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素來大公無私。
抄家那日,小妹留了點治病錢,她卻奪過銀子交給官差。
「抄家便是要抄光家底,怎能私藏?」
因為沒錢治病,小妹高熱身亡。
進入樂府後,嫡姐說舞姬低賤,她絕不跳舞。
等我一舞得了襄王青眼,她又出面指責我舞技不精。
「庶妹自幼舉止粗俗,怎能將舞跳好?」
話畢她身著紗裙,翩翩起舞,吸引了襄王註意。
襄王說她舞姿曼妙,又敢於直言,將她帶回王府。
可她臨走前卻告發我偷人。
「我一向公正,即便偷人的是我妹妹,我也要實話實說。」
樂府再也容不得我,將我送往花樓。
嫡姐眼睜睜瞧著我被拍賣,語氣平靜:「這是你的命數。是你自己行為不檢,才落得如此下場。」
我在花樓受盡淩辱,泣血而亡。
再睜眼,又回到了我給襄王獻舞那日。
1
嫡姐寧死不肯當眾跳舞。
她說這是低賤之人所做之事。
因此今日襄王前來,趙四娘就安排了我去獻舞。
我一曲舞罷,掌聲雷動。
襄王甚至站出來,說他要帶我回王府。
可嫡姐身穿一襲薄紗裙,突然出現。
她蹙眉指著我,冷聲道:「庶妹自幼舉止粗俗,怎能將舞跳好?」
話畢她翩翩起舞,身體曲線凸顯得淋灕盡致。
她跳了舞,不忘數落我:「庶妹,瞧見沒有,你舞技不精,方才跳錯了兩拍。」
她還義正嚴辭地對眾人道:「我和庶妹不同。她以舞取悅男人,日日扭胯,我卻視舞為風雅之事,從不當眾獻舞。」
「今日起舞,並非為搶她風頭,只是怕她蒙蔽了世人,讓人以為一曲好舞不過如此。」
重生後,再次聽見這番話,我已經心如止水。
可那些男人卻驚嘆她舞姿曼妙,又誇贊她直言不諱。
方才說要帶我走的襄王,現在說要帶她回王府。
誰知,嫡姐大義凜然地拒絕了他。
「王爺方才既然說了要帶庶妹回府,那便將庶妹帶走。我才不屑於搶旁人的東西。」
男人們聽了這話,又連連感嘆她有風骨。
襄王皺眉看著我,方才的驚豔之色消失得蕩然無存,冷著臉道:
「不過一個舞姬,日日獻舞供人取樂,本王才不要她。」
他轉頭看向嫡姐,「本王要的是你。」
嫡姐面上依舊不肯,可我知道,她是裝的。
2
前世,嫡姐也是如此。
她以我為理由拒絕襄王,說是不想搶我的東西。
為了和我撇清幹系,襄王有意讓我難堪。
他在我演出時說我舞姿不堪,又說我琴聲難聽,讓人砸了我的琴。
此前我也曾有盛名,可經由襄王這一鬧,我的口碑一落千丈。
趙ṱû₈四娘也不讓我去表演了。
在樂府,不能表演,就沒有生計。
我沒了收入,連飯都吃不飽,餓得瘦骨嶙峋。
襄王見狀笑眯眯地和嫡姐說:「她都這樣了,這下你該明白本王的心意了吧?」
嫡姐這才緩緩點頭,「既然王爺心中的人並非庶妹,那我願意跟王爺走。」
可嫡姐臨走時也不肯放過我。
她收拾好包袱,跑到趙四娘面前,當著賓客的面說我偷人。
「我一向公正,即便偷人的是我妹妹,我也要實話實說。」
3
嫡姐的臥房和我的挨著。
她說我房中時常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男子的喘息。
她還說,曾見我數次在夜裡開窗,將甚麼人迎進房中。
看客們對我指指點點,說樂府養出我這樣的姑娘,倒也和青樓沒甚麼兩樣。
可我哪有偷人啊?
我不過就是養了只小貓。
夜裡我給小貓留了窗,它時常爬進來找我玩。
我給它喂了東西,摸摸它的頭,它舒服得發出呼嚕聲。
我要開口解釋,趙四娘卻讓我住嘴,將我領進後房。
趙四娘告訴我,唾沫星子是能淹死人的。
嫡姐在眾賓客面前說出這樣的話,即便我是清白的,我的清譽也沒有了。
被人誤會,我做不到閉口不言,還是解釋了一番。
我解釋之後,嫡姐依然不為所動。
「庶妹,我看著你長大。你們這種庶女最會做偷偷摸摸的事,分明就是養了男人被我知曉,臨時找出來的借口罷了。」
哪怕我給她看了那只小貓,她也只是淡淡道:「做戲做全套,你的演技真不錯。」
那事之後,嫡姐的聲譽愈發好了。
我聽見外面的看客誇贊她品行高潔、大義滅親,襄王也對她贊不絕口。
可她得了名聲,付出代價的人卻是我。
在嫡姐的引導下,旁人說我諂媚,說我是丟了身子的髒女人。
樂府容不得我這種沒有清譽的姑娘,我被送去了花樓。
4
送去花樓,便要接客。
我曾是官家女眷,和尋常的花樓姑娘有所不同。
所以我的第一夜,是用來拍賣的。
我被灌了藥,換上一襲幾近透明的長裙,抬上正中央的臺子。
臺子上有一個琉璃榻,我平躺在上面,畫著漂亮的妝,供無數男人觀賞。
「這小娘們,生得真不錯。」
「只是太瘦了,不知道能不能經得起折騰。」
在眾人的議論聲中,何媽媽開口:「起賣價,五兩銀子。」
我聽見一群男人出口競價。
胖的、矮的、長滿麻子的、一身褶子的……
在這群人中,我還看見了嫡姐。
她跟著襄王一塊來的,直視著近乎赤身的我。
我最後的成交價是二百六十七兩銀子。
買下我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富商。
那人渾身上下鼓鼓囊囊,身上還有一股怪味兒。
他當眾用又粗又圓的手指戳著我的身體,「送進房裡吧。」
何媽媽又讓人將我抬進去。
進去時,嫡姐從我身邊經過。
她冷眼看著,語氣平靜:「邢今曡,這是你的命數。是你自己行為不檢,才落得如此下場。」
「別妄想求我。」
那晚我在花樓被人欺侮,嫡姐攜著襄王的手款款離開。
一旦開始接客,便再也停不下來。
我夜夜被推出去迎客,身上的傷痕斑斑點點,ṱū́ₜ在我身上的男人也形形色色。
死的那天,其實是有徵兆的。
沒由來的,我夢見了小妹。
5
邢府抄家前,小妹染了風寒,病了好幾日。
抄家那日,小妹還在高熱。
țū́₊她只有六歲,趁官差不備,偷偷往自己身上塞了一兩銀子。
官差沒檢查出來,我們離開了邢府。
小妹把錢揣在衣裳裡,肚子有些鼓。
嫡姐見了,心下疑惑,問她是不是藏了東西。
小妹連忙後退,躲在我後面。
可嫡姐強行撩起她的衣裳,找到了那一兩銀子。
小妹難過得哭了起來,「這……這是用來給我治病的錢……」
嫡姐並不理會。
她又拐回去,將銀子交給官差,一身浩然正氣。
「抄家便是要抄光家底,怎能私藏?」
當天晚上,小妹起了高熱。
她難受地踡縮成一團,迷迷糊糊道:「姐姐……我怕死……我不想死……」
我跑出去給她請大夫,可沒有錢,大夫不願意救她。
我回去的時候,小妹已經沒了氣息。
嫡姐在她身邊,平靜地道:「誰讓她今日想偷銀錢Ṭùₖ,這許是她的報應。」
醒來的時候,我嘔出了一口鮮血。
小妹是她害死的。
我也如此。
6
此時,嫡姐又成了眾人的焦點。
就在我以為一切和前世一樣時,突然有一名女子走到我身邊。
她往我手裡塞了個暗器。
我不明所以:「這是何意?」
「送你,或許你日後能用上。」
我仔細瞧她,確認在前世從未見過她。
到底出了甚麼岔子,這人這暗器又是甚麼情況?
但我來不及多想。
我聽見嫡姐冷聲開口:「我不想搶庶妹的東西。除非……你讓我知道你的誠意,知道你並不喜歡庶妹。」
這句話,是我前世噩夢的開始。
但這一次,會成為嫡姐餘生一切痛苦的開端。
我走到舞臺中央,在一眾看客的註視裡,高聲對著趙四娘喊:
「四姨,我要告發嫡姐與人私通。」
嫡姐聞言蹙眉,「邢今曡,你在說甚麼?」
我將嫡姐當年說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她。
「我聽見嫡姐房中時常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男子的喘息。還曾見她數次在夜裡開窗,將甚麼人迎進房中。」
看客們瞠目結舌,「沒想到邢大姑娘居然是這樣的人……」
「表面看著光鮮亮麗,骨子裡卻是爛的。」
嫡姐自然在乎聲譽,連忙道:「邢今曡,你這是在污衊我。」
「你因為襄王的事情記恨我,故意這樣說的!」
襄王正在興頭上,雖然對此有所懷疑,但還是為嫡姐說話。
「凡事都講究證據,空口白牙說的話,誰會相信?」
我已料到,嫡姐如今有襄王相助,不是我兩句話便能傷得了的。
於是,我早便做了準備。
「若是不信,四姨大可去搜嫡姐的房間,證據就在房中擺著呢。」
嫡姐臉上浮現驚疑之色,緊緊捏住了衣袖。
她急急抓住趙四娘的手,有些慌亂:「四姨信我。我素來清正,怎屑於做這種事情?」
嫡姐自然知曉,一旦趙四娘讓人搜了她的房間,即便甚麼都沒查出來,她的清名也會受到影嚮。
她絕對不會答應搜房。
可今日若是不搜,只怕樂府姑娘的清譽都會受到牽連。趙四娘怎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於是,趙四娘一聲令下:「搜!」
嫡姐臉上浮現灰敗之色,但見我看過去,她還是高高昂起下巴。
「邢今曡,我行得正坐得端,你這樣血口噴人陷害於我也無濟於事。」
「因為,他們找不出任何證據。」
可她話音剛落,搜房的丫鬟就急急跑了過來。
「搜到了!在未臨姑娘的被褥裡搜到了男人的褻衣!」
她手裡拎著一件深藍色繡雲紋褻衣,一看便是男子貼身穿的。
嫡姐震驚地睜大了眼,死死捏著桌沿,不住喃喃:「怎麼可能?」
7
趙四娘見狀,一把奪過褻衣,看了片刻狠狠擲在地上,一個耳刮子抽在嫡姐臉上。
「平日滿嘴仁義道德,私下裡卻是這麼個孟浪貨。」
嫡姐臉上瞬間浮起清晰的五指印,她捂住臉頰,死死咬住下唇。
「等下就送去花樓,樂府容不下這樣不幹淨的姑娘。」
我的一顆心狂跳起來。
風水輪流轉,這次輪到嫡姐進花樓了。
嫡姐身形一晃,幾乎站立不住,連手都在顫抖。
襄王失望地搖了搖頭,準備離去。
嫡姐像是突然想到了甚麼,幾步上前,攥住襄王的衣袖,仿佛在抓救命稻草。
她踮起腳尖,對著襄王耳語。
襄王臉上慢慢浮現出難以置信的神情,轉頭認真打量起嫡姐。
嫡姐絞著帕子,淚眼朦朧地望著他,一副楚楚可憐的糢樣。
就在這時,襄王開口了。
他指著地上的褻衣,語氣辨不清喜怒。
「這褻衣是本王的,她是本王的人。」
滿座嘩然,嫡姐則重重松了口氣。
我心下疑惑。
瞧今日這陣勢,襄王分明是第一次見到嫡姐。
況且,這褻衣也是我今晨隨手拿來的。
明明和襄王無關,他為甚麼要認下這種事?
襄王又囑咐趙四娘,「邢未臨先放在你這,你好生照顧。」
他說完轉身離開。
趙四娘愣愣望著他的身影,顯然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嫡姐走到她身邊,冷聲問道:「現在四姨還要送我去花樓嗎?」
趙四娘訕訕撿起地上的褻衣,「未臨你開甚麼玩笑呢?趕緊去歇息吧。」
嫡姐滿意地勾起唇角。
回房時,我一直在思索,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
誰知,我的房中竟然坐著一個男人。
聽見推門聲,他好整以暇地看過來。
「邢今曡,你真狠啊,連自己的親生姐姐都要污衊。」
8
我背靠著門,握緊了手中的暗器,隨時準備啓用。
來人低頭看了一眼我手裡的東西,涼涼道:「今日前來,不過是想拿回我的衣裳。」
我微微一怔,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窗外。
今晨,我剛巧看見對面酒樓的窗臺上晾著男子的衣褲。一時急用,我便拿了衣桿將褻衣勾來。
「別想否認,我知曉這局是你設的。」他篤定道。
話已至此,我走到桌前坐下,「既然如此,公子方才怎麼不當眾揭穿我?」
他莞爾一笑,「因為我們是一種人,我也對我的親生弟弟下了手。」
「甚至,」他話鋒一轉,陰側側地道:「我還把他做成了恭桶,用著甚是順手。」
我蹙眉,「公子是甚麼人?」
「我不想我的褻衣落在別人手裡。幫我拿回來,我再告訴你。」
衣裳已經被趙四娘叫人拿去洗了。
礙於有把柄在他手裡,我不得不去了一趟浣衣房,將濕漉漉的褻衣交給他。
他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齊國公。」
他說得漫不經心,我卻心念一動。
前世,哪怕進入花樓後,我也沒有放棄打聽邢家的近況。
我聽說,新帝登基後,認為邢家貪墨一案另有蹊蹺,讓齊國公徹查此事。
小公爺有家不回,為甚麼要睡在隔壁的酒樓?
是不是因為,他知道邢家的女眷就在這樂府裡,而樂府離酒樓最近?
可小公爺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面上不動聲色,目送著小公爺拿了衣裳離開。
看著手裡被塞過來的暗器,還有突然出現的小公爺,我總感覺,這一世多了許多變數。
變的,不止我一個。
果然,沒過兩天,趙四娘突然安排我和嫡姐去京郊桐州表演歌舞。
趙四娘說,有貴人在桐州設了酒宴,點名要我和嫡姐過去表演。
甚至還要我們提前到達,在桐州小住兩日。
我心中湧起許多疑惑。
好端端的,為甚麼要指明了我和嫡姐一同去演出?
樂府的姑娘從不外借,究竟是甚麼樣的貴人,能讓趙四娘答應了這事。
而且,被革職前,我爹就是桐州刺史,邢府就在桐州。
和嫡姐去了桐州後,我們被安置在了一處莊子裡。
莊子裡守衞松懈,並不像樂府這麼的森嚴,那從未出面的貴人甚至允許我們自由出入。
嫡姐這幾日頻頻外出。
眼看著到了表演的日子,離表演還有兩個時辰時,我的舞服下裙忽然不見了。
我遍尋不到,嫡姐不冷不熱地開了口,「莫不是落在雜物間了?你過去找一下吧。」
「可別等下沒法上臺,丟了樂府的臉。」
我在雜物間果然看見了那條下裙。
剛取了下裙準備離開,突然有人從背後抱住我,肥胖的手按住了我的腰。
9
來人湊近我,嘿嘿直笑:「好香啊。」
這聲音好生耳熟……
我回身一看,正對上一張爬滿褶皺又發腫發脹的臉。
這人分明就是前世在花樓拍下我的那個富商!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落鎖聲,我聽見嫡姐的聲音帶著藏不住的笑意。
「庶妹,你既污衊我偷人,我便讓你真偷人。」
「你就慢慢享用Ŧũₔ嫡姐給你準備的禮物吧。」
她很愉快地離開了。
我勾起一絲諷笑,冷冷看著那富商李二。
李二微微一愣,「怎麼眼神這麼清明?未臨姑娘不是說在她飯裡下了藥嗎?」
但他沒有多想,反倒獰笑著朝我走來,「管他呢,收了我的錢,這便是我的人了。」
話音剛落,他突然面色一變,吃痛地捂住了下身。
只見一只利箭正正射中了他的命根子。
那日有個姑娘給我塞了一個暗器,我閑暇時研究了許久,發現這是個寶物。
暗器裡藏了幾十支箭,每支箭的箭簇都淬了劇毒。
不等他再有動靜,我繼續按動開關,又一只箭直直射進他的心口。
分明沒有流出一滴血,他卻痛苦得彎下身子,渾身打顫。
我冷冷一笑,一腳踹在他的身上,「砰」的一聲,他後腦重重著地。
自打來了桐州,嫡姐常往外跑,我便留了心眼。
她買了媚藥,私下裡還來了雜物間幾次。
我自然知曉雜物間裡有詐。
之所以還來,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
我早幾日便發現,雜物間有個小窗子,因為常年關著,窗前又堆放了不少箱子,因此並不顯眼。
我將箱子搬開,翻窗離開。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時,我到嫡姐的房門口,敲了兩下門。
嫡姐開了門,腳步虛浮,臉色青白。
看見是我,她恍惚了一下,而後失聲道:「邢今曡,你怎麼會在這?」
「你不是應該在雜物間和那個糟老頭顛鸞倒鳳嗎?」
她房間的窗子開著,窗邊盛放著一株紅山茶,明媚又燿眼。
一陣風吹來,花香往屋裡灌。
嫡姐不知道,她準備了藥,我也備下了。
她的媚藥需要口服,我並沒有動那碗飯。
可我的蒙汗藥,只要聞上一刻鐘,便能讓人四肢無力,昏厥過去。
「嫡姐,輪到你了。」
在她暈過去前,我將她托起,拖去了雜物間。
畢竟是樂府的人表演,演出時趙四娘也來了。
還來了不少達官顯貴。
可等了許久,嫡姐都沒有上臺撫琴。
底下議論紛紛,似乎極為不滿。
「到底來不來啊?」
「都幾點了,連琴都不彈了嗎?」
趙四娘讓人催了幾次,都沒找到嫡姐。
她立刻讓人在整個莊子裡好好找一找。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丫鬟大驚失色地跑來,與趙四娘小聲說了甚麼。
趙四娘霍然變了臉色,「竟有這等子事?」
話畢,她安撫了看客兩句,急匆匆往雜物間走去。
見她行色匆匆,有些好奇的便跟了上去。
越來越多人跟在她身後,丫鬟怎麼攔也攔不住。
「砰」的一身,雜物間的門被人推開了。
所有人都瞧見,有一對男女正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相擁而眠。
就在這時,藥效過了,嫡姐悠悠轉醒。
她先是看見了那年逾五十的李二,爆發出了一聲驚叫。
接著,她緩緩轉頭,對上了趙四娘的目光,愣了片刻。
再後頭看,是黑壓壓的一群人。
她爆發出了第二聲尖銳的驚叫。
10
嫡姐驚叫過後,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只穿著肚兜。
她慌忙拿衣裳蓋在身上,遮住頭臉。
可所有人都看見了她的糢樣。
我事不關己地冷眼旁觀,卻被人扯了扯袖子。
一回頭,小公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他壓低聲音,慢悠悠道:「邢今曡,我看見你把你姐姐拖進雜物間裡,你扒下她的衣衫,讓她躺在那個男人懷裡。」
「而且,我還瞧見你往窗邊的紅山茶上撒了藥粉。」
「山茶花又稱斷頭花,你今日幹的可是斷頭的勾當。」
他走近一步,目光灼灼,一股壓迫感莫名襲來。
「你怕不怕我把這個事情說出去?」
我沉默了片刻,在眾人的議論聲中,也笑了起來。
「小公爺既然瞧見了卻並未阻攔,應該是沒打算說吧。」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邢今曡,這是你落在我手裡的第二個把柄。」
話畢他舒展眉眼,又恢複成那副懶洋洋的糢樣,「今日我做東,本來想看看邢家姐妹撫琴跳舞,可惜是看不了咯。」
只是他話語裡一點遺憾也沒有,反而笑眯眯地看著掩面而泣的嫡姐,聳了聳肩。
這一次,嫡姐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男人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
她一向最在乎名聲,可如今,她的名聲要徹底發爛發臭了。
再者,躺在她旁邊的可是個沒了呼吸的人。
她不僅沒了名聲,還會惹上人命官司。
趙四娘臉色鐵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糢樣。
眼看著嫡姐得了襄王的喜歡,偏偏鬧出了這檔子事。
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她就是想包庇也一點法子都沒有。
而襄王即便再喜歡她,迫於流言,也不會再讓她進王府了。
果然,襄王再未出面過。
李二死了,趙四娘怕樂府被嫡姐牽連,喃喃著說要把她送官。
可誰知,才回京不過一晚,竟然傳來了嫡姐暴斃身亡的消息。
11
嫡姐好端端的,怎麼會暴斃?
得知消息後,我立刻去了嫡姐的房間,想確認一下情況。
可房中空空如也。
丫鬟說,昨兒夜裡嫡姐還在房裡,趙四娘準備翌日一早就把她送官。
然而今晨起來,再沒見著人。
我連忙去找趙四娘,想看看嫡姐的遺體。
她卻挑了挑眉,淡淡道:「燒了。」
「燒了?」我更加疑惑。
「對啊。」趙四娘語氣平靜,「她去桐州回來後突然暴斃,誰知道是不是染上了疫病。」
「為了樂府姐妹的健康,我讓人趕緊把她燒了。」
人是忽然沒的,遺體也不讓見,我總感覺此事必有蹊蹺。
偏偏沒過幾天,京中盛傳一則流言。
說是襄王新納了一個美妾,寵得不行。
美妾喜歡春風樓的翡翠餃,襄王直接把廚子喊進王府,專門給美妾弄吃食。
美妾誇贊織錦閣的綢緞漂亮,襄王便買下所有綢緞送美人,只為博她一笑。
今日,襄王的寵妾來了樂府,說是想聽一聽小曲。
她剛剛踏進樂府的門,整個樂府突然安靜了下來。
有人指著她,一聲尖叫:「鬼啊!」
另一人捂住她的嘴,結結巴巴地看著寵妾:「未臨……怎麼是你……」
美妾抬著下巴,展顏一笑。
「未臨是誰?你在說些甚麼?」
「哦,你說的是之前暴斃的樂姬吧。」她語氣不無諷刺,「我可是襄王府的人,別把我和樂姬混為一談。」
她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知曉她的真實身份了。
畢竟,她長著和邢未臨一糢一樣的臉。
就連聲音,也如出一轍。
傻子都看得出來她就是邢未臨。
原來之前假死,不過是為脫身。
原先那個身份聲名狼藉,沒關系,換個身份重新開始。
她長眸微眯,抬眼看向二樓,望定了我。
唇畔的笑容驀地放大,怎麼看怎麼惡意。
「聽聞邢今曡善琴能舞,那就讓她給我彈首曲吧。」
話音剛落,趙四娘立刻朝我招手。
「貴人喊你,還不趕緊下來。」
12
嫡姐讓我彈曲。
我撥動琵琶,彈了一首。
她卻直皺眉,不悅道:「方才彈錯了一個音,重來。」
我重新奏了一曲。
她冷哼一聲,「怎麼又彈錯了?」
話畢她看向趙四娘,「樂府的歌姬就是這種水平?」
「怎麼還比不上王府的丫鬟?」
可我確信,我並未彈錯。
趙四娘自然知曉她是刻意刁難,忙賠了笑,「要不我讓別的姑娘給您彈曲兒?」
嫡姐搖了搖頭,懶洋洋倚靠在貴妃榻上,「不必了,我就想聽她的。」
我一遍又一遍彈著重複的曲兒。
嫡姐一次又一次皺眉,冷聲說我彈錯。
房間門口來來去去經過不少人,她們看我的目光帶著一絲憐憫。
嫡姐似乎聽倦了,俯身看向我,緩緩抬起我的下頜。
「邢今曡,你的手是不是很酸呀?」
「那日算計我的時候,是不是十分快意,以為我再無翻身之地?」
我確實未曾想過,明明萍水相逢,襄王卻能為她做到這個地步。
她彎唇淺笑,手上不住用力,將我捏得生疼。
我吃痛,掰開了她的手。
她卻盯著我的手,輕飄飄地道:「這雙手骨節分明,修長勻稱,倒是好看。」
「可惜彈琴卻總能彈錯音,實在不知道留著有甚麼用。」
她涼颼颼地吐出幾個字:「不如割了吧。」
嫡姐偏頭望著趙四娘,「你說怎麼樣呢?」
趙四娘看著我的手,一時間沒有言語,似乎是在猶豫。
我放下琵琶,也看向趙四娘。
「我雖入樂籍,但並非襄王家僕。今日襄王的妾室要斷樂府中人的手,你讓她斷了。」
「那明日,是不是王爺世子家的姬妾都能來樂府指指點點,隨意左右姐妹們的生死?」
我懇切道:「此事若當真發生,樂府便會落到任人拿捏的境地。」
趙四娘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商人,她不會關心我的手怎麼樣,但相當重視樂府的未來。
終於,趙四娘一番思索過後,將我護住身後。
「今曡沒有彈好,是樂府失職,我換個樂姬為您彈奏,回頭也定會好好管教她。」
「只是這斷手……」她搖了搖頭,「怕是不妥。我還指望著她靠這雙手給我掙錢呢。」
嫡姐的面色有些難看,「你知道我背後是甚麼人嗎?」
「您背後是襄王,但您又不是襄王。」
嫡姐咬著牙,正準備開口。
忽然,客房的門開了。
我循聲望去。
來人卻是襄王。
嫡姐立刻收了方才的戾色,換了一臉小女兒情態,上前挽住襄王的手。
她嘟著嘴,嗔道:「你來得正好。」
「我這庶妹素來粗俗不堪,總是彈錯音。我尋思著一雙手生在她身上也是無用,還不如割掉算了。」
見襄王不答話,她嘆了口氣,「王爺,我雖良善,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人家欺負我到這份上,我實在做不到以德報怨。」
「若非王爺出手相救,只怕此時我已淪為階下囚,人人唾棄。我這人一向公正,旁人怎麼待我,我便怎麼待旁人。」
說到這裡,她看我的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恨意,「就一雙手,難道王爺也不肯答應嗎?」
襄王看我的目光充滿了不屑。
「你這庶妹,確實心思歹毒,與你截然不同。」
他伸手將嫡姐攬在懷裡,滿臉柔情蜜意:「若非你來找本王自薦枕席,又落了紅,本王差點也被她騙了去,以為你是那水性楊花的女子。」
「你也是善良,只要一雙沒用的手。」他大手一揮,用無所謂的語氣說,「本王今日就做主,將這樂姬的手割下送你。」
襄王都發話了,趙四娘再也推拒不得。
她讓人取了匕首。
我一手探入袖口,不動神色將暗器捏在手裡。
方才知曉嫡姐來花樓後,我便折了一只紅山茶讓人趕緊送去齊國公府。
我還傳了一句話給小公爺——「我知道你要找的東西在哪裡。」
嫡姐背靠襄王,我知曉自己勢單力薄,不是她的對手。
眼下唯一能借力的,只有小公爺。
我原以為他會來,可看如今這情形,他應該不準備淌這渾水。
事已至此,只能用下下策。
我搭上了暗器的開關。
襄王不耐煩地催促小廝:「還不趕緊割了她的手?」
暗器的箭尖瞄準了襄王的心口。
既然我不好過,那大家統統都別活了!
就在我要按下機關的時候,門再一次被打開。
這次來的是小公爺。
他手裡拿著只紅山茶,先看了我一眼,而後唇角噙了抹散漫不羈的笑。
「喲,人都湊這麼齊呢。」
13
小公爺拿起托盤上的匕首,嫌棄地扔在地上。
「好好的樂府,怎麼出現這種東西?怪嚇人的。」
襄王見他不請自來,有些不悅,但面上還是微笑著問:「國公是不是走錯雅間了?」
小公爺在我身邊站定,話是卻對著趙四娘說的。
「我近來甚是乏味,想看看歌舞。向你討要邢今曡幾日,應該無妨吧?」
趙四娘自然是點頭的。
襄王卻沉默片刻,「不如國公換個人選?這樂姬彈琴實在難聽,本王正準備割了她的手。」
「搞這麼血腥做甚麼,看得人好害怕啊。」小公爺笑得漫不經心,「無妨,我的品味不高,難聽便難聽。」
襄王一時語塞,嫡姐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又說:「這樂姬心思歹毒,慣會陷害她人,連自己親生姐姐也不放過。」
小公爺莞爾道:「剛好,我就想會會這樣的姑娘。」
「怎麼,王爺能讓樂姬金蟬脫殼,改名換姓做自己的妾。我只是想請人來府裡待上幾日都不可以嗎?」
襄王一時語塞,見小公爺分毫不讓,終究沒有再多說,只安撫地捏了捏嫡姐的掌心。
我慢慢松開了袖中的暗器。
等到了齊國公府,小公爺將紅山茶簪在我的發上。
他明眸眯起,輕輕舔了舔唇角:「鮮花配美人,也是道風景。」
可這話才說完,他忽然伸手擒住我的手腕,將我抵靠在漆木門上。
壓迫感再次席卷而來。
小公爺彎腰問我:「邢今曡,你怎麼知道我想要甚麼?你該不會以為,我看上了你這身皮囊吧?」
我失笑搖頭,「怎麼會呢?」
「小公爺奉命查探邢家的案子。邢家男丁全部流放,我爹和祖父猝死途中。小公爺覺得此案內有隱情,可偏偏甚麼證據也挖不出來,是不是?」
他挑起眉,饒有興致。
「所以小公爺將目標放在邢家女眷身上,盯上了我和嫡姐。你讓我們去桐州演出,刻意放松守衞,就是想看看我們會怎麼做。」
「很可惜,我和嫡姐互相攀咬,壓根就沒幫你找出證據。」
我踮起腳尖,貼近小公爺的耳廓,放柔聲音:「帶我回桐州,我告訴你邢家被人構陷的原因。」
小公爺不答我的話,反而狠狠捏住我的腰,「邢今曡,騙我的人都很慘的。」
我笑著按住他的手,「那小公爺大可試試,看看我究竟有沒有騙你。」
他霍然低頭,與我四目相對。
兩人挨得極近,呼吸交織,灼熱異常。
月色下,我甚至能看清小公爺眸中我的糢樣。
微仰著頭,發髻散亂,唇色和發上的山茶一樣鮮豔,整個人都帶著點媚。
我還瞧見,小公爺的耳根有些泛紅。
整個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
連呼吸,好像都沒有方才那麼平穩了。
我眨了眨眼,「小公爺,你的心好像跳得很快啊。」
他似乎想說甚麼,見狀忽然放開了手,輕咳兩聲,往前走去。
許是發覺將我一人丟在門口不太妥當,他又拐了回來。
「愣著做甚麼,還不跟我走?」
「今夜你去東廂房住下,明日我就帶你去桐州。」
14
我爹被官差帶走時,讓我和嫡姐務必護住自身周全。
他還說:「院裡的山茶花快開了,可惜我看不到了。」
哪怕脖子被套上方枷,他也不住喃喃:「爹看不見山茶花開,你二人若是有機會,替爹回來看看。」
邢家後院,只種了一株山茶。
我尋思著,山茶花樹下是不是埋了甚麼。
但我一開始並不信任小公爺。
我不清楚他的立場,不知道他究竟想幫邢家還是想害邢家。
可如今我處境艱難,只能信他。
我挖開了那株山茶樹,在底下找到了一個箱子。
箱子打開後,裡頭放著一曡紙。
我和小公爺認真看了紙上的內容,兩人都沒有說話。
之前京郊曾發生一起坍塌事件,黃土埋了整個邨子。
據說是知州貪了工程的銀子,這才導致悲劇發生。
先帝聽後震怒,涉事官員全部砍頭,無一幸免。
可我爹卻發現,這工程是襄王手裡人做的。
更有甚至,所有貪下的銀子都進了襄王的口袋。
我爹找到了證據,想要呈報先帝,可襄王先下手一步,反污我爹貪墨。
我拿著紙頁的手還在抖。
小公爺拍了拍我的肩膀:「敢去面聖嗎?」
「如果敢的話,我帶你去面聖,讓你將個中因果親口與皇上說。」
我們連夜快馬加鞭趕回京城。
誰知行至中途,馬兒忽然瘋了般一路往前猛沖。
前面就是荊棘林了。
小公爺緊緊勒住韁繩,可這馬俯沖之勢絲毫不減。
眼看著就要落進叢林,小公爺一劍紮入馬腹,趁馬吃痛之際,拉著我翻身下馬。
但來不及喘息,小道旁忽然闖出幾十名黑衣人。
個個手持利劍,目露ẗũ̂ₕ兇光,盯緊了我懷裡的箱子。
我一手抱盒子,一手握暗器。
黑衣人似乎很有把握:「我勸你們別掙紮了,我們來了幾十個弟兄,你們只有兩人。」
「怎麼打,也打不過……」
他話音剛落,我的暗箭便射穿他的肩胛。
小公爺手執長槍,冷眼睥睨四方,「那就來試試吧。」
黑衣人將我們包抄。
可最外圍,更多的人正把他們團團圍住,刀槍劍戟盡數往他們身上招呼。
他們終於意識到了不對,面面相覷,「怎麼突然來了這麼多人?」
小公爺生性謹慎,特意多留了一手。
畢竟手裡捏著罪證,生怕有人中途設伏,他來桐州之前便招呼了暗衞跟隨。
暗衞將我護住,箱子穩穩當當被我抱在懷裡。
我看見小公爺一刀又一刀砍在黑衣人的臉上、身上,白森森的刀刃沾著血,他面色平靜又從容。
他生擒了一個黑衣人,問他幕後主使是誰。
黑衣人不肯說話。
他一刀卸掉黑衣人的左臂。
不等黑衣人開口,小公爺悠悠舉起刀,繼續卸掉他的左腿。
黑衣人疼得渾身顫抖,瘋狂討饒,他卻只當是聽不見,又砍掉了他的右臂。
「我說!是襄王!」
黑衣人說完,希冀地看著小公爺。
可小公爺神色未變,揮刀抹了他的脖子。
而後,他轉身,看向了我。
他滿身血污,一步步朝我走來。
刀刃映著他的眉眼,盡是肅殺。
我突然想起,小公爺將我從樂府帶走時,曾說他怕血腥。
此刻他用手背擦拭臉上血漬,拿刀背挑起我的下巴。
「邢今曡,看見我殺人,你有沒有後悔招惹上我?」
15
我站在小公爺的對面,伸手慢慢將刀尖往下壓。
「不過就是殺幾個人,有甚麼好害怕嗎?」
小公爺嗤笑一聲,「不害怕嗎?那你還不了解我。」
他招呼我上馬,與我共騎一匹,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其實,我差一點就當不了國公了。我爹寵妾滅妻,給了姨娘不該有的妄想。自打我記事起,姨娘便想方設法往我身上潑髒水,還慫恿我爹立庶弟為世子。」
「為了拉我們母子下水,姨娘懷孕後,和庶弟合謀,說我母親害她小產。我爹一怒之下將母親圈禁起來。後來姨娘又污衊母親偷人,我爹是個沒腦子的,這也信了,甚至懷疑我的血脈。他還給母親賜了毒酒。」
我忍不住問:「那你母親喝下了嗎?」
「喝下了啊。只是,」他忽然笑出聲來,聲音很輕,「我母親那樣的人,要死,也得拉個墊背的。」
「她怕我坐不穩世子之位,幹脆毒死我爹,讓我直接當上國公。」
「我娘死前,和我說,我爹她來處理,姨娘和庶弟交由我來處置。她相信我能做好的。」
我沉默了片刻,「那你……怎麼處理的?」
「他們怎麼對母親,我便怎麼對他們。」
說起這個,他似乎格外愉悅,「我偽造姨娘偷人的證據,說庶弟不是我爹的孩子。我給姨娘賜了杯毒酒,讓她和我爹一起在荒郊野嶺做鬼。」
「至於庶弟,」他一揚馬鞭,「第一次見面,我就告訴你,他還活著,只是被我做成了恭桶。」
小公爺說到這裡,低下頭,下頜似有若無蹭過我的發頂,帶著些微癢意。
「邢今曡,現在知道我是甚麼樣的人了嗎?」
我想了想,抱緊了懷中的箱子,「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和我一樣。」
我聽見小公爺笑了起來。這回的笑與之前不同,是真心實意的。
我並不明白他在笑甚麼,我只想趕緊回京城,給邢家洗清罪名。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我終於回到了京城。
可穿過街巷時,我聽見人人都在議論一件事。
他們說,邢家生了個大義滅親的女兒,居然親口向皇上告發邢家私通外敵一事。
我聞言勒住馬韁:「你們在說甚麼?」
「你不知道嗎?邢家長女告發其父私通外敵,還交出了書信為證。皇上下令將邢家所有人都捉拿下獄,除了那位長女。」
我爹私通外敵?
要真通敵,當初襄王就不會用貪墨來陷害我爹了。
邢未臨這是在做甚麼?
此時已近國公府,前面來了兩個官差,看向了我。
他們客氣地和小公爺說:「邢家親眷,除邢二姑娘外俱已入獄。樂府說邢二姑娘被您帶走了,皇上命我等將人送進天牢。」
我和小公爺說了兩句,將箱子交給他,跟著官差去了天牢。
臨走時回頭,我瞧見小公爺臉上的血漬還沒擦幹淨,分明長身玉立,卻平添幾分肅然之氣。
我那麼努力地想將家人救出來,嫡姐卻給邢家扣上這麼大一頂帽子。
我想到一種可能性,但我覺得太過荒唐,不敢相信。
便在這時,有人來探監。
正是嫡姐。
她穿著織金錦鍛,頭戴翡翠寶釵,步步生蓮,緩緩走到我面前。
16
嫡姐打量著我的囚服,奇道:「這衣服怎生如此襯你,竟分毫不違和。」
我不想和她多做廢話,開門見山:「父親從未通敵,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為甚麼?」她像是聽見了甚麼笑話,「還不是因為你!」
「你若沒有找到襄王犯罪的證據,邢家每個人都能平平安安。可你偏偏要做這種事情,惹了襄王不快。」
「襄王只能帶我面聖,讓我告發爹爹通敵。親生女兒的狀告,皇上怎會不信?一旦皇上信了,你找到那些證據都會成為一卷廢紙。」
「試問,誰會相信通敵之人拿的東西?」
她伸手捻了捻我的囚服,「好粗糙的布料啊,穿在身上一定很難受吧?」
「真該感謝你,我的好庶妹。進入襄王府後,我原本如履薄冰,生怕未來年老色衰,襄王厭惡了我。」
「幸好有你。襄王為了讓我告發爹爹,承諾給我王妃之位,還說保我下半生榮華富貴。」
我知道她無恥,可從未想過她如此無恥。
我忍不住問:「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話,那些流放的家人都會被送上斷頭臺?那是幾十條人命啊。」
「大難臨頭各自飛罷了。」嫡姐臉色並無任何悲意,「眼下這種情形,能活下來全憑各自本事。」
「本來流放漠北,他們也沒甚麼好日子過。用他們的賤命,換我一生無虞,不劃算嗎?」
我生生打了個寒戰。
那裡面,有送她長命鎖的叔父,有分她糖吃的堂弟,還有幼時常常將她背在身上的阿兄。
可嫡姐不管不顧,仿佛他們的命真如草芥一般。
最後,我問出了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襄王為甚麼要說褻衣是他的?為甚麼在你身敗名裂的時候還要護你?」
嫡姐看著遠方,像是陷入了甚麼回憶。
「襄王少時來過桐州。他在桐州落了水,被一個小姑娘救下。他自報家門,說來日必定重謝。」
「我當時瞧在眼裡。等襄王走後,小姑娘送我離開。可那日雨大,她不甚滑倒,滾落山坡,腦袋撞到了石頭。」
「我聽見了阿兄尋我的聲音。我等她再也沒有力氣掙紮的時候,跑去找了阿兄。」
我怔怔看著她,「你為甚麼不救她?」
嫡姐噗嗤一笑,「她和我說,她母親得了重病,想讓我回家後拿點銅錢給她。做好事就該不留名,挾恩圖報,君子所不為。」
「那你……為甚麼當時會出現在那裡?」我問出了我最後一個問題。
她答得理所當然,「因為我也落了水,是她把我救起來的。」
「那日我冒名頂替,襄王才認下褻衣。可襄王不能確信我就是當初救他的人,非要查清才肯接我進王府。死無對證的事,怎麼查呢?」
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她低頭看著我,露出勝利者的微笑:「邢今曡,你馬上要上斷頭臺了。看在你我姐妹一場的份上,嫡姐會看著你上路。」
她高抬著下巴離開,走時踮著腳,生怕裙裾被天牢的地板弄髒。
我看著四方的牆壁,只覺得可笑。
她看不慣別人挾恩圖報,卻又仗著人家做的事祈求襄王庇護。
究竟誰才低劣呢?
嫡姐走後不久,天牢的門又一次開了。
明黃衣角停在我面前,這次來的人是皇上。
17
與皇上一同來的,還有小公爺。
皇上很年輕,看糢樣不過二十出頭。
他免了我的禮,彎腰與我說ṱŭ₌:「你就是邢今曡?齊國公已經把你父親找到的東西交給朕了。朕想聽你親口說一遍這其中因果。」
我將事情從頭到尾與皇上說了一遍,末了不忘補充,「我爹忠心耿耿,絕不會通敵賣國。那些書信定然是偽造的。」
皇上頷首,「字跡雖像,但朕認真比對過後,發現書信確非你父親所書。」
「先帝糊塗,聽信讒言抄了邢家。朕總覺得此事另有蹊蹺,不想背後竟然牽扯了這許多。」
他拍了拍我的手,「委屈你了。」
在小公爺不悅的目光下,他縮回了手,「你幫朕找到襄王罪證,也算有功,有沒有甚麼想要的賞賜?」
「比如,入宮伴駕?」
我徹底愣住了,反應過來後連忙俯身叩首,「承蒙陛下厚愛,民女實在不敢當。」
「民女所願,唯有恢複邢家聲譽,讓流放的人歸京。」
皇上摸了摸鼻子,「一個兩個的,怎麼都不願意入宮?」
眼看著小公爺的臉越來越沉,皇上立刻一轉話鋒,「方才不過開個玩笑,朕從不奪人所好。」
「邢家既然無罪,朕便返還府邸,讓你叔父等人官複原職。朕聽說你祖母、嫡母在這場變故中沒了性命。她們應該是有誥命在身吧?」
皇上想了想,大手一揮,慷慨道:「這誥命便加在你身上吧。」
我從獄中走了出來,還得了誥命。
襄王貪墨、陷害朝臣、暗殺齊國公……這一樁樁累計起來,能要了他的命。
這一次,是他被押進了天牢。
至於嫡姐,皇上十分鄙夷,「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他轉念一想,嘆了口氣,「到底是邢家的血脈,你父親和祖父都走了,朕也不好再下令殺她。就讓她在樂府自生自滅吧。」
就這樣,嫡姐成了唯一入樂籍的邢家姑娘。
可她髒了身子,樂府根本容不下她。
於是,她終於被送進了花樓。
她不肯在男人身下輾轉承歡,遞了消息,央求家人救她。
畢竟邢家如今在叔父的帶領下蒸蒸日上,要贖回花樓的姑娘並非難事。
可邢家所有人都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誰肯救她?
於是,她被何媽媽拍賣,就像前世的我一樣。
她被拍賣的那一日,我並沒有去看。
我反而去看了襄王,還帶了四個男人。
襄王身著囚服,蓬頭垢面。
看見我來,他恍惚了一下,「你是來落井下石的嗎?」
我搖了搖頭,「聽說皇上明日會給你賜毒酒。我是趕在你死前來報仇的。」
話畢,我用借來的鑰匙打開牢房,招呼身後四個魁梧大漢進來。
「襄王殿下養尊處優多年,一身細皮嫩肉,想來應該不會太差,還請諸位慢慢享用。」
在襄王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那四個男人脫去衣褲,將他團團圍住。
沒多久,我聽見了襄王的慘叫聲。
一聲接著一聲,仿佛承受著莫大的痛苦與羞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無力地趴在了稻草上。
我走過去,他聲嘶力竭對著我罵:「賤人!」
嗓音沙啞著不成樣子。
我蹲下身,「先別急著罵我,我是來讓你當明白鬼的。」
我將嫡姐頂替救命恩人一事告訴了他。
他怔了許久,驀地噴出一口鮮血:「你們都是賤人!都在騙我!」
我不再看他,慢悠悠離開了天牢。
回去的路上,遇見了一名女子。
我只覺得分外眼熟,似乎在哪見過。
旁人都喊她「端陽縣主」。
我突然想起,重生那日,就是她往我手裡塞了那個暗器。
我過去朝她道謝,想將暗器還給她:「這東西當真幫了我許多。」
她也微笑看我,「邢姑娘,恭喜你,洗脫冤屈,誥命加身。」
她並沒有收回暗器,「把它送給其他有需要的人吧。」
我將暗器重新放入袖中,忽然覺得它沉甸甸的。
沒兩天,花樓那邊忽然傳來消息,說是嫡姐跑了ṱũₙ。
18
叔父官複原職後,將邢家的掌事權交給了我。
他說我是邢家的功臣,其他人也心服口服,諸事都會聽我意見。
知曉嫡姐逃跑後,我立刻派人四處找尋嫡姐。
終於,我在天橋下的乞丐窩旁找到了她。
她躲在橋洞裡面,身上衣衫破舊,隱約可見手臂上斑斑點點的紅痕。
看見我來,她驚恐地往後退,可退無可退,腦袋重重撞上了橋梁。
「嫡姐,你怎麼在這啊?花樓在到處找你呢。」
聽到「花樓」兩個字,她發了瘋般連連搖頭,「不回去!我絕不回去!」
我嘆了口氣,讓人上前捆住她的四肢。
「嫡姐一向守規矩,如今既是花樓的人,怎麼能隨便逃跑呢?妹妹把你送回去吧。」
「我不要!」她拼命掙紮,四肢亂蹬,「那是吃人的魔窟!你不知道我過著甚麼樣的生活!」
「我求求你,不要讓我回去好不好?」
我怎麼會不知道她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呢?
前世的我,拜她所賜,也曾經历過。
她如今淪落到這步田地,全是咎由自取。
花樓的人也找了來。
他們更加粗魯,直接將嫡姐打昏了拖回去。
今夜的花樓有些奇怪,似乎來了甚麼貴客。
路過一處雅間時,我聽見裡頭有連續不斷的吟唱聲傳來。
這聲音好生耳熟,前世似乎聽過。
我忙問:「這是誰的房間?」
丫鬟回話:「是扶桑姐姐的。」
難怪如此耳熟。
秦扶桑是花樓清倌。
前世我流落花樓,受盡折磨,只有秦扶桑給我送過藥。
聽說,她曾在風雪夜救下一個快被凍死的人。
她為男人治病請醫,得知他是家道中落的舉子後,又拿出體己錢供他讀書。
每次說起那個舉人時,她眼眸晶亮,眼底都是笑意。
他們還訂下婚約。
前世我死得早,死前聽說那舉人不負眾望,當真拿下了狀元。
雅間的門沒關嚴實,我瞧見秦扶桑正跪坐在地上哼唱。
她對面坐著一男一女。
男子低聲道:「長公主,她的嗓音都啞了,別讓她唱了。」
長公主冷笑:「本公主磋磨你前未婚妻,你這是心疼了?」
男人沒再說話。
長公主幹脆湊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狠狠吻住他的唇。
空氣裡彌漫著曖昧的氣息,秦扶桑停住了哼唱。
長公主卻氣喘籲籲地回頭,「停甚麼?繼續唱。」
偌大的房中,津液聲嘖嘖不絕,只有秦扶桑嘶啞疲憊的聲音回蕩。
不知過了很久,久到我在門口已經站麻了,長公主終於慵懶地揮了揮手,讓她回房去。
她出門後瞧見我,微微一怔,隨即笑了,仿佛在看昔日的舊友。
「你怎麼在這?」
她嗓音啞得厲害。
我突然想起,嫡姐也曾讓我跪著彈了一夜的琵琶。
我將隨身攜帶的暗器交給她:「送個你東西,興許你能用上。」
離開花樓的時候,我衷心盼望她能脫離苦海。
至於嫡姐……就看她的造化了。
但這一次, 她再也沒有被幸運眷顧。
我聽說她過得分外痛苦,甚至想去自縊。
可惜沒能自縊成,何媽媽知曉後將她毒打一頓, 嚴加看管起來。
直到一日, 服侍完客人後,她嘔出一口黑血。
衣不蔽體,兩眼一閉,再也沒有醒來。
泣血而亡, 倒是和我前世的死法一樣。
19
端陽縣主邀請我去她府上玩。
一來二去, 我們便熟悉了,我時常找她打葉子牌。
每次去的時候,總會瞧見昭王府的世子在她府裡晃悠。
有次打完了牌, 我見小公爺和世子爺兩人並肩而立, 在攀談些甚麼。
小公爺在嘲諷他:「都這麼久了, 你還沒拿下端陽縣主?」
「你怎麼這麼弱啊?」
世子冷嗤道:「說得像人家邢今曡和你在一起了一樣。」
小公爺抱著一株山茶花苗, 「你這人不懂表達, 只會暗戳戳地表現喜歡。難怪追這麼久就都沒能追上。」
「等下我就讓你見識一下, 甚麼叫直白地剖析自己的心意。」
世子瞧見了我,他朝我抬了抬下巴,「不用等下,你現在就能給我表演了。」
小公爺回頭,猝不及防看見了我, 微微一怔。
他張了張口,半晌只說:「你這麼快就打完牌了?」
「對啊。今日還和端陽縣主合計,邢家日後加入她的善堂,一同救濟世人。」
小公爺點了點頭:「那你打牌累了嗎?」
世子不耐煩地催促:「你憋了半天,就憋出這東西?」
「不是要讓我知道甚麼叫直白地剖析……」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小公爺急急打斷了, 「你給我閉嘴!」
小公爺深吸了一口氣, 將那株山茶花苗遞給我。
「本來想是送你一捧紅山茶,可山茶不能養在室內的花瓶裡,只適合開在寬闊的地方。」
「我便送了你花苗。這花盆是用純金打造的, 雖然紅配黃有些俗, 但聽人說女子都喜歡黃金。」
他醞釀到一半,世子插了嘴。
「就是聽我說的。」
小公爺有些惱怒,狠狠剜了世子一眼。
他回頭調整好表情,繼續溫柔地與我說:「邢今曡,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毒辣、狠厲、報複心強……」
世子忍了一會, 實在忍不住,「你確定你是在表白心意,不是在罵她?」
他再也聽不下去,轉身就走。
「原以為是個聰明的, 不想在情事上比我還糊塗。」
「我要是學你, 我家阿蘿能一腳將我踹出縣主府。」
小公爺臉上青白交加,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
「我的意思是,邢今曡, 我喜歡你。」
他朝我走近一步,懷中盛放的紅山茶格外爛漫。
白霧四彌,山茶點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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