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了个仙尊当夫君

被逐出仙籍後,我成了一介凡人。
每天砍柴、種地,還成了家。
長姐仙逝後,母后卻親自下凡探望我。
「鳶兒,七年前是母后錯怪了你。」
我揮舞著鋤頭,挖起陽春種下的紅薯,擦去表面的泥,啃了一口:「嗯嗯。」
她拿出一個撥浪鼓,想要逗我的孩兒。
「乖寶,叫外婆。」
我將孩兒攔在身後,淡淡地說:「她沒有外婆。」
「她是你所生,怎會不叫我……」
我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神仙。
「星君,您是不是搞錯了?」
「如今我一介凡胎,是個孤兒。」
「我的孩兒,當然沒有外婆。」

1
我的母后掌管仙界的懲惡司,鐵面無私,人稱德善星君。
我因為愚笨,自幼不受母后喜愛。從三百歲起,就一個人住在最偏僻的小殿。
兩千多歲的清晨,小殿忽然被人破開大門。
數十名身披鐵甲的天兵沖了進來,將泛著寒光的長矛齊齊對準了我。
我呆楞站著,不知所措。
母后將一張罰條冷意沉沉地砸在我的臉上。
「明鏡殿仙子擅自離開天界,與蛇妖私相授受,觸怒仙規!今日,懲惡司奉命前來拿人。」
她的眉間,清冷淡漠:「阮昭鳶,你可有話要說?」
我在小殿裡盼娘親來看我,盼了兩千年。
不曾想,再重逢時,會是這般光景。
我撿起地上的罰條。
有仙兵撞見明鏡殿的仙子私會蛇妖,他們因此跟著一路追到了府上。
可……沒看清具體是哪個仙子。
我茫然抬頭,牆角下藏的女子正害怕地顫抖。
我閉上眼,認下了罪:「昭鳶無話可說。」
娘親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隨即松了口氣,立刻召來天兵將我押走。
牆角的人頓時慌了神。
「鳶兒……」姐姐跑出來跪求娘親:「妹妹她……」
娘親看著我的背影出了神。
察覺到褲腳被人拽動著,她回頭,又恢復了往日的沉靜。
「你來這做什麼?今天的功課背了嗎?仙尊喜好的香料打聽清楚沒有?」
「滾回去。」
長姐聲音顫抖,卻依舊倔強:「娘親,女兒不願嫁給仙尊。」
「願不願的,不是你說了算。」
娘親語音淡淡,叫人把長姐押回去。
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離我越來越遠……
被誅仙鏈綁著前行,往事如同走馬燈,在我腦海中放映著。
五百歲時,我故意幾日不進水米,求仙娥姐姐去報告娘親。
「昭鳶仙子……」
她其實不願,可奈不住我實在懇求,還是去了。
我望著頭頂小小的天空,掰著手指頭數,數娘親到底有多少年沒有來過我的小殿了。
數著數著,就數不清了。
我站在屋簷下,立盡黃昏。
正殿傳來娘親陪長姐玩蹴鞠的嬉笑。
「阿娘,你已經給南湘辦了好幾個百歲宴了,什麼時候給妹妹也辦一次呢?」
母親慈愛地回答她:「乖,下次。」
下次,又下次……
遠處的寺廟晨鐘暮鼓,太陽東升西落。
德善星君隨口哄嫡女練功的話。
在南向那座不起眼的小偏殿裡,有人一盼,就盼了Ţŭₘ兩千年。
罷了……我的嘴角流出一抹釋然的微笑。
母后既不喜我,那我走了便是。
長長久久地,遠離仙界。
她既當沒生過我,昭鳶也全當沒有這個娘親。
我閉上眼,從誅仙台跳了下去。
傳聞中剔骨之痛難挨無比。
沒想到我靈力太淺,第一道雷電就將我劈暈了。
再醒來時,四周是一片野草地。
剔骨的痛楚現在才開始從骨髓中心向四周蔓延,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好似全身渙散,撐不起一點力。
「哎呀媽呀,痛死我啦!!」
哪裡來的聲音?
我忍住疼痛,艱難轉頭。
發現我的左側還躺著一個男人,此刻正抱著頭,在草地上打滾。
「嗯?你也是被剔去仙骨的嗎?」
男人氣呼呼地說:「我上坡砍草,結果被你掉下來砸暈了!真是無妄之災!!」
「抱…抱歉…」我看著散落一地的草:「剩下的我…我幫你…」
「啊——」難以言喻的劇痛再次席捲全身,我疼得渾身冒汗,說不了話。
男人一蹦後退了三丈遠:「你你你,你是哪家的姑娘?別來碰瓷啊!」
【我……】
【我是個孤兒。】
【沒有家。】

2
男人皺眉俯視下來,用草戳了戳我:「喂,你是不是要死了?」
眼神逐漸迷離,我的意識開始模糊。
「也許吧……」
「啊?你欠我的草還沒割呢?」
……
再睜眼時,我躺在一個小木屋的床上,一地的陶罐碎片。
男人端著一碗粥,很不高興地盯著我。
「丟了我的草,又打碎了我那麼多罐罐。大姐,你確定你是被懲罰的?而不是來懲罰我的嗎?」
我氣若遊絲:「對……」
【對不起……】我在心底說。
男人將粥丟桌上,眉毛都綠了:「對?合著你在天上故意看准了打算掉下來把我砸死唄?」
我趕緊搖頭,這是意外啊……
我扯過他的衣角,給他解釋:「抱……抱……抱……」
【抱歉啊,真的不是故意砸到你……】
男人頓時臉紅了。
「額……你認真的?」
什麼跟什麼?
我用餘光去瞟地上的陶片,眼神祈求般地給他示意。
【抱歉,弄碎了你的陶罐。】
男人扭頭,看向桌上的粥,嘟囔著:「還要抱起來喂你啊?」
……我心死了。
癱回床上,隨便吧,說不清楚了。
見Ṫûⁿ我扭過頭,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
他居然囁嚅起來。
「不抱,你就不吃麼?」
「可我沒抱過姑娘啊……」
「坊間說,男女授受不親的!你,你如今這樣躺在我的家裡,還……還要我……傳出去別人知道了多不好……」
我瞪大雙眼。
心裡震驚:【大哥,明明是你把我抱進來的好吧!】
他漲紅了臉。
「幹嘛這麼驚訝,男子潔身自好不是很正常嗎?」
低下頭,對著手指。
本來氣息就不多,我又說不出話,現在已經快要氣得背過去。
見我翻了個白眼。
他有些著急了:「反正我不管,若是要我抱你,喂你,就得對我負責。你……等你傷好了,就當我的娘子……不然我們良家婦男在這樣一個小村莊,很容易被人議論的……」
不是……我這是掉哪兒來了?
女尊男卑啊?
「好了哈,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哦,娘子~」
【啊,什麼?怎麼就娘子了?】
我掙扎著仰起頭,想起身看看四周,這是哪兒犄角旮旯。
「好啦~」男人的聲音變得溫柔:「娘子,你要不要這麼激動啊?」
「你要是喜歡聽的話,我多叫幾聲,如何?」
他將我溫柔攬進懷裡,吹涼碗裡的粥就要喂我。
我本是不樂意的。
可瞧見他眼底的那抹認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
自我記事起,娘親就永遠圍著長姐轉。
從來不曾這樣溫柔地喂過我。
若不是三年前,長姐下凡遊歷時與一隻小蛇妖互生情愫。
怕是這輩子也不會忤逆娘親的話。
我呆呆地抬起頭,看著溫柔地用布巾為我擦拭嘴角的男人。
他生得劍眉星目,五官俊美,眉宇間還有股出塵的靈氣,真不像一個凡俗男子。
說不準,比那九重天的劍尊還要好看。
我本就天生愚笨,如今剔了仙骨,整個人怕是會更加愚鈍上幾分。
也不知他會不會嫌棄。
喂完藥,男人就出去了。
院子裡傳來柴火斷裂的聲音,沒一會兒,他就抱著滿滿的柴塊進來,開始生火。
唔,他還會做飯的嗎?
不過以我現在的狀態,大概是沒機會品嘗了。
男人打來幾桶水倒進鍋裡,熱氣上升,整個屋子都暖和不少。
被舒適的溫度包圍著,我的眼皮漸漸沉重,進入夢鄉……
耳邊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娘子,娘子,醒醒……」
我睜開朦朧的眼,床邊置了一個大木桶,裡面裝滿了熱水,桶邊上還搭著一塊毛巾。
我揉了揉眼:「這是?」
男人襯衫微濕,半跪在地上,開始脫去我腳上的鞋。
「娘子喝藥時出了許多汗,我幫娘子洗個澡。」
啊??????
我咳嗽不止:「不……不……」
他莞爾一笑,過來握住我的手。
「娘子乖,為夫撿到你時,你在草地上滾了好幾圈,脖頸和身上全是泥土,多髒呀?」
我疑惑地低頭,打量著身上。
果然,就連指甲縫裡,都夾雜著泥濘。
我有些難堪地紅了臉,在思考怎麼辦。
「對啦,我叫溫其玉。」
男人的眼神明亮清澈:「沒關係的,為夫幫娘子擦洗乾淨便可。」
溫其玉輕輕將我頭上的發簪解下,烏黑的秀髮呈瀑布般垂了下來。
隨後,他將手伸向我的衣裳帶子……

3
將我衣角的幾根綁帶系緊。
「不然一會兒在水面上容易飄起來。」
他系得認真,我看得出神。
待確定周身的裙帶都被系緊實後,溫其玉將我攔腰抱起,溫柔地放進了木桶裡。
桶內,還貼心地為我準備了一個小凳子。
【天,我居然還懷疑……】我為自己的想法羞愧不已。
臉紅撲撲地,低著頭,玩水。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娘子放心,夫妻之事,定是要等得到娘子的許可後才會進行的。」
溫其玉拿過一邊的木梳,沾水後,輕輕為我清理著頭上的草屑。
這個角度仰頭看他,總感覺有些眼熟,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三梳梳到頭……又多壽。」溫其玉咳嗽了兩聲。
我擔憂地回過身:「我……我傳染你了嗎?」
熱水上身,身體好受不少,我竟發現自己漸漸地能開口說話了。
「沒……」
我感覺不對,伸手撫上他的臉,怎麼紅紅的?
薄挺的鼻樑、紅潤的嘴唇。
我上次見到這面相,應是在一幅畫中。
是什麼畫呢?
頭有些疼,嘖,想不起來了。
「中間那兩字是什麼?我沒聽清。」
溫其玉側過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多……多子……」
額……這下換我不好意思了……
我轉回了頭……恨自己多嘴。
人在尷尬的時候果然會假裝自己很忙。
木桶裡,我和溫其玉忽然就手忙腳亂起來,也不知道在亂個什麼。
人間此刻正值秋末,氣溫已然有些泛寒。
每擦洗完一次,他便會趕緊把我抱上床,用被子裹住。
再將木桶搬出去倒掉裡面的水,重新打進熱水,搬進來。
反復兩三次,我有些遲疑:「溫公子,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了?我感覺好多了,我自己來吧。」
連娘親都未曾對我這般仔細。
幼仙比武大會上,我和長姐都受了傷。
那年,長姐風光明媚,得了比武第一。
她雖流了血,卻梗起脖子,傲嬌得像個小孔雀兒。
下了擂臺,母親趕快將長姐抱回了正殿,親自擦洗上藥。
我是灰溜溜的最後一名。
帶著敗績回到人群,無人在意。
我帶著傷,在小殿裡望了許久,只等到了長姐悄悄差人送來的藥膏。
啊!對。
那一年,母親擇了好多畫像,連同醫師一起帶到長姐的小殿。
畫像上的人,都是她精挑細選出的男兒。
「你身子本就受了傷,若是再著了風寒,只怕會更嚴重。」
溫其玉笑了,繼續洗淨毛巾:「乖,抬手。」
仙界的小仙娥們都是看眼色行事,我不討母后歡心,她們照顧我也敷衍,哪像他這般仔細認真。
若那日被丟下誅仙台時,沒有遇到他。
人間大寒,以我微弱的身軀,要想恢復,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去。
我有些恍惚,面前的人,是來拯救我的神嗎?
「溫公子……」
「你……是一直住在這個地方嗎?」

4
溫其玉點點頭。
「你的家人呢?」
男人的眸子暗了下去:「沒有。」
「這二十多年來,我一個人住在這個小村落裡。」
「有時候會有一些天上的神仙,像你這樣的,下凡來我的小屋看看。」
「但沒多久,又會歎氣離去。」
說罷,他的眼裡閃過一絲擔憂的神色:「娘子,你也會離開嗎?」
我搖搖頭。
「我是犯了很大的錯誤,被貶下凡的。」
我望向窗外,遙望天際:「大概是不會再回去了。」
溫其玉很開心。
「那真好,娘子便可以永遠陪著我了。」
臥床這麼幾天,漸漸地,我也習慣了娘子這個稱呼。
感覺溫其玉像是和我一樣被剔了仙骨的。
只是他比我更可憐些,還丟失了記憶。
我握住他的手:「好。」
溫其玉給我擦乾身子,出去倒水了。
我裹著他狩獵回來的狐狸皮,呆呆地坐在床邊。
不知長姐現在怎麼樣了,她和小蛇妖的事有沒有被發現。
【長姐,你會和溫公子的舊友一樣,時不時地來看看我嗎?】
以及,夜深人靜時,娘親可會想起……
想到這,我趕緊甩了甩頭。
怕是泡澡泡太久了,把水泡進了腦子罷。
長姐一千七百歲的生辰宴上,我抓著門檻,聽著正殿人聲鼎沸。
過生辰有什麼好的,仙友那麼多,吵吵嚷嚷。
我回了屋,撥弄著床腳的布娃娃。
過了會兒,還是沒忍住。我避開小仙娥,從後門溜去了正殿。遠遠看著。
「昭鳶仙子,德善星君吩咐過,您不能進正殿的。」
仙侍攔住了我。
彼時,娘親正抱著懷中的長姐高坐殿台,眉目裡全是寵溺。
在偏殿的那麼多日日夜夜,我經常坐在牆角,抱著布娃娃ṭū́ₘ說話。
「一定是我不如長姐好看,母親才不喜歡我的。」
「一定是我不如……」
我假設了很多原因來哄自己。既然母親不喜,我便不要出現,惹她不開心。
可殿堂上,母親溫柔的神色,卻叫我出了神。
我扶著門邊,羡慕不已,呆呆地喊出了聲:「娘親……」
看見我,她的臉上有些許驚詫之色。
隨即垂下眼,語氣淡淡的。
「將仙子帶回去。」
長姐扶著娘親的膝蓋:「阿娘,今日是我的生辰,就讓妹妹……」
娘親眸子冰冷,只一記眼神掃過去,長姐便住了嘴。
母后站起身,親了一下長姐的額頭。
「今日仙尊會來,乖,別失了禮儀。」
我們都沒見過仙尊。
小仙娥說,九重天的仙尊是三界頂頂好看的男子,光是見了就會讓人移不開眼。
我心下悵然。
母親特地為長姐挑的夫婿,自是最好的。
我沒想到,後來的一年中秋,長姐卻飲了酒,悄悄翻過我的牆頭,和我說著真心話。
「鳶兒,我不願嫁與仙尊。」
「為何?」我偏頭去問:「聽說,九重天上的仙子都想嫁給仙尊。」
她並未回答,而是又飲了一壺酒。
「鳶兒,你知道嗎?這些年,我過得好累好累。有時候我真的羡慕你,想做什麼做什麼,想去哪兒便去哪兒,阿娘從來不管。」
我心下苦澀,隨手拔起一株仙草:「我還羡慕你呢。」
長姐已然醉了,自顧自說著話。
「阿娘要我嫁,無非是看中了仙尊的修為和地位。」
「她又何曾為我想過半分?」
她靠在我的肩頭,遙望月色:「我不想在仙界成親。這裡的人都虛與委蛇,最親的人,卻像是熟悉的陌生人。我呆在家裡,從不敢放鬆一刻,這不是家……」
她湊近我,壓低了聲線。
「鳶兒,不瞞你說,我已有心悅之人……是我三百年前下凡歷練時,在山洞裡救下的一條小蛇妖……」
我震驚:「長姐,母親肯定不許……」
她伸出手指,堵住了我的唇。
「我戰戰兢兢地過了半生,不願後半生依舊被框於教條。小蛇妖他……待我極好……」
長姐喝完了壺中的酒,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我……我阮南湘今生……勢必只嫁他一人……」
在溫其玉的照料下,我好得很快。
這日他上山采完草藥回來,我已經在劈柴了。
他隔老遠看見,就急急忙忙跑來:「娘子,怎麼能讓你做這些,快去歇著!」
我笑了笑,幫他接下背上的背簍,又遞上溫好的水杯。
「都說夫婦一體,我自然也要同你分擔的。」
他欣喜地拿出草藥,開始清洗:「娘子,等這道藥喝完,你肯定就能痊癒啦。」
「嗯。」我含笑點頭。
溫其玉生火間,我拿來扇子幫忙扇風。
卻見竹林中走來了一位綠衣飄飄的仙子,似像故人。
我定睛一看,瞬間驚喜。
「長姐!」
我跑上前去,拉過她,就近在一塊大石頭邊坐下。
幾月不見,她面容憔悴了許多。
她瞧著草屋外生火的溫其玉:「他是?」
我害羞地低頭。
「是我郎君。」
長姐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真好。」
「長姐,這次下凡,可是去找你那小蛇妖?」
長姐像是再也憋不住,埋在我的頸間,哭了起來:「我去了蛇界,洞中空空……問了渡船的老蛇仙,說是有紫衣神仙去過,帶了許多天兵……」
紫衣…母后…
我心下驟涼。
母后掌管懲惡司多年,她的手段,我是有所耳聞的。
「仙尊之前歷劫受了傷,如今在凡間休養。母后說,等仙尊的靈元ƭü⁷恢復,回到仙界,就會安排我們的婚事……」
「我怕……我怕我來不及……」
看她這副模樣,我心疼得要命:「來不及什麼?」
她別過頭不看我,側臉一行清淚滑下。
「鳶兒,長姐走了,你照顧好自己。」
這幾日,我腦海中始終縈繞著她臨別前含淚的一抹餘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隱約間記得那日她額間,好像有印跡泛著金光。
在仙界,金光是上神歷劫的標誌。
長姐不過三千餘歲,這麼年輕就飛升上神了嗎?
溫其玉日復一日地為我尋來湯藥,我的身子好了許多。
這天聽聞山腳下的集市很熱鬧,我便拉著他的衣袖撒嬌:「郎君郎君,鳶兒也想去逛逛集市。」
他本擔心我還未好全,山下風大受涼。
可奈不住我眨巴著星星眼,一直賴他。
溫其玉歎了口氣,笑著為我帶上披風和草帽,小心牽著我的手,下了山。
鄉野的集市比我想像中還要鬧嚷。
琳琅滿目的糖人兒,商販們穿著粗布麻衣叫賣著鮮豔欲滴的果子,路上還有小人兒放著風箏。
我一路驚歎,一路看,最後ẗũₗ被高臺上的一片叫好聲吸引。
銅幣賞在鐵碗裡叮噹響,此起彼伏的鼓掌聲中間,簇擁著一個說書先生。
我拉著溫其玉,也擠了進去。
「且說那九重天上,近日裡發生了一樁大事。
「這件事情的始因還要從幾個月前說起。」
「幾個月前,德善星君嫡長女——南湘仙子想要拒絕仙帝的賜婚,跪在殿外求了星君三天三夜。最終,星君答應:若她能在仙尊養好傷回到仙界前,飛升上神,便重新考慮這門婚事。」
「這裡呢,小生給各位普及一個常識:尋常神仙歷劫,通常在五千歲左右,耗時數年。因此,星君這話看似鬆口,實則是設了一個以仙子現在的功力幾乎不可能達到的目標,好借此打消她的念頭。」
「南湘仙子欣喜地拜別星君,扭頭便下了凡,入了輪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前幾日,她居然真的以上神身份披光而歸,成了仙界最年輕的女上神。」
「她興奮地找到星君,星君卻連眼皮都沒抬:『嗯,母后考慮了下,還是覺得那蛇妖不甚配你。如今你既已成上神,再配仙尊,旁人想必也沒什麼話講。』」
「南湘上神氣急攻心,跪地再求母后,開口,卻吐出悶沉的鮮血,暈倒在殿堂上。仙醫來診才知,因追尋速成之法,她服用了反噬性極強的催魂丹。」
「看她如此執迷不悟,星君皺著眉,乾脆親自帶人去蛇界,了結了那蛇妖,以此斷了她的念想。」
「她給上神找來了最好的補藥,親自在床前喂她:『乖寶,仙尊就快回來了。別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過了一番生死關,南湘上神這次倒是出奇的平靜,像是妥協了一般,乖乖喝藥,配合母后準備的大婚事宜。見她想通,星君也甚欣慰,撤去了她殿前的大半守衛。」
「第二日,仙娥去叫醒上神,想要為她量制婚服的尺寸,卻發現床頭早已空無一人。」
「那晚,有仙侍看見:明鏡殿裡最偏僻的小殿,多了一位酩酊大醉的上神。月色下,她拎著酒壺光著腳,搖搖晃晃地走到忘情崖邊。一襲紅嫁衣,一躍而下。星君帶人趕到時,只在崖邊撿到一隻繞著蛇紋的發簪。上面刻有八個字:兩心同體,生死同歸……」
我的耳邊「嗡」的一聲,石化在原地。
小時候我不懂,撐著下巴問長姐:「何為相愛?」
她只是低頭看著凡間的方向:「愛……如烈火,如狂潮……兩心相印,生死不棄。」
是嗎?如今我只覺,他們的愛如流星,只璀璨一瞬,便隕落了凡塵。
這幾月,我披著麻,穿戴白衣。時常坐在長姐坐過的石頭上遙看天際,一呆就是幾個時辰。
她臨別時,口中要去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麼?
原以為我為她擋了那張罰條,能換得她安好……
一些往事浮上腦海,我坐在竹林下,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娘親呐,原來你早知私通蛇妖的人不是我……
太陽東升西落,村子裡的人早出晚歸,耕種又豐收。
世間的新鮮事不斷,就像一隻螞蟻被大海吞沒,長姐的事,再也無人提起。
我始終沒什麼心緒。
偶爾夜晚被噩夢驚醒,便循著夜色走去那石頭旁,看著月色呆到天亮。
溫其玉擔心我的狀態,親手做了許多有趣的小玩意兒,想著法子逗我開心。
「對啦娘子,只知你叫昭鳶,還不知你的姓氏呐?」
「沒有姓。」
「啊哈?」溫其玉偏過頭來:「之前娘子不是說,你們神仙都是隨母姓嗎?」
我往燃燒的火盆裡又添了一些紙錢。
「昭鳶,沒有娘țũ₄親。」
從長姐仙逝那一天起,我便再也不想提起那個女人。

5
溫其玉沒說話,只是輕輕攬過我的肩。
「失去了這麼好的娘子,她日後,定會後悔。」
「我也沒有父母。娘子,我們組一個自己的小家吧~」
我依偎在他懷裡,輕聲答:「嗯。」
最近的夜晚,寒風總是穿過牆隙溜進屋子裡。
怕我冷,他總是把我摟得緊緊的。
直到這天,我的手臂好像咯到什麼硬硬的東西,身旁的體溫火熱。
我擔憂地伸手去探他的額頭:「夫君,可是生病……?」
對上的是一雙極盡勾人的桃花眼。
男人臉頰紅如春日桃花,喉結不安地上下滾動,極盡忍耐著。
「娘子,可不可以……」
啊……我害羞地別過頭去。
床幔悄無聲息地放了下來。
外面冷風陣陣,房內的火爐卻烤得炙熱。
空氣中氳著淡淡的草木香和肌膚的香氣,這個夜晚,我與他,心跳似有共鳴。
那群神仙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他們總是站在竹林尖上,遙遙看向地裡耕作的我們,竊竊私語著什麼。
夫君近日話少了許多,有時候我醒來,會看見他悶悶地坐在爐炕上。
我總感覺和那群神仙有什麼關係,許是他想起了什麼在仙界不好的往事。
只是他不說,我也怕問。
不論過去如何,我只知曉,我們當下是幸福的。
棚記憶體的柴火過了一個冬後,少了大半。
嚴寒漸漸消退,萬物開始破土而出。
夫君上山去拾柴火了,我便扛起鋤頭,種下二裡地的紅薯。
奇怪,分明穿得單薄,為何近日動不動就容易犯困、犯累,只覺得身子笨重得很。
他擔心我染上什麼病疾,背著我就要下山找大夫。
我趴在他背上,羞得錘他:「放我下來!」
鄉野集市那麼多人,也不怕笑話。
「笑便笑咯,我有這麼美貌的娘子,旁人還羡慕不過來呢!」
到了醫館,郎中對小夫妻的打鬧見怪不怪,在手腕上搭了一片方巾,就開始診起脈來。
夫君鋪開一張白紙,執起筆,打算記錄下郎中的吩咐。
「敢問溫娘子,近來可有嗜睡之症?或食量增減,口味變換?再者,月事是否如期而至?」
我瞧了夫君一眼,臉頰微紅,輕聲道:「確是常有困倦之感,白日裡也覺精神不濟。食量,似乎比以往略減,近來格外偏愛酸辣之物。至於月事……已遲來兩月有餘。」
老郎中收回了搭在腕上的小方巾:「那便對啦!溫娘子,有喜啦。」
夫君聞言,驚得站起身來。
「你說什麼……娘子她……?」
手中的筆也忘了放下,任由它滑落至桌上,清脆響。
郎中捋了捋長髯:「千真萬確,已有兩月有餘。」
6
夫君眼裡掩飾不住的欣喜。
他珍視地將我扶到軟墊上坐好。
手抖得將筆握了又握,才堪堪拿住。
重新拿出一張潔白的紙張,珍重地記下郎中說的每一個要點。
又去集市王大娘那挑了三隻大肥雞,五隻胖鴿子,稱了五兩排骨。
我笑著打他的手:「買那麼多,哪吃得完。」
王大娘笑著把銅幣往懷兜裡揣。
「溫郎這是家裡來客人了啊!」
溫其玉笑得暖心:「是呐!我的娘子懷孕啦!要來小客人啦!」
「謔喲,喜事喜事。」
王大娘搓著手,從身旁的布袋裡抓過幾個雞蛋就往我懷裡塞:「別推辭啊,我給孩子的。」
王大娘力氣很大,我強不過,只好在她的小攤上又買了些蔥薑。
回去的路上,我慢悠悠地跟在溫其玉身後,拔了一片樹葉繞在手裡玩。
「娘子,可有心事?」
溫其玉寫得一手好字,小草屋內的架子上,還有許多藏書。
論經談道時,無論是經史子集,還是詩詞歌賦,皆能侃侃而談。
我有些不安:「夫君,倘若……倘若以後的孩兒生得像我,你會不會……」
夫君一手提著雞和鴿子,另一隻手拉過我的手,笑談。
「孩兒如果生得像娘子般美麗,為夫定去菩薩面前燒高香。」
「不是不是……」我小聲囁嚅:「倘若她和我一般,不甚聰慧,你可會嫌棄……」
「怎會呐~」
溫其玉拉過我,在路邊的一座大石頭邊坐了下來。
「鳶兒,你常說你娘親嫌你神力不如長姐。」
「可她卻從未想過,她給你長姐請的是最好的仙傅。」
「你不善琴藝、也不懂書畫,不是你愚笨,是因為沒有人教你。」
「我的寶貝鳶鳶,」他摟過我的肩:「愛人如養花,她連草也不鋤,水也不澆,還怪你不如棚內的植物長得好。實際上,是她的不稱職呐!」
「可……可……」我低著頭:「可我確實什麼也不會。」
他的手很大,握過我的手捏了捏。
像冬季的棉襖,憨厚緊實。
「你想學什麼,日後我都教你。」
我抬眼,對上夫君深邃的眼神,像有漫天星辰。
我別開眼:「你,是怎麼知道的……」
溫其玉一愣。
「啊?噢——以前聽說書先生講的。」
說書先生,連神仙家裡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講嗎?
「對啊。」溫其玉不自然地站了起來。
「好像快下雨了,娘子,我們先回家吧。」
自那一場春事後,夫君對我遠比之前更好了。
可我總感覺,他變憂愁了許多。
我想起那幅畫上的人了,夫君的眉眼五官,和母親掛在長姐房中仙尊的畫像一模一樣。
夫君,你會是那個在凡間修養的仙尊嗎?
待傷好後,會不會離我而去?
我回握了他的手,微微一笑:「好啊。」
7
凡間的日子過得又快又慢。
湊近看很慢,離遠看又快。
秋末,北地大雁排成一行,自長空劃過,去往南方過冬。
伴隨著響亮的啼哭,六斤重的孩兒呱呱墜地,我們的小家庭迎來了新成員。
夫君坐在窗前,翻閱了一篇篇詩詞,最後取名:溫暖。
小孩子總是長得很快,眨眼間就從躺在我們懷裡咯咯抓風鈴的小手,變成一口氣能掰起一個大白蘿蔔的小虎妞。
這天,我帶著溫暖,在地裡挖初春時種下的紅薯。
身後傳來一道很輕很輕的聲音。
「鳶兒,七年前是母后錯怪了你。」
一襲不屬於泥地的紫色重緞香雲紗,精緻得刺眼。
我哼哧哼哧扯下挖起來的紅薯,我一個,丟給小虎妞一個。
擦去紅薯表面的泥,捧在手裡啃了一口:「嗯嗯。」
溫暖也學我,用衣擺擦了擦泥,樂呵呵地抱到嘴裡啃。
神仙看著我,卻又像透過我的臉,在看什麼故人。
我對視上那雙深情的眼神。
對方回神,轉而有些不耐:「仙尊的孩兒怎能如此將就。」
溫暖咬著紅薯,含糊不清。
「媽媽,仙尊是誰?」
我儘量平復自己的心情。
拉上溫暖,打算回家。
德善仙君攔在我們面前,一揮手,面前羅列排開七八個金光粼粼的寶箱。
她蹲下,笑眯眯看著我的孩兒。
「乖寶,這些,都是外婆送你的見面禮。」
「你看啊,這顆鏤空金球香囊,球體是以金絲編織……」
女兒兇狠地瞪著面前的人:「我沒有外婆。」
母后笑得更歡了。
「你是昭鳶仙子所生,怎會不叫我……」
我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神仙。
「星君,您是不是搞錯了?」
「如今我一介凡胎,是個孤兒。」
「我的孩兒,當然沒有外婆。」
8
「阮昭鳶!」
身後的神仙,語氣裡已然有了怒意。
掌管懲惡司多年,德善仙君是第一次被人擺了臉色。
她的語氣又軟了下來:「鳶兒,我是你的娘親啊!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娘親呀。」
她緩步走到我面前,語氣很是落寞。
「南湘仙逝後,我就只有你一個血脈了。」
「娘親從前對你疏於關心,是娘親的不好。」
「娘親已向仙帝請旨,允你回去。待你回到明鏡殿,娘親將過往一切缺失的都盡數補給你,可好?」
我開口,聲音已然顫抖:「補給我?」
她迅速點頭:「嗯呐!」
德善仙君輕手拉過我,打量著我身上的粗布麻衣。
「孩子,苦了你了。仙尊在人間是養傷,又不是渡劫,怎得讓你陪他過這窮苦日子?你放心,等回了仙界,自有母后替你做主,保證他虧待不了你半分。」
我淡淡抽出了手:「誰說夫君虧待我了?」
「鳶兒,若你肯,你還是九重天尊貴的昭鳶仙子。你不經母后同意,擅自成婚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
「呸!」我直視她,淚水凝聚在眼眶,眼神卻淩厲如炬:「你是我什麼人?」
「我的事與你何干。」
神仙愕然了。
「昭鳶,多年未ṭü⁰見,你對你的娘親,就是這個態度……」
我拉開麻袋,彎腰從裡面拿出一把彎鐮,朝著她剛剛觸碰過的小臂猛然割了下去。
刹那,血如泉湧。
面前的神仙發出嘶吼:「你瘋了,你只是一個凡人!這麼做會沒命的!」
我笑了。
「星君。你也說了,我只是一介凡人。」
「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什麼仙尊。」
「我的彎鐮不夠鋒利,我還有鋤頭。既然骨頭能斷,經脈也能斷。」
德善星君徹底怒了,她施展著仙法托舉我,為我療傷:「你這脾性,簡直和你那不孝姐一模一樣!你這般重傷自己,是料定了我對你沒有任何法子是麼?」
我搖搖頭。
星君太高看我了。
我只是渺茫天地間,一條小小的蜉蝣。蜉蝣的命,算得了什麼?
父母的權利,是人世間最不需要測驗便能輕易擁有的。
悲哀的是,她不愛我,卻未嘗缺我衣少我食。
長姐憋屈了半生,臨了卻也無法恨上對自己事無巨細的母親。
她不愛我們,可她帶給我們的痛苦,卻又不足以為恨。
攥在孩子傷口上的麻繩一日一日往下勒,死不了,卻也活不好。
我悲愴地閉上眼。
「平頭百姓,安穩無災已是幸福。」
「我們一家三口過得很好,煩請星君,高抬貴手。」
9
「一家三口?你未免想得太美了些。」
我失血太多,未聽完她的嘲諷,就已站不穩倒在了地上。
「鳶兒,鳶兒……」
「娘親!!!」
遠處,小虎妞正帶著夫君著急地跑來。
夫君來了,我……便安心了。
我是被暖暖吵醒的。
小小的糯米團子,卻比那入夏柳樹上的知了還要聒噪。
「爹爹,娘親為何還不醒?」
「爹爹,暖暖要去找那老妖婆報仇!!!」
再到後面,已然有了哭腔:「娘親……會死嗎?」

我睜眼,有氣無力地說了句。
「不會被疼死,會被吵死。」
夫君正在為我渡靈力,見我睜眼,他幾乎來不及收手。
我眼皮耷拉著,伸手要抱:「郎君,好餓,為我下碗陽春麵吧。」
他停在半空的手,僵硬地攬住了我,一時訥訥。
「娘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淡淡地靠在他身上:「嗯,在你恢復記憶的時候。」
枕邊人的心緒乍然變化,我們朝夕相處,怎會感知不到。
我經常去王大娘那裡買肉,空的時候,也會站著聽幾段說書。
那先生講,九重天上的仙子,人人都想嫁仙尊。
南湘仙子仙逝後,仙帝將他指婚給了自己的小女兒。
天上常有仙君來探,等仙尊在凡間養好傷,恢復記憶,便帶他回去,成親。
溫其玉喂我喝湯藥時,我瞧見了窗口,有一抹紫色的身影。
若有似無地瞧著床榻。
別過頭去,當沒看見。
後來,我漸漸好了些,能下地走動了。
星君便時不時遛到我身旁,絮絮叨叨著。
「你如今一介凡人,如何爭得過仙帝的女兒?」
「乖鳶兒,不如跟娘親回去,娘親幫你想法子,如何?」
我漠然抬眼:「怎麼,仙帝的女兒你也敢殺嗎?」
「誒,你這說得是哪門子話?娘親當初也是為你長姐好,況且那蛇妖本就該……」
我想要與她爭辯,可實在身弱,剛提起一口氣便劇烈咳嗽起來。
溫其玉為我披上件厚衣,低垂著的眸子冷冷:「小草屋容不下貴客。星君,請回吧。」
神仙聽見稱呼,眼神一亮。
「仙尊這是,想起來了?」
她笑了,笑得花枝亂顫:「那便好,那便好。仙尊,既然你現在是鳶兒的夫君,那我也算是你的丈母娘了。早知你喜歡鳶兒這一掛的,我就……」
溫其玉的手心凝聚出一團藍色野火,長眉微蹙。
「滾。」
我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
德善星君的仙力雖遠不如他,可懲惡司有十萬仙兵。
他畢竟大病初愈,還渡了仙力給我。
真打起來,我擔心他吃虧。
我倒吸一口涼氣,攔在他身前,打算放狠話。
還沒等開口。
角落裡,一個小糯米團子直接沖了出來,卯足了勁,把沒有準備的德善仙君直接撞出去兩米遠。
她氣鼓鼓攔在我們身前:「不許欺負我爹爹娘親。」
星君「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仙尊的傷還未好全,我過幾日再來拜訪。」
「鳶兒,娘親過幾日再來看你。」
她伸手想要摸溫暖的頭,被小孩躲開了。
我將頭埋在溫其玉懷中,沒有應聲。
10
仙兵還是來了。
仙帝派的。
溫其玉一身素衣坐在屋簷下,為我撫了最後一曲琴。
對面立著三萬精兵。
曲畢,夫君收琴而起。
「仙尊,請吧。」
這幾年,我總在病中,為了照顧我,他的身子瘦削不少。
他芝蘭玉樹般地立在那裡,幾乎能瞧見蒼白皮膚下的青色脈絡。
「此地需留一萬精兵,護好我的夫人孩子。」
「我跟你們走。」
他靜靜走到我身前,替我攏了攏披風:「我會處理好。」
我牽著溫暖,點了點頭。
「等你。」
溫其玉走後,院內冷清了不少。
平日裡聒噪的小虎妞,也只是安靜地趴在我的膝上,一片一片扯下花瓣,小聲數著:「185、186……208……」
我跟她說,數到三萬時,爹爹便會回來。
寒意散盡,陽和方起。三月裡,院子裡初春新芽已露枝頭。
還在數數的小虎妞聽見院子外有異動,滿心歡喜地跑出去:「爹爹……」
聲音戛然而止。
她撅起嘴跑了回來:「娘親,老妖婆又來了……」
我踏出房門,溫暖躲在我的身後,探出個頭。
不同於上次的高高在上。
星君彎下腰,拿起一隻撥浪鼓兒試圖逗她:「乖寶你看。」
溫暖沒玩過撥浪鼓,一雙黑溜溜的大眼骨碌碌盯著。
星君見她感興趣,笑容溫和不少。
「喜歡嗎?你的娘親小時候也喜歡。」
我嗤笑:「星君怕是記錯了。」
小時候她滿心滿眼都在長姐身上,何時肯浪費時間陪我玩鬧。
「沒有,沒有記錯……」
「鳶兒,你剛出生時,你的父王就愛用這個撥浪鼓逗你開心……」
她哽咽了,沒再開口。
我喃喃:「父王……」
這是一個在我耳邊幾乎陌生的詞彙。
整個明鏡殿好像從我出生起,就很忌諱談及父王。
「他……是妖。」母親吸了下鼻子:「被我親手殺的。」
什麼?
我愣在那裡,像個斷線木偶。
她看著手裡的撥浪鼓,低頭自顧自地說著往事。
九萬年前,她還只是懲惡司的一個小仙子。
偶有一日下凡辦案遇難,被玉面書生的父王所救。
父王對她,一見鍾情。
他們在凡間悄悄成了親,生下了兩個孩子。
變故就是在我出生後發生的。
母親產下我後,她與父王的事情也瞞不住了。
為了保全兩個孩子,她不得不大義滅親。
她親自帶著懲惡司的天兵去了父王的老窩,將撫育他長大的老妖們直接一鍋端了。
自從天下成了仙界的天下,老妖帶著全族七八十人,平日裡深居簡出,躲得極好。
他們一輩子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
沒曾想,被兒子救回來的媳婦索了命。
仙帝連連贊許她黑白分明,不僅將功抵過,饒了她和兩個孩兒,還任命星君之位。
「懲惡司仙子阮青衣——為民除害,是為德善。鐵面無私,賜居明鏡殿。」
我呼吸一滯,張了張嘴,卻始終也沒有發出聲來。
怪不得,從小我就疑惑,她明明仙力普通,為何有能力掌管整個懲惡司。
原來是,心夠狠。
女人的眼神充滿哀傷:「鳶兒,娘親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全你們。」
我抱起溫暖,給她找來平日裡玩的蹴鞠,讓她去院子裡。
淡淡撥弄著桌邊插瓶的欒樹葉。
「把我一個人丟在小殿裡,任由我自生自滅,這叫保全我嗎?」
德善仙君試圖解釋。
「你和他,長得實在是太像了……」
「娘親怕……怕你長大後遭外人詬病……」
哈哈,總不能說,從小不讓我見外客,是想從根源上杜絕外界對我的關注吧。
她神色著急:「是啊……」
「可在明鏡殿裡,我和長姐的待遇天差地別啊!」
她眼神飄忽著,似在找措辭。
我搖了搖頭。
「星君,你冷落我,疏遠我,不想見我,不是為了保護我,是因為每每看到我這張臉,都會讓你想起父王吧?」
「我這張臉每在你面前晃一次,都在提醒你:你如今的位置,是靠背棄愛人換來的。是你自己接受不了這樣的心理折磨。」
我將舊的欒葉抽出,換上了新的:「你既幹了虧心事,怎麼還怕鬼敲門呢?」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淒婉,像寂寥的風雪。
「我不讓南湘嫁那蛇妖,就是怕她走我當年的老路啊。」
「鳶兒,如今你是娘親唯一的血脈了……」
「夠了!」
我身子微顫:「你怎麼好意思提長姐!」
以前我以為,阮青衣對長姐嚴苛,是源自心裡的疼愛。
直到長姐仙逝後,坐在石頭邊的漫漫長夜裡,我才終於看清了她。
她寧肯失去長姐,也要讓長姐嫁給權勢。
長姐不是她的女兒,是她的兵。
就像如今,我若是沒有嫁給仙尊,她又怎會來找我。
唉,今日想了許多,我只覺得頭要裂了。
這場權力的遊戲,我真的不想再參加。
我累了,很累很累。
「仙尊如今體弱,早已給不了你想要的助力。」
「懲惡司有十萬天兵,您雖只是星君之位,卻有實權。仙界何人見了您不給三分薄面?」
我的聲音沙啞:「娘親,放過我吧。」
就讓我,幸福一次……
哪怕只是凡人短短一世。
她想要攔我,卻最終,還是沒伸出手。
我低著眉避開眼前的人,去牽溫暖,回小草屋。
進屋鎖門。
門外,傳來很低很低的一聲囈語。
「鳶兒…對不起…」
12
阮青衣走後,我讓仙兵們都回去了。
小草屋挺安全的,沒有人會傷害我們。
他們在這,我反倒不自在。
溫暖已經到了上學堂的年紀,她還在數數。數到了先生沒教的數字,便重頭再數。
如今重重疊疊,不知已有幾個三萬了。
她去上學的日子,我有時閑得無聊,會坐在窗邊給她織毛衣。
我給夫君也織了幾件,不敢多織,不知他回來時會瘦了還是胖了。
我成了說書館的常客。
聽那先生說,仙尊回仙界後,退婚的要求異常堅定。
向來倚重他的仙帝老頭兒第一次發了火。
後來,德善星君給公主送去了好幾幅畫像,跟公主說了好多體己話,向她暗暗吐槽仙尊身弱,恐連她都打不過。
公主被逗得哈哈大笑。
再看仙尊,沒了幼時的崇拜之情,恍然也覺得不過如此。
經星君介紹,她與仙界第一大將看對了眼。擇日,就快要成婚了。
阮青衣幫我說話這件事,我有些愕然。
一隻小手拉了拉我:「娘親,我下學啦~」
瞧我,今日聽入了迷,竟忘了去接她。
我抱起小糯米團子,給她買了串街邊的糖葫蘆。
「娘親娘親,暖暖今日數到 362 了,爹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呀?」
我給她擦了擦沾了糖漿的小手,看著天邊:「快了。」
我拎著一些時令蔬菜和買好的肉食,抱著暖暖回家。
「娘親,小草屋今日有客人來嗎?」
小孩兒嘴裡含著東西,說話含含糊糊的。
「山上就住了我們一家,哪來的客人呀——」
我抬起頭,聲音瞬間梗住了。
清風徐來,屋簷下,立著一位玉瑩塵清的女子。
柳乍含其煙媚,一身綠衣裙。
我愣愣地將暖暖放在地上,有些不相信:「長姐……」
一道溫柔而熟悉的聲音,穿越了歲月的長河,輕輕在耳畔響起。
她朝我招招手,眉目淺淺笑:「鳶兒。」
「長姐!!」蔬菜和肉食滑落在地。
我幾乎是小跑著撲進了姐姐的懷抱。
心底暗掉的那一片積雪地,仿佛重新有了光亮。
暖暖吃著手指,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我,淚水決堤。
「媽媽,這個漂亮姐姐是誰呀?」
我用手帕擦去淚,蹲在她身側仰頭看眼前的人,紅了眼眶:「暖暖,叫姨媽。」
暖暖奶聲奶氣。
「姨媽好!」
長姐緊張地在衣裙內翻了半天,也沒找到一顆糖:「抱歉啊暖暖,姨媽不知……」
「我帶了。」
長姐身旁,一身黑衣的男子,神儀明秀。
他身子微蹲,遞給暖暖一顆糖。
我微微愣住,看向長姐。
她挽著他的手,笑靨如花:「鳶兒,我的夫君。」
原來那日,母后帶人去蛇界捉拿那小蛇妖。
小蛇妖也機靈,幻了個形在洞口,自己悄悄躲起來了。
母后帶兵處死的,實際上是個幻影。
長姐確實跳了忘情崖。不過小蛇妖事先在懸崖中間挖好了洞,又在洞口設了接住她的屏障。
待長姐跳下去後,他們直接從挖的地洞逃生了。
困擾我已久的疑惑解開,原來長姐是怕傳聞中的仙尊回仙界在即,小蛇妖來不及完工,她們來不及逃走。
我本已將那份至親的思念深埋於心海,以為此生再無重逢之日。
怎料命運之輪悄然轉動,不可能化為了可能。
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後埋在她胸口,用拳頭止不住地捶她:「怎麼連我也騙?」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過……」
長姐也哽咽了。
「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告訴你,不是給你帶來災禍嗎?」
「鳶兒,上次害你被貶,我一直很愧疚……」
「我……」長姐道歉的話語被我一個結實的擁抱堵了回去。
我吸著鼻子委屈,心底卻開心得要命。
喜悅與委屈交織,淚水是對重逢的珍視。
「以後,絕不可以再瞞我。」
她輕輕替我拭去眼角的淚,所有言語都化作了指尖的溫柔:「好,長姐保證。」
暑天裡,小草屋很熱。
一場雨過後,後院小池塘的荷花竟都開了。
我提著木桶,溫暖地跟在我屁股後面,去後院井裡打撈起冷水鎮的李子和西瓜。
夜晚,四個人一起躺著搖椅,搖著蒲扇,月下納涼。
只覺得舒爽。
姐姐和姐夫在小草屋住了小半個月,聽聞仙尊要回來了,便笑眯眯地說著,要給我們讓出二人世界。
夫婦倆隔日,背了個小包,拎了把劍,就去雲遊了。
夫君到時,我正帶著溫暖撿地上的石榴花,把殷紅如血的花汁抹在她的指甲上做指甲油。
「暖暖,那朵大的好漂亮,幫媽媽拿過來。」
一雙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手輕輕觸碰著花瓣。
他小心地撿起,為我別在耳後。
「許久未見,娘子依舊傾城。」
溫暖看見他,驚喜地撲進了他懷中:「爹爹,爹爹……」
她只抱了一瞬,又伸手捏了捏溫其玉的臉蛋。確認面前的人真實後,咯咯咯地跑去後院摘荷花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疑惑。
「你盼了爹爹這麼久,不和他說會話嗎?」
溫暖回頭,朝我們做了個鬼臉:「姨媽說,需要給爹爹娘親留私人空間。」
我打趣小孩子著實可愛。
回過頭,卻對上了他湖水般的眸光,盛滿深情,滿滿當當,幾乎要溢出來了般。
我愣了愣:「你不好奇姨媽是誰嗎?」
夫君搖了搖頭。
接著,俯下身來,氣息溫柔繾綣。
「鳶兒,我好想你。」
細碎的吻落下,他薄唇微涼。
院裡的一樹石榴開得正盛,一陣風吹過,一樹繁花烈烈如焚。
他將我攔腰抱起,回房。
床榻上,我伸手,指尖滑過他高挺的鼻樑:「還會走嗎?」
「不會了。」
床幔悄無聲息地放了下來。
雲鬢花顏,芙蓉帳,共春宵。
自此,山上那座小草屋,多了幸福的一家人。
(正文完)
番外。
很多很多年後的一個清晨。
夫君一身素衣,做好飯,喚我們起床。
我穿好衣,推開院門,呼吸著山林的空氣。
院外的欒樹下, 淺淺站著一個紫色的身影,似有些局促。
我抬了抬眼, 淡淡開口:「進來說吧。」
溫暖穿著秋褲, 剛從床上滑下來,還在揉惺忪的眼。
見到她,瞬間鼓起腮幫子,沖上去要戰鬥。
「老妖婆, 你別想欺負我娘親!」
阮青衣今日素衣淺淡, 未配釵環,不像是來找事的。
我輕輕攔住溫暖:「乖, 去灶間給爹爹幫忙。」
我拿起桌邊倒扣的杯子, 給她沏了一壺茶。
「鳶兒, 我是來向你道別的。」
我聞著水流衝擊下的茶香氤氳,並未開口。
「我已自請辭去懲惡司星君一職。」
倒茶的手頓住了。
她看著我, 眼底滿是悔意:「鳶兒,我對不住你爹爹。也對不住你,對不住南湘。」
她說她並非不愛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這張臉。
「你兩千多歲時, 我本知道私通的人是你長姐, 故意帶人去, 想把她抓進大牢, 吃點苦頭。或許這樣,她就放棄了。不曾想,仙兵先去的是你的小殿。」
她自私地想,若是將我貶下凡, 那便也好。
自己也不會再終日活在愧疚中。
說到這, 她哽咽了:「我這一生犯下的過錯太多。我已向仙帝請辭出家,在民間的寺廟做一個女僧人,日日誦經祈福, 贖去我的罪孽。」
褪去仙力的星君,額間濃抹的妝容不再,只剩下潔白的發。
「什麼時候去?」
「來找你道別,是臨行前的最後一件事。」
我抿了一口茶:「珍重。」
山高路遠, 僧人將了卻凡俗雜念。
自此, 我們再無關聯。
溫暖從簾後出來, 轉著骨碌碌的大眼睛:「娘親,你就這麼原諒老妖婆了嗎?」
我將她的碎發撚到耳後。
「暖暖, 寬容的核心是自愛, 我們只是順帶惠及了他人。」
她略一思索:「那你為什麼不告訴老妖婆,姨媽還活著呢?」
我將她抱坐在腿上,替她梳著小辮兒。
「姨媽若是想告訴, 自己會告訴的。娘親不能代替姨媽去原諒做錯事的人。」
我們可以不計較。
但不能要求別人也寬容。
暖暖呆呆地點了點頭。
「來啦來啦, 新鮮的粥來啦~」
夫君手上包著布巾,將一碗又一碗熱氣騰騰的鮮蝦粥端了出來。
「娘子, 剛才院裡好像有聲響, 是何人到訪呀?」
溫暖正手忙腳亂地剝著盤中滾燙的蝦:「是路過的人呐~進來討了一碗茶喝, 便走了。」
我咯咯笑,將一隻剝好的蝦夾到她盤中。
「小心燙。」
院內忽然有劍劃破空氣的聲音。
緊接著,就是一道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做了多少粥呀, 有沒有我們的份呀?」
溫暖屁顛屁顛地跑到門口,扯著嗓子朝屋內喊:「娘親娘親,姨媽姨父回來啦!」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