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助我多年的先生破產了,眼睛也盲了。
我將他撿了回來好生照顧。
他睜著無神的眼珠,脆弱又澀然地說:「別對我這麼好,我三十了,配不上你。」
我彎腰替他擦拭臉頰的淚水。
卻見他的義子抱臂斜靠在牆上,冷眼望他。
義子輕聲說:「是啊,你都三十了。」
他盯著我淡笑,笑得夾槍帶棒,風生雲起。他說:「我才十八。」
1
工作第三年,我突然得知,蔣聿桉倒大黴了。
他對賭失敗,傾家蕩產,對家沒放過落井下石的機會,讓他出了車禍,眼睛也盲了。
「蔣聿桉就是不夠狠,他這種性子太弱的商人,成不了氣候!」同事們侃侃而談。
「唉,以前他可是 S 市有名的鑽石王老五,落到這個下場,真是乞丐都不如。」
「小玉,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有個同事終於注意到了我。
我愣愣看了他們一眼,毫不猶豫地提起背包,「張姐,我下午有點急事請個假,先走了。」
若放在三年前,我壓根不會想到,與蔣聿桉的重逢會發生在醫院門口的蒼蠅館子裡。
三年前,他是風光無限的青年企業家,曾在我的畢業典禮上露了個臉。
言笑晏晏,俊朗燁然。
便激起了校園表白牆整日的討論。
如今,他眼珠黯淡無光,五指無措地摸索著。
我眼尖,看到了桌上的汙跡,連忙扶住他的手指,拿濕紙巾將桌子認認真真又擦了幾遍。
「別搞了,有話快說!」一個極為不耐煩的聲音張揚又肆意。
我側過臉,那是個極為青春,卻帶了點戾氣的男大學生,斷眉寸頭,銀色耳釘。
他敲了敲桌子,像小獸吠鳴般揚聲說:「我警告你,錢都花完了,你就算把他渾身搜個遍,也沒錢還你,所以別假惺惺做好人。」
「抱歉,犬子性子暴躁,冒犯到顧小姐了。」蔣聿桉輕聲說。
「你和她客氣什麼?這個時點來找你的,肯定是債主。」
「蔣祁鳴,夠了。」
他們聊了起來,蔣聿桉的聲音壓得很低,想要息事寧人,蔣祁鳴卻不依不饒,任性又倔強,句句話頂得蔣聿桉下不了臺,臉頰微紅。
我盯著蔣聿桉竭力挺直的背,盯了三秒,才意識到我還托著他的手指。
我低下頭看去,他虎口上有枚小痣。
等到蔣聿桉臉更紅了,那雙迷茫的眼轉到我的方向時,我才鬆開。
「蔣先生,你們誤會了,我不是來討債的,我叫顧言玉,是當年蔣先生資助過的學生。」
蔣聿桉聽到我的名字後,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回想。
但是,他估計已經忘了。
他考入 A 大,輟學創業,立志要做改變世界的人,這些年前前後後資助過的貧困學生沒有上千,也有數百。
可是,蔣聿桉突然笑了。
笑容仿若回到三年前,他托保鏢送我畢業花束,隔著車窗,沖我揮手告別的樣子。
「我記得你,其他孩子寫信時喊我哥哥,你總叫我先生。」
原來,他還記得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壓抑住莫名飛跳的心臟。
「蔣先生,如不嫌棄,先在我的住處住下吧。」
蔣祁鳴抱臂:「他可沒錢付家用。」
「不用付。」
蔣祁鳴皺眉:「他還得花錢治病。」
「我來給。」
蔣祁鳴眯眼「你有手有腳,長得也不錯,何必給自己找個拖油瓶?」
蔣聿桉也無聲地望向我,迷茫又擔憂。
我點了點桌子,心中對「拖油瓶」這個稱呼感到一絲惱怒。
聲音便也冷了幾分,我看向蔣祁鳴,說道:「七年前我沒錢讀書,若沒有蔣先生資助,我這輩子都得困在山村生孩子。」
我坐直身子,認認真真地說:「我顧言玉這輩子就算死都記得這份恩情。我是來報恩的。他不是我的拖累,這輩子也落不到爛泥裡,我顧言玉會托著他,好生托住他的!」
2
過程雖波折,但蔣聿桉還是在我家住下了。
他雖有猶豫,但又無可奈何。
畢竟,如今他沒有住處,也沒有錢,唯一跟著的,只有他死去的哥哥託付給他的孩子蔣祁鳴。
蔣祁鳴剛上大學。
依我來看,就是個滿身官司理不清的小混混。
但他是蔣先生的養子,我就也連帶著勉強能看得慣他。
蔣聿桉眼盲後,諸多事情都不便。
我牽著他的袖子,帶他將家中處處都摸了一遍,他笑著說麻煩我了,他已經記住了。
當夜,卻又混裡糊塗把客廳當作臥室。
我正躺在沙發上玩手機,看他突然停下腳步,不由有些好奇。
等了等,見他沒有喚我,想來是不知道我在這。
我笑了笑,剛要開口說話。
停在牆邊,睜著無神的雙眼的蔣聿桉,突然開始解著襯衫的紐扣。
赤裸的胸膛一寸一寸地暴露出來,最終盡數坦露。
他將襯衫挽在臂彎,右手撐住牆壁,然後——
開始單手解腰帶帶扣。
3
我僵硬地躺在沙發上,萬分後悔方才沒有及時出聲。
顧聿桉皮膚白又精瘦,渾身的肌肉線條柔和,在月光下,像是皎潔生輝的白玉。
渾身上下只穿了條暗灰色的短褲,然後摸著牆,似乎想要往床上走。
可是,他畢竟是找錯了,摸了半天,竟然摸到了電視機。
驚慌的神色飛快劃過。
蔣聿桉臉皮薄,這輩子恐怕都沒做過在異性家客廳寬衣解帶這種冒昧事兒。
他嚇到摸索的手指都哆哆嗦嗦,摸了好半天,終於摸到了臥室的門。
整個人落荒而逃般奔進客臥。
而早就僵住的我,憋在胸口的那口氣,終於顫抖地呼了出來。
他左肩胛骨處有枚痣,痣的位置快到肩窩。
像條在小小池塘中遊動的魚。
美人多痣。
不知為何,我莫名想到了這個詞。
此夜久久不得安眠。
直等到淩晨,覺得蔣聿桉約莫已經睡熟,我才小心從沙發起身,無聲地摸入自己的主臥。
4
我第一次見蔣聿桉是在我的高中。
那是個破敗潦倒的學校,學校招牌都掉成了「子校」。
蔣聿桉那時二十三歲,創業三年,首輪融資成功,前程大好,風光無限。
他精力充沛,迫不及待想為這個世界做些好事。
我站在隊伍末尾,人頭攢動,隱約看到那張俊朗又靈動的臉。
他很年輕,甚至比死氣沉沉的我,更像高中生。
我知道,校長看不起這種「臉皮嫩」的小年輕,覺得好哄好騙,便在資助名單裡插了很多關係戶,真正窮到快退學的我卻被擠到了名單末尾。
廟小妖風大。
我便也對領資助金不報任何期望,站在隊尾,心不在焉地想著輟學後去哪裡打工。
隊伍一點點變短,很快輪到我站在蔣聿桉的面前。
他微Ţũ₆笑著蹲下身,看了眼我的手和褲腳,輕聲說:「我把你放在資助名單的第一位,你好好學習,以後上大學的錢也不用愁,別擔心。」
「蔣先生,這——」校長急了,資助名單的第一位象徵著一大筆錢。
蔣聿桉笑著反駁,看著臉色溫和,實則態度堅定。
我望著他的側影,突然覺得自己像偶入清池的野魚,困窘又尷尬。
我偷偷將手背了過去,莫名其妙般,不想他再看我滿是老繭和傷疤的手和破舊的褲腳。
因為清池本就該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荷花,滿身泥巴的野魚怎麼與他相襯。
後來,我又站在人群中,遠遠望過他幾次。
蔣聿桉人好,做事執著。我們那個縣是貧困縣,他便每個學期都來資助學生。
我們雖然也單獨說過幾回話,但都局限於學習,和他對旁人的關心如出一轍。
從高中到大學,我一直在給他寫信。規規矩矩,一月一封,怕寫多了惹他煩,又怕寫少了讓他徹底忘了我。
頭一次寫信時,他在回信中半開玩笑地問我,怎麼這麼守規矩,叫蔣先生?旁的學生都喊他哥,更自來熟一點的甚至直接叫他名字,聿桉。
我不敢告訴他真實原因——我想做唯一那個特別的人。
哪怕這份特殊,只不過是我偷偷的妄想。
就像池中野魚,躲在角落裡,默默將這清池視作自己的小神明,小菩薩,然後編織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那時,我還不清楚我的妄想是什麼,也不清楚我為什麼抵觸叫他哥。
現在,我終於懂了。
5
因為我做了人生頭一個春夢。
春夢對象,不是朋友總掛在嘴上的男明星,也不是同事介紹給我的相親物件。
而是蔣聿桉。
夢裡,他襯衫鬆散,嘴角輕勾,仰躺在我的床上,眼角一抹紅暈,笑著問我該叫他什麼?
而夢裡的我,孟浪到不可思議。
我抱緊他,含糊不清地說:「老公。」
然後我一遍遍輕咬著他虎口的痣,吻著他的手臂,最後吸吮著他肩窩的那粒紅痣,讓它徹底變成一大團紅暈。
蔣聿桉輕哼,小聲說:「言玉,我來主動。」
他側著臉,捏住我的胳膊,輕吻我的手腕,眼眸瞥向我,妖冶又誘惑。
「我比你大,比你懂得多,合該我來教你。」
夢到此,我就被驚醒了。
門外傳來抽油煙機的響聲。
我連忙穿好衣服,推門而出。
廚房內,有人單手顛鍋,左手夾著一支煙,上身赤裸,下身套了條牛仔褲,我那件粉紅色的格子圍裙掛在他身上,兩根帶子繞過他的背肌,顯得又細又脆弱。
他聞聲回頭,眯眼望我,露出那張凶巴巴的臉。
「幾點了,還不起床?」
我訕訕一笑,剛要接過他手中的煎鍋。
蔣祁鳴抬手躲開,我們的手臂撞在一塊。
「去吧,都快做好了。」他沒好氣地說,「對了,你把他喊過來,他就這彆扭性子,住在別人家,不敢麻煩人。」
我連忙去敲客臥的門。
「請進。」
我推開門,蔣聿桉果然早就醒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桌前,正摸索著一個小雕像。
我眉頭一跳。
我怎麼把這東西忘在這屋了!那是我自己閑的沒事上陶藝課時做的人像,鬼使神差,做出來的人和蔣聿桉有八成像。
我心虛地想,他應該沒有察覺出來吧。
蔣聿桉抬頭,陽光下,他的眼珠帶了點灰翳。
他看著虛空,微笑著說:「謝謝你收留我,這是你雕的嗎?雖然摸不出來是什麼東西,但是我猜,一定很好看。」
「是我雕的。」
他的指腹輕輕摸索著雕像側頰上,我無意印下的一抹指紋。
我「咳」了一聲,偷偷將雕像收回櫃子,撒謊道:「雕了棵樹罷了,雕得拙劣,別拿了。」
「樹…..嗎?」蔣聿桉笑了笑。
他一笑,陡然讓我想到了昨晚做的那個旖旎夢。
我臉紅了,心中暗自惱恨自己道德低下,不知廉恥。
他是蔣聿桉,是真君子遇難,日後崛起,是要和真淑女在一起的。
而我,只是被他幫過的無名小卒,對恩人卻有了髒汙的念頭,真是卑劣至極。
我在心中唾駡自己一千遍,終於勉強將那股怪異又曖昧的念頭驅逐出腦海。
但我悲觀地想,我的理智到底還能撐多久呢?
蔣聿桉沖著陽光輕笑,笑容恬靜。
他應該不知道我無聲走近了幾步,近到能看到他臉頰的絨毛。
他輕聲說:「那是太陽嗎?我好像能看到一點光影了。」
「是太陽,今天天氣很晴朗。」
我安靜地注視著他。
陽光普渡眾生,而他普渡了我。
在這小小的四方室內,恍若他就是獨屬於我的小神仙。
6
蔣聿桉吃飯磕磕絆絆,筷子時不時磕到桌子上。
我忍不住夾了口菜喂給他。
蔣聿桉臉紅了,頗有幾分不自在。
蔣祁鳴沒有吃,他抱臂坐在我和蔣聿桉的對面,冷眼盯了半天,一句話都不說。
我無奈,實在不知道這尊閻羅又怎麼了,明明做飯時還好端端的。
「祁鳴,你不吃嗎?」我問。
「我晨跑前就吃了,誰像你,一覺睡到大天亮。」蔣祁鳴硬邦邦地說。
「祁鳴!她要工作,週末起晚些有什麼問題?」蔣聿桉皺眉。
蔣祁鳴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嘴唇一動,像在無聲磨牙。
他忽然故意使壞似的伸腿,蹭著椅子腿,往後仰,拉長聲音說:「對啊!今天週末,我也要待在這。」
他腿一拌,讓我的膝蓋下意識貼住了蔣聿桉的腿。
我立刻躲開。
蔣聿桉似乎沒有察覺,他皺眉只沖蔣祁鳴說:「祁鳴。」
「沒事,這是應該的,我知道你不放心蔣先生一個人留在我這裡。」我連忙說。
蔣聿桉沒再說話。
只是等蔣祁鳴去廁所抽煙時,他忽然摸索著捏住我的衣袖,靠了過來。
他眼盲後,對距離把控不住,若非我閃得快,他險些靠到我的懷裡。
蔣聿桉微微仰頭,雙眼迷茫,眉頭輕皺。
「你為什麼叫他祁鳴?」
「什麼?」
「你一直叫我蔣先生來著。」蔣聿桉說。
「我……」我張口結舌,他靠得太近,讓我思緒遲緩。
他身上有抹微不可聞的香味,那是體味嗎?還是殘留在衣服上的香水?
「言玉……」
「我——」我勉強清醒的神志又再次渙散。
他表情太無辜,狀若不知自己如今的動作徒生曖昧。
難怪,他眼盲了,看不見我的瘋狂悸動。
失明落魄的美人,宛如唾手可得的琉璃盞。
只要我稍稍低頭,便能吻到他……他會覺得那只是我的手指在觸碰他嗎?
或許我可以騙騙他。
「砰!」
我猛然起身,帶倒了椅子。
蔣聿桉嚇了一跳,我連忙扶住差點摔下去的他,咬牙抑制住所有情愫。
「叫先生是因為你是我的恩人。」
「恩人就不能做朋友嗎?」
「恩人就是恩人。」
聽見響動的蔣祁鳴走出衛生間,他嘴角還叼著煙。
那雙如野狼般的眼睛,犀利地盯著我,我窘迫地扭開頭,希望他沒有看穿我的所思所想。
我只聽見,蔣祁鳴冷笑一聲。
7
蔣聿桉睡下後,蔣祁鳴敲門進了我的房間。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我的椅子上,耳側銀色耳釘一閃,敲著桌子,像來找我談判:「說吧,你倒底想要什麼?」
「蔣聿桉的股份?公司機密?人脈關係?」
我失笑,「我是傳統行業的公司主管,股份,機密,人脈,要麼本來就有,要麼不感興趣,你怎麼會這麼想?」
蔣祁鳴臉色微紅,他才十八歲,好不容易強撐出的成熟驟然渙散。
他撓撓頭,破罐子破摔,「那你總得有所求吧!你不會……不會是求……」
我無奈地盯著他,他結結巴巴,沒說完,就臉色通紅。
我歎了口氣:「看漫畫嗎?我有蠟筆小新絕版精裝本。」
蔣祁鳴氣得臉更紅了:「鬼才看蠟筆小新!你別想轉移話題!」
也許是因為他是蔣聿桉的養子,我看著他,就好像看到蔣聿桉。
愛屋及烏,誠然如此,我的眼神忍不住溫柔。
「好,那你慢慢說,你覺得我求什麼?」
他艱難擠出:「…..ƭŭⁱ.求色……」
我微訝。
蔣祁鳴訕訕望我,啞巴似的不說話,臉還殘留著紅意。
他見我臉上除了驚訝,沒有半分心虛,知道自己明顯猜錯了。
又丟不起人,強忍著羞恥,故意大聲說:「好了!我知道了!那你不能怪我!我長得這麼好看,身材也好,追我的女生從圖書館排到食堂。」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誰知道你當初怎麼想的,他資助了那麼多人,就你一個傻子巴巴湊過來趟渾水,我以為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來著……誰成想,你是真傻啊……」
「那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
他撓了撓臉,小臂露出乾淨俐落的肌肉線條,「那個,我去客廳鍛煉了,你忙你的吧。」
我無奈地笑。
剛笑了半聲,就見跑走的蔣祁鳴匆匆回來,抱了本蠟筆小新,又逃也似的離開。
到底誰傻啊……
8
蔣祁鳴回學校後。
家中只剩我和蔣聿桉。
此後的數天,我在微波爐按鈕和做好的便當貼上不同貼紙,方便他辨認,又將傢俱拐角都捏了防撞條,以免他受傷,甚至給蔣祁鳴買了盲杖,方便他走路。
其餘倒好說,唯有一件事,比較麻煩,那就是洗澡。
我實在不放心蔣聿桉一個人在浴室摸索。
但又不好眼巴巴搬個小板凳,坐在浴簾外候著。
蔣聿桉笑容堅強,堅強中又帶著些微的脆弱。
「沒事,我自己也可以的。」
他這麼一說,反而徹底打消了我最後一絲猶豫。
候著吧。
總不能真讓他摔倒了。
我拉著蔣聿桉的手,一遍遍帶他摸著沐浴液,洗髮水和蓬頭開關的位置。
等他熟悉了之後,才放心的拉上簾子。
水聲響起,我的心卻不靜了。
我感覺我的所有感官似乎都懸在那方浴簾之上。
我捏緊拳頭,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的腿,眼神如同噴火般堅定。
「言玉。」
不知是否是因為浴室回聲,這句喚顯得尾調綿長,溫情脈脈。
含情脈脈?
我簡直是瘋了!
我面無表情地瞪著自己的雙手,恍若恨不得親手將滿腦的旖旎念頭甩出來,扔到十萬八千里。
「言玉?」
「怎麼了?」我回過頭。
浴簾卻掀開一條縫,露出一隻手臂和一角腹肌,他攤開掌心,疑惑地問:「我有些忘了,我擠的這是沐浴液還是洗髮水?」
「沐浴液。」我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聲音發緊。
有個詭異的思緒糾纏著我——蔣聿桉怎麼有點像在勾引我?
「哦。」他笑了笑,「眼盲了,人也變笨了。」
我頓時覺得產生那思緒的我是個畜生。
「沒有的事。」我小聲說。
在我心目中,無論他眼盲還是破產,他永遠都是那個善良,聰明,改變世界的好人。
哪怕他只改變了世界的一個小小角落,甚至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人的命運。
他一點兒都不笨。
那水聲忽然止住。
「我洗好了,但好像忘了拿換洗的衣服進來了。」
「沒事,我幫你拿。」
我捧著他床上疊好的一疊衣服,遞給他。
「這是?」
「你的上衣,這面是正面。」
「這是?」
「……」我咳嗽了一下,「你的那個……短褲。」
蔣聿桉含笑說謝謝。
他穿著妥當,拉開浴簾,我攙著他走出來,他忽然別了一下腿。
「怎麼了?」我見他走姿彆扭。
蔣聿桉耳朵紅了,問了半天不說話,最終才彆彆扭扭地小聲說:「言玉,那個短褲……好像買小了。」
9
我瘋狂咳嗽。
有種自己莫名欺負了老實人的負罪感。
我上班,蔣聿桉在家。
之後的日子,風平浪靜。
只有幾次,我下班早,偶然聽見客臥門口傳來聊天聲,似乎是在打電話,亦或者是多人會議。
其中有個音色很像他,但與平日自卑又脆弱的蔣聿桉不同,那聲音語氣清冷又高不可攀,像個揮斥方遒的上位者,因此又不太像他。
因著家中有人要照顧,我每天趕著下班,終於引起了同事們的注意。
有人笑著問:「小玉,有男友啦?」
我連忙搖頭。
她拍手:「那就好,我還擔心說晚了呢。上次給你介紹的相親物件對你印象不錯,想和你再吃頓飯。」
「怎麼樣?擇日不如撞日,今天一起去吃個飯吧?那小夥長得多精神啊,個子也高,還是央企員工…..」
我只模糊記得那個相親對象性格確實不錯,內向點,看著很文靜,確實是個好相處的。
同事熱情,我又實在沒理由拒絕,只好答應。
臨下班,我便給蔣聿桉打了電話,說我今天回來得晚,已經幫他點好了外賣。
蔣聿桉沒說什麼,只叮囑我加班太晚就打車回來,路上注意安全。
我本想解釋不是加班,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些事本就和蔣聿桉無關,人家也不過是出於禮貌關心一句,我若解釋太多,就惹人煩了。
和相親物件吃完飯,已經到了八點,同事興致勃勃,拉著我們一起去看電影。
我臨了打車回去時,掏出手機,才發現已經十一點多了,手機多了幾個未接來電。
是蔣聿桉。
他每隔一小時打一次,精准到秒,克制又不算太克制。
他發了條消息:「言玉,你在哪,我很擔心你。」
我趕回家時,蔣聿桉正坐在地上,渾身水淋淋的,全濕透了。
他雙眼呆呆望向虛空,微弱的燈光照在他瘦弱的顴骨上,顯得人更加寥落可憐。
我連忙蹲下身,拿毛巾給他細細擦拭。
「怎麼弄成這樣子?」
「我在浴室時,腳下一滑,摔了一跤,疼到走不了路。抱歉,言玉,又給你添麻煩了。」蔣聿桉低聲說。
「摔哪了?」我急得要命,連忙扶住他的腿,他的膝蓋青了一片。
我頓時內疚到無以復加,我本不該因為看電影,就把手機調成靜音的,明明知道家裡還有位病人,怎麼能如此心大。
我望向低垂著頭的蔣聿桉,小聲說:「對不起,我回來得太晚了。」
蔣聿桉搖頭,「你去哪了?」
「……見了幾個朋友。」
蔣聿桉眼皮輕顫:「看來你玩得很開心,那就好,我真不希望我這副殘敗的身子干擾到你正常的生活。」
「你不殘敗!而且我也不覺得干擾!」我著急反駁。
蔣聿桉笑容蒼白:「是嗎,我還以為你這麼晚不回來,是不想再和我待了。」
他苦笑:「我只是……我只是一個人太孤單了,看不見東西,也沒人說話,所以才冒昧地給你打了電話。對不起。是我不好,明明你願意收留我,已經對我很好了。」
我默默看著他,歎了口氣,下定決心。
「你坐一會,我幫你拿換洗的衣服。」
等走到客臥,我給相親物件發了條婉拒的消息——如今我有工作要忙,有人要照顧,實在不好談感情。
他倒也沒過多反應,禮貌溫和地和我客氣了幾句,便互刪了微信。
我低頭垂眼,不禁苦笑,或許我不得不承認,蔣聿桉對我而言,簡直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器。
他輕輕一皺眉,就讓我引以為傲的自製力潰散而逃。
10
客臥內。
蔣聿桉吃力地站起身,又踉蹌倒在床上。
他低聲說:「讓你見笑了。」
他艱難地摸索著衣服,說:「沒關係,我自己也可以穿。」
我看不過眼,忍不住說:「我來幫你吧。」
我生怕他多想,又連忙接了一句:「蔣先生,你放心,我會把眼睛蒙起來,不會看你的。」
「……好。」
我用絲巾蒙住眼睛,突然意識到,隔著輕紗,竟然也依稀能看到他的身影。
但如今再換,也太過麻煩。
我特意舉起他的手,摸了摸覆在我眼上的紗,「你看,我蒙好了,你放心。」
褲子不太好脫。
蔣聿桉坐在床上,我得稍稍抱住他,將褲腳一點點往下褪。
褪到腳踝處時,得躬下身。
我視線不清,精力又全放在褲子上,沒注意到我們靠得太近,我的鼻息打在了他的皮膚上。
幫他穿褲子時,蔣聿桉忽然輕聲說:「言玉,你現在也看不見,是嗎?」
我說是。
他笑了笑,聲音清朗,「真奇怪,我竟連累你也做瞎子了。」
我剛要笑出聲,卻忽然怔住。
隔著輕透的紗,我分明看到暗灰色的短褲變得更加緊繃,一處陰影極為明顯!
蔣聿桉的語氣卻依舊沒有變化,輕鬆又溫和,正常又自然。
「明日就又是週末了,蔣祁鳴那個猴子又嚷著過來,也不知道是真想我,還是想逃避校隊訓練。」
「是啊。」我下意識回應,卻已經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我反復確認,我確實沒有眼花,那灰影確實變大。
於是,我那搭在褲腰上的手指頓時滾燙生熱,只覺得貼著他腿肉的指腹,敏感到不能再敏感。
我咬緊牙,手指緩緩往上,內心混亂不堪——是要裝作若無其事,繼續給他穿?還是停下?若停下,他豈不是就察覺出來我能看見了麼?
這一切,沒准是誤會。
我不瞭解男人,那東西沒准是不受控制,自然而然產生的生理反應!沒准就連蔣聿桉自己都沒有察覺!
他那麼有禮的一個人,餓得要死都不敢敲門叫我起床,若是知道真被我看到這種場面,怕不是會羞愧地跑去跳樓!
我膽戰心驚,不知如何是好,褲腰已經沒過膝蓋,馬上接近胯骨,我咽了下口水。
一隻手忽然按住我的動作。
「其餘我來吧,謝謝你。」
我松了口氣。
將褲子交給蔣聿桉。
他穿上時,忽然動作一滯,咳嗽了一下,接著說:「你還沒拆絲巾對吧。」
蔣聿桉不好意思地說:「那個,要不你先戴著,我們像兩個盲人一樣聊聊天吧。」
我面紅耳赤地坐在椅子上,「好。」
一時間,心懷鬼胎的我們都沒有說話。
直到等小蔣聿桉慢慢落了下去,大蔣聿桉才又抬頭沖我繼續笑著問明天的計畫。
成年人的世界,真是一個比一個會偽裝啊。
我禁不住感歎。
11
週末,蔣祁鳴來了。
這些日子,我們打打鬧鬧,熟稔了許多。
他性子看著凶,實則是個自來熟,大大咧咧地學蔣聿桉,叫我言玉。
蔣聿桉為這事,皺眉說過他。
但蔣祁鳴年紀小,正犯強種,蔣聿桉越勸,他就喊得越粘糊。
氣得蔣聿桉咳嗽,我連忙幫他拍背,好脾氣地說:「好了好了,無所謂的,叫什麼都行。」
他咳到眼角紅潤,循聲望來,含了點溫溫潤潤的埋怨,瞥了我一眼。
他盯得太精准,以至於那一瞬間,我差點以為他恢復了視覺,嚇了一跳。
但一眨眼,蔣聿桉的眼神便又渙散了,想來是我眼花了。
他輕聲說:「那怎麼行。你是個守禮的人,我比你大,你叫我先生,他比你小,你才喚他名字,祁鳴若直呼你名字,豈不是讓你心裡不舒服?」
我歎了口氣,不想讓他們繼續為了我爭執,只好妥協:「我真無所謂的,那我以後也不叫你先生了,聿桉。」
念出他的名字時,我覺得喉嚨都一緊。
恍若兩個人都更加親近了。
彆彆扭扭的,讓我又開始膽戰心驚,害怕離得太近,一些心思就藏不住了。
蔣聿桉笑了。
蔣祁鳴也笑了,只不過是從鼻子哼出來的笑,怪裡怪氣,似乎帶著莫名的情緒。
12
蔣祁鳴沒閑著,我做飯,他就給我打下手,蔣聿桉本來也想進廚房,被我阻攔了出去。
他摔傷還沒好,還不如躺著去休息。
蔣祁鳴坐在小馬紮上擇菜,擇了一半,忽然驀地對我說:「你太照顧他了,這樣不好。」
我噗嗤一笑,他說得太嚴肅,配上一張少年臉,顯得有些幼稚。
「哪裡不好?」
蔣祁鳴眯著眼:「引狼入室。他心眼多,最愛利用人,我小時候總被他騙。」
我用蔥輕打了他的背。
「聿桉是你爹。你這麼說他!」
「養父!又不是親生的。」他不情不願地拿過蔥,開始擇,「我爸臨終前托他照顧我,現在卻成了我照顧他。」
蔣祁鳴喃喃地說:「我沒你人好,耐心又多,我就是個魯莽的粗人。若沒有你,我也不知道這種局面,我能撐多久。」
我說:「哪裡的話,你才上大學,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你也沒大我幾歲啊,我警告你,收回你這老氣橫秋的語氣啊。」
我失笑。
蔣祁鳴健康,健康到有一股子蠻勁,心思粗,和他待在一塊,很少需要考慮什麼,倒也輕鬆。
「你本來就還是個孩子啊。」我故意逗他。
這些天,我早就覺得和他處成了朋友。
「你還說!」蔣祁鳴站起來,不依不饒地作勢要撓我。
我舉著青菜,連連告饒,不斷後退,直到後腰抵在檯子上。
蔣祁鳴自然而然地將雙臂撐在我腰兩側的檯子上,他忽得一愣,終於意識到他這麼做,就徹底罩住了我,顯得過於親密。
我也愣住了。
「言玉,我——」他慌亂解釋。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好奇的聲音打斷了蔣祁鳴的話。
蔣聿桉站在門口,撐著盲杖,笑得雲淡風輕,狀若無事。
「聽到你們在笑,想來玩得很開心?」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蔣祁鳴不知為何,也沒有挪開手,他保持著背對蔣聿桉的姿勢,低著頭,神情不明。
蔣聿桉摸索著走進來,抬手,將要摸到滾燙的鍋子。
我連忙推開蔣祁鳴,拽住蔣聿桉的手腕,急迫地說:「危險!」
蔣聿桉滿懷歉意:「抱歉,我只是……看你們玩得開心,也想和你們一塊。」
「我們沒玩,只是說了幾句話。」我連忙安慰,「燉菜在鍋裡,要不,祁鳴你幫我看一下鍋,我去陪陪聿桉?」
蔣聿桉回握住我的手腕,那盲杖被他支在門口,全靠著我扶。
他輕聲說:「都怪我給你添麻煩了,我看不清——」
「你真看不清嗎?」忽然,蔣祁鳴揚聲說。
蔣聿桉止住了笑,他眯了一下眼。
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兩個看似截然不同的人,神情氣場卻無比相似。
「祁鳴,你不該這麼對長輩說話。」蔣聿桉平靜地說。
蔣祁鳴「哼」了一聲,拉開我,貼耳對蔣聿桉說:「你平日裡老黃瓜刷綠漆,哭哭唧唧恨不得演個沒斷奶的孩子。如今倒在我跟前裝大了?」
他這句話屬實有些莫名其妙。
蔣聿桉破產加眼盲,難道還不許他脆弱一些?
我有些生氣,剛要圍護蔣聿桉,卻見蔣祁鳴雙手捏住蔣聿桉的肩膀,不由分說地將他往外推。
「言玉,我陪他就行,你忙你的。」
13
ṱū́ₐ我做飯做得心神不寧,好不容易做好,立刻叫他們出來吃飯。
但沒成想,推開門,卻看到了蔣祁鳴青黑的一張臉。
我呆了一下,剛想問他又生哪門子氣,卻見他手中握著一個小雕像。
我頓住了。
蔣聿桉艱難地開口:「言玉,這事怪我,ťū⁽我本來想給他看你親手做的樹雕來著,沒想到——」
蔣祁鳴直勾勾望向我,連連冷笑:「這是樹雕?」
他攤開手。
我能騙得了蔣聿桉,又怎麼能騙得了明眼人。
雕像刻的赫然是蔣聿桉,他微閉著眼,側目垂下,溫柔地望著懷中的一束花。
漂亮得宛若謫仙。
我雕工不好,反倒將自己的心思暴露無疑——明明沒有蔣聿桉的照片,同他也不甚親厚,卻能把他雕得生動。分明是在雕他時,一刀刀刻下去,將那人的面容記得刻骨銘心。
這份情感,哪裡是對普通恩人的。
我沉默地看著蔣祁鳴。
「說話!」不知為何,蔣祁鳴神色有些激動。
我走到他身前,牢牢捂住那個雕像。
仰著頭,沖他比了個口型。
「別告訴他。」
蔣祁鳴眉頭一跳,他面無表情地瞪了一眼尚不知發生何事的蔣聿桉。
他閉了閉眼,然後忽然貼緊我的耳朵,語氣莫測地說:「你這樣做Ţṻₔ,我還如何放心讓他待在你家?」
「那你想怎麼樣?」
蔣祁鳴眸色微動。
「我可以不說出來。但我也要住在這裡,不是只能週末住,是一周七天,日日夜夜,我都要待在這裡。他要趕我走也不行。」
我緊緊盯著他。
笑了。
蔣祁鳴,你說蔣聿桉是心眼多。
可你說話時,臉上的小心思分明藏也藏不住了。
但我是從何時起,無意招惹來這頭少狼的?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從他手中抽出那雕像。
「成交。」
14
當天,蔣祁鳴就把行李搬了過來。
蔣聿桉知道後,不太高興。
我問他,他卻只搖頭,「照顧我一個已經夠麻煩你了,祁鳴真是……沒眼力見。」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我錯覺中,覺得蔣聿桉似乎在咬牙。
他惱恨又後悔地搖搖頭,不知在後悔何事。
隔了幾秒,才露出平日裡的笑容,溫聲問我:「所以那雕像倒底怎麼了?祁鳴看了以後很激動,卻也不和我說。我只好來問你,莫不是什麼不該給別人看的。」
我咳嗽了一下,「不是,祁鳴怕樹罷了。」
收拾東西的蔣祁鳴看了我一眼,我瞪了回去,他這才有氣無力地說:「是,我怕樹。」
蔣聿桉沒說話。
當晚,他有些發燒,又不願去醫院。
蔣祁鳴要陪他,蔣聿桉只捏著我的手腕,側身咳嗽,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我便心存僥倖,暗自竊喜,堂而皇之地留下來照顧他。
我將擰乾的ţü₍濕毛巾搭在他的額頭。
蔣聿桉癡望著半空,突然說:「言玉,這麼多年,我資助了這麼多人,卻只有你毫不猶豫地收留了我。」
他聲音帶了點輕微的可憐和一點孤寂。
語氣拿捏,不輕不重,分寸不差,就像畫龍點睛般精妙。
「這些日子相處,我已經把你當作像家人一般的朋友了。」他認真地說。
我聽到這話,強壓住內心的暗湧,故作鎮定。
「聿桉,你言重了,我不過是在報恩。」
「若你是我的家人,你覺得祁鳴如何?」蔣聿桉陡然發問。
「什麼?!」
我心驚肉跳,差點以為他也猜出了蔣祁鳴的心思。
但蔣聿桉只是笑笑,「他也是我的家人,我只想知道,日後相處,你如何看他。」
我強壓住內心的不平靜,說道:「祁鳴在我心中,就是個孩子。」
「你才二十四,比他大不了幾歲。」
「但上學和工作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總覺得比他老了許多。」
蔣聿桉笑了:「難怪你以前叫我先生,原來早就覺得我老得沒邊了。」
「沒有的事!」
他微微闔眼,巾帕凝出的水珠,滾落到他的眼角。
我連忙替他擦。
他的嘴唇動了動,悄聲細語地問:「你把他當孩子,那把我當什麼呢?」
我攥緊手指,只當他看不見,慌亂的臉色掩飾不住地閃過。
垂眼,卻覺得那雙原本黯然無光的眼珠,凝向我時,宛若剔透明玉,泛著冷冷光芒,聰明又犀利,似乎能看透人心。
「我——」我顫抖著開口。
卻聽見有人叩了三下門。
門不是沒關嗎?
我回頭。
蔣祁鳴背靠門扉,抱臂,臉色不善。
15
我和蔣祁鳴幾乎是半拖半打地進了我的屋子。
拖人的是他,打人的是我。
剛關上門,他就說:「你幹嘛對他那麼好?他有手有腳,自己不會擦嗎?」
「你做什麼拉我過來!」我不甘心,「我話還沒說完呢!」
「你想說什麼?想說你把他當情夫?還是當愛人!」蔣祁鳴怒了。
他的怒意來得突然,驚得我下意識頓住。
蔣祁鳴連聲冷笑:「你滿心滿眼都只有他,旁的人在你眼裡不過是垃圾一般的存在,對麼?」
「你瘋了?」我眯眼。
蔣祁鳴面無表情地說:「別告訴我,你還不明白我喜歡你。」
「你喜歡我又能怎麼樣?我已經很努力地裝作若無其事了!若非你是蔣先生的養子,我早就——」我忽然說不出話來。
因為蔣祁鳴怒氣衝衝地瞪著我,雙眼卻通紅,眼淚在眼角打轉。
他冷冷地質問:「你早就什麼?說出來啊!」
我往後退了一步,我說:「你冷靜點。」
蔣祁鳴板著我的肩膀,他笑得不能自已,「是,你總覺得我不冷靜,我衝動。那你知不知道他蔣聿桉又是個怎麼樣的瘋子?」
我用力推著他的手臂,他卻硬要逼著我聽完。
「你知不知道你收留他後,他有多少次都在故意博取你的同情?」
蔣祁鳴用力攥住我的手腕,嫉妒讓他面目全非:「裝著不會用筷子,逼你喂他。對你投懷送抱,裝傻要你喚他聿桉。每每看到他這三十歲的男人惺惺作態,做出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噁心到都快吐了!」
我腦內思緒混亂,強撐著說:「蔣先生不是這種人。他破產了,眼睛也盲了,人稍微脆弱笨拙點,也情有可原。」
蔣祁鳴氣得發笑,他指著我,說不出話來。
最終擦掉眼角的淚,他低聲問我:「若他不是真眼盲呢?」
「你說什麼?不可能。」我愣住。
蔣祁鳴猛然抬頭,一張臉,桀驁不馴,爆發出小獸才有的倔強。
「你要不相信,我可以幫你試!」
「什麼?」我還沒反應過來,卻被蔣祁鳴一把推到床上。
「你瘋了!從我身上滾下去!」我難得怒了。
蔣祁鳴捂住我的嘴:「待會我做什麼你都不許躲,配合我,你就能發現真相,聽到了嗎?」
我皺眉瞪他,「有病?」
蔣祁鳴垂眼:「你不想知道他有沒有裝嗎?不下點狠藥,憑蔣聿桉的德行,他怎麼會露馬腳?」
我掙扎了一下,床板吱呀作響,蔣祁鳴情急之下摁住我的手腕,我叫了一聲,剛要說話——
門卻被直接打開。
蔣聿桉竟然沒有敲門,這和他平日的作風判若兩人。
他沉默地站在門口。
燈光微弱,他面朝向床,神色晦暗不明。
蔣祁鳴將腦袋虛虛靠在我的肩頭,回頭挑釁似的瞥著蔣聿桉。
蔣聿桉平靜地問:「怎麼了,我聽見有響動?言玉,難道是祁鳴欺負你了?」
何止欺負,他都爬上我床,恨不得爬到我身上了。
蔣聿桉若是看見自己養子這副樣子,怎麼可能這麼平靜?
我滿臉「你滿意了?」的表情無聲地瞪向蔣祁鳴。
蔣祁鳴卻依舊沉默,他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一句話。
滿室寂靜。
蔣聿桉卻沒有離開。
我恨恨看向蔣祁鳴。
蔣祁鳴無聲地壞笑,故意抬頭,極為緩慢地靠近我。
一寸寸地接近。
我驚恐地睜大眼睛。
蔣祁鳴翻了個白眼,微微搖頭,言下之意,他是裝的,讓我別多想。
這個瘋子!
他的唇越來越靠近,我側過頭,沒留意看到衣櫃旁的穿衣鏡。
鏡子清晰地照出蔣聿桉的臉。
他沉靜地背對著燈光,站著筆直,胸膛處能看到微微的起伏。
蔣祁鳴的嘴唇與我越發靠近。
一釐米,一釐米地逼過來。
像是不斷流動的沙漏。
馬上就要見底,暴露出死線。
我咬牙,掙扎得越發狠。蔣祁鳴不愧是練體育的,就算我使出全身力氣,也紋絲不動。
我已經能感受到蔣祁鳴的鼻息打在我臉上的感覺了。
我瞳孔縮小,內心瘋狂罵了蔣祁鳴數遍。
他瘋了!
若蔣聿桉沒有瞎,他怎麼可能當著我的面脫衣服,怎麼可能在浴室摔倒,又濕漉漉地坐在客廳,等我回來。
他若是沒瞎,他怎麼會不知道那個雕像刻的是他,日後我們還如何風平浪靜地相處。
可是!
如果蔣聿桉真瞎了,蔣祁鳴不會真吻過來吧,這個瘋子!
我被蔣祁鳴逼著側過臉,眼睛直直盯向那面鏡子。
鏡中,蔣聿桉的腮幫鼓起,似乎在用力咬牙。
他怎麼這副——
「啵。」我的臉頰一濕,思緒被打斷。
蔣祁鳴輕笑:「騙你的,我其實也不——」(確定他瞎沒瞎。)
下一瞬,我忽然聽到巨大一聲「咚」響!
身上一輕。
我呆然地望過去,眼前恍若還殘存著方才的驚人畫面——
蔣聿桉單手箍住蔣祁鳴的腰,攔腰把他生生拎了起來,用力砸到地上。
蔣祁鳴下意識格擋,剛捏住蔣聿桉的手臂,就被他一手肘頂到牆上,頂到快吐了。
「操——」
他脾氣本就不好,被蔣聿桉兩下打到半死,忍不住使了力氣還手,一拳撲了過去。
地板發出恐怖的撞響。
我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我坐在床上,對資助過我的「長腿叔叔」和他的養子喊:「你們不要再打了。」
16
三十分鐘後。
蔣聿桉坐在椅子上,衣角微皺。
蔣祁鳴橫躺在沙發上,活人微死。
蔣聿桉低聲說:「對不起,其實出院第三天,我就徹底恢復了。但後來——看到了你給我刻的雕像。」
「言玉。」
他睜著無神的眼珠,脆弱又澀然地說:「別對我這麼好,我三十了,配不上你。」
一行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呆然地從他眼眶流出。
無聲地滴在我的手背上。
我心頭一軟,頓時忘了細想。
下意識彎下腰,替他拭去淚水。
卻不經意抬眼,看到了冷冷望向我們的蔣祁鳴。
他輕聲說:「是啊,你都三十了。」
蔣祁鳴像條沒皮沒臉的野狗,聞著肉味,又從沙發上站起來了。
他盯著我淡笑,笑得夾槍帶棒,風生雲起。他說:「我才十八。」
十八歲,還不懂得體面和虛偽,見到喜歡的就要爭要搶,只會赤裸裸的挑釁。
我心情複雜,看了看自卑低下頭的蔣聿桉,又看向高高仰頭,氣焰囂張的蔣祁鳴。
內心狂呼。
這局面,怎麼會到今天這種地步?
17
蔣聿桉說,自己的養子如此放肆,他已經沒臉再待下去了。
我急得問他要去哪?
他低著頭說:「還有些聯繫的工作夥伴和朋友,總有人能讓我暫住一段時日。」
我心中惱恨,又不知道該恨誰。
見他已經收拾好行李,直接拎著箱子,下一秒,腳都快要邁出家門了。
我也顧不上猶豫,顧不上整理措辭,我用力拉住他。
「不要走!」
「可是……我三十了,人都老了,如何配你?」他輕聲說。
我捏緊他的手腕,張嘴欲言,猶豫良久,憋出一句不甚浪漫的挽留:「試試不就知道了。」
蔣聿桉笑了笑。
他以為我沒有看到,實則門板反光,我看到他笑得勢在必得,得意洋洋。
算了。
我心裡想。
算了。
蔣先生喜歡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喜歡把自己貶得不能再低,然後再勾著別人誇他,那我就陪他玩。
畢竟,我喜歡他。
喜歡了不知道多少年。
18
蔣祁鳴的鑰匙被蔣聿桉不知何時摸走了。
他心懷不甘地蹲在我家樓下。
我拎著菜路過,他「喂」了一聲,我沒理他,他又「汪」了一聲。
我只好折返回他面前。
「你 Daddy 今天做紅燒肉,上不上樓吃?」
蔣祁鳴氣得臉通紅,跟著我腳步不帶停,一邊大喊:「你把這該死的稱呼咽回去!什麼鬼 Daddy 啊!」
蔣聿桉開門時言笑晏晏,看見在我背後冒頭的蔣祁鳴,又笑得刀影劍鳴。
蔣祁鳴沒好氣地說:「我不喜歡了,你把我揍服了,行了吧。我要吃飯。」
蔣聿桉孱弱地沖我笑:「也是。我容色衰老,也就只有做飯還勉強入你的眼。想來,還是年輕人好。」
我亦無奈地說:「我什麼時候說年輕人好了,你別說了。」
蔣聿桉滿意地看了看我們二人,這才側身讓開,放心讓我們進屋。
如今,他裝盲的事情被揭露後,徹底不裝了,沙發上擺了兩台電腦。
似乎剛處理完工作的事情。
蔣祁鳴隨口問了句:「你不是做飯麼?怎麼還有心思玩電腦?」
蔣聿桉笑著說:「不是玩,家中困窘,我怎能心安理得做吃白飯的人?先前對賭失敗,但還留了幾分基業,總得重新做起來,畢竟我還是得養家糊口的。」
蔣祁鳴聽了這話,剛塞進嘴巴的一口免費白飯,久久咽不下去,噁心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蔣聿桉確實厲害。
隔了不到一個月,他就給了我一大筆錢,美名其曰付房租。
那時,我們還在床上探討三十歲行不行的問題。
我抱著手機進賬,嘖了兩聲,想到自己天天風裡來ṱũ₀雨裡去地上下班,還不如他在家裝瞎子時賺的多, 又忍不住罵了句「爹的」。
蔣聿桉大驚失色, 惶恐地問:「是不是我沒服侍好你, 你生氣了?」
我還沒來得及反駁,他便如狼似虎地鑽入被中。
此後, 三十歲也挺行這事, 再無爭議。
19
我和蔣聿桉談戀愛的第二年。
他的新公司創立了,勢不可擋,蒸蒸日上。
他成了浴火重生的商界名人,開始一一清算曾經對他落井下石的人。
而關上門, 外面的是非和戰火便隔絕在外面, 消失的無影無蹤。
蔣聿桉抱住躺在沙發上的我,輕聲說:「啊,我的眼睛好像又看不見了, 待會帶我洗澡吧, 好不好?」
我捧著財經雜誌, 看著那人頭大的標題:「清道夫還是打不死的小強——蔣聿桉戲稱自己吞併 X 公司只為儘早立業結婚!」
標題下方,是一張蔣聿桉雙眼冷淡, 二指搭在麥克風上講話的圖片, 叱吒風雲,狂妄又嬌貴。
手腕一方表, 分明是我上個月給他買的那只。
我又看了看睜著迷茫雙眼, 眼含霧氣,躺在我身側的蔣聿桉。
我不可置信地又看了眼報導裡的照片。
那渾身得瑟的精明損色是我的脆弱人夫蔣聿桉?
「洗澡澡?」蔣聿桉催促。
我歎氣:「洗洗洗,我洗。」
「不過, 我能不能先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你倒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嗯……從你收留我開始。」
蔣聿桉認真回答:「但徹底喜歡是從那個午日陽光開始。那天我驟然恢復視覺, 看到了光,雲, 天空, 轉過眼,又看到了你。你亮堂堂得站在陽光裡,眼神動人得宛若小神明。」
他回憶著當時的情景, 禁不住笑了,「那個時候, 我就突然好害怕, 害怕如果你知道我不瞎了,會不會趕我走, 我就想著, 再待一會, 再待一會,待到你離不開我的時候,我就告訴你——」
蔣聿桉挽著我的鬢角, 貼耳輕聲說:「告訴你,我其實也看你看了很久,喜歡你喜歡了很久。」
他笑著歎氣;「只不過呢,這麼浪漫的計畫全被蔣祁鳴那損色給破壞了。」
我眯著眼, 拼命回憶往事,「所以那個時候你掀開浴簾的時候,你其實分得清沐浴液和洗髮水?」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說好的只問一個問題哦。」
「可是……」
「啦啦啦啦啦啦啦~」他開始大聲唱歌。
蔣聿桉抱起我,瘋狂奔跑, 一路顛簸,顛到我說不出話來,直接被放進浴缸裡。
然後水靈靈的蔣聿桉笑著撲了過來。
笑容美若桃花。
直接撲滅了我所有的問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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