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太子死在了南苑行宮。
無人哭喪,無人弔唁,只用一卷破麻布蓋着,胡亂給葬到了南山山林裏。
夜深人靜,我偷偷提着一盞燈籠前去祭拜。
卻被我的未婚夫抓個正着。
他把我推倒在墳前,伸手扯開我的腰帶,眼中滿是不甘:
「你說,他會不會活過來,爲你主持公道啊?」
-1-
我被柳晏明按在李致的墓碑上。
這碑剛立,根基不穩。再加上他的勁兒很大,我身後一輕,直接便傾倒在了墳堆上。
身下,是冰涼刺骨的墓碑。
柳晏明按着我的身子,咬着牙問我:「你就這樣忘不了他?」
「在你眼裏,我都比不過一個死人?」
還未等我回答,他突然強硬地吻了上來。
長驅直入,逼迫得我喘不過來氣。
他的手扯開我的腰帶,慢慢地向下延伸。
我嗚咽着,身子被他壓得動彈不得。
他的手到了最後的關口,卻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看向我,手指撫過我滿是淚痕的臉頰,嘴角竟突然扯起一絲冷冷的笑:
「你說,你在他的墳前,被我弄得哭成這樣,李致會不會活過來,爲你主持公道啊?」
他冷笑幾聲,手撫上我的腰際,湊在我的耳邊一字一句道:
「他若敢來,我就讓他看看,他那從小寵到大的準太子妃,是怎麼一步步,成爲我的女人的。」
-2-
太子被廢后,柳晏明總是很忙。
忙着斬草除根,忙着趕盡殺絕。
凡是跟太子扯上過什麼關係的人,或殺或貶,無一例外。
畢竟謀反是大罪,只要柳晏明能找到一絲與太子謀反案相關的證據。
不管真假,陛下一概發落。
他殺紅了眼,朝野上下一片血色。
可偏偏陛下就是信任他,連連稱讚他爲股肱之臣。
廢太子一系被趕盡殺絕後,陛下問柳晏明想要什麼賞賜。
柳晏明說他什麼金銀珠寶都不要,而後俯身再拜,鄭重請旨:
「臣柳晏明,向陛下求娶慶陽郡主。」
陛下自然笑允。
衆人都說,我真是好福氣。
憑着父親的戰功,封了郡主,後又被賜婚於榮寵正盛的太子殿下。
從小到大,我跟在太子殿下身前身後轉悠。
太子總是帶着笑,無論我給他闖出了多少禍事,他也不惱我。
後來太子被廢,一干人等全部被株連。
可我偏偏被陛下器重的宣平侯愛慕,獨善其身不說,還有福氣做侯府夫人。
他們說,來世投胎,要像慶陽郡主那樣投。
這纔是有福之人。
可我卻並不這麼覺得。
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好像偏偏都留不住。
比如我那生我時就難產而死的孃親。
比如我那戰功赫赫,卻與我未有幾面之緣的父親。
比如我那昔日榮寵,人人讚頌,如今竟被囚南苑的夫君。
若這是所謂的好福氣,那我寧肯做一個無福之人。
我也想讓我,再見他們一面。
傾其所有,只願求得一面之緣。
-3-
廢太子暴斃在南苑的那一晚,我半夜突然發起了高燒。
燒了整整一夜也不見退。
太后娘娘着了急,厲聲責問太醫院首許太醫爲何還沒有到。
來診的太醫們紛紛下跪:
「娘娘恕罪,鎮國公家的小世子今日落水,生死一線,早就把許太醫請走了。」
太后揚起手將桌上的茶盞一扔,言語中帶着怒氣:「趕緊去鎮國公府把人帶回來,郡主要是有什麼事,你們太醫院誰都別想活!」
滿殿之人噤若寒蟬,不敢發出一言。
在這良久的安靜之中,我的思緒也好像漸去漸遠。
那時的我,還是九公主的陪讀。
九公主逃課,我同她一起領罰,要將書卷抄寫十遍。
我仍記得那日微雨淅淅,屋內昏暗,我在燭燈下抄得手腕疼痛不已。
突然,門被推開,探進來一個小小的腦袋。
我定睛一瞧,忙起身相迎:
「太子殿下。」
李致四下檢查一番,發現無人之後,便關了門,轉身對我輕咳兩聲,扔給我一沓紙。
「本宮近來閒得無事,抄了些書練字,聽說你被罰,便索性給你好了。你且瞧瞧,可還用得上?」
我拿起紙隨意翻了翻,抬頭看向他。
「殿下……平日裏竟然喜歡抄《女則》來練字的嗎?」
他一時語塞,躊躇半天方對我說:「是啊,父皇要我博覽羣書,我也是奉旨而行。」
後來我曾拿此事笑了他許久,我說我早知你那時是對我圖謀不軌。
他嘴硬不承認,只說那是個巧合。
我問道:「那殿下這一雙寫着剛勁飛揚字跡的手,怎麼那日的紙上,竟是同我的字一般無二的娟秀小楷呢?」
他揚眉笑着,略帶驕傲地問我:「像吧?我可是練了很久的。」
那日的陽光籠在他的臉上,映得他整個人都熠熠生光。
我想,他定是這世上,最如玉如珠的少年郎。
而這光只閃了一瞬,便即刻黯淡了下來。
大殿之上,他滿面塵灰,髮髻散亂,身着囚衣,手戴刑具。
陛下坐於高堂,朗聲問他:「混賬東西,你可認罪?」
他仰着頭,字字清朗:「兒臣並無謀逆之心,還望父皇明鑑。」
他的脊背挺直,就如同他那從未彎曲的傲骨。
「荒謬。」他身側的柳晏明輕聲開口,「臣看殿下,是不打不招了。」
他勾起一絲笑來:「來人,給殿下上刑!」
我的眼前浮現的,是李致受杖刑時面容慘白,卻沒吭一聲的場景。
只在我的耳邊,留下廷杖敲擊的聲聲悶響。
一聲一聲,彷彿打在了我的心上。
我心痛難忍,只覺得喉嚨間翻湧着酸澀的血腥氣味。
猛地一個咳嗽,我回過神來,咳出了一口污血。
再抬頭,是太后娘娘喜悅的面容。
我的心頭翻湧起絲絲的不安,忙抓住了她的手腕,急切地問:「殿下呢?」
太后的神情一滯,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的語氣很沉重,彷彿是在撫慰我,又彷彿是在撫慰她自己:
「廢太子昨日,暴斃在了南苑。」
-4-
我那七歲被封太子、十三歲入主朝堂的少年郎。
我那策馬揚鞭,如玉如珠的少年郎。
最終,孑然一身地暴斃在了南苑。
無人哭喪,無人弔唁,只用一卷破麻布蓋着,胡亂給葬到了南山山林裏。
夜深人靜,我偷偷提着一盞燈籠前去祭拜。
卻被柳晏明抓個正着。
他把我推倒在李致的墳前,伸手扯開我的腰帶,眼中滿是不甘。
他輕聲問我:「你說,你在他的墳前,被我弄得哭成這樣,李致會不會活過來,爲你主持公道啊?」
他又冷笑幾聲,手撫上我的腰際,湊在我的耳邊一字一字道:
「他若敢來,我就讓他看看,他那從小寵到大的準太子妃,是怎麼一步步,成爲我的ťũ̂₁女人的。」
說着,他徹底扯開了我的衣衫,將我壓在李致冰冷的墓碑上。
夜深微涼,樹影婆娑。
就在此時,一支長箭從叢林深處猛然飛來。
直接穿過柳晏明的髮髻。
箭去發落,柳晏明登時愣在原地。
他猛地起身,回頭陰沉地問:「何人如此大膽?」
話音剛落,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林中走出。
「我追那匹白眼狼追了好久。」
「怎麼,竟然沒射中嗎?」
我循聲看去。
他從黑暗中漸漸走來,迎着火光,我終於看清了他的面容。
周縉。
正是前幾日鎮國公府落入湖中的、那個命懸一線的小世子。
氣氛凝滯了一瞬。
柳晏明抬手解下外袍,將衣衫破碎的我包裹起來,隨之起身冷聲問道:
「夜深露重,世子大病初癒,何故在此?」
周縉越過柳晏明,瞧見了倒在墳頭前的我,輕笑一聲:「柳大人耳朵似乎不大好啊,我方纔好像說得很明白了,我是爲了射一匹白眼狼。」
柳晏明面色冷峻:「但世子剛纔,可是差點要了我的命。」
周縉卻並沒有答他的話,上前幾步:
「郡主是有爵位的人,哪怕如今舉目無親,但是太后娘娘尚在。郡主在她膝下長大,她老人家,可看不得郡主受到半分委屈。」
「柳大人,你可別藉着聖恩,便不把太后放在眼裏了。」
周縉眼裏含着笑,話語不輕不重,卻字字打在了柳晏明的心上。
大齊以孝治天下,縱使陛下,也不能違逆太后。
他今日所爲,的確有些僭越了。
柳晏明起身,將四散的頭髮隨手一籠,看着周縉:「世子今日未曾來過南山,我也沒有見過世子。」
「這是自然。」周縉輕笑,「不過我想,日後我與柳大人,一定會常常見面的。」
柳晏明正欲走,聽到此話,竟停下腳步,轉身嗤笑一聲:
「是嗎?」
「我可沒有那些個什麼尋花問柳的習慣,估計與世子你,沒什麼交集。」
周縉未言,只噙着一絲淡淡的笑。
柳晏明睨了一眼倒在墓碑上的我,微微皺眉。
他沉思一瞬。
但還是轉過身,抬腳匆匆離去。
-5-
夜已深,月色漸濃。
周縉望着柳晏明離去的背影,看了好久,終是轉過頭看向我。
他走了過來,扶起我,輕聲道:
「我送你回家。」
山路不好走,馬車一路顛簸。
我的手臂有些擦傷,周縉低着頭要給我上藥。
我有些不自在,將手臂抽了回去:
「都是小傷,不礙事。」
周縉抬頭看了我一眼。
他的眸子清亮澄澈,仿似叫人一眼就能看清他的心中所想。
但我卻總是覺得,那裏面盪漾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這車上並無旁人,你不必擔憂。」
說着,他又握住我的手腕。
他的掌心冰涼。
我手腕一僵,下意識地將它抽了回去。
他微愣,彷彿想到了什麼似的,便將身子往後移了移。
「罷了,郡主居然不願意,那我也不自討沒趣了。」
他將藥瓶遞給了我,面上卻並無慍意。
我伸出手接過藥瓶,微掀袖袍,給小臂上的擦傷上着藥。
馬車顛簸,車簾時不時被風吹起,透進來幾縷輕柔的月光。
沉寂良久,直到周縉輕聲問我:
「郡主,你想嫁給柳晏明嗎?」
我沒想到他竟會問我這個,塗着藥的手不禁一滯,抬眼看向他。
他亦是轉頭,對上我的眼。
他的眼眸暖暖的,好像吹過一陣早春的風。
見我未答他的話,他隨之輕笑:「郡主若是不想嫁給他,我可以幫你。」
「爲什麼?」我問他,「我和世子,彷彿並不相熟。」
他靜靜地坐在馬車裏,月色透過車簾在他的臉上投出似有若無的光。
「是郡主對我不相熟。」他笑,「我可是,心慕郡主很久了。」
我想這樣的話語,周縉或許已經對一屋子的姑娘承諾過了。
鎮國公府世子周縉,行跡浪蕩,風流成性。
京都裏可稱得上是無人不知。
昔日裏他爲醉紅樓花魁一擲千金,被國公爺按在地上打了個半死。
結果第二日他下不了牀,又偷偷遣人將花魁帶到了府裏。
這下子直接把國公爺氣病了,足足躺了大半年纔好。
而周縉,也自此成了京都裏有名的紈絝。
前幾日他醉了酒,爲了討花魁姑娘的歡心,堅持要跳進湖裏給她撈月亮。
結果差點把自己的命給搭了進去。
太醫整整救了一個晚上,才把他從瀕死中救了回來。
我想他許是腦子進了水,這會子在山林中見到我,又對我起了歪心思。
不過……
我垂眸沉思。
若是藉着周縉的力,將柳晏明扳倒,也未嘗不算是一件好事。
我人單勢孤,本無力同柳晏明抗衡。
周縉心思單純,想來也好加以控制。
我自是可以借鎮國公府的手,將柳晏明拉下馬來,爲李致平反。
「郡主若是不想嫁給柳晏明,倒不如嫁給我,我定會好好待郡主。」
周縉衝我揚眉一笑,眉眼間倒盡是認真,不見紈絝之意。
可我知道,這留戀於煙花柳巷的浪蕩子,哪裏有什麼真心?
「好啊!」我歪了歪腦袋,「同柳晏明相比,我自然更喜歡世子。」
周縉面容仍是帶着笑,輕聲開口,提及往事:「那與廢太子相比呢?」
我愣住,面容微僵。
可他卻笑了一笑,掀開簾子,看着窗子外的夜色。
彷彿並不在意這個答案。
過了半晌,他看着窗外,緩緩道:
「事無轉圜,故人已去Ťŭₘ。」
「我相信你,早晚會忘了他。」
-6-
馬車從山林駛出,雜沓的馬蹄聲迴盪在幽靜的月色中。
周遭黯淡無光,我與周縉良久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乍然停住,車伕掀開簾子,向周縉行禮:
「世子,到了。」
周縉懶懶地靠坐在一旁,聽見這聲音才緩緩睜開眼。
他隨意地睨了眼外面,轉過身看向我,眉眼間竟存着三分笑意:
「郡主到家了。」
「臨別之際,可還有什麼要同我說的嗎?」
我看着他戲謔的眸子,斂了斂神情,想了想,略帶認真地說:
「倒是還真有一事。」
他笑:「願洗耳恭聽。」
「世子不是說想娶我嗎?可眼下我卻與柳晏明有着婚約。」
我頓住,望向他。
他的身子向後靠了靠,漫不經心地問道:「所以呢?」
他彷彿篤定了,我還有下文要說。
我道:「我有個辦法,能讓這婚約不攻自破。」
「哦?」周縉挑眉,「郡主不妨說說看。」
我緩緩道:「廢太子之案,柳晏明乃首功,這皆因他截獲了廢太子造反的私信。」
「可據我所知,柳晏明截獲的那封所謂的廢太子的私信,其實是假的。」
「只要坐實了柳晏明的欺君之罪,那這賜婚,也就不算數了。」
我話音剛落,便聽見了周縉的笑聲。
「郡主莫不是傻了?」他輕嘆,「這種事,是要講證據的。難不成你同陛下說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你把陛下,當三歲小孩子了?」
「還是說……」他笑着看我,「你爲了廢太子的清白,已經開始不管不顧了?」
我無意同他爭辯這些,只笑了笑:
「世子只要能幫我去刑部拿到它,我就有辦法證明。」
「就看世子你,願不願意信我這一次了。」
周縉望着我,良久沒有答話。
我瞧不出他的心思,只與他四目而視。
他的眼神沉靜無光,毫無波瀾:
「郡主緣何認爲,我能進得了刑部?」
我道:「鎮國公曾在刑部任職,我想這點事,應該問題不大吧?」
周縉沒有說話。
看這意思,似是不願如此。
我心下有些失望,但卻並沒有表露:
「罷了,世子既然不信我,那就當我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我說着,起身就要下馬車。
可就在我探出馬車的一瞬間,周縉又突然上前拉住了我的手腕。
我身子一傾,直接就向他懷裏傾倒而去。
我有些慌亂地轉過頭,和他那清俊的面容湊得極近。
周縉呵笑一聲,隨即伸出手攬住我的腰,將臉湊近了些。
我同他四目而視,鼻尖微碰。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
望着周縉那雙含着笑的桃花眼,我不知爲何,竟覺得有一絲熟悉。
倒好像是我的一個故人。
那股熟悉的感覺,霎時將我緊緊包圍。
我竟忘記了掙脫,也忘記了反駁。
這一瞬,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什麼都來不及去想。
我甚至,會有些留戀這種久違的、我以爲再也不會有的熟悉感。
我想我定是瘋了。
他倒好像是沒瞧出我的異樣,只歪了歪腦袋,問我:「郡主既然提了,我又怎能裝作聽不見呢?」
「三日之內,我必將那密信送到你的手上。」
我完全不知我在想什麼,只擠出一個乾笑來:「我……必不負世子所託。」
他伸手,理了理我額間散亂的鬢髮:
「郡主客氣了,我畢生所求,也不過是隻願郡主能夠……」
話語突然頓住,他抬眼望我,一字一字道:
「得償所願罷了。」
他的話說得那麼真摯,說得那麼溫和。
可我卻總是隱隱感覺,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情、語氣,給我一種感覺。
一種……我無法摸透他意願的感覺。
-7-
次日清晨,我進宮向太后請安。
在宮門口,碰見了剛下早朝的柳晏明。
他一身紫袍,身量挺直,正與周遭的朝臣論事。
他的餘光瞥見我,便同身旁的朝臣略略行了個禮,側身向我走來。
我並不想與他說話,便只抬頭往前走。
誰知剛走幾步,他竟在我身前站定,攔住了我的去路。
他笑了笑:「怎麼,生氣了?」
我的語氣淡淡的:「柳大人有事情嗎?」
「昨日之事,我有錯在先,我向你道歉。」他哄勸道,「阿慕,只要你從此忘了李致,我們自可以好好地過日子。」
「不是嗎?」
無人回應,一陣沉寂。
良久,我看向他:「柳晏明,李致這個名字,你提都不配提。」
柳晏明眼底的笑意驀然消失,隨之染上冷冽的寒氣。
他忍不住冷笑出了聲:「他是叛臣,是罪人,這輩子在史書上就是污名一道。此去萬年,都要經受世人唾罵。我提他,都髒了我的嘴。」
「叛臣?罪人?」我緊壓心中的怒火,死死地盯着他,「柳晏明,你最是清楚,這四個字究竟爲何而來。這一切,難道不都是你的傑作嗎?」
「我的傑作?」他挑了挑眉,「郡主怎麼還誣陷人呢?」
「柳晏明。」我咬牙看向他,「天道仍在,我們走着瞧。」
我說着就要抬腳離開,可就在與他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他竟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冷笑一聲,移開目光不去看我:「沈慕,你要同我走着瞧?」
「怎麼走着瞧?」
他靠近我的耳際,壓低聲音說:「你以爲讓周縉託人去刑部把那封密信拿出來,你就能向陛下證明它是假的了?」
「就能幫李致洗脫冤屈了?」
我心中一驚,猛地抬頭看向他。
「密信的真假,你以爲真的有人在乎?」
他得意地笑着:「沈慕,別傻了。你當真覺得陛下要除李致,是因爲他造了反?」
「陛下說他有罪,他就是有罪。陛下覺得那封密信是真的,它就是一字未寫,那也是真的。」
他輕嘆:「有時候啊,你所說的天道公正,就是這樣的可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惜了,李致若能早一日參透這點,他也不會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天空之上,陰雲慢慢襲來,遮擋住了即將破雲而出的日光。
我喉間翻湧來一陣陣的噁心,立即掙脫了他的手腕。
我冷冷道:「於陛下而言,他是人子,也是臣下。我不信在證據之下,陛下會這樣做。」
我再沒有說一句話,只向宮中走去。
一路上,我不知我都在想些什麼。
柳晏明爲何會知道消息?
難道是周縉不小心泄了密?
那柳晏明會不會暗中做了手腳?
我不知道。
我現在心裏亂得很。
我現在只想快點見到一個人。
周縉。
-8-
可令我沒想到的是,還沒等我找周縉,他倒是先來找上了我。
我向太后請完安,在殿內稍稍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退。
走到宮門口時,我遠遠望見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一身竹青色衣袍,長身玉立,衣袂翻飛。
我愣在原地。
記憶於此刻出現了恍惚。
剎那間,我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一個雨夜。
夏雨瀟瀟。
那個喜歡穿着竹青色袍子的少年撐着一把油紙傘,立在宮門外等我。
只留給我一個清瘦的背影。
待聽見我走來的腳步聲時,他稍稍回頭,隔Ŧü⁻着萬千雨絲,衝我揚眉一笑:
「阿慕,你可算來了。」
「我給你買的桃花酥,差點被雨淋壞了。」
……
他的面容,他的聲音,甚至多年前的那場大雨,都似乎在此刻映入了我的眼簾。
我下意識地想去喚他,喚那個我多日未見的故人。
直到下一刻,他轉過身來,露出了一張陌生的臉。
不是他。
周縉的面上沒有笑,手裏沒有桃花酥。
那場雨,也在此刻忽然停下,將我從回憶中拉出。
「郡主,你可叫我好等。」
他衝我笑了笑,走上前迎我。
我從怔忡中緩過神兒來,方纔想起適才的事,也忙快步走上前:
「我正好,也有事想找世子。」
「有事找我?」
他聽了我的話,倒是雲淡風輕:「不管什麼事,都不重要。我如今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郡主陪我去做。」
我真的想不到,此時此刻,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
我打斷他:「世子,你且先聽我說……」
可還未等我說完,他卻打斷了我:「噓……」
他把手指放在脣邊,笑道:「不就是柳晏明那檔子事情嘛,我早就知道了。」
我皺眉:「你……早就知曉了?」
他點頭:「你且放心,他知道與否,同我們的計劃沒有半點關係。」
我心下還是存着些疑慮:「當真?」
「自然如此。」
周縉笑道:「我說郡主啊,你就不要再想這煩心事啦。我都說了,今日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揚了揚眉,看着我:「馬車我都備好了,走吧郡主。」
「可別耽擱了時辰。」
他笑着。
早春的風吹過他鬢髮,如金的陽光籠在他的臉上。
燦爛奪目,如玉如珠。
像極了昔日裏的那個少年。
我愣了。
一個可怕、荒誕又瘋狂的念頭,突然浮現在了我的腦海裏。
會不會他……
其實就是他。
-9-
但下一刻,理智就佔據了我的大腦。
周縉,李致。
截然不同的兩個靈魂。
他如清風明月,剛正不阿。
他是紈絝子弟,出入風月。
我想我或許是瘋了,纔會起了這樣的念頭。
馬車緩緩行駛,周縉在一旁眉眼彎彎地衝我笑:
「郡主想喫點什麼,路途有些遠,我備了些點心。」
他邊拿點心,邊自顧自道:「你看,這裏有綠豆糕、酸奶酪……還有桃花酥。」
他望向我:「郡主看看,喜歡哪個?」
我草草地看了一眼:「桃花酥吧。」
我拿起一塊,卻並沒有喫,端詳着問他:「所以世子,究竟要帶我去哪裏?」
「去騎馬。」周縉衝我挑了挑眉毛,「這樣好的天氣,不去騎馬,豈不是可惜了?」
我感到可笑:「騎馬?你同我說的大事,就是騎馬?」
他懶洋洋地朝後面一靠,微微半閉着眼睛:「騎馬放風,人間美事,自然是大事。」
我不知該如何反駁他。
或許我在就應該時刻記着,他是個浪蕩子,他是個紈絝。
他嘴裏的大事,自然就是這樣荒誕的東西。
「停車。」
我說着就要起身下馬車,周縉這才慌了神,忙不迭把我按住:「好啦好啦,別說走就走嘛。」
他哄勸我:「我們去賽馬,只要你贏了我,我便告訴你一個祕密。」
我並不想理會他:「我現在並不想賽馬,並且關於你的祕密,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馬車停住,我起身掀開簾子,正要往外探頭,可週縉卻忽然拉住了我的手腕,問道:「那如果這祕密,是關於廢太子的呢?」
我的身子登時愣在原地,回過頭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你心裏有他,大可不必對我隱藏。」
他鬆了手,懶洋洋地往後靠了靠。
「你拜託我去刑部拿密信,其實也並非爲了取消婚事嫁給我。你只是想幫廢太子洗脫冤屈,還他清白。郡主,我沒有說錯吧?」
我被戳中了心事,一時有些啞口無言,但仍下意識地想要辯解幾分。
可還沒等我說話,周縉卻先開了口:
「我有一個關於李致祕密,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知道。」
「如果郡主賽馬贏了我,我便告訴你,怎麼樣?」
望着周縉似笑非笑的眼,我這才發覺,原來我同周縉從始至終,都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
我需要他拿到密信。
他需要我證明那密信的真假。
所謂的情意義重,所謂的非娶不可,不過是給我和他的相遇,我們之間的利用,披上了一層看起來美麗的外袍。
既是盟友,那我也無須和他避諱李致的過往。
「好啊。」
我自知關於李致的事情,我無法拒絕。
「那我便同世子,賽一次馬。」
-10-
廣闊的草原,一望無際。
我同周縉並轡而行。
熾熱的陽光從遙遠的天際照耀而來,周縉以手擋額,微眯着眼向遠處看去。
「從這裏一直向前,會有一棵老桃樹,旁邊是個湖,周遭栽滿了柳樹。」
周縉指着遠方,轉過頭衝我笑:
「我們誰先到達那棵桃樹下,誰就勝,怎麼樣?」
我點頭,抓着馬鞍的手稍稍緊了緊。
片刻之後,我同周縉一起駕馬前去。
馬蹄聲雜沓地響在草原之上。
溫涼的風撲在我的臉上,青草清新的氣息縈繞在我的鼻間。
我想起我和李致小的時候,就喜歡到這裏來賽馬。
這裏是京郊周圍唯一一片廣闊的草地,適合賽馬,適合散步,適合兩個人一起躺在草坪裏,看滿天閃耀的星子。
我記得那一晚,我和他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這片草地上。
夏夜的天空格外清晰,月色姣姣,星子滿綴。
微風輕拂,蟬鳴陣陣。
李致突然轉過腦袋,問我:「阿慕,你有什麼願望嗎?」
願望?
我看着滿天的星星,他們圓滿得好像是一家人。
我突然想起爹爹出征多年,回家的那個清晨,他高興地說,要陪我看落日。
我好歡喜啊。
我穿上了我最喜歡的小裙子,我讓廚房做了我最愛喫的桃花酥。
我搬好了小桌子,擺上桃花酥和桂花糖。
我趴在桌子上看着它們。
它們真好看,真香啊。
我好想偷喫一口,可手伸出去,我又逼着自己給縮了回來。
我要等着,等着和爹爹看落日的時候,我們一起喫。
這樣的桂花糖,才更甜。
我坐在那兒,看着日頭慢慢升高,豔陽高照。
ṱū³看着它漸漸西沉,馬上就要落山了。
可是爹爹卻走了。
邊疆戰事緊急,他就這樣匆忙地走了。
他走前,摸着我的腦袋同我說:
「阿慕要乖,爹爹下次回來陪你看。」
我看着案上的桂花糖,看着那我饞了很久的桃花酥,我卻突然不想喫了。
天色漸漸暗沉,夕陽西下,晚霞滿天。
我告訴自己,爹爹很快就會回來。
我等啊等啊,等了一個又一個的落日殘霞。
卻只等來了,爹爹滿身血跡的半具殘軀。
原來我……再也等不到他了。
我多麼想和我的家人,和我愛的人,這樣安靜地看一場落日啊。
「阿慕,問你呢!」
李致喚我。
我的思緒被他拉回,我的眼前,又是這漫天的星星。
我想了想,對李致說:「我想看一場落日。」
「有桃花酥,有桂花糖。」我頓住,「還有你在。」
夜色寂靜,只餘蟲鳴。
良久過後,少年開口,對我許下了承諾:
「阿慕此願,我必不忘。」
-11-
回憶就像一幅幅畫卷,在我的腦海裏雜亂地出現。
這片草原,承載了我和李致太多太多的過往。
不知是不是我分了心的緣故,不知何時,周縉已然騎馬越過了我。
我和他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大。
我奮力向前追去,可他的身影卻是離我越來越遙遠。
最後竟然有些看不大清了。
我心下也泄了氣,不知不覺也慢下了步子。
最後的結果也很顯然,是我輸了。
待我遙遙地望見那棵老桃樹的時候,周縉已經下馬,在桃樹下懶懶地等我了。
他靠在樹幹旁,嘴裏漫不經心地叼着一根草。
草尖毛茸茸的,經風一吹,愈發模糊。
我自認失敗,翻身下馬,看着他隨口問道:
「世子等人的時候,也喜歡隨手拽根草,含在嘴裏嗎?」
周縉半眯的眼睛突然愣了一下,但轉瞬即逝。
他將草取下,望向遠方。
「隨便一拿罷了。」
「沒什麼習慣之說。」
我走上前,看着桃花簌簌而落,落了周縉滿肩。
「我輸了,到底還是技不如人。」我看向他,「只是那個關於李致的祕密……」
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倒是先開了口:「無妨,我明日自會告知於你。」
我愣了一下。
他這麼說,倒是讓我始料未及。
周縉看出了我的訝異,他起身,拂去身上的殘花,對我說:「其實我本身就想告訴你,今日之舉,不過想讓郡主同我賽次馬而已。」
天色漸漸暗沉,周縉整個人都籠罩在桃花樹下的陰影之中,倒給我一種看不透他的感覺。
當真奇怪。
一個浪蕩子,一個留戀於煙花柳巷的紈絝,爲何會給我這種感覺?
我沒有注意到周縉早已起身,他往湖邊走了幾步,看着漸漸西沉的日光,忽然轉過身喚我:「郡主。」
我回頭看他。
他指着天邊,眼底有笑:
「你看這落日,多好看啊。」
-12-
我順着他的手望去。
一輪殘陽逐漸西下,燦爛的晚霞灑遍天際。
「很美。」
我喃喃道,旋即垂下眼眸。
「但好像,少了點什麼。」
周縉皺着眉頭想了想,忽然笑道:「賽馬賽了這麼久,郡主定是渴了。」
他隨即轉身,去馬上拿來了水袋。
「來,喝點水吧。」
他笑着對我說。
我接過水袋,喝了幾口ẗū́ₑ,他又打趣道:「既然喝了水,那說不定也餓了。」
「正好,馬車上之前給你準備的點心都還在。」
他將食盒塞進我手裏:「你且看看,有沒有想喫的。」
我打開食盒,裏面的點心五花八門。
有剛纔他同我說過的綠豆糕、酸奶酪,桃花酥。
還有着酸梅乾,青梅糕和……
我的眼睛一定。
在角落裏,有着一塊小小的、不起眼的桂花糖。
回憶如潮水般襲來,我抬頭望向身側的這個男子。
是巧合嗎?
畢竟我和他來這裏,一開始只是爲了賽馬。
畢竟這一大食盒的喫食,有這兩樣也不稀奇。
可如若不是巧合,我和周縉素無交集,爲什麼他會出現在那日的山林?
爲什麼他會救下我?爲什麼他會答應幫我爲李致翻案?
他明明素日紈絝不堪,不問朝廷之事。如若不是爲了自己的清白,他又何必捲進來?
還有宮門口神似的背影,等人時一樣的動作。
我們的約定,桃花酥、桂花糖,落日與他。
……
我的腦子越來越亂。
周縉和李致。
明明不一樣的兩個人,明明不同的兩張臉。
可爲何冥冥之中,我總是感覺自己能透過周縉,看到李致的身影?
可是……
我皺眉。
可是我又想起,昔日他同我說的那句話:
「事無轉圜,故人已去。」
「我相信你,早晚會忘了他。」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想不明白。
夕陽西沉,隱入大地。
日落了。
天地陷入黑暗,唯餘皎皎明月,掩映生輝。
我有很多話想去問周縉。
可我躊躇半晌,正待開口時,周縉倒是先問了我一個問題。
「郡主,你覺得廢太子,一定是清白的嗎?」
「當然。」我篤定道,「因爲我有證據。」
周縉點點頭:「明日我會帶密信,面見陛下。」
「到時候,還望郡主能夠如願。」
他這話說得聽起來有點奇怪,但我並沒有多想。
我只笑了笑:「那是自然。」
我想明日,或許一切,都能夠真相大白。
-13-
次日,周縉果真如約將密信有異的消息上報給了陛下。
陛下自然也是召見了我與柳晏明。
我奉旨入宮,在宮門口又一次遇見了柳晏明。
他沒有絲毫的膽怯,而是朝我揚了揚眉:
「郡主還是不肯信我啊!」
「你和周縉,不涉官場,不瞭解陛下。」他冷哼一聲,「妄想靠着這樣一封信,就能夠逼迫陛下認錯,當真是可笑。」
「我今日倒要看看,這場鬧劇,你們要如何收場。」
我無意理會於他。
因爲周縉告訴我,這些自不必擔心。
我總是,沒來由地願意信他。
正幹宮內,氣氛低沉。
陛下端坐在前,看着案上的這封密信,擰着眉頭望向殿內諸人。
「慶陽。」
陛下最後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忙上前一步,行禮道:「陛下。」
陛下的眼神帶着審視:「周縉同朕說,你有廢太子被誣陷的證據?」
「是。」我篤定道。
「哦?」陛下的身子略向後靠了靠,將雙手籠在袖中,「說來聽聽。」
「臣女遵旨。」
我行完禮,起身站定,一字一字道:
「陛下眼前的這封密信,上面蓋着李致的私印,而這也成了他通敵的確鑿證據。」
「可這世界上或許沒有幾個人知道,李致的那枚私印,其實在出徵前,他就給了臣女。」
我解下腰帶間的香囊,從紛繁的花瓣中,找到了一枚小小的印章。
我抬起頭,繼續道:
「李致曾說,若是臣女有需要,便可拿出太子私印,解燃眉之急。所以,那密信上蓋着的印,必然是僞造的。這枚真正的私印,其實在臣女這裏。」
我深吸一口氣,穩穩心神,終於說出了我一直想說的話:
「廢太子,他是清白的。」
殿內一片寂靜,衆人噤若寒蟬。
陛下的面上陰晦不定,沉沉問道:「你說你這枚印章是真的,那證據何在?」
「這很容易。」我道,「陛下想來有很多蓋有廢太子昔日私印的信箋,只需要拿來對照一二即可。」
「真的印章,邊緣處有一塊小小的缺角。這是再巧妙的工匠,也不能一模一樣仿造出來的。」
陛下眉間愁雲仍在,但他還是向身側太監略略示意,讓他去取廢太子昔日信箋。
在這時候,陛下又再次看向我:
「慶陽,你若是覺得此案有疑,大可來找朕。」
「又何必讓周縉先行把這密信拿出來,再給朕看呢?」
他的語氣深沉而又可怖,有着一股隱隱的殺氣。
我望向陛下的眼睛。
想來,我和他心中都有數。
我看了一眼柳晏明,他自是神色平靜地望向我。
我收回目光,上前一步行禮:「臣女此舉,其實也是怕走漏了消息,讓別有用心之人,事先動了手腳。」
「別有用心之人?」陛下冷哼,「除了那個逆子別有用心,意圖謀反,還有誰會別有用心?」
陛下話音剛落,只見太監取信回來,呈上前去。
陛下打開信箋,又打開那封密信。
待他仔細將二者進行比對之後,眉眼間忽然一片霽色。
他抬頭看向我,笑出了聲:「想來你也是被那逆臣所欺瞞。」
「慶陽,這封密信上的印章,如你所說,邊緣處有個小小的缺口。」
「同之前的信箋,一般無二。」
「確是廢太子親筆。」
-14-
話音剛落,滿殿譁然。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響起,此刻也忘記了什麼禮數,直接跑到陛下身前,去比對這兩枚印章。
真的一模一樣。
但這不可能。
這絕對不可能。
李致的私印在我這裏,自始至終都在我這裏。
他不可能拿它去蓋這封密信。
在拿到這裏之前,這封密信也只有查辦此案的柳晏明,與我拜託他去刑部拿信的周縉動過。
我慌了神,忙拿起手中的私印:「陛下,這不可能,李致的私印在我手裏。」
「如果是這樣……」
周縉不知何時走上前來,他接過我手中的印章,端詳一番後,突然笑道:
「郡主,看來你果真被騙了。」
「這枚印章邊緣並無缺處。你手裏的這一個纔是假的。」
「我早就同你郡主說了,廢太子罪責深重,人人可誅。郡主你,可莫要再被廢太子所矇蔽,是非不分了啊。」
我轉過頭,不可思議地望向周ṱù⁻縉含着笑的眼。
他就這樣看着我,如昨日在山林間,和我一起看落日的樣子毫無差別。
這幾日我都和周縉在一起。
我剎那間恍然大悟。
周縉同我坐馬車,同我騎馬,同我看落日。
其實都是爲了將我香囊裏的印章換掉。
好讓我連這唯一的證據,都沒有了。
柳晏明似乎也沒有想到,如今的局面竟會是這樣。他早已準備好了萬千話語,來說服陛下的疑心。
但或許他沒想到,周縉的目標,從來就不是他。
而是李致。
是陛下的信任,是無邊的富貴。
原來周縉和自己,竟是一樣的人。
正待此時,陛下的笑聲響起:「好!」
陛下笑道:「鎮國公府世子忠君爲國,朕甚欣慰。」
大齊皇帝,疑心深重,最擅揣度人心。
他應當知曉我所說的話,絕不可能是假話。
但爲何今日大殿之上,我的印章又變成了假的?
那隻能是被人換掉了。
以陛下的才智,不難猜出,這一切都是周縉的好手段。
周縉此舉,坐實了廢太子的罪責,又稱我被矇騙,撇清了我與廢太子的關係。
這一切,都是陛下想要的。
能於無聲之中做到這些,實在是心機深沉。
陛下的這聲誇讚,其實也是默許了周縉的行爲。
周縉行禮:「臣謝陛下。」
我咬牙。
好一幅君恩重、臣子忠的畫面。
只要能向上爬,他們可以是非不分,黑白顛倒。
踩着李致的錚錚鐵骨,爬上他們所憧憬的功名利祿。
這一局,我敗了。
爲的那點無端而來的相似感,我信極了周縉。
最後我敗給了柳晏明,也敗給了周縉。
更敗給了我心中,一直堅守的正直道義。
這一仗,我輸得真是,一塌糊塗。
-15-
「看來這廢太子,當真是可惡。」柳晏明轉頭看我,「郡主這回,算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
「日後郡主若是有閒,可以想想我們的大婚諸事,這樣也不至於平素過於無聊。」
「郡主,你說是吧?」
他得意地笑着。
我扭過頭,不想去理會他。
柳晏明並沒有在意,而是上前一步,對陛下道:「廢太子不僅意圖謀反,還欺瞞郡主。幸虧世子將其陰謀撕碎,方不使奸佞霍亂朝綱。」
說着,他向周縉投來了目光:「陛下應當好好嘉獎世子纔是。」
這一刻,柳晏明已然把周縉當作了盟友。
陛下龍顏大悅,笑道:「這是自然,說吧,你想要什麼,朕都賜給你。」
周縉拱手行禮:「臣能見天顏,已是盛恩,不敢奢求其他。」
他頓了頓:「陛下若實在想賞臣什麼,那就容許臣,向您討杯茶喝吧。」
諂媚之色,不外如是。
令人生厭。
是我看錯了人。
他確實和李致有着一二分神似之處。
但我的少年一身傲骨,寧死不折。
他卻奴顏媚骨,巧舌如簧。
我移過眼不去看他,但餘光之中,我仍見到他一步步走到陛下前,拿起了陛下親自端來的茶盞。
不知是誰的手略微抖了一抖,那茶盞一個沒拿穩,竟然一下子灑在了案上。
大殿之上,衆人皆跪。
周縉也是慌了神,忙不迭跪下請罪。
可就在一片寂靜聲中,陛下的目光卻緊緊地盯在那案上,被茶水打溼的密信上。
信紙微黃,沾水竟然漸漸變白。
最後,幾個若有若無的字,慢慢變得清晰。
【兵部侍郎柳晏明是爲內應。】
【此計若有失,可與其聯絡。】
陛下眉間陡然一擰,將手中的茶盞朝下面一扔,正擊中柳晏明額頭。
柳晏明一愣,忙不迭跪下,一道血跡從額角蜿蜒而下。
「臣冤枉,定是有人陷害!」
他轉身指着周縉,厲聲問道:「是你!你爲了娶沈慕,故意陷害於我!」
「陷害!」陛下震怒,「這遇水而生的字跡,與廢太子的一模一樣,這我是能辨別出來的。」
「你倒是和我說說,你是覺得你與廢太子,都是朕冤枉了你嗎?」
此言一出,柳晏明愣在原地。
他必死無疑。
廢太子之案,乃陛下逆鱗。
如今他和廢太子,儼然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若想證明他的清白,就需要證明廢太子的清白。
但廢太子這輩子,都不可能是清白的。
如今,我才懂得了柳晏明昔日的話。
廢太子沒有死於造反,而是死於陛下的猜忌。
而令人可笑的是,柳晏明昔日靠着自己對於陛下疑心的把控,除掉了李致。
而如今,周縉又用同樣的方法,除掉了他。
大殿之內,陛下盛怒。
柳晏明頻頻叩頭,周縉在一旁噙着淺淺的笑。
爾虞我詐,陰謀算計。
我深感疲憊,只覺得眼前一陣陣地發昏。
最終一個沒站穩,重重地暈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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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前被一陣溫暖的光晃醒。
日光和煦,樹影斑駁。
我身側,是拿著書細細看着的李致。
他見我醒來,笑了一笑:「醒啦?」
我問他:「今日先生講了什麼?」
「今日……」
李致的眉間有着淡淡的愁意。
「先生教給我的道理,我從未反駁過。」
「可今日,我卻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我起身,用手撐着腦袋,認真地看他:「你說說看。」
他放下書:「先生今日問我,何爲立世之道。我回答說躬行心志,事事如初。」
他垂眸:「可是先生卻搖頭。」
「他對我說,我終有一日會明白,這世間之事,若想得償所願,往往要先失了初心。」
我撐着腦袋,亦是不解。
李致繼續說:「我身爲儲君,要寬厚待下,直言上諫。更要禮待他人,嚴於自身。」
「況且世間自有禮法公道,難道不能支撐我,實現這河清海晏的理想嗎?」
微風吹過他的鬢髮,少年的眼裏盡是認真。
「能。」我確信地說,「你只需要做你認爲對的事,阿致,這世道不會虧待你的。」
「肯定是這樣。」
我眼前的少年笑了,但這笑容卻漸漸模糊。
我慌了神,想伸出手去抓住他,可卻是怎麼也抓不住。
漸漸地,陷入一片黑暗。
-17-
「你醒了?」
我的耳邊傳來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
我睜開眼望去,看見周縉正坐在我牀邊,笑着看我。
「太醫說了,醒了就無礙了。」
我就這樣看着他,我實在是摸不透他。
良久,我終是開了口:「柳晏明呢?」
「柳晏明乃廢太子一黨,已然被關入天牢。」
我感到可笑:「廢太子一黨?」
「周縉,我問你,是不是你換了我香囊裏的私印?」
他彷彿早就猜到了我會這麼問他,答得很是坦然:「是。」
「什麼時候?」
「那夜你被柳晏明欺辱,我送你回家,你到家要走時,我攬了你的腰。」
我望着他,冷笑:「所以你接近我,就是爲了拿這印章,就是爲了把廢太子的罪名坐實,就是爲了踩着他的屍骨,登上高位,是不是?!」
「是。」他的神色平靜,「柳晏明就是這樣爬上權臣的位子,既如此,那我也可以。」
「但是這些信件,也確實都是廢太子親筆。我是利用了他,但是郡主又何嘗不是遇人不淑呢?」
「或許李致他,本身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閉嘴!」
我被他徹底激怒,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領,咬牙道:「你憑什麼那麼說他?你有什麼資格那麼說他?」
「他善良,正直,爲君爲民,爲人清正。」
我死死地瞪着他:「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爲了權勢,卑躬屈膝,俯首帖耳。我告訴你,你這種宵小奸佞,就是我沈慕平生最爲厭惡,最爲憎恨之人!」
我咬着牙,喉間隱隱地翻湧出血腥氣來。
「你偏要他如此聲名狼藉嗎?!」
他被我勒得有些喘不過氣,但仍是神色平靜,還盡力地扯出了一絲笑來:
「是。」
「放眼天下,放眼萬民,廢太子的名聲,我最是不在乎。」
「如果他聲名狼藉,遺臭萬年,能換得我想要的東西。」
「那也值得。」
我揪着他衣領的手越來越緊,周縉幾近窒息,脖子上青筋暴起。
但是卻並沒有制止我。
最終,周縉從齒縫間,盡力地問了我這樣一句話:
「那你的李致,這樣好,那樣不染塵埃,最後又是什麼結局呢?」
「郡主,有時世道就是這樣殘酷。只有失了良心,才能達到目的。」
我的手越來越用力,彷彿要就這樣把他勒Ŧųₕ死。
看着他漲紅的臉,顫抖着發白的嘴脣,我的心,不知爲何,終究是不忍了起來。
李致昔日的背影,遍體鱗傷的傷痕,世人的指摘,君父的猜忌。
此刻通通在我眼前回蕩。
可我,卻驀地鬆開了手。
周縉緩了一口氣,忙不迭咳嗽起來。
此時此刻,我真的恨我自己。
一個藉着李致屍骨上位的人,我卻莫名地對他不忍。
我居然會下意識地覺得……我愛他。
我終於是沒忍住,將腦袋埋在膝間,泣不成聲。
-18-
周縉絲毫不像是一個從未沾染過官場的浪蕩子。
上位之後,他以雷霆手腕處理了柳晏明一黨。
凡有不服者,或貶或殺,朝野上下,一片震驚。
其手段狠辣,令人聞風喪膽。
碧雲書院近二百名學生聯合上書陛下,要求除去奸佞。
我永遠無法忘記,周縉將其十七人斬首,其餘全部流放的慘狀。
自此,朝野之上,無人再敢有一聲不字。
他馬上就培植起了自己的新勢力,成了當之無愧的權臣。
人人皆道,他是奸臣。
可是他上位後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成功勸說了陛下改革軍制。
這是李致活着的時候,反覆直言上諫,卻沒有被陛下允許的事情。
我想,他確實有手段。
但是有些事情,隔着人命,隔着淋淋的鮮血。
我自己都不知道,爲何我總感覺他讓我想起李致。
我的阿致,他就是寧願自己死,也不願自己成爲一個濫殺無辜的賊子。
我不願去想他,也很久沒有見過他。
直到那個雨夜。
當時太后病重,我入宮侍疾。
誰知在御花園走到半路,竟零星地下起了雨滴。
我躲避不得,見到御花園花叢深處有一處廢舊的宮宇,便躲了進去。
可我竟沒想到,這宮宇有人居住。
外面看起來雖然破敗不堪,但是屋內陳設卻十分雅緻整潔。
我不知是何人居住,但他几案上的一摞簪花小楷,卻讓我不由得停下腳步。
這和我的字,居然一模一樣。
紙張上墨跡未乾,定是方纔剛剛寫上面的。
這世上,除了李致,還沒有人能把我的字跡,模仿得這麼相像。
我一張張隨意地向後翻去,眼神掃去,可手指卻突然定住。
緊接着,我的手不斷髮起抖來。
我看到桃這個字,他最後一筆,少點了一個點。
這是我學寫字的時候,常常把這個字寫錯,先生就會訓斥我。
當時我年紀尚小,就喜歡和先生作對。
他越是不讓我這樣寫,我就是越要這麼去寫。
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
而這世上,也只有李致,知道這件事。
屋內燭燈昏暗,屋外微雨淅淅。
我全身都開始顫抖。
就在此時, 門被推開, 帶來了一陣溼潤的涼風。
我向門口望去,只見到了一個我熟悉的臉龐。
周縉。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
我想開口喚他,可是我卻發現,我竟張不了口。
那些人命,那些鮮血,都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無法逾越的鴻溝。
千絲萬縷的聯繫,在此刻全部串聯成線。
我才恍然發現——
我和他,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周縉微愣片刻,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簪花小楷上。
他沒有言語。
我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
我努力讓自己變得平靜, 隨手放下字帖, 像是我沒有發現任何端倪一樣:
「雨大了,我來避雨。」
他點點頭:「好。」
隨後, 我便ťŭ̀₍同他共處一室。
但都未言語。
我們都瞭然, 對方已然知曉了真相。
無數朝臣被抄家流放,近百名學子慘遭屠戮。
他說他要先失去良心, 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做到了。
但我知道,那樣驕傲的李致, 那樣清正的李致。
他不會願意讓我看見, 如今他沾滿鮮血的樣子。
這會比他死,更令他痛苦。
我此刻才明白,原來人與人之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
而是我認出了你, 卻不能喚你。
那樣近, 卻又那樣遠。
-19-
我向陛下請旨,回邊疆爲父親掃墓。掃完墓後, 便不會再回到京都了。
陛下自然應允。
我走的時候, 周縉來送了我。
他邀請我, 和他一起去京郊的草原騎馬。
這一次,我們沒有爭勝負, 而是心照不宣地緩緩行着。
感受着日頭漸漸西沉。
我同他講了很多話。
我記得我問他,軍制改革得如何了。
他說,一切都在順利進行。
我問他日後還有什麼打算嗎?
他說,政治清明, 萬民安泰, 這是他的理想。
我自然明白,他的理想,從未改變。
我們一直走到了那棵桃樹下。
這可惜, 如今正值深秋, 桃樹幹禿禿的, 什麼也沒有。
我和他騎着馬,一起停在湖邊看落日。
良久無人說話。
他看着那落日, 忽然輕聲開口:「只可惜, 忘了帶水, 也忘了帶桃花酥。」
「沒事。」我笑,「有落日就好了。」
殘陽似金,晚霞滿天。
沒有小裙子, 沒有桃花酥,沒有桂花糖。
但是有你,這就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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