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孟家每隔數年便有女子覺醒異能。
這個祕密卻被所有男丁藏了起來。
直至那天,長姐自盡,在我耳邊留下一句話。
「記住,永遠別讓人發現你是覺醒者。」
轟。
這一瞬間,我醒了。
1.
長姐死了。
死在她出嫁的前一天。
她原是要嫁去平州太守府的,聽父親說,太守是很大的官,我們這樣的商賈人家能攀上太守府,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雖然馬太守今年已經五十歲有餘,臉上長滿痦子,大腹便便,長姐才二十五,花容月貌,但家族裡所有人都說,是長姐走了狗屎運。
「她已經嫁過一次人,非完璧之身還能給太守當填房,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長姐原本也是答應了這門婚事的,直至半個月前,她仿佛突然變了個人。
她撕碎了縫制一半的嫁衣,將太守送來的聘禮掃落一地。
我正巧去看她,她拉住我哭訴:「阿音,我不想嫁給那個馬太守,我不願意嫁給他。」
我詫異地看著長姐:「可是爹爹之前問你的時候,你不是答應了嗎?」
「我,我是答應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答應了,我真是昏了頭了……」
長姐哭得更厲害了。
我趕緊安慰她:「阿姐別怕,說不定馬太守會對你很好呢?他是讀過書的,又是大官,嫁給他難道不好嗎?」
長姐的嘴角牽出一絲冷笑:「我第一次嫁時,他們也是這麼說的,說他出身富貴,為人謙遜,堪為良配。
「可等我嫁進去,才知道他陰鷙冷酷,喜怒無常,但凡我說錯一句話,他便讓我睡在冰涼的地板上。
「他甚至還讓我親眼看著他與丫鬟……」
長姐闔眸,似是想到那些場面,神情極度痛苦。
她說:「這次,我是堅決不會嫁了。」
我有些懼怕:「可是,爹爹和叔伯們不會同意的,他們說女子不嫁人在娘家白吃白住是最可恥的。」
「那我就離開這,自力更生。」長姐堅定地說,表情突然變得神祕,「阿音,看我給你變個戲法。」
她伸出手,朝著房間用來插瓶的桃花枝一指。
下一刻,時間仿佛在枝條身上快速流淌,轉眼間便桃花落盡,碩果累累。
阿姐笑著道:「阿音,有了這個,我走到哪都可以養活自己。」
2.
那天,我在阿姐房間裡美美地吃了一頓桃子,吃得滿嘴都是桃汁。
阿姐說,待晚上父親回家,她便去找父親說清楚自己的意願。
「父親一定會同意的,咱們孟家世代經商,我若留下來,以後爹和叔伯們就不用再擔心哪年欠收,糧食漲價了。」
我點點頭:「我以後也不用等到秋天才有柿子吃了。」
阿姐噗嗤一笑,掏出手帕,寵溺地替我擦了擦嘴:「是是是,以後一年四季,我們阿音都會有柿子吃。」
當天晚膳後,我看著長姐走進父親書房,回頭關上門。
隔著門縫,她對我眨眼一笑。
我怎麼也沒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笑。
一刻鐘後,孟家西南角的閣樓突然傳來尖銳的哨子聲,嚮徹各院。
所有男丁傾巢而出,湧向孟氏宗祠,與此同時,女眷則被下令帶回各自房間禁足,由下人把守。
我出生以來還從未見過這等陣仗,不由得有些慌張,問母親這是怎麼回事。
母親告訴我,這是孟家千百年傳下來的規矩。
一旦發生動搖孟家基業的危機,男丁便會齊聚宗祠商議對策,女人則要禁足,不得外出。
「甚麼危機?」
母親搖搖頭,她也不知道。
「為甚麼不讓我們去?我們也是孟家的一份子啊。」我又問。
母親笑我傻:「這是在保護咱們啊,反正我聽婆婆說,千百年來從未有女眷在危機中受過傷。
「我們要做的,就是相信男人,交給他們解決就是了。」
3.
我想不通,怎麼突然就出現了危機。
明明府裡風平浪靜,危機從何而來?
就算有危機,為甚麼不讓女眷知道,而男人們卻仿佛早有預知一樣,一聽見哨聲便去了祠堂?
還有長姐,她不是去了爹爹書房嗎?從書房到她的房間,一定會經過我這裡。
為甚麼卻不見她回來?
疑惑團繞在我腦子裡,我想要出門去看一眼,剛打開門就被兩個小廝兇狠地攔了去路。
「三小姐,老爺吩咐過,事情解決之前,孟家所有女眷不得出房。」
我急道:「長姐呢?她還好嗎?安全嗎?」
兩個小廝對視一眼:「自然,大小姐在她自己的房裡。」
這時,我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
還沒來得及說話,人已經被小廝推回房間裡,門上順勢落了一把鎖。
我再拍門,便沒有人理會我了。
我在房裡被關了十幾天,這十幾天裡,我好像總能聽見那把聲音,似是求救,又似是發狂。
直覺告訴我,那是長姐的聲音。
直至太守府前來迎親的前一晚,一切才終於平靜下來。
母親特意命人前來告訴我,這是危機解決的標志,禁足令應該馬上便會解除。
她還帶了話,讓我收斂心神,明日送長姐出嫁。
我不安地望著關住自己那扇門,心裡隱隱有種惶恐。
危機就這麼解決了?
怎麼解決的?解決了甚麼?
我想要一個答案。
4.
我借口肚子餓,支開其中一個下人去廚房。
隨後抄起牀邊的矮凳,用盡最大的力氣砸向窗戶,窗戶瞬間便破了個大洞。
「三小姐,發生甚麼事了?」門外的小廝問。
我站在窗邊,捂住嘴巴,發出幾聲悶聲。
小廝立刻掏出鑰匙開鎖,趁著這間隙,我躲到了牀底下,屏住呼吸。
他果然上當,見到窗戶被打破,屋裡空空如也,立刻跳窗追了出去。
我不敢耽誤,火速從牀底下爬出來,溜出房門,直奔長姐的院子。
以前我爹總說我們孟家是一州首富,庭院遼闊堪比王公子弟的府邸,我從來沒當回事。
此刻才體會到,從我的住處到長姐的住處,距離竟如此遙遠。
一路上我小心避開其他房間盯梢的下人,好不容易到了長姐的院子,卻發現裡面空無一人。
突然,我見到看管我的那兩個下人急匆匆地朝祠堂那邊趕去。
我悄悄跟在後頭,剛到祠堂外,就見我爹和幾位叔伯走了出來。
他們臉上帶著笑意,對眾人宣布:「孟晴已經放棄抵抗,萌生死意,想必今晚就會自戕。」
眾人竟大聲歡呼起來。
大伯伸手下壓,止住喧嘩:「不管神賜最後花落誰家,我們孟家的男丁都要記住團結一心,延續孟氏一族的財富與榮燿。」
隨後,場面驟然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靜坐在祠堂外,仿佛在等待甚麼降臨。
兩個下人見此情形,更是不敢輕舉妄動,小心翼翼地上前將我失蹤的消息稟告了。
我爹勃然大怒:「你們都是廢物嗎?有人闖進來還能讓他溜了?」
隨後如臨大敵一樣,派出其餘所有下人挨個院子去搜查闖入者。
從頭到尾,他一句也沒提過我,顯然他更在意的是那個闖入者,而不是被闖入者擄走的我。
不過也得益於此,他完全沒發現,我就站在他眼皮底下。
長姐貪玩,當年未嫁時曾扮作小廝偷溜出去,後來她嫁人了,便將那套衣服轉贈給我。
誰也不會想到,我就藏在搜院的下人裡面。
我繞了一圈到祠堂後面,沿著牆角的大樹爬了上去,跳進院子裡。
所幸此刻孟家所有男丁都在祠堂外頭,沒有人發現我的存在。
我在祠堂裡遍尋不見長姐的身影,直到一扇緊閉的紅色木門出現在我面前。
孟家的女眷向來被禁止隨意進入祠堂,我幾乎從未來過這兒,可我莫名就是覺得,這裡一切都很熟悉。
仿佛有無數個日夜,我都曾被困在這裡。
掙紮、哀嚎、怨恨。
直至絕望。
我鼓起勇氣,推開那扇紅色的門,上面繪著奇怪的紋理,像吃人的兇獸張開了滴著唾液的獠牙。
黑暗侵入眼簾。
我看見了長姐。
她四肢筋脈被人挑斷,形銷骨瘦,以一種詭異而散碎的姿勢躺在地上。
她還穿著我最後一次見她那天的衣服,可那衣服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和顏色了。
血跡從無數不知是鞭子還是刀子造成的傷口裡透出來,有深色的,也有淺色的。
整個房間彌漫著鹹腥的味道。
除了血,還有鹽水。
他們用這種方法折磨長姐,讓她嘗盡痛苦,卻又留著她的性命。
5.
我再也克制不住,沖過去將長姐半扶起來,只感覺她渾身輕飄飄的,又沉沉的。
我哭了起來:「阿姐,到底發生了甚麼事?為甚麼,為甚麼他們要這樣對你?」
見我出現,長姐眼裡瞬間閃過一絲希望的光芒,可又瞬間被恐懼取代。
她氣若游絲地喊:「走!快走!」
我不肯,牢牢地抱著她:「我去找大夫,阿姐你撐住,一定要撐住。」
長姐猛地瞪大眼睛,又像是怕我離開。
她的聲音變得無比清晰:
「我們孟家每隔數年便會有一個女子覺醒,她會獲得不世才能,可掌家,可救人,可治世。
「這是老天爺送給天下女子的一線生機,卻被他們偷走了千百年。
「阿音,我不甘心,他們想要我拱手讓出能力,然後乖乖去嫁人,做夢!我寧死都不會屈服的。」
阿姐眼裡流露出坦然的笑意,像是終於贏了一般,嘴裡大口大口地吐出鮮血。
我這才看見散落在一旁的小紙片,上面還殘留著毒粉。
「阿姐!」
阿姐滿是血沫的嘴裡艱難地擠出字:「他們以為挑斷我的四肢,我就死不了,沒想到吧,他們自己把毒藥落下了……」
這個房間幹淨得連一塊石子也沒有,如果他們當真怕阿姐死,身上怎麼會揣著毒藥?
我突然想起了祠堂外我爹那句話。
腦子裡有一道閃電劈過。
「阿姐,他們是騙你的,你千萬不能死。」
6.
幾乎瞬間,長姐便明白了我話裡所指。
她苦笑起來,神情滿是悔恨和自嘲。
她眼裡湧出求生的意志,卻抵不過毒藥的侵蝕,漸漸晦暗下去。
「阿音……」
我知道她只有最後的話了,急忙擦幹眼淚,湊近她。
「我聽著呢,阿姐你說。」
耳邊傳來只剩氣息的字句,卻是我這輩子聽到過最清楚而震撼的說話。
「記住,如果有一天……永遠別讓人發現你是覺醒者。」
說完這句話,長姐慢慢閉上了眼睛。
與此同時,我聽見祠堂外傳來喧鬧的動靜,似乎在歡呼著甚麼。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神賜。
一道刺眼的紅色光芒從長姐身上沖了出去,沖向祠堂外面。
喧嘩中,我聽見三叔近乎癲狂的吼叫:
「裕兒,是我的裕兒。」
孟家男兒齊聲歡呼:「孟裕,孟裕,孟裕。」聲音往祠堂逼近。
我來不及離開,只能放下長姐,躲進祠堂的供桌底下。
我看見父親和叔伯們,以及孟家所有男丁,簇擁著七弟弟孟裕走進來。
所有人先是恭恭敬敬給孟家祖先靈位上了三炷香。
隨後,三叔蹲下來,對孟裕說:「裕兒,快給大家演示一下你的神賜。」
孟裕才六歲,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平日裡也總喜歡捉弄家裡的兄弟姐妹。
可此刻卻顯得十分穩重。
他指著祠堂院子角落那棵我爬過的槐樹,仿佛有一陣風拂過樹枝,樹葉簌簌而動,無數串珠子從葉子底下伸了出來,眨眼間便由綠變黃。
滿座驚嘆,接連鼓掌。
大伯撫須感慨:「不容易啊,十年了,咱們孟家又等來了神賜。」
父親點頭附和:「接下來這三年,咱們可以安枕無憂了。」
隨後,大伯恭敬地挪開其中一座牌位,取出了底下的一本書。
轉向眾人,道:
「自我們孟家第三代先祖孟覺從其女手上奪過神賜以來,已有三百餘年時間。
「天道不察,竟將如此異能賜予毫無作為的女眷,若非老祖宗窺得奪取法門,孟氏一族的男子將永世受女人掣肘,不得翻身。
「老祖宗先知先見,早在三百年前為我們指明道路:孟家要長盛不衰,男丁必須團結一心,讓神賜成為只有我們知道的祕密。
「而要做到所有人守口如瓶,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用祕密守住祕密。」
7.
隨著大伯的話音落下,我看見父親和三叔走進長姐所在的那個房間。
他們將長姐的屍身抬了出來。
一股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我仿佛已經預料到他們會做的事。
可心裡卻殘存著一絲希望。
不會的,不至於的。
我也是孟家的血脈,這些人是我的至親,他們怎麼可能會……
寒光閃過,一把刀筆直插進長姐的身體。
隔著墜滿流蘇的桌布,我看見自幼無比熟悉的一只大手。
那只手曾無數次牽過我,撫過我的發頂,將我抱在懷裡。
同樣的,也曾牽Ţû₆過長姐,撫過長姐的發頂,將長姐抱在懷裡。
那是父親的手。
如今那只手卻緊握刀把,熟稔地轉動,將長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來,分給所有男丁。
人人有份。
無一落空。
祠堂裡安靜得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有刀子和肉的摩擦聲。
然後便是此起彼伏的咀嚼聲。
我眼前開始恍惚,只覺得靈魂被甚麼瞬間抽離了身體。
看不見任何東西。
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8.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轉過來。
祠堂裡已經人去樓空,我從桌子底下緩緩爬出來,手觸到了一片濕膩的痕跡。
他們抬走了長姐的屍骨,可地上的血跡還在。
他們並不急於清理,反正孟家女眷是禁止進入祠堂的。
我踩著那些血跡爬上桌子,找到先祖孟覺的牌位,挪開來,底下果然有一個空洞。
我將那本用羊皮做的冊子取了出來,手一揭便看到了最新的那頁記載:
「孟氏第十七代男丁孟裕喜得神賜,遵先祖指示,全族男丁分食十七代女孟晴之肉,以為祕密。」
眼淚奪眶而出。
長姐,我的長姐。
我咬住嘴唇,不敢讓自己哭出聲,顫抖著手往前翻去。
「孟氏第十六代男丁孟慶元喜得神賜,擄妻妹,闔族男子共享之,以為祕密。」
「孟氏第十六代男丁孟慶豐喜得神賜,請匪下山,屠邨民七十八人,以為祕密。」
……
每往前翻一頁,我的身體便冷一分,顫抖一分。
那些往日熟悉的字也變得陌生,扭曲顫動。
直至最後一頁,一切終於清晰。
「孟家第三代家主孟覺今以此書傳令我族男丁,凡我孟家之女,出生後必好生教養,令其讀書習字,明曉事理,心向自由,此乃神賜覺醒之根本。
「再禁錮其身,斷其夢想,毀其前途,迫其反抗,此乃觸發神賜之關鍵。
「孟氏女子一旦覺醒,必使其自戕,神賜方可轉移至男丁身上,為期三年,謹記爭分奪秒,不可浪費。」
9.
原來,這就是神賜。
不會消失,只會轉移。
從我們孟氏女子的身上轉移到男子的身上。
我現在才明白,從一開始父親為長姐千挑萬選的就不是良配,而是吃人的深坑。
長姐若從那個深坑跳出來,就離覺醒近了一步。
那麼,會有第二個坑等著她。
她要麼徹底認命,永遠待在坑底。
要麼便是反抗,徹底覺醒。
祖母在世時常說,這世道女子艱難,即便是我們孟家的女兒,也少有嫁得逞心如意的。
母親也常感嘆,我那兩個從未謀面的姑姑若是沒有被男人誆騙,也就不會被謀財害命。
可原來,一切都是騙局。
她們不是被外人所殺。
而是死於至親手裡。
得益者便是大伯孟慶元和我爹孟慶豐。
這一頁又一頁的記載,輕描淡寫地昭告著孟家男丁的勝利成果,卻沒有一個字提及那些因此而死的孟家女兒。
她們從生下來便落入盤子裡,成為待宰羔羊。
每一絲來自父兄的親情,都只為了讓她們日後得知真相時更加絕望,從而放棄生命。
她們本可以活得燿眼矚目,替天下女子打開一番新局面。
卻只因為一句話。
「天道不察。」
天道不察,所以將神賜降臨於女子身上。
為正天道,哪怕殺了至親的姐妹和女兒,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憑甚麼不能是天道原本就向著我們女子?
天道沒有不察。
是他們妄圖一手遮天。
隨著這個念頭浮現,我腦子裡似是有甚麼雲霧被撥開。
另一重世界逐漸顯現。
我窺見了天道的本意。
紅色的光芒自腦海閃過。
孟氏一族所有覺醒女子的人生畫卷在我眼前緩緩展開。
不僅是過去的。
還有未來的。
神賜——
降臨了。
10.
這一晚,孟家發生了幾件大事。
長姐失蹤。
我被人發現暈倒在後花園裡。
七弟弟撞見一道黑影,驚嚇過度後說不出話了。
我睜眼的時候,母親正呼天搶地,要去報官找尋長姐。
父親一巴掌揮過去:「報甚麼官?你想鬧得人盡皆知,讓外頭都知道我們孟家的女兒被賊人擄走了嗎?」
我大聲地問:「甚麼?長姐怎麼了?」
三叔過來摟著我,滿臉悲色:
「阿音,你要冷靜點,聽三叔說。
「有人想破壞咱們孟家和太守府的婚事,溜進來將你長姐劫走了。
「他們大概弄不清楚你長姐的住處,所以一開始劫錯了你,萬幸你沒有被一起帶走。」
話到此處,三叔的手緊了緊,悲痛中流露出一絲安慰,仿佛真的怕我出事似的。
此時父親又對母親大吼:
「晴晴是我的女兒,難道我不心疼嗎?
「可此事若鬧大,丟了太守府的顏面,我們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何況我們要為阿音著想,她也差點被人擄走,你報了官,讓她以後如何嫁人?」
母親還想說甚麼,嬸娘們紛紛過來勸阻。
哥哥也讓她以大局為重。
她默了一瞬,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大伯父揮拳打在柱子上,怒發沖冠:「欺人太甚,就算是豁出整個孟家的財力,我也要把晴晴找回來。」
所有男丁跟著義憤填膺:「沒錯,一定要揪出那個賊人,碎屍萬段。」
說完,他們便圍聚到我跟前,詢問我可見到那個賊人是甚麼糢樣。
我看著這些我從小敬重的長輩和友愛的兄弟,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克制住內心的恐懼。
他們是如何做到前一刻吃了長姐的血肉,後一刻繼續若無其事扮演她最親的家人的?
從他們臉上,甚至看不出一絲虛情假意。
很快我便想明白。
就像我們孟家的女兒生來是羔羊一樣,他們也從生下來就學著披上一層皮。
在神賜這樣巨大的利益面前,容不得一點差池,唯有從小就學會偽裝,才能在關鍵時刻來臨時,騙過所有女眷。
萬幸,長姐將神賜第一個告訴了我。
也萬幸,我沒有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從此刻開始,我只有偽裝得比他們更深,才能為我們孟家女子掙得一線生機。
因為我的神賜是——
預知我們一族女子覺醒的時間和異能。
11.
我抱住腦袋,痛苦地搖頭:「我甚麼都沒有看見,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衣,一進來便將我打暈了,我就甚麼都不知道了。」
三叔立刻道:「沒事沒事,阿音別哭,一切交給我們。」
大伯也安撫我:「放心,我們一定將你姐姐找回來。」
說完,他們便帶著其他人退了出去。
這時母親終於回過神來,抓住父親的袖子:「太守府天亮便要來迎親,這可怎麼辦?」
我知道母親的擔憂。
孟家如今待嫁的女兒中,我是排行頭一位的。
二姐去年便嫁了人,如果太守府堅持要一個新娘子上花轎,那也只能是我了。
「阿音才十三歲,怎麼能讓她嫁給一個五十歲的老頭子啊。」
母親哭了起來。
她大概忘了,長姐今年也不過十九歲。
可就因為她嫁過一次,即便馬太守再不堪,也足以匹配她了。
這世道便是如此。
男人以妻妾多而顯貴。
女人卻嫁一次貶值一次。
父親將母親拉扯起來,道:「你胡說甚麼?我怎麼可能讓阿音受這種委屈?」
「我已經命人去請幾個宗親過來了,就是豁出全副身家,我也會找人替阿音上花轎的。」
我不敢去看父親。
我知道ţū́⁷他此刻定然在看我。
想從我臉上看到感動的情緒。
可我只有毛骨悚然。
12.
第二天,孟家如期送女出嫁。
一片歡聲笑語中,宗親裡的一位姐姐被半推半拽塞進了花轎。
聽聞她相貌秀美,原本被定給了一個教頭,只等明年便過門。
但父親出了一大筆銀子,加上嫁去的是太守府,宗親自然樂得悔婚。
當然,她替嫁的事是不可能瞞得住的。
所以孟家添了兩倍的嫁妝送去太守府,馬太守會當做沒有發現。
花轎出城後,孟家的男丁也祕密分散出去尋找長姐的下落。
一連半個月,毫無所獲。
大伯和三叔累得消瘦了好幾圈,嬸娘們急得團團轉,只有來求母親。
「晴晴只怕已經不在了,你就看開一些吧,難道真要累死家裡的幾個頂梁柱嗎?」
三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裕兒到現在還沒有說話,我和你一樣心急,恨不得殺了背後黑手。
「可我們也不能不為家裡的男人考慮啊。」
「他們做的已經夠多了。」
這回母親沒有再崩潰,而是默默收拾心情,去廚房給大家燉了參湯。
隔天,孟家停止了找尋長姐的行動。
也沒人再提抓幕後黑手的事。
因為他們比誰都清楚,沒有甚麼幕後黑手。
抓我的充其量是個小毛賊,還半路嚇得把我丟下,根本不足為懼。
所有人默契地將孟晴這個名字從腦子裡剔除。
就連長姐從前用的東西,也被一應收了起來。
母親說,家裡已經夠難了,就不要再增添大家的煩憂了。
何況,就算真的找回來,只怕也已名節敗壞,活不成了。
還不如,就當從來沒有過這個女兒。
我心頭一沉。
終於知道,「孟家千百年來沒有女眷在危機中受傷」這句話是怎麼來的了。
因為出事的那些,全都被遺忘了。
13.
孟裕的失語癥後來一直不見好,請了多少任大夫都束手無策。
最後還是一位得道高僧經過,指點了迷津,說是驚嚇過度損了孩子的陽氣,要遠離府裡的女眷三年,才可痊愈。
三嬸只能抹著眼淚收拾東西,搬去了另一個院子,把兒子交給丈夫照顧,順便帶走了所有丫鬟。
我們這些姐妹更是被嚴禁跟孟裕接觸。
雖說是高僧指點,姐妹們不免心裡有些嘀咕,為何每次男丁出事,總有說是被女人陰氣妨害到的。
可女人出事,卻從沒人說,是男人陽氣的問題。
她們哪裡知道,那一晚根本沒有甚麼黑衣人,孟裕也不曾驚嚇到。
不過是因為孟裕年紀小,他們怕他一時將祕密說漏嘴,所以才要隔絕他與女眷接觸罷了。
「女人陰氣重,那男人還是從女人肚子裡出來的呢,哪來的陽氣?」五妹孟雪憤憤地說,「不行,我非要去找七弟弟,我就不信了,姐妹們陪他說話,不比他一個人強?」
說完便倏地站起來,想往三叔的院子而去。
我拉住了她:「不可,若是被大伯發現了,你一定吃板子。」
孟雪不以為然:「才不會,我爹可疼我了,怎麼舍得打我板子?」
孟雪比我小一歲,自小便冰雪聰明,過目不忘。
她的書讀得比家裡任何一個兄弟姐妹都多。
大伯總嫌棄說,女孩子家家讀那麼多書做甚麼,又不能封侯拜相。
可卻從未阻止過她,反倒每每流露出自豪的神情,使她也更堅信,自己和兒子們並沒有甚麼兩樣。
她率性純真,膽大妄為,無所畏懼。
每一個特性都是為神賜而生。
那晚的畫卷裡,我看見孟家一代又一代女子的身姿,如浮光掠影從眼前閃過。
上至三百多年前,下至幾百年以後。
這麼多身影中,我第一眼便認出了一個人。
她就是孟雪。
14.
後來我再想看那幅畫卷,卻再也不能了。
只是心底清楚地知道,在下一次神賜來臨之前,我會有所感應。
我本能地覺得,下一個覺醒者,就是孟雪。
我要做的就是保護好她,絕不能讓她提前知道任何神賜的祕密。
最後在我的極力勸阻下,五妹總算答應不去找孟裕見面。
倒也不是怕被打板子,而是我提醒她,如果惹怒了大伯,她可能會被提前嫁出去。
她一聽,瞬間臉色懼怕,改了主意跟姐妹們畫畫去了。
孟裕不跟女眷接觸後,病情果然有所好轉,漸漸地能咿咿呀呀說幾個單字了。
大家本來還不信甚麼陰陽之說,現在倒不敢那麼篤定了,寧可信其有,便自覺避著孟裕了。
日子一天天飛快過去,轉眼間便入秋了。
這一年南方天災不斷,蝗蟲橫行,水稻失收,米價水漲船高,各地饑民湧現。
朝廷雖然積極應對,從北方調糧、撥款賑災,奈何災情過重,加上層層盤剝,終究杯水車薪。
關鍵時刻,孟家打開了隱藏於山裡的糧倉。
沒人知道,孟家是何時存下的這些糧食,數量之龐大,比朝廷官倉裡的還要多。
可孟家卻沒有借機斂財,而是將一船又一船糧食護送到南方各災區,瞬間便解決了這潑天的災情。
事後,孟家沒有居功,將所有事歸結於天子的民心所向和州牧的未雨綢繆。
此舉不僅博得天子的極大歡心,更讓孟家成為天下百姓心中的良心商賈。
短短幾個月間,孟家生意版圖擴大了幾倍。
除夕夜,天子於宮中賜同樂宴,各州官員並桌而坐。
卻有一桌,獨獨留給了孟家。
列座皆是男兒。
15.
這一場除夕宴,孟家男兒出盡風頭。
然而卻發生一件所有人意料不到的事。
半個月後,孟家一行人從京城回來,女眷們特意去大門口迎接。
所有男人都陰沉著臉下了馬車。
尤其是父親,臉色黑的幾乎能擠出墨水來。
母親怯生生地詢問發生了甚麼事,唯恐他們在宮裡被天子見怪。
卻見父親冷笑起來:「我們孟家走了時運,要出貴人了。」
才知道,那天除夕宴尾聲時,州牧突然向天子進言,盛贊孟家開明,對女兒也是用心培養,個個知書識禮,通曉文墨。
天子聞言,不禁刮目相看。
又聽聞我過了新春便是議親的年紀,於是信手指向國子監祭酒謝令遠:「謝卿,我知道你家有個頭疼的小子,讓孟家三小姐替你管一管如何?」
這是有意想抬一抬孟家的地位。
天子發話,誰敢說個不字,謝祭酒當場便跪下謝恩了。
這一謝,把我爹也架了起來。
雖說天子沒有明旨賜婚,但君無戲言,百官皆是見證,謝家那邊必然不敢另尋親家,想必很快就會來提親。
「為今之計,只有讓阿音裝病,拖得一時是一時。
「謝令遠深得器重,想必官家也不忍心讓他兒子娶一個病入膏肓的商賈之女吧?
「待風頭過去,沒人提起,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父親召集全家,解釋了一番前因後果後,直接便宣布他的決斷。
母親大是不解:「謝家是書香門第,清貴人家。咱們一介商賈,平日攀都攀不到,如今天子開口,求之不得,為何不要?」
父親怒道:「你也知道攀不起,何故還要去攀?豈不是叫天下人笑話我們?」
「他們愛笑就讓他們笑去,只要阿音嫁得良人,比甚麼都重要。」母親執拗開口,「你不是答應過我,要替阿音尋一門最好的親事嗎?眼前的謝家就是最好的,你到底哪根筋不對?」
「反正我說不行就不行。那些書香門第規矩森嚴,向來瞧不起商賈出身,阿音若是嫁過去,就是跳進一個火坑,我做父親的絕不能同意。」
「你胡說,要是讀書的人家不好,我們孟家的兒女為何個個要讀書?」
「你……」
我從未見母親這樣跟父親爭執過,面紅耳赤,一步不讓。
以往總是父親堅持己見,她選擇妥協。
可這次不一樣。
謝家是清貴名流,我若能嫁過去,人生從此便不同了。
母親沒有讀過多少書,也不懂甚麼大道理,甚至在長姐出事後選擇了放棄,息事寧人。
但我知道,她有天底下母親的本能——
保護孩子。
16.
就在堂上一片混亂,七嘴八舌抒發己見的時候,父親的聲音突然穿透眾人,朝我發話。
「阿音,你說呢?你想攀謝家這個高枝,嫁去京城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淩厲,嘴角有不易察覺的慍怒。
孟家的女兒從小就被教導,不可好高騖遠,攀附權貴。
這是聖賢書上的道理,我曾經也以為僅僅是聖賢書的道理。
直到長姐死的那天,我才明白,這是為了讓孟家的女兒永遠走不出他們掌控的範圍。
不好高騖遠,才能跳進他們安排的火坑。
不攀附權貴,受了委屈才有底氣找娘家做主,而不是忍氣吞聲。
靠著這些道理,他們將出嫁的女兒與孟家緊緊捆綁在一起,哪怕覺醒,也會第一時間回到孟家。
這才是他們不願意與謝家結親的真正原因。
因為謝家不是火坑,京城更在千裡之外。
一旦我嫁過去,就是掙脫牢籠的鳥,難以掌控了。
可這卻是我唯一的機會。
成為官眷,背靠謝家和天子,他日我才有能力救出其他人。
「我要嫁。」
「我嫁定了。」
17.
從我大聲說出這句話開始,孟家便翻了天。
父親氣暈過去,大伯和三叔怒斥我大逆不道。
家裡的兄弟輪番來勸說我放棄跟謝家結親。
我哥甚至不惜口出威脅:「你要是真嫁去謝家,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妹妹,你也不必喊我哥了。」
他似乎還沒有發覺,從長姐死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喊過他哥了。
我要蟄伏在孟家,或許不能不偽裝成一個恭順的女兒,但至少不必偽裝成一個好妹妹。
「說完了嗎?說完就滾出去。」
孟祿指著我,連說了三個好,氣得摔門而出。
他走後,嬸娘們也來了,卻不是讓我放棄,而是暗中支持我。
一則,她們也覺得我爹這次有些不可理喻;
二則,這可是天子賜婚,要是裝病拖延,誰知龍顏會不會大怒,治罪孟家。
所以,還是嫁的好。
姐妹們就更是站在我這邊了。
沒過多久,謝家果然派人來提親。
州牧大人居中做媒,這門婚事就這麼定下了。
18.
待嫁的日子風平浪靜,似乎回到了去年孟家和樂融融的時候。
可越是無事發生,我越不敢掉以輕心。
我知道,父親絕不會讓我就這麼出嫁。
先祖留下的羊皮書裡清楚地說過,要讓孟家的女兒覺醒,必先斷其夢想,毀其前途。
孟家的男丁應該在醞釀著,怎樣徹底斷了我的前途吧?
果不其然,幾天後的一個深夜,有人闖入了我的房間。
這次是真的黑衣人。
破窗而入後,他直接撲向我的牀榻,二話不說掀開被子,欺身而上。
下一秒,火燭亮起。
他嚇得一個翻身,發現牀榻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個棉花娃娃,頓時眼神驚詫。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牀榻後一把刀刺出,洞穿了他的胸口。
我揭開牀帳,緩緩走出來。
「五妹,你現在相信了吧?」
19.
為了阻止我嫁去謝家,我爹會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毀了我的清白。
孟雪原本不信。
可現在親眼所見,不由得她不信。
如果不是我覺察端倪,提前做了防範,現在只怕已經……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孟雪難以接受事實,「為甚麼二叔要這麼做?」
「為了我永遠是孟家的女兒。」
「我們不永遠都是嗎?」
此刻我無法跟孟雪解釋一切,以她的個性,我擔心她撐不到覺醒便會露餡兒。
我只問她:「你相信我嗎?」
她沒有猶豫地點頭:「從小到大,咱們姐妹中,三姐你待我最好,我信你。」
我欣慰,卻又擔憂:「不是待你好的人都是真心的,五妹。我只有一個請求。」
我看向窗外,院裡的桃花又開了。
真想折一枝讓長姐給我變桃子吃啊。
「答應我,將來我出嫁後,不論你在這個家遭遇任何不公,別試圖反抗,也別絕望。
「更不要尋求任何人的幫助,哪怕是你最信任的人,尤其是男人。
「你只要記住一件事——等。等我來找你。」
我來了,一切答案就都有了。
20.
這一年夏天,我蒙天子賜婚,遠嫁京城。
直至出嫁前,孟家再沒有對我動手,大約也怕弄巧成拙,反倒洩露祕密。
但他們換了另一個對策,就是加倍對我好。
他們編出各種理由解釋此前的行為,說只是怕我遠嫁受了委屈無處可訴。
父親更是日日含淚,說怕此生再也見不到我。
他不顧顏面,在我出嫁那天沖出人群,對我大喊:「阿音,記住,爹爹永遠在這裡,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回來,爹爹護著你。」
這樣的話聽著像是不信任謝家,可沒有人會真的往心裡去,反倒覺得是一個父親愛女深沉的不舍之言罷了。
我順水推舟擠出幾滴眼淚,道:「女兒記住了,女兒定會回來看望爹娘的。」
然後轉身義無反顧踏進花轎。
我當然會回來。
卻不會是求他們庇護。
而是毀了他們。
21.
我到底還是低估了孟家的男人。
花轎還沒到京城,關於我的流言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都說我在閨閣時曾被賊人擄走,孟家為了報仇,在當地傾巢而出搜尋賊人。
而孟家大小姐也是被同一個賊擄走,至今下落不明。
我在家時,這些消息被掩得嚴嚴實實,如今到京城了,倒是傳得分毫不差。
為了讓我在謝家的日子難熬,他們真是不惜血本,連自己的臉面也不要了。
結果可想而知。
成親第一天,我沒等到謝硯來洞房。
此後更是連他的面也沒見著。
公婆待我倒是和和氣氣,只是言談之間,不免還是流露出一絲冷漠。
謝硯從小性格反叛,他們大概原本指望能談一門好親事,娶個能壓得住兒子的兒媳進來。
可誰知天子一時興起,指了個商賈之女。
再加上那些流言,他們心上總歸有根刺。
但書香門第有一點好,就算他們不喜歡我,也不會刁難我,怎麼也得維持家和萬事興的表象。
直到三個月後,我才見到謝硯本人。
他帶著一身脂粉味回到家,對我說要納妾。
「你不會以為官家賜婚,我就得跟你舉案齊眉,一生一世一雙人吧?
「你只是個商賈之女,能嫁進我們謝家就是祖墳冒青煙了。
「識相就給我當條聽話的狗,我讓你做甚麼你就做甚麼……哎,你做甚麼?」
謝硯突然緊張地站起來,因為他發現我抓住了他的命脈。
嫁進來第一天,我就在謝硯房間裡發現不少他留下的障眼法。
蛐蛐罐、胭脂手帕、鳥籠……
他想讓我認定他是個不學無術、終日喜歡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
可壓箱底卻藏著一堆翻爛的書和答過的科舉試題。
他想做官,可又不願讓人知道他想做官,我猜是跟他爹有關。
「你翻我東西?」謝硯勃然大怒,「你憑甚麼翻我東西?」
我不想跟他爭吵。
我已經等了三個月,沒有時間了。
「謝硯,做個交易,我替你隱瞞這些,你替我辦件事。」
「幫我找個師父,我要學做生意。」
22.
謝硯不情不願,可礙於我握著他的把柄,動輒就要跟他爹娘告密,只能答應了。
他嘀嘀咕咕的:「你一個女人,學做甚麼生意?」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他:「為了有天被你休了,也能自力更生。」
他一頓:「那倒是很有必要。」
我告訴謝硯,我可以和他做一對假夫妻,甚至幫他在雙親面前打掩護。
納妾也不是問題,納多少個都行。
只要他幫我。
他沒想到我居然不饞他的身子,立刻想到那些流言:「哼,那個擄走你的賊人,不會就是你的老相好吧?」
我順勢點頭:「嗯,你猜對ƭůₜ了。」
他臉色一黑:「你也夠無恥的,你憑甚麼覺得我會要別人穿過的破鞋?」
我附和:
「所以啊,趕緊教會我做生意,然後就可以把我休了。」
「到時候,你就自由了。」
謝硯自覺上了賊船,也只好暫時忍耐,沒過幾天果然給我找了個年輕的掌櫃回來。
他讓其偽裝成他的豬朋狗友,上門來找他玩的,然後帶進書房,喊我過去奉茶奉點心。
隨後一個時辰,我便跟著師父學習,他從旁看著,以防我做出甚麼喪德敗行的事,丟了謝家的人。
每次師父離開前,都會給我留下一些功課,讓我自己練習。
別的我都學得很好,唯有算數,總是怎麼也算不對。
謝硯冷嘲熱諷:「區區算數都算不對,就你這樣還想做生意,笑死人了。」
然後拿了個算盤在我旁邊跟我一起算。
我算到第三遍,總算對了。
一轉頭,他在旁邊抓耳撓腮:「娘的,怎麼越算離答案越遠了?」
23.
眨眼間,我在謝家待了一年。
這段時間,我和謝硯配合無間,他掩護我學習,我資助他花天酒地氣他老爹。
生意的知識學了不少,也該練練手了,便請師父替我在外頭物色好的店面。
除此外,還得招募幾個得力的夥計。
這一切我都不能自己去辦,京城裡說不定有我爹他們布下的眼線。
我只能再次求助謝硯。
我說想要女孩子,人聰明的,嘴巴嚴的,最好沒家人拖累的。
謝硯嗤笑:「青樓裡多,我熟,要給你找幾個嗎?」
我瞪大眼:「真的?」
謝硯:「姓孟的,你去死吧。」
後來店總算開了,我讓謝硯每半個月去替我收一次賬本和現銀。
第一次回來他臉就綠了:「你甚麼意思?不信我?」
他抱著上鎖的箱子氣得眉毛倒豎。
我淡淡的回:「不是不信你。」
「是以防萬一。」
謝硯咆哮:「這有甚麼兩樣?」
吵死了。
我拿出十兩銀子,堵住了他的嘴。
24.
我一直在等,等得有些心急。
長姐死的那天,我腦海中明明閃過神賜的光,也看見了那幅覺醒的畫卷。
那時有個聲音告訴我,我會感應到孟家所有人的神賜。
可如今兩年多了,再沒有出現那個畫面,也沒有任何聲音嚮起。
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那一晚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好在孟雪每個月的來信裡都提到家裡一切安好,興許是時間還沒到吧。
幾個月後,四妹孟霜出嫁,嫁給了她母舅家的一位表哥。
四妹成親那日,謝硯從外頭折了支桃花帶給我,說是讓我高興高興。
我看著桃花,眼淚毫無預兆便落了下來。
三年了。
謝硯嚇得戰術性後退:「你不要這麼感動,我真就是回來路上順手一折的事。」
我說:「我想吃桃子了。」
謝硯:「去睡吧,夢裡甚麼都有。」
我便真的去睡了。
就在我和衣而臥,閉上眼睛的瞬間。
風卷雲舒。
暌違三年的畫面再次出現,畫卷緩緩展開。
這次卻不是浮光掠影。
而是定格在一道身影之上。
孟雪渾身沐浴紅光,手持金算盤朝我走來。
25.
我沖出房間,找到謝硯:「我要回孟家。」
謝硯怔了一瞬,略帶驚慌:「不就是桃子嗎?我去想辦法就是了。」
我嚴肅道:「沒跟你開玩笑,我有急事。」
他神色一凜,立刻命人套馬車,陪著我往南邊趕路。
一路上,我完全聽不見謝硯在跟我說甚麼,心裡有一道聲音告訴我,孟雪會在十天後覺醒。
十天,如果走陸路,根本不可能趕回孟家。
雖說我此前已經提醒過孟雪,但她畢竟不知道孟家的祕密,說不準就會暴露。
只能走水路了。
我跟謝硯一提,他瞬間臉色慘白:「搭船?我我我……我不行的啊,我暈水。」
我面露心疼:「那沒辦法了。」
打開車門,一腳把他踹了下去,讓車夫直奔碼頭。
謝硯在車後追趕:「孟音,你丫的是不是要去私奔?你騙我!」
我:「滾。」
老天幫忙,我竟然趕上一艘正好要下江南的船。
在海上飄搖九天後,總算在最後一天趕到孟家。
一進家門,我便發現不妥,府裡上下圍得和鐵桶一般,所有人個個臉色凝重。
我立刻問:「出甚麼事了?」
此時,大伯突然走出來,見到我竟是一臉不悅:「阿音?你回來幹甚麼?」
我立刻堆起笑臉:「我想念大家了,回來看看。」
這個理由當然不足以令人信服,於是見到母親後,我便開始捏造我在謝家受了委屈的假象。
「我一天也受不了那個紈絝了,他終日就知道逗鳥遛狗逛青樓,回到家便對我動輒打罵。
「還有公公,甚麼國子監祭酒,書香門第,根本就對兒子不管不問。
「這樣的日子我過不下去了,我要與他和離。」
母親聽得眼眶通紅,卻是勸我先別提和離的事。
我一邊抹眼淚一邊問:「為甚麼?」
母親嘆息一聲:「說來話長。」
26.
兩年前孟家因為生意版圖擴張,招募了一批年輕的新夥計。
裡面有個姓張的年輕人格外勤奮刻苦,短短一年便升到了分號三掌櫃的位置。
從此他便經常到孟家來匯報工作,一來二去,沒成想,孟雪竟和他對上了眼。
兩人不僅私下見了面,還互定了終身。
直至上個月,家裡打算替五妹議親,這件事才東窗事發。
大伯震怒不已,直接命人將那夥計打了一頓,逐出商行,又火速替孟雪定了一門親事。
孟雪得知後指天誓日,非君不嫁,要是敢逼她,孟家就準備抬她的屍體上花轎。
母親心疼道:「這一個月,你五妹妹被關在房間裡,幾乎不吃不喝,整個人都瘦成一把骨頭了,再下去,我真怕會出事。
「偏偏你大伯又是火爆脾氣,越勸他事情越糟,你爹也是。
「也就你三叔還脾氣好些,昨晚去勸了下,總算你五妹妹肯吃點東西了。」
我心下一咯噔:「三叔怎麼勸的?」
「無非是緩兵之計,就說那姓張的太窮了,怕你五妹跟了他受委屈。
「若是他能拿出像樣的聘禮,你大伯興許會改變主意。
「你三叔答應暗中去找姓張的,讓他籌錢,你五妹妹這才高興了些。」
聽到這,我終於明白,我預知中的畫面,孟雪為何手持一個金算盤了。
我猛地站起來:「我要去見五妹。」
27.
母親死死拉住我:「你大伯說了,不許任何人去看你五妹,你三叔都是背著他偷偷去的。你一個外嫁女,還是別插手家裡的事了。」
「大伯的命令,難道比五妹妹的性命更重要嗎?」
我脫口而出,不知不覺間竟沖母親發了火。
三年前的神賜已經消失,如今趕上五妹這件事,孟家一定會不遺餘力促使她覺醒。
三叔那番話就是個陷阱。
他很快一定會再去見五妹。
來不及了。
我顧不得母親眼眶通紅,轉身便要走。
她卻再次拉住我,眼神裡多了份奮不顧身:「跟我來。」
到了五妹房間外,母親替我叫走看守的兩個隨從,說是有事要吩咐他們。
我趁機溜進房間,把門關上。
轉身的瞬間,卻幾乎呼吸停滯。
我看見未燃燭火的房間此刻恍如白晝,堆積如山的金銀閃著奪人心魄的光芒,孟雪站在上面,笑顏如花。
她看見我,喜極而泣。
「三姐,我有錢了,張陽有錢了,我們可以在一起了。」
28.
孟雪笑著朝我走過來,然而還沒站定,便被我一巴掌扇倒在地。
我壓著聲音,顫抖地罵道:「你以為這樣就可以解決一切嗎?錯了,你會萬劫不複、死無葬身之地。」
孟雪不解地看著我。
我用最短的言語,將神賜的祕密、長姐的死、還有孟家男丁三百年來所做的豬狗不如的事情和盤托出。
我知道要突然接受這樣的事實很難,但她不得不相信我。
孟家這三年來突然在藥材生意上做的風生水起,價格比別人低,品質卻比別人好數十倍,就連千年萬年難見的珍稀藥材,也是從不缺貨。
原因何在。
就是因為孟裕奪了長姐的萬物生長術。
我為甚麼恰好在今天出現,也是因為神賜。
上天要我覺醒預知的能力,就是為了救我們孟氏一族的女子。
如果她不選擇相信我,那我們孟家的女兒還會繼續從前的命運,一代一代淪為孟家男丁積累榮燿財富的祭品,被吃得一幹二淨,屍骨無存。
聽完我的話,孟雪久久無法動彈,渾身不斷發抖:「三姐,我冷。」
我抓起被子裹在她身上,緊緊抱住她:「別怕,三姐在這。」
孟雪埋進被子裡大哭起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這樣……」
是啊,我也想問,怎麼會是這樣?
這到底是上天厚愛我們降下的恩賜,還是折磨我們的懲罰?
不知過了多久,孟雪才終於止住哭泣,抬頭問我:「三姐,我該怎麼做?」
我心如刀割,卻只能親手打碎她的夢想。
「聽話。嫁人。」
嫁人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只有這樣,才能走出這個吃人的鬼窟。
才有機會博得一線生機。
29.
清晨第一縷陽光升起時,孟雪打開了房門。
她緩緩走出來,瘦削入骨的臉上已經沒了昨天前的桀驁和對抗。
取而代之的,是堅毅和冷漠。
她啓唇,沙啞的聲音中藏著一絲無人察覺的恨意,刻入骨髓。
「告訴爹,我想通了,我願意跟姓張的,恩斷義絕。」
明明是他們口口聲聲想要的結果,可當孟雪宣布願意出嫁,所有男丁臉上卻瞬間失了顏色。
仿Ŧũ̂₎佛有甚麼事情出乎他們的意料。
當著所有人,他們不發一言,可私底下,卻開始試探起來。
先是捎來張陽傷勢惡化的消息,隨後三叔再次找到孟雪,勸她別沖動。
「你不是很想跟張陽在一起嗎?一定會有辦法的。
「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你千萬不要因為跟你爹置氣就拿自己的婚事開玩笑。
「再說,你真就不管張陽了嗎?他現在這個樣子也是為了你,你要是棄他於不顧……」
話還沒說完,便被孟雪打斷。
她的臉上浮現一絲冷笑:「三叔為何要害我?」
三叔滿臉愕然:「我怎麼就害你了?」
「張陽不過是個窮小子,就算奮鬥十輩子也給不了我錦衣玉食的生活。
「我之前是豬油蒙了心,才會想跟他在一起過苦日子。
「他被打成這樣是他咎由自取,不自量力,跟我有甚麼關系。
「三叔不攔著我,還非要撮合我,難道不是害我?」
三叔頓時答不上來,氣得破口大罵,揚長而去。
孟雪來找我,笑得蒼涼:「我現在才知道,你當年說的那句話是甚麼意思。
「不是對我好的人都是真心的。
「只是我沒想到,他們竟全都是假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別洩氣,這場仗還要繼續打下去。」
30.
孟家的男人不是傻子,自然很快就想到,孟雪的突然轉變與我有關。
他們立刻將我叫過去,盤問我到底跟她說了甚麼。
我故意裝傻:「我跟五妹沒說甚麼啊。」
大伯怒道:「少在這裝蒜,阿雪跟家裡僵持了一個月,你一回來,她立刻就想通了,哪有這麼湊巧的事,肯定是你從中作梗。」
「從中作梗?這我就更不懂了。」我無辜搖頭,「大伯不是想要五妹跟那個人徹底斷絕關系嗎?她如今做到了,怎麼您反倒更不高興了?難道,您其實不想她嫁出去?」
我爹大聲呵斥:「放肆,簡直一派胡言。」
我趕緊後退兩步,跪下去:「我知錯了,大伯和爹爹若是覺得我做的不對,就請懲處我吧。」
關鍵時刻,三叔又出來打圓場,端出慈眉善目。
「我們也只是想知道,到底你和阿雪說了甚麼,讓她突然回心轉意,沒有說你做錯的意思。」
我內心冷笑,面上卻越發委屈:「我只是問她,爹娘的養育之恩、叔伯嬸娘的照顧之義,兄弟姐妹的手足之情,哪一個不比那姓張的重要?
「五妹妹飽讀聖賢書,又豈會是個無情無義之Ṭű⁷人?
「她想要回報孟家的養育,這才決定斬斷情絲的。」
大伯聞言Ţŭ̀ₛ冷笑:「真是好口才,你當初執意嫁給謝家時,怎麼就沒想過孟家的養育之恩?」
我頓時嚎啕大哭:「是,是我錯了,我當初就應該聽爹的話,要不然也不會在謝家受盡苦楚,被謝硯那個紈絝子弟折磨得生不如死。我這就跟爹爹謝罪。」
說完,我從地上爬起來,就要往柱子那沖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身影突然閃進來,擋在我跟柱子之間。
我撞進謝硯的胸膛。
他目眥盡裂,指向眾人:「你們,誰欺負我娘子了?」
31.
一片雅雀無聲。
只剩我的心跳,咚咚咚跟擂鼓似的。
我怎麼也沒想到,謝硯會跟到孟家來,更沒想到他來的這麼不是時候。
如果讓他說漏一字半句,引起這群人的懷疑,我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沒辦法了,只能這樣做了。
我一巴掌朝謝硯揮過去:「你還有臉過來?」
迅速退後兩步:「你想對我做甚麼?」
拼命搖頭:「我不會再回謝家了,你休想再擺布我。」
行雲流水一套做完後,我趁機背向其他人,朝謝硯使了個眼色。
他的神情先是震驚,然後是疑惑,最後接觸到我求助的眼神,突然頓悟一般。
把心一橫,賤笑著朝我走過來。
「你生是謝家的人,死是謝家的鬼,我給你面子才來接你回去,姓孟的,別給臉不要臉。再惹毛我,信不信我讓你們孟家吃不了兜著走?」
此時堂上都是姓孟的,聽到這話,自然臉色都不會很好。
可誰也沒有伸出援手,任憑我大喊大叫,拼命求助,視若無睹。
他們期盼的就是孟家的女兒遭受折磨,這正合他們的心意。
最後,他們眼睜睜看著我被謝硯拖走。
到了無人處,我才大口大口呼吸,仿佛劫後餘生。
謝硯一頭霧水:「你到底搞甚麼鬼?」
我無法說出我此刻的心情,一拳打過去。
「老娘差點讓你害死了。」
32.
隨後,謝硯追問了我無數遍前因後果,我卻始終不肯告訴他。
我只讓他少管我們孟家的事,對他有好處。
「你當老子愛管?早知道就讓你剛剛一頭撞死。」
「你不來我根本就不會撞到,一定會有人拉住我。你來了我才危險。」
他像個炮仗瞬間便炸了:「姓孟的,你有沒有一點點良心?你知道我在海上吐了多少天嗎?我只差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了。」
我漠然冷笑:「我沒讓你跟著我,我早叫你走了啊。」
他連連點頭:「是,我走,我他媽的走還不成嗎?我自己賤得慌找罪受。」
他轉身沖向馬車,就在他即將跳上去的瞬間,我又將他扯了下來。
「幹甚麼?」他咆哮。
「你不是說要抓我回去嗎?你這麼一個人走了,我家裡會懷疑的。」
「那又怎樣?關我屁事啊。」
「你等我收拾收拾,跟你一起走,有你好處。」
「笑死了,誰他媽圖你那點好處?」
片刻後,謝硯看著我帶上馬車的一箱箱金銀珠寶,整個人都傻了眼。
「這就是首富的排面嗎?我想去跟岳父岳母道個別……」
我把他推回去:「不用費心了,這不是我爹娘給的。」
是孟雪。
那晚我見過她以後,便幫著她將房間裡的金銀先藏了起來。
現在我要回去,正好將其帶回去,用作生意的啓動資金。
謝硯聽到這是我妹妹送的,頓時豔羨不已:「你妹妹對你可真好。」
這些時日,我早已探聽出謝家一些陳年舊事。
謝硯除了有個哥哥,原本還有個弟弟的。
謝祭酒對這三個兒子寄予厚望,再加上自己是國子監的主持人,若是連自家孩子都教不好,在外如何ẗŭ̀³服眾?
於是對他們三個打小就近乎苛刻的嚴苛,寒來暑往,一日也不許他們懈怠。
哪怕孩子病了,也得準時出現在課堂上,按時把功課做完。
做不完,便家法伺候。
謝硯的弟弟就是因為生病後挨了打,最後沒有救過來,只活了九歲便離開人世。
謝硯生性頑劣,挨的打自然更多,只是比他弟幸運了一些,沒有第一個死,總算挨到了謝祭酒醒悟。
這些年,他哪怕再離經叛道,謝祭酒也極力容忍。
無他,愧疚罷了。
謝硯羨慕我,我卻羨慕他,他爹雖然曾經做錯了事,可內心依舊是愛他們的。
不像孟家的男人,從骨頭到血肉,到皮膚,每一處都是為了吃人而生。
33.
回京的一路,我沒有再選擇水路,照顧下謝硯這個旱鴨子。
他每天在馬車上數錢數得不亦樂乎。
我告訴他,我打算用這些錢來擴大生意規糢,滲透到各行各業。
謝硯一聽,面色沉重起來:「我覺得還是不要吧。」
我皺眉:「甚麼叫還是不要?」
他嘆息一聲,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出了真話。
原來,我那個店面從幾個月前生意就不行了,是他私下偷偷僱人去撐場面,賬面才好看一些。
我賺的那些錢,實際上是他的家底。
我愣住:「你怎麼不早說?」
謝硯一臉不忍心:「你心心念念要當女首富,我怎麼好意思讓你夢想破滅?起碼也要讓你多開心幾年吧。」
我扶額,原以為師父誇我有天分,生意又風生水起,我還以為自己真的是塊做生意的料子。
沒想到做生意這麼難,輸得一敗塗地。
不過無妨。
這生意我還是要繼續做的,而且要不遺餘力地做。
謝硯不理解:「都賠錢了你還要做?瘋了嗎?」
我笑得燦爛:「以前賠錢,不代表以後賠錢。」
如今我不是一個人了。
孟雪覺醒了,她的神賜是日進鬥金術。
不僅可以在需要的時候憑空變出金銀,還可以運用在生意之途,讓自己無往不利。
孟家男人如今爬的有多高,將來就會輸的有多慘。
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到這一天了。
34.
歲月如白駒過隙,眨眼間又是七年過去。
這七年間,二姐、四妹相繼覺醒了妙手回春和天工開物之術,與我和孟雪會合。
從孟雪覺醒那年,我便和她商議好了金蟬脫殼的計策。
她嫁入夫家第二年,便假裝落水身亡,從此化名行走於商界,替我打理所有生意。
孟家雖然借著當年長姐的萬物生長術累積了不少財富,但男丁這麼多年依賴神賜,在實實在在的生意之道上,卻沒有日漸精進。
沒過幾年,生意便大不如前。
二姐借著醫術,結識不少州官乃至京官,暗中又給孟家使了不少絆子。
四妹更是了得,造出日行千裡的商船,將孟家的漕運生意蠶食得片甲不留。
孟家人越來越慌,他們感知到了某種危險。
如果神賜再不降臨,他們這麼多年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商業王國,就要轟然倒塌了。
除了想方設法讓剩下的女兒覺醒,這七年間,他們還做了另一件事。
就是不遺餘力地生孩子。
可不論他們怎麼努力,總是生不出女兒。
他們不知道,二姐覺醒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孟家的水井裡下了藥。
他們不是覺得女人不配嗎?
那就一個女兒都別生了。
孟家不惜千金求醫,就想要生女祕方。
外頭人不知情,還在感慨,女子若能投生在孟家,那才是真正的命好。
又有誰真的去深究過,這三百年來孟家的女兒最後都去了哪呢?
35.
預知到六妹覺醒的那天,我和謝硯正替女兒慶祝生辰。
七年前回到京城後,我們便圓了房,次年生下長女謝永欣。
謝硯很喜歡女兒,可我心裡卻擔心,她是孟家血脈,會不會有天也陷入危險之中。
便借口自己不喜歡,讓她從小就打扮成男孩子,對外也宣稱是生了兒子。
謝硯雖然不理解,但想著孩子小,也無傷大雅,等長大了再澄清便是,就由著我了。
永欣今年六歲了,還以為自己和父親弟弟是一樣的,總是喊著要當個男子漢,保護娘親。
我既愧疚又心疼,這麼多年,她連一件女孩子的衣服也沒穿過。
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換了面貌,該是甚麼樣子?
就在腦海中浮現這個念頭的瞬間,我再次預知到了神賜的降臨。
這次是六妹妹孟晗。
我立刻站起來,命下人備車。
經历過幾次後,謝硯早已知道我這個舉動的含義。
他試圖留下我:「你又要回孟家?今天是永欣的生辰,你就不能晚一天再回嗎?」
不能。
我一分一秒也不能耽誤。
謝硯輕嘆一聲:「家裡有我照看,你早些回來。
36.
這次回孟家,我帶上了二姐孟霜,以備不時之需。
醫者,同時也可以是毒師。
孟家如今正在危機時刻,猶如一頭餓極了的野獸,稍有不慎,就會被其反撲。
但這次就算和他們正面硬碰硬,我也必須把六妹救出來。
因為六妹的神賜是移花接木,這意味著Ţũ₇,她可以讓我們改頭換面,徹底脫離孟家女兒的身份。
就算離開孟家,也不必躲躲藏藏做人了。
所有事情,也可以有個了結了。
我們乘著四妹造的船從京城出發,不出意外,三天便可到孟家。
而六妹覺醒的時間在七天之後,我有充足的時間可以謀劃。
我對二姐道:「我這次還有個計劃,我想把孟家所有女眷接走。」
二姐頷首:「也是時候了,該讓她們知道一切了。」
可我沒料到,一日後,海上卻突然變了天。
狂風暴雨,巨浪滔天,劇烈的顛簸幾乎將所有人震出船艙。
四妹這艘船雖然是當世最牢固的船,不至於瞬間被海浪和風暴擊潰,但船夫舵手卻是凡胎肉體,眨眼間便被海浪卷走了好幾個。
更可怕的是,這片漆黑的天似乎一眼望不到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穿過風暴。
難道這種時候,老天還要再幫孟家一次嗎?
孟氏一族的女子已經犧牲了三百多年,如今最後關頭,竟也要讓我們功虧一簣嗎?
我不服!
我不服!
我仰天大吼。
「老天,你若還有心,就停止這風暴,讓我趕回孟家。
「這三百多年,我們孟氏女子任人宰割得還不夠嗎?
「你既垂憐我們,為何又對這一切視而不見?難道我們當真不配嗎?」
風暴依然在繼續,巨浪將我撞在桅桿上。
我幾乎絕望了。
就在此時,耳邊突然傳來喊聲:「陽光……雲散了!散了!」
船夫和舵手齊聲歡呼。
我抬頭看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無邊無際的烏雲被一道金光從中切開,往兩邊迅速堆去,留下中間一條整整齊齊的碧海藍天。
兩邊還在電閃雷鳴,風卷雲湧,而我們的船駛在中間,卻如履平地。
除了神跡,我想不到第二個可能性。
老天爺終於聽見我的求助了嗎?用他的手替我撥開了這片雲霧。
我喜極而泣,哭得不能自已時,二姐卻突然發現甚麼似的,指著後方一艘船。
「阿音,你看,那個人是誰?」
我看著那艘船駛了上來,甲板上一道碧藍色身影陌生又熟悉。
她伸手於虛空之處分拂,雲雨便隨她手勢而動,整個人氣定神閑,猶如神女降世。
那是我唯一還在世的姑姑。
孟聽荷。
37.
我一直以為,三姑姑從來沒有覺醒過。
她出嫁二十多年,一直在夫家相夫教子,從未有任何異動。
母親說,當年我大姑姑和二姑姑被男人誆騙,私奔途中出事,三姑姑嫌被她們污了名聲,從此也很少回孟家。
只在某年祖母壽辰的時候,才回來過一次,待不到半天,便又匆匆回去。
從此我再沒見過她。
但我總記得她周身的氣息,以及她看人的眼神。
直到此刻再見,我才明白那是甚麼。
自保。
二十多年前,她便已經知曉孟家的祕密,覺醒呼風喚雨之術。
她早勘破了孟家男人以女為祭的惡行,也知道一旦覺醒必須隱瞞才能活下來,可她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而是選擇遠離孟家,保全自身。
她原本可以提醒我們的。
至少,至少長姐就不會死了。
我看著她踏上我的船,突然發瘋一般沖過去撕扯她:
「為甚麼?為甚麼不早告訴我們?」
「我恨你,我恨你。」
孟聽荷巋然不動,任我撕扯著,直到我無力摔倒,才慢慢開口。
「因為女人不配。」
38.
男人為了財富榮燿,寧可狼狽為姦,也要團結一心。
女人卻只會取悅男人、互相為難、排除異己。
在孟聽荷看來,神賜就是個笑話,是上天給孟家女子玩的把戲。
她們獲得了神賜,不是奔向父兄,以為自己終可以討得他們歡心;
就是奔向最信任的女性親人,然後被她們「無心」洩露出去,招致殺身之禍。
「三百多年啊,但凡她們有一刻純粹為了自己而活,孟家的女子早就翻身了。
「我為何要救這些蠢女人?我就想看著她們代代被獻祭,成為刀俎上的魚肉,被吃幹抹淨。」
我大喊:「這對你有甚麼好處?你嫁的那人是孟家安排的,這麼多年你待在他身邊,難道不覺得惡心嗎?」
孟聽荷苦笑:「惡心?我早就惡心透了,再差又能差到哪裡去?」
二姐在旁咬牙多時,終是忍不住插話。
「既然如此,三姑姑又為何要幫我們?讓我們的船沉在海上,不就正合你意了?」
似是被戳穿心事,孟聽荷臉上閃過一絲難堪。
她偏過頭去,沉默良久,再回頭時,一滴眼淚滑落眼眶。
「我錯了,不配的不是我們。
「是那群男人。
「我來贖罪,親手殺了他們。」
39.
因為孟聽荷的突然出現,我和二姐的計劃做了更改。
我們不再需要出面了。
她一人足以應付孟家所有人。
她只身踏進孟家大門的那天,孟家所有男丁都不以為意。
他們將她嫁給了一個無比惡心的男人,她都能服侍其側二十幾年,可見是個奴顏婢膝的,根本不可能獲得神賜。
但他們也不想她此時出現在孟家。
孟晗心心念念想要考女子恩科,他們正將她禁錮在房間裡,等著她覺醒。
若是再出岔子,孟家就徹底玩完了。
就在他們阻攔聽荷姑姑的時候,天空突然烏雲密布,狂風大作,所有人被刮得東倒西歪。
沙子迷了眼睛,烏雲遮住了光,風困住了腳步。
聽荷姑姑一步步走向六妹妹的房間,伸手一拂,門瞬間被風切碎。
她走進去,牽起六妹的手。
「走,姑姑帶你去玩。」
後記一:
帶走六妹妹的那天,孟聽荷一並將孟家所有女眷帶了出來。
然後引一道天雷劈在柴火堆上,以風勢助長,瞬間便將整個孟家困於火海。
七十八口人,盡數葬身火海。
六妹妹離開後沒多久便睡了過去,待她醒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漂在海上了。
孟家所有女眷都在,只是不見一個男人。
二姐已經提前下了藥,如今女眷們都睡了。
我將孟家的祕密和盤托出,告訴她,如今我們只能互相依靠了。
「對母親和嬸娘們來說,男人就是她們的天,兒子就是她們的命。
「如今天塌了,命也沒有了,她們該怎麼活下去?
「我想來想去,不知該怎麼告訴她們這樣殘酷的真相。」
孟聽荷開口:「就算你說了,她們難道就能理解嗎?她們或許可以和你一樣同仇敵愾燒死自己的夫君,卻絕對接受不了兒子被人殺死。」
我苦澀一笑:「我好像有些明白姑姑你當年的選擇了。」
二姐嘆息:「重新開始吧,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錯了,才會一步步演變至今日的結局。」
我點頭:「但願從此刻開始,我們孟家的後代會有新的人生。」
「還孟家?」孟聽荷一臉晦氣,「該換個姓了。」
「換甚麼好呢?」
「姓異如何?」
「易容換貌的易?」
「異類的異,排除異己的異,身首異處的……呸呸呸,大吉大利。」
我們笑了起來。
六妹妹道:
「你們累了,去休息吧,接下來交給我。
「我會編造一個無懈可擊的謊話,植入她們的腦海中,洗去她們原本的記憶。
「她們不會知道自己的夫君和兒子被人燒死,她們只有我們。」
後記二:
安定下來後,聽荷姑姑有一天將我們幾個叫了過去,說是有重要的祕密告訴我們。
「你們大概已經察覺了,神賜在你們身上並沒有時間的限制,可若是被男子竊取,卻只有三年期限。
「這就是孟家多年來最多只能在財富上打轉,卻從來做不到更大成就的原因。
「而我要告訴你們的是,覺醒神賜的女子再誕下女兒,女兒也會覺醒,而且會是更強更有利的神賜。」
聽荷姑姑告訴我們,她也是近來才發現的。
她的女兒今年十三歲,最近覺醒了神賜,極為可怕。
「怎麼個可怕法?」我們都很好奇。
聽荷姑姑呷了口茶:「她一拳把我家的磚地打穿了三尺深。」
我們齊聲咳嗽起來:「以後沒甚麼事,別帶表妹過來。」
聽荷姑姑白了我們一眼:「那還用你們說?你們覺醒的都是些甚麼玩意兒,一點兒自保能力都沒有,還不如我呢。」
我想了想,道:「為策安全,我有個提議,以後我們異氏一族,誰生了女兒,都讓六妹在其腦海裡打上思想烙印,如此能保證不會洩露,也能控制其殺傷力。」
聽荷姑姑連連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不然我怕她把我打死。」
孟晗在旁思考了半天:「那我要是死了怎麼辦?」
後記三:
有二姐這個妙手醫仙在,我們都活得很長壽。
謝硯沾了我的光,也得到照顧,活到了八十。
他去世的那天,兒孫滿堂,我們都陪在他身邊。
他卻讓其他人都出去,說只想跟我說說話。
我握著他的手,至今仍記得嫁進來那天的情景,他匆匆拜完堂便消失不見。
後來三個月,我連他一面也沒見著。
那時我從未想過,我們能相濡以沫到最後。
這半年,他病得昏昏沉沉,難得精神好一些的時候,說話也總是氣若游絲的。
可此刻,他的聲音卻突然有了些氣力。
他絮絮叨叨地吩咐了我一些事情,大多都是叮囑我照顧自己的話。
然後道:「早知道當年就娶幾個妾氏進來了,這樣我走了,起碼還有人服侍你。」
我笑他:「現在後悔,也是晚了,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
他也笑了,笑著笑著卻突然正色。
他看著我:「阿音,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刨根究底地問過你。現在我要死了,你能不能滿足我的好奇心。」
謝硯是個聰明人。
他當然知道我們孟家有天大的祕密。
從盛極一時再到頃刻崩塌,孟家的人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大江南北突然有一異氏女子將生意做的風生水起,替代了孟家的地位。
有異氏女子造出減力裝置,讓天下女子可以和男子一樣完成任何重活。
還有異氏女子開始進入朝堂效力,深得天子器重。
最最關鍵的是,他幾次生命垂危,都是我請來異氏的醫仙替他診治。
我曾想過讓六妹給他替換記憶,可終究沒有這麼做。
我知道我不願意說的事,謝硯不會勉強我。
他忍了這麼多年,也是直到此刻才跟我開了口。
我也想告訴他,我不想他帶著困惑離去,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對不起,謝硯,原諒我,我不能告訴你。」
謝硯面色悲涼:「你還是不信我。」
我搖頭:「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以防萬一嘛。」他苦笑,「我懂,你說了無數次了,我不問就是了。」
他閉上眼眸,嘴角輕輕顫動。
我含著眼淚靠近他:「謝硯,你可知道, 甚麼是萬一?」
「蕓蕓眾生, 我從沒有放在眼裡,只有你,我不能冒任何險, 因為我不願意失去你。」
他猛然睜大眼睛,眼裡噙著淚水, 呼吸急促起來。
漸漸的, 又平息了下去。
他嘴角勾起:「原來,從那個時候起, 你心裡就有我了。」
「阿音, 我很歡喜,我們來生再見。」
我淚如雨下:「謝硯, 但願我們有來生。」
後記四:
謝硯死後第四年, 我的身體也漸漸開始沉重。
人總歸有一死, 沒甚麼可怕的,只是那個日子越近,不免總是開始想到人生的一些遺憾。
比起後來安穩人生中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長姐的死成了我最大的遺憾。
她原本有機會活下來的。
如果聽荷姑姑沒有選擇躲起來。
或是,我能早一天去找長姐。
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越想越難過,心也仿佛沉入冰窟之中。
不知死了能不能再見長姐,也不知長姐能不能看到我們今日的人生,已是徹底不同了。
我想著想著,只覺得腦子裡似乎有甚麼在橫沖直撞。
突然,雲開日出, 紅光乍現。
熟悉的畫卷再次於我腦海中緩緩展開。
我看見那道身影慢慢轉過正面來, 垂垂老矣, 風燭殘年。
是我每天清晨於銅鏡中看見的面容。
是我。
我——
覺醒了?
二姐她們接到我消息後, 匆匆趕了過來。
「怎麼會有這麼離奇的事?三姐你竟然覺醒第二次?」孟雪驚訝得嘴巴合不上, 「那不會我們也馬上要覺醒了吧?」
「都七老八十了,還要救國救民嗎?」六妹說, 「能不能放過老人家?」
我想了一整天,在她們來之前才終於想明白。
「我從來就沒覺醒過。」
「甚麼?」
「你們每一個人的神賜都是能造福蒼生、改變世道的能力,只有我,我的能力與任何人無關,只與孟家有關。那不是神賜,是自救,是我在目睹長姐死後, 激發出來的感應能力罷了。」
二姐點頭:「我覺得很有可能。那三妹你真正的神賜是甚麼?」
我無法抑制自己的喜悅:「複生。我能令我最想見的人重新活過來。」
四妹喜不自勝:「那你不就可以再見到姐夫了。」
謝硯死後, 我一直鬱鬱寡歡,她們會這麼想也不奇怪。
但我知道, 我是為何而覺醒的。
長姐這一生還未開始, 就已經被人扼殺。
可即便死之前, 她也沒有忘記保護我們。
是她救了我們所有人,救了我們異氏世世代代的女子。
她該有自己的一番人生的。
如今四海升平, 女子地位卓然, 長姐回來,定能有一番作為。
「你們看,桃花又開了。」
我看向院裡灼灼芳華處,心隨意動, 多年前那個午後和長姐一起在房間裡吃桃子的情景躍然眼前。
暖風拂面,花瓣紛飛。
一道身影從樹下緩步走來。
我的長姐,還是從前糢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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