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高中探花沒幾日,有一女子抱著孩子,哭跪在我家門前。
我娘為了家醜不外揚,讓她進了門。
以為她不過是我爹一時糊塗,養的外室。
「我不是。」
她委屈卻篤定。
拿出一張泛黃的婚書,落款的名字正是我爹。
我娘踉蹌退步意識到。
她才是後來的那一個,她搶了別人的夫君。
-1-
三日前今科放榜,喜訊快馬傳回禹州。
我爹高中探花的消息不脛而走。
因著外祖父時任通判,一早便有不少州縣官員前來賀拜。
阿娘本是喜上眉梢應酬著往來賓客,忽然李嬤嬤神色極為凝重的將她拽到暗處,小聲嘀咕幾句,她臉色陡然沉鬱。
交待身後的我,安穩待著,切莫徒惹事端。
便腳步生風去了後門。
我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阿娘如此驚慌。
她一向沉靜自若,即便我惹了禍,被夫子揪著上門告了狀,她也不過一句「女兒家的寬敞日子就那麼幾年,閨中鬧騰一些也不打緊。」
夫子被噎得還不得口,直說我這般性情,日後難免嫁不出去。
她轉過頭還安慰我:「我的女兒,嫁不出去又何妨,來日同我一樣,招個贅婿,也是美滿夫妻。」
我實在想不通,有我頑皮膝下,父親又兩年赴考不在家中,她忙裡忙外,操持的焦頭爛額,也不曾焦灼半分。
如今父親平雲青雲,不日就能帶我們一同上京赴任。
到底什麼事,能讓她急成這樣。
壓不住好奇,我跟在後面去探了一眼。
只見一個面容只算清秀的女子,著粗布麻衣,梳婦人髻,懷裡抱著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正沖阿娘連連磕頭:
「夫人明鑒,這是我跟冀明北的孩子,懇請夫人開恩,救救我們母子!」
明明朗朗乾坤,爍日高懸,我卻不由得膽寒叢生,渾身懼顫。
只因冀明北不是別人,而是我爹。
-2-
鑼鼓宣天,嗩呐鞭炮齊鳴。
即便是後門,也已有不少百姓想湊個喜氣,擁到了這裡。
阿娘人僵在那,只一味定定瞧著她和她懷裡的孩子。
唯有手中杏花回應。
那是陛下親賜的禦花,唯有三甲才得的榮耀。
昨日隨快馬一同送到禹州,阿娘今日持在手裡,逢人就被恭賀一聲「探花娘子」。
眼前驟然墜地,花枝折斷,陰涼的巷風卷掃起花葉,瞬間悲戚散去。
李嬤嬤忙矮身拾起來,提醒她:
「姑娘,這女子來的蹊蹺,咱們不妨關起門來細問。
「眼下咱們陸家,已是一門雙進士,多少眼睛盯著,您就算不為著姑爺,也得多想想老爺。」
「好……好……」
阿娘總算回了神,面色如常無恙。
可轉過身,想讓那女子抱著孩子進來時,忘了臺階,差點一腳踩空。
我顧不上她會不會訓斥我,一股腦沖上去將她扶住:
「阿娘!」
我喊的又急又切,抬眼對視時,已見她眸間有婆娑淚意。
李嬤嬤驚得一激靈:「誒呦,小祖宗,你怎麼在這。」
連忙招呼我身後的丫鬟,將我帶下去。
「不必了。」
阿娘出言將人攔下。
握住我的手,與她立在一處,看著各有心思的婆子們,將那女子連帶孩子從門口攙起來,又一路送進院子。
「女子為妻向來不易,能早早學著些,也不失是一件好事。」
-3-
官宦之家,納妾是常事。
聽李嬤嬤說,阿娘懷我那一年,原也是要挑著個安生的家生子開臉的。
是我爹豎指立誓,此生只得一妻足矣,絕不納妾。
阿娘便沒有再提,與我爹恩愛更篤。
只不過,她命不好。
自得了我之後,傷了元氣,一連兩個孩子都沒能留住。
聖手金大夫替她瞧過,兩個大幾率都是弟弟。
為這事,阿娘懊惱了許多年,可眼前這女子的孩子,確是個男孩兒。
雖然懨懨的未睜眼,也風塵僕僕,灰頭土臉。
但不妨礙讓人看清楚,雋秀的五官,飽滿的前庭,簡直與我爹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安然定坐,阿娘移開了著在那孩子臉上的視線,細細盤問了那女子。
得知她叫燕娘,襄縣人士,做些小營生,算是良民。
「你既找來了,我也不是沒有容之量。看在你給冀明北添了子嗣的份上,我讓你進門。」
約莫類似的打算,還是在阿娘心裡盤桓了無數次。
她條理有序,對著李嬤嬤一通吩咐下去,便定下了納妾的聘禮、日子和記族譜諸多事宜。
燕娘卻不願意了。
立起跪著的半截身子,口嚷嚷著要說什麼。
阿娘重重落了茶盞,板下臉:
「聽你說來也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是個要臉的,你跟冀明北做的那些背人勾當,就用不著宣之於眾了。我不想聽,也犯不著聽!
「能給你一個外室名分,已是我這當家主母,最大的底線!
「你若ṱų⁵還不識趣,貪圖那些你不該要的,就休怪我不客氣,直接大棒子將你攆出去!」
腳下是一州通判府。
想來跟父親首尾了那麼久,也定然知道他是入贅女婿。
可即便如此,燕娘還是沒軟下身段。
甕動著下頜,直言:「我不做妾。」
而後,小心翼翼將懷裡的孩子,安放在蒲團上。
顫著手指從懷裡掏出個文書,遞到阿娘面前。
阿娘本因她一句狂悖,站起身要雷霆大怒。
誰知,一眼掃過去。
硬是被「婚書」二字,逼回了步子,險些栽倒下去。
她下意識去撫案幾。
卻沒留意幾上的茶盞,拂袖一帶,驟然碎地。
刺破耳膜的清脆,震得人搖搖欲墜。
我不死心沖上前,翻開那婚書扉頁,確認裡面內容。
雖是有些老舊,卻絲毫不妨礙讓人看清,字跡與我爹無二,名字也毫無出入。
唯獨上面的年月,比爹娘成婚足足早了兩年。
阿娘強忍多時的淚水,轟然垂落:
「冀明北,你騙的我好苦!
「我當你不過是別有心腸,薄情寡性,可沒想到,你竟害我做了惡人,搶了別人的夫君!」
-4-
婚書格律完整,僅有的破綻,是上面沒有官府落印。
「我自小沒了爹娘,是公爹婆母聽了算命的話,說冀明北需要紅鸞幫襯才好科舉中第,才招了我做童養媳。」
「鄉下不比州縣,沒那麼多講究,拜堂成親,入了宗祠,就算是正經夫妻,所以官府那邊一直沒有造冊。」
燕娘這樣解釋,倒也合乎情理。
只是這樣一來,即便阿娘是有官府戶籍冊印的正頭娘子。
可她從未見過我爹父母,更未入冀家族譜。
往來先後,真真假假,到底誰才算是我爹的正妻?
阿娘隱約猜到了燕娘的來意。
「所以你不做妾,是想……」
卻沒等她把話說完,燕娘白著臉,急著將話頭搶了過去。
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才把蒲團上的孩子重新抱起來:
「夫人切莫多慮,我不是來要名分的,只是為了孩子!
「他病的很重,我尋了多少大夫都不好,好心人給指了明路,唯有給官老爺們看病的金大夫刺穴之術才能妙手回春。
「我求您幫幫我,只要他能活過來,我定然帶他即刻返鄉,此生絕不再出現在夫人面前!」
音落,她已泣不成聲。
卑微的弓著腰,抵著那孩子的頭,一同埋進塵埃裡。
是在表達,孩子即便已不省人事,也定會謹記一輩子的恩情。
阿娘緊張的拽著絹帕,探前了身子。
正欲開口,李嬤嬤輕輕扯動了她的袖子。
附在耳邊,用心提醒:
「姑娘,她可不是什麼好拿捏外室妾氏,您膝下無子,姑爺從前礙著老爺不說什麼,如今他得蒙聖恩,平步青雲是早晚的事,難保這燕娘日後不會拿著孩子挑撥生事。
「眼下,您要是心軟救了,往後,那可就真沒什麼太平日子。」
與我爹恩愛正隆時,阿娘也從不忘了教我。
宅院主母,切忌情愛上頭,混不計利益得失。
「鶼鰈情深自然好,可女子立世不易,總要留上三分,為自己籌謀立錐之地。」
所以她讓外祖父全力為我爹疏通,官場鋪路。
但宅內之中,人錢瑣事,從不放手懈怠。
然而,這些跟事關地位倚仗的子嗣比起來,全都不值一提。
饒是我懵懂不經事,也深知李嬤嬤體恤她的這席話,不是危言聳聽。
阿娘卻凜然起手將她止住。
冷著臉,只吩咐她:
「什麼都不用說了,立刻拿著我的名帖去請金大夫。」
-5-
金大夫來的很快,探了病,直說那孩子兇險的很。
「若是再拖兩日,怕是大羅神仙,也無力回天了。」
阿娘長籲一口氣,遞了診金,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將人送出了門。
倒是李嬤嬤,緊追了上去,好生囑咐了許久才作罷。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就算瞞得了一時,又怎能瞞得了一世。」
隨風曳動的樹蔭,映晃出阿娘的眸色,清冷又黯淡。
她收回視線,輕嗤笑笑。
扭頭張羅著下人灑掃了東邊那處清淨的小院,給燕娘母子住。
我驚得合不攏嘴:
「阿娘是要留下她們母子?」
這樣將人留在身邊,不論她是不是算計籌謀,單是瞧見了,也定會礙眼。
更何況,是她自己說要走。
屋內,燕娘不顧下人阻攔,抱著那孩子往外闖,已掀翻了仙鶴騰雲的屏風。
看過來時,正與阿娘視線相撞。
她再度跪下來,拜謝阿娘救命之恩:
「方才金大夫已點頭,可容我日日抱著孩子去他醫館應針,如此,便不再打擾。」
說罷,她急著站起來。
像是要證明之前她在堂上說要消失的話不是誑騙似的,腳下失衡,差點帶著孩子一併倒下去,堪堪站穩,還是要走。
阿娘淩厲了眼鋒,質問她:
「你這是想演上一出苦肉計?待冀明北回來,再跟他面前,好好的告我一狀?」
燕娘仿佛被嚇到。
面無血色,雙目失焦,任由著下人將她拖回來,不敢再擅動分毫。
唯那雙手臂隱隱發顫,牢牢摟住她懷裡的孩子,牙關緊咬。
「若還想你的孩子有命活,就老老實實待在這,哪也別去。」
言罷,阿娘帶著我,揚長而去。
一路上,我生怕是阿娘說的那樣,燕娘是想溜出去將事情鬧大遮攔不住,或是趁機捏住阿娘的錯處害她與我爹生出嫌隙。
然而當我更深夜半睡不著,實在忍不住,問她若真是如此,該如何是好。
「放心吧,她不會。」
緩緩歎出一口氣,她否決了那些揣測,喂我吃下定心丸:
「晨起那麼多人上門拜賀,無不是你外祖父的同僚故舊,她若是想鬧大,用可畏人言逼我就範,大可直接跪到正門外就是,可她沒有。
「至於我說她要使苦肉計……你忘了,咱們住的是通判府,不是冀府,她一個不得名分的女子,即便我真攆了她去,你爹心裡就算有一萬個不滿,也說不出個什麼道理。」
這話聽得我更糊塗了。
「那阿娘又為何硬要她留下?」
阿娘沒回答。
只側過身子,在我本就不算寬敞的小床上,又靠近了些。
暗黑中,我能感受到她盯著我的視線,灼灼又哀傷。
可她溫柔撫著我撐起來的腦袋時,居然笑了。
「同為母親,我能感受到,她是真的在意她的孩子。」
她擁我入懷,一下下如潺潺水流,輕拍著我的腰背:
「淳兒,身為女子,永遠別把自己裹在一個套子裡。
「我是你爹的妻子,卻也是你的母親,通判的千金。
「做任何抉擇,都不要只被一個身份左右了想法,時刻記住,你是個人,有思想、有血肉的人。」
-6-
燕娘住了下來,一連兩月,阿娘日日要帶我去探問。
時間久了,我得知燕娘的孩子,叫小歌。
雖比我長上兩歲,可待他病稍好些能站起來,身量才同我一般高。
每次見我,很知禮數,一口一個冀小姐。
阿娘囑咐過我,不論大人之間如何,總與小輩不相干。
可那聲「哥哥」我實在喊不出口,就只模糊的應和著,便聽從李嬤嬤的吩咐,時刻留意著燕娘的一舉一動。
只可惜,別說出門走動生事,除了阿娘問話,她連話都很少說。
一直低頭負手候在那。
無論阿娘同她說什麼,她總要牽扯一句「感念夫人大恩」。
今日是金大夫最後一次施針,過後,燕娘再度辭別。
阿娘沒再攔著,只打開天窗說了亮話:
「事已定局,我有太多掣肘,正室的位置,我不能讓你。
「但這些日子我瞧你本分,也是好相與的,不如留下來,總比鄉下好過日子。」
我爹入贅陸家時,同外祖父說的很清楚。
是家中遭難,遇上水患,才只剩他孤身一人。
燕娘認同了這個說法,一再作保,我爹並不知道她還活著,更不知道有小歌這個兒子。
可不管怎樣,她都是這場陰差陽錯裡的受害者。
阿娘純善,想要彌補。
然而燕娘還是拒絕了:
「夫人好意,燕娘沒齒難忘,死了的人,就讓她真的死了吧,不要告訴冀明北,我曾來過。」
暮雲蔽日,天色昏暗。
應燕娘的要求,我和阿娘,避開人流,將她和小歌送到了後門外。
阿娘問李嬤嬤要來準備好的盤纏,正欲塞給燕娘。
陡然,叮咣脆響。
鼓鼓的荷包,自阿娘手中脫落,撒開一地。
我抬眼看去,阿娘體面的笑容開始變得擰巴扭曲。
順著她凝滯的視線望遠。
巷子盡頭,一對男女正忘情的擁吻在一處。
女子作書童打扮,頭髮淩亂的散在肩膀上,奔放鎖住男子的脖頸。
而那男子,先是半推半就,見實在抵擋不過,也縱情摟住了女子細腰。
一月前,我爹曾來信,說是初登恩科,被俗務絆了身,要多耽擱些時日,才能返回禹州。
眼前才明白。
我爹說的俗務,就是這女子。
我想探腳湊到近處,去瞧瞧那女子到底是誰。
忽然一股極大的力道,將我拽回門中,回過頭,就見阿娘眼淚盈眶,艱澀的捂住口鼻,沖我直搖頭。
我亦忍不住酸楚,縱身埋進她腰身裡,悶聲輕喊了一句「阿娘」。
「不知夫人的提議,可還作數?」
身後,本是決ẗú³意要走的燕娘,突然帶著小歌又掉頭進了門。
阿娘不知她何意,懵怔點了點頭。
燕娘無有遲疑。
領著小歌,跪地拜謝阿娘恩典:
「那好,我母子便留在這通判府,就此報答夫人恩情。」
-7-
阿娘方才收拾了體面,有下人來報,登科回鄉的我爹,進了門。
銅鏡中,她捏著最稀罕的那支黛筆描眉。
可手指顫抖的厲害,描了許多次,都畫不出從前的模樣。
「阿娘不想去就算了,女兒去迎阿爹。」
我不想讓她太過窘迫勉強。
她卻沖我恬淡一笑,作罷。
命李嬤嬤端來清水淨了臉,素面朝天去了前廳。
怎料,此刻的父親,身旁並無人跟隨,孑然一身。
唯面上春風得意的緊。
夜風本舒爽,卻因著我爹若無其事沖到阿娘面前,泛起令人作嘔的胭脂香。
阿娘疏離避開他的擁抱,面無表情在主位坐定。
他覺察到不對勁:
「從前夫人總盼著我高中,如今我位列三甲,怎麼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莫不是我多耽擱了幾日,夫人思念我的緊,生氣了?」
我自小覺著爹娘十分恩愛。
Ţű₎無非是每每阿娘耍了小性子,我爹總能幾句溫柔軟語,就能將她哄得眉開眼笑。
正像眼前這般。
可如今才發現,是我年幼懵懂,分不清天上明、水中月,何為真,何為假。
阿娘純然肺腑,即便為了自保,守留三分,但對我爹,從未有過謀求算計。
她讓我隨父姓冀,在外應酬事事低伏作小,就怕別人戳了我爹的脊Ṱůₓ梁骨。
我爹去京兩年,她將內宅操持井井有序,銀錢管夠,噓寒問暖,從來報喜不報憂。
可我爹呢?
阿娘眸色清冷的厲害,抬頭,仔仔細細盯著他,遲遲不語。
我爹略顯心虛錯開眼,自始至終,沒有意思張口。
最終,還是阿娘把話說在了明面上。
「官人既知我生氣了,可有什麼話,想同我說?」
喉頭不自然的翻滾,我爹眸色明晃一暗:
「自然是有的。」
他打起馬虎眼,擺手叫小廝搬上從京中帶回來的小玩意塞給我,又說起放榜後的這兩月,他應付各種的賞花席筵、對談雅集。
講起各路不能輕易推諉得罪的達官貴人,細緻到每一日。
一聽就是早就打好的腹稿。
阿娘不露半分心緒淺笑:
「除了這些,就沒有溫柔軟玉,紅袖添香?」
我爹堂皇愣了下。
討好的笑容消禰,戛然而止。
萎萎耷拉下腦袋,面露愧色,看似真心,卻無端讓人覺得有些刻意。
重壓之下,他沒再藏著掖著,喊小廝將人帶進來:
「不敢欺瞞夫人,我的的確確做下了荒唐事。」
-8-
來人卻是燕娘和小歌。
我爹好一通泣淚自省:
「當初天降橫禍,十裡八鄉一片水澤,我當真以為自己孤苦無依,更怕岳丈大人嫌棄我,才未曾提及燕娘之事。竟不知,她還活著,還為我生下一個兒子。」
「畢竟是我的親生骨肉,如今她們既找來,夫人看……」
阿娘沒說話。
罔若什麼事都沒發生,淺噙著茶盞,始終沒看他一眼。
「我自知最大惡極,這……這就向夫人請罪!」
我爹一咬牙,掀起前袍,竟要跪在阿娘面前。
「夫君已登科高中,不日就要位列朝臣,讓不讓我進門,何須她一個內宅婦人說的算?」
燕娘一改之前卑微憐弱,撐起俯跪著的身子。
抬起下頜,將小歌推到我爹面前:
「聽說夫人沒有兒子,只得一個千金,往後這偌大的門庭,總要後繼有人。我家歌兒不才,願為夫人分憂。」
身後,李嬤嬤暗搓搓的磨破了後腳跟。
搶到阿娘面前,惡狠狠嘀咕:「瞧老奴說什麼來著,她就是個黑心禍,根本……」
「夠了!」
阿娘揮手摔下茶盞。
清冽的脆響,鎮住了所有人,不再言語。
靜默過了很久。
我爹飽有心思的眼神,悄然去窺探阿娘,又恰好與她撞在一處。
「既然有舊,那我就替夫君做主,收她為妾。」
阿娘帶著淩厲的笑意,款款起身。
每行一步,笑的越狠:
「但既入了我府中,就得守我當家主母的規矩。
「你是妾氏,是奴婢,莫說夫君二字,不是你能稱呼的,便是我讓你跪著,就得一直跪著!」
燕娘似被嚇破了膽。
惶惶一後退,阿娘正好將小歌搶入手中:
「至於你的兒子,若想擎這門庭,好哇,從今以後,他就是我的兒子。」
-9-
一番鬧劇後,我爹以外祖父招了幾個同僚要為他慶賀為由,離府隱身。
燕娘本還拿捏著姿態,影影綽綽忌憚著府中下人。
「府中都是我的人,身家性命都捏在我手裡,他們是不會同冀明北多言半個字的。」
她這才放鬆警惕。
徑直跪下,向阿娘連連賠罪。
李嬤嬤這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同阿娘作戲。
只是依然警醒,她本可以應了阿娘直接入府,為何偏要兜上這麼大個圈子。
燕娘沒解釋。
只將方才在門外跟我爹周旋的事,一一道來。
「起先他發現是我,生怕被人看見,將我拉進巷子,又是攆我又是威脅,可待我提及撞見他與那女子親熱,又立馬反口答應。
「唯獨,提了一個條件。」
冷靜已顯漠然的阿娘,猜到答案:「他要你與我打擂臺?」
燕娘點頭。
眉眼微蹙,閃爍其詞,似有話難言:
「既能納我為妾,多納一個又有何妨,可冀明北偏偏遮遮掩掩,還要讓我與夫人鷸蚌相爭,足以見得,那絕不是普通女子。」
話裡的潛臺詞,阿娘一下會意。
「既不是普通女子,那就做不了妾,而要做妻。」
李嬤嬤亂了陣腳。
之前她以為那女子不過是哪裡的煙柳俗色,空有些妖媚,蠱惑男人罷了,就算一併納入府中,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可若不是賤民,還頗有些家世背景。
「老奴這就派人跟著姑爺去!」
阿娘卻招手讓她回來,暗下眸子,只問燕娘:
「你可發現了什麼?」
一時間,燕娘喉頭頓澀似說不出來話。
等緩過來,便攜著小歌一同拜下去,讓他仔細回話。
小歌無有不應,口條清晰講來,趁著燕娘打發了他跟我爹討價還價,他暗中跟上了那女子。親眼見她進了禹州最好的客棧,住了最好的上房,且出手相當闊綽。
「所以你就扮成了小乞丐去行乞?」
阿娘的手指,黏去他臉上一點未來及擦去的煙灰。
他窘迫的紅了臉。
解下外衣,眼神真摯更篤:
「夫人猜的不錯,我親耳聽到她說,她那樣的千金貴體,看我一眼都嫌髒,我追的急了,她還踹了我一腳。」
雜草混著泥濘的中衣,胸膛的位置,正是一枚奪目女子鞋印。
小歌是想證明他所言非虛,卻激的阿娘一下紅了眼,猛地站起身。
我以為她是為那女子的身份,心急火燎。
誰知,她弓下腰,強硬攙起他們母子。
沖著燕娘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他身子剛好,就你讓他做這種事!
「這黑燈瞎火的,萬一出了點什麼岔子,你後悔都來不及!」
燕娘怔怔愣在那。
與阿娘明明痛苦,卻始終堅忍不肯讓眼淚落下的目光,交匯許久。
驀地,扯出樸質而又暖人的一抹笑:
「夫人教訓的是。
「可若我今日什麼都不做,生看著夫人落入虎口,日後剮良心的刀子一刻不停,那才是真的後悔都來不及。」
-10-
攛掇好燕娘和阿娘鬥法,我爹便找著各種由頭流連府外,會佳人。
之前還有小半日陪在外祖父那,做做表面功夫。
這幾日,直接渾不見人影。
倒也落得府中清淨。
「眼下的冀明北,可不比從前,待入了京,羽翼漸豐,就不是為父能替你把持的了。」
外祖父眼神灼灼,頗有深意望著不遠處正代阿娘操持行裝的燕娘。
正巧,又撞上小歌孝心捧著清茗送到她面前。
「雖你身子不好,可為了長遠,膝下還是得有個兒子傍身,才不至於養虎為患,他日被庶子霸佔了家產。」
外祖父的語重心長,正欲滔滔不絕。
阿娘止住了他的話頭,反問:
「娘去的早,當初爹你放著那麼多同僚子弟不讓我嫁,反而替我招婿,為的是什麼?」
外祖父納了悶,還是如實答:
「自然是不想你內宅怨氣,護你周全。」
「那如今呢?」
春風得意,也是風口浪尖。
我爹自認為掩護打得很好。
可是,街頭巷尾,早已傳的沸沸揚揚。
不僅重情厚義,納了昔日通房為妾,還金屋藏嬌人,風流賽神仙。
外祖父身為一州父母官,不可能不知曉,他教給阿娘的辦法,卻是豁著性命用孩子栓牢我爹,繼續忍耐。
分明已與初衷背道而馳。
卻被阿娘戳破,也沒有改口,只是無奈的垂下腦袋,悠悠歎氣。
「把命交在別人,無異於默認要任人宰割。
「一味的屈從、討好,換來的安寧,不過是粉飾太平的障眼法,只會讓人變本加厲。」
阿娘說著最殘酷的話,挽起最堅定的笑容:
「父親大可放心,橫生變故,是福禍相依,女兒不僅能護住自己,還能護住淳兒,護住您。」
外祖父佝僂著腰身,黯然離去。
阿娘凝看著桌上留下的薦引信,強打的笑容冷卻凋零。
無論阿娘如何寬慰,外祖父終究還是用了他方式,為愛女計深遠。
拉下一輩子的臉面,要為待銓選的父親,向昔日在他手下做事,如今已主政吏部的周侍郎賣舊情。
「那位周侍郎長袖善舞,逢人就吹噓你外祖父當前的提攜之恩,可事實是,你外祖父當年抓到他貪腐,上表朝廷的奏呈送了上去,又被壓了回來。」
「這麼多年,你外祖父一直被摁在禹州任上,就是因為他曾放話,終有一日,要讓你外祖父負荊請罪。」
一語成讖。
只不過,外祖父此舉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阿娘。
「你爹他之所以還沒鬧到明面上,恐怕就是為了這個。」
阿娘攥著我的那只手,逐漸發緊。
我生疼不由悶哼。
卻見她另一隻手更狠將地那封薦引信攢成一團,硬是憋了回去。
「爹他薄情寡義,阿娘,咱們不如將這信毀了去!」
混不計較利益得失,我只想幫阿娘掙回一口氣。
可她被我一語牽回神,目光追著外祖父的背影消失在庭院外,又凝滯在我惶然無措的小臉上。
竟意外松了手。
一下一下,用手指捋平壓實了信上的褶皺:
「不,不能毀,有這個東西,咱們才能上京城,才能伺機而動,探探那女子到底是誰。」
-11-
一切準備就緒。
啟程上京的前一日,我爹難得沒出門。
又是體貼畫眉,又是端茶倒水。
最後忍不住,問阿娘一句:
「不知向周侍郎薦舉之事,岳丈大人可有向夫人表示?」
阿娘不以為意,輕輕吹開茶碗裡飄來的茶梗。
拖延了許久。
眼看我爹臉上僅有的耐性要消失殆盡。
她抬眉抿唇疏笑:
「官人急什麼,待去了京城,我自會隨你前去拜謁,親自跟周大人敘敘舊。」
我爹銜在嘴角的笑一僵。
再笑起來時,便不達眼底,無處不散發著凜寒之意。
莫名讓人冷汗叢生。
嘴上說著「全憑夫人做主」。
然而第二日登船之時,就見那女子堂而皇之出現在了船艙。
桃李年歲,明豔不可方物。
即便名不正言不順。
但昂首挺胸的自在,睥睨掃人的眼尾,不難讓人看出,那得是金尊玉貴才能堆出來的傲慢驕矜。
「這位姑娘是?」
阿娘裝作從不知情,臉色刷的一下,紙一樣慘白。
我爹愜意挑了挑眉毛。
大庭廣眾之下,不顧阿娘的顏面,親昵摟住她的腰身。
「實不相瞞夫人,這位孟姑娘自京城一路追隨我而來,說來也巧,她跟夫人一樣,與周大人有故交。」
離開禹州地界。
我爹眼中的阿娘,便跟其他宅子裡靠主君活命的婦人沒什麼區別,再無可撐腰的底氣。
他肆無忌憚的讓那女子直接住進他的船艙。
「窮鄉僻壤的Ṭûₒ鄉巴佬,也配給明郎作做正室!」
那女子明目張膽羞辱阿娘。
譏嘲又張狂的字眼,令阿娘窘迫到抬不起頭,但她沒有針鋒相對。
端著正室的大度,讓李嬤嬤備了最上乘的用度厚待她:
「不知姑娘家門何處,家裡又有什麼人,既已跟了夫君,也不好落人口實。待入了京,安穩下來,我便代夫君送納禮,迎姑娘進門。」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讓我作妾!」
那女子噴火的眼神恨不能吞了阿娘。
骨子裡的盛氣淩人,不似硬撐的場面。
阿娘好言好語:
「姑娘出身不凡,自不會是普通的妾,至少聘個貴妾才不算委屈了姑娘。
「若家中父兄還有個什麼一官半職的,看在你和夫君兩情相悅的份上,我再退上一步,容姑娘做個平妻,也不是不能商量。」
阿娘居以當家主母,用以施捨的口吻,徹底將她激怒。
她沖昏了頭腦,口不擇言:
「你爹不過是個六品通判,就敢在我面前拿喬稱大,你知不知道我爹……」
我爹來的好是時候。
一聲輕咳,那女子不甘願地住了嘴。
卻又咽不下低人一等的怨氣,便放話:
「拼情意,明郎愛的是我。拼家世,你壓根就不夠格。拼名分……長這麼大,我還不信有什麼東西,會是我得不到的。」
她嗤之以鼻的譏笑:
「用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你呀,壓根就是個笑話。」
-12-
修德再好的女子,也無法忍受這般越俎代庖的挑釁。
一場風寒,阿娘病在了床上。
我爹卻只顧著跟那女子彈琴作對,夜夜笙歌。
時常夜半,一曲悠然遐邇的鳳求凰,還彌散在整個船艙,隨之,還有女子連串的笑聲如鈴。
折辱之意,不能再勝。
可阿娘什麼都沒做,只捂住我的耳朵:
「再忍忍,很快,就能解脫。」
燭火闌珊,映著阿娘沉靜的眼眸,已無丁點痛苦悽楚之意。
唯有鋒銳如刀的冷戾,眨眼落刃。
果不其然。
臨靠岸前一日,我爹良心發現,前來探病。
畜生般張揚的嘴臉,吐著惡毒蛇信:
「夫人怎麼還病著,我已讓人給周大人遞了名帖,你若還是下不來床,也不必為難,騰了位置讓別人陪我去也不是什麼大事。」
飲著湯藥的阿娘,被嗆的上不來氣。
正欲開口,又先被連串的咳嗽奪了聲。
我噙淚咬牙,一把沖上去,拼命使著拳頭,捶打我爹: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娘!」
卸下舐犢憐愛的偽裝,他惡狠狠的乾住我,不加思索,甩手就是乾脆俐落的一巴掌。
火辣辣的灼燒起我半邊臉頰。
卻壓不住從腳底躥上的涼意,如墜冰窟。
「你個賠錢的東西,還敢跟你老子叫板!」
作勢就要抬起一隻腳,踩在我後背上。
我死死閉上眼。
等待著那股傾蓋的力道,壓得我徹底絕望。
「說吧,你到底要怎樣才能放過我們娘倆。」
阿娘從床上連滾帶爬沖過來,抱住了他那只腳。
蓬頭散髮,狼狽破碎,哪還有半點往日的歲月靜好。
卻極大的滿足了我爹的征服欲。
他收回腳,無恥笑著,喚小廝將李嬤嬤帶了進來。
同樣滿目瘡痍,被捆成了粽子,嗚咽著有罪該死,沖阿娘直磕頭:
「這老東西已經招了,你爹親筆替我寫了薦引信。
「還想做你的正室大娘子,就趕緊拿出來。不然等船靠了岸,就是一封休書等著你!」
-13-
燕娘來的相當及時。
溫順賢良兩句話,哄得我爹心花怒放。
連連誇她雖常年居於村落,粗鄙了些,卻也有好處。
「這女人呐,就得安分守己,以夫為天。即便不得寵,也不至於遭人厭煩!」
我爹耀武揚威掂量著從李嬤嬤那搶走的鑰匙,轉手交給了燕娘。
燕娘追著我爹背影,不絕口的激動謝拜。
直至他徹底消失。
守在門外的小歌給她使了眼色,又帶上了艙門。
她立馬沖過來跪下,攙扶起還癱在地上的阿娘:
「冀明北狼心狗肺,最是會卸磨殺驢,夫人一定要牢牢將那薦引信攥在手裡,千萬不能交給他,眼下雖受些苦楚,但他有所忌憚,定不敢真的休棄夫人,可一旦沒了掣肘,那就萬萬不好說了呀!」
阿娘收起羸弱之姿,撈她起來,一道坐下。
兩人掌心交握,阿娘正欲說些道謝的話。
忽然燙到似的松了手。
翻來一看,就見粗糲的厚繭和驚心的傷疤,密佈燕娘的手掌,無一處完好。
最深的一條,橫貫整個掌心。
不難想像,當初是怎樣的怵目驚心。
「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實話嗎?」
我不知道,燕娘究竟隱瞞了什麼。
可看著阿娘惺惺相惜的眸光,不摻雜一絲警惕怒怨,以為是些不打緊的小事。
卻沒想。
「我……我不是冀家的童養媳,冀明北才是我爹娘收養的那一個!那年他泡在水裡,差點死掉,也是我Ṭū́₎,差點廢了這只手,救的他的命!」
嗆哭從喉嚨裡逼出來,咬牙切齒的燕娘,已滿臉是淚:
「我本想順承爹娘遺命同他安穩過一輩子,他卻因為中了舉,想攀高枝,趁夜出走,還封死了門窗,又燃了一整筐的炭火盆!」
「他是坐定了主意,燒不死我,也要悶死我,不過幸好,小歌在我肚子裡鬧騰的厲害,救了我一命,但這孩子在胎裡落下了病根,打出生,身子骨就沒硬朗過。」
我總以為,我爹是去了京城,被花團錦簇迷了眼,才丟了本心,做了豬狗。
從沒想過,這本就是他的真面目。
大夢驚醒,脊背生寒。
我後怕的鑽進阿娘懷裡,心有餘悸。
她反而早就料到似的,不變不驚,格外坦然。
「夫人莫怪,我原是怕您還顧念著他的情意,才沒有道出實情,可如今,刀已經架在了脖子上,難保不會步我當年後塵!」
燕娘還在苦口婆心,生怕阿娘執迷不悟。
李嬤嬤也跟著幫腔,不無道理。
阿娘卻還是拿出了那封薦引信,眸色晦暗,寒鐵如冰:
「可這信必須給。
「不僅要給,還得堆金疊玉的給。」
-14-
東方欲曉。
阿娘吩咐李嬤嬤,趕緊去倉庫將值錢的東西,全部清點乾淨。
又把身上的銀票仔仔細細查點了遍。
只留下些貼補家用的,也放在了一處。
「還是差了些。」
她懊惱皺起眉。
提筆,立刻要給外祖父去信,要他變賣了外祖母的陪嫁,再送來些銀子。
「您看這些夠不夠?」
燕娘突然擰了頭上的發簪,從空心的簪體裡,掏出幾張銀票。
讓人為之一驚。
三千兩,這絕不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鄉野村婦,能擁有的數目。
燕娘忙解釋,這是我爹當年走後,她在岸邊又救起過一個少年。
人家為了報答她,給了她些碎銀子。
她靠著這些銀子,盤下了幾間鋪面,做起了營生,又不懈努力了數個年頭,才攢下了這些家底。
阿娘若有所思,恍然大悟:
「怪不得金大夫私下同我說過,小歌用過上等的野山參吊命,那可不是尋常人家能用的起的。」
燕娘捏著質樸的衣角,很是過意不去。
「鄉鎮野地,不比州縣,地頭蛇強惡霸,賺三兩得有二兩半進了他們的腰包。先前吃過大虧,我和小歌又是孤兒寡母,若是不藏拙,怕是早就遭人覬覦,落不下什麼在手裡。」
說罷,生怕阿娘怪罪似的,她又從荷包裡掏出一枚玉佩,讓阿娘一併典當了去。
從始至終,她沒問阿娘要銀錢做什麼。
這些銀錢交出去,又能不能回到她手裡。
「當時那小相公還留了個物件,說他日有難了去尋他,能換他個許諾。我瞧著是上好的和田玉,就留了下來。」
阿娘緊攥著玉佩,一遍又一遍掃量上面的紋路。
末了,難以置信問燕娘: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
江上翻騰浪湧,拍打得船艙,幾經踉蹌。
燕娘盯著阿娘遞回來的玉佩,沉默良久。
待風平浪靜。
她果決推回阿娘攤開的手指,將那玉佩壓實在阿娘掌心:
「那小公子身姿不凡,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可那樣的人,又豈是我一個鄉野村婦能攀附的。
「能解夫人燃眉之急,便已是物盡其用,不足為惜。」
燕娘做到了當初的承諾,傾盡所有,還報救命之恩。
可救下小歌,于阿娘,不過舉手之勞。
我原以為阿娘會拒絕,誰知,她收下了全部。
只撂給燕娘一句話:
「日後想做什麼營生,便大膽去做,有我在,再沒有人能欺辱你。」
-15-
深夜上岸時,我娘低眉順眼奉上了薦引信。
我爹以為要脅住了她,學了乖巧。
不僅溫柔扶她起身,還大方揮手,從前外祖父為他考功名備下的京郊小院,我們一行人搬過去,以後還由她說的算。
可殿前三甲德蒙聖上恩賜府宅,是慣例。
然而阿娘提及此事,我爹上揚的嘴角陡然直下,泛起狠戾,威脅阿娘:
「這兒是京城,不是你們禹州,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若是還想騎在我頭上惹惱了我,下場你是知道的。」
阿娘驚惶俯身,連連作保定會安分守己,悄無聲息搬去了小院。
收拾俐落,也不見有半個街鄰來打探。
正遂了我爹心意。
探花郎家眷隱于大市,不讓京中流傳隻字片語。
可奇怪的是,那位孟姑娘也沒比我們好到哪去。
被阿娘派去做臥底的小廝來報,她雖是跟著我爹回了御賜府第,可進進出出不似船上時張揚,還又換上了書童打扮。
「這孟姑娘當真是哪家的千金?若真是天之嬌女,又何至於偷偷摸摸,躲躲藏藏?」
燕娘點破蹊蹺之處。
「那只能說明,她是偷跑出來的,她家裡不同意,或者壓根就不知情。」
船上演了那麼久的戲,雖未刨根問底打聽出來什麼,但阿娘也摸出些門道。
氣定神閑落座,她同燕娘娓娓道來,何為官宦,何為世家?
「越是位高權重,就越愛沽名釣譽,越是登峰造極,家中女眷就越是男人們手中的權力工具。
「冀明北即便入仕,可如今只是個沒有實職的探花郎,沒有足夠的籌碼,他哪裡就能娶得了家世顯赫的千金貴女。
「從前我還是生怕這位孟姑娘是面子挺,裡子虛,如今,倒是能放心了。」
眸光冷峻,阿娘點到即止,沒再多言。
可誰人心裡都清楚,儘早打探到孟姑娘的底細虛實,才最要緊。
但這是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又是貴胄千金的陰私,不惜的使銀子,也絕非易事。
李嬤嬤正欲遣了那小廝回去,放機靈些。
阿娘將人喊了回來:
「冀明北瞞的天衣無縫,連個真名實姓都不願意吐露,他一個小廝,能打探到什麼。」
燕娘和李嬤嬤齊齊犯了難。
「放心,有人能告訴咱們,這位孟姑娘究竟是哪路神佛仙女。」
將落腳收拾的雜事全全託付給了燕娘,阿娘便趕著天亮要出門。
她本不許我跟著。
見我執意追在後面,便沒再拒絕。
只一味給我鋪墊,待會兒不管遇到什麼,都要隱忍,卻不可輕舉妄動。
可當周侍郎尖酸嘴臉,對著阿娘好一頓羞辱時,我還是差點失控。
靠著牙槽間的血腥味化在嘴裡警醒,才勉強忍住。
「當初我那麼求你爹,你爹都沒對我松一根手指頭,如今我一沒報復,二沒欺辱,不過幾句肺腑之言,怎麼,陸小姐受不了了?」
阿娘不再妥協。
嘲弄的笑意浮在臉上,徑直拉著我,一同落座。
周侍郎怒氣燎人,再顧不上半點體面,拍案而起。
阿娘不卑不亢:
「大人要一雪前恥,只管在銓選時大做文章,最好滿城皆知,無人不曉,不比在這宅院裡拿我一個婦道人家撒氣來的爽快?」
周侍郎到口的狠話,難以置信咽了回去:
「你不是來替你夫婿冀明北求饒的?」
阿娘譏諷笑笑,遞我眼色。
我趕緊按照她的囑託,從挎著的書袋子裡掏出一遝子銀票,送到周侍郎面前。
他一下有些懵了。
目光點算著銀票的厚度,拈起唇上的八字鬍須。
「看來,陸小姐是有備而來。」
銀票塞進袖口,他態度好了不少:「既如此,有話不妨直說。」
-16-
周侍郎派了馬車,將我們送回小院。
趕車的小廝掉頭前,點頭哈腰,給阿娘遞上一個食籃。
「我家老爺說,他畢竟與陸大人共事多年,舉手之勞,定當義不容辭。」
食籃中,同樣是一摞子銀票。
甚至比我們遞出去的還多些。
卻是阿娘意料之中。
畢竟誰能想到,堂堂相府千金,不要金尊玉貴,不要貞潔名聲,中了巫蠱一般自甘墮落țû₈,跟一個空有頭銜、確有妻室的探花郎離家私奔。
莫說她家世如此顯赫。
便是最末流的官家小姐,都做不出這種厚顏無恥之事。
阿娘毫無保留,盡道了我爹的風流事。
「這般下頭,怕是與她那嫡妹脫不了干係。」
被周侍郎喊來參詳的周夫人,平日京中賞花宴、馬球會是應到盡到。
萬事通的存在,知道不少宅子的醃臢事,就為了替丈夫官場籌謀。
所謂孟姑娘,其真名楚江薇,乃當朝楚相千金。
只不過,是個孟姓姨娘所出的庶ƭųₙ長女。
「從前好是囂張過一陣,我一個長輩舔臉求到她面前也是鼻孔朝天,不過自去年久居道觀的相夫人為了膝下唯一的嫡女回了相府,看著是本分了不少,沒想到……」
雖為不齒,但牽扯相府聲譽。
周夫人閃爍其詞,怕引火上身,有池魚之殃。
周侍郎卻拍腿直呼快哉:
「夫人不懂,從前巴結不上,打今兒起,咱們就是丞相大人的心腹親兵!」
宦海沉浮,唯有利益和秘密,是比血緣更牢靠的東西。
望著馬車帶起的揚塵,阿娘一板一眼教會我:
「想要在枝頭上站的高,看的遠,就不能只掛在上面,但凡風一吹,雨一打,立馬攀的有多高,跌的有多慘。
「得狠狠紮在枝頭上,成為它的枝丫,與它結為一體,這樣一榮俱榮,一損……
「差點忘了,我只是個婦人,即便那些官老爺們馬失前蹄,丟了烏紗帽,與我這個當不了官的,又有什麼干係。」
昨夜路過城門,連片的抄家佈告貼滿到處。
唯有冊立太子的昭告,顯得那麼不合群。
我突然有些懷疑,外祖父在禹州任上這許多年,當真只有打壓,而無韜晦?
但能肯定的是,我爹從來就沒看清過阿娘,更未看清過官場。
因為他只拿著那封薦引信,便輕而易舉越過狀元榜眼,拔得了銓選頭籌,成了五品翰林,竟也毫無猜疑防備。
好是排場,大擺酒席,遍請京城勳貴子弟。
一時風頭無兩,成了紅極一時的人物,好不快意。
有心人請教他法寶秘訣。
醉心之際,他意會不可言傳的念出「紅鸞幫襯」的四字命批。
想來是信奉進了骨子裡。
女人,只能委於宅院、以夫為天的女人,都將成為他的墊腳石,為他鋪就青雲梯。
阿娘將周侍郎送來的銀票全都交給了燕娘。
燕娘驚得合不攏嘴,卻一句沒多問。
只聽從阿娘的吩咐,按照她擅長的營生,在京城盤下了幾間鋪子。
每開一間,周夫人定會帶些官眷來捧場。
地蛇強霸,無人敢擾。
按照之前的約定,燕娘每月向她撥去五分利。
直至半年後,開到了第五家。
「我家老爺想托娘子去問問,這利錢賺的是盡夠了,不知這本錢,何時才能還啊?」
阿娘聽著燕娘傳話,端詳著小廝從我爹府上偷來的藥方,找來三個大夫,確認其藥用是保胎無疑。
「告訴周夫人,是時候,該連本帶利,好好算一算了。」
-17-
阿娘終是等來了一紙休書。
我爹沒露面,只讓小廝送來,就算了結了這場夫妻恩義。
在他眼裡,如今的阿娘,區區內宅婦人,哪能與他一介翰林學士相抗衡。
阿娘卻將休書撕的粉碎。
丟進火盆,燃起一簇火苗,踏著風雪,去往燕娘經營的一間酒樓。
門面不大,但勝在菜色別具,又隱蔽安靜。
最適合論朝議事,說些狂悖違逆之言。
「費盡心思請老夫,你這婦人,就不怕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案前,楚相自斟自飲,已等待阿娘多時。
冷風倒灌。
吹起桌上的一頁宣紙,嘩嘩厲響。
正是此前托周侍郎送到相府的藥方。
屏住呼吸,我貼著門簾縫隙,盯看著阿娘福了福身,在他對面緩緩落座。
「可不管怎樣,相爺您,還是來了。」
拾起酒壺,平穩斟滿,又從容下腹。
阿娘毫無懼意。
楚相不屑冷笑,甩起寬袖一揮手:
「老夫是來了,卻不是一個人來的。」
音未落。
一柄長劍從天而降,閃著凜凜寒光,已架在阿娘肩頭。
我嚇得差點驚呼,卻見她笑吟吟顫起肩頭:
「楚相為何除掉我?」
「自然是你擋了我女兒的路。」
「可我已與冀明北涇渭分明,他另娶也是情理之中。」
「那也難保你這張嘴不會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什麼,是她楚江薇自甘下賤,奪人夫婿,還是相府家教不嚴,不配為國母之選?」
滿朝上下,無人不知,相府嫡女,楚江薇的嫡妹,不日要做太子妃。
緊要關頭,若是傳出家中庶姐,不顧閨閣名譽,與已有妻室的探花郎暗通款曲,珠胎暗結。
高門大戶,同氣連枝。
與楚相政見相左的生死對頭,怎可能放會這樣斷人一臂的大好時機。
我爹是掐准了楚相咽喉,才勾引的楚江薇。
他生怕自己位卑人輕,反遭廢棄,才一意逼迫阿娘為他謀求翰林之位,又在京城造勢有了名號。
更待楚江薇懷上身孕,再上門硬娶。
如此一來,楚相即便看不上他,也只能認下他這個女婿。
不是為了女兒幸福,而是為了楚家興旺,和來日他在新朝的權柄能罔替而繼。
「或許相爺還有另一個選擇。」
阿娘視線下移。
落于楚相腰間隱隱若顯的玉絡絲線。
一張藥方,何以牽動日理萬機的丞相,那一半的蟠龍玉佩,才是他赴宴的真正理由。
「嗯?」
劍刃未移,楚相平挑的眉峰,卻有了隱隱攢動。
阿娘拈著意味深長的笑意,自袖中掏出玉佩的另一半:
「換一個女兒,在太子面前,為不日母儀天下的太子妃,博一個恩義。」
此時我才恍然大悟。
阿娘遠赴京城,百般委曲求全也要弄清楚江薇的身份,從來都不是為了知己知彼,奪回我爹。
而是要踩在我爹搭好的青雲梯上,為她自己謀一個錦繡前程。
-18-
燕娘人還蒙著,就已然成了相府流落在外二十餘年的明珠千金。
但她不問不駁,只看著阿娘微微沖她點頭,便聲淚俱下,跪下楚相面前,戚戚喊了聲「父親」。
太子妃出嫁那日,楚相著意安排她為太子妃送嫁。
前來迎親的太子本是神色肅穆,全無喜意。
驀地,驚覺將喜綢塞進他手中的正是燕娘。
「阿姐?」
太子少年蒙難,最是防備警惕,也最是重情重義。
陛下垂暮病榻,以他如今半壁江山盡入囊中,誰人不是要攀附倚仗,張口閉口都要地位權勢。
可他問燕娘是不是要來兌現承諾的。
燕娘搖頭,攤開手心已碎兩半的蟠龍玉佩。
「多虧了太子妃這個妹妹,民女才不至於流離失所,與父兄家人重逢團聚。如今民女再無所求,唯願太子和太子妃白頭偕老,琴瑟和鳴。」
人面桃花交映。
太子盯看著太子妃的眼神,柔和了許多。
燕娘順勢將兩半玉佩分別掛在了他們兩人腰間,取一個「龍鳳合璧」的好意頭。
太子鬆開了喜綢,牽住了太子妃的芊芊玉指。
「好,孤答應你。」
楚相與相夫人貌合神離,卻不約而同的拉著燕娘讚不絕口。
相夫人當場做主,要將燕娘記為嫡女。
「憑什麼!憑什麼!」
肚大快要臨盆的楚江薇突然出現,攔住喜車鑾駕。
她發了失心瘋似的指責楚相:
「爹你說過的,我才是你的掌上明珠,可自從她回來以後,你就變了!」
「除了沒生在嫡母肚子裡,我哪裡比不上她,可你如今對我不管不顧,還要抬舉這個來路不明的……」
楚江薇說不出來話了。
懂眼色的嬤嬤一腳將她踹倒,用噁心的破布塞住了她的嘴。
正欲執仗好好懲戒一番。
面慈心善的太子妃,立即將人喝住,念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求太子饒她一命。
卻還是引起太子懷疑:
「她也是楚相女兒?」
楚相閑淡負手,敞懷笑應:「大約聽聞老臣尋回了女兒,是想來冒充的。」
「老臣一生只得三女,一為太子妃,二為燕娘,三為……」
瞳孔震顫的楚江薇,拼命掙扎,嗚咽不止。
楚相卻只說:
「大喜之日,殿下何必在意故去之人。」
三日前,相府對外宣稱,養在莊子上的姨娘小姐接連病故。
不管楚江薇是不是活著,如今的相府庶長女,就是個死人。
-19-
周侍郎右遷吏部尚書,理由是告發了科場貪腐案。
而此案疑似罪魁禍首正是我爹。
阿娘送給周侍郎的那一摞子銀票,成了我爹向原吏部尚書行賄考題的罪證。
朝堂就此血洗,敵對楚相的一眾官員,接連下獄。
阿娘和燕娘帶著我和小歌去送我爹最後一程。
自阿娘和楚相談妥那日,他就被帶到了這裡,並不知情外面瞬息萬變,早已不是他自以為能掌控的局面。
他跟瞎了一般,看不到能掌握他生死的京兆府尹,哈巴狗跟在阿娘身後簇擁著,還在異想天開的大放厥詞。
楚江薇不日臨盆,他定會當上楚相的乘龍快婿。
「等著吧,等我出去,你們這些羞辱過我的臭娘們,一個都跑不了,都得死!」
阿娘銜唇落座,看著監牢內的我爹趴著柵欄迫切想要出來,難得來了好興致。
一字一句,不漏一個細節,同他講了前後始末。
我爹眸中篤信、傲氣,一點點黯然熄滅。
到最後,就只剩下劇烈晃動著柵欄,發狂禽獸般揮著手,想染指阿娘。
可距離偏偏就差一點點。
「不可能!這不可能!」
不用阿娘吩咐,京兆府尹一個眼神,便有衙差甩著皮鞭讓他學了乖巧。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我來這,一是為倆個孩子。」
阿娘一個眼神,我和小歌將備好的酒菜一一放在他面前。
磕了三個響頭,就算還了這一身的血脈。
「二是為了我和燕娘。」
京兆尹親筆代寫的兩封休書,送到了我爹面前。
男子休妻是世俗,卻也不是沒有公主休駙馬的先例。
誰休誰,不過是誰居於更高地位,用薄薄的一張紙,在對方生命裡烙印下最深切的屈辱。
如今輕煙散入五侯家。
這樣的權利,與楚相同風而起的阿娘和燕娘,自然不在話下。
我爹原是不願的,可他最終在休書上痛痛快快落了筆。
比起尊嚴,他更想活著。
當晚楚江薇產子,我爹越獄回府,卻放任她自生自滅,收拾了所有細軟,騎上快馬,獨自逃命而去。
為證據不全的案子, 坐實了畏罪潛逃的汙名。
萬根穿胸利箭,將他射殺于正陽門外, 終是為他的自私自利、虛情假意食了惡果。
他並不知道,若非他一意孤行至此,退後每一步都會有一線生機。
操縱這一切的阿娘又為楚相解決了一樁大麻煩,楚相作為回報, 要提拔外祖父做侍御史。
阿娘卻為外祖父辭了官, 只提了一個要求:
「官場爭鬥, 與婦人無關, 放過那些家眷。」
甚至還救回了命懸一線的楚江薇。
她本是不想活了的。
聽見穩婆自稱是相府派來的,立馬又燃起精神, 誕下了一名女嬰。
「燕娘是為父母之命,我是為宅內安寧, 可她一個高高在上的丞相千金卻非要嫁給你爹, 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阿娘的話,倏地帶起一陣疏冷的夜風,裹挾的我瑟瑟發抖。
我說不出來話。
阿娘的口吻帶上幾分悲涼:「不過是用頑劣胡鬧的行徑,向人索愛罷了。」
不遠處的巷道裡, 楚相真正派來的穩婆,正被燕娘帶人拖下去。
能讓產婦一屍兩命的藏紅花, 撒在地上, 才真正讓人心冷如冰。
「可乞求得來的愛終究不是愛, 永遠愛你如初、不會背叛的, 也只有你自己。」
阿娘還說, 她顛倒黑白,為虎作倀, 實不算什麼好人。
但她並不後悔。
-20-
迎著又綿又細的春雨,我們踏上了前往江南的馬車。
馬車裡, 我和小歌安樂翻著花繩, 燕娘埋頭打著算盤啪啦作響,外祖父的來信也靜靜置在小案上,告知已啟程, 不日將與我們匯合。
阿娘慵懶癱下身子, 睡了這一年來頭一個安穩好覺。
燕娘將身上的披風摘下,輕輕覆在她身上。
轉頭問我:「你娘怎麼忽然決定要去江南?」
我笑而不語。
只想起昨日燕娘伺候手中這株蘭草時,阿娘看著她的眼神。
「這花真美, 只可惜,養在京城, 聽說江南的水土豐潤,那的蘭草,不知得有多美。」
燕娘很愛養花, 但從未去過江南。
前幾日在茶館裡聽說書,回來就暢想個不停。
我知道她只是隨口一說,但阿娘,決定啟程。
餘生漫漫, 歲月長寧。
江南, 確實是個好去處。
雖也有春去秋來,星離雨散。
但能確信的是,阿娘會在那兒同燕娘一起, 種最嬌嫩的蘭草,看最美的風景,賺最多的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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