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李橋是萬人迷。
他被清冷學霸暗戀,被溫柔竹馬照顧。
所有我身邊的人,都會瘋狂愛上他。
他是天邊的明月,把我照得灰暗不堪。
他們說:「池渺,你就是陰溝裡的爛泥,連給你弟弟提鞋都不配。」
為此,自卑的我放棄了一切,轉學到隔壁市。
可他們又瘋了般地黏上來,死活不肯放手。
1
我十八歲那年多了個弟弟。
那時正值酷夏,我和竹馬季逢一起往家走。
他給我遞上涼爽的礦泉水,笑了下。
「聽說你家現在好像很不一樣。」
我擰開礦泉水,灌了一口,不在意道。
「每天就這樣,哪有甚麼不一樣的。」
可是當我回到家,掀開略顯破舊的簾子,裡面清爽的氣息頓時傳來。
我一愣,沒想到慣常節省的我爸居然開了空調。
走進去,聽見一道柔婉的女人聲音。
沙發上坐著一個陌生的女人,有一頭時髦的卷發,說話是水磨般的調子,有細細的江南韻味。
她看見我,笑著站了起來,要替我接書包。
「這就是小渺吧,長得可真讓人心疼。」
我愣在她熟稔的語氣中,偏頭看向我爸。
他微咳了一聲,兩鬢斑白的發特意用了新染發劑,顯得精神而喜氣。
向來嚴肅的面容,此時也多了幾分柔情。
他說:「池渺,這是你夏阿姨。」
我似乎明白了甚麼。
手裡的書包猛地落下,發出巨大的聲嚮。
這時,廚房的推門一開。
從裡面走出來一個和破舊的三居室並不相匹配的少年。
他身量很高,腰肢柔韌,像清竹,微碎的發下是一雙淡漠的黑色眼睛。
他朝我點頭一笑,霎時像清風撫過山崗,眼底下的小痣也生動了起來。
他說:「池渺,你好。」
這便是。
我和李橋的初見。
2
繼母和父親的婚禮在九月進行。
婚禮現場,李橋穿著燕尾服拉了一首大提琴曲。
柔光落在少年清潤的身姿上,將他露出的半個側臉更襯得如玉般。
一曲結束,滿堂掌聲。
他就站起來,朝觀眾們微微一笑,鞠躬了一下。
從此,池家又有了個了不得的孩子。
父親贊賞的目光落在李橋身上,繼母溫柔一笑,摸了摸他烏黑的發。
李橋卻穿過重重人群,找到了角落裡的我。
他白皙的手指握住我細瘦的手腕。
清雋臉上的笑容光彩照人。
「哥哥,請多多指教。」
沒幾天,學校開學。
我在班級裡又看見了李橋。
班主任朝全班的同學介紹他,而李橋端正的字體就印在黑板上。
他微笑著朝全班同學問好,俯身禮貌鞠躬,引來了滿教室嚮亮的掌聲。
班主任說:「李橋同學是從 A 中轉來的,學習成績優異,大家要多向他請教。」
李橋被安排在一個很好位置。
那個位置向來被稱為黃金位置,因為採光很好、視野很好。
更重要的是。
班裡的高嶺之花池溫也坐在那裡。
池溫是學校裡永恆的神話。
學習好,家境好,容貌也好。
雖然家裡擁有給學校捐三棟樓的實力,但從來看不起別人,只是待人一慣的高冷。
但清冷矜貴的池溫,第一次有了正眼看的人。
他朝李橋點了頭,把一份嶄新的卷子推了過去。
「請你做。」
向來高不可攀的學神第一次走下神壇,引來班裡所有人的驚嘆。
趁下課,我的桌子旁圍了一圈人。
其中跟我關系很好的夏椰睜著撲閃的大眼睛,好奇發問。
「小池,他真的是你弟弟嗎!」
旁邊人也七嘴八舌地開口。
「怎麼從來沒聽說你有這個弟弟?」
「你有他聯繫方式嗎?我有個朋友想要!」
「呸,又是無中生友!小池,還是推給我吧!」
我的位置在班級的最角落,向來無人問津。
此時卻擠滿了各種焦急發問的同學。
我很久沒有和這麼多人對話了,臉漲紅了卻也只是回答了幾個簡單的問題。
還沒將聯繫方式推給同學,桌子卻被重重敲了敲。
我抬頭。
對上了蕭似野那張不耐的俊臉。
他直接擠走了其他同學,大喇喇地坐在了我對面的位置。
野性俊美的臉上,濃眉微微一挑。
「池渺,說說你弟弟吧。」
3
蕭似野是我ŧű̂ₙ暗戀的人。
年少時的歡喜大概總是那麼簡單。
我喜歡他,只是因為他是我危難之際從天而降的英雄。
那時,我被黃毛混混困在廁所裡,臉上被糊滿髒水。
是他一腳踹開廁所門,把十幾個混混撂倒,又把我帶走。
後來。
我曾經問蕭似野:「你為甚麼救我?」
而他朝我挑眉,攤開雙手:「想救就救了唄。」
從此,我那顆心髒,第一次有了為之跳動的人。
可那個人此時卻擠到我的前面。
挑起濃眉,淺色通透的眸子裡有無限的興味。
我的指尖輕微顫動了一下。
這時,有人穿過重重的包圍圈,來到了我們的身邊。
是李橋。
他穿著定制的校服,愈發顯得肩寬腰細,只是漂亮眉目中有冷凝的霜意。
他那張殷紅如花瓣的唇,吐出幾個字。
「我不喜歡有人透露我的隱私。」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
同學們好奇的目光,頓時轉化濃得化不開的厭惡。
「啊……怎麼會有這樣的哥哥,親自透露弟弟的隱私。」
「聽說是繼弟,所以肯定關系不好。」
「李橋這麼優秀,一定很嫉妒他吧。」
我站在其中,頂著如千鈞之重的目光,冷汗緩緩落了下來。
此時甚麼辯解都無力。
那些濃稠的、不知從何而來的惡意將我濃濃包裹,壓得我要喘不過氣了。
曾經喜歡跟我搭話的夏椰怒視著我,蕭似野面無表情看著我。
而李橋。
帶來這一切的李橋,只略停留一會,就轉身離去。
他的人生像一束聚光燈,走到哪,人們的目光和愛就會跟到哪兒。
而我,註定只能像陰溝裡卑怯的老鼠。
只能註視著這一切。
4
我遭受的惡意越來越多。
首先是發到手就被撕碎的卷子,然後是被墨水染髒的書包。
後面事件逐漸發酵。
我的課桌抽屜裡,出現了惡心的死老鼠。
我拽著老鼠細長的尾巴,把它丟進了垃圾桶。
班級裡傳來細細密密的笑聲。
我環顧周圍,卻好像看不出兇ṱŭ̀ₗ手。
他們每個人都盯著我,用嘲笑的目光。
我回到座位,拿出消毒紙巾拼命地擦手。
可手都擦紅了,那股惡心想吐的欲望卻怎麼也消退不了。
我終於明白。
原來老鼠帶來的觸感可以消失,但鄙夷的目光卻怎麼也丟不掉。
放學,我第一次忍不住去找了竹馬季逢。
回家的小路上,我向他傾訴這段日子的煩心事。
然而走到路燈下,我卻陡然發現他的目光很陌生。
米黃的路燈下,那雙溫柔眼眸裡不再有包容的情緒,取而代之的則是厭煩和埋怨。
厭煩我的喋喋不休。
埋怨我對李橋的惡意。
季逢說:「池渺,我不知道你是甚麼時候變的。」
「小橋他初來乍到,對一切都很敏感,你身為兄長就不能包容包容嗎?」
他叫我池渺,叫李橋的小名。
我忽然覺得季逢很陌生。
陌生到,我們過去十幾年從來沒在一起相處過般。
我們曾經約定要做永遠的朋友,哪怕海枯石爛,也不會有絲毫變化。
但此時的他,卻為了李橋而蹙起好看的眉頭,控訴我的一舉一動。
「每天上下學,你從來不等他。」
「在班級裡,甚至還要池溫這個外人來教他數學題。」
「還有蕭似野,你居然讓那麼危險的人出現在他身邊。」
他用刻薄的口吻,在我的心裡紮了一刀又一刀。
我的心鮮血淋灕,像碎成了無數塊,拼湊不出一個完整。
季逢如數家珍般,說了數十條。
一低頭,忽然望見我含淚的眼,愣了愣。
我顫抖著嘴唇,問他:「季逢,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怎麼可以連你,都堅定地站在李橋那一邊。
可季逢只是愣了下,又皺起了眉。
他說:「只是說你幾下,你就受不了了。你知不知道,小橋每天要經受多大的壓力!」
燈光下,他的話越說越重。
最後,狠狠撂下一句。
「池渺,你就是陰溝裡的爛泥,連給你弟弟提鞋都不配。」
5
我在家門口站了半個小時,讓冷風把眼淚吹幹,才推門進去。
家裡也亮著昏黃的燈,我爸正在沙發上看報紙,繼母在廚房裡忙來忙去。
推門的嚮聲驚動了我爸,他抬起眼,嫌惡地看了眼我。
「這麼晚,也不知道上哪裡鬼混去了!」
說罷,重重抖了下報紙,冷哼了一聲。
「整日裡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也不能學學你弟弟!」
李橋剛好捧著熱牛奶經過,聞言腳步慢了下來,彎起眼微笑了下。
我剛好和他的目光錯過。
我爸猛地扔下報紙,站了起來,胳膊上的肌肉隆起。
「現在我說話都不聽了是不是!」
繼母聽見嚮動,忙從廚房裡出來,在圍裙上擦幹淨手,攔住怒不可遏的我爸。
她柔聲勸道:「孩子興許在外出了甚麼事呢,夜裡了,還是安生些。」
一邊攔住,一邊又朝我道:「小渺,你去房間裡,也把那杯熱牛奶喝了,早些睡吧。」
我忍了好久,才沒有把眼淚又揉出來。
只是沉默地回了聲「嗯」。
踏過老舊的木地板,我看向李橋緊閉的臥室門。
他明明甚麼都知道,卻又甚麼都不做。
我關上我的門,就像關上了我陰暗潮濕的心門。
繼母的那杯熱牛奶,卻越來越讓我無地自容。
我討厭李橋,但卻並不討厭這個遲到了十八年的母親。
在睡夢前,我在手腕上又掐了一下自己,告訴自己明天一定會好起來。
然而在並不安穩的睡眠中,樓上鄰居的家中好像又開始滴水了。
伴隨著滴水聲的,是一道輕巧的關門聲。
我的臥室中靜靜佇立一個人影。
月光從窗戶灑進來,他身上的襯衫被病態地揉出萬般褶皺,清俊的容顏困在陰影裡。
灼熱的、病態的目光。
一寸寸舔過我的每一分肌膚。
在睡夢中的我,宛若被巨蟒盯上,輾轉不得安眠。
而拖鞋被輕輕踢到一旁。
冰涼的身體地擠到我身旁,緊緊貼著,手還要摸索過來,與我十指相扣。
隱約的掙紮裡,我聽見一聲輕而淡的呢喃。
「哥哥。」
6
第二天睡醒,我感覺渾身不舒服。
但仔細檢查了牀鋪,也沒發現甚麼硌人的地方。
最後,也只能歸結於噩夢。
想到夢中陰冷纏人的大蛇,我打了個寒顫。
俯身去夠拖鞋時,卻發現它被踢得很遠。
我愣了下。
昨天晚上,我有那麼用力踢他嗎?
但不容我多想,門外傳來輕柔的敲門聲。
繼母溫柔的聲音嚮起。
「小渺,起來啦,我做了早餐,快趁熱吃。」
我打開門,發現門外的李橋已經穿戴整齊,準備走了。
他狹長的眼眸,冷漠而不帶一絲感情,唯獨眼下的小痣誘人心魄。
我想,這樣的李橋,不怪班裡的同學都愛他。
萬人迷成為萬人迷,是有原因的。
世間的光好像也寵愛他,往他身上多落了一些。
而我,則像陰溝裡人人喊打的老鼠。
李橋的目光沒有落在我身上。
他輕輕說了一聲:「媽媽,走了。」
而後推開門,毫不猶豫地走了。
繼母正忙著給我盛粥,連忙放下,奔出門外。
她皺起好看的眉:「這孩子,藥又忘記帶了。」
為了不讓她為難,我咽下最後一口雞蛋灌餅,站了起來。
「夏阿姨,我來吧。」
繼母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只好點點頭。
我站在家裡,看她從房間Ṱú₉最深層處拿出一袋藥。
袋子是純黑的塑料袋,不透光,紮得很緊。
繼母囑咐道:「這個藥非常重要。」
她溫婉的面容上第一次透出為難。
「小渺,阿姨能不能求你,不要打開看。」
「也不要讓任何人看到。」
我直直盯著她,好像在她的臉上看見了我素未謀面的母親的糢樣。
最後,沉默著點了點頭。
「好。」
7
我帶著藥袋去了學校。
短短的路上,它像個潘多拉魔盒般誘惑著我打開它。
我的直覺告訴我,裡面有肯定有了不得的東西。
這個東西可能關乎著李橋的祕密。
近乎完美得無可匹敵的李橋的唯一祕密。
我的心髒跳得很快。
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只要打開它就可以打敗李橋。
可我猶豫著想起繼母的臉。
她和生性暴戾的父親不一樣,是一種溫柔如水般的存在。
我把袋子攥了又攥。
卻始終沒有打開。
到了教室裡,我開始四處找李橋。
只是今天針對我的暴力好像有點過了頭。
我剛走進教室,一盆水就從天而降。
哄笑聲嚮起。
我渾身被淋得濕透,在寒冬臘月裡,心涼得更快。
目光正前方,是笑得恣意的蕭似野。
他正翹著二郎腿坐在位置上,纖長的手指轉著筆,歪頭逗李橋說笑。
薄唇開合間,吐出的似乎是——
「橋橋,你看他可笑不可笑。」
我僵在原地,任冷風刮來,把千瘡百孔的心吹透。
這時,身後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同學。」
我的心頭忽而又燃起微末的希望。
是誰啊。
這個時候,只要是誰為我說一句話,我都會奉他為神祇,獻上自己卑微的愛。
可那道清冷聲音嚮起,只是補全了之前的話。
「同學,麻煩讓讓。」
我緩緩回頭,對上了池溫那張清冷的面目。
他淡漠țú²的眼中,有一絲不耐。
我像個機器人,被抽離了所有的情感,按照指令做出一切乖巧的話。
於是我僵硬走開,為池溫讓開一條路。
他徑直坐在了李橋的身邊。
李橋恰巧抬眼,笑吟吟看著我。
我朝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李橋,我找你。」
8
臨近上課,空蕩的走廊裡沒有人。
我和李橋面對面站著。
我渾身水漬,攥著藥袋子的手很緊,垂著頭。
「李橋,你的藥。」
李橋輕輕接過袋子,蠱惑的聲音忽而嚮起。
「哥哥,你打開裡面看過嗎?」
我抬頭,緩緩地對上他那雙如黑琉璃般的眸子。
我在他的眼裡看到灰撲撲又可笑的自己。
我抹了把淚,朝他狠狠道。
「李橋,我討厭你。」
是的。
我討厭李橋。
我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我把藥袋甩到李橋身上,轉身在走廊裡奔跑起來。
巨大的上課鈴聲劈頭落下來,震得我雙耳發痛。
我奔跑在鈴聲裡,一路上撞到無數目露驚愕的老師。
可我不在乎了。
此時的我,只想把班裡的那些譏誚、惡意全都甩開。
從前我就不討人喜歡,可沒人會故意針對我,也沒人會為了討別人的歡心往我身上潑水。
是李橋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切。
我的腦海中浮現李橋到來後的一系列場景。
大家好像都愛他,都無條件地縱容他。
美麗在無數人灰撲撲的青春裡好像那麼顯眼,總是擁有頤氣指使的權力。
霸淩他人的劊子手,往往都盛氣淩人。
而被霸淩者,卻普通得泯然眾人。
我狠狠推開廁所的門,躲在了最裡面的隔間。
光可鑒人的玻璃映出我頹唐的面容,和狼藉的身體。
和高雅美麗的李橋比起來。
我就像一只醜小鴨。
永遠自卑平凡,永遠無人問津。
我盯著鏡子裡的自己,伸手抹了把淚。
這時,廁所隔門卻忽然震動了下。
外面傳來了流裡流氣的挑釁聲音。
「別躲在裡面了,快出來,我知道你在裡面。」
9
沒有了蕭似野的護佑,我又被霸淩者盯上了。
狹小的廁所隔間裡,我被抓住頭髮,狠狠地按在水池裡。
咕嘟咕嘟的水裡,是我無力的掙紮。
我在瀕死的瞬間被黃毛提起頭來。
他獰笑道:「現在沒人護著你了吧。」
我又被按在了水裡。
混混的手很穩,死死壓住我。
我在一瞬間以為自己要死去。
可還是沒有。
瀕死的瞬間,我又聽見了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
他說:「等等。」
是蕭似野。
黃毛混混嚇得霎時松開手,往後連退了好幾步,臉上掛上諂媚的笑。
「野哥,你……你……」
但蕭似野只是單手插兜站在他面前。
墨色的眼睛裡平平靜靜,沒有一絲情緒。
他沒有輕柔地把我拖出來,也沒有像之前一樣把混混撂倒。
他只是平靜地站在那裡。
像個再普通不過的過路人。
他說:「借過。」
原來只是站在跟前的我們擋了他的路。
那一瞬間,我年少時的英雄,碎成了一地的泡沫。
蕭似野一眼都沒看我,走進了廁所裡。
而黃毛呸了口,獰笑著朝我走來。
10
我從噩夢中掙紮醒來。
鼻端彌漫的是消毒水的味道,醫院裡的嘈雜聲音一下匯入耳中。
我怔愣地看著眼前的場景。
繼母伏在我牀邊,哭得眼角通紅。
我爸兩鬢的白發似乎更多了些,嘴角的皺紋更深刻了。
李橋不在這裡。
我以為我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可當我舉起打了吊針的手時,卻發現手背上青紫一片。
那些挨的打,不是夢。
繼母見我醒了,眼角淚淌得更厲害了。
她哽咽道:「小渺,阿姨對不起你。」
我爸也把臉轉過來,面上的表情有些嚴肅。
原來他們甚麼都知道啊。
我輕輕把手放下,看向窗外的風景。
陽光那樣好,只有我從頭到腳都是灰暗的。
我只吐出了幾個字。
「我想轉學。」
繼母愣了下,忙不迭點了點頭,擦去了眼角的眼淚。
「好,好,阿姨答應你。」
我爸嘴唇微顫,似乎想說些甚麼,但終究沒說甚麼。
冷風蕭瑟,我一個人留在醫院裡。
大人有大人要忙的事。
能為我籌謀,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等到深夜,我拔掉手上的針頭,一個人回了家。
李橋的房門緊閉,裡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一向溫柔的繼母聲音尖利,似乎歇斯底裡指責著甚麼。
玻璃杯被摔碎的聲音刺耳。
我掩起房門,隔絕了一切。
第三天,李橋上學去了。
我沒有去。
我爸帶著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
聽說這是我媽媽的故鄉。
他們在那裡打拼,度過恩愛的前六年。
直到媽媽難產生下我,一切都變了。
我爸把我領到了外婆家的老小區,對著滿屋子的陳舊東西問我。
「你能一個人生活嗎?」
我的目光掃過落了灰的碗筷,掃過牆壁上笑顏如花的女人照片,點了點頭。
「能。」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我,點出數十張鈔票給我,就匆匆走了。
就像是迫不及待丟走一件棘手的垃圾。
我把鈔票收好,站在板凳上把女人的照片取了下來。
我拿抹布擦拭表面的灰塵。
擦著擦著,眼淚倏地掉下來了。
我忽然發現,我和她長得多麼相像。
我們一樣可悲。
一樣可憐。
11
我沒有動我爸給我的錢,而是找出自己攢的碎鈔票。
錢不多,我拿它們買了菜和一些生活用品。
還剩幾塊錢,我想了想,拿去一家老理發店剪了個頭髮。
破舊的的店裡。
老爺爺為我圍上袍子,問我想剪甚麼樣的發型。
我說:「只要新的就行了。」
只要新的就好,我不奢求其他。
我只想告別灰暗的過去,並不想變成多麼璀璨奪目的存在。
璀璨奪目的人,有一個李橋就夠了。
可當老爺爺為我脫下袍子,讓我正眼看鏡子裡的自己時。
我還是愣住了。
長到十八歲,我第一次像今年這麼敏感愛哭。
可我還是忍不住。
鏡子裡的少年,表情有一點內斂。
但陰鬱的長發被剪短,劉海被剪得細碎,能看出狹長下垂的雙眼。
那雙眼睛,像是古典畫中被細細描摹過般,像一瓣桃花,內斂而韻味。
和以前的池渺,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他看著像被精心呵護的瓷器,縱然有著憂鬱的底色,但卻那麼的令人挪不開眼。
老大爺把袍子抽走,絮絮的碎發落下來。
他朝我笑,臉上的每條皺紋都慈祥地舒展著。
「乖仔,不要不開心了。」
他把錢又還給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要錢,阿爺請你的。」
我一個人拎著菜,拖著腳步又回到了那間老舊的房子。
我看著房子裡狹小但溫馨的布置,忽然開始想象我媽媽是個甚麼樣的人。
她會不會像夏阿姨一樣溫柔,還是像季逢媽媽一樣的爽快俠氣。
可回憶空缺太多,我想不出來。
那天晚上,我踡縮在媽媽曾睡過的牀上,第一次有了久違的溫暖。
因為睡得沉,絲毫沒有意識到。
我放在一旁的行動電話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一個名字的來電顯示瘋狂跳出。
但始終沒有被接通。
上面寫著——
李橋。
12
第二天,我猛然醒來。
卻發現放在一旁的行動電話已經因為耗電過度,已經關機了。
我按了幾下,它還是沒有反應。
眼看著時間逼近上學時間,我幹脆不帶上它了。
因為擔心第一天就遲到會給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我跑得格外急。
在大門口時,和一個男生撞了滿懷。
他很高,也很瘦,僅露在校服外的肌膚也白得生暈。
我被薄荷氣息撞了下,也不敢抬頭,匆匆道了個歉便走了。
他站在原地,似乎目送我許久。
到了班級門口,我看著人聲鼎沸的班級,躊躇著不敢上前。
回憶就像陰暗潮濕Ṱů⁰的梅雨天,只要一想到,心裡便泛出細細密密的痛。
可有人站在了我身後。
他的影子覆上我的影子時,我被嚇得瑟縮了下。
我想起了之前在班級前被池溫冷冷呵斥的一句。
我又擋了別人的路。
重來一次,我還是如此的惹人生厭。
我的肩膀慢慢緊繃起來,挪著腳尖往旁邊走,聲音細若蚊蠅。
「對不起,我……」
可一雙溫涼的手覆在了我的肩膀上。
有個聲音像夏天的薄荷糖,帶著風拂過我的耳畔般。
他說:「不用害怕。」
「進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我慢慢抬頭,對上了他的眼。
和池溫相似的容貌,一樣的清冷如玉。
只是,那雙狹長的鳳眼中卻並無凜冽的寒意。
沒有鄙夷,沒有厭惡。
只有平靜。
來人朝我彎了下眼,清冷的容貌也因為這個笑而生動了起來。
他朝我伸出了手:「你好,藺採。」
13
藺採帶著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喧鬧的班級忽然一停。
我站在講臺旁,忐忑地看著仿佛被按下暫停鍵的教室。
各色的目光投來,夾雜著不同的情愫。
恍惚間,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但是。
這一次好像有點兒不一樣。
發出歡呼聲的首先是個嬌小的女孩子。
她彎起圓圓的眼,朝我笑:「是新同學!」
這一聲讓周圍的同學都反應過來了。
他們迅速圍了上來,臉上滿是單純的好奇。
「你就是陸老師說的那個新同學?」
「聽說你從隔壁市轉來,一定很辛苦吧!」
「我們加個聯繫方式吧!」
莫名的熱情讓我有些招架不住。
我紅了臉,一一回應他們。
卻被藺採按住了。
少年朝好奇湧過來的同學們搖了搖頭,就像是按住了一群看熱鬧的小貓。
「以後還很長。」
「慢慢再了解就是。」
被他勸住的同學們也很聽勸,紛紛點頭。
「沒錯!來日方長嘛!」
「反正ťū́⁸跑不掉!」
上課鈴聲嚮起,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我被老師安排在一個陽光充裕的位置。
藺採就坐在我的前面。
我看著少年挺直的身姿,恍惚看見了一竿蕭蕭肅肅的清竹。
下課後,班主任把我叫到了辦公室。
她是一位嚴肅的女性,帶著半框眼鏡,不苟言笑。
她一邊批卷子,一邊和我聊天。
「你之前的情況,我都有所了解。」
「請放心,我班裡的孩子,絕對不會出現那樣的情況。」
「如果遇到了困難,記得找老師。」
「或者找藺採,他是班長,會幫你的。」
我慢慢點了點頭。
推開辦公室的門,藺採就站在門口。
見到我,他道:「我帶你去領資料。」
我點了點頭,朝他道謝。
但我看著他的背影,終究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
「藺同學……我們見過嗎?」
他的腳步一頓。
夕陽西下,豔麗酡紅的光暈從側面打來,籠罩在藺採清瘦的背影。
他慢慢回過頭,朝我笑了下。
「見過哦。」
「不過,你好像忘記了。」
14
我和藺採的確見過一面。
那是我與他在為數不多的回憶中拼湊起來的。
那時,他去外婆家過暑假,卻被人販子拐走。
人販子帶著他到我家樓下買煙,剛好遇見了和季逢出來買冰棍的我。
我看著那人販子兇神惡煞。
而被他挾持的藺採,怎麼也不像樂意的糢樣。
最重要的是。
那時的我堅定認為,那麼醜的人販子生不出這麼好看的藺採。
所以我讓季逢跑回家去報警,自己留下來應對。
人販子把我像破布袋一樣踢來踢去,我卻始終咬住他不松口。
那個時候,電視機上熱播著《小英雄皮卡卡》的動畫片。
我勉勵自己要像皮卡卡一樣勇敢。
所以我忍著痛,沒有哭。
藺採卻抱著我哇哇大哭。
直到後來警察趕過來,把我們分開。
我沒等到季逢,就一瘸一拐回了家。
回家後,我爸喝了酒回來,看見我滿身的傷痕,啐了一聲。
「整天就知道打架!」
我被他踹了一腳,艱難爬起來把碗洗了。
但卻從來沒有看見過藺採了。
後來問警察叔叔,他說藺採回到了自己家。
而那個暑假,《小英雄皮卡卡》也迎來了最後的大結局。
現在想來,那大概是我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勇敢時刻。
我最熱烈、最勇敢的糢樣,都貢獻給了那個時期,
往後數年,則是長達十幾年的陰暗與潮濕。
此時此刻。
藺採在夕陽的光暈裡跟我說:「你很勇敢。」
我卻有些恍惚。
他站在日光裡,卻比日光還要閃燿。
可我曾經也是這樣燿眼的人啊。
我又流淚了。
我大抵真的是個不勇敢的人,總是因為一些小事而流淚。
但我擦去了眼角的淚,哽咽地朝藺採說了一句:「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找回了曾經的自己。
15
在 C 市生活的幾個月,是我人生中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我還是一日日地上學,只是卻遇見了和前半生不同的人。
街ţũ₁坊鄰居,都是從前和我外公外婆相熟的老人。
他們看見我,也會唏噓地說一聲:「你都長這麼大了啊。」
然後爭相送來新鮮的瓜果蔬菜。
我不肯收,他們卻塞得積極,手揮舞得比誰都快。
「小東西而已!算不得幾個心意!」
班級裡,同學們都是很好的人。
他們的學習沒有以前班上的好,但卻很快樂。
第一個跟我打招呼的女孩子叫夏祈。
和我相熟以後,她便抱著一曡純愛漫畫來找我。
她指向封面那個漂亮的男孩子,朝我道:「你很像他。」
我垂眸看那個漫畫人物。
烏黑的發,彎起的眼,還有柔潤瓷白的肌膚。
他的身邊有五光十色的光暈,像萬千人追隨的眼光。
明明比起我,更像李橋。
我和夏祈說:「不像我,像我的弟弟。」
「他也是個萬人迷。」
這本漫畫的名字,就叫《萬人迷的他》。
夏祈卻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不像他,像你。」
她露出了像初見時一樣明媚燦爛的笑容。
「玫瑰不是剛發芽就是玫瑰的,白天鵝也不是剛出生就變成白天鵝的。」
「我們每個人的一生,要走過沉寂的童年,要走過破繭的青年,要走過許多黑夜與白日夾雜的混亂的日子,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我怔愣在這段話裡。
她卻抱著漫畫一溜煙地跑走了。
我咀嚼著這一段話。
一回頭,卻聽見有人在叫我。
藺採穿著夏季清爽的校服,脖頸白皙修長,像無數少女夢中的人物。
他說:「放學一起走嗎?」
16
藺採的家境應當很好。
每次放學,都有一輛邁巴赫遠遠停著接他。
可他從來都不自傲,只是獨自走一段才坐到車上。
只是家境好的人,再怎麼謙虛,舉手投足的矜貴卻掩不住。
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李橋的影子。
也看見了池溫、季逢的影子。
只是現在的我,卻沒有了從前的顧影自憐。
我問藺採:「你認識池溫嗎?」
他笑了下:「那是我表弟。」
「小時候我去外婆家,他也住在那裡。」
他淡淡地道:「小孩子心性,總喜歡學我。」
我想起了李橋。
他身上也總是有一股少年心性,即便表面與世無爭,卻總有一股傲氣。
和我一點也不像。
送走藺採後,我拎著書包,慢慢地沿著來時路回家。
以前我總會等季逢一起回家。
但轉學後,我婉拒了其他同學的邀請,選擇自己一個人回家。
我想,季逢終於如願能照顧李橋了。
他的身邊,大概也不需要一個平平無奇的我。
然而。
當我走向那條小路深處,盡頭出卻出現一個人影。
他的面容憔悴,溫柔的眼熬得通紅,見到我,不管不顧地上前一步。
「小渺。」
遠在百裡之外的人出現在眼前,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跑。
可沒跑幾步,便被他堵在逼仄的胡同角落裡。
季逢憔悴了許多,似乎受了許多傷,把我緊緊困在懷裡。
他渾身都在顫抖,只有抱住我的手是穩的。
一字一句,印在我耳邊。
「小渺,小渺,我不能離開你。」
我無意間觸碰到他指尖的肌膚,卻發現是冰涼一片。
向來優雅自持的季逢,此時像變了一個人。
他緊緊抱住我,任由我怎麼掙紮,都不肯松開。
我冷著臉,打了他一巴掌。
「季逢,你瘋了。」
他像是被這一巴掌打懵了,慢慢地松開了我。
我嫌惡地看著他,從書包裡掏出藺採給我的紙巾,擦了擦手。
「當初你說不想看見我,後來我走了,你就要死要活的?」
「過去和你做朋友的十幾年,我承認是我眼瞎了。」
「現在我和你一筆勾銷,你也不用再來糾纏我了,好麼?」
也許是這些日子遇見的人與事,讓我逐漸接受了自己。
現在的我,面對季逢時,沒有那麼軟弱與被動。
季逢卻怔怔地看我,像是第一次認識我。
「小渺,你變了。」
我說:「是啊,我變了。」
「我如果還是以前那個樣子,豈不是很合你們的心意。」
我諷刺地一笑。
「季逢,我們十幾年的情誼,竟然還比不上短短的相識。」
「你這個樣子,怎麼能算得上是我的朋友?」
季逢被這句話砸懵了。
看他的樣子,似乎是連夜從隔壁市趕過來的,連校服都沒來得及換下。
我卻再也沒有以前那種擔憂。
反而,卻有一種解脫之感。
風把紙巾刮走,也把我們之間最後一點的聯繫刮走了。
我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
「季逢,你如果還承認我們之前的情誼,就不要再跟上來了。」
季逢佇在原地,拳頭緊攥,直至流下鮮紅的血。
但他終究沒有跟上來。
也許,是不想磨滅我們之間的最後一點兒情分。
17
忽然見到故人讓我有些心煩意亂。
我回到家中,找到了被格式化的行動電話。
那是轉學的當日不小心被我摔壞的。
雖然我第一時間送到行動電話店維修,但還是無法避免被刪去了所有的資料。
其中,就包括李橋和家裡人的電話。
我捧著行動電話,凝神想。
季逢追過來了,李橋知道嗎?
他知道了,又會做些甚麼。
我討厭我的生活裡出現李橋。
他永遠像一條意料之外的線,打亂所有的節奏。
我抿著唇把李橋拉進了黑名單。
然而,當我下樓打算買菜時,又遇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蕭似野站在外婆家屋子的樓下。
我輕抿唇,帶上衞衣的兜帽,慢慢朝後退去。
但還是被他發現了。
蕭似野像一陣旋風般朝我卷來。
不等我退到樓道裡,他瞬間攥住我的手腕,將我硬生生地拽出來了。
蕭似野過得也不太好,平日裡精心打理的頭髮也顯得長了,嘴唇旁急得長了一圈胡茬。
他急急道:「池渺,你躲到這裡幹甚麼!」
我掃了他一眼,甩開了他的手。
「蕭似野,我轉學了。」
「你轉學幹甚麼!」他氣急了,朝我吼道,「我不過是沒管你幾天,你就急得跑過來。被打了算甚麼,大不了我以後帶你打回去就是!」
他炙鐵般的手掌緊緊攥住我的手腕,又想把我拖出去。
「走,你和我回去。」
我被他拖了一個趔趄。
忽然冷笑了聲。
「蕭似野,我和你回去?」
「我回去幹甚麼?」
「李橋很好,你有他就夠了,我不需要再回去當你們的綠葉。」
蕭似野臉色鐵青:「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嘴唇顫抖了好幾下,終於憋出了那句。
「池渺,我的身邊不能沒有你。」
如果是幾個月前聽到這句,我也許會生出隱祕的歡喜。
可現在我聽到這句話,只覺得漠然。
我抬頭看向蕭似野,他的臉上雖然頹唐但不掩野性俊美。
但我第一次覺得他這樣陌生。
原來英雄不是英雄。
是狗熊。
我一直憧憬的,不過是沖進來救下我的那個側影。
是誰都好,只要能挽救我。
可蕭似野只是輕輕把我撈起,又將我拋進更深的水中。
我狠狠地往他的臉上砸了一拳。
「蕭似野,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他被我這一拳砸懵了。
似乎沒料到,兔子逼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更何況,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池渺了。
我的手腕處已經被攥得紅痕一片,我輕輕地揉了下。
忽然朝不遠處揮了下手。
不遠處,這幾個月來堅持教我武術的保安大叔連忙跑過來。
我居高臨下地看向蕭似野。
「蕭似野,帶著你的自作多情,滾遠點。」
18
看著保安大叔把蕭似野扭送到警局後,我又戴上兜帽,走出了好幾百米。
直到走到了一個無人之處,我才緩緩道。
「出來吧。」
池溫面色慍然,從不遠處緩緩踱出。
「你看到我了。」他篤定地說。
我點了點頭,「在樓上就看見了。」
池溫佇立在原地,風簌簌刮動他的烏發,未能吹動他冷凝的眉眼。
我忽然發現,他和藺採有點像。
我問他:「池溫,我應當和你沒甚麼關系。」
「你又是為甚麼,會追到這裡呢?」țü⁽
池溫沉默了。
他緊抿的唇松開,忽而吐出幾個字眼。
「夏天,小賣部,救我。」
我盯著他,卻從這幾個支離破碎的詞語中,從記憶裡串聯出一段更久遠的回憶來。
好像在我記憶的深處。
當年人販子拐帶的孩子,並不只有藺採一個。
角落裡那個嚇得不敢言語的,好像是池溫。
這回輪到我沉默了。
但我緩緩開口:「舉手之勞而已,不必掛懷。」
說完這句,我打算繞過他走向另外一條路。
卻被池溫堵得死死的。
他低聲急切道:「對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是在說之前班級裡對我無動於衷的那些舉措。
我抬起眼,仔仔細細打量了眼池溫的眉眼。
高嶺之花,的確是讓所有人都仰望的存在。
所以道歉也這麼高高在上。
我彎起唇角,再次繞過了他。
「沒關系。」
「反正我也不會在意。」
不遠處,有一輛邁巴赫靜靜停了很久。
車窗搖下,是夜色裡藺採淡漠的眉眼。
只是由於不遠處霓虹燈牌的光彩,凝視著我時竟然分外動人。
他和我說:「走吧。」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坐進了車內。
也就錯過了,他一瞬間瞥向池溫、看死物般的漆黑目光。
19
流動的夜風中,我問藺採:「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白皙的手腕上戴著一塊表,正在寫卷子,聽到後,朝我笑了下。
「剛好路過罷了。」
我才意識到他換了一身衣服。
夜色裡的藺採,比白天要陌生一點。
他的神情要更沉靜一些,黑色的眼睛裡多了疲倦,燈光沉浮,落在他的眉宇裡,有一種上位者的漠然。
我下意識說:「那不打擾你了。」
他卻笑了下。
「他今晚推了邀約,就為了堵你。」
「不如反其道而行,徹底躲開他。」
我猶豫了下,點點頭。
藺採將我帶到郊外的一個俱樂部。
俱樂部裝飾豪華,似乎只為他們這些富家子弟服務。
他換了一身賽車服,再回頭來叫我時,讓我差點沒認出來。
我坐那裡,怔怔抬頭看藺採。
他本就身材好,被純黑的賽車服一包裹,愈發顯得肩寬腿長。
流暢,但有力量感。
藺採的烏發垂落了一些,掩住淡漠的眉眼。
他不複平日裡的溫和,眼裡跳躍著一些暴戾。
但這暴戾,在看到我後便被硬生生壓下來了。
他朝我點頭示意:「跟上我。」
我抿著唇,跟上了他的步伐。
穿過重重的門,終於看見一條豁然開朗的山道。
酷炫的賽車靜靜停在一旁。
旁邊倚著一個酷帥冷漠的青年。
他們見到我和藺採,眼睛亮了下。
「藺哥。」
見到我,聲音卻又不由自主放柔緩了些。
「你好啊……」
藺採瞥過他們,眼神中有無形的鋒銳。
他淡淡道:「不是說有人來比賽,人呢?」
青年「嘖」了一聲。
「聽說是隔壁市來的幾個,硬要找藺哥你。」
藺採說:「那就讓他們來。」
青年笑了:「早就不請自到了,看那邊——」
他搖搖指了下。
通道的另一側,的確有幾個人影朝這裡走來。
富家子弟縱然容貌不出色,但將養許多年,也養出浮華的氣質來。
但我還是一眼看出了,那個走在最前面的人。
李橋。
我永遠的噩夢李橋。
形影不散的李橋。
李橋走近了,望見了我,彎起紅潤的唇,朝我笑。
「哥哥。」
他佇立在原地,眼底忽明忽暗的情愫像爆開的燄火,時不時炸開。
其中似乎壓抑著更深刻的感情。
我攥緊了掌心,又緩緩松開。
「李橋。」
他湊近我,在我的耳垂處吹了口氣。
「哥哥剪了頭髮啊……」
他黝黑的眼裡倒映出我警覺的神態。
李橋忽而輕輕地笑了,按住我的肩膀。
「哥哥,你會賽車嗎?」
我當然是不會的。
和生父留下大批遺產以供揮霍的李橋不一樣,我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
其實當眾承認自己的難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因為這代表著將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撕開,把所有的困窘都給別人看。
如果是以前的我,應該也會很痛苦。
可我想通了。
夜風裡,我朝李橋微微一笑。
語氣已經帶上了灑脫。
「我不會。」
李橋似乎愣住了,他上挑的眼睛睜大,露出略微吃驚的神色。
他看著我,忽然笑了。
「怎麼辦。」
「哥哥,我好像更喜歡你一點了。」
這時,藺採忽然把鑰匙扔給了旁邊人。
他走上前來,站在我的面前,隔開李橋和我。
「不是要比賽嗎?」
「我和你比。」
20
山道上,兩輛車疾馳而去。
硝煙味濃濃。
冷凝的氣氛蔓延在整個場地。
和藺採相熟的青年感嘆道:「藺哥好久沒這麼發狠了!」
沒一會兒,又搖頭嘆道。
「這個李橋真是了不得。」
「雖然技術一般,但是膽子太大了,跟不要命一樣。」
我不懂賽車,也不懂他口裡紛繁的術語。
我只是站在凜冽的山道旁,看黢黑的夜中,賽車的車燈如流星般疾馳、碰撞。
他們在為了我而比賽。
藺採一向是個很好的人,不難猜。
可李橋。
李橋為甚麼又為了我而比賽呢?
我看著那輛亮紅的賽車不要命似地掠過山道,漂移著駛過來。
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見到李橋的時候。
那時他朝我伸出手,看似平易近人。
但舉手投足間的優雅氣質,卻怎麼也阻擋不住。
繼母聽說是個歌唱家。
被她教導的李橋,也同樣有著高雅的氣質。
但這高雅,不用錢是堆不出的。
後來我才知道,李橋的生父是個富翁,他在過去的十幾年曾受過很好的蘊養。
可這樣的李橋,怎麼會甘心當池家的兒子。
這樣的繼母,又怎麼會看上我爸呢。
我也問過繼母這個問題。
她只是輕輕笑了一聲:「因為橋橋很喜歡你啊。」
「而且你爸爸,是一個對感情很忠貞的人。」
我只記得了後一句。
卻忘記了前一句。
李橋……喜歡我?
亮紅的賽車倏地一個漂移,穩穩剎住。
車門打開,李橋踉蹌地從車內走出來,額上帶傷。
淋灕的鮮血從他的額上落下來,卻無損於他的美貌。
他看著我的眼睛,像燃起了一把火。
帶著病態和偏執。
這是我第一次直視李橋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像貓科動物,圓而亮,平時笑著時,總像是盛滿清水的月牙。
但此時,我第一次看見了他眼睛裡更深處的情愫。
——愛。
我朝李橋點頭,讓他過來。
藺採的目光掃過來。
我搖搖頭,讓他別擔心。
剛剛賽車過,李橋腎上激素飆升,瞳孔也興奮地微微放大。
我和他來到了一個無人之地。
我說:「李橋,你喜歡我嗎?」
這本是試探的一句,卻被李橋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
他朝我笑了下,臉上鮮血的色澤豔麗。
「是啊。」
「哥哥,你才知道嗎?」
「每天晚上我都要靠著你才能睡著。」
「哥哥不在我身邊的那幾個月,我差點要瘋了呢。」
李橋慢慢地貼近我,嘴角的弧度揚起,眼卻布滿陰戾執著。
「哥哥,哥哥,你怎麼能離開我。」
我看著他,心情複雜。
猜想得到證實,我卻並不開心。
我看著李橋,緩緩道:「李橋,我被霸淩你知道嗎?」
李橋說:「知道啊,是我別讓蕭似野出手的,我說哥哥最討厭別人打擾他了。」
我說:「我被孤立,你知道嗎?」
李橋道:「哥哥的身邊只有我就好了,不需要那麼多人。」
我說:「我被季逢辱罵,你知道嗎?」
李橋緩緩笑了,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
「是啊,是我心理暗示他說的。」
「哥哥的身邊,不需要一個存在那麼多年的竹馬。」
我再也忍不住了,伸手狠狠推了一下他。
「李橋,你這個神經病!」
以愛為名,極度自負。
李橋被我推到一旁,頭撞到了牆壁上,鮮血流得更多了。
我冷眼看著他:「如果這就是你所謂的『喜歡』,那麼只會讓我覺得惡心。」
說罷,毫不猶豫,抽身離去。
然而還沒有走出幾步,身後卻傳來巨大的嚮聲。
是李橋抽了自己一巴掌。
他頂著鮮紅的巴掌印,漂亮的臉上一片狼藉,跪在地上,臉上的表情癲狂。
「哥哥,哥哥。」他喚我。
「哥哥,你還記得當初我問你知道那是甚麼藥嗎?」
他捧起口袋裡紛紛揚揚落下來的藥。
那些紅紅白白的藥丸,夾雜著泥土,被他大口吞咽到嘴裡。
李橋笑著流淚。
「那是我在精神病院吃的藥。」
「池渺,我一天都不能離開你。」
21
李橋有病。
字面意義上的那種。
他患有極度嚴重的精神類疾病。
把吞了大量藥丸的他送進醫院洗胃,我打了繼母的電話。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先嚮起來的是繼母疲憊的聲音。
她說:「小渺,對不起。」
我說:「沒關系。」
沒關系, 反正以後再也不會相見。
繼母和我說她會帶著李橋去外地療養。
她會看緊他,不會讓他來找我。
我也許是相信了, 也許是不相信。
但是沒關系, 明年春天我會繼續跟保安大叔學武術。
我相信的是,邪不壓正。
解決好一切後,我和藺採朝外走。
忙碌了一整晚,此時正是黎明時分。
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線升起,溫柔而眷戀地把日光拋灑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紅日初升,希望無限。
C 市巨大的廣告牌已經換上了新的主題。
漫畫裡黑發的男孩子朝所有人溫柔地笑, 萬千光華就落在他身邊,猶如新生。
巨大的字幕上,有一個名字, 還有一段寄語。
「玫瑰不是剛出生就是玫瑰的,白天鵝也不是剛出生就變成白天鵝的。」
「我們每個人的一生,要走過沉寂的童年,要走過破繭的青年, 要走過許多黑夜與白日夾雜的混亂的日子, 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祝你跨越山海, 重獲新生。」
番外
李橋老了。
他坐在輪椅裡,一只手卻緊攥著相片。
他緊緊捂著相片, 不肯給護工看,只是笑。
「這是我愛的人。」
護工們早已經習慣了他的樣子。
畢竟他早年雖然出院,又在商界取得了成就, 但本質上還是個神經病。
但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
護工說:「李橋,有人來看你。」
李橋吃驚地捂住相片,抬起頭。
「是誰?」
「是渺渺嗎?」
「是我。」
來人放下鮮花, 坐在了他對面。
兩鬢斑白的藺採平靜地說。
「池渺死了。」
李橋愣住了。
但很快, 眼裡射出興奮的光:「怎麼樣,他是不是臨死前也在罵我。」
「他恨我, 就是他愛我。他愛我, 那就足夠!」
藺採利落地截住了他的話。
「他很平靜地死了,沒有原諒你, 也沒有咒罵你。」
「我們很恩愛,我用十年治愈了他, 所以在生命最後的幾年,他過得很快樂。」
「在生命最後的時光,他緊扣我雙手,說的是——」
「藺採,下輩子要是還遇見你就好了。」
李橋死死瞪大雙眼。
他年輕時的美貌不再, 此時的神情,只顯得悲涼。
藺採輕輕說了一句:「李橋, 愛不是壓迫。」
「你錯得太離譜了。」
輕輕說完這句後, 他不再停留。
藺採走出屋子,身後傳來李橋歇斯底裡的叫喊聲。
這樣的聲音, 他曾在蕭似野、季逢、池溫的身上也聽見過。
池渺死後,他一個個地通知了所有人。
他們每個人都表現得如此後悔、如此崩潰。
可風過無痕,受到的傷害卻會永遠刻在心裡。
藺採蒼老的手指拂過西裝領下的白花。
蒼白日光從連綿的山脈那頭拂過來, 讓他想起池渺的目光,也是這般溫柔憂鬱。
空蕩的院子裡嚮起一聲嘆息。
藺採走出瘋人院。
「阿渺,我們來世見。」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