,既然我被你的符紙降住了,也只能這樣了。」
自那以後,我變回雪貂,一直跟在她身邊。
她雕刻金器的時候,我就在她腿上睡覺。
她離開家做生意的時候,我就化成人形,照顧她癡呆的阿孃。
日子和美平靜地過下去,她十九歲了,我卻還是十五六歲的模樣。
妖是不會老的。
但她毫不害怕,還得意洋洋地讓我叫她姐姐。
姐姐沒打算成親,她立志要成爲長安城最厲害的金匠,她也確實做到了。
這天,她甚至接到了皇宮裏的訂單。
於是姐姐便進了宮,她走之前抱着我和阿孃,笑得合不攏嘴:
「這可是一筆大生意,等我回來,咱就去春風樓,喫頓好的!」
阿孃和她都傻呵呵地樂,我們一起送她出發。
但是,就因爲皇上兩天沒去看宜妃,宜妃便和皇上賭氣,決定自己跑出宮玩。
宜妃看見了進宮的姐姐,
她讓手下打暈姐姐,扒下姐姐的衣服自己穿上,還拿走姐姐的出宮令牌,混出了宮。
皇上又是急,又是氣,問是誰給了宜妃出宮令牌,姐姐被帶到皇上面前,
姐姐蒼白着臉,卻臨危不亂,試圖解釋:
「陛下,草民被人打暈,醒來後便發現令牌和外衣不翼而飛,並非是……」
姐姐還未說完,就被皇上一劍削去了腦袋。
皇上坐在高頭大馬上,英武極了,真是好一派用情至深的男人英姿。
他擦掉劍上的血痕,淡淡開口:
「無論是誰,只要傷了朕的宜兒,朕都不會放過。」
隨後皇上帶着侍衛出宮,找到了宜妃,
兩人共乘一匹馬回宮,帝王和佳人,濃情蜜意,成爲長安城裏的浪漫佳話。
可我的姐姐,死時都沒穿外衣,被扔到亂葬崗之後,還被乞丐猥褻了一番。
阿孃沒等到姐姐回來,發起了高燒,我連忙趕出門請郎中。
等我回來時,卻聽說,阿孃不知從哪裏得到了姐姐被處死的消息,便去擊鼓鳴冤,
宜妃聽聞,生怕這事會壞了她的名聲,耽誤她封后。
於是她派人說阿孃瘋言瘋語,還讓人將阿孃拖走,活活打死。
得到消息後,我站在小院裏沉默了很久。
再然後,我進了宮。
既然他們喜歡浪漫,那我就幫他們貫徹到底。
不知道帝王和佳人一起死了的故事,夠不夠浪漫。
-5-
宜妃最在意、最仰仗的,無非就是帝王景燁的愛。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我被封爲嬪的第二天,景燁就來了我宮中。
他來的時候,我正在和侍女們做胭脂玩。
院子裏,顏色豔麗的花瓣堆得到處都是,一殿生香,如百花盛放的花林一般。
我本是貂,沒什麼等級觀念,一向縱寵侍女。
小翠被我用花汁畫了個大花臉,此刻正追着我跑,
我笑着提起裙襬逃跑,從花堆裏鑽出來,正撞進景燁懷裏。
他眉眼凌厲,眼若寒星。
不愧是踩着兄弟屍骨登基的年輕帝王。
小翠嚇得立刻收了笑,規規整整地跪下行禮,
但我卻遲遲沒聽見景燁讓她平身,
我抬眼,發現他正愣愣地看着我。
我梳着雙飛髻,眉眼間沾了豔色的胭脂,更顯得嬌憨可愛,
我不好意思地擦擦臉上的花汁,仰起臉對他笑了一笑。
景燁身後的侍衛中,頓時有人站立不穩。
殿中陽光明媚,玉瓦金梁,花瓣滿宮,這些加起來,竟不如一個笑容璀璨。
景燁回過神來,伸手取下我髮間的花瓣: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拈着那枚花瓣,搖頭失笑:
「朕竟不知,阿雪原來是如此淘氣愛玩,小孩心性。」
那樣美豔的容顏之下,居然是一顆孩子氣的心。
如此嬌憨,率真爛漫。
這樣的反差,沒有男人不心動。
當晚,向來只讓宜妃侍寢的景燁就宿在了我的宮中,
自此,開啓了我連續三個月的盛寵生涯。
狄傲雪這個名字,再次傳遍了整個後宮。
一時間,許多妃嬪開始模仿我,在御花園的花叢中鑽來鑽去,不過都被景燁下令拉去驅邪。
另外,試圖在荷葉上跳舞的人也增多了。
只不過,有多少人嘗試就有多少人失敗,啃得滿嘴淤泥,害得太醫幾乎忙不過來。
皇上送來許多珠寶珍玩。
還命人在我宮中引水造湖,湖中種滿荷花,湖底隔水,日夜燒炭,讓湖水保持恆溫,只是因爲我向來淘氣,他怕某天我會掉入湖中受涼。
皇上還親自給湖取名「一心湖」。
看似聖寵無邊,風光無限。
但是我卻知道。
縱使湖名一心,景燁卻不是一心待我。
-6-
當今帝王景燁,是先帝的第六子。
先帝沒死的時候,他的五個哥哥都爭當太子,只有他,醉心山野,一心只想過閒散生活。
本來景燁就要在山野當一輩子的閒散王爺。
但是,他卻愛上了馮寶宜,也就是現在的宜妃。
馮家世代爲相,輔佐江山,所以,馮家嫡女馮寶宜,只能嫁給太子。
爲了她,景燁放棄了自己熱愛的山野,開始爭奪太子之位,
景燁想成爲太子,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娶她回家。
三年步步爲營,血流成河。
景燁終於成爲太子。
他被封爲太子後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移駕東宮,而是娶馮寶宜進門。
歷史上,皇子奪嫡,都是爲了龍椅江山。
只有他,是爲了心上那一人。
這個故事也開始在民間流傳,連話本都賣了無數冊,被奉爲愛情佳話。
所以,帝王景燁,會爲絕色美人傾倒,會爲新鮮感着迷,卻不會不愛馮寶宜。
因此,他對我盛寵,卻不是獨寵。
他始終顧及着宜妃的感受,每次留宿我宮中,都不忘讓人給宜妃送些珠寶賞賜,以示安撫。
即使面對絕世美色,他也爲宜妃保留了清醒。
好在,我有的是辦法。
-7-
這天,景燁正在看我跳舞。
我在花叢中起舞,裙襬飛揚,驚起一地落紅。
景燁吹笛爲我伴奏,
他眉目鋒利,手持玉笛,黑色衣袍上銀龍暗繡,獵獵風裏。
但是一聲急促的通報打斷了我們:
「陛下,宜妃娘娘已經三天不喫不喝了,誰勸也不聽,您快去看看吧!」
景燁聞言,眉間頓時染上愧色。
他心急如焚,頭也不回地跟着那侍從走了。
甚至沒有給我一個眼神。
第二天,宮中傳遍,皇上被美色矇蔽,冷落宜妃,宜妃日夜思念皇上,三日不喫不喝。
據說皇上趕到的時候,宜妃正撫琴低唱釵頭鳳。
這首曲子是景燁還是六王爺時,求見宜妃而不得,宜妃隔着院牆彈給他聽的。
舊日回憶湧上心頭,聽得帝王落下淚來,不再被美色蠱惑。
小翠氣極了:
「娘娘,這話一聽就是宜妃放出來的!什麼叫『被美色蠱惑』,把您說得妖妃一般!」
小黛也很不滿:
「三天不喫不喝,怎能有力氣彈琴唱歌,還編出這些話!」
我並不動怒,只是在樹枝上躺下,念着宜妃唱的那首釵頭鳳:
「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曲調很美。
可惜,詞卻不是吉詞。
-8-
景燁這段時間專寵宜妃,不再來我的宮中。
宜妃把景燁的心搶回來了,封后大典也近了,最近很是得意。
她精心籌備着封后大典,準備着最華麗的金頭面、最隆重的禮裙,忙得不亦樂乎。
但就算這麼忙,她也不忘抽空來我宮裏。
她說我那日的荷上舞太過妖媚,不成體統。
將我掌嘴二十,罰跪殿門口,跪到她滿意爲止。
景燁知道此事,但卻沒有制止,只留了一句「宜兒點到爲止即可」。
我在他心中,確實比不上共患難的宜妃。
我沒有反抗。
沒關係。
封后大典就在明日,我最期待的場面……也要來了。
這天晚上,我化成貂,跳進了宜妃的庫房。
她明日要戴的金頭面擺在正中,金絲拉出花蕊,玉石作爲花心,實在美輪美奐。
我拿出姐姐留下的器具,就着昏暗的燭火,開始雕刻。
這一雕就雕到了後半夜,我正聚精會神,卻聽到門外傳來了侍衛的聲音:
「春紅,我好想你……」
而後是侍衛和宮女的歡好聲。
突然的聲音嚇得我手微微一抖,撬下了一塊玉石。
糟糕!
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會毀掉我的整個計劃。
昏暗的庫房裏,我心跳如雷。
拿着金頭面的手開始顫抖,冷汗佈滿額頭。
我不住地深呼吸。
姐姐的容顏浮現我腦海。
姐姐十二三歲時,雕刻手法並不純熟,總怕鋒利的刻刀會割斷手指。
所以她雕刻的時候,總繃着小臉,唸唸有詞:
「手穩,心定,不準怕!」
我閉上眼。
看見姐Ťű̂ₚ姐站在初見的桂花樹下,眉眼彎彎,如三月桃花。
她的聲音彷彿就在我耳邊:
「手穩。」我停止顫抖,緊緊握住那套金頭面。
「心定。」我忽略門外的歡好聲,平復激烈的心跳。
「不準怕!」姐姐,我要給你報仇,皇家富貴,權勢滔天,我都不怕!
我睜開眼,看到了滴落的蠟油。
一個絕妙的方法浮現我腦海。
-9-
第二日,封后大典。
我頂着一夜未睡的黑眼圈出席,宜妃穿着金線繡的華服,戴着金玉的頭面,高高在上地笑着看我。
我恭順地低下頭,壓住心底湧出的快意。
萬千朝臣、妃嬪、皇親、宮人都恭順地低着頭。
這是宜妃期待了四年的封后大典,她會在今天成爲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無比華美,無比隆重。
景燁穿着相配的赤色禮服,在長階盡頭的高臺上等她。
正是秋老虎發威的季節,陽光灼人,白玉的長階上陽光耀眼。
宜妃剛剛登上長階,人羣中就傳來一陣驚呼。
宜妃腳邊的地上,竟然出現了一隻巨大的鳳凰影子!
那鳳凰影子展翅高飛,栩栩如生,緊緊跟隨着宜妃的腳步。
宜妃先是一愣,而後露出驚喜的笑。
朝臣、皇親、妃嬪、宮人頓時烏泱泱跪了一地,排山倒海一般,齊聲開口:
「天降吉兆,臣等賀皇上江山無恙,富貴榮昌!願皇后芳華永駐,壽元安康!」
景燁龍顏大悅,撫掌大笑,看着宜妃,滿眼愛意。
宜妃掩口嬌笑,在一片恭賀聲中,繼續提裙邁步,登上長階。
我看着太陽。
快了。
今天你要是能封后,我狄傲雪三個字就倒過來寫。
還有皇上,既然你如此喜歡吉兆,那可要瞧好了。
宜妃一步步登上了高Ŧú₇臺,
她微笑着轉過身,震袖獨立,萬民下跪。
大太監已經開始宣讀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馮氏寶宜,溫婉淑德……」
但,他纔剛唸了兩句,就被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打斷。
所有人都驚恐地看着宜妃的腳下。
那鳳凰的影子依然在那裏。
依然巨大無比,依然栩栩如生,但是有一個地方,卻和剛剛不同了。
那鳳凰,沒了眼珠。
從宜妃踏上高臺的那一刻,鳳凰的眼珠,就不見了。
司禮監的大臣跪在地上,驚恐地啓稟:
「皇上,鳳凰朝日,有眼無珠……此乃大凶之兆啊!」
黑壓壓的人羣頓時一片譁然,亂成一團,都不住地後退,想離高臺遠一點。
宜妃嚇得驚慌失措,在高臺上四處閃躲,似乎想用這種方式躲開那影子。
但只是徒勞。
她走到哪,影子就跟到哪。
景燁臉色鐵青,陰沉得可以滴出水來。
鳳凰朝日,有眼無珠。
明眼人都知道,這句有眼無珠,罵的不是皇后,而是冊封皇后的人。
也就是……當今皇上。
宜妃顧不得那影子了,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
「陛下,這其中一定有誤會,這其中一定有誤會啊!」
景燁強壓着怒氣,沒責怪她,只拂袖而去。
典禮就此中斷。
聖旨沒讀完,宜妃,還是沒當成皇后。
她站在高臺上,被衆人指指點點。
她心心念唸的大典,成爲天下人的談資笑料。
不僅如此。
有了這個凶兆,以後宜妃的一舉一動都必須小心翼翼。
稍有不慎,就會被朝臣們說成揹負凶兆的妖妃。
而剛剛登基的帝王,也給人留下了有眼無珠的話柄,不復從前的威嚴。
-10-
至於凶兆產生的原因……
所有的奧祕,都在宜妃金頭面上的一顆小小玉珠裏。
那顆玉珠內,我用極其精妙的雕刻技法,微雕了一隻鳳凰。
日光穿過凹凸的玉珠表面,在地上放大成像,就成了鳳凰的影子。
但是,這鳳凰的眼珠,用的不是玉,而是蠟。
宜妃登上長階的時候,玉珠凹凸面聚光,將蠟融化。
所以當宜妃走完長階,站在高臺上的時候,地上的鳳凰,也就沒了眼珠。
我不過是一隻古代的小妖。
我或許不懂那些技術名詞,如小孔成像、放大鏡和微雕。
我只是想起,和姐姐玩鬧的那些午後,姐姐在小小的玉珠裏微雕了我的小像。
陽光穿過,地上赫然出現我的影子。
我鬧着要姐姐教我,多難都要學。
因爲這樣我就可以雕刻一個姐姐,放在玉珠裏,隨身攜帶。
這樣精妙的手藝,本不是爲了宮鬥陰謀、血海深仇,而只是因爲太過於愛。
因爲太過於愛,所以想把你隨身攜帶,永不分開。
連接玉珠的金絲已經被我磨細。
在宜妃掩面跑下高臺的時候,金絲斷裂,玉珠滾落在地,被我撿起。
自此,再無證據,只留下天降凶兆之名。
-11-
不過,宜妃畢竟是高門大戶養出來的嫡女,可謂能屈能伸。
大典之後,她先是在宮裏哭了好幾天,瘦得弱柳扶風。
而後日日跪在御書房門口,說要向皇上請罪。
看着消瘦許多的宜妃,景燁最終還是心疼了。
他親自扶起宜妃,說自己不在乎天降凶兆還是吉兆,讓宜妃不必自責。
小翠轉述這話的時候,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景燁是天子。
所謂天子,即受命於天,治理天下之意。
他在百姓眼中的皇權光輝,是來自天選之子的傳說,他又如何能不在乎天降之兆?
這件事情,已然成爲景燁和宜妃之間的一根刺。
再怎麼樣也無法逆轉。
更何況,我馬上就要在他們之間,種下第二根刺。
這天,景燁正在勤政殿的涼亭裏,同幾位老臣議事。
突然一隻小獸出現在千年老樹上。
欽天監的大臣頓時驚呼:
「金角銀獸……陛下,這、這是白澤!」
所謂白澤,是一種傳說中的神獸,
全身雪白,通萬物之情,只出現在聖人身側,象徵着無上的祥瑞。
景燁剛剛經歷了封后大典的凶兆,面對如此祥瑞,自然大喜過望。
但神獸卻沒有停留,而是跳下樹,向着後宮奔去。
景燁毫不猶豫,帶着臣子們跟了上去。
神獸嬌小,跑動的速ƭŭ̀³度不算快。
景燁和大臣們追了好一段路,眼看着神獸跳進了棲雪宮。
棲雪宮,是我的寢宮。
皇上令大臣止步,自己踏進了我的寢宮。
聽見侍女們對皇上行禮的聲音,我從樹上探出頭:
「咦?陛下!」
景燁嚇了一跳:
「阿雪,你在樹上做什麼?!」
我跳下樹,舉着風箏奔向景燁,就像笨拙的小獸奔向信賴的主人:
「陛下,我爬樹撿風箏呀!」
景燁皺着眉頭,冷冷呵斥殿中的宮人:
「這麼危險的事,你們居然讓雪嬪親自做!都不想要腦袋了嗎?」
宮人頓時跪了一地。
我穿着嫩粉色的襦裙,沾了滿身細碎的黃色小花,也不抖去,只全然爛漫地笑,像山野中的精靈:
「陛下,別怪她們,是阿雪自己喜歡爬樹呢,阿雪經常爬樹的。」
景燁搖搖頭,順手接過我摔壞的風箏,一邊細細修理,一邊像問小孩似的問我:
「阿雪,你剛剛可有看到一隻小獸跑進來了?」
我搖搖頭。
景燁抬眼看向宮人:
「你們呢?可有看到?」
宮人均是搖頭。
景燁嘆口氣,但並不沮喪,
畢竟那麼多人都看到了神獸現身,總之是個罕見的吉兆。
景燁把修好了的風箏遞給我,他摸了摸我的頭:
「阿雪沒心沒肺,倒是個有福的。」
他看着我一身的落花和滿身的草木清香,驀地失了神。
天子也是人。
人的劣根性,便是總會站在此岸,美化彼岸。
景燁做閒散王爺,遊覽山野、瀟灑不羈的時候,就嚮往龍椅之上的人生。
擁有了龍椅之後,他卻又開始嚮往那種閒雲野鶴、身居山野的自由生活。
尤其看到這樣不拘禮數、親近自然的我的時候,便會勾起他內心的嚮往。
我身上,有他最嚮往、最得不到的東西。
便是那一份野趣、自由和純粹天真。
他會忍不住保護我。
就像想保護當初那個自己一樣。
-12-
第二天,聖旨傳來:
「狄氏傲雪,秉性純然,敬上恭謹,馭下寬厚,恰逢天降吉兆,神獸白澤指引,故冊封爲從一品妃子,封號『雪』,欽此。」
這份聖旨一出,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後宮一片譁然。
一方面,我一介沒來頭的孤女,居然和丞相家的嫡女宜妃平起平坐了。
宜妃再也不能大搖大擺地來我宮中,賞我巴掌。
另一方面,凶兆降臨在宜妃身上,吉兆降臨在我身上。
這Ṫųₚ樣鮮明的對比,引得天下人議論紛紛。
宜妃離她心心念唸的後位,又遠了一步。
只有我知道,所謂金角銀獸的白澤,不過是一隻打扮過的雪貂。
也不枉我熔了好幾副純金鐲子,才雕刻出的一對金角。
-13-
我封妃那天,景燁來了。
他進門的時候,我正生氣:
「快幫我拆掉,這頭面這麼重,戴着累死人了!你們怎麼都不動呀?」
景燁笑着開口:
「是朕吩咐的,先給朕看看,才準拆了。」
我敷衍地在景燁面前轉了兩圈,而後撒嬌道:
「陛下,現在能拆了吧?這妃位的服飾也太重了。」
景燁又好氣又好笑:
「多少人想要這些都得不到,偏偏你是個沒心肝的。」
我不解地看着景燁:
「阿雪怎麼沒心肝啦?真愛一個人,只要能常伴左右就已是最開心,位份有什麼好在意的?」
說着,我毫不避諱,當着景燁的面拆掉所有朱釵。
一頭墨髮頓時披散下來,在月光和燭光的輝映下,泛起微微的波浪,如山野精魅一般漂亮。
景燁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情動。
他剛要說什麼,就聽見門外侍衛的通報:
「陛下,宜妃娘娘喝醉了,您快去看看吧。」
景燁猶豫了,他抬眼看我。
我歪着頭看他,眼底一派天真:
「陛下,喝醉是不是可難受了?您快去看看宜姐姐吧。」
景燁站起身,好笑地彈了一下我的額頭:
「爭寵都爭不明白的笨蛋。」
「啊?」
「朕說,朕明天來看你。」
「嗯!」
明天啊……
那明天侍寢的香,就又要換成毒香了。
景燁,笨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我。
-14-
第二日,宮中傳出一件大事。
據說宜妃藉着喝醉之名,和皇上提起要重新舉辦封后大典。
宜妃還哭着質問皇上:
「陛下,您不是說不在意什麼凶兆吉兆嗎?那爲什麼就因爲一個吉兆,您就封了雪妃?」
皇上一開始還耐心解釋:
「那日的凶兆,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眼下不是舉辦封后大典的時候。」
但宜妃哭個沒完。
皇上後來也生氣了:
「就像阿雪說的,若真愛一個人,又怎會糾結位份?朕看你簡直利慾薰心!你若是能有阿雪半分率真可愛,朕都不會這麼失望!」
皇上罰了宜妃禁足和月俸,拂袖而去。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景燁幾乎都宿在我這裏。
毫不在乎位份、只求能陪在皇上身邊的我,和不顧皇上聲名、一心要皇后位份的宜妃,這樣的對比,實在太過鮮明。
宮人皆知,宜妃這次,是真的寒了皇上的心。
自此,兩人之間的第二根刺,也就種下了。
-15-
但我沒想到,宜妃的運氣居然這麼好。
宜妃和慧嬪,居然同時診斷出有三個月的身孕。
只是宜妃近來十分消瘦,瘦得弱柳扶風,需要好好休養備孕。
這個天大的好消息立刻傳遍了後宮。
景燁喜出望外。
他一想到自己之前和懷孕的宜妃爭吵,就愧疚不已。
於是他立刻解了宜妃的禁足,還送去不少賞賜,並日日探望。
宜妃趁機提出要求,讓景燁許諾,等孩子一出生,就重新封她爲後。
景燁答應了。
宜妃可謂春風得意。
她乘着步輦來看我,隨手拔下頭上的珠釵,丟在地上:
「本宮的珠釵掉了,煩請狄妹妹幫忙撿起來吧。」
我彎腰去撿,下一秒,宜妃綴滿寶石的鞋狠狠踩在了我的手背上,來回碾壓。
霎時,一陣劇痛襲來。
我貂的鼻子敏銳地聞到了毒藥的味道。
這鞋底有針,針上抹了慢性毒。
我的手早已血流如注,想必毒已經滲進血裏了。
好計策。
可惜了,宜妃千算萬算,唯獨沒算到我是妖。
人類的毒傷不到我。
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淚眼汪汪地看着她:
「宜姐姐這是做什麼,阿雪好痛。」
宜妃又碾了幾下,才抬起腳:
「呀,本宮不是故意的,狄妹妹原諒姐姐吧。」
我裝出敢怒不敢言的窩囊樣子,目送她得意地離開。
是時候在她和皇上之間,種下第三根刺了。
-16-
一個月過去,宮中爆出了驚天醜聞。
宜妃和慧嬪在御花園見面的時候,一隻黑貓撲向了慧嬪的肚子。
好在,黑貓被慧嬪的侍女攔住了,沒傷到慧嬪。
本來,事情發展到這裏,大家也只覺得是個意外。
但是,當侍衛們去抓那隻黑貓的時候,它竟然熟練地往宮女春紅的身後躲,還親暱地蹭着春紅的裙襬。
而春紅,是宜妃的陪嫁侍女,甚至可以說是宜妃的心腹。
這下,宜妃讓心腹侍女馴貓,想害慧嬪小產的事實,也水落石出了。
這下宜妃可領會到了,不只她一人會哭,慧嬪也會。
慧嬪在景燁面前哭得梨花帶雨:
「陛下,臣妾不曾冒犯宜妃娘娘,誰知她竟然對臣妾的孩子下此毒手,陛下,臣妾好怕……」
宜妃憤怒地指着慧嬪:
「你血口噴人!陛下,臣妾發誓,臣妾沒有讓人馴貓,更沒有想害慧嬪的孩子!」
景燁最看不得女人哭,
他冷冷看着宜妃:
「既然那黑貓不是你命人馴的,那爲什麼面對危險,它的第一反應是逃到你心腹侍女身邊?還如此親暱?」
那隻黑貓早就逃之夭夭,宜妃百口莫辯。
眼看陷入死局,她的心腹侍女春紅站了出來:
「陛下,是奴婢一個人做的,宜妃娘娘並不知情!」
皇上下令將春紅斬首,罰宜妃禁足三月。
春紅是宜妃最得力、最信任的侍女。
她和宜妃一起長大,主僕二人不知道做了多少「天真浪漫」的事。
只是這些天真浪漫的事,害死了多少人,就不得而知了。
當初打暈姐姐、扒下姐姐衣服的就是她。
監督下人打死阿孃的,也是她。
景燁對宜妃也疑心大起。
畢竟春紅一個小小侍女,若沒有主子的吩咐,哪裏敢做這種謀害皇嗣的事。
一想到和自己相守多年的宜妃,竟然是個蛇蠍心腸的人,景燁不會不難過。
這些消息傳出來時,我正躲在浴桶中,化成貂形。
我洗乾淨塗成黑色的皮毛,扯下假毛做的黑貓耳。
景燁和宜妃離心,我的機會就要來了。
-17-
這天景燁正爲後宮的勾心鬥角煩悶,不知不覺走到了我的寢殿門口。
他讓人不必通報,獨自推門而入。
此時我正在趴在樹下睡覺。
雪白絲帛曳地,三千青絲披散。
我睡得久了,雪白的衣裙上落滿了豔紅的楓葉,風吹過的時候紅葉共裙襬翻飛,美得如畫如詩,極不真實。
景燁竟是忘了呼吸。
他長久地立在原地,不忍破壞這一幕。
但他怕我受涼生病,還是俯身抱起了我。
景燁愣住了。
小巧的一個人,抱在懷中輕得不可思議。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看清是景燁,又自然而然地窩進他的懷裏,安心親暱的樣子。
景燁的聲音很輕,帶着笑意:
「朕抱你回房睡。」
我含糊地「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往他懷裏鑽了鑽,繼續埋頭大睡。
景燁被這樣的嬌憨和信賴哄得搖頭失笑。
他日夜煩惱的後宮權謀、血腥爭鬥,在這一刻,竟然都拋之腦後。
他制止了要出聲行禮的宮人,抱着我穿過花園,一路回房。
景燁將我放在牀上,輕手輕腳地替我除了鞋襪。
我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一副純澈嬌憨的作派。
景燁親自替我掖好被角,立在牀側,垂眸看着我的睡顏。
他搖頭失笑,竟不自覺地喃喃:
「阿雪……」
小翠和小黛站在門口,差點藏不住驚訝的神情。
之前景燁對我,更多是帝王的寵幸。
現在,卻幾乎是……一個男人的真心。
-18-
我日益得寵,宜妃則門庭冷落。
景燁的心,愈發偏向我這邊。
但是好景不長,一則流言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
流言說,雪妃纔是真正的禍水,
有眼無珠的鳳凰、來去無蹤的黑貓,都是雪妃進宮後纔出現的。
而且雪妃跳的荷上舞又是如此妖媚,常人根本做不到,雪妃一定是妖女。
流言是從宜妃宮裏傳出來的。
小翠聽了流言,急得直打轉:
「娘娘,這可怎麼辦,陛下要是聽了……咱們得趕緊澄清纔行!」
澄清?
不。
費心自證是無用的。
我當然選擇……直接去死。
-19-
景燁趕到棲雪宮的時候,我正坐在高高的樹梢上。
漫天紅葉紛紛,白裙和水袖迎風翻飛,彷彿枝頭垂死ŧù⁵的白蝶。
可謂是人間難得一見的美人秋景圖。
但景燁卻無心欣賞,他仰臉看着我,聲音中竟有一絲顫抖:
「阿雪,快下來,到朕這裏來……」
我哽咽着搖搖頭,最後看了一眼景燁,直直從樹枝上跳了下來。
「阿雪——」
景燁的聲音,竟然有些撕裂的破音感。
他目眥欲裂,一腳踹開宮人。
幾乎是以超乎常人的速度飛奔過去,堪堪接住了下落的我。
我聽見骨頭錯位聲,景燁的手臂應是骨折了。
但他一門心思放在我身上,竟是毫無察覺。
我閉着眼,靠在景燁懷中。
他的聲音如此焦急,甚至出乎我的意料:
「阿雪!阿雪!快傳太醫!」
人,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卻又是那麼簡單。
總要藉助失去,來看清自己的心。
差點失去我之後,景燁,想必是看清了什麼。
-20-
我醒來時,景燁正守在牀邊,上朝時的外袍都沒換。
他冷冷地看着我:
「你還知道醒過來。」
我沒有說話,只掉下淚來,
我的哭,並不似後宮柔媚女子般梨花帶雨。
反而像個小孩子一般,倔強地抿着脣,要哭不哭的樣子。
景燁看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竟是說不出Ťü₊責備我的話了。
他俯身替我擦淚:
「阿雪,你有什麼事情不能和朕說,非要尋死?」
我哭得更大聲了,哽咽得說不出話。
小翠上前啓稟:
「陛下,娘娘去殿東邊爬樹,卻聽到牆根下一羣人議論紛紛,說娘娘是妖女,鳳凰和黑貓,都是娘娘引來的。娘娘不想禍害陛下,也不想當妖女,於是就……」
「混賬東西!」
景燁頓時怒極,眉宇間充滿戾氣:
「給朕查,看這種混賬話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傳令下去,所有傳此流言的宮人全部斬首!如有再犯,即刻滅門!」
「不!」
我哭着拉住陛下的袖子,說不出別的話,只不停重複:
「不要斬首,不要斬首……」
景燁抱住我,心疼至極,柔和了語氣:
「好,不斬首,不斬首……阿啓,傳令下去,就說雪妃心軟,這次就算了,如若下次再有人傳這種無稽之談,就準備九族昇天吧。」
阿啓領命下去了,
景燁的指腹乾燥溫暖,替我擦掉眼淚:
「朕就沒見過像你這麼笨的妃子,什麼禍水,朕還能被你一個弱女子禍害了不成?」
他幾乎氣笑了:
「阿雪,這是宮鬥,是有人栽贓你的!朕還是第一次見到連宮鬥都要朕代勞的妃子。」
我懵懂地看着景燁。
他嘆了口氣,理了理我的亂髮:
「你想不明白也正常。玩你的吧,朕來處理。」
景燁說要處理,也真的做到了。
他很快查到了流言的出處——
是宜妃。
景燁再一次對宜妃大失所望。
他下令將宜妃降爲嬪,罰俸三月,生產之前都禁足宮中。
流言也沒能傳出皇城,可以說是毫無影響力。
宜妃這次確實失算了。
她沒想到我不但不自證,還直接去死,
她也沒想到,我在景燁心中的地位,已經是那麼高。
-21-
天氣漸冷,我算了算時間,去見了一個人。
欽天監最年輕的天師,向楚。
他曾經,深愛過姐姐。
所以,我賭他會和我連手,完成我的最後一擊。
-22-
冬至這天,宮裏出了一件大事。
宜妃小產了。
太醫們都看不出端倪,據說蹊蹺得很。
倒是欽天監來了位天師,查看後稟報了景燁:
「陛下,請恕臣直言,宜嬪娘娘這症狀,似是……反噬。」
景燁皺起眉:「反噬?」
「陛下,臣看着,很像是使用巫蠱之術後的反噬。」
經過黑貓事件和流言事件,景燁對宜妃的信任大打折扣。
但是他仍不願相信,自己愛過的女人是給別人下蠱的卑劣小人。
景燁先是搖搖頭:
「不可能!宜兒她……」
而後景燁似是想起了宜嬪的劣行,閉上了眼:
「此事不可外泄,事關皇嗣,朕要多做查探……你先下去吧。」
-23-
這天夜晚,睡在景燁懷中的我猝然起身。
景燁一向眠淺,他頓時醒了,抬眼看我:
「阿雪?」
我卻恍然不覺,徑直下牀,推開房門,走進無邊夜色裏。
景燁起身,眉頭緊鎖,跟在我身後。
我赤着腳,不停地往前走。
景燁一把拉住我:
「阿雪!」
我竟一瞬間變得力大無比,掙脫了景燁的手。
景燁一頓。
他發覺了不對,沒再拉我,只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後。
我走啊走,細嫩的腳在磚石地上磕出了血痕。
景燁心疼得沉不住氣。
他從身後牢牢抱住我,反剪着我的雙手,將我禁錮在懷中:
「阿雪,你醒一醒!」
我沒有動。
只木木地抬頭,像迷路的稚子一般,望着月亮。
我穿着裏衣,披散着墨髮。
長安皇城月下,晚風獵獵,白色細絹的衣裙閃耀着點點光芒。
月光清冷,我的臉頰卻泛起不正常的嫣紅。
那不可一世的帝王景燁,突然很害怕:
「阿雪!阿雪!」
我暈倒在他的懷中。
當晚,太醫院和棲雪宮徹夜燈火通明。
皇城道上擠滿了奔走的太醫、醫侍、宮女、侍衛。
景燁宣了全太醫院的太醫,輪流看診,也沒能診斷出原因。
景燁一拳砸在桌案上:
「沒用的東西!治不好阿雪,朕就讓你們九族昇天!」
太醫們被嚇得連連叩首,終於有一位太醫壯着膽子,顫抖開口:
「陛下,依臣之見,雪妃娘娘並非是染病,而更像是……中了巫蠱之術。」
電光石火間,景燁想起了什麼,
他厲聲下令:
「阿啓,去欽天監,把上次診宜嬪的那個天師找來!」
-24-
向楚天師看診之後,跪在地上啓稟:
「陛下,雪妃娘娘這是中了巫蠱之術!三日內若是不能醒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景燁猛地抬頭,眉宇間竟是痛色深沉。
他定定地看着向楚:
「可有化解之法?」
「陛下,只要在三日內找出給雪妃娘娘下蠱之物,用火燒燬即可。」
景燁的聲音冰冷如鐵:
「傳令下去,給朕搜宮!一寸草皮、一個水窪都不許放過!」
「朕倒要看看,誰敢,對阿雪用這巫蠱之物!」
景燁轉頭,看着他的貼身近衛阿啓,眸光鋒利:
「宜嬪的宮,你親自帶人搜。」
「阿啓遵命!」
第二日,在宜嬪宮裏搜到了寫着我生辰八字的巫蠱娃娃。
帝王大怒,對宜妃徹底失望。
他下令將宜嬪貶爲庶人,打入冷宮,永世不得出。
自此,馮寶宜在景燁心中最後一點美好的印象,也灰飛煙滅了。
馮寶宜再次絕食,哭着來見景燁。
她跪在地上,哭得破碎:
「陛下,那巫蠱娃娃,不是臣妾的!是、是狄傲雪!是她陷害臣妾啊!」
景燁聞言大怒:
「胡說八道!你和阿雪,誰的心思更狠辣,你以爲朕不知道嗎?」
「看一個人品行如何,就要看她如何對待弱者。阿雪宮中的侍女,個個眉眼帶笑,和她玩笑打鬧,你呢?朕上次不過是扶起了你宮中一個摔倒的侍女,第二天她就落井了,你以爲朕不知道你做了什麼嗎?」
馮寶宜愣在原地,百口莫辯。
景燁沒有再看,轉身離開。
「你一次次讓朕失望,那凶兆果然沒錯。」
侍衛們已經架着馮寶宜,走向冷宮。
馮寶宜的哭叫聲散落在風中:
「陛下、陛下——臣妾真的沒有下蠱,臣妾——」
但景燁沒有再聽。
娃娃剛剛燒燬,我便醒了過來,
醒過來時,景燁正牢牢握着我的手。
他長出一口氣:
「阿雪,你嚇死朕了。」
我作出萬事不知的樣子,眨着眼,衝他扯出一抹虛弱的笑。
景燁讓太醫院開了堆積如山的珍貴補藥,逼我喝了好一陣。
看着我完全恢復,景燁才真的鬆了一口氣。
不過,這些日子他爲了我急火攻心,很快就病倒了。
帝王爲我廢了宜妃,還爲我病倒。
自此天下皆知,有妃名雪,寵冠六宮,無人敢奪其鋒芒。
長安月光能照耀到的地方,都有關於我美貌的傳說。
天下的騷人墨客,爲我作了許多詩詞,描述我的姿容笑貌。
我毫不在意,只Ṱű̂₂日夜侍奉景燁左右。
當然要日夜侍奉了,因爲我要確認那毒香日夜都燃着。
-25-
景燁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
朝堂之上,溫親王的勢力越來越大,大有取而代之勢。
溫親王人品貴重,文韜武略不比景燁差,朝堂人支持他的人不少。
但是這些,昏迷中的景燁都無力處理了。
我趁着景燁昏迷,去見了馮寶宜。
算算時間,扶風散也該生效了。
我剛踏進冷宮宮門,牀上的馮寶宜就死死瞪着我:
「賤人!你來做什麼!」
冷宮缺喫少穿,連一面象樣的銅鏡都沒有,馮寶宜自然看不到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
我笑着拍拍手,小翠立刻端上一面銅鏡。
她狐疑地看向鏡子。
鏡子裏的她,瘦得極其嚇人,簡直如一具骷髏。
看上去,可以說是驚悚無比。
她爆發出一陣驚叫:
「啊——本宮、本宮怎會……」
她一把砸了鏡子,揚手就要扇我:
「這不是真的!這鏡子、這鏡子有問題!」
我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確實有問題,不過不是鏡子。」
我笑着湊近她耳邊:
「扶風散,好喝嗎?」
她不屑一顧地笑了:
「不可能!本宮找了好幾個太醫看了,那扶風散裏的每一種藥草,都無毒!加起來同時服用,也無毒!」
我歪着頭笑了,露出雪白細小的貝齒,天真如孩童:
「有毒無毒,咱們還有大把時間可以驗證。」
「倒是宜姐姐,書香世家出身,可曾聽過一首詩?」
我輕巧地念出聲: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可是,宮中不缺糧食,人有求生本能,不會自己餓死自己。那宜姐姐你猜猜,如果那些人不是餓死的,又是怎麼死的呢?」
馮寶宜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我綻放出一個異常美麗的笑容,湊到她耳邊:
「她們和你一樣,喝了扶風散。」
馮寶宜的眼神陡然變了,
她發現我成竹在胸,不似作假。
她驚恐地看着我:
「你!你爲何如此害我?蛇蠍心腸的賤人!」
我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她:
「曾有個入宮的金匠,名叫金玉,她什麼也沒做錯,你又爲何要如此害她!?你又爲何要活活打死她的阿孃?!」
馮寶宜枯瘦的臉上,疑惑混雜着驚訝。
也對,在她眼中,小人物的命都是賤命,死了就死了,不必記得。
我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扶風散的效力,你好好享受吧。」
馮寶宜淒厲地尖叫。
她猛地撲上來,卻被我一腳踢開。
冬日寒冷,我穿着毛皮大氅。
蓬鬆的皮毛把我的臉掩了一半,看上去還是個孩子氣的半大少女。
只是我眉間的冷意,鋒利得刺人。
我居高臨下,踩住她的手:
「馮寶宜,這都是你應得的。」
-26-
扶風散中的每一味草藥,確實都無毒,
這些草藥加起來,同時服用,也無毒。
只是宜妃不知道,扶風散其實不是一味藥。
扶風散中真正起作用的,是草藥上的細菌,這些東西太醫查不出來。
那些細菌不怕高溫,能在草藥上休眠,但是一旦被人服下,就會寄生在人體內,以脂肪爲食,不斷繁殖。
脂肪喫完了,它們只能喫血肉。
馮寶宜小產,不是因爲巫蠱之術的反噬,而是因爲胎兒被細菌喫了。
太醫自然查不出原因。
我不老不死,已活了千百年。
百年前,楚王宮中的美人們自制扶風散的時候,我就在她們頭頂的樹上睡覺。
至於什麼巫蠱之術……那隻巫蠱娃娃,是我叼進馮寶宜宮裏的。
我本是妖,沒有良心。
後來,姐姐成了我的良心。
再後來,姐姐死了。
我又變回沒有心的妖孽。
-27-
景燁病重。
他長久地昏迷,偶爾醒來也是在吐血,可以說是痛苦萬分。
我支開下人,如玉的指尖輕輕撫上他線條鋒利的臉:
「景燁……」
直呼Ṱű̂ₚ帝王大名,是大不敬之罪。
但景燁卻笑了:
「忘稱陛下了?咳咳……你呀,一向是個不守規矩、不喜束縛的……這些日子悶壞了吧?等朕好些,就帶你出宮圍獵。」
我收回手,靜靜地看着他:
「我不喜束縛,不愛規矩,卻仍然進宮,陛下以爲是爲何?」
景燁握住我的手,放在心口。
他像哄小孩似的,耐心地順着我說下去:
「是爲何呢?」
我猛地抽回手,站起身。
我不顧他驚愕的神情,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因爲景燁,你親手殺死了我最愛的人。」
「所以我來了,我要你償命。」
景燁僵住了,就連咳嗽的動作都停滯。
他艱難地抬眼看我:
「你……」
我冷笑出聲:
「你宿在我宮中時,每一晚的薰香,都有毒。」
毒是妖族特製,太醫查驗不出。
景燁不可置信:
「不可能!如若、如若真是如此,那爲什麼你沒事!阿雪,你不會下毒的,你怎麼會……」
他又開始劇烈地咳嗽,
我冷眼旁觀着他撕心裂肺地咳出血來:
「因爲我不是人,人類的毒, 傷不到我。」
「景燁,這一點,你的愛妃馮寶宜都比你看得清楚。她放出的流言, 誤打誤撞,每一個字都是正確的。」
鳳凰、黑貓、妖女, 禍水。
都是我。
景燁不愧是經歷了皇權鬥爭的人,
他驚訝到極點,反而冷靜下來。
他深深地看着我。
我以爲, 景燁會咒罵我, 要我九族昇天,或者質問我流言中那有眼無珠的鳳凰、來去無蹤的黑貓,又或者問我到底是個什麼妖怪。
可出乎我的意料。
景燁艱難地開口, 卻問了我沒想到的問題:
「阿雪, 你說、你說朕殺了你最愛之人……」
「咳……你最愛之人……他是誰?」
我愣在原地,抬眼望向景燁的眼睛,
我沉默了許久。
景燁,你居然真的愛上我了,
帝王天子,也會難過情關嗎。
可惜, 自古多情卻被無情惱。
我閉上眼。
是日窗外大雪,我卻看見桃花。
我喃喃出聲:
「金風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她叫金玉。」
我不老不死,行走人間千百年,閱詩詞無數,卻總想起這一句。
景燁定定地看着我。
他已是氣若游絲:
「可、可朕與你,又何嘗不是……金風玉露……爲什麼……」
景燁似乎還想說什麼,但長期積攢的毒藥已經生效。
他閉上了眼。
景燁死了。
我化成貂形,轉身離開, 沒有回頭。
-28-
我離開皇宮, 去了春風樓。
姐姐那天說了的, 等她從宮裏回來,我們就去春風樓, 喫頓好的。
春風樓下,曲水流觴,熱鬧非凡。
我的座位臨窗, 能聽見歌女賣唱, 歌聲悠揚: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桃花是你的眼睛, 春風是我們約好要來的酒樓。
可是姐姐,你在哪裏。
我恐怕是醉了, 伏桌而眠,竟看到姐姐的臉。
她眉眼彎彎,如畫, 如三月桃花:
「阿雪,我曾對你說,我不成親,是爲了成爲長安城最厲害的金匠……但這只是第一個原因。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我沒有告訴你。」
「姐姐,第二個原因,是什麼?」
姐姐笑了:
「是我愛你。」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