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身體還給了宋衡的小青梅。
他念了十年的人馬上就可以蘇醒了,不用再去費勁找方士高僧悄悄驅邪了。
而我,也終於不用被他哄著喝那一碗碗摻雜著散魂丹的補湯了。
我結束任務,直接剝離系統。
好啊,成全你們,以後天天一起喝白粥去吧。
-1-
我確定宋衡知道我是穿越的是在十七歲生辰時。
他給我的生辰賀禮不是說好的金絲嫁衣,而是一塊很特別的從未吃過的點心。
碎成渣,散成粉末。
在他殷切的目光下,我吃下去。
身體一陣陣痙攣,țŭₐ我幾乎痛得昏過去,一度以為他給我下了鶴頂紅。
他就站在我身前,看我在地上掙扎,顫抖,逐漸昏迷。
就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第二天醒來,我躺在軟床上,丫鬟碧兒滿臉害羞說昨天是宋衡親自送我回來的,還在床前守了我大半晚呢。
叫了我一晚上的「雙兒」。
我按著劇痛的頭,卻想起我的名字是叫雙雙,雙兒是這個原身原本的名字。
-2-
四年前兵變時,原主傅雙兒死在荒廟,我也是在那時候穿越過來的。
系統說我是女主的備胎。
主要任務就是暫代女主,輔助男主宋衡飛黃騰達,然後我在原世界可以獲得一次重活的機會。
也是在那個荒廟,我救了年方十五瀕死的宋衡。
肩上還帶著血淋淋大口子的我拖著虛弱的身體去要飯,去乞討,在屋簷下接雨水,守著瓦罐熬藥,照顧他直到他緩過來。
接著又冒險去替他去傳遞軍情,他成功獲救並嶄露頭角。
也將我帶了回去。
朝廷的嘉獎下來,最下面一個小小角落上還有我當時自稱的名字。
【傅雙雙】。
我捧著錦緞和賞賜的銀子一邊咳嗽一邊笑,又有點心虛自己報錯了名字想,會不會被發現,好在沒有。
他看著我,眸色深深。
從此,他叫我雙雙。
在他身邊四年,我為他擋了無數冷箭,為他的成功添磚加瓦,讓他從一個個寂寂無名的都尉變成了朝廷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同時,我也謹守我的本分,就像系統提醒的那樣。
按照女主的性格、喜好、脾氣活著……
我不知道宋衡是從哪裡發現問題的。
-3-
我想了很久沒想出問題來。
這四年來,我從未暴露過一點關於我的身份資訊,也從未忤逆過他一次。
想來想去,卻忽然回憶起一些相處的奇怪細節來。
宋衡是敦親王的私生子,陰鷙斯文,心機深沉。
他喜歡的東西不擇手段都要得到,他要是不喜歡的送上門的都不要。
比如現在,我剛剛中毒初醒。
就來了送上門的狂熱追求宋衡的安慶郡主。
她來也就兩件事。
一件事是看我死沒有,一件事就是希望我下回早點死。
「也不知道你一個賤婢什麼樣的運氣,僥倖救了世子一命,竟然就賴在這裡不走。
「聽說你年幼時在世子鄰家住過,才幾歲就會勾引人了。」
我繼續無動於衷喝我的冰湯圓,反正這種事每個月都要來一兩回,罵人啦,推蓮花池啦,使喚人啦。
但我不能親自動手。
按照女主的人設,從小受盡欺淩的小白花,總是可憐兮兮等待男主憐惜。
平日都是我柔柔掉眼淚,然後宋衡的暗衛或者管家及時趕到,將郡主貴女們請出去。
但今天沒人來,我等了一會,安慶郡主的臉都要湊到我臉上了,宋衡還是沒動靜。
左右都被郡主摒退,她手裡捏著一根發簪。
「不就是長得有幾分姿色嗎?要是我劃花你的臉,看你怎麼勾引人?」
我心裡不耐煩,反手就奪了她的發簪。
「來,照著這裡劃。」我伸過臉,故意懟上了臉。
「別以為我不敢。」安慶郡主真的上手,咬牙就要戳上來,下一秒,一支箭破窗而入,直接射穿了安慶的手腕,血濺了我一衣襟。
宋衡緩步而進,問我:「臉沒事吧?」
我發現了問題在哪裡。
不是問「你沒事吧」「你的臉沒事吧」,而是「臉沒事吧」。
他在意的是這一具身體,而不是身體裡的……我。
-4-
一旦確定,那些細微的異樣就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我忽然想起了自從兵變回來之後,他開始篤信了神鬼。
甚至在門客中豢養了方士。
那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在荒廟中撿回一命,從此敬畏神佛。
我想起了每一次不同的方士來為我們祈福,每一次都會有一碗祈福的苦澀符水。
特別難喝。
每次喝完之後,宋衡都會看著我的反應。
我想起了每年初一十五,百忙中的宋衡都會親自陪著我去寺廟上香。
每次他都跪在神像前良久,我在神像後面偷聽,都是些身體安康一類。
然後再求上一串上好的安魂念珠給我戴上。
……
這Ṭů₅些細節聯繫起來。
我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我在按照系統要求演戲,而聰明如宋衡,未嘗不是在陪著我演戲。
只是他現在還沒找到找回他心愛的女主的辦法,才和我虛與委蛇。
想通這點,我不由自嘲勾了勾唇。
所以,天降終究敵不過青梅。
即使是我為他做完了本是女主為他做的一切事,為他要飯,為他擋劍,為他中毒,為他被人羞辱,到頭來也只是個討厭的佔據了那個他心愛人身體的妖物而已。
也罷,我的任務馬上要完成了,系統說就在一天后。
我已經感受到身體裡面女主蘇醒的跡象。
比如,這曾經我最愛的蓮子冰湯圓,現在覺得膩歪又苦澀難吃。
身體的控制權正在減弱。
而他這一次生辰給我的怪味苦丹藥點心,又加快了這個進程。
但強制剝離系統,不是簡單的事。
-5-
趕走了安慶郡主,宋衡將我扶到床上坐下。
「怎麼不叫人?」他蹙眉,伸手小心給我擦臉上那一點發簪戳出來的血珠。
「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會處理好。」
宋衡的手指一頓:「不能拿身體開玩笑。」
我心裡忽然一酸,沒忍住臉上譏諷的笑:「怎麼會,我的身體寶貝著呢。」
他手捧著我的臉,看著我臉上的新傷,看我脖子上淡去的刀痕,再下麵是箭傷,指尖輕觸,眸色越深。
我伸手蓋住他的手,掩飾笑:「幹嗎?心疼啦?」
按照女主的人設,我應該嬌弱哭唧唧,應該眼淚含在眼睛裡,長睫顫抖,然後被他攬入懷。
但是今天是我真正的生日,最後一個生日,我想放縱一次。
我伸手拉下他的手:「來了汴京四載,我還沒有逛過瓦舍,今晚我想去看看。」
他看了我一會:「好。」
這是我第一次晚上出門,從偏門出去的時候,正好撞上宋衡最新招募的那個方士,他目光閃爍看著我,欲言又止,默默收緊了手裡剛剛煉製成功的丹藥。
宋衡向他點頭,然後帶著我出門。
汴京的夜好熱鬧啊,馬行街燈火通明,煙霧繚繞,賣卦、探博、令曲各種玩耍應有盡有。
宋衡不要我買攤位上廉價的手工釵飾。
我花了十五文錢買了一份冰皮果湯,這是原主最不喜歡吃的東西。
無所謂了。
一口一口喝著,我喜歡甜,最討厭苦。
賣酒的小販沿街叫賣今年第一捧桂花酒。
我要了兩壇,和宋衡一起在臨河的茶座上喝。
他素日端正,滴酒不沾,兩盞下去,他的臉紅了,再幾杯下去,酒勁上來,他眼神有一瞬的恍惚,俊美無儔。
我撐著臉,問他:「和我在一起,你印象深刻的事是什麼呢?」
新的清粥和點心正在陸續上來,他回答我。
「我十二歲那年,母親身故,我餓了三天,在後巷是雙兒給了我一碗白粥。
「那一刻,我就認定,我的未來只有雙兒。」
我忽然想笑。
托系統的福,我知道前因,這一飯之恩其實是因為原女主和家裡賭氣不肯吃白粥要拿出去喂狗的。
所以,這四年,無論我怎麼樣對他,無論我如何掏心掏肺,我身上的傷,我流的血。
都抵不過一碗曾經要喂狗的飯。
我輕輕笑了笑。
行吧,成全你們,等原主回來,以後天天一起喝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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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我,又似乎在越過我再看向別人,恍惚中輕輕叫了一聲:「雙兒。」
溫柔繾綣。倍加思念。
我知道的。
那一飯之恩後,小宋衡經常在後巷等著,偶爾運氣好會碰見花朵一樣的傅雙兒出來,可以遠遠見上一面。
那是他貧瘠中無法碰觸的白月光。
後來被奴僕驅趕羞辱,他發誓要出人頭地,棄筆從戎去投了軍。
再後來,一步步走出來,才知道自己竟是親王之子,接著在我不動聲色的提醒下精准剪除異己,一Ţṻ₇步步走上高位。
如今的他,早不是那個後巷的小乞丐了。
但這艱難動盪的波瀾半生,我曾陪著他一起經歷過那麼多日子,他心裡最深的,卻還是原女主曾經微不足道的一碗白粥。
心裡的某種微妙的憤怒和好勝心瞬間湧起。
我端著酒緩緩送到唇邊,慢慢一口一口喝著清冽馨香的桂花酒。
他側頭按捏住了我的手腕:「酒多傷身。」
杯子抵不過他的力氣,酒水灑了衣襟。
我無奈看著他。
他伸出手想要替我擦去唇邊的酒水,眸色如古井,波瀾的河水波倒映著半個汴京的月色,噴火的賣藝人得了轟然一聲叫好。
就是這個時候啊,我於人來人往的河道邊,做了一個傅雙兒永遠不會有的舉動。
抓住他的衣襟,仰頭親了下去。ƭũ₎
他整個人都僵硬了。
唇齒中都是清冽的桂花香,滾燙,灼熱。
下一刻,我用力狠狠咬下去,他的唇一瞬被咬破。
這是我第一次違背系統禁忌傷害男主,幾乎同一時間就受到了反噬,我喉嚨湧上刺痛微甜的血腥味。
我用手背擦過唇:「比起白粥,以後印象最深刻的會不會是這桂花酒?」
四周的人聲在喧囂,在沉默,他臉上還有殘留的狼狽。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的眼裡是震驚褪去後的清明,酒意醒了一大半。
過了一會,他回答我:「不會。」
我也恢復平日溫柔乖巧的模樣,微微笑:「我想回府了,有些困了。」
宋衡冷靜擦過唇邊的血,說:「以後不要這樣。」
我點頭:「好。沒有以後了。」
暗衛牽過馬,我看著高馬,為難問暗衛:「這麼高,怎麼上去啊。」
暗衛沒動,以往都是宋衡抱我上馬。
沒有他的吩咐,暗衛不會行動,暗衛只聽從他一人。
他沒動,似在懲罰我剛剛的親近,又似在等我開口求他。
我失去了耐心,直接按住暗衛的肩膀,俐落借力翻身上馬。
晃晃悠悠坐在馬上,我側頭問他:「對了,今天的補藥還要吃嗎?」
「雙雙,藥不能停。」
我嗯了一聲,眼底還是不可避免湧上一絲淡淡的水意,四年的朝夕相對,我以為,至少今晚,可以不吃的。
人非草木,我以為就算是這麼對一條狗,也該有些感情了。
只是,不過是以為。
暗衛待要牽馬,我伸手執韁,一夾馬腹,駕!
-7-
回到府中,正好撞見那個方士在宋衡書房外鬼祟候著。
我走過去以宋衡的名義要藥。
他不解。
我胡謅,跟方士說我愛宋衡到骨子,願意為他捨棄這具身體,還他青天舊夢白月光。
他面色驚疑,我一面直接拿著藥一顆一顆扔進嘴裡,就著旁邊茶壺的冷茶喝了一口。
「這回又會痛幾天?」我問。
方士表情更震驚了,擦了把汗:「這次丹藥沒有加苦蕎散藥,會經脈寸裂般痛上三天。」
我點頭:「什麼時候發作?」
方士又擦下巴的汗:「半個時辰後。」
我眯了眯眼睛:「還不快走,小心我一會疼得受不住上你身。」
他忙不迭走了。
回到我的蓮花小院,翠蓮朵朵,其實我很討厭池塘,夏天蚊子多,青蛙多,聒噪。
但是原女主傅雙兒喜歡。
叫來丫鬟碧兒,讓她給我立刻去小廚房給我端了兩份最肥膩的紅燒肉還有烤鴨過來。
然後再加一壺酒。
接著我將手上準備的金子銀子給了她,碧兒一下哭了起來。
「雙姑娘這是怎麼了?是要死了嗎?還是……要走,你要是走,我跟姑娘一起。」
我擺擺手:「那個就是今天月亮很圓,你又溫柔,覺得大家相處一場很快樂。」
我翻出她的賣身契,連同剩下的細軟都給了她:「去吧,自由自在多好。」
送完了碧兒,那個一直不吭聲的暗衛又來了。
他是來傳話的。
「世子讓姑娘早點休息,因為安慶郡主的事,宣他現在進宮,回來也許會很遲,姑娘不必等了。」
以往的我總是等他回來,心疼他晚歸,甚至還親自給他煮白粥溫著。
可他從不喝。
原來是只喝傅雙兒煮的粥。
矯情。
我想到這覺得虧得慌,叫暗衛:「我想喝粥,你去小廚房把我留的端過來。平日給宋衡吃的那種鮑魚蝦蟹粥。」
暗衛看了我一眼,還是折身去了。
-8-
粥來了,溫熱的。
我喝了一口,並沒有什麼特別。
身體已經開始隱隱作痛。
我在石凳坐下,竭力控制呼吸。
「我想睡了,你走吧。」
將頭埋在石桌的胳膊上,軟緞長袖鋪了半桌,灼燒的疼痛越來越厲害,靈魂正在顫抖。
到了亥時三刻,系統準時出來了。
我提醒它:「任務完成,狀態契合,直接剝離系統吧,該女主上場了。」
我算好了時間,丹藥提前剝離系統,也輪到正版女主試試這滋味了。
但是沒想到系統竟然為難跟我說:「女主怕疼,她不肯現在接管,說讓你忍一下。」
「她是上個世界的氣運女主,這次本是嬌寵文,但是前面太虐了,所以她用氣運兌換了休眠機會,讓你幫她撐過前面的部分。」
我靠。
同樣都是穿越女。
為何不同命?
只因原主是個關係戶。
還是個挑三揀四的關係戶,難怪那麼嫌棄一碗白粥。
所以,我辛辛苦苦奔波半天,辛辛苦苦作嫁衣裳,都是給她做墊腳石的?
這我能忍?
我直接扒了頭上的步搖:「告訴她,再不接管身體,我就劃破這張臉。」
沒動靜。
我冷笑一聲,直接用力,臉上冒出了一顆血珠。
系統設定我不能傷害男主,但並不包含這具身體。
這時我腦子響起一個嬌怯怯的聲音:「姐姐,你別啊,你這樣自己也疼的。」
疼?這些年我疼得可不少。
原主哭唧唧出來接管了一半身體,於是我一半臉上流下了眼淚。
就這一半,她疼得就要死要活,直接不行了。
這……還有一半呢!
我拿過能動的那只手,繼續用力。
原女主大哭:「不要啊。」
暗衛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傅姑娘。不可。」
我抬起頭,一半臉在笑,一半臉在哭。
暗衛從來沒有表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驚恐。
而隨著他驚恐的表情,後面緊跟而來的就是宋衡和方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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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士慌得一批,手裡的羅盤亂轉:「不好,妖物怕是要反攻!妖物要重新占滿全身啦!」
宋衡呆在原地,我的身體,左邊的原女主一半在嬌怯怯流淚,右邊的我這一半在齜牙咧嘴笑,甚至還試圖傷害另一半。
方士叫暗衛:「按住她,必須馬上用散魂針散魂!」
來得正好,我心裡暗自松了口氣,早點弄這個針我省多少事,馬上最痛的剝魂時刻就要來了。趕緊啊,扎針啊!
原主不停用那半張ťũ̂₈臉抽抽噎噎流淚,竭力擺手。
方士看宋衡還在遲疑:「世子,再猶豫,兩個都保不住啦!到底左邊還是右邊!左邊?還是右邊?」
搞了半天,方士都不知道哪邊是妖。
宋衡遲疑著看著我們。
就像是產房外下決心保大還是保小的丈夫。
但現在的我已經沒有系統束縛,我可不想等他。
當即直接用手上的發簪插向了喉嚨。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宋衡所有的遲疑化為了驚慌,他幾乎下意識叫了起來:「左邊!」
一根纖細的銀針飛來,紮進了我的眼眸!
幾乎是那一瞬,我被撕扯禁錮的靈體如同氣泡一樣飄蕩鬆快起來!
那是從未有過的輕鬆!
風穿過我,月光照過我, 我自由了!飄飄欲仙原來竟然是這般感受。
我飄在半空,下麵的人就像三隻僵硬的木雞。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方士:「成功了!世子!我的驅邪成功了!傅姑娘身上的邪祟被清除了!」
陰翳、沉默的宋衡眼中仿佛瞬間有了光。
他轉頭看向傅雙兒。
而此刻,地上的傅雙兒一聲慘叫摔倒在地,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痛苦,所有的偽裝和溫柔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她在地上翻滾,顫抖,蜷縮,尖叫。
但這種痛,也只是我曾經洞穿肩膀無麻藥取箭的十一不到。
她扭曲慘白著臉,劇痛讓她再也不能掉出一顆一顆漂亮的珍珠淚,鼻涕眼淚流了一臉。
我沒有立刻飄走,我實在想看看,一向潔癖的宋衡會不會給傅雙兒擦鼻涕。
-10-
但很可惜,我沒看到這一刻。
一直站在原地的宋衡只是失神,似乎如夢初醒,他看著地上的傅雙兒,臉色越來越難看,越來越難看。
地上的傅雙兒看著他不肯靠近,ƭú⁻只能自己咬牙強撐著靠近。
「宋郞。」她終於回過神,用手遮住了一點臉上的狼狽,只露出水汪汪的眼睛,「宋郞,人家好痛好痛啊。」
這嬌滴滴的樣子我看了都心軟。
這一聲宋郞叫得人骨頭都酥了。
怎麼我就學不會這麼叫,就算那次我快要被射穿了,我也只是抓著他的衣袖閉上眼睛沉默地忍耐。
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要是我真的學會了傅雙兒這一套撒嬌可愛,說不定宋衡還會對我多幾分感情,也不會過個生日連個一錢銀子的珠釵都不給買。
ṱù⁷眼前的宋衡看著傅雙兒,很輕很輕喃喃了一句:「不對。」
不對?怎麼不對?這不是他心心念念要的人嗎?
他轉頭看向一旁笑嘻嘻等著獎賞的方士,忽然問。
「她身體裡面另外的東西呢?」
方士得意說:「世子放心,剛剛您一下令,我這銀針一出,保證已經灰飛煙滅。」
宋衡重複了一次方士的話。
「……灰飛煙滅。」
方士摸著鬍子點頭:「保准一點點灰都留不下來!從此世上再無此人。不,此妖。」
宋衡的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再無……此人?」
他唇上那個被我咬破的傷口又裂了,殷紅的血湧出,就像塗了上好的胭脂。
方士討好笑:「我這銀針特意加了黑狗血和朱砂,威力霸道。保准什麼鬼怪都有來無回。」
宋衡卻猛然抬頭,一把抓住了方士了衣襟:「誰叫你加這個的!」
方士嚇了一大跳,可憐巴巴說:「這些都不收錢,額外贈送的。」
宋衡一把將他推倒在地,一身肅殺,猛然拔劍抵住他喉嚨。
出手的瞬間,有什麼東西從他袖帶中飛了出去。
這回輪到方士哭唧唧了:「真不要錢!啊!世子!」
宋衡雙目通紅,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我只是要你將她祛除出來!不是要她灰飛煙滅!」
長劍刺進喉嚨,鮮血湧了出來。
我自己受過傷,實在看不得別人流血,而且一旁的傅雙兒哭得實在太難聽了,我轉身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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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售後很好,絕不多話,直到我重生,只提過一次傅雙兒。
「傅雙兒昨天向二級系統投訴我,說這根本就不是嬌寵文。宋衡不夠寵她。」
「怎麼,宋衡沒有給她好吃的白粥嗎?還是那些金子珠寶不到位?」
系統拖長了聲音,有些無奈:「哪裡——我查看了一下,宋衡對她就像以前對你。每天給她喝那大補湯,定期帶她上香拜佛。真不懂她,以前傅雙兒查看進度的時候,明明說很羡慕你有那麼個英俊郎君陪著。現在怎麼又不滿足了,而且,宋衡為了讓她吃藥,還親自陪著她喝呢。」
我有點意外又不意外,宋衡那麼不喜歡吃苦藥,現在也會陪著傅雙兒吃藥。
系統還在嘰嘰咕咕:「他每次都喝一大碗,喝了就出神,看著碗和不肯喝藥的傅雙兒發呆。真搞不懂。」
我心裡倒是暗爽,只有他親自嘗試了我曾經的苦,才知道鍋兒是鐵打的。
但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傅雙兒既然選擇了捷徑,那自然要付出她的代價,摘桃子失敗便要承受後果。
在她為我一次次因為受罪而計算可能得到的寵愛時,她就已經失敗了。
真心需要真心換。
一切都是公平的,付出多少,得到多少。氣運會伴隨一時,但在人心上,從來走不了捷徑。
我攤手:「師父領進門,修行在自身。不說他們了。重點是我現在。」
系統的聲音歡快有了點邀功的意思。
正好瘟疫盛行,它給我選了幾個好的投胎機會,最後喜滋滋給我確定了一個神醫幼女的身體。
年方十歲,命數不錯,家境富足,父母開明。
「這回,給個好評吧。」
從付雙雙身體醒過來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到了父母兄長和阿姐激動的目光。
「囡囡、妹妹,雙雙。」
熱烈的擁抱和眼淚把我包圍,讓我一瞬手足無措,陌生而又溫暖。
-12-
我成了付家的老么,被捧在手心的寶貝。
因為是從鬼門關撿回來的,家裡將我寵上了天,阿兄阿姐更是想著法子逗我玩兒。
吃的用的都由著我性子。
投桃報李,我也幫著父母進一步研習醫術,成了他們的驕傲,我幫阿姐相看未婚夫婿,替阿兄送信搭橋。
轉眼六年過去,完成了及笄之禮,家中又搬到了熱鬧的汴京,阿娘即使捨不得,也開始幫我相看未來夫婿。
因為我治好了幾位貴人的隱疾,更得了許多獎賞。
我撒嬌不肯,只想多過幾年自在生活,阿娘拗不過我,也笑:「確實我也沒看到過好的。」
「什麼樣才是好的?很大的官,很多的錢算不算?」我依偎在阿娘懷裡問,馬車轍轍向前。
阿娘說:「所托夫婿不在門第高低,而在相處自在,既像做事的同儕,又像知己好友。愛你,敬你,護你,更懂你。」
我將臉在她懷裡拱來拱去:「阿娘的標準我很喜歡,那就這麼說定了,找不到就不嫁啦。」
「小傻子。」阿娘捏我臉。
馬車停下,前面是今日上香的護國寺。
寺廟樁樁件件都熟悉,曾經和宋衡來過太多次了,我扶著阿娘登上臺階。
山門之後的大雄寶殿上完香,又去了女眷的偏殿聽經。
我打著哈欠聽著這聽了無數次的經,撐著臉伸手懶洋洋去戳停在窗櫺上的一隻蜻蜓。
也就在這時,我再次看到了宋衡。
他也看到了我,只是一刻,他的目光再沒有移開,直到身旁的女子提醒,他才失神般回過頭。
我並不慌,我現在的容貌和曾經的身體大相徑庭。
只是一眼,他認不出來。
他們在說話的時候,我已經撒嬌挽著阿娘離開了。
從側門離開的時候,我清晰聽見了傅雙兒的嗔怪聲:「人家不喜歡聽講經啦。不想去呀。」
這邊的門推開,我已關上了後面的門。
六年了,傅雙兒還是姑娘的發飾打扮,看來,這宋衡並不好攻略啊。
-13-
第二次上香是三個月之後了。
阿姐要出嫁,要我陪著她一起來求個好簽。
阿兄駕車送我們來。
寺廟今日人格外少,只有幾個小沙彌在灑掃。
阿姐拿了簽滿臉紅暈請大和尚講簽,我去看後院那棵姻緣樹。
上面層層疊疊掛滿了祈福的木片,下麵綴著鈴鐺,風一吹叮噹作響。
每一個高度都在我頭上,我踮著腳尖伸手去夠。
曾經我也在這裡掛過一個,一面寫著我的名字,另一面卻是空白。
那時候我知道自己身份,卻又還是忍不住心生幻想。
但最後落筆前,我還是停下了。
我走過去,在上面翻找那塊,想扯下來扔了,忽然聽見一聲含笑的問話。
「你在找什麼?」
是宋衡。
數年不見,他的愈發內斂,目光也越發陰鷙,即使儘量溫和說話,但身上上位者氣息還是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壓,他的眼睛像獵人一樣,充滿了審視和侵略。
他的身旁沒有那個常年戴著面具的暗衛。
我歪頭看了看,露出笑容:「我看看有沒有好看的。」
他走了過來,站在我身前,抬手摘下我前面那個,送到了我面前:「這個怎麼樣?」
上面一面寫著傅雙雙,一面寫著宋衡,下面掛著一個金鈴鐺。
正是我當年那個。
「不怎麼樣。一面新一面舊,不搭配。」我沒接東西,轉頭看向入口,露出小姑娘應有的猶豫和警覺,「我要走了,阿兄他們還在等我,你自己玩兒吧。」
入口處的門關著,我走過去,伸手推開,外面站著那個暗衛。
他也在看著我,我瞪了他一眼,他默默讓開了位置。
身後的宋衡問:「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說個屁,我噌噌跑了。
-14-
轉眼第二天傍晚快要閉館的時候,我們家的醫館忽然來了個客人。
是從後院被阿兄打進來的。
他穿著常服,戴著面罩,手上一條長長的口子。
阿爹將他帶進來,他乖乖又僵硬地坐在方案後,那血將衣服都要打濕了,阿爹還在號脈。
我走過去,一把扯開他的袖子:「阿爹,就一條傷,自己劃的。」
客人下半邊臉的嘴抿上。
我伸手就扯下他面罩。
果然是宋衡的狗腿子,那個一直不離身的暗衛。
失去面具的他臉色有些不自然,我抬手將藥酒倒在他胳膊上,他疼得一齜牙。
「我認得你。」我湊近看他,「你跟了我們一路,說,你來幹什麼的?」
他移開了目光,卻不會撒謊:「我……我來看病的。」
「看病?不像。」
他是宋衡最穩妥的劍,也是我為宋衡撿回來的得力臂膀。當初在後巷發現他時,他奄奄一息,被我帶回世子府。但等成了最精銳的暗衛後,他卻只聽宋衡一人的話了。
他的臉偏向旁邊,我轉到另一邊,繼續盯著看他:「我看你是來找人的。」
他咽了口口水。
我故意詐:「說是不是來找我阿姐的?我阿姐可是定了親的!少打主意。」
他搖頭:「不是。」
「那找誰?」我一手將他胳膊的繃帶打結,一面道,「哦,那麼你是來找我的?」
少年一愣。呆呆的樣子可愛極了。
我慢慢笑道:「那你很有眼光,你叫什麼名字?」
-15-
我對陸機的友好親近,成功讓他狼狽而出。
只要他想繼續活著,就不會向宋衡透露我的蹤跡,畢竟,我表現得對他感興趣。
當然,他不怕死,或者想一起死,透露了,我也有個大殺招。
如此,果然一個月都安然無恙。
忙忙碌碌的行醫生涯轉眼就要結束,阿爹準備去下一個城市。
然後那天是最後一天,阿娘接診了最後一個病人。
我在後院搗藥,忽然聽見阿娘叫雙雙。
我跑過去,然後就看見了久違的傅雙兒。
她並沒有照看好這具身體,年近二十,面上就生了戾氣,嘴角耷拉著,一股子疲憊。
她來是想要我阿娘給她一服藥,一服對男人有用的藥。
我進去的時候,她正好在哭訴。
阿娘表情尷尬。
「他不知道是不是不行,我都那樣了,他也不碰我。總不能我就這麼無名無分跟他一輩子吧。我也不求什麼了,我就要一個孩子,聖手,你幫幫我。」
阿娘尷尬看著我:「你跑來幹什麼?」
我尷尬想回退,然後撞上了一個結實的胸膛。
然後我看到傅雙兒整個人表情都垮掉。
微微熟悉的呼吸和強烈的心跳聲中,我轉過頭,看到了宋衡。
他一手拽住了我的手腕,轉頭去看陸機:「不是說她走了嗎?」
這一個月,他一直在外面找人。
陸機沒有反駁,也沒有說話。
我一跺腳,他吃疼皺眉,卻還是沒鬆開手。
阿娘立刻憤怒了:「哪裡來的登徒子,抓著我們雙雙幹什麼!」
「雙雙——」他緩緩念,將這兩個字幾乎咬牙切齒般念了一次。
-16-
宋衡真的挺能……拉得下臉的。
是因為得不到和已失去都是永遠的最愛嗎?
從他見到我的那一刻開始,源源不斷的禮物開始送進來。
我看到了曾經在夜市看到的朱釵,各種款式,各種珠寶。
看到了曾經他拖延了十年的金絲嫁衣。
我本是醫者之女,地位卑微,不可能成為正妃。
所以嫁衣是豔麗的桃紅色,雖然是妾色,但是除了顏色做工品質飾品都逾矩了,這是他能給出身醫者家族的我最好的待遇。
他說他可以永不娶妃,只有我一人。
我撥開他的手:「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我真的不喜歡你。你太老了,你比我最大的哥哥都要大。」
旁邊的傅雙兒哭鬧起來,被帶了出去。
傅雙兒哭哭啼啼,卻得不到他一絲目光:「如果你還是喜歡原來的身體,那我可以……」
「你認錯人了。」我死不承認。
我見到了之前離開的碧兒,碧兒已經成親有了孩子,她看到我第一眼,就眼睛紅了,但是宋衡問她是不是認識我,她卻只是牽著孩子的手搖了搖頭。
「不曾見過這位姑娘。感覺也不熟悉。」
而我的阿兄和阿爹都生了氣:「小女年芳十六尚未出閣,怎能由著世子如此編排?」
「跟我走。」他終於失去了耐心。
而我是現在官方醫局的人,我定期給幾位貴人看病。
「貴妃的藥三個月一換,安平半年一次,而安慶郡主的去疤藥是一年一次維護……我走不掉。」
「雙雙!」他終於失控,「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當年是我一時糊塗, 我以為我愛的是她,我以為你是故意裝作她的樣子,以為你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騙我。但直到你走後,我才知道,並不是!那天之後, 我找遍了所有的術士古籍, 甚至親出從海外去尋彌魂燈,每一次每一刻, 我都想找回你,每次有希望的時候,你知道我的心情嗎?雙雙……你知道在護國寺那一刻, 我是什麼樣的心情嗎?從見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是你——」
我撣了撣耳朵。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如果當初……沒有如果。
權利可以得到很多東西, 但不包括已經失去的明天和生命。
覆水難收。
聽著宋衡越說越荒唐, 甚至說到了我和他接吻的事, 說我是他唯一的愛, 阿兄終於忍無可忍,沖了上去就要和宋衡動手。
宋衡怒極拔劍, 下一刻, 陸機的劍卻停在了他的脖子上。
向來沉默的陸機這一刻仍然沒有任何表情, 更沒有考慮自己的後果,他只是就這麼做了。
「陸機。」
宋衡的聲音冷得像冰。
「想想清楚,你們對抗的是誰。不要逼我用我的方式帶走她。」
「什麼方式?」阿爹嗓門大,「強搶民女啊, 問問我這個老頭子答應不答應。」
阿兄接著挺身而出。
然後是沉默的陸機。
而在這亂成一團的時候, 我則輕輕歎了口氣。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大家打什麼。」
阿姐啊了一聲:「什麼一家人?」
陸機的表情微妙,但仍然堅定。
我走過去, 伸手捏住那一柄柄鋒利的劍刃。
「阿爹, 你難道忘了, 你本身姓什麼嗎?」
阿爹愣了一秒:「……就宋啊。」
我一攤手:「這不就對了。阿爹當年戰亂時被收養才改姓付,入了付家宗祠,但阿爹其實你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其實這個弟弟沒有死在亂兵中, 還活著。」
阿爹嘴巴張大,我看了看宋衡:「便是眼前這位啦。」
阿兄阿姐都愣住,我微微笑:「愣著幹嗎呀,爹爹, 叫弟弟啊, 阿兄,阿姐, 叫二叔啊。」
-17-
所有人都沉默了,根本沒想到最終是這樣一個結果。
這就是為什麼我從頭到尾都不慌的原因。
要不怎麼說系統是個好系統。
值得我的一個大好評呢。
這一場震驚而又驚喜的認親之後, 所有局面暫態逆轉, 宋衡幾乎心如死灰, 他沉默看著我。
聽著我一聲聲二叔,他只能默默喝酒。
看著守在我身旁的陸機,看著他笨拙而又全心全意的模樣。
看著我對待他和曾經的自己別無二致, 他喝完了最後一碗桂花酒。
最後一次叫我的名字。
「雙雙。」
但我沒有回頭,只是徑直走向陸機和家人。
新年的煙火正在綻放。
一切,都是一次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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